第1章 楔子 绍兴二十三年,金完颜亮迁都中都,恢复殿试,同时也加强了对南宋的文化侵略。 是年,金国派出大国手向宋围棋界发出挑战,开始了六年一度的巅峰对弈,擂争五番棋,胜者夺得“海内弈圣”尊号。 绍兴二十三年,金国李苍旻战胜宋大国手常衍。 绍兴二十九年,金国顾音怀战胜宋大国手崔瑾。 两次对弈,南宋皆输掉绢五万匹、银五万两,中原围棋界受到来自北方的打击,几乎一蹶不振。 转眼又是五年过去,高宗传位赵昚,南宋又经历了隆兴北伐、隆兴合议,宋金之间有了短暂的安宁。而此时,马上又要迎来第三次国弈大争。 大宋已然连败两届,此番若是再败,“海内弈圣”尊号将永留金国。为此丧失的不仅是双方议定的金钱粮帛,更使国家颜面无存。 棋界不无感慨,若是棋圣刘仲甫在世,我大宋围棋何至于此! 只可惜,刘圣传人无踪,所修棋谱遗落民间,甚至连名冠天下的珍珑兵势图也江湖绝迹。 相传,刘仲甫与苏轼对弈饮酒,论棋谈兵。刘圣将兵法演阵与棋道相合,做十局珍珑兵势图,暗合十大兵阵布置推演,构思奇巧,诡谲玄妙。第一局便以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中的一句“千骑卷平冈”命名。 此十局珍珑一成,便名扬天下,各方求者如云,万金不得一图。后传于闭门弟子乌鹭,乌鹭遭难,珍珑兵势图也因此下落不明。 隆兴三年秋,为赢得国弈大争,翰林院开启棋待诏初选。只有更强的大国手,才驾驭得了河洛千条、吴图万里,才能将烂柯玄机悟透、在国弈楸枰落子,才捍卫得住中原的文化尊严。 奉命主掌此次棋待诏选拔的,正是十九岁的平安郡王——赵九渊。 九月初八,棋待诏初选结束,棋手们将休整十日,于九月十八再燃战火! 第2章 小试锋芒 苇间风。 此间无苇,门外有风,楼上解珍珑。 苇间风是一间茶肆,坐落于临安的繁华街头。此时的一楼茶室内茶香四溢,座无虚席。有人吃茶聊天,有人谈生意做买卖。通往二楼的楼梯旁边有二十多人,围着四五桌棋枰,边看对弈边聊天。 “听说这次椤木堂香阁选拔棋待诏阵仗不小,初选这几天,翰林院门口天天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还不是为了明年的国弈大争?此次选拔可不比往常,由平安郡王掌管,先是全国各方举荐,经过三个月的比较、筛选、淘汰,最后定下前往临安参加初选的足足有六十人!这六十人可不一般,要么是棋界名宿、弈道泰斗的传人,要么是称霸一方的棋坛名家,这些人齐聚临安,自然盛况空前!” “这么大阵仗,最后能选上几人?” “以前点棋待诏只得一位,最多两位,这次初选留下十四人,都是最耀眼的少年,也不知最后这棋待诏花落谁家。” “这得问王兄和关兄,他俩天天去翰林院外大棋枰观棋,应该早有定论。” 大家目光齐齐望向正在下棋的王关二位,王当落下一子,笑道:“要我说,当选棋待诏的有可能是许清如姑娘,许姑娘棋风凌厉,在棋盘上比男子还要凶猛。还有烂柯先生的徒弟云松云公子,他棋风稳重,着眼大局,这样的人才能战到最后。” 旁边棋桌的关群道:“许姑娘和云公子确实不错,可我更看好岭南棋王弟子萧应章、华山隐士的传人陈天龙、还有临安少年吕沛然,这三位都是人中龙凤,我看这棋待诏必是从他们之中选出。” 王当笑道:“不管谁当上棋待诏,得先把苇间风楼上那局珍珑解了,那我才服他!” 众人哄笑起来,有人道:“只盼新的棋待诏争口气,早日成为大国手,最好能在明年国弈大争上赢了金国,那才扬眉吐气。” “是啊,国弈大争金狗已经赢了两次,若是再赢,海内弈圣的名号就永远留在金国。对咱们来说,输两次已经是奇耻大辱,要是再输一次,椤木堂香阁干脆关门吧。” 是啊是啊,众人应和着,有人笑道:“瞧,又来了一位,这个月第六个了。” 众人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位姑娘从外面进来,那姑娘穿着素雅襦裙,人也生得清丽。她进门后环视一周,然后穿过过道,直奔楼梯口而来。 王当笑道:“这姑娘来得不巧,朔风公子并不在楼上,看不着啦。” 众人哄笑,等着瞧热闹。那姑娘路过这几张桌子,往棋桌上扫了一眼,径直走上楼梯。不想刚走了两阶,一位茶博士拦住了她:“姑娘请留步,品茗用膳请在一楼,二楼去不得。” 那姑娘问道:“为何去不得?” 茶博士笑道:“姑娘应该是头一次来,不知道咱们苇间风规矩。苇间风的二楼名为‘玲珑阁’,能上二楼的,都是我家主人请来的文人雅士,或是弈家名流。” 那姑娘道:“可我听说,二楼之所以被称作玲珑阁,是因为那里挂着一局珍珑。我既不是名人,也不是雅士,我是来解二楼珍珑局的。” 这话一说出来,整个一层顿时安静,紧接着,客人们议论纷纷。 “这玲珑阁两月没人敢硬闯了,今天总算瞧见一个!” “这丫头居然要上玲珑阁解珍珑谱?好大的口气!” “三年了,这珍珑局被推演无数次,还是没人解得开,这姑娘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也得铩羽而归。” “呵,她的目的恐怕不是解珍珑。朔风公子不是常来么,借着这个缘由混上去一睹俊颜才是心中所想。这套路好几个姑娘用过了,她也不换一个。” 茶博士沉下了脸:“姑娘,你不要消遣在下。” 那姑娘笑了笑,扬声道:“苇间风有茶留客,玲珑阁有珍珑试棋才。茶不就给人喝的?局不就是给人解的?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说得是对弈;构思奇巧,艰难求活,变不可能为可能,说得是珍珑。茶放着不喝,也就是些干叶子;珍珑不解,无非是个壁挂。” 茶客们听了哄笑开来,王当大声道:“姑娘,朔风公子今儿个不在楼上,刚才你说的这些虽有些见识,他听不着也是白说。” 那姑娘正色道:“我不找朔风公子,我要见平安郡王,解珍珑局,应征棋待诏!” 关群“啪”地往棋枰上敲了一子,不屑道:“哪儿来的疯丫头,跟这儿瞎起什么哄?应征棋待诏应该去翰林院报名,跑这儿来添什么乱。” 王当哈哈笑出声来:“别听他的,初选都结束了,现在报名哪里来得及?姑娘,你又要解珍珑又要去应征棋待诏,你会下棋吗?你知道下棋的时候,谁先谁后谁输谁赢吗?” 茶肆里笑成一片,那姑娘微微蹙眉,问道:“这二位是……” 茶博士回答:“这二位是临安城棋坛名士关群、王当。” 姑娘微微一笑:“原来是关先生,王先生,手谈这事儿,谁先谁后我分得清,谁输谁赢也心中有数。我现在就看得出来,二位马上就输了。” 关群啪地一拍桌子:“胡说!我明明占优!” 那姑娘笑道:“这局棋关先生执白,棋局行至这里,黑白对杀,不死不休。关先生一定觉得,自己子多气长,可以杀死对方是吧?” “那是当然!” 关群的对手抬手擦汗:“我来来回回数了十几遍了,黑棋刚好差一气,就一气啊!” 姑娘笑笑,从楼梯口走了过来,轻声道:“其实不然。这里刚好藏着一个隐伏的手法,只要黑先手跨入送吃一子给白滚打包收,然后顺势冲到边路,两侧各有一扳。所谓两扳长一气,若是这样走,黑棋刚好反长白一气,胜负逆转就在眼前。” 姑娘说完,关群和对手对视一眼,俩人当场推究变化。 那姑娘转向另一张棋枰,又道:“这一局王先生执黑,右下角走了个大压梁倚盖定势,不知道欺负对手棋力弱还是疏忽了,少了一手拆边防御,便直接冲断攻击,意欲杀掉白角。看似来势汹汹,其实白棋只要在边路轻轻一立,你便左右难以兼顾了。杀与被杀,其实也就在一招之间。” 王当脸色一变,刚刚摆上两手就已经震撼不已,一楼吃茶的人但凡懂棋的都围上来观看,边看边赞叹。 “小姑娘厉害啊,随便指点两下,关先生的白棋就差上一气了。” “的确如此,王先生现在果然乱了阵脚,这姑娘有些水准!” “何止是有些,王先生已经阵脚大乱。你们这些人啊,见人家是个俊俏姑娘,就以为人家来看朔风公子,这回服气了吧?通过棋待诏初选的不也有个许姑娘?都是姑娘,许姑娘就能下棋,这位怎么就不能解个珍珑?” 这时,从楼上缓步走下一位青年,厅内立刻停止了喧哗。下棋的人慌忙站起身,纷纷见礼。 茶博士见那姑娘一脸茫然,知道她不认识,介绍道:“这位是前棋待诏袁韶川大人座下弟子云松云公子。姑娘有什么事,和云公子说吧。” 那姑娘上前道了个万福,说道:“小女子沈辞夕,来苇间风解珍珑,请公子行个方便。” 云松问道:“沈姑娘为何要解珍珑?” 沈辞夕道:“来临安时路遇山贼,虽侥幸逃脱,却误了时辰,错过了棋待诏初选。刚才翰林供奉告诉我,若能解了苇间风的珍珑局,或许还有机会,我便前来一试。” 云松道:“既然来解珍珑,敢问姑娘,何为珍珑?” 沈辞夕从容答道:“在我看来,珍珑无非两种,一为斗巧精微,二为盘龙演武。” 云松道:“姑娘见解颇为独到,这种说法在下也是头一次听闻。那么请问姑娘,何为斗巧精微?” “斗巧精微多是边角局部的定势、手筋、死活、官子之类,构思巧妙,多见长于细腻之处。这样的珍珑局,正解只有一个,只要解题者极尽思辨之能,总会解得开。” “何为盘龙演武?” “盘龙演武涉及通盘,牵一发而动全身,几乎处处玄机,稍有不慎便相去甚远。这种珍珑局,正解可能不止一个,半途也可能有多种变化。有的盘龙演武图,就算是高手,穷极一生也不见得解得明白。” “姑娘觉得,这玲珑阁上挂着的,会是哪种珍珑?” 沈辞夕笑道:“悬挂三年未能解开的,自然是第二种。” 这番谈论,让下棋的忘了落子,喝茶的忘了品茗,座上茶客均点头称赞:这姑娘见解颇为独到,什么斗巧精微、盘龙演武,咱们听都没听过,人家娓娓道来,鞭辟入里,本来挺玄妙的问题,让她一说就变得浅显易懂。这位姑娘生得不俗,言谈举止也不俗! 至此,云松云公子再不刁难,笑道:“楼上的珍珑挂了三年多,苇间风盼望有人能解。沈姑娘,楼上请。” 沈辞夕微微一笑,正要上楼,就听王当大声道:“咱们给沈姑娘助威,解它一局盘龙演武!” 沈辞夕笑道:“多谢!” 沈辞夕款款上楼,楼下一名茶客唏嘘道:“不愧是下棋的姑娘,行走做派都稳稳当当的。哪像我们家小闺女,明明是一样的年纪,还滚她娘怀里撒娇呢。” 第3章 千骑卷平岗 在云松引领之下,沈辞夕登上苇间风二楼。 二楼安静、雅致,落地屏风上画着暮雨江天,博古架上摆着六窑瓷器,棋桌雕花简单素雅,墙上有幅字,上面用瘦金写了一首诗。二楼有雅士十余人,大都在琢磨棋局,并不似一楼那样热闹。有两人在斗茶,一番茗战下来,满室茶香。 沈辞夕细看墙上那幅瘦金,只觉笔力遒劲,铁画银钩,字字如钢筋铁骨,笔笔似利刃劈竹: 绝艺如君天下少,闲人似我世间无。 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覆吴图。 落款:壬午年冬月期北书小杜诗于临安。 沈辞夕被这幅字吸引,觉得这瘦金写得真是好,运笔畅快淋漓,笔意凌厉秀美,颇有徽宗风范。她揣摩片刻,问道:“这位名为‘期北’的雅士,应该是书法大家吧?” 云松笑道:“苇间风主人的字,连圣上都大加称赞呢。” 沈辞夕点点头,觉得苇间风的气氛很是有趣,一层热闹,都是豪气肆意手谈客;二层安静,皆是落落布子弈中仙。 云松引沈辞夕往里面走,正在对弈的十几人朝这边瞧瞧,晓得是来解玲珑的,都停了手中棋远远观望。三年多以前这珍珑局刚挂上时,来解局者络绎不绝,一年之后车马渐稀,到了这半年,几乎无人问津了。 这种时候突然出现一个想解珍珑的漂亮姑娘,怎能不引人注目?只是,太年轻了些吧? 二楼雅士相视一笑,低声议论道:“这姑娘怎么看也不像能解局的。” “说的是,烂柯先生参详几年都没能解开的局,岂是寻常人能解?这姑娘一看就是外地来的,我临安棋士找不出的答案她能找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且看她怎样解局,就算解不开,能有不一样的思路也是好的。” “就怕毫无新意,白白浪费时间。” 沈辞夕听到议论微微一笑,并没往心里去,她跟着云松走到南侧墙下站住了脚——那里竖了一块大棋枰,棋枰上黑白子交错纠缠,局势胶着,四面边角基本被双方分割,中腹却空了老大一块地方。 仔细看去,黑棋势大,将下方白棋分割成三块,彼此无法接应,皆成孤棋。而左上一角白棋被封在里面,外面被黑棋围得水泄不通,中腹之内的白子也是散在各处,子力分散,势单力孤。 整个局势呈现一种黑棋大兵压境,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白棋看上去岌岌可危。 棋盘一侧有幅字“千骑卷平冈”,这幅字仍是瘦金,看笔迹与杜牧那首诗是同一人所写,只是这幅字更加有力,笔划中似有金戈之声飒沓而来。 云松道:“沈姑娘,传说这一局珍珑谱出自棋圣刘仲甫之手,构思奇巧,穷极玄妙。刘圣棋才天纵,又喜好兵法,曾经观摩名将宗泽的兵法阵势,与棋道互相印证,颇有心得。后来东坡居士在临安时,刘圣与苏仙同游名山,论棋谈兵,刘圣殚思极虑,做了十局珍珑兵势图,‘千骑卷平冈’是第一局,也是最恢宏磅礴的一局。” 沈辞夕轻声道:“千骑卷平岗,好气势!” 云松叹了口气:“唉,气势虽有,却都是黑棋的。人们私下都说,这局就好像眼下的天下大势,金人大兵压境,虎视眈眈,而我朝廷却偏安江南一隅,风雨飘摇前途难测,想反败为胜收复失地,却如同这棋势里的白棋一般,苦无良策啊。” 沈辞夕抬头望着珍珑局,心中思绪奔涌,感慨万千,说道:“放心,这必定是白棋的铁骑,千骑卷平岗,离人终还乡。云先生,我开始了。” 说着拈起一枚白子,啪地落在了“平四九”位置,开始解局。 二楼的雅士们微微摇头,都觉得这一手并不出奇。 “我当初第一手也落在平四九,没用的,多少人都下这里,还不是无功而返。” “她知道下平四九,还算是有些造诣,这是无数人推演之后,认定的最有可能的白棋四种开势之一。不过,也正是因为推演数次,咱们才知道这里撑不了多久。” “能被允许上二楼解局也算不易,咱们且看她能坚持到哪一步吧。” 见沈辞夕第一手如此应法,云松笑着摇摇头,拿起黑棋随手而应,娴熟无比。原来这些时日,但凡有来苇间风解珍珑局的高手,都是由他来拆招迎战的。当然,黑棋所有的应对招法,都是前棋待诏袁韶川召集高手研究过,已经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沈辞夕和云松落子飞快,二楼的十几位雅客干脆将棋局打挂,喝着茶放松下来,边看沈辞夕解局边聊天。 “那姑娘走得很勉强啊。” “确是如此,别说是她,云公子的师父烂柯先生集临安高手推演数次,不过给白棋挣了个夹缝苟活。要想让白棋走出胜势,难如登天!” “对白棋来讲,几经挣扎无法翻身,等同于死局。或许,这局连平安郡王都没有答案的珍珑,本就是假的……” 说话间,沈辞夕和云松已经走了十几手。 白棋中间的孤子碰撞腾挪,几番折腾,最终还是陷入黑棋包围圈中,最后无奈强行断下黑棋十七子,形成对杀。 棋行到了这种程度,云松放下黑子,道:“沈姑娘,到此为止吧。” 沈辞夕大为不解:“到此为止?还差得远呢。” 云松耐心说道:“这里的对杀结果,黑刚好长一气获胜。多少人尝试过了,走到这里白棋已败,回天乏力。沈姑娘,你能走出这个变化,可见棋力不弱,至少有国手饶四子的水准,在临安也可归于高手一列了。不过应征预选棋待诏,却是不够,姑娘还是请回吧。” 沈辞夕笑道:“既然来解珍珑,总要解到不能解,您说是么?” 云松道:“这珍珑局开始就有数个选择,中途尚有诸多岔路,千人千解,各不相同,但白棋总是难逃败局。多少人都解不开,姑娘不用为难,弃之并不可惜,也不丢人。” “可是,我还不想放弃呢。”沈辞夕道:“棋枰上白棋是败势,但还没彻底一溃千里。黑棋压境,先隐忍生存,卧薪尝胆,云公子怎知我不能奇袭得胜?” 雅士们听了这话,都笑着摇头: “这姑娘,不撞南墙不回头啊。云公子是怕她输得难看,她却不识好歹。” “真够执拗的,非把白子提光,她才满意么?” 也有人说:“我觉得这姑娘不错,说的也在理。前面十几手虽不出奇,但是走得也不弱,人家要拼到最后,哪有不陪着拆招的道理?” “嗯,我可不如她倔强,也罢,看看她能不能盘出奇招。” 沈辞夕这边又落下一子,二层立刻安静,雅士们都不忍打扰她解局,哪怕最后白棋仍是败北,这姑娘也令人敬佩。 二楼仅剩清脆的落子声,棋枰上黑白子越来越多,果然如云松所说,黑白双方紧气对杀,局势渐趋明朗,白子正正好好少了一气,对杀失败,稀里哗啦被提了十余个子。 唉,众人齐齐叹息,还是没能逃脱这命运,这白棋给吃的,惨不忍睹啊! 云松吃子吃得有些不忍,说道:“沈姑娘,这回信了吧。你也别懊恼,这是败给棋圣,不丢人。” 沈辞夕笑道:“还没到最后,我还没输。” “姑娘你都快没子了,还要下?” 沈辞夕道:“到这里棋局才刚刚开始,还请云先生继续陪我拆招。” 啪! 抬手又是一子落下,对右侧黑棋施以镇头封杀。 “这样也行?”云松一愣,开始认真的参详棋局,从未见过这样走的,下方的一块白子被吃光,败势已定,难道还有反击余地?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走了这么多手之后,黑怎么出现了两块孤棋?一左一右,难以兼顾。她刚刚这一手,正处在黑棋联络要点之上,这是一石二鸟的妙计啊。 还好中腹空旷,可以争先出头,只要和上方黑棋联络,胜势便难以动摇。 啪!云松随之落下一子,将右侧黑棋向中腹跳出,争取联络。沈辞夕从容淡定,也不穷追猛打,只是分割缠绕,扼守要害,却牢牢将黑棋分割开来。黑棋两条大龙各守着一只独眼向外逃命,狼奔豕突,左冲右撞,却始终做不出第二只眼来。 “哎呀!”一名雅士惊叫一声,然后说道:“了不得啊!这一来二去的,本来分散的零星白子居然渐渐联络起来,形成了有力壁垒,将黑棋的归路尽数封锁了!” “可不是!你看云公子这会儿,虽一步也没走错,棋路却越走越窄,两块孤棋无法联络,又各自做不出第二只眼,这样下去……” “黑棋死路一条!”有人快速接口。 雅士们再也坐不住,纷纷挤到最前面那张桌子周围,只觉得自己比云松和沈辞夕都要紧张:这姑娘能行吧?千万坚持住啊! 在这种局势下,云松只好孤注一掷,断下一块白棋,拉着两条黑龙孤棋与白强行对杀。 大家心都快跳出来了,快看,一决雌雄了! 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心跳狂乱,额头见汗,眼睛死死盯着棋枰,生怕错过一丁点细节。 白棋经过之前的铺垫,刚好比黑多一气,对杀结果两块黑棋被杀,稀里哗啦提掉二三十子。 看棋盘,整个中腹皆是白棋子力,白棋局势已经成功逆转! “怎么会这样?到底哪儿出了纰漏?”云松呆住,不由得手臂一颤,手里的铁质黑子“啪”一声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 再看棋枰上棋势,诺大中原白茫茫一片,如同千军万马横扫八极,气吞万里,威势如虹! 千骑卷平岗,不是黑棋的千骑,而是白棋的铁骑。 十几位雅士先是愣在当场,旋即激动地大声欢呼: “成了!成了!真没想到,挂了三年的《千骑卷平岗》居然被这小姑娘解开!能亲眼目睹,真是此生无憾了!” 兴奋过后,又生出许多不解: “我还迷糊着呢,究竟是怎么赢的?刚刚黑棋还是胜势不可动摇的局面,怎么突然就被逆转,反胜为败了?” “很多地方我也十分不解,你看,黑棋杀那块白棋先前觉着价值很大,可后来一看,根本不值一提,岂不是白杀了?” “罢了,咱们的棋不必下了,今天就在苇间风好好参详。怎么会出现如此局面?太让人费解。” “悬置三年多的珍珑局,就这么解了?” 说着说着,这些人干脆围在一处,执黑白子重新摆棋,按沈辞夕的路数重新来过,越摆越激动: “真是想不到,居然可以这样走,今儿个真是开眼了。” “想不到这姑娘小小年纪,在棋道上竟有如此造诣,我大宋民间,果然是藏龙卧虎。” “这幅珍珑谱变化多端,招法万千,也不知道姑娘这样走,到底是不是正解?” “正解,绝对是正解!把黑棋都杀花了,这要不是正解,还有什么是正解?” 十余人全是棋痴,每一步都详细讨论,各抒己见。看那势头,非要推演出个结果不可。 第4章 弃子取势 沈辞夕将手中白子放入棋盒,笑吟吟道:“云先生,棋局算是解开了吧?” “这个……姑娘请稍坐,我去去就来。”云松这才回过神来,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今天这局面头回见,我怎知道是不是正解啊?这位沈姑娘另辟蹊径,死中求生,所行棋路从来无人拆解过,我的水准不够,我得去请教高人啊。 虽然也希望这就是正解,可总要那位说了,才算数的。 云松忙请沈辞夕上座,亲手奉上香茗,然后从旁边记谱的小厮手里拿过棋谱,直奔里面的雅间而去。由于去得匆忙,还不小心撞倒了两把椅子,也顾不得扶起。 云松一直走到最里面的雅间。雅间里坐在首位的是平安郡王赵九渊,那郡王正当十九岁,紫衣玉冠,凤眸星目。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翰林院前棋待诏袁韶川。 袁韶川出身衢州烂柯山,算路精深,棋力强大。年轻时入京办事,同乡拉他到寺庭里观国手下棋,当时棋圣刘仲甫也在,众人便撮合两人对弈。刘仲甫当时年事已高,起初不知对手是谁,袁韶川也有意隐藏实力,第一局输了五目。第二局行到中盘,刘仲甫便已确信对方是弈道高手。追问之下,方知对手乃是“名品”袁韶川。正好家中有事,刘仲甫便与袁韶川说好改日再约,临走时大赞:“烂柯名下无虚士也!” 如今,刘仲甫早已作古,袁韶川也五十多岁,可当年偶遇一战的佳话,却这样流传下来。 从那以后,袁韶川便有了烂柯先生的名号,后来成为绍兴年间的棋待诏。 此时,袁韶川正在向赵九渊讲述棋坛韵事,就见云松走进雅间,颤声说道:“这姑娘跟别人下得不同!” 赵九渊沉声道:“摆来看看。” 云松站在桌前,手持棋谱,将刚才与沈辞夕的对弈过程一步步在棋桌上摆出。云松心潮澎湃,落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慌什么,慢慢摆。”袁韶川一边教训徒弟,一边看沈辞夕前面的应对,微微摇头:“开棋招法平平无奇,临安茶肆棋豪们也走得出来。” 又看了十几手,袁韶川连声叹息:“能在这里将黑断下进行反攻,说明她还是有些棋力的,不过,对杀白差一气净死,兵败如山倒啊。” 赵九渊皱了皱眉:“一招贪胜满盘皆输,境界终究落了下乘。” 袁韶川点头:“王爷明鉴,刘圣创下这局珍珑,颇有玄机。初看白在这里断黑十七子是有力反扑,可以一争高下。但其实不过是黑故意卖的破绽而已,白在攻杀黑棋的时候,也等于绝了自己的出路。这里看似复杂,其实对杀结果白棋刚好差一气,败势已定。这个解棋思路,最后无路可走啊。” 赵九渊沉声道:“白棋本有一线生机可逃出,可惜,她终究是错过了。” 袁韶川气道:“白棋对杀失败,自寻绝路,这棋走到尽头了。云松,你怎么拿这种棋谱来烦扰王爷?” 云松道:“王爷,师父,刚才弟子也觉得她无路可走,便请她知难而退离开苇间风,谁知她非要继续走下去,这一走便大有不同!请看。” 他照着棋谱,把变化一步步摆出,直到将一块白子提掉吃光,接着便走了那步令云松和雅座众人目瞪口呆的凌空一镇! 看到这手棋,少年郡王赵九渊的眸光一凝,神色肃然。 “什么,她竟然走到这里,云松,你没有记错?”袁韶川脱口而道,面露惊诧之色。三年零六个月,从未有人走过如此一招啊。 “弟子虽然不才,却也不会连谱都记错,千真万确,那姑娘就是这样走的。” “给我瞧瞧!”袁韶川倏然站起,抓了云松手中棋谱来看,然后再看桌上棋局,反复琢磨,又接着走下去。落了几颗子之后,神色愈发惊愕,继而眼中神采流动,呼吸都变得急促了,眉飞色舞,非常激动。 “奇了!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手,却点中要津,将整个局面都走活,继而夺取中原,大势定矣!” 赵九渊仔细揣摩一番,不由点头:“确是如此,此招一出,局面豁然开朗。” “王爷说的是。”袁韶川喜不自胜,又道:“棋圣所创珍珑演阵谱,暗合兵法之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她解棋之道,确实与兵法相合,哈哈,有生之年,终于得见啊!” 云松一头雾水:“师父,您说得太玄了,她这招就真有这么厉害?她一个十几岁小姑娘,又懂什么兵法?” 袁韶川恨铁不成钢,伸手在云松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斥骂道:“以后出去不要说是我徒弟,还受饶国手两子水平,徒有其名!你比这解棋的小姑娘差远了,你们这些人若再不努力,假以时日,给她提鞋都不配。” 云松心道:我好歹也是文雅棋士,临安城里名声远播,到师父这儿没有一点儿地位,极尽贬损,非打即骂,还当着平安郡王的面,这老头太过任性! 虽这样想,云松却道:“师父,这棋究竟好在哪儿,您得给我讲讲,也让我死个明白。” 赵九渊笑道:“先生,本王在棋道上也只知皮毛,正好也给我讲讲。” 云松道:“师父您看看,您说得那么玄,王爷都被您绕糊涂了。” “小样儿,你能和王爷比?王爷是金枝玉叶,日理万机,哪有时间沉浸在棋道上。”袁韶川抓了云松给按在棋桌边上,说道:“小子你听好了,我就给你说道说道,人家为什么比你强。” “弟子洗耳恭听。” 袁韶川平缓了语气,说道:“本来我对她的棋路也颇有不解,反复琢磨方才恍然。她冲断黑棋十七子进行对杀,看似失算冒进,导致白棋差一气被杀,其实在我看来,她分明是有意为之。” 赵九渊微微皱眉:“故意的?” 袁韶川点头:“这正是奇兵所在,其实白气有多少沈姑娘心如明镜,岂能算错?她正是借着对杀之机,对黑棋施行反包围,从外围收气,黑棋对杀胜利自以为大局已定,殊不知已被白棋封锁在下边。这才真真是《棋诀》所说的弃子取势的精妙运用!” 赵九渊眸光一闪:“弃子取势?” “对,弃子取势!与此同时,白棋借此打通两边,本来的三块孤棋,现在连成一片。再在中腹凌空一镇,把黑棋分割成两块孤子,黑棋左右各有一只眼,却苦于无法联通,被一路追杀,原先散落各处的零星白子皆成奇兵。如此一来,白棋连天接地,对黑进行无情绞杀。偌大中原,皆成白地,这一颗颗白子,就如同身披银甲的千军万马,对敌人摧枯拉朽,横扫无极!” 此时袁韶川摆到最后一子,看着满盘的白棋,赵九渊脑海中尽是白马银枪的精锐之师向着敌阵席卷而去的恢弘场景,也忍不住心潮澎湃,赞道:“这才是千骑卷平冈!” 云松也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这珍珑演阵图的奥妙,才知道这一局‘千骑卷平冈’是如此涵义。” 赵九渊盯着棋局,语气平缓下来:“先生,这该是正解无疑吧?” 原来这幅《千骑卷平冈》的珍珑兵势图,是平安郡王赵九渊偶然所得。刘仲甫创作的十幅珍珑局,也仅得这一幅而已,而且有缺失,并不是全谱。 赵九渊将它挂在苇间风三年有余,往来解局者无数,始终不知正解为何。 “堂堂皇皇,有刘圣之风。”袁韶川感叹道:“我青年时在汴京邂逅刘圣,有幸向他请教。当时棋圣赞我‘烂柯名下无虚士也’,世人还以为我的棋艺与刘圣比肩,我也以此沾沾自喜。随着年龄增长,对棋的理解日益加深,才晓得我与刘仲甫的差距这辈子也别想赶上。想到年少的轻狂,当真不胜羞臊。等到棋圣与苏仙同游名山,创十局珍珑演阵谱,我更觉相差甚远。这几年来,在王爷的主掌下遍邀棋道高手,集思广益,意图找到正解。但解棋招法繁多,结局千变万化,皆离题甚远。唯有这位姑娘的解法,最接近棋圣刘仲甫的奥义真解,绝对差不了!” 袁韶川感慨之余,问道:“徒儿,这姑娘是何来历?” 云松道:“她远道而来,因为路遇山贼误了棋待诏初选,翰林院供奉给她出了主意,让她来苇间风解珍珑。” 袁韶川大笑:“那供奉戏弄她呢,却不想成就了这局棋!关于珍珑,那位姑娘可曾说了什么?” “她说珍珑分两种,一种是斗巧精微,一种是盘龙演武。”他把沈辞夕的话重复一番,袁韶川赞道:“果然有见解,比那些摆了几天谱就觉得自己是棋圣的年轻后生强多了!” 云松道:“那姑娘还说了一句话。” 袁韶川问:“说了什么?” “千骑卷平岗,离人终还乡!” “说得好。”赵九渊心念一动,吩咐道:“请沈姑娘过来一见。” 第5章 初见 一会儿,云松带沈辞夕过来。赵九渊抬眼望去,眼前这姑娘穿着霜色上襦,月白的裙子,发间仅别了一根玉簪。她面容沉静,不谄媚,不流俗,一身素雅,冰肌玉骨,端的是清丽绝俗。 沈辞夕刚才已经知道这雅间里是平安郡王和烂柯先生,上前一步,不慌不忙见礼。那年轻郡王身穿紫色锦袍,头戴玉冠,不动声色端了茶盏喝茶,看上去优雅而矜贵。 再看他身边烂柯先生袁韶川,白发白髯,精神矍铄,像个老神仙一般。等沈辞夕起身,袁韶川已经迫不及待,问道:“沈姑娘,你以前见过这珍珑谱?” 沈辞夕道:“并未见过。” 袁韶川道:“那你怎么知道要任凭黑棋吃子,置死地而后生?” 沈辞夕谨慎回答:“许是机缘巧合,行棋至此,脑中突然闪出灵光,后半段全凭这感觉指引,能解局实属幸运。” “这样啊……”袁韶川捋了捋胡子,十分遗憾。转念一想,这姑娘说的有几分道理,棋圣珍珑局已经失传,怎么可能随便被人看到?她小小年纪,似乎也不可能精通兵法,刚才云松说她行至穷尽处仍不肯放弃,大概棋圣感念她向棋之心,于冥冥之中点化了她,也未可知。 一念及此,袁韶川说道:“就算是妙手偶得,也得聪慧过人才行,不然可走不到最后。” 赵九渊微微一笑:“外面怎么这样吵?” 云松道:“都在试着用沈姑娘的手段解‘千骑卷平岗’,所以热闹了些。” 袁韶川站起身:“这帮没见识的,把这儿当成一楼了!我去收拾他们!”说着大步流星出了门,云松一见,忙跟了出去。 雅间内只剩下赵九渊和沈辞夕二人,赵九渊放下茶盏,拿起桌上折扇,并不展开,只是拿在手中把玩。 他突然笑了,瞥向她的眸光却带着些清冷,他慢慢说道:“本王曾怀疑这珍珑谱是赝品,不想今天被解开了。” 沈辞夕眉眼轻敛,说道:“还好,它不是。” 赵九渊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手中折扇徐徐展开,又合上,淡淡说道:“本王手中并没有正解。” 沈辞夕道:“这局属于盘龙演武,不止一个正解,王爷洪福齐天,临安又聚了这么多手谈奇才,以后必会看到更多解法。” 赵九渊眸光深邃起来,似笑非笑说道:“你解了这局,不见得是好事。” 沈辞夕叹了口气:“实属无奈,也容不得我后悔。” 赵九渊站起身:“翰林院供奉随意一句话,你就跑这儿来解局,这样好骗?” “已经错过初试,我总要试试。” 赵九渊手中扇子一挑,托起沈辞夕下巴,沈辞夕浑身戒备,不由退后两步,他却紧随过来,扇子仍在她颌下,另一手微微用力,将她抵在墙上。 他比她高了一头,低头看她,捕捉到她眼中慌乱,嗅到她身上幽香,他轻笑一声,却似月辉般凉薄:“脑中灵光一闪?我看是手中有谱。” 那张俊脸就在眼前,带着压迫感,还有散发出的凌厉气势。沈辞夕反倒镇静下来,轻声道:“王爷,珍珑既解,还请行个方便,容我进入复选。” 赵九渊冷声道:“棋圣十局珍珑谱遗失,无人得见,有传言流落金国。国弈大争在即,你来得太巧。” 沈辞夕道:“王爷,金国在北,而我是从永州一路跋涉而来。” 赵九渊冷笑,呼吸近在咫尺,他慢慢说道:“来自哪儿不重要,一进这临安城,什么都有可能。” 沈辞夕仰起脸:“这样说来,解开珍珑的人可疑,得到珍珑谱的人岂不是更可疑?” 赵九渊突然笑了:“你是说本王?” 沈辞夕咬咬嘴唇:“一进这临安城,什么都有可能。” “王爷!王爷!沈姑娘解珍珑的事情不知是谁传了出去……”云松推门而入,沈辞夕猛地一推赵九渊,却正赶上赵九渊松手,只听“啪嗒”一声,那柄折扇摔在地上。 云松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说道:“王爷,我……” 赵九渊背过手:“说完。” “哦,解珍珑的事不知谁传了出去,楼下围了好多棋士前来求解。” “刘圣珍珑谱,万金不得一图,岂是想求就能求?都赶出去!” “是!”云松慌忙退出雅间,并带上了门。 屋内气氛诡异,沈辞夕站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 赵九渊瞥了她一眼,又看看地上的扇子,说道:“帮我看看坏没坏。” 沈辞夕拾起扇子展开来,看见上面的题诗,不由得浑身一震。扇子上面瘦金顿挫有致,写的是苏仙的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沈辞夕鼻子一酸,眼睛蒙上一层雾气,不是因为这字,而是因为这诗。三岁那年夏天,父亲带她去西湖边教她背诗,背的第一首便是《饮湖上初晴后雨》,如今诗句仍流传,人却…… “嗯?” 听赵九渊询问,沈辞夕忙道:“并未损坏。” “罢了,摔在地上也不想再用,你解了珍珑,赏你了。” “谢王爷。” 赵九渊朗声道:“让云公子执我令牌,陪沈姑娘去一趟翰林院,告诉季归真,沈姑娘破格参加棋待诏复选。” 外面人应了一声,赵九渊看了眼沈辞夕问道:“十天后就是复选,可有把握?” 沈辞夕抬起头,脊背挺得直直的,语气无比坚定:“既然来了,必将全力以赴!” 赵九渊点点头:“嗯,去吧。” 沈辞夕行礼,正要离开,只听赵九渊又道:“千骑卷平岗,离人终还乡,说得好。” 沈辞夕咬咬嘴唇,终还是应了一声:“一灯明暗覆吴图,写得好。” 等她出了门,赵九渊笑笑:“一首诗,却看得眼圈都红了。”随即扬声道:“永州人士,去查!” 沈辞夕解珍珑的消息不径而走,这几天晚上,临安城里大街小巷都传着一段佳话:苇间风二楼的珍珑局有人解出来了!解开此局的是一位姓沈的姑娘,也就十几岁年纪,从容淡定落落大方,听说连郡王赵九渊都格外欣赏,让她破格参加棋待诏复选。 还有人说,这姑娘棋力非常人可及,当时一楼正有人下棋,她随便瞧了几眼,随手指出重点所在,不服都不行。 有人想拿到沈姑娘解局棋谱,可是平安郡王下令,棋谱不许外传。在临安棋客们叹息之余,坊间竟又出现沈姑娘棋谱,有说是当日在二楼的棋客传出来的,有说是苇间风记谱小厮传的,大家纷纷出钱购买,买到手后却发现棋谱不全,都没记录到最后。 虽觉上当,临安的棋士们还是乐此不疲,试图找到《千骑卷平岗》沈姑娘的解法。 沈辞夕知道自己这些天名声在外,不好出去招摇,便整日待在清河坊的客栈里看棋书打发日子。这期间,没人知道客栈里这位姑娘就是名震临安城的沈辞夕。 店掌柜的闺女也不知道,沈辞夕看到她手中的假棋谱时有多么无可奈何。 第6章 第5章 很快就到了复选前一天,椤木堂香阁规定,进入复选的棋士,需住进翰林院,为复选抽签做准备。 沈辞夕一早就收拾了行装,前往翰林院。翰林院就在御街上,和翰林学士院相邻,南面是太常寺和秘书省,北面是太学国子监。翰林院与翰林学士院不同,专掌艺学供奉,棋待诏就属其中。 沈辞夕到了翰林院,发现这里跟上次来时大不一样,门外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都是临安城的好棋者。人们都翘首以待,盼着参加复选棋士的到来。 有人见沈辞夕来,热情打招呼:“那位姑娘,你也是来看入选棋士的?也带了帕子来?那边的姑娘用小篮子装,你用包袱装,你们在比谁带的多?没用的,你扔多少过去,那些棋士也不会睬你,生得好看也没用!他们志在成为大国手,拿到海内弈圣的尊称,不会随意跟姑娘眉目传情。” 还有的人说:“人家姑娘就想看一眼怎么了?棋士们一个个生得那么俊俏,不能摸,还不能看了?” 沈辞夕避开他们,想要往门口去,只听远处有人高声喊:“岭南棋王弟子萧应章到!” 呀,萧公子来啦!众人纷纷涌上前去,沈辞夕连忙躲开,这才没有被挤到。 那萧应章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华裳,面容俊朗。他脸上带着微笑,朝人群挥手点头,神情很有些自得,临安的棋客们朝他拼命挥手,还有人高声喊:“萧公子,祝您马到成功!” 萧应章哈哈大笑,越发得意,他骑马行到翰林院门口,翻身下马,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这时,又一声高喊:“池州小棋仙魏达魏公子到!” 哎呀,是圆滚滚的小魏公子。好些人踮起脚来看,只见前方来了一匹胖马,马上坐着位小胖子,年纪小,个子小,肚子不小。小魏公子的马很慢很慢,他也不着急,左手托着个小陶罐,右手拿了箸子夹了罐里的东坡肉送进嘴。众人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有人问:“小魏公子,早上没吃饭啊?” 魏达将这一口咽下去,答道:“吃了,我还饿!” 说完,手里陶罐交给小厮,小厮忙收进食盒里,又递上一碟素响铃,魏达一口一个,还问大家:“你们要不?” 谁会跟小魏公子抢食啊,见大家都摇头,魏达道:“那我可自己吃了啊。” 就这样,大家目送着圆滚滚的小棋仙大口吃着东西骑着慢悠悠的马到了翰林院正门,又见他慢吞吞下了马,把空了的碟子塞给小厮,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远处那人高声通报:“华山传人陈天龙到!”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陈公子坐了无顶轿子,白衣素服,手中摇着一把折扇,显得悠然自得。 听见围观者的欢呼,陈天龙微微一笑,轻轻将手中折扇扔了出去,引起一阵尖叫声。抢到扇子的人如获至宝,旁边的人羡慕极了,恨不能一把夺过,据为己有。 前面堵得严严实实,沈辞夕根本挤不过去,只能暂时在人堆里站着。只听通报者又喊:“临安府天才少年吕沛然到!临安府烂柯先生弟子云松到!” 云公子和吕公子下了轿,结伴而行,后面跟着几位仆从。围观棋士又是一阵唏嘘:这两位公子真是人如冠玉,又有傲然风骨,世间有棋才如此,真是令人欣慰。 沈辞夕忽然明白了,原来其他复选棋手都是从翰林学士院那边过来,而自己走了近路,反倒被堵在这边。她试图往学士院方向去,结果又被人拦住:“姑娘你别往那边去,那是进入复选的棋士们走的路,别去给人家添乱。” “我就是入选的棋士啊。” “我还是烂柯先生呢!” 沈辞夕无语,又怕自己被磕了碰了,只好站在人群后面远远望着。 这时,又是一声高喊:“绍兴府许清如到。” 许姑娘来了!人群变得格外兴奋,纷纷议论开来,“知道吗,这次一共两位姑娘入选,一个姓沈,解了珍珑;另一位就是许姑娘,她的几局棋我都看了,气势夺人畅快淋漓,寻常男子都走不出那种棋风。” “是啊,这些人里头,我最看好许姑娘,觉得她必会入选棋待诏!” “快看快看,许姑娘来了,都说许姑娘落子如流星,人也貌美如花,果然名不虚传!” 沈辞夕听了这番议论,也好奇地踮起脚来看,只见那许姑娘一身红衣,腰间别着酒壶,骑着红马而来。这姑娘明眸皓齿,笑容磊落,风姿秀美,随性洒脱。 许姑娘的马可比小棋仙快多了,马蹄声起,溅起一路烟尘。还没到翰林院门,她突然勒住马,红马前蹄腾空,嘶鸣一声,稳稳落在地上。 大家被这一幕晃了眼,都在傻愣愣看着。只听许姑娘问:“解珍珑的沈姑娘可曾进去了?” “还没呢。”有人大着胆子对许姑娘说:“我们也好奇那位沈姑娘是何样人物,可是她姗姗来迟,到现在也没得见。” 许姑娘皱了皱眉:“还没到?” 众人齐齐摇头。许清如正要进门,就听人群中有人喊:“我到了,挤不过去!” 唰,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那说话的姑娘背着包袱,俏生生地站在那儿,脸上还带着些无奈,这不正是刚才想要往外挤的那个姑娘? 许清如笑着问:“这位就是沈姑娘?” 沈辞夕点点头:“是我。” 许姑娘爽朗大笑,扬声道:“还不快闪出一条路来,耽误了沈姑娘进翰林院,你们可担待不起!” 众人一听,唰地闪出一条路来,许清如翻身下马,抱拳道:“沈姑娘,久仰大名!今天得见,果然是神仙人物!” 沈辞夕笑笑,也学她一抱拳:“许姑娘豪气干云,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连翰林院都进不去。” 两人笑着一起走进翰林院。这时,远处负责通报的那位才反应过来,高声补了一句:“永州沈辞夕沈姑娘到!” 围观众人哄笑起来,有人说:“怪不得刚才那姑娘一直往外挤呢,原来人家是要往翰林院去的,还让咱们给拦住了。” “什么叫有眼不识泰山,说得就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背个包袱,摆明了是进里面住的,硬是让咱们说成要给棋士们扔手帕。” “进了复选的棋士大都出自名门,坐着车马而来,只有这个小姑娘最为朴素。可人家解了珍珑,就进得翰林院,人生在世还是得凭本事啊。” 这边,沈辞夕和许清如并肩进了翰林院。这翰林院专掌艺学,内设御前应制、画院、棋院、书会、演史、诨经、小说、影戏等等。棋院又分围棋和象棋,共有十几名棋待诏。 因为要选新的围棋待诏,棋院这边腾出五间屋子,两位姑娘住一间,其余棋士三四人一间。 二位姑娘到了住处,放下行李。许清如问道:“沈姑娘,我们这些外地来临安参加棋待诏选拔的人,都还没来得及去解那珍珑,难解不?” 沈辞夕道:“挂了三年没人能解,怎会不难?” 许清如笑道:“沈姑娘厉害!” 沈辞夕道:“其实我前面布子也落入俗套,白子被吃了一大片,后来误打误撞应了一手,却豁然开朗,大概是上天看我可怜,帮我解了这局。” 许清如解下腰间酒壶,仰头喝了一口:“不管怎样,就是厉害!” 两个人正聊着天儿,就见岭南棋王弟子萧应章踱了过来,拿出一种倨傲态度,说道:“许姑娘,初选的时候棋下得很是厉害,但愿能和本公子分到一组,咱们好好较量较量。” 许清如马上沉下了脸:“我对手是谁都一样,并不盼着和谁较量。” 萧应章哈哈一笑,瞧了瞧沈辞夕:“来临安这么多天,还没去苇间风看那局玲珑呢,想必好解得很。” 沈辞夕道:“萧公子尽管去,明天才开始复选,您还有大把时间。” “哼,想骗我去那里分心?门儿都没有。”萧应章道:“好好的棋待诏选拔,大家都是棋枰上拼杀,凭本事进复选。谁知又多混进来一个,看着真是不齐整,真晦气。” 许清如听不下去了:“萧公子觉得不齐整,大可退出,反正我们觉得齐整得很!” 萧应章挑衅不成,气得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走了几步又觉得气不过,回头说道:“大白天喝酒,成什么样子!”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两位姑娘相视一笑,许清如道:“初选的时候就看他不顺眼,只是没分到一处,也没遇上。不过,瞧那做派就是个跋扈的主儿。” 沈辞夕笑笑:“萧应章,把中间的字去掉,才是他吧。” 许清如仔细品了品沈辞夕的话,噗嗤笑出声来,摇了摇手中酒壶:“要不?” 沈辞夕连连摇头。 许清如笑道:“梅子酒,齿颊留香。”她仰头饮了一口,“沈姑娘,你为何非要考这棋待诏?” 沈辞夕反问:“姑娘你呢?” 许清如轻声道,“为了……某个人。”她俏脸一红,说道:“我都说了,你可不能不说。” “我啊,”沈辞夕幽幽道:“时候到了,也该来了。” 第7章 第6章 下午,复选抽签分组在翰林院棋院达观厅举行。申时,参加棋待诏复选的十五人陆续到齐,都在厅中坐定。 这次选拔棋待诏跟以往不同,备选的棋士年纪都在四十以下,旨在培养棋坛的后继力量。这十五人里,三十岁以上只有两人,大部分是二十几岁的青年、十几岁的少年。 棋士们互相打量,发觉今年选出的十五人不乏容貌出众者,萧公子、云公子、吕公子、陈公子,这都是俊逸潇洒的人物。最惹眼的是那两位姑娘,一个明媚鲜妍,一个清雅绰约,真如这西湖,浓妆淡抹总相宜。 “切!”萧应章嗤笑一声:“女人下棋,终究是不如男子。说是棋风犀利,其实是杀红了眼完全不顾大局。看着爽利,不过横冲直撞罢了,根本经不起推敲。”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啊!众人不由得望向两位姑娘,人家两位可好,正拿着茶盏,研究这是哪个窑出品的瓷器。 小棋仙魏达坐在两人身边,他往嘴里塞了块点心,问道:“两位姐姐,萧公子说你们呢,你们怎么不答话?” 许清如冷笑一声:“下棋的人,就在棋枰上见真章!还没坐到对面,没落子没收官,说的话都是妄谈,无异于犬吠,理他作甚?” 有人笑出声来,萧应章气得捏紧了拳头,又道:“都说苇间风珍珑暗藏兵法,沈姑娘说解就解了,可否跟我们说说,里面藏了什么兵法?若是说不出来,呵呵,沈姑娘,你凭空加入很是耐人寻味啊。” 大家都望向沈辞夕,希望沈姑娘能说出个一二来。谁知沈姑娘微微一笑:“兵法如此玄妙,我说了你就能懂?” 众人笑声更响,萧应章气得涨红了脸,反唇相讥:“既然说不出来,你混入棋待诏复选,就很值得商榷了。” 云松道:“萧公子,沈姑娘解珍珑,是我陪着拆招,过程惊心动魄。当时玲珑阁有十几位棋客观战,王爷也看了棋谱,怎么做得了假?” 萧应章冷哼一声:“云公子处处维护,不知当天在拆招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维护?” 云松正要辩解,就听外面有人通报,平安郡王赵九渊到了。 棋士们连忙起身,只见那郡王一身紫色锦袍,身姿优雅颀长,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他走进达观厅,身边带着前棋待诏烂柯先生袁韶川、现任首席棋待诏季归真、棋待诏商律、赵鄂,眼神只淡淡一扫,众棋士忙躬身行礼。 沈辞夕看着跟在郡王后面的几人,心里登时一紧。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微微抖动,脸色也变得惨白。早知道会遇上,已经告诉自己一万遍要镇静,没想到真遇见的那一刻,还是没办法从容。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切刚刚开始,一定要小心谨慎,哪怕后面举步维艰,也要咬牙坚持。 如果不能入选棋待诏,一切都是空谈。先平心静气,下好复选的几局棋再说。 她极力让自己平静,又忍不住瞧了眼赵九渊,赵九渊上次在玲珑阁发难,想必对自己心存怀疑,以后肯定也不好相与。她心里正忐忑,赵九渊刚好望过来,朝她勾起一抹浅笑,带着洞悉和了然,仿佛看穿了她的不安。 沈辞夕别过头去,赵九渊朝大家点点头,步入上首坐下,说道:“芸芸棋众,选贤能者入待招。各位在初选中过关斩将,想必心里早有准备,也知责任重大。国弈大争在即,本王望你们拼全力,搏出精妙之局。” 众人齐应:“是!” 赵九渊朝季归真点点头:“开始吧。” 季归真是当今首席棋待诏,五十上下,眼神锐利。他棋艺天下无双,是当之无愧的大国手,大有烂柯先生袁韶川当年风采。 季归真看了众人一眼,说道:“棋待诏复选将在明日辰时初准时开始,迟到者判负,绝不姑息。望诸位棋士提前入场,不要误了时辰。” 棋士们连忙点头,季归真又道:“进入复选的一共十五人,分作甲、乙、丙、丁四组,甲乙丙每组四人,丁组三人。每组内棋手两两对弈,两胜晋级,双败出局。” 两胜晋级,双败出局? 棋士们在心中暗自揣度:原以为会打大循环,按胜局多少定夺,没想到是这种赛制。这样看来,除了实力之外,运气也是很重要的。若是这一组中其他人棋力较弱,就很有可能复选突围。 季归真又道:“每组两人晋级,复选共选出八人,是为八俊,这八人一个月后在临安继续对决。至于每位棋手归于哪组,以抽签决定。” 棋士们听罢,心中略微盘算,很快就明白了:这个时候,抽到丁组是最幸运的,三选二,只要正常发挥,怎么也能在八俊中有一席之地。 棋手们都在心里暗自琢磨,只有萧应章敢问出口,他上前一步,说道:“季大人,这规则好是好,却有一处有失公允。甲乙丙三组都是四人,唯独丁组三人,若是抽到丁组,运气岂不是比别人好上许多?这对其他三组可不公平。” 季归真面色一沉,回头看看赵九渊,见那郡王淡淡瞥了眼萧应章,不置可否。 季归真正色道:“这世上哪有绝对公平?每位棋手都有望抽到丁组,这岂不是最大的公平?复选而已,就算是晋级八俊也不过才刚刚开始,距离被选入棋待诏还远着呢。八俊之后,是更激烈的淘汰对战,决出四杰,四杰再战,决出双骄,最后的决战胜者,才是本次选拔的最后赢家。” 烂柯先生袁韶川点点头,说道:“选拔之后,会有一场殿试,当今圣上会亲临殿上,最终谁会入选翰林院棋待诏,将由陛下圣意裁决。历次棋待诏选拔,最终入选者不会超过两人,很多时候仅收一人。所以你们不要心存侥幸,要使劲全力,尽展棋才,方能不负皇恩。” 季归真道:“不过是复选,就要计较分组了么?行棋者格局何在?” 棋士们都垂下头,萧应章也不敢再质疑。 紧接着,季归真开始主持抽签。萧应章、许清如、魏达、云松四人初选之后胜局排在前四位,因此抽签时有意将他们分开,以免他们四人在复选中相遇。 有人呈上一个签筒,里面装了四支竹签,签上裹了红绸,遮住了上面的字。 萧应章等四人依次上前抽取,云松取了自己签上红绸,看了上面的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对季归真说:“季大人,我是丁一。” 丁组?不光众位棋士,连袁韶川都皱了皱眉头。谁都知道云松是烂柯先生弟子,先生随侍郡王左右,郡王主持棋待诏选拔,云公子又抽到最好的组……大家望着云松的目光,可都有些意味深长了。 四支签,虽裹着红绸,想动手脚也是很容易的吧?刚才还侃侃而谈,说公平道公平,可第一轮抽签就如此,今年的选拔,可有些意思了。 听到下面议论,赵九渊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众位棋士,眼中皆是明了神色。又看了眼袁韶川,示意他稍安勿躁。 首轮抽签结束,许清如甲一、魏达乙一、萧应章丙一、云松丁一。 抽签继续,有人拿了另一支签筒,里面有十一支签,众人按照初选名次依次上前抽取。 有个叫林智的少年拿了竹签,刚看清上面的字,便跃然欢呼:“哈哈,我抽到了丁组,我抽到了丁组!真是上天眷顾,让我抽到绝世好签!” 赵九渊微微皱眉。 袁韶川忍不住斥道:“王爷在此,就敢如此喧哗,成何体统!再不收敛,就取消资格!” 林智意识到失态,顿时涨红了脸,连忙向赵九渊告罪。赵九渊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由于沈辞夕没参加初选,所以排在最后一位。等到她上前,签筒里已经剩下最后一支竹签,沈辞夕抽掉红绸,上面写着两个字:丙四。 她望着正在收取竹签的棋待诏赵鄂,让自己平复心绪,镇定走上前,把竹签交给他。赵鄂点点头,接过竹签命人登记在册。沈辞夕正要退下,就听赵鄂笑着说:“看沈姑娘有些面熟,莫非以前见过?” 沈辞夕的心狂跳了几下,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大人认错了,小女子初到临安,怎么可能见过大人?” “哦?”赵鄂笑道:“那是真认错了,可见我年纪大了。” 赵鄂及棋院执事将签号整理完毕,拿了完整名单呈给赵九渊。赵九渊看了看名单,星眸微微眯起,然后若无其事地笑笑,说道:“无论怎样分组,强者自强,诸位多多努力就是。” 季归真点点头,恭敬接过名单,让棋待诏商律公布。 商律道:“甲组四人:甲一绍兴府许清如、甲二永州过百战、甲三临安田黄、甲四临安陆竹。乙组四人:乙一池州魏达、乙二临安赵烨、乙三吉州郭有亮、乙四临安王阡陌。” 这两组都没什么出奇,有实力出众者,也有排名落后者。不过棋盘上除了实力之外,也取决于临场发挥和心态稳定,到时候真拼起来,谁能说没有意外呢? 商律开始公布丙组名单:“丙组四人:丙一岭南萧应章、丙二临安吕沛然、丙三华山陈天龙、丙四永州沈辞夕!” 第8章 第7章 议论声顿起,棋士们虽尽力克制,也难掩震惊,纷纷议论开来。 “我的天,丙组太过强大,四名高手碰到一起,可有热闹瞧了。” “啧啧,除了永州沈辞夕,其他三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丙组必是一场龙虎大战。” “沈辞夕好相与?别看她没参加初选,怎么说也是解了苇间风珍珑局的大才。丙组无弱者,想必局局精彩,咱们等着看棋谱吧。” “哎呦,容我松口气,谢天谢地没抽到丙组,这龙潭虎穴的,要命啊!” 棋手们唏嘘不已,只听商律继续宣布:“丁组三人:丁一临安云松,丁二泸州马子介,丁三信州林智。四组一共十五人,明天辰时首局比赛,每组一对四,二对三……” 轰,不等商律说完,厅内已是嘈杂一片,棋士们愤愤不平,有些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这丁组的人选是怎么回事?马子介、林智、云松?!云松抽到仅有三人的丁组不说,还遇到这么两个对手。林智是谁?马子介是谁?没有显赫师门,名不见经传,而且是初选最后两名!云公子这签运好得可以啊,呵呵。” “首轮一对四,丁组有四么?云公子岂不是要轮空?身为赵大人弟子果然跟咱们不同,不仅签运好得不可思议,首轮一个子不用下,直接一胜在手。咱们普通棋手,哪敢奢望这等运气?” “烂柯先生高足,苇间风二楼摆棋,踩着祥云而来,岂是咱们能比?” “哼,要说这里没有暗中作梗,打死我也不信!” 听了这些议论,云松大为委屈,却又百口莫辩。作梗?本公子用得着吗,就算再不济,我也是前棋待诏袁韶川的弟子啊,凭实力进入八俊很难吗?随便哪个组本公子都敢一战,用得着抽签作弊?当我师父烂柯先生的名号白叫的?本公子得他真传,别说八俊,本公子冲到四杰、双骄也是大有可能。 厅中愈发混乱,袁韶川显然没料到这个局面,不免有些尴尬,云松抽到了这个上上签,确实太巧了。好像无论自己怎么说,都是苍白的。袁韶川恨恨地瞪了眼桌上的签筒,索性也不辩解。 沈辞夕在人群之中暗暗思忖:以袁韶川的风评,一定不屑做这种抽签作弊的事情。何况看云松棋力,凭实力晋级也不成问题,何必费此手脚落人话柄?这次选拔棋待诏,是为了明年与金国之间的国弈大争,关乎大宋颜面和上下士气,怎么可能如此儿戏?如果在这件事上都要徇私舞弊,那我大宋棋坛可真是没有希望了。 她稳了稳心神,又想:想我闭门苦练,念兹在兹,就是为了替父亲平冤昭雪,也为了完成父亲国弈大争的心愿,所以,前方纵有雷霆万钧也会义无反顾。对弈手谈,实力获胜才是正道,虽然抽进丙组看似运气不好,其实对自己而言却是一番磨砺。棋待诏、大国手、与金国争海内弈圣,这一路上会有很多困难,若连萧应章、陈天龙、吕沛然等人都无法战胜,又何谈与金一战?! 想到这里,沈辞夕不禁豪气顿生,脊背挺得直直的,眼中奕奕生辉。抬眼一望,却发现许清如正看过来,不禁相视一笑。 这时,轰乱的场面骤然静了下来,变得鸦雀无声,似乎掉地上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楚。厅中的气氛瞬间冷到极致,棋手们都惴惴不安起来。 沈辞夕瞧得明白,其实并无特殊事情发生,只是那位高坐上位的平安郡王冷冷地扫了一眼四周,面上微笑不减,但一股无形的威压却已经渗透四方,来自各处的棋界俊才们都心头一凛,再不敢吭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少年郡王并不简单。绍兴三十一年,金海陵王完颜亮举四路大军大举攻宋,高宗御驾亲征,年仅十五岁的赵九渊随军护驾,并且机缘巧合亲自参与了采石矶大战,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又在隆兴北伐时随军出征,奋勇当先,不畏生死,是个惊才绝艳、睿智无双的人物。这样的人金尊玉贵,高高在上,有非同一般的容貌,又有超乎年龄的气场,不可不敬,也不敢不敬。 赵九渊一眼镇场,淡淡说道:“抽签结果已出,再有妄议,抹了名字乱棍打出。” 众棋手全部噤声,呼吸都有些急促了,有平安郡王在此督阵,谁还敢有异议?与其抱怨,倒不如好好静下心来准备明天的棋战,因为最后,终究还是靠胜局说话的。 赵九渊道:“有人擅作主张,有人喜不自胜,有人跃跃欲试,这场复选,想必精彩的很!”他站起身,又道:“都散了吧。”说完拂袖走出大厅,袁韶川、季归真、商律等人也赶忙跟了出去。 大家松了口气,三三两两离开。一路窃窃私语小声议论,却再也不敢大声喧哗了。 沈辞夕正要回去,就见萧应章走了过来,轻蔑一笑,朝沈辞夕挑挑眉:“丙一对丙四,沈姑娘,想不到我们第一局就对上了。” 沈辞夕点点头:“荣幸之至。” 哈哈哈,萧应章大笑:“沈姑娘放心,同组吕沛然陈天龙也不是善类,你这混进来的人,怕是要先卷铺盖走人了。” 沈辞夕道:“还没开局,怎知结果?既然那两位也不是善类,萧公子自己也要小心才是。” 萧应章冷笑道:“我眼里可容不得沙子,就算别人说你天纵奇才,在我眼中,不过是不合规矩进来的跳梁小丑。说是解了珍珑,棋谱却不让人看,解局时虽有人旁观,谁知是不是你们一伙的?你跟那云松一样,受了庇佑还装作无辜,恶心!” 沈辞夕笑了,平静说道:“多说无益,既然第一局对上,咱们不看其他,只论胜负!” 萧应章冷哼一声:“论就论,输了别哭!” 这嚣张家伙总算走了,沈辞夕喊了许清如,两人正要返回住处,就见一位棋士过来拱手一揖:“沈姑娘,在下过百战,也是永州人士,姑娘也来自永州,怎么以前从未听说?” 这过百战三十出头,生得甚是高大。听口音,是永州人士无疑。 沈辞夕道:“过家是棋坛世家,过公子在永州鼎鼎大名,我一个籍籍无名的丫头,过公子怎会听说?” 过百战道:“可是,但凡永州棋力不俗的,都同我对弈过。沈姑娘连苇间风珍珑都解了,怎么可能籍籍无名?” 沈辞夕笑道:“小女子尽是闭门练棋来着,并没和永州棋界高手切磋过,自然也没敢去叨扰公子。” 过百战点点头:“原来如此,想不到我永州还藏着如此高手,沈姑娘,祝你明天旗开得胜。” 沈辞夕道:“过奖了,也祝过公子一路顺畅。” 过百战告辞,两位姑娘一起回到住处。许清如换了衣裳,说要牵了自己的马出去逛逛,便跟沈辞夕告辞,出门去了。 棋院畅神阁内,赵九渊正在看分组名单,袁韶川陪在一旁。 赵九渊手里这份名单非常详尽,除了棋手的姓名、年龄、籍贯之外,还包括具体出身、师承何门,甚至习惯品性都有记述。这些都是郡王麾下以最快的速度收集到的,尽可能做到完备。 这中间有一个例外,就是沈辞夕,她来得晚,信息并不完整。 赵九渊问:“复选的分组,先生怎么看?” “哼,刚才季归真还说我徒弟运气好,呸!假惺惺!” 赵九渊笑笑:“不必介怀,顺其自然就好。” “我那徒弟啊,抽得哪里是上上签,我看是仇恨签,复选一共十五个人,有十四个看他不顺眼。” 赵九渊道:“八俊无忧,也是好事。倒是丙组聚了四位强手,在先生看来,谁能脱颖而出?” 袁韶川说:“这丙组啊,除了沈姑娘,其余三位都有可能。” “哦?”赵九渊有些意外,问道:“沈辞夕连珍珑都解得,会是四人最弱?” “她也不是很弱,只是其余三人太强,令她成为八俊的可能微乎其微。”袁韶川颇有惋惜之色:“丙组四人都是天赋绝佳,出类拔萃的少年天才。只是其余三人师出名门,多与世上高手过招,久经磨砺,经验丰富,早已具备晋级八俊、四杰的实力。” 袁韶川指了指列在丙组第一的名字:“这个萧应章,是陈秀山的得意弟子。陈秀山棋风诡谲,神出鬼没,剑走偏锋,人称岭南棋王。当年初出道便北来临安,与临安棋界高手对决,所向披靡轰动一时。只是他最后败给沈之才,没能成为棋待诏,这也是他一生最大遗憾。后来陈秀山将一生所学写入《玄机谱》中,收了关门弟子萧应章,悉心调教,倾囊相授。 萧应章尽得棋王所传,推陈出新,师门秘传绝学《玄机谱》棋势烂熟于心,机巧险诈,鬼神难测。有很多成名多年的棋坛宿老,不小心都中了他的飞刀。他此次奉师命来临安,对入选棋待诏是势在必得。” 袁韶川指向第二个名字,继续说道:“吕沛然,本就是临安子弟,家境殷实,四五岁就现出超常的围棋天赋,其父洒下大把金钱遍请棋坛高手指点提拔。翰林院的商律、季归真等都曾经为吕家座上宾,老朽在两年前也曾指点过他几盘棋,当时已经授不动三子局了。现在实力,当更上台阶。” 赵九渊赞许道:“吕沛然能潜心棋艺,倒也难得。” 袁韶川又道:“还有陈天龙,师父是华山逸叟,这个人道法精通,听说得了陈抟老祖的道统传承。华山逸叟的棋路另辟蹊径,洒脱飞扬,陈天龙也尽得其真传,在金州一带罕逢对手。” 赵九渊微微点头。 袁韶川道:“王爷,沈辞夕面对这样三个对手,要想涉险过关,难啊。沈姑娘能解珍珑局,可能是另有机缘,只是复选棋战,靠得是真才实学和实战累积。沈姑娘的实力应该不弱,如果分在别组,极有可能晋八俊。只是她运气太差,遇到的对手都是强中之强。再者,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无论体力意志,与男人相比都落了下风,这怎么赢?唉,这闺女呀,可惜了。” 赵九渊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力战过关才显手段。丙组皆是强手,越发让人期待了。”他站起身,冷声道:“本该晋八俊的四个人,现在却必须出局两位,这个分组,确实有些意思。”说完,举步出了门,袁韶川和身边随从立刻跟上。 第9章 第8章 赵九渊走出畅神阁,一路遇到的棋院人等都慌忙行礼避让。他走出棋院,朝远处瞥了一眼,发现在棋院和画院相邻的墙根下,有个姑娘蹲在那儿,手里捉着一只猫,那姑娘穿着月白的裙子,不是沈辞夕是谁? 赵九渊顿住脚步,说道:“外面等我。”说着便独自朝那墙根走去。沈辞夕背对这边,并没发现有人靠近,对着猫嘟嘟哝哝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赵九渊走得近些,终于听见她说话。“你这爪子在哪儿烫的呀?怎么这么傻?有热水不知道躲着点儿吗?行了,这会儿你别躲,尖爪子给我收回去,不许瞪眼,不许炸毛,不许咬我!对,咱们乖乖的,我给你上了药,这就绑上了啊,平时不许舔,听见了没?” 赵九渊觉得好笑,便远远站着看沈辞夕给猫包扎。那是一只三花猫,吃得很胖,也很温顺,知道沈辞夕在帮它,老老实实地不动。 沈辞夕道:“你要坚强点,现在看着处境艰难,其实很快就过去了。你看我,每次不都是咬牙坚持着?这次抽到丙组,别人都觉得我运气不好,可我觉得还行啊,我来临安,不就是为了会猎天下高手的?如果连这关都过不了,我还当什么棋待诏,做什么大国手,争什么海内弈圣?花花啊,再难也不过是一道坎,迈过去就好了。我珍珑都解了,还能让萧应章他们给我吓住?” 大概是猫被她弄疼了,大声叫了几声,沈辞夕忙顺毛安抚,又道:“花花啊,你不知道,那个萧应章不晓得为何,总看我不顺眼,偏要说我不是凭本事解的珍珑,说我是得了王爷庇佑。花花,你说我该杀他几条大龙?” 说到这儿,沈辞夕又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对花花说道:“你怎么还流眼泪了呀,听哭了?我就知道,我这遭遇闻者伤心听者流泪。来,姐给你擦擦。” 赵九渊忍不住笑出声,沈辞夕吓了一跳,回头一见是他,想要起身行礼,又怕一撒手猫跑了——那花花的后腿才包了一半,要是跑掉了,不扯开才怪。 赵九渊示意她不用起身,蹲下帮她按着猫,沈辞夕赶忙把花花的腿包好,又把猫放进画院供奉给搭的小窝里。 一切都妥当了,她赶忙给赵九渊行礼,犹犹豫豫的,又拿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 赵九渊笑笑,接过帕子擦手,慢条斯理问道:“让猫坚强点儿?” 沈辞夕低头:“嗯。” 赵九渊笑道:“对着猫挺能说,见了人就谨慎恭敬,你这脸,变得也快。” 大概是赵九渊刚才帮着救了猫,也不像上次那样霸道凌厉,沈辞夕便没那么紧张,叹了口气道:“不谨慎恭敬哪行,万一扇子变成刀子,小命都没了。” 赵九渊忍俊不禁,又问:“来临安会猎天下高手?” “嗯。” “你倒是敢想。” 沈辞夕道:“不单是我这么想,进入复选的十五个人,还不都是这么想的?只是我说出来了,刚好王爷听到而已。再说,我原本是说给猫听的呀。” “你是说本王偷听?” “不敢啊王爷。” 赵九渊唇角勾起,笑道:“猫流泪,是吃得太咸。”说着优雅转身,径自走了。 沈辞夕愣住,原来,花花不是被我感动哭的啊。 此时正值早秋,曲院旁边的荷香亭,正好赏一池风荷。 亭中坐着一人,着白衣,戴发冠,弹一曲《秋思》。这一片水域莲叶田田,芙蕖出了清水,菡萏立了蜻蜓。风里带着些酒香,和着琴音弥漫开来,未曾饮,便也醉了。 许清如把马拴好,向亭子走去,边走边笑着说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那公子转过身,温润一笑,问道:“酒喝完了?” 许清如将腰间酒壶解下,朝那公子抛去,那公子伸手接住,摇了摇,笑道:“果然空了。” 许清如眨眨眼睛:“总有姑娘跑到苇间风痴痴等待,就为了瞧朔风公子一眼,她们可不知道,公子正在曲院观荷。我若是将这消息卖出去,怎么也能小赚一笔。” 他轻声笑笑,将酒壶放置一边,又拿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递过去:“别喝太快。” 许清如笑道:“墨长念,你怎么不问问我分组如何?” 朔风公子墨长念笑道:“许姑娘分在哪组都会胜出,又何必问。” 许清如坐在他旁边,含笑说道:“那——解了珍珑的姑娘,要不要问?” 墨长念眸光一闪,笑道:“不问,许姑娘就不说?” 许清如打开酒壶喝了口酒:“总要许我点儿什么。” “弹琴给你听?” “那我可不听《秋思》,也不用现在弹。等我想听的时候,公子弹一曲我心中所想,如何?” 墨长念笑笑:“依你。” 许清如捋着古琴的穗子,说道:“那姑娘叫沈辞夕,是永州人士。奇怪的是,同在永州的过百战都没听说过她。” 墨长念略微沉吟,说道:“你想,过家是围棋世家,在永州极其有名。平素都是人家上门挑战,沈姑娘一个女子,又不像你这般豪爽,不愿找上门去也是有的。” “说的也是。”许清如坏笑道:“公子啊,那姑娘聪慧貌美,生得跟朵花一样。性子的确不像我这般,是极讨人喜欢的。不过,你看她和和气气的,但若是有人惹她,她也不会一味忍让。冷不丁说上一两句,也能把萧应章气得瞪眼。” 墨长念的长指在古琴上轻叩几下,问道:“这样的姑娘,居然解了《千骑卷平岗》?可惜那天我不在苇间风,也不知那珍珑她是如何解的。” 许清如笑道:“公子果真只惦记珍珑,我说她貌美,公子都不问一句。” 墨长念温润一笑,说道:“貌美的姑娘多了,哪个能美过清如?但这《千骑卷平岗》只解了这么一次,自然要先问棋。” 许清如哈哈笑出声来,“我问过她了,她说先前白子被吃了一大片,误打误撞应了一手,却豁然开朗,似乎是上天指引。” 墨长念思忖片刻,说道:“即便如此,也了不得。” 许清如深以为然:“是啊,就算至关重要的那一手棋士偶然走对的,后面行棋一步不错,这也非同小可啊。” 墨长念目光望着湖面,轻声叹了口气:“本以为珍珑妙局解开,也解了心头执念,现在却连解局的棋谱都没有一张。” 许清如噗嗤一声笑了:“朔风公子,墨公子,你又在跟我绕弯子。你想见人家就直说,你求我,我便帮你引见。” “好。”墨长念转头凑近许清如的耳朵,清湛美目低掩,轻声道:“求你。” 许清如的脸腾地红了,弹起来坐远了些,恼怒说道:“不许轻慢待我。” 墨长念大笑:“以为你素来爽利,原来也会着恼。” 许清如哼了一声,说道:“若想让我帮你约见这位姑娘,解你心中之惑,你还需给我画幅画像才成。” “给你画就是。”墨长念爽快答应,然后问道:“清如分在哪组?” 许清如道:“跟临安的田黄、陆竹,还有永州的过百战一组。除了过百战尚可一战,其余二位不足为虑。只要我不出错,一定进得了八俊。” 墨长念面上浮着笑意:“如此甚好,我也不必替你担忧了。” 许清如又道:“可沈姑娘的运气就没这么好,她那组其余三人,个个是天纵奇才的棋坛骄子,她想进八俊,可不是一般难呢。” 墨长念微微一笑,未置可否。许清如眨眨眼睛:“不如我复选第二局结束约她来听琴,若是她连胜两局,就为她庆祝,若是双败,就带她散心。这样可好?” 墨长念脸上漾起促狭笑意:“若是她一败一胜呢?” 许清如咯咯笑道:“到时候再说!” 第10章 第9章 第二天便是棋待诏复选首番比赛,沈辞夕等人起得很早,洗漱用餐,收拾停当,在辰时末刻就来到棋院对弈大厅——达观厅。 达观厅昨天还显得空荡荡的,今天放置了棋桌,便有了对局的紧张气氛。七张棋桌摆放整齐,擦得一尘不染。每一张棋桌右侧都有座椅,有专人在此记录棋谱。 因为对弈差不多要两个时辰,中间没有休憩时间,桌上便放了两碟点心,以便棋手肚饿时充饥。 小胖子魏达远远瞧了一眼那点心,叹了口气道:“两碟哪里够吃?幸好我多备了些。”说着找到自己对局的那张桌子,叫人从食盒里拿了七八个碟子出来,一股脑摆在桌面上,这才满意。 沈辞夕注意到,每张棋桌的另一侧,有一个莲花状的木制器物,这东西她没见过,觉得十分好奇,便问许清如那是什么。许清如道:“那是莲花漏,我们初选的时候用过,是用来计时的新鲜玩意儿。” 沈辞夕奇道:“这就是莲花漏?!怎么跟我在书上看的不一样?” 许清如笑道:“你说的莲花漏是仁宗时龙图阁侍制把旧漏刻改造制成的,咱们用的这个又有改进。看到下面两个小漏壶了吧,漆成一黑一白,是分属于执黑方和执白方的时间。每下一手棋,就按一下机关,漏刻便会给对方计时。” 沈辞夕赞道:“这世上居然有这种技艺,太精巧了,这是我大宋的智慧!” 旁边云松听到她们说话,知道沈辞夕是第一次见到莲花漏,便好心叮嘱:“可别只顾着欣赏,每个人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落子之后别忘记按机关,否则自己的时间用完,可就输了。” 沈辞夕点点头:“谢谢云公子,我记下了。” “呦,今天不下棋的人也来了?得了便宜还来炫耀啊。”说话的是萧应章,他盘着两颗揉手核桃,晃晃悠悠走过来,轻蔑说道:“云公子不战而胜,心中窃喜吧?” 云松首轮轮空,不用对局就已经一胜在手。这是抽签的结果,他深知自己备受诟病,却也十分无奈。 “呃……”云松道:“复选的场所,总要熟悉一下的。” 萧应章还是揪着不放:“云公子是一只脚迈进八俊的人,何必来这里?还是去看八俊赛的对弈场所吧。” 沈辞夕实在听不下去,便道:“云公子,那莲花漏我还是不太懂,机关要在哪里按?” 云松道:“就在那个木匮下面,”他干脆带沈辞夕到莲花漏前,指了机关的位置,沈辞夕听懂了之后称谢。萧应章觉得甚是无趣,白了一眼沈辞夕,说道:“这都不会,土包子!” 沈辞夕懒得跟他计较,这时,棋院的几位弈工进来,让对弈的棋士们在大厅一侧站好,等待开局。 没多一会儿,季归真、商律、赵鄂等棋待诏步入大厅。首席棋待诏季归真道:“纹枰对坐,手谈忘忧。棋乃小道,却也是大道。坐到棋桌前,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今日棋待诏复选,是我大宋围棋的盛事,望各位运筹帷幄,手筋频出,待到脱颖而出之日,椤木堂香阁棋待诏将与君举樽共饮!” 这一席话,听得诸位棋手热血沸腾,魏达手里的点心都忘了吃。 商律又重复了一下双胜晋级,双败淘汰的规则,最后说道:“巳时准时开局,每人限定一个时辰,超时判负。” 接着,每局对弈双方站到棋桌对面,开始猜先。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萧应章比沈辞夕年长,由他抓取白子,沈辞夕来猜。萧应章冷笑一声,随手抓了一把白子,沈辞夕捻了一颗白子放在桌上,表示猜萧应章手里的白棋是单数。萧应章摊开手掌,手中共有七枚棋子,沈辞夕猜中,执白先行。 按照黑白位置,两人行礼后落座,旁边的棋院弈工在棋枰的四角星位摆放了四子,黑白各二,两角相对。这是势子,也叫座子,是中华围棋的规矩,不可动摇。座子有好处,可使开局时双方倾向均势,尽量减少先行者的优势,从而达到一定程度的公平。 离开局还有少许时间,沈辞夕闭上眼睛,让自己内心平静,萧应章不屑道:“沈姑娘,害怕了?” 沈辞夕睁开眼:“萧公子哪只眼睛看到我害怕了?” 萧应章道:“都不敢看我,难道不是害怕?虽然你执白先行,可丙组第一位双败淘汰的,怎么看都是姑娘你啊。” 沈辞夕叹了口气:“看来无近忧的,也未必有远虑啊。” 萧应章问:“什么意思?” 沈辞夕笑笑:“就是说,有些人目光短浅,眼神也不大好。” “你是说我看你看走了眼?” 沈辞夕点点头:“萧公子很有悟性。” 萧应章指了指沈辞夕,突然一转念,笑了:“别想激怒我,也别试图扰乱我。” 沈辞夕笑道:“萧公子这样的聪明人,果真谨慎。” 萧应章得意地笑笑,又道:“棋枰上见真章,萧应章,就是真章!” 沈辞夕噗嗤笑出了声,正要再说些什么,只听季归真说:“巳时到,开局!” 啪嗒!旁边负责记谱的棋院弈工伸手按下莲花漏上的机关,滴答滴答,水滴轻响,已经开始为执白的沈辞夕计时。 沉寂了五年,那些过往别人可以忘,可她不能!而今重回临安,此刻,终于开始国弈之路!沈辞夕眼睛微微潮湿,做了几次深呼吸,稳定了情绪,然后拈起一颗白子,“啪”地落在左下角“三六”位置,小飞挂黑星位一子。 落子后按下机关,莲花漏便开始给萧应章计时。 面对白棋的小飞挂角,萧应章轻蔑一笑,拈起黑子落下。啪!产自定窑的印花围棋子在棋盘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一间低夹,攻击白子! 滴答滴答,漏刻滴水,再度给沈辞夕计时。 开局便紧逼攻击,来者不善啊!沈辞夕凝视棋枰,心绪因对手的强硬挑衅而微微起伏。正常来讲,面对自己的挂角一子,黑方多应在右下“九三”一带分投,打散局面,从容布局。而萧应章直接攻击,带着一种蛮横无礼的蔑视态度,将局面直接挑起争端来。在棋待诏复选这般重要的对局,首先挑起激战,简直是对对手实力的无视! 沈辞夕心中生出一丝火气,应对这种局面,一是点三三进角之类忍让,但却容易被黑封锁,另外也显得胆小怯战,绝对不能走此下策。剩下的便只有一个选择——迎接挑衅,与之一战! 啪!她当即拍子落枰,震得棋桌微微颤动,白子跳向中腹,分开黑阵。 “呦,有些胆气。”萧应章戏谑一笑,外围夹攻一子,竟然也向中腹随着跳出一步。 金井栏! 棋界公认变化繁复、奇招迭出、凶险万端的最难解棋势之一——金井栏! 沈辞夕捻了白棋的手缓缓放下,这里需要好好的盘算一下,金井栏变化复杂岔路横生,十分考校棋力,萧应章敢祭出这招,显然是有备而来。这里,绝对不能草率迎战。 与此同时,其他六台棋枰也纷纷开战,叮叮当当,落子声清脆悦耳,烽烟四起。 弈礼执事宋尧板着脸,来回巡视几圈后坐下,他负责管理对弈大厅的纪律,如果有扰乱别人、不守礼法者,宋尧执事有权处罚。 每个棋桌旁的弈工睁大双眼,运笔挥毫,将棋局进程记下,作为棋谱,日后集结成册,流传后世。这也是对弈现场的第一手资料,一旦对弈者之间产生歧义,可以作为旁证。同时,有人将七局棋的进程抄录两份,一份派专人传到翰林院门口的大棋枰,供临安棋众观棋所用,另一份送往达观厅旁的小厅——唤春归。 唤春归中端坐着平安郡王,季归真、商律、赵鄂、烂柯先生袁韶川左右相陪。在赵九渊身前,是并排而列的七局棋。专门有人将最新的变化摆放上去,这样一来,郡王和棋待诏们便能将棋局的进程了如指掌。 沈辞夕对战萧应章那局棋就摆在七局棋中央的位置,离赵九渊最近,一名弈工前来,将萧应章最后的落子摆上。 赵九渊眼尾微挑,很是意外:“金井栏?” 烂柯先生袁韶川瞪起眼睛:“这混蛋小子,现在就祭金井栏出来,欺负小姑娘!” 赵鄂道:“要我看,棋盘上不必分什么男子和女流,选棋待诏本就是大浪淘沙优胜劣汰,谁有手段就尽管使,谁接不住就该走人嘛!” 商律笑道:“要我看,岭南一派对这种繁杂定势很有心得,这少年手段强硬,够狠!若是沈姑娘也敢白刃相向,这棋才好看。” 季归真大笑,说道:“看来丙一对丙四这一局,注定是场恶战!” 赵九渊淡淡一笑,并不表态。 这时候弈工送来沈辞夕的应招,左下角“六、四”位,飞攻黑星位一子。 烂柯先生袁韶川眉毛一挑,大声道:“果然走到这里,凌空飞攻,这是最猛烈的反击,这姑娘半点都不迂回呀!就该这样,揍他个混蛋!” 商律腾地站起来,仔细看了白棋落子的位置:“呦呵,真让本待诏说对了,他们两个都挑最狠的下,白刃搏杀,痛快!” 季归真笑道:“其余的六局还四平八稳地开局呢,这二位的棋局已经势如水火了。只是,最猛烈的,也是最凶险的呀。” 果然,棋局向着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沈辞夕飞攻,正中萧应章下怀。他以飞跨分断白棋,两人展开激烈扭杀,黑角里、白外面两块棋都处于包围与反包围之中,只有杀掉对方,才是唯一活路。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刚开局就杀成这个样子是极为少见的,唤春归里的各位完全抛却其余六盘棋,全都盯着沈辞夕和萧应章这一局。赵鄂、商律干脆亲自上手摆变化。 赵鄂道:“这个局部,已经牵连到了四分之一的棋盘,黑白双方谁在这个局部胜出,谁就能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老赵你说得对!”商律道:“这二位每一步都不能算错,不然才是一溃千里呢。老赵,咱来赌赌谁能赢。” 赵鄂道:“谁跟你赌?你左手跟右手赌。” 商律哈哈笑了半天,看着自己左手跟右手,竟然很认真地在思考有没有双手互赌的可能。 烂柯先生袁韶川沉浸在棋局里,一边看一边赞叹:“这棋下得好看,爽快!沈辞夕两块白棋围困之下,萧应章还能巧妙做出一劫,这小子果然不是吃素的,现在老夫对他有些欣赏了。沈辞夕小姑娘也不错,旗鼓相当!” 接下来,众人等棋谱等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面对萧应章的攻势,沈辞夕在反复思考:虽说棋诀有云,高者在腹,掌控势的变化才能笑到最后。可是眼前唾手可得的实地目数太过诱人,围棋这游戏,最后不就是凭占地多少决定胜负么? 啪!长考之后落子,沈辞夕开始与黑开劫。初棋无劫,黑除了本身两个劫材,再无可用的,沈辞夕自信有把握打赢这个劫。 萧应章显然也算清变化,只得借着找劫材,从外侧包围白棋,紧接着便是眼花缭乱的一番厮杀,最后沈辞夕白棋吃掉了黑十三子之多,彻底掌控角地。 唤春归中各位都松了一口气,连赵九渊的神色都明朗起来。能从如此繁复的变化中理出头绪,一举剿灭黑棋,沈辞夕不愧为能解珍珑局的人。 “能与岭南棋王弟子一争高下,还大占上风,这小姑娘有些本事。”商律赞叹而道。 赵鄂本来看好萧平章,此时也称赞沈辞夕:“棋风犀利,算路清晰,还算不错。” 袁韶川盯着棋盘,季归真也一言不发,俩人对视一眼,都不由得摇摇头。 赵九渊皱了皱眉,问:“莫非,这里不妥?” 袁韶川道:“不妥,大大的不妥!小姑娘中刀了!她现在一下吃掉黑棋十几子,看似大为占优,殊不知这是萧应章的诡计,舍了角部,却把白棋封死在角里,黑棋外围铸成铜墙铁壁,可策应四方啊。” “的确,”季归真道:“白棋的实地已经限制,黑棋反而显得潜力无穷。” 商律赶忙仔细琢磨一番,笑了:“这混小子确实有些手段,挺坏啊。” 达观厅内,把白棋封锁在角中的萧应章一脸笑容,掩饰不住的得意,心道:敢跟我斗?这回让你知道知道棋王弟子的厉害。“金井栏”中蕴藏飞刀阴招至少十八种,这你都敢随便接招,真是不知死活。 其实黑棋弃子送吃,沈辞夕便察觉不妙,顿时清醒,可黑棋外势已成,再想变招已经晚了,只得硬着头皮走完变化。几步走下来,只觉得脊背生寒,冷汗涔涔,心中的懊恼简直无法形容!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看似抢占一角,其实局面已经失控,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咬咬嘴唇,心想:虽落后,但不能没了心气儿,就算是输,也不能输得畏缩不前。 想到这里,她心绪渐渐平复,冷静下来重新审视全局,半刻钟后挥臂落子,进兵中原,在棋枰上再燃战火。 唤春归里,棋待诏商律眼睛一亮:“这姑娘,不服输啊。” 袁韶川连连点头:“我就看好这小姑娘!目前处境极其艰难,可她已经一点点将局面扳回了。” 赵鄂笑了笑:“这让我想起一个人,也是这般坚忍不放弃的性子。” 赵九渊看着棋盘,若有所思。 这时候,翰林院派来几个人,陆陆续续摆上午膳,赵九渊摇头表示不吃。王爷沉迷观棋,别人也不敢动筷,唤春归里的诸位便继续研究七盘对局。 弈棋大厅里,萧应章自认为胜券在握,见沈辞夕犹在拼搏,忍不住小声讥讽:“不如投子认输,何必苦苦支撑?” 沈辞夕懒得理会,继续拼杀。 走了几步,萧应章又道:“困兽之斗,只会死得更难堪。” 沈辞夕落下一子:“你闭嘴。” “哼,我让你两子你都未见得有机会,还和我争?”萧应章冷笑,“啪”地拍落一子。他太自负了,导致这一手有欠考虑,竟被沈辞夕断下,围困住黑棋一条龙,顿时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萧应章咬牙道:“真当我《玄机谱》是白练的么?”他发了狠劲儿,仔细盘算了一阵,将被困住的黑棋小心做出两眼活棋,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唤春归里,袁韶川道:“哈哈,那小子这会儿有些得意忘形,让小姑娘抢回来一块。” 赵鄂道:“白棋占了不少便宜,沈姑娘将差距大幅度减小,局面变细了。” 商律笑眯眯地看着棋盘:“好看!就算他赢,也得让他惊掉二两肉。” 赵鄂气道:“谁能吓掉二两肉?你掉一个我看看。” 商律哈哈大笑:“老赵你太过较真,一本正经地逗趣,赶明儿咱俩不在椤木堂香阁了,就去说相声去。” 唤春归里众位都笑起来,赵九渊也笑着摇摇头。 首席棋待诏季归真仔细算了算,说道:“开始官子了,可惜沈辞夕前面丢得多,萧应章毕竟身经百战,这里应该不会犯错,沈姑娘很难追上了。” 赵九渊抿了口茶,并不说话。 果然如季归真所说,棋局保持微小差距进行到了最后。按照规则,棋盘上单官不收,棋局终了,两人再无异议。弈工过来清点数目,沈辞夕执白负三路(唐宋规则,类似于输三目)。 弈工确定胜负,萧应章长出了一口气,浑身发软,汗透衣襟。心道:不容易啊,差点儿丢了这一局。 沈辞夕此时心如止水,平静的很。 约定俗成,棋局结束后对弈双方要做复盘,以总结得失,提高棋艺。沈辞夕收拾了棋枰,便拈起白子落在开局的位置。 萧应章拂袖站起:“对不住,我从不与对手复盘,你想通过复盘偷学《玄机谱》?呵呵,那是痴心妄想,告诉你吧,我明日就将两胜晋升八俊,你想报仇都没机会了。” “随你。”沈辞夕轻轻将白子放回棋筒。 萧应章昂首向外走去,边走边得意地说:“棋盘上见真章,萧应章,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