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秋风袭袭,平日里炎热得叫人生不出半丝欢愉的大漠终于有了些许凉意,正是一年中最难得的舒爽之际。 而与温度适宜的大漠相比,隔了几千里的洛阳城却似染上了寒疾般,凛冽的大雪纷飞不止,纵使洛阳城里娇滴滴的贵人们披上了裘袄,抱起了暖炉,却依旧冷得瑟瑟发抖。 于是乎,打着贵人、公主们避寒的名头,大汉的先遣军队已于七日前驻扎到了玉门关城内。 此消息一传到西域三十六国,诸国的议事厅便顿时炸开了锅。 汉武帝开通西域道路,列四郡之时,玉门关随之设立。丝绸之路中断以前数十载,玉门关、阳关皆是丝绸之路的重要关隘,西域、中原通商皆取道此两关,是以两关一直在大汉心中占有重要的政治、经济、军事地位。荣盛之时,大汉皇帝专门在此设立玉门都尉职位,还在此关大量屯兵,用以治理边境。 东汉以后,丝绸之路中断,大汉不再与西域有贸易往来,朝廷方面对玉门关也不再重视,屯兵渐少,都尉一职似乎也变得可有可无。所以对于此次大汉的军队突然到访,众国皆不知为何。 诚然,鉴于环境恶劣的西域在大汉眼中向来是不毛之地的存在,有公主前来避寒这种扯淡的理由,众人也是断不会信的。 遑论如何,除去臣服匈奴的那几个强国外,西域其余众小国皆对大汉军队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毕竟,大汉可是如今唯一能帮助他们摆脱匈奴残政控制的救命稻草。倘若可以依附于大汉,他们的子民便不再会像如今这般,任人宰割。 于是,为了攀上大汉这个高枝,西域诸国皆派出了自己密训多年的美人细作潜入玉门关内,希望能成功色诱到那年轻有为的将军,以保自己的臣民衣食无忧。 然而,在众多急于抱大腿的诸国之中,却没有曾是西域三十六国之首,如今在三十六国中垫底,距离敦煌最近的楼兰。 楼兰距离玉门关仅千余里,两地之间有连苍鹰都难以飞过的白龙堆作为天然屏障,白龙堆经过机括鬼才楼兰王云止的一番布置,便成了活人进去定迷失其中的恐怖迷宫——马迷途。 无论是汉人进入西域,还是西域诸国想进入玉门关,都必经马迷途。 曾因丝绸之路而富饶阔绰的楼兰,在经历了近八年的有出无进的巨大开销后,成了三十六国中最穷的一国。 楼兰王云止为了百姓的温饱,便在马迷途入口开了盘口,想要安全通过马迷途接受指引的,必须缴纳一定的过路费。 是以楼兰王唯一的宝贝女儿,公主云岫的日常生活,除了吃饭睡觉打阿望,便是用魔笛落尘给众过客引路,收些过路费。 可能是云岫过路费叫价太高,除了逢年过节西域子民要过玉门关去敦煌采买些必需品外,两地的人民基本不怎么走动,云岫公主也落个轻松。 可不知为何,近日来西域进玉门关的人明显增多,且各个是美女,还不差钱地给云岫不少小费,恳请她能给指条快速到达玉门关的小路。 云岫对此异常现象十分纳闷,便派跟班阿望出门打听,折腾一番才知晓,原来是大汉来了个顶厉害的将军。西域各国为了摆脱匈奴的控制,都找了美女去勾引将军,希望能通过美色依附大汉。 得知此事时,云岫和阿望不禁望着茫茫荒漠兴叹,消息这么闭塞,也怪不得楼兰一直垫底了。一番权衡之下,云岫怀揣壮士断腕的慷慨激情,风尘仆仆地赶回楼兰,准备向她父皇和师父禀报此事。 云岫一面在宫里四处寻找两位长辈,一面联想自己作为楼兰第一美女,那年轻有为的大汉将军拜倒在她石榴裙底下的模样,就不禁觉得自己肩负了振兴楼兰的重大使命,于是连走路都比之前要更昂首挺胸了些。结果,步子迈太大下巴抬太高,云岫一不小心掉进了她父皇刚刚命人修葺的湖中,待她从不深的水面里挣扎爬起,却见她父皇和师父二人正在湖心亭中闲闲饮茶对弈。 云岫抹了把脸,趴在那湖心亭的石阶之上跟她父皇云止禀告了此事。 云止慢悠悠饮了口茶:“既然这样,那便趁生意好的这个当口,把过路费翻上两翻,多赚一些回来。” 云岫的师父修达也附和:“就是,你不好好在盘口赚钱,跑回来作甚?” 云岫觉得,楼兰的衰落绝对跟眼前这两个又懒惰、脑子又转不过来弯的男人脱不了干系。暗自握了握拳头,看来,复兴楼兰的重担就此落在她的肩上了。 决然转身,云岫在水只过膝盖的幽兰湖中扑腾了两下,嫌弃麻烦又站了起来,回头同云止道:“父皇,这水太深了,你让人再弄浅一点。” 云止摇头失笑:“我楼兰虽地处荒漠,城廓却有盐泽围绕,楼兰上下不会游泳的,怕是只有你这丫头一人。就算狗刨也好,要快些学会才行。” “是啊……”修达接话:“这西域,怕是要变天了……” 云岫却一心想着振兴楼兰,未能将她父皇和师父的话听进去一字。作为楼兰唯一的王储,她云岫定不辱命。那么,便先从恢复丝绸之路开始罢。 这样想着,云岫便叫来贴身跟班阿望,精细部署一番后,收拾包裹,也踏入了潜入玉门关色诱将军的洪流之中。临走之前还不忘记嘱托:“阿望,记得把过路费翻上三翻。” 元鼎年间,汉武帝刘彻为了抵御匈奴,让大汉子民不受外敌侵扰,于大漠之上,列四郡,立两关。玉门关便是两关之一,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多年来与阳关一南一北,一直默默守护着大汉的领土。 关内是中原,关外是西域。 楼兰距离阳关一千六百里,过阳关后方达玉门关,通过玉门关后才能进入敦煌郡。两关作为西域与大汉交接的重要关卡,对于人们来往检查向来十分严苛,云岫儿时曾随师父来过一次。 彼时正是炎热夏季,大漠上烈日高照,云岫和师父修达站在没有任何遮阳措施的城门外面,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大汉的士兵检查。被火热的骄阳烤了两个时辰,二人才得以入关找个茶亭喝茶解暑。 跟每日在当口喝茶、嗑瓜子、收过路费的日子相比,云岫初次的玉门关之行,简直是又累又饿又热又渴又麻烦,所以此后她师父再喊她进玉门关,她便死活都不愿意同往了。 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云岫第二次过玉门关入敦煌,由于距离她第一次来年代久远,敦煌郡早已经大变了模样,是以她这第二次到访跟初来乍到没什么分别。 更要命的是,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这里才发现,她竟然不知众人口中的那个将军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待云岫买了块草垫,又买了一两风干的羊肉,才打探出来,原来被其余众国寄予厚望的年轻有为的将军,姓郁,名凉州。如今正住在城北的将军府中,而他的军队,却驻扎在城东。 卖牛肉干的大姐似乎特别健谈:“听说啊,将军每日都准时去沙场练兵呢!”见云岫果然一副焦急模样,看似想打探郁大将军行踪,大婶哼了一哼,朝云岫伸手,“哎呀,俺今天这牛肉干还没卖出去呢!要是有人愿意买一斤,大婶俺啊,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岫闻言剔了剔刚嚼完牛肉干的牙,好似发现了惊天大秘密般惊慌:“大婶,你当真还要继续在此叫卖吗?”利落掰断手中剩余的牛肉干,“大婶,你这肉干为何这么脆啊?一点牛肉的韧性都没有,还一股豆子味儿,别是拿豆子充当牛肉罢?” 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戳中了大婶的痛处,大婶想伸手去捂云岫的嘴,却被云岫利落躲开。 见云岫仍兴致冲冲地研究着手里的肉干,大婶表情灿灿:“哎你这姑娘咋净瞎说,俺这可都是自己家喂养的牛,现杀了风干的,这邻里街坊可都知道。”见云岫张口欲吆喝,大婶慌忙服软,“哎呦我的祖宗喂!大姐的牛肉干不用你买了,俺家在将军府当差的老头子告诉俺,郁将军每日寅时会从将军府出发,去城东练兵。” “哦。”云岫放下手中的牛肉干,笑得明媚,“大姐,我也没说你这牛肉是假货啊,就是刚才尝了一口,觉得不太好吃。”掌心摊平往摊贩大姐面前伸了伸,“方才买的羊肉干我也不想要了,退钱罢。” “你……”大姐气得乱抖,又碍于云岫的威胁,纠结一番只得挥手,“罢了罢了!”从包里摸出刚揣进去的票子,还给云岫,“姑娘,你可别再来了!” 云岫心满意足地将票子揣回:“谢谢大姐!” 和大漠相比,中原的日出日落时间都要晚上一些。郁凉州和傅将二人策马出府时,夜空中还挂着星月,鸡也还未鸣。 敲完竹梆子的更夫刚回到屋里,正想守着燃香小眯一会儿,却听门外有马一声嘶鸣。 起身披上外衣,给破旧的木门拉开一个小缝,从门缝看去,只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匹骏马比肩而战,身着银色铠甲的将军与玄色外套的副将坐于骏马之上。二人的面前,显然是个差点被马踩到,受了不小惊吓的红发小姑娘。 小姑娘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着西域人独有的饱满额头和高挺鼻梁,深陷的眼窝中一双似火的赤眸与披散的红发相互辉映,是极美丽的相貌。 打更人在门后暗暗点头,这次来的这个,倒是像个样子。 身着银色铠甲的高大将军却仍未被美色所诱,只听他叹惜着问身边副将:“这是此月的第几个了?” 副将转了转手中的核桃:“没数错的话,第三十六个。” 见云岫不明所以,傅将摇了摇头:“其实你们想混进将军府,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我们军营正在招洗马女工,你直接去应聘多省力气?” 郁凉州接话:“力气还是要花一花,主要得花在创意上。”拍了拍健壮的马儿,“你说你们个个三更半夜的往我马蹄子底下钻,一来二去的,都快给马吓坏了。” 双腿轻夹了下马肚,马儿十分冷静地绕过倒在地上的云岫,轻轻跑远了。 滞后的傅将对云岫交代:“正好还缺个女工,今日午时来军营马场报道罢!” 一切发生得太快,云岫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玄衣男子便也跟着跑远了。 云岫坐在冰凉的地上,细细回味二人方才的话,过了许久才恍然大悟般地骂道:“这就是大汉的将军?怎么这么狂妄自大招人烦?” 郁凉州与傅将勒马停在小巷里,见郁凉州望着云岫若有所思,傅将不禁问:“是她?” 第2章 第2章 郁凉州再见云岫,是在大漠军营的马厩里。 彼时云岫正一身小厮装扮,提着一桶沙蒿水洗马洗得不亦乐乎。见他过来巡视,便急忙起身,不动声色地将水桶往角落里踢了一踢。 他背着手巡视马房,余光却将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踢回来。”声音淡淡的,隐约含了笑意。 她头垂得更低,不甘心地将水桶移回原位,抢在他开口前解释:“将军,这大漠天气炎热,沙蒿可是清热祛火的圣物,用它洗马,我保证明日战场上马儿所向无敌!” 云岫将背脊挺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却被郁凉州一句话打回原形。 “哦,原来这是沙蒿水。”又加一句,“如果我没记错,沙蒿,是骆驼最喜的食物吧?” 本想看看这丫头又会如何辩解,却见她握着颈间的羌笛,表情从若有所思到惊喜若狂,郁凉州一个不注意便被扑个满怀,柔软的声音自胸膛处传来:“我叫云岫,年方二八,尚未婚嫁。”巴掌大的小脸未见娇羞,“不知公子大名,可婚配否?” “郁凉州,尚未婚配。”郁凉州大方回答,长臂顺势揽住云岫的腰身,“你们楼兰女子处事,是否都这般不拘小节?” 云岫不知他此问用意,只条件反射作答:“是啊。” “那就好。”郁凉州一手揽着云岫,一手招来副将:“关起来。” 云岫和副将俱是一愣:“哎?” 待云岫反应过来,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已被郁凉州粗壮的手臂牢牢禁锢,动弹不得。 云岫挣扎着大叫:“救命啊!非礼啊!”头顶好听的男声传来:“不是你先非礼我的?” “你!”云岫气急败坏:“姓郁的,你不是将军么!怎么做事这么……”迟疑了一下,想着自己还被郁凉州撰在手里,本着好女不吃眼前亏的原则,云岫生生咽下了后半句形容词。 “不要脸?”一直站在郁凉州身后的副将忍不住接茬。 郁凉州的脸黑了一层,“唰”地抽出腰间佩剑。 云岫吓得握住颈间的羌笛:“啊啊啊,你要干嘛?我跟你说我武功很厉害的哦,小心我血洗你这军营!”面上放着狠话,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郁凉州看在眼里,淡漠的脸上浮出一丝浅笑。手一挥,一剑削在云岫盘起的发髻上。 风渐起,云岫红似烈火的秀发如瀑布般倾泻至腰间。因身体被钳制,云岫散发时来不及弄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姿态,乱糟糟的头发从眼前垂到腰间,漏出半张脸。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女鬼,云岫特意挤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却换回众人一个激灵。 几捋断发飘至郁凉州掌心,郁凉州卷起修长的手指,轻握住掌心轻盈:“早有耳闻,楼兰公主赤发似骄阳,上次月色昏暗看不真切,此番倒是能确定了。” 将断发递给副将:“送至楼兰,投诚可救公主。”见副将还沉浸在刚刚的惊讶中无法自拔,郁凉州的脸又黑了一层。 云岫腾出空着的胳膊,啪地拍在副将身上:“喂,你说的还真对,你家将军,真他娘的不要脸!”感到腰间力道收紧,云岫哼了哼,很有气节地补充,“不仅不要脸,还小心眼儿!” 郁凉州淡淡挑眉,问副将:“你们认识?” 副将打着哈哈,一副我跟她没关系我真的不认识她的表情,拿起断发跑出了营帐。 入夜,云岫坐在郁凉州专门为她打造的“牢房”内思考人生。 按理来说,她云岫是堂堂楼兰公主,地位应该跟他们东汉里的公主一样高。而郁凉州,是给东汉皇帝戍守边疆的将军,且不论敌我,这样类比下来,郁凉州的职位应该比她低才是。在和平年代,郁凉州见了她,也是要屈膝行礼的。 可环绕这个特殊牢房,看看那青翠透亮的翡翠屏风,那案几上祥云环绕的琉璃盏,再看看这榻上绣着繁枝四季花的云丝被……真真是不知比她的寝宫豪华多少倍啊! 云岫扶额叹息,看来东汉富得流油不是吹的,他们楼兰穷得掉渣也不是虚的! 众人皆说楼兰王云止无能,继位后竟将曾是西域三十六国之首的楼兰,变成了三十六国中最弱小的一国。可云岫和百姓心里都清楚,这哪里怪得上她父王,要怪只怪楼兰所处的尴尬位置。 在丝绸之路开通前,楼兰本是地处盐泽边的西域小国。国虽出玉,但地沙卤少田,寄田仰谷旁国,民随畜牧而生,逐水草。彼时楼兰子民不多,皆游牧,贫瘠且自由。 西汉时期,张骞出使西域,打通丝绸之路,将楼兰置于丝绸之路的要冲之上。从西来的马匹,从东来的茶叶丝绸,大部分都要在楼兰进行交易。从长安来的商客,可在楼兰选择不同道路前往世界各地。而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商客,亦需途经楼兰,方可前往长安。 一时间,楼兰成了西域的乐土,风格迥异的华丽建筑拔地而起,热闹非凡的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不同肤色、人种的人们穿梭其中,异国语言此起彼伏。一拨一拨的驼队来来去去,商人们携带着大量的钱币和货物,寻找着没有客满的旅馆。酒馆里,楼兰的美姬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与旅人们共品芬芳美酒,恣意快活。 很快,楼兰便成为西域三十六国之首,富饶且强大,也自此成了包含两大强国汉、匈在内的三十七国眼中的肥肉。汉、匈及其他西域游牧民族,皆时常因争抢楼兰而爆发大规模战争,丝绸之路也曾因战火而多次中断,最终停止在西汉末年。 楼兰原本贫瘠,因着丝绸之路才富强起来,如今此路一断便是八载,昔日繁盛的楼兰早已不复存在,只余一个人口甚重、粮草却有限的西域小国苟延残喘。 奈何丝绸之路虽中断,楼兰依旧处于此路的要冲之上,大汉若想攻打匈奴,必须经过楼兰,匈奴欲攻打大汉亦之。两大强国相杀多年,都欲掌控楼兰,而楼兰夹杂其中,已是“不两属,无以自安”。 夜风习习,卷起玉门关外的沙尘。沙尘越过关门,行过街市,越过将军府的红墙,轻轻地在云岫的房前打了个旋儿。 时值九月,秋风渐起,白日里沙漠上热度不减,到了夜晚却寒风刺骨。玉门关的姑娘们已经换上了御风的秋装,云岫却穿得清凉。 想起自己族里那两万个嗷嗷待哺的族人,云岫握了握颈间的羌笛,下巴一扬,扯开了自己胸前的大片衣襟。 郁凉州的房间就在隔壁,这孤男寡女仙人掌开花月亮不圆的,真是个发展感情的好时机!云岫在铜镜前摆了几个自认十分撩人的姿势,就偷偷爬上房顶,往郁凉州的屋顶摸去了。 云岫的娘死得早,没正儿八经地教过她轻功。就她这爬屋顶的功夫,还是小时候为了偷看隔壁王伯伯和媳妇儿做羞羞的事情,自学成才的。 所以她爬屋顶的姿势并不是很潇洒,有点像乌龟,四肢在瓦上拱啊拱的,虽爬得慢了些动静大了些,但总归能到目的地不是? 云岫正自我激励地起劲儿,忽听得前方“啪嗒”一声巨响,一双男子的脚赫然出现在眼前。 云岫奋力攀爬的四爪僵了一僵。顺着脚往上看去,便见身姿欣长的郁凉州堪堪立在那里,未干的黑发披散着,眉目落拓。 云岫生怕被郁凉州一脚掀下,她一面紧贴着瓦片,一面思考着如何跟他打哈哈。本来想就着月色吟出一副花好月圆的诗来,可是刮了刮肚子里的几两墨水,云岫只能悻悻作罢。 正纠结间,一件水蓝色外袍对着她兜头罩了下来。 与此同时,副将的声音响起:“将军,属下听见这边异响……啊!得罪得罪,属下什么都没听到。”之后“砰”地一声,接着是副将的“哎呀”呻吟,云岫不自觉地摸摸屁股,他一定摔得很疼。 水蓝色外袍被人拿起,郁凉州蹲下看着云岫,淡漠的眸子里露出探究神色:“你摸屁股干什么?” 云岫想起此番爬墙所为何事,于是就着摸屁股的动作,想在郁凉州面前摆个魅惑的姿势。奈何她神经太大条,刚刚在瓦片上磨蹭时,胸前开得极低的衣襟就刮在了瓦片上,从郁凉州这个角度看去,刚好能隐约看见藕粉色的肚兜。 被云岫这番磨蹭,衣襟早已禁不住拉扯极限,终于“嘶啦”一声,撕裂了。 云岫刚挣扎着从瓦片上坐起,只觉胸前一片清凉,她愣愣地望了望郁凉州,又低头去看自己。 腾地一下,云岫只觉一个火球从脖颈袭至脑门,烧得她整个人白里透红,大脑也一片空白。抬头望去,发现郁凉州正一派坦然地打量着她。 云岫稍微思索了一下,想着他东汉的将军在如此尴尬的境地,尚能泰然处之。她堂堂楼兰公主,气势上自然不能输。 于是她正了正面色,清清喉咙,脑子里过了一遍爬墙前打好的草稿,道:“哈哈哈,哎呀将军几个时辰不见,越发潇洒倜傥了呢。”理了下肚兜:“那将军看人家呢?有没有比刚才漂亮?”见郁凉州不答,只上下打量着她,她只好圆场,嗲声道:“哦哈哈哈,将军真是过奖了,人家只是比刚才漂亮了一点点而已。” 不知为何,云岫竟看见郁凉州那一张扑克脸上,浮现出同情之色。 水蓝色外套再次兜头罩下,郁凉州的声音由近及远:“转凉了,多穿些,冻坏脑子可不好。” 云岫挣扎着从外套里钻出,发现入手一片清凉,不禁啧啧道:“连个起夜的外套都是蚕丝制成,败家啊败家!” 想了想,拿起颈间的羌笛,轻轻吹了几个音符。 云岫房前的沙尘听了笛声,又打着旋儿飞走了。 郁凉州打理着窗前的生石花,看沙尘走远,问副将:“你怎么看?” 副将斜倚在窗边,懒懒答:“楼兰一国地处东汉与匈奴的中间地带,多年来楼兰王云止一直在大汉与匈奴间摇摆不定,八年前……”副将停顿了下,抬头见郁凉州神色无异,才道:“那件事发生之后,楼兰王便不再对我大汉有依附之意,此次派了个公主前来色诱将军,不知意欲为何。只不过,我听闻楼兰公主云岫擅毒,你此番留她在府中……”欲止又言:“怕是不妥。” 郁凉州慢条斯理地给生石花拂了灰,闻言,道:“白日里,你可曾说过我不要脸?” 副将抖了三抖:“这……” 郁凉州:“马厩里的马还未洗净,罚你去洗马,可否稳妥?” 闻言,副将如获大赦:“稳妥!稳妥!”说着就要奔往马厩,刚一抬腿,身后郁凉州淡淡的声音传来:“用沙蒿水。” 副将会意,抬腿出了门。 待次日上了战场,饥不择食的骆驼冲撞战马的场面并未出现。 副将领着兵到了城郊,就见几个瘦不拉几的少年正围蹲在地上磕瓜子儿,脚边是大大的包袱,瓜子皮磕了一地,像是等了许久。 见副将骑马出来,一个古铜色皮肤少年站了起来,对副将喊话:“喂!来人可是抓了云岫的郁将军?” 副将点头答道:“在下是郁将军的副将,姓傅,单名一个将字。” 闻言,少年砸砸嘴:“你爹给你起这么个名,还真是没什么进取心啊!”想了想,脸上攒出个谄媚的笑:“嘿嘿,昨儿个,你们将军说让我们投降,此话作数?”一想这问题问得不妥,少年整理下语言,又问:“我们要是投降,将军可供我们吃住?” 傅将眉间略有惊讶,答:“将军向来优待战俘。” 少年觉得“战俘”二字不那么中听,但还是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怎么个优待法?有月俸拿没?” 傅将桃花眼微眯:“没有。” 闻言,少年啧啧道:“不发月俸还好意思说优待。”大包袱往肩上一抡:“得,看在你们供吃住的份上,哥几个儿降了!”说着和几个少年大步流星往玉门关走去。 傅将回头望向城门上的郁凉州,见郁凉州点头,便命人开了城门,放几人通行。 云岫从郁凉州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我说将军,看在我们这么有诚意的份上,要不你考虑考虑,给我们发些月俸?我爹也不容易。”双手张开在身前画个大圈,“家里还有两万号子人等养呢。” 见郁凉州面色不善,云岫识趣闭嘴,良久又小声补充:“算了,不发就不发吧。反正你早晚是人家的人,你的钱就是我的钱。” 郁凉州转过身来,见云岫兴致勃勃一副喜色,十指还在掰算着银两,眼中腾出一丝极微的笑,很快又淡了下去。 他问:“早晚是你的人,作何解释?” 闻言,云岫拿起颈间的羌笛:“这个,看见没?它叫落尘。”在郁凉州面前晃了晃:“落尘告诉我,你是我命定的夫君呀!” 第3章 第3章 楼兰王国地处东汉与匈奴的战地要塞,之所以多年来没有被两方中的一方吞并,皆因那支名为落尘的羌笛。 据说,落尘是楼兰为了一统天下,而请有识之士聚集九九八十一座枯骨,以骨为干、以活人血肉喂养而成的魔笛。 笛声响起,可指引迷途、可操纵沙子,甚至,可以沙子为兵,征战沙场。 从此,沙漠上便出现了令人生畏的不死兵团。魔国楼兰,人人得而诛之。魔笛落尘,人人奋而得之。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落尘,只是一位视女儿为至宝的父亲,送给女儿的及第礼物罢了。它真正的功效,是替这位父亲天真烂漫的女儿,辨别来者的意图:若是来者带着善意,落尘便是温暖的,若是爱意,便会滚烫,反之冰凉。 女儿的落尘冷过热过,没什么稀奇,直至她遇见个极清俊的男子,颈间的落尘竟一半冰凉刺骨,一半炙热难当。 之后女儿与男子结了亲,他们告诉他们的女儿,若是有一天落尘变成这样,那她便是遇到了她命定的夫君。 云岫一脸笃定地把家族八卦史讲给郁凉州听,讲完还一副很无奈的样子:“你看,我遇见你,落尘果真变成了这样。”见郁凉州并不回答,只是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添了杯茶,她再接再厉:“你看我娘过世了整整八年,我爹堂堂一国之主,却一直没有再娶。这是为何?”云岫左手空握在空中,右手握拳往左手心一敲,恍然大悟般:“因为命定的就这么一个啊!” 郁凉州慢条斯理地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开水面的茶叶,才开口道:“还有这等事。”抬眼见云岫暗自松了口气,又补充道:“可我怎么听说,这落尘,是你爹为了抵御外敌研制的呢?” 云岫拍胸脯的动作僵了一僵。 郁凉州喝口茶,微微叹息:“因作风简朴,我一直是大汉最穷的将军。”微抬手中茶盏:“你看我房里这些摆设,都是我临出发前,一众好友看我太穷酸,借给我撑脸面的。” 云岫也拿起案边的黑釉茶盏仔细端详,这盏口呈金黄色,内外施满黑釉,釉色极纯正,细密的筋脉从釉中均匀散播开来,璨若星辰。 将茶盏握在手中,明明茶水热气氤氲,茶盏入手却冰凉,若不是加了极上等的玉石,普通茶盏怎会有这功效。倘若郁凉州说得是真的,那借给他茶盏的好友,一定特别特别有钱吧?思及此,云岫突然狗腿道:“借你茶盏的朋友,这次可有同行?” “哦,茶盏是我自己的。” “那我房间里的云丝被、翡翠屏风……” “都是我的。” 闻言,云岫一口干掉茶水,将茶盏拍在案几上,去你娘的大汉最穷! 见云岫生气,郁凉州补充道:“你说的那三样,都是好友们看在我爹的面子上赠与我的。其他的摆设,倒是借来的。” 云岫挑眉:“你爹?傅恺之?” “嗯。” 傅恺之,大汉第一骁勇大将军,战名赫赫。多年来为东汉征战沙场,镇抚边疆,保大汉百姓一世安宁。 云岫记得第一次见到郁凉州,还偷偷问她父皇,为什么郁凉州姓郁,他爹却姓傅,父皇避而不答。 后来云岫让阿望私底下打探,才知晓原来郁凉州的亲爹之前犯了事,被先帝处死了。先皇念郁凉州年幼,便给郁家留了后,托孤给傅恺之。听阿望说,当时郁凉州已经十三岁,执意留下郁姓。傅恺之旧时是郁将军的部下,曾经承了郁将军许多恩泽,为报答郁将军,便应允了。而郁凉州,为报答傅恺之收留之恩,自进傅家起,便喊傅恺之一声:爹。 云岫八岁时失去了娘,那之后她生了场大病,忘记了八岁前的旧事,就连娘的样貌,也不大记得了。她师父说,忘记了挺好,忘记了前尘往事,便不会因回忆和思念而痛苦。 可云岫虽然忘记了,她也是知道的。知道她曾经有娘,知道她娘已经过世,也知道她爹和她师父,都因娘的离世而苍老了许多。 所以,当之后匈奴人想用给父皇送美人的方式收服楼兰时,父皇问她愿不愿意再有个娘,她回答干脆:不愿意! 想她一个忘记阿娘的八岁小娃娃,尚且不愿意认别人做娘,遑论已经十三岁的郁凉州。 那一定是段很艰难的岁月吧,云岫心想。眼睛不由自主飘向郁凉州,见对方正面无表情地品着茶,云岫顿生悲凉。郁凉州这云淡风轻的表情下,想必满是伤痕罢…… 想到这,云岫的小手默默地覆上了郁凉州那骨节分明的大手上。 果然,好看的手摸起来也是极舒服的。正想拎起这只大手往脸颊上蹭蹭,却听郁凉州戏虐的声音响起:“你们楼兰的姑娘,都是这样勾引男子的吗?还是……只有公主这样大胆?” 云岫哼哼:“什么勾引,我这是心疼你啊!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解风情。” 郁凉州杏眼微眯:“那你有没有这样心疼过别的男子?” 云岫赤色的美目转了转,答:“要是说男子的话,阿望的手很好看,我趁他睡死的时候心疼过两把。但是跟你的比起来,他的手像鸡爪子一样难看。而你的,美得像猪蹄。” 郁凉州淡淡抽手:“你的脑袋,也美得像猪头。” 没听出郁凉州言语中的揶揄之意,云岫只条件反射作答:“猪头比猪蹄还好吃。”好像闻到了猪头肉的香味儿般,云岫吞了吞口水,“只可惜我们楼兰幅员辽阔,却满是沙尘,猪都养不肥……” 美目流转,幽幽望向一旁的蓝衣男子:“你之前说优待俘虏,具体怎么个优待法?餐餐有猪蹄吗?” 手中的茶盏隐隐歪了下,又迅速稳住。郁凉州依旧是淡漠的神情:“没有。你看这些借来的摆件,个个贵重,若是弄丢或者打碎,我是要赔钱的。”指了指空着的桌案,“这里原本有个翡翠琉璃盏,由御用匠人刘大师一手打造。当年他一共就打了两盏,一盏在天子的寝宫,另一盏赠与了我的好友。近日我那好友远行,因此盏着实贵重,便托人送到了我这里。” 见云岫下意识地晃荡双腿,铃铛在纤细的脚踝处发出“叮当”的声响,郁凉州继续逗她:“昨夜我刚歇下,还未入睡,便听见一串细微的铃铛声响。”停顿下下,“哦,跟你这个声音略像。” 铃铛声戛然而止。 郁凉州失笑。 大漠蚊虫凶猛,为防被咬,他昨夜看过兵书后便灭了灯,打算与傅将借着月光在窗边小酌几杯。酒还未斟满,就见一缕沙尘伴着笛声从窗边溜了进来,卷走了琉璃盏。 可能控制沙尘的姑娘着实心虚,一个气息不稳,琉璃盏还没脱离郁凉州的视线,“啪”地一下,碎了。 紧接着是铃铛跑远的声响。 傅将惊:“这可是公主亲手烧制的……” 郁凉州将这段经历讲给云岫听,见云岫满脸通红还不忘藏起落尘,不禁揶揄:“你之前讲你们家那个八卦史,好像有提到,你们家的笛子能驱使沙尘?” 嗒,小手奋力拍在案几上,云岫唰地站起。 “没……没有,我胡诌的。”云岫满脸通红,“保不齐是别人的笛子能驱使沙尘呢!” 郁凉州点头:“嗯,我猜也不是你,你堂堂一国公主,怎瞧得上我这小小琉璃盏。不过……” “不过什么?” “不管是谁弄碎的,我都得负责。那琉璃盏贵得离谱,现在碎了。我府上的俘虏们,不仅要每天清粥小菜,还得出去赚钱帮我还债。赚不来钱的,只能送去对方府上做家丁。” 云岫眼睛亮了一亮:“我是女的,做不了家丁。” “那就去做小妾、奴婢。” 云岫急得直跺脚:“我堂堂一国公主,哪里有给人当妾的道理。” “怎么没有,那些送去和亲的,哪个不是妾。”郁凉州本想逗逗她,却见云岫赤色的眸子突然暗了下去,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行啊,如果我将来的夫君,不能像我全心全意爱他那样爱我,我会非常难过的。” 浓密卷曲的睫毛在眼睑处洒下一片阴影,不同于她调皮时的模样,云岫眉眼低垂时,竟也有几分可人。 郁凉州大手抚上云岫的红发:“要是能修好,就不用去做妾了。” “真的?”见郁凉州点头,云岫瞬间恢复活力,满屋翻找碎掉的琉璃盏,结果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最后还是郁凉州懒懒伸手,从刚刚二人喝茶的案几下掏出一个水蓝色包袱。不知为何,云岫突然有种上当的错觉。 捧着琉璃盏出了郁凉州的房门,云岫喜忧参半。喜的是她可以借口修琉璃盏,多在将军府逗留几日。悲的是因为郁凉州不养闲人,一旦她将此盏修好,便再没有原因赖在这里了。 然而,云岫很快发现,更悲的是,她压根就不会修琉璃。原本摔成四瓣的盏,经过她一番折腾,很快就分裂成了六瓣。 傅将着实看不下去,借着跟郁凉州对弈的机会好心提醒:“你再由着她这么胡闹,小心担个损毁皇家之物的罪名。” 指尖一枚白子落下,郁凉州问:“她修得如何了?” 傅将转着酒杯暗暗叹气:“毁了重烧的成功率能大一些。” “那便重烧吧。” “可这世间哪有一模一样的琉璃,若是让公主知道……”黑子落下,傅将颇为惊讶:“话说那楼兰公主嚷着要嫁给你,你不会……” “没有。” “那你是如何想她的?” 郁凉州站起身,无视傅将的问题:“我看你也不是来下棋的。”拂了拂袖子上的灰,“今天就到这罢。”说着便踱出了卧房。 傅将看着郁凉州远去的挺拔身影,啜了口酒,啧啧道:“那可是炉房的方向。” 第4章 第4章 炉房里,云岫撸胳膊挽袖子,满脸灰尘地在高温的火炉旁炼制琉璃。 帮手阿望早热得脱了上衣,跑去门口躺尸。房外的微风受房内的高温影响,裹挟了热度,热浪般向阿望袭来。阿望只觉得头晕目眩,以至于一双水蓝色的云靴在他眼前站定,他都没能发现。 阿望还闭着眼睛劝云岫:“我说你也把外套脱了吧,哥哥我对我们家阿美忠心耿耿,是绝对不会偷看你一眼的。你个小丫头片子,身材跟我家阿美,绝对没法比。”说着还想在胸前比划个波涛汹涌,鸡爪子似的手一挥,打到了坚硬的物体上。顺着光滑的触感摸上去,似乎是双人腿,嗯,腿还挺直。 阿望睁眼,看见郁凉州正盯着他,墨黑的眸子在他的手上打量了一番,面色阴晴不定。 “这是……巡查来了吧?”阿望心想,“得赶紧给公主报信啊!”刚要张口,云岫的声音却从里面传来。 “我这身材怎么了?就我这身材,昨天我去勾引郁凉州的时候,出了一丢丢小插曲。就这小插曲间歇,郁凉州可是一直盯着我看,连眼睛都没眨呢!”云岫咳了两声,“哎?我说你跟着我咳什么,难不成你那边也有烟?不对啊,我听说烧制琉璃,烟是不会跑出来的,哎呀不会烧坏了吧,你快过来帮我看看!”见阿望一直喊不过来,云岫一边喊一边跑出来,“我喊你呢,你倒是……”后半段话生生咽了下去。 云岫跟阿望面面相觑,良久,云岫小声问阿望:“诚然你在门口说话我是听得见的,但是里面那么热,炉子也有些声音,我说话你们是听不大真切的吧?” 不等阿望说话,郁凉州便答:“嗯,听不大清。”眼见着云岫刚松下一口气,又补充道:“但你说勾引我,我一直盯着你看,我还是听清了的。” 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云岫憋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复,却又觉得自己身为一国公主,绝不能丢了他们楼兰的威严。 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承认:“我刚刚是说了这样的话,但你得承认,你昨夜确实盯着我看了对吧?”见郁凉州点头,云岫趁机给自己找台阶:“我们楼兰人,是从来不在背后议论人家的。刚刚我跟阿望谈及你,是我不对,但是你昨夜盯着我看,也不是很礼貌对不对?细究起来,好像是你更加不礼貌一些呢,不过本公主大肚,这次勉强算我们扯平好了。” 闻言,郁凉州淡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然。 傅将刚刚提着酒壶追了出来,听了半个原委却也猜出了全貌,不禁问道:“所以你方才觉得丢脸,只是因将军发现你们在背后谈及他?而不是因谈话的内容?” 云岫不明所以:“我说的事情,昨夜确实发生了的,我又没有说谎,为何要觉得丢人?”脑海里闪过昨夜的画面,脸颊爬上一丝红晕,“诚然昨夜的场面,是有点害羞,但害羞跟丢脸是两回事啊!” 深潭般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极微弱的笑,郁凉州缓缓开口:“其实我昨夜盯着你看,并不是被你勾引到了,我只是在思索……”黑眸若有似无地在云岫胸前巡了一圈,“这世间怎会有女子,如此平静无波。” 炉房附近的守卫们窃笑出声,笑声传进云岫的耳朵里,如蜂鸣般尖锐。楼兰虽是贫瘠之地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国,时常摇摆在大汉与匈奴间摇摇欲坠。可她师父教导过她: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她身为楼兰公主,代表的是楼兰一国的尊严。即使自身再顽劣,在外人面前,也不可丢掉楼兰的气节。 云岫今年芳龄十六,对气节的理解尚且停留在“不能在外面丢人,不能被人笑话”的表面含义上。若是有人胆敢笑话她,那就是害她丢掉楼兰的气节。 虽然这些士兵极力隐忍,但是嘴边溢出的三两笑声仍然极大地刺激了云岫的自尊,把云岫气得发狂。 为了挽救楼兰的气节,她挺直腰板还嘴:“这世间怎会有男子,如此口轻舌薄!” 当着郁凉州的面解开围裙,狠狠地将围裙掷在地上,不够解气似的,又猛踹了围裙两脚,做罢拉着阿望扭头走人。 傅将热闹看得高兴:“哈哈哈,你这是惹毛她了。” 远处的阿望为了让云岫冷静息怒,鸡爪子似的手揽上了云岫的肩,嘴唇贴近云岫的耳朵,不知道在低语些什么,逗得云岫咯咯笑。 风起,几朵闲散的云遮了日头,郁凉州淡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傅将却觉得周遭寒了一些。 懒懒打个哈欠,傅将吩咐道:“小小俘虏竟敢顶撞将军,来人呐,拿下阿望,罚蹲地牢三日。” 云渐渐散开,日头钻了出来,周遭的温度,似乎又升了上去。 云岫蹲在地牢前,听阿望跟她分析眼下的形势。 那日傅将要把阿望抓去地牢,云岫气得又跟郁凉州顶了两句,对方却对她爱搭不理。 眼看着自己又要被云岫牵累,阿望也顾不上礼数,拎起葱白的食指指着云岫:“九岁那年,你偷窥隔壁老王干羞羞的事,我被罚蹲地牢。十二岁那年,你去马迷途撅人家孤坟,我被罚蹲地牢……”食指抖啊抖,“每次都是你犯错我背锅,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 云岫顿时被他激得义薄云天,扬言要陪阿望同进退。 阿望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会说替我蹲啊,干嘛非得跟我一起?” 一直没说话的郁凉州淡淡开口,问阿望:“这么说,你是不愿跟她一起?”见阿望踌躇,郁凉州当他默认,吩咐道,“那你蹲七日罢。” 阿望坐在干草床上,分析得头头是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赖着郁凉州,但你编的那个命定夫君的鬼话,我是不信的,想必郁凉州也不会信。他之所以没赶咱出关,我想是想以你为要挟,劝降你父王。” 阿望换个舒服的姿势:“你最近都待在关里,可能不知道,我来投降前夜,你父王让我给郁凉州捎封信。当然,小爷我吧,是绝对不会偷看机密信件的。但眼下郁凉州的一部分军队,已经驻扎到咱们楼兰了,却没打起来。我猜你父王这次,是当真决定要臣服大汉。” 狗尾草应声而断,云岫将脸埋在膝盖里:“所以你是说,我对他没用了,他应该很快把咱们送回楼兰是吧?” 阿望反应了一会儿,才晓得云岫口中的“他”指的是郁凉州。 “你不想回?” “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回去。”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肩膀不时抽动着,像是在哭。 阿望最受不了她这个样子,慌忙安慰:“不回去不回去,咱们想想办法。”却见云岫狡黠的笑脸从臂弯中抬起:“我有办法,你都听我的,肯定能行!”神情愉悦,完全没了刚才的难过模样。 阿望恨得直拍脑门,他从小就因云岫这个装可怜的伎俩,没少替她背锅。不管多少回,他就是长不了记性! 云岫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钥匙:“哎你都答应帮我了,拍脑门也没用,回头再把脑子拍坏了,耽误我事。”开了门,走进牢房,“我给你说说我具体的行动计划啊。” 阿望见云岫开门进来,急了:“外面有守卫呢,你哪来的钥匙,还这么明目张胆开门!” “守卫早被我迷晕了啊!” “迷晕?”阿望更急,“你这次出来这么急,竟然带了迷药?”一个激灵,“不会是你自制的吧?” 云岫不以为然:“自制的怎么了,我跟着师父学医制毒这么多年,迷药这种小事……”话未说完,便见阿望飞奔出牢房,嘴里还念叨着:“完了完了,要死人了!” 云岫一听也急了:“喂!你怎么这么瞧不起人!”追着阿望跑了出去,刚跑没几步,便撞进一个温暖厚实的胸膛。 云岫捂着微红的鼻头,正欲发怒,看清来人,登时闭了嘴,好听的男音自头顶传来:“你这是……劫狱?” “没有,没有。”云岫慌忙挥手否认,挂在右手食指的一大串监狱钥匙随着她手的挥动,发挥叮叮当当的声响。 “啊!”甩掉钥匙,云岫故作轻松,“我就是,进来跟阿望聊会天,几天没见了,怪想的。” 被傅将拎着脖领提回来的阿望急忙附和:“对对!你看你这几个看牢房的小兄弟,也不称职啊!值班的时候怎么能睡觉呢?我俩实在看不下去,寻思出来把他们叫醒。” 郁凉州却不理阿望,一双幽深的黑眸只盯着云岫:“你说想他?” 云岫不解:“啊?”反应了一下,“是啊,这地牢这么阴冷,伙食又不好,阿望又怕黑,怪让人担心的。” “那我放了他,给他好吃的,你还想他吗?” “要是好吃的能给我也准备一份,我自然就不想他了。” 闻言,郁凉州点头示意傅将,见傅将松开拎着阿望的手,才淡淡转身,对身后道:“回去罢。” 云岫有一瞬间怔忡:“叫我?”见郁凉州身后就她这么一个活人,又忐忑地问:“回哪儿?”见郁凉州不答,径直走出地牢,云岫只能默默跟上。 出了地牢,阿望见夜空中一轮满月,哎呀一声:“糟了糟了,我约了阿美明日一起观日出的,阿美一定在等我。”匆忙告别云岫,“我先回去一趟,去去就来!” 云岫担忧叮嘱:“哎?你可别忘了明日之约啊!” 郁凉州站在一旁,淡漠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什么明日之约?” 云岫支吾:“就是……我入玉门关这么久,一直也没能去集市上逛逛,明日我想让阿望陪我去买盒胭脂。” “你还擦胭脂?” “就……就是因为……因为……没擦过才想试一试啊!”云岫结巴得更甚,就怕郁凉州再问出什么刁钻的问题,结果郁凉州却没理会她,带着傅将径直走了? 云岫对着郁凉州的背影扮鬼脸,真是傲慢自大的家伙,大汉的将军了不起吗?她话还没说完,就这么把她扔这了?踢了踢脚底的碎石,算了,反正阿望不再睡牢房,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她的云被中好眠一整晚了。 这样想着,云岫走回房间的步伐也欢快起来。路过郁凉州房间时,还“不小心”踢翻了他门口两株生石花,继而更欢快地回了房间。 郁凉州站在窗前,看云岫那副高兴的模样,问身后傅将:“她就这么开心?” 傅将看热闹不嫌事大:“那是自然,这世间能让女子如此心悦的事情只有两件:一件么,是采买衣物胭脂。另一件么……” 说到这里,傅将本想卖个关子,等着郁凉州那扑克脸露出好奇之色问他时,他再作答。可抬眼一看,对方面上仍旧一派云淡风轻。 傅将摇头作罢,接着前面的话头:“这另一件,便是与心仪男子约会了。” 第5章 第5章 次日寅时,天还未擦亮,云岫陷在云丝被中做着美梦。 梦里她正在马迷途中挖人家孤坟,土挖了大半,再一镐铲下去,竟然听见个瓷器碎裂声。 云岫赶紧小心翼翼地用手刨出瓷器碎片,纱袖拭净表面的淤泥,借着明亮的月色,云岫仔细端详。 只见这瓷片薄如纸,明如镜,微弯食指轻扣,竟宛如听见天籁之音。 云岫大喜过望:“哈哈哈哈,这是柴窑啊柴窑!终于被我找到了!” 正高兴地手舞足蹈,阿望突然冲出来,夺过碎片:“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人家变成孤魂野鬼已经很可怜了,你还掘人家坟!”兰花指一捏,食指戳云岫太阳穴,“小心遭报应!” 云岫被阿望这样一戳,脑袋歪在一边,平时看着不算大的头此刻竟有千斤重,拉着脖子不断下弯,纤细的脖颈承受不住,咯嘣一声,断了。 只剩下挨着肩膀近的一侧,皮肉还与身体连着。 头掉了视角也跟着改变,云岫疼得呲牙裂嘴,视野却十分广阔。只见郁凉州一身女装,头上顶着繁重饰品,从云岫刚刚未掘完的坟中爬出来。 郁凉州踮着小碎步,丰满的胸部也随着他的走动而颤抖。 郁凉州踮到云岫面前,手帕掩面轻笑:“呵呵,叫你掘人家祖坟,遭报应了吧,活该!”手帕一挥,拍到云岫的脑袋上,吱嘎……云岫的脖子应声而断。 云岫的头掉在地上,滚了几滚,连带着郁凉州也在云岫赤色的眸子中翻了几翻,视线最后定格在郁凉州健壮小腿的浓密毛发上。 云岫捂着落枕的脖子从云丝被中醒来,头脑昏沉地想起梦中细节,叹息出声:“哎,想我堂堂楼兰公主,最后竟惨死在郁凉州那个变态手下。” 夜风夹杂着鸡鸣从窗柩处钻来,掀起防沙的幔帐,挺拔的身影在烛火摇曳中明灭。 云岫揉揉眼睛,见翻飞的幔帐后,竟真有个人立在她床前,登时一个机灵,睡意全无。 翻身跃起,一副防备姿态,云岫试探出声:“阿望?”见身影走近,云岫掏出枕下匕首,“你来这么早?” 云岫屏息静气,只见骨节分明的大手掀起纱帐,郁凉州清俊的面容露了出来。 见是郁凉州,云岫松了口气,紧握的匕首也松了下来。 郁凉州见状,欺身压下,将云岫的双手举过头顶,一手按在她拿着匕首的手腕上,一手轻易将匕首夺了过来。 尖锐冰凉的手紧贴着云岫的脸颊,慵懒开口:“怎么,想杀了我?” 云岫满脸绯红:“喂!你大半夜的,怎能擅闯本公主闺房!”不敢正眼瞧压在她身上的郁凉州,支吾出声,“还……还这样放肆……” 身上的男子轻笑出声:“你不是喜欢我,想嫁给我吗?” 云岫目光闪烁:“我……我……我想嫁给你,不代表喜欢你啊!” 闻言,郁凉州的脸冷了下来,连带着身体也冷下来。 被他压在身下,云岫只觉如被死尸压着般寒冷、喘不过气。没被控制的那只手抵在他的肩上,试图推开他,可云岫似乎用光了力气,郁凉州仍一动不动。 再一抬眼,郁凉州又是梦中的女人装扮,黑眸里闪着寒光,拿着匕首在手里把玩:“胆敢骗我,你去死吧!”长臂一挥,匕首刺在云岫的小腹上,鲜血直流。 云岫感觉不到疼痛,只能意识清醒地看鲜血在她的身体里流失殆尽,恐惧蔓延全身。 梦止,大口呼吸着醒来,云岫的脑门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娘勒,竟然是个梦中梦”。 抬眼望向窗外,天还未明,夜风夹杂着鸡鸣从窗柩处钻来,掀起防沙的幔帐,挺拔的身影在烛火摇曳中明灭。 云岫吞了吞口水:“我这是……梦魇?”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云岫屏息静气,只见骨节分明的大手掀起纱帐,郁凉州清俊的面容露了出来。 “丫丫个呸的,果然是梦魇啊!” 闻言,郁凉州撩纱帐的手一滞,见云岫赤色的眸子转了转,听她碎碎念出声:“反正你又不会真的杀死我,本公主跟你拼了!” 郁凉州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云岫的小手扯住了衣襟,小手拼尽全力,想将郁凉州拉到床上。 体会到云岫的意图,郁凉州顺势栽倒在她的身侧,云岫见状嘲笑他:“哈哈,没想到梦中的你如此弱不禁风。” “嗯,我一直都挺弱不禁风的。” 云岫皱眉:“你这么弱,我刚刚还被你欺负,那我岂不是更弱?”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咦?你这个声音,怎么和真郁凉州的那么像,你不是个女鬼吗?” 小手在郁凉州的胸膛上摸索:“你的胸,看着挺软的,为何摸起来这么硬?” 郁凉州声音低沉,墨黑的眸子犹如一汪深潭:“这般对一个男人动手动脚,可不太好。”翻身将云岫压在身下,捏捏小脸:“好了,不要闹,起床看日出。”说完便起身,走出了云岫的卧房。 云岫躺在床上有一瞬间怔忡,难道不是梦?伸手轻掐了下大腿根,微疼,难道不是梦?不信邪地又掐了下,泪意横生。 云岫决定缩在被子里当鸵鸟,刚刚那一切,就权当是她梦游,睡醒一觉便忘了罢。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云岫的脑子里,不是她把郁凉州压在床上的场景,就是她被郁凉州压在床上的场景,挥之不去。 羞愤欲死,云岫恶狠狠地想,刚刚真应该一匕首刺在郁凉州的身上,看他还如何嘲笑她!想想又觉得不对,郁凉州的武功不低,如果她真的刺下去,最后喷血的应该是她吧? 手指胡乱搅着被角,云岫本不是如此矫情的姑娘,只是方才梦中被郁凉州误会她喜欢他,结果落得个失血而死的下场,那梦实在真实,醒后还令她后怕。刚刚她那样主动将他拉上床,即使郁凉州如云岫这般木讷,也会猜想她是喜欢他吧? 烦闷地踢开被子,她着实是想不出不让郁凉州误会,最好是让郁凉州忘记方才之事的法子啊! 郁凉州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云岫没什么动静,便猜出了她的心思。 清凉的嗓音在拂晓之际如泉水叮咚,声声杂在云岫的心上:“若是你能快些梳洗出来,我或许能忘记方才之事。” 闻言,云岫一股脑儿地从云被中爬起,随便抓了件裙裾套在身上,迅速出现在郁凉州面前,陪着笑脸:“破晓时分,不知将军来此所为何事?”见郁凉州表情有些淡,不禁拍起马屁,“不管何事,本公……小女子都定为将军效劳。” 郁凉州满意地点点头:“看日出。” “日出?”云岫一头雾水:“日出有何好看?”蓦地想起阿望便是今早约阿美同观日出,难道是郁凉州以为她也想看,便一早就穿戴好来卧房叫她? 此时云岫才注意到郁凉州今日的着装,平日里他总是或护甲或官服加身,此刻却穿了一套再普通不过的水蓝色汉服,宽袖之处,绣了些简单花纹。长身玉立,竟毫无武夫之气,似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贵公子,十分淡雅。 察觉出云岫探究视线,郁凉州淡淡道:“今日要去集市。” 云岫有一瞬惊慌,这向来以淡漠闻名的郁将军,此刻却因觉得她想看日出,而陪她来看日出。又因她想逛集市,而扔下一日的公务不顾?郁凉州,不会是…… “不行!”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想嫁给你,不代表我喜欢你,你也不能喜欢我!明白吗” 月亮和漫天星辰的光辉,渐渐暗淡下去。 “你方才,可是梦到我了?”郁凉州依旧是一副淡漠的模样,答非所问。 “是啊。” 东方既白,天边的光亮逐渐散开。 郁凉州拉着云岫登上瞭望台,敦煌郡内的街道与关外的大漠尽收眼底。 “我今日要去微服私访,你刚刚……”故意停顿,“是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云岫满脸通红,低头看脚尖,等着郁凉州嘲笑她自作多情。可等了良久,那边始终静默无声,云岫不禁抬眼看他。 日头一点一点升起,只见郁凉州慵懒靠在栏杆上,阳光洒过来,给他俊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云岫微微发痴,听他问:“那我又为何,不能喜欢你?” 日出东方,给大地投下大片光影。微风徐来,云岫衣袂摇曳不歇。 近日云岫宿在将军府,偶尔听闻府内下人谈及,那大汉宫内,有一位十分得皇帝恩宠的公主。郁凉州在洛阳当文官时,曾与公主有过几面之缘。二人三见定情,去求皇帝赐婚,却被皇帝以西域战乱为由,将赐婚之事压了下来。于是郁凉州投笔从戎,主动请缨随父傅恺之出征西域,只为早日平定边疆战乱,迎娶公主。 云岫听罢只觉可笑,好男儿志在四方。郁凉州的生父郁莫骓,是大汉第一骁勇大将军,为大汉的和平安定立下了汗马功劳。即使他因罪被斩,时隔多年,每逢他的祭日、冥诞,百姓们依旧为他祭奠。 郁凉州九岁便开始随军出征,经历过不少大小战役,直到他十三岁那年成了遗孤,进了傅府,逐渐变成文官,为官府抄写些文书求生。 阿望来降那日,郁凉州一身银色铠甲立于城楼之上,鹰眸远眺,将远处尽收眼底。即使全程未说一字,云岫也知晓,一切都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 彼时云岫在城楼下仰望着他,阳光打在铠甲上,连带着郁凉州的脸,都是光芒万丈。让她只觉这个男人,天生应着戎装。 这样的郁凉州,投笔从戎,又岂会是为了一个女子? 可空穴不来风,云岫想。纵然婢女们的说辞有些夸张,但想必郁凉州与那大汉的公主,是确实有情的罢。 郁凉州见云岫时,向来是一副漠不关心脸,所以云岫着实想象不出,婢女们口中那个和公主爱得死去活来的郁凉州是何模样。 虽然此番前来是所为他事,但毕竟她一开始就借了“命定夫君”这么个破由头,得知郁凉州有心上人时,她真的是肠子都毁青了。 那日在地牢,阿望曾宽慰她:“你日后可以跟他解释,说只知他是公主的命定夫君。你见识短浅,以为全天下只有你这么一个公主,不想原来东汉竟也有公主。” 云岫托腮思考:“他真的喜欢那个公主吗?可我为何觉得,他人虽冷淡些,偶尔却对我不错?” 闻言,阿望认真思索了一阵,突然顿悟:“这是替代!你想想,你也是公主,她也是,而且公主么,应该都是你这般跋扈的脾气。”拍了下大腿,“没错!就是替代,他是思念过甚,偶尔会把你错认!” 云岫觉得阿望的理由略扯,但思来想去,郁凉州确实只是偶尔对她好而已。若是他对她有意思,定是不会拆穿她偷琉璃盏之事,更不会把她的手下阿望关进地牢了。 思及此,云岫望向郁凉州的眼神,不复刚才的痴迷,她一字一句答:“只因我是楼兰的公主。” “你不是想嫁给我吗?” “我……”云岫语塞,“我那时,还不知……” 突然想起,那大汉的公主,此时应是郁凉州心头上的一道疤。若是她此刻将这道疤揭开,岂不是会惹怒郁凉州导致自己被赶回楼兰? 于是话锋一转:“我现在不想嫁了。” 商贩们陆续起床,开始为一日生计忙活,冷清的街道突然热络起来。 乌云游走,遮蔽了日头。 商贩们抬眼望天:“今日是要下雨啊!” 第6章 第6章 云岫跟在郁凉州身后,隐隐觉得郁大将军此刻,心情可能不太好。 平旦之时,她莫名其妙地被抓起来看日出,日出过后,又莫名其妙地被丢在了城楼之上。 她追着郁凉州的脚步,一心想回房间睡个回笼觉,却在迈进房门的那一瞬间,被郁凉州像提小鸡一样提了出来。 郁凉州声音凉凉:“你今日不是要去集市?” 云岫打着哈欠:“阿望那个懒鬼,每次都睡到日上三竿,我们晚些去。” “你是说,当下要同我去巡查,晚些时候,再与阿望去买胭脂?”不等云岫回答,郁凉州冷着一张清俊的脸点头,“我准了。” 云岫呆掉,仔细回忆自己刚才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似乎并没有什么歧义,为何会让郁凉州误读到这般地步?如若是跟着他去巡查,万一到时阿望就位,她却脱不开身,那她此前花费那么多心思才想出的周密计划,岂不是瞬间失效? 思索间,郁凉州的长腿已跨出院门,只留下淡淡一句:“眼屎在脸上挂了一早上,收拾干净过来吃饭。” 闻言,云岫一扫方才的愁眉不展,对着门口消失的水蓝色衣角轻声道:“你们先吃,我梳洗的略慢。” 说罢跑回房间,将房门反锁,钻进被窝,生怕会再被郁凉州揪起似的,将自己捂了个严实。 窗外秋风未歇,吹起的沙尘在耳边沙沙作响。云岫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却没了刚才那番睡意。 方才,她跟郁凉州是躺在这床被子上吧,被子染上了他身上独有的那股檀香味儿。 楼兰尚武,云岫虽自幼长于宫廷之中,但是见到的那些个官员,几乎个个是毛发旺盛、孔武有力。绵长的夏季一到,云岫从官员们身边经过,甚至可以隐隐闻到他们腋下的汗臭味儿。 所以在云岫的印象中,武将一直都是个邋遢粗旷的模样,文将呢,又都是阿望那么个瘦猴子似的弱不禁风样。 云岫还记得自己初见郁凉州,被他一把揽住夹在腋下,虽是秋季,她也近乎条件反射般想先捂起口鼻,奈何双手被钳制动弹不得,入鼻处却是一股淡淡的檀香。 上次夜访郁凉州,他房间内也燃着香炉,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握着书卷的那双手,却因常年习剑,掌心里生出了一层厚厚的茧。 文武双全,自云岫见郁凉州第一眼起,才真正了解到此词的含义。 可有何用呢?不论他从文或习武,皆已心有所属。 睡意复又袭来,云岫躺在榻上昏昏欲睡,一手却用力按住胸口。只要她记得郁凉州有心上人,此后遑论见他习字或执剑,她都能控制住自己,这里别再扑通扑通了罢! 一觉睡到日中,云岫才幽幽转醒,看了下窗外的日头,她约了阿望黄昏在城门口相见,此时距离黄昏,至少还有四个时辰。 起床梳洗一番,云岫只觉腹中空荡,不知郁凉州有没有发发善心,给她留些清粥小菜。 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走到大堂,却见郁凉州一人冷着脸坐在饭桌旁,府上的下人们立在一旁,个个噤若寒蝉。 察觉到气氛不对,云岫想脚底抹油转身开溜,却被郁凉州叫住。 “睡醒了?” “啊,还没,我再回去睡会儿。”刚一抬腿,肚子竟不争气地咕噜起来,周遭似乎暖了几度,只听身后郁凉州吩咐下人:“菜拿去热一热。”又对她说:“过来吃饭。” 云岫一听,猜想郁凉州可能不是因被她放鸽子而不悦,应该是他出去巡查,结果被哪家胆大的姑娘或者少年调戏了罢。 云岫拎只椅子坐定,复又抬头看了眼郁凉州那刀刻般的面容,心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还不忘夸赞自己真是聪明懂得察言观色云云。 毕竟郁凉州此刻是她的衣食父母,既然已猜到他不悦缘由,不免要安慰一番,可若是发生了此等丢脸的事情,她直接安慰必会驳了郁凉州的脸面,不安慰呢,又会显得她凉薄。 云岫暗暗点头,不得不说,安慰人真的是一门艺术,正拿捏着艺术该如何出口,却听邻座先开了腔: “我等你了你六个时辰。” 云岫差点一屁股从椅子上摔下:“什么?” 郁凉州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沿:“我等了你六个时辰。” 云岫难以置信,郁凉州等她?从清晨一直等到此刻?难道不是巡查完回来,刚巧和她碰上?瞄了眼郁凉州那副冰块脸,完全不像是骗人的样子。 云岫此前曾听傅将提及,郁凉州最讨厌人家迟到。 前阵子郁凉州带兵途经西域北面的车师国,车师国国王不肯臣服还跟郁凉州约架。原本郁凉州只是派傅将上阵杀敌,结果那国王为挫汉军士气,故意迟到一个时辰,惹怒了郁凉州。 两军开战之时,对方士兵甚至未看见郁凉州如何动作,他便把车师国国王的人头取了回来,而那国王的身子,竟也似没反应过来似的,手臂还在一挥一挥,整个儿一无头尸在呐喊:杀啊!杀啊! 此后车师国无主,大汉的皇帝将在他那为人质的车师国太子放了回来,捧为新的国王,车师国彻底臣服。 云岫摸摸长颈上的头,想那车师国国王仅迟到了一个时辰,就被郁凉州砍了头。如今她迟到了六个时辰,她也没有六个脑袋给郁凉州砍啊! 冒着香味儿的菜肴被下人端上,还加了只新烤好的烧鸡。云岫吞了吞口水,试图转移话题:“你早饭吃烧鸡,够重口。” “这是午饭。”推了推烧鸡,“给你的,吃吧。” 见郁凉州将烧鸡推至自己眼前,云岫告诉自己要淡然,谁说这一定是临死前的午饭?她决定努力一下,拿出杀手锏,说不定还有被宽恕的可能。 抿着嘴眨巴两下眼睛,烈火般的眸子里顿时蓄满了泪水。 云岫泪眼婆娑地望向郁凉州:“将军,你知道的,女孩子每个月都有那么几日。” 郁凉州放下刚拿起的筷子。 “我娘死得早,没人教我调理身子,所以每个月的那么几日,都是我万分痛苦的时候。”眨巴下几滴眼泪,“若是休息不当,我随时可能疼晕过去。” 郁凉州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好整以暇。 云岫脸上挂着泪痕:“今日被将军那么早叫醒看日出,我身体便有些不适。啊将军切莫自责,我没有怪将军的意思,怪只怪我身子太弱……”拎起郁凉州的右衣袖抹眼泪,抹完还把郁凉州的左手附在衣袖之上。 郁凉州配合点头:“嗯,湿的。” “今日将军叫我梳洗一番,我回屋时只觉头晕,刚想梳洗便昏了过去,醒来时,已是日中了。”一副着急模样,“想起与将军之约,我怕将军等得太久,便慌忙跑了过来,许是跑得急了。”兰花指按着太阳穴,“此刻,此刻头竟又有些昏沉。” 说着就要栽到,被郁凉州稳稳扶住。 郁凉州扶着云岫坐正,问她:“你可知,在我朝,欺君是何处置?” “砍头?” 郁凉州点头,又问:“那军中呢?”见云岫不答,郁凉州道:“也是按律……当斩。”眼看云岫想直接装昏,郁凉州眼底浮上一抹浅笑:“坊间传闻,楼兰公主云岫师承神医修达,医术了得。” 摇头叹息:“我今日本想带着习医之人,到坊间办项要事。事若办得好,此人今后犯了错,大可拿今日之功补明日之过。奈何……” 话头顿住,看向云岫,果然见对方一脸急切:“那将军,咱们何时出发?” 郁凉州故作迟疑:“你这身子……” “哎没事儿!”云岫在身上胡乱点了几下,“将军不是说了嘛,我师承神医修达,这点小毛病,我自己还是能治的。”怕郁凉州不信她,又在地上蹦了几下,“哎呀,现在突然觉得浑身清爽呢!”见郁凉州点头,云岫高兴地拿起碗筷,“那咱们快点吃饭,吃完就去办将军的要事!” 云岫是一国公主,虽然此时楼兰已为东汉附属,归郁凉州统领,但说到底郁凉州仍是个将军。如若不是通敌叛国类的大错,郁凉州是没有资格先斩后奏砍楼兰君臣的,而她父皇多年来周旋于大汉与匈奴之间,通敌叛国?她父皇哪有那个胆量? 所以,于云岫来说,郁凉州所谓的“将功补过”倒是没多大吸引力,她只盼着能好好帮郁凉州办好他那桩要事,趁着他心情好,要他答应将她留在府中。只是,这留在府内的缘由,她还要思忖一番。 无论如何,此事都不用阿望帮忙了。 放下碗筷,云岫随郁凉州出府,想趁着郁凉州不注意,用落尘通知阿望。可这落尘刚一拿出,就被郁凉州发现。 郁凉州问她:“你做什么?” 云岫答:“若是今日同你去办要事,我怕是不能赴阿望之约了,我通知他一下,省得他白等。” “他一个男人,等一下无妨。” 云岫皱眉:“那可不行,阿望这人特小气!上次我不小心让他多等了一刻钟,他就气得要同我断交。我给他做了整整七日烧鸡,他才勉强原谅我。” 郁凉州转过头来,盯着云岫:“我以为,他只是你跟班。” 云岫思忖了下,她和阿望同拜修达为师,严格算起来,他还是她师兄,这样一来,云岫答:“不只是跟班。” “他对你很重要?” 云岫又一思忖,经常替她背锅的人:“自然蛮重要的吧。” 闻言,郁凉州不再说话,寒着一张脸快步行在街道上,云岫不知哪里又得罪他,只能小跑跟上。一边跑一边喘着气喊:“喂,你等等我啊!”然后郁凉州又寒着一张脸停下来等她。 街边的少女见了,纷纷羡慕云岫:“要是有这么好看的男子让我追着跑,我喊他停下,他就真的停下来等我,那我肯定要幸福得昏死过去了。” 话风飘到云岫耳朵里,云岫只笑她们,想男人想疯了。 第7章 第7章 云岫追着郁凉州来到了城门附近的一处破庙,几根未被烧毁的柱子,顶着几片残瓦,再加上一尊神像和神像的残桓,四处是火烧过的痕迹。 云岫环顾四周,心中暗暗惊叹,这得多大的火,竟将这寺庙熏得,连供奉的是个什么神像,都看不出来。 “这是……寒水寺?”云岫思忖出声,在郁凉州大军到达玉门关的前七日左右,寒水寺突然走了水。 那夜风大,又恰巧赶上寺内新运来一批经书,大风一吹,火星四溅。和尚们水桶里的水尚未接满,火势便已大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坊间传言,走水那日,方丈本是外出讲禅,并未在寺内。可待火势褪去,和尚们竟发现,老方丈坐在自己的禅房内,已经入定。 大漠虽天气炎热,可树木不多,能燃着的东西也少。为防走水,寒水寺的老方丈还教大家,在自家的房梁上,有铜片的包铜片,没铜片的抹些泥巴。 老方丈的法子极其管用,这么多年,敦煌郡内已经很少有人家走水。人们都说,这是有人想要害死方丈。 可方丈讲禅多年,与人为善,极受敬重,人们着实想不出,他老人家会与谁结怨。 和尚们找上官府,希望官府能帮他们查明真相。然而玉门关外匈奴跃跃欲试,彼时楼兰王云止的态度也摇摆不定。若是云止就此归顺匈奴,开了马迷途那道屏障,敦煌郡定遭血洗。 官员忙着战事,一面要去抱住云止的大腿,劝他不要依附匈奴。一面又要派人飞马求救,催促郁凉州等人快快到达。 官员忙得一个头两个大,哪里还有闲情去管什么纵火案,于是,此事就暂时被搁置。 现如今郁凉州大军抵达,楼兰归附大汉,玉门关暂且安定。难不成,是那群和尚旧事重提,请官员查案,官员看案子太难,来找郁凉州帮忙? 不会吧,自古以来,云岫可还没听说过出征的将军,帮忙查民间凶杀案这等荒唐事。 可若不是帮忙查案,郁凉州带她来此,又是所谓何事? 狐疑抬头,只见郁凉州目光深沉:“那方丈,是我挚友。” “哦,忘年交。”云岫了然点头,感情是让她陪着吊唁来了,见郁凉州一直盯着那座烧毁的佛像静默无声,仿佛被巨大的悲伤笼罩。云岫情绪不免受到感染,开口安慰:“逝者已逝,你要节哀。” 安慰完又觉得哪里不对,这老方丈虽说是四处讲禅,云游四方,但其实碍着经费有限,他一直未走远。充其量在几方安稳之时,来楼兰转两圈,再去北面的车师国转上两圈,何时到过洛阳那么远的地方? 再说郁凉州,虽说儿时他随其父四处征战,但云岫并不记得他东汉的大军曾到过楼兰。即使她云岫没了八岁前的记忆,他们楼兰也是有史官的。史书上记载,楼兰十年内和平安定,除了百姓少吃了几口肉,她母后病逝外,并无大事发生。 云岫猜测郁凉州说了谎,可看他的样子,又着实悲伤,云岫无法悟出其中缘由,便不再费脑去想。 她只一门心思惦记着叫郁凉州承她人情,她才好开口要求留下。 可在破庙里兜了几圈,见郁凉州只是盯着那尊神像不动,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何需要行医之人帮衬的地方。 云岫以为自己被郁凉州诓了,正欲同他理论,却见郁凉州指了指神像,问:“看不出这是什么?” 云岫闻言,才抬头去仔细打量那尊神像,神像乃是金身,合十的双掌被大火烧得变了形,漏出里面黑漆漆的一块,其他部位倒是没被损毁,只是面目被大火熏黑无法辨别了而已。 这金身倒是没什么特别,只是那漏出的焦块,云岫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人的指节。 云岫看向郁凉州,询问的眼神:“这不会……是肉身神像吧?” 郁凉州点头:“你再看看。” 云岫双掌合十,虔诚地拜了三拜,才凑近神像,围着神像转了一圈,才发现神像背后,有一个挪动的痕迹,似乎是有人,将背靠着残桓的神像往前推了推,使神像露出后背。 而神像的后腰处,也有个不大的口子,因曾背靠残桓,此处并未受大火影响。透过这个口子,云岫能清晰看到,金身里的肉身皮肉,竟如活人般栩栩如生。 郁凉州不知何时来到云岫身后,问她:“你可知这世上,有何毒物能使人尸身不腐?” “毒物?”云岫不明所以,“为何是毒物,不是药物?”见郁凉州不答,她自顾自地说:“古书上记载过许多,先人保存尸身的法子。可这些法子,虽能使其不腐,但尸身却褶皱不堪。刚及第的少女存个几十年,也会变成花甲老太。这样新鲜的,我倒是没见过。” 眨眼间,又瞟到挪动佛像的痕迹,云岫蓦地想起,那晚她想要色诱郁凉州时,郁凉州却突然出现在屋顶,莫非…… “小心!” 郁凉州突然出声,云岫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带着原地转了一圈。 与此同时,“嗖”地一声,一把短刀,钉在了残桓之上。 平稳的呼吸响在耳畔,郁凉州将云岫塞在神像身后,嘱咐:“藏好了。”之后便飞身出去与人缠斗。 云岫藏在角落,听着密集的兵器相接之声,纳闷道:“我让阿望带两三个人来假装刺杀我,让我受点皮外伤以寻求郁凉州保护。可我听这声音,怎么好像来了不下二十人?”略一思忖,“难道不是阿望?” 露头想看个究竟,却看见一人手持长剑,正欲从身后偷袭郁凉州。云岫心急提醒:“小心!” 郁凉州闻声并未回头,只反手刺了那人一剑,出腿一踢,便将那人踹出四五米远。 众人看打郁凉州不过,便将视线集中在云岫身上。一彪形大汉三步并两步蹿到佛像跟前,一把将云岫提了出来,紧紧勒住她的脖子。 云岫顿时无法呼吸,不远处郁凉州声音响起,隐有焦急:“小岫。” 这还是云岫第一次听郁凉州叫她,平时他们说话,都是你啊你的,郁凉州不曾直呼过她的名讳。现在才知晓,原来他是这样叫她。 云岫含笑,憋着最后一口气奋力抓花大汉的手臂。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汉大笑着松手,整个人像疯了一样狂笑不止,就连手中的短刀都笑得掉在了地上。 云岫捂着脖子咳嗽了一会儿,看见自己身前仍旧围了一圈想利用她威胁郁凉州,却又不敢上前的黑衣人。 而众人身后,郁凉州正披荆斩棘,冲破人群,一步一步向她迈来。 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倒下,郁凉州提着滴血的剑,走近她,蹲下问:“没受伤吧?” 云岫捂着脖子装腔:“咳咳……好像中毒了……咳咳!” 身后的彪形大汉依旧笑个不停,却挣扎着拿起刀,砍向云岫。 云岫只觉身后一阵凉风习过,虽被郁凉州眼疾手快带离,躲过了要害那一剑。但未曾料想,那大汉的短刀竟暗带机括。 郁凉州抱着云岫起身时,大汉看准时机按下了刀柄,“咔”地一声,短刀变长剑,直抵郁凉州心口。郁凉州一个转身脱离危险,手上抱着的云岫肩胛处却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 云岫疼得呲牙咧嘴,心想这帮人摆明是冲着郁凉州来的,这大汉既挣扎着拿起短刀,为何不是刺向郁凉州而是过来砍她?难不成她发明的痒痒粉会使人呆傻? 看一眼被郁凉州踹翻在地,笑个不停的大汉,云岫捂着伤口上前,又抓了他一下。 等了一会,见那大汉终是止了笑,云岫美目圆睁,上前盘问:“你方才那短刀,为何不直接往郁凉州身上扎?” 不顾身后黑了脸的郁凉州,她又问:“既是变了长剑,你竟然还是砍我。你可是觉得,他武功高强你打不过,所以过来欺负我?” “呸!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会欺负一个弱女子!”大汉咬牙,“我不过是看你俩相好,想着我刺你时他会过来替你挡刀,没想到……”大汉气得直拍大腿,以刚才他出刀的那个速度和刁钻角度,若是常人想救云岫,也仅来得及与她调换位置,不可能会全身而退。 可是郁凉州速度之快,武艺之高,竟能在短时间内将云岫带入安全范围,还把他踹出老远? 大汉直觉心里憋闷,方才他的短刀转换成长剑,也是找了个刁钻的角度。刀尖直指郁凉州心房,剑刃却几乎是搭在云岫的脖子上。 若是郁凉州躲闪,云岫被他抱在手上,势必会随着他的动作而挪动,脖子也会因挪动而抹上剑刃。 大汉认为,郁凉州绝对不会让女人受伤,所以出了这么个损招想杀死郁凉州,没想到又被他躲过了。 大汉憋闷至极,对云岫道:“你可知,他方才拿你挡了长剑?”见云岫眼神躲闪,大汉心想挑拨离间有望,于是继续道:“其实他方才若是不躲,受伤的就是他了,他这样对你,可不配做你相好。” “为何不配?”云岫挺直腰板反问,“方才被你剑抵心口,他若是不躲,必死无疑。他若是死了,你又怎会给我留活路?如今他躲了,我虽受伤,却不致命。我们都活了下来,还制服了你。能在短时间内反应迅速,懂得权衡利弊之人,为何不配做我相好?” 大汉不屑:“让女人受伤以谋求活命,怎是大丈夫作为?” “那暗算女人,以女人威胁敌人,就是大丈夫作为了?”云岫秀眉微拧,“强者保护弱者,自古便是美德。但女人之于男人,并不是弱者的存在。如今各国战火不断,精壮男子奔赴战场保家卫国,徒留一屋子的老弱病残托妻照顾。战场上刀剑无眼,死亡不过是瞬间之事,死后长眠沙场,再也不用为生前之事烦忧。而其妻,却忍受着亡夫之痛,将他生前未尽之责一力承担下来。” 郁凉州站在云岫身后,听她字字铿锵有力:“浮世浮生,最英勇的从来不是赴死之人,而是选择活下来,接受一切苦难之人。” 多年之后,郁凉州仍旧清晰地记着云岫这番话,纵然时隔经年,岁月变迁,连楼兰的名讳都改成了鄯善,似乎记着它们也没了意义。可他就是记得,当他登上城楼,望向无垠沙漠之时,当他走在繁华街市,见着赤发女子之时,总是没由来地,想起。 第8章 第8章 云岫再醒过来已是傍晚,醒来时见郁凉州正襟危坐在她的榻前,面色凝重。阿望蹲在一旁,哭得抽抽嗒嗒。 云岫眼皮一跳:“我这是晕过去了?” “嗯。” “短刀上有毒?” “嗯。” 见郁凉州一直嗯啊嗯的,表情又十分严肃,阿望哭声亦更大,云岫急得跳起来:“毒入骨髓了?快!快去找我师父修达长老,或许我还有救。” “你师父来过了。”郁凉州摇头叹息,“老人家哭着走的。” 闻言,云岫如遭晴天霹雳,若是连闻名三十七国的神医修达长老都治不好,那她便真是没救了……悲由心中生,云岫又不甘心就这样死掉,问郁凉州:“那个彪形大汉呢?他下的毒,肯定有解药啊!” “咬舌自尽了。你师父说,你还有三个时辰,你看看,你还有何未了的心愿?” 好像浑身力气被抽光,云岫跌坐在榻上,有些恍惚。若说未了的心愿,她最大的心愿便是找到母后的坟冢,在她老人家坟前上柱香,如今看来,此生是无法实现了。继承王位,成为父皇那样的君皇,使楼兰不再受外敌侵扰,让百姓安稳、富足,这也不可能实现了。 短短三个时辰,云岫思索着能实现的愿望。想起她出楼兰前,还被她十二岁的表妹嘲笑,都十六了竟然还没跟男人亲过嘴。 云岫的凤眸一转,其实这也算个心愿罢。赤色的眸子滴溜溜地转到郁凉州身上,虽然还没到喜欢的程度,但好感还是有的。扫一眼郁凉州的盛世美颜,又扫一眼他的倒三角形身材。嗯,能把初吻献给郁凉州,她绝对不吃亏! 云岫向来是行动力极强的主儿,一想到自己还有三个时辰的时间,她便迫不及待地扑过去想扒郁凉州的衣服。奈何郁凉州武功忒高强,她刚一动作,便被郁凉州一掌按住脑门,长臂伸直,任凭她怎么够也够不到他的脸。 郁凉州失笑:“你中得又不是情毒,为何这般饥渴?” 听着郁凉州的揶揄,云岫的小脸难免红了红,但命都快没了,要脸有何用?挣扎间发现自己的嘴唇几次若有似无地擦到郁凉州的掌心,云岫灵机一动,一撅嘴,稳稳地啵儿到了郁凉州的掌心之上。 感受到掌心湿润异常,郁凉州收回长臂,面色阴晴不定:“口水真多。” “什么口水,我刚刚是在亲你哎!” 角落里的阿望早震惊地忘记抽噎,吃惊地望着二人,嘴巴张得能塞下两个鸡蛋。 僵持间,傅将端着碗汤药从大门迈了进来。 “来了来了,解药来了!” 云岫的师父修达长老紧随其后,面上却未有郁凉州说的哭过的迹象,端得是一派气定神闲。 难不成……她又被骗了? 恍神间,傅将已将药碗送到了郁凉州的手中,郁凉州已慢慢舀起一勺汤药,吹凉些递到了她的嘴边。 “乖,喝药。” 云岫听话张嘴,一碗药下肚,才开口问她师父。 “师父,我中得何毒?” 修达长老哭笑不得,这短刀上淬得乃是他制的一味奇毒,名曰睡美人。顾名思义,中此毒者不会瞬间丧命,只会就此一睡不起,直至死亡,此间过程不会有任何痛苦。 此味毒药原本是为受病痛折磨的楼兰百姓所制,民间正规药房皆有售,百姓可凭借郎中开具的不可医治证明购买、使用。 奈何楼兰贫瘠,想要一夜暴富的民众不胜枚举。有心术不正之人研究出了睡美人的秘方,在黑市上贩卖。可堂堂三十七国公认的神医修达所制之药,又怎是常人可习得的? 黑市上流行的睡美人,并达不到让人睡死的功效,仅能让人常觉困乏,浑身无力,嗜睡。药效不过三日,便可不医而愈。睡过三日之人,此后亦会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因着此药并没有对民众造成伤害,反而让一些平日里无心睡眠之人得到了休息,故而云止和修达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此药在黑市流行。 “所以……我其实不是晕倒,只是睡着了?”云岫坐在榻上,止不住地颤抖,“我也没中毒?方才我喝的,仅是提神的补药?” 见众人点头,云岫颤抖地提起右手,葱白的食指指着阿望:“那你哭甚?” 阿望吸了吸鼻涕:“我内疚……”阿望哭丧着脸解释,“我今早,跟阿美看完日出,看时辰还早,就回屋补了个回笼觉。待我睡醒,发现快到与你约定的时辰,便急忙赶往玉门关。可守关的将士说,今日城内有贼人出入,玉门关戒严,任何人不得入内。”抽噎更甚,“若是我不睡那回笼觉,准时赴约,说不定你就不会挨这一刀了。” 听阿望说话间,云岫眼睛总是不自觉瞟向郁凉州,见对方暧昧地抚摸着自己的掌心,她直觉耳根发红,她方才到底又做了什么蠢事! 待阿望说完,她细一琢磨,发觉不对。 按照阿望的说法,在她与阿望约定之时,玉门关便已戒严。可那时,她才刚随郁凉州到达寒水寺,难不成,郁凉州一早就知道…… 白日里遇见那群黑衣人,云岫便直觉奇怪,当时情况凶险,她也没心思细想到底是哪里奇怪。如今略一思忖,她才发现,白日里无论是发现那群贼人之时,还是与贼人打斗,击败那大汉之时,郁凉州全程十分淡定,甚至未曾问过,来者何人。 来者何人?或许郁凉州不用问,便已猜出。毕竟三十七国之内,心思巧妙,能制出那短刀的,在云岫看来,仅有一人。 楼兰王云止,也就是云岫的父王,以擅制精器、布巧阵而闻名。楼兰多年间,在汉、匈两大国的夹缝中生存,虽是个不两属,无以为安的尴尬境地,但毕竟多年来,楼兰都未能被两国之一吞并。 众人皆知,楼兰的独立,完全归功于云止在楼兰边境设置的迷阵。迷阵是云止借助盐泽和白龙堆的自然条件,在其上布下巧阵。阵中常年瘴气弥漫,飞沙走石,若没有羌笛落尘指引,即使马儿进去,也会迷失方向,最终枯死于迷途之中。故而,众人给该迷阵取名为马迷途。 今日那大汉用的短刀,竟能伸缩自如,且长剑隐藏间,竟毫无痕迹。制作如此精巧的兵器,绝不会出自普通匠人之手。 可云岫深知,在外交政策上,他父皇向来秉持怀柔政策,从不主张引起战乱,祸害百姓。这样的父皇,又怎会派人暗杀郁凉州?即使是她父皇指使,她的父皇也没那么蠢,让那贼人使一个轻易就暴露自己的凶器。 待众人准备离开,云岫正欲为她父皇辩解,却听郁凉州先开口:“不是楼兰王,我知道。” 云岫讶然。 郁凉州解释:“我此前出使车师,营帐里有个士兵得了疟疾。”面色隐有愧疚,“医不好,为防传染,我便弃了他。”郁凉州向来爱兵如子,丢弃士兵之事,一直是他心上的疤。 “那大汉是他的哥哥,双胞胎,见他第一眼我便知晓,他此番是来找我报仇的。 被那大汉质疑时,云岫虽表现得深明大义,但实则心里还记恨着郁凉州拿她挡刀之事。如今听郁凉州亲口承认对方是来找他寻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问他:“那既知对方是来复仇,你也确实有愧于人家,为何不主动受他一剑,以表歉意?” 郁凉州的回答言简意赅:“我又不傻。” 云岫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又问:“那你打算如何处置他?放了,再发些抚恤银两?” “没有,”郁凉州气定神闲,“此刻在地牢。”见云岫一副明显的幸灾乐祸神情,口中却仍同他道:“你这样多不好。” 郁凉州不禁拆穿:“他伤了你,我关他,难道你不高兴?” 云岫抿唇思索了一瞬,秀眉微拧:“那要不,再饿他两顿?” 闻言,一抹浅笑爬上郁凉州嘴角。是了,这世上本无以德报怨的规矩。郁凉州向来认为,若是人世间以德报怨之人多一些,恶人做坏事皆不用受应有惩罚,那这天下,恐怕是恶人横行了罢。 待云岫睡去,郁凉州才返回书房。 傅将温了酒等候多时,见郁凉州回来,便道:“那大汉本是会些武艺,在街头卖艺之人。弟弟死后,一心找你复仇,但一直报仇无门。” 郁凉州静静温了杯酒:“短刀出处,查到了吗?” “嗯。”傅将一手环胸,一手摸下巴做思索状:“短刀确实来自楼兰宫廷,就连那乌龙毒药,也始于那里,未免太巧。” “楼兰王不会那么蠢,那群死士如何了?” 这次刺杀,最大的疑点不在于那领头大汉,而在于大汉手下的那群死士。 死士们后槽牙中塞着毒药,大汉被俘后,一死士出暗器想将大汉置死,被郁凉州救下,死士们随即咬破毒药自尽。 郁凉州盘问大汉,大汉却只知这些人是他从黑市上请来的打手,就连那短刀,都是他与黑市老板讨价还价得来的。 大汉不像说谎,死士中又无一活口,线索自此中断。 仅凭猜测,傅将道:“如今最想你死的,怕是匈奴的单于了。” 郁凉州却不同意:“若是匈奴人,他直接派人刺杀我便是,为何要费一番周折伪装?”一口温酒进嗓,“此次杀我不成,定有下次,他们行动次数越多,破绽越多。” 傅将点头,随即眯起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你今日让我下令封锁城门,我还以为你知晓有刺客要来,准备来个瓮中捉鳖。”拱手向郁凉州敬酒,“如今想来,你这是,不想让阿望进城,同云岫约会罢?” 郁凉州饮尽杯中酒,不作答。良久,吩咐傅将:“去查查那药,是否出自云岫之手。” 第9章 第9章 岁月如梭,郁凉州刚到敦煌城时,玉门关外的白桦叶才微微泛黄,如今树叶早已大片脱落,余下孤零零的白色枝干在风中颤抖。 云岫百无聊赖地趴在榻上,伸出十指数日子。刺客行刺之事已过去整二十日,阿望也整二十日没来看她。 这二十日间,郁凉州以让她养伤为由不准她出门,也不准外人打扰。每日有两个婢女专门伺候换药更衣,还有两个婢女专门为她准备清粥小菜。 云岫被强制着吃了整八日素,嘴里快淡出鸟来。到了第九日,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以绝食抗议。 她发脾气时恰逢郁凉州路过,云岫一把拽过郁凉州:“不给病人大鱼大肉,这伤怎么调理得好?我想吃酱肘子。” 郁凉州偏头:“病人进食怎能如此油腻?” 云岫指指自己的肩膀:“我伤在肩胛,吃哪里补哪里,我是大夫,听我的。” “歪理。”郁凉州失笑,吩咐婢女,“那下餐给她加肘子罢。” 将衣袖从云岫的手中挣脱出来,郁凉州抬腿欲走,不给云岫任何多与他相处的机会。 云岫看着空空的手心微微发怔,她喊他:“郁凉州!” 郁凉州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 云岫嗫嚅:“我承认我是想用苦肉计留在将军府,可那群杀手,真的不是我喊来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看着郁凉州渐行渐远,云岫呢喃出声,“你若是知道,又怎会整日叫傅将和这群婢女跟着我?” 闻言,隐藏在暗中的傅将,屏息静气。 郁凉州怀疑云岫。 遭遇刺杀那日,郁凉州临时决定微服出巡,知道他行踪的,仅云岫和他自己。 同云岫逛街期间,云岫用落尘通知了阿望,没多久刺客便来了寒水寺。 再说云岫中得那毒,修达用药,向来不按常理,除非拿到药方,否则寻常人是绝不可能依着药味悟出方子的。而能拿到睡美人药方之人,定是修达身边信任之人。云岫学艺不精,经常拿了师父的药方,却依着药方调出些乌龙之药。 郁凉州令傅将去调查那药,追根溯源,果然发现,那乌龙药是出自云岫之手。 云岫来将军府有些时日,每日除了吃饭睡觉缠着他以外,便再没做过其他事,以至郁凉州到如今,仍猜不透她不惜演一出苦肉计,也要留在将军府的目的。 不过至少,他能肯定,云岫此举,定不是为了嫁给他。不知为何,郁凉州每每思及此处,心中总是生出些许烦闷。 时值深秋,风沙渐大,为防风沙入室,家家门扉紧扣。即便如此,凉风仍能卷携着沙子从窗缝、门缝中钻进来,弄得岸几、地面满是沙尘。 因郁凉州平日里常与众将士在书房商议要事,书房便成了闲人免进的重地,就连打扫的婢女,未经允许,也不可擅自进入书房。故而,郁凉州书房里的积尘,比起将军府内的其他地方,要多上很多。 郁凉州返回书房时,见地上的灰尘深浅略有差别,摆在书案上的信件也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郁凉州招来傅将:“有人来过了。” 傅将讶然。 将军府内守卫森严,书房重地更是有精兵层层把手,这来人武功得多高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郁凉州书房? 沉吟片刻,傅将问:“难不成,是有细作混进来?” 见郁凉州面无表情地点头,傅将更加不解。虽说最近大汉与匈奴越发剑拔弩张,双方都准备不宣而战,但九州大地上不只有他汉、匈两国。在这二国之间,还存着楼兰、车师、乌孙、库车、且末等一众三十六个国家。 汉匈征战,势必会牵连到西域诸国,民不聊生。所以没有一个好的由头,双方都不会主动发起战争。 匈奴的单于又不傻,即使他在郁凉州的将军府里安插了细作,双方还未开战,他又怎会让细作在如此敏感的时期露出马脚? 傅将抬眼,见郁凉州端坐在书案前从容饮茶,心下顿时了然。想必来者,是另有其人。 “猜得不错。”郁凉州抚着杯子,慢条斯理道:“不过是个故人,来找旧时书信罢了。” 闻言,傅将也径自给自己添了杯茶:“说起来,故人最近来得可是频繁呢。” 二人口中这个故人,说起来与那寒水寺方丈有些渊源。 寒水寺的方丈净空法师,准确来说,应是郁凉州生父郁莫骓的挚友。二人生前常有书信往来,郁凉州十三岁入住傅府时,除了那一叠书信外,身无一物。 傅将曾以为,郁凉州留着那书信,只是想见着父亲的笔迹,睹物思人罢了。直至和郁凉州关系混熟,二人情同兄弟,他开口问了才知道。原来,郁凉州一直认为,这书信之中,有和郁莫骓叛国之事关联的线索。 此后郁凉州还以郁莫骓独子身份,与净空法师通过书信,可是仅有三封,之后遑论郁凉州书信中写了什么内容,问了什么问题,净空法师一概没有回复。 至于那三封书信的内容,傅将到现在都不得而知。好像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以至于这个故人,三番五次前来偷取。 奈何故人武艺高强,对郁凉州的生活、行踪又了如指掌,整整八年,郁凉州都没能抓到他。 现如今,郁凉州身处大汉边疆,故人不但没有放弃偷信,反而盗取的次数愈加频繁。他如此心急,只能证明,郁凉州离真相已十分近了。 弯起修长的食指,指节有规律地敲打着桌沿,郁凉州见傅将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云岫那边如何了?” “还能如何?”傅将打着哈哈,“她十几日前就已发现我在暗中监视,每日除了吃睡晒太阳,便是深夜吹着她那个落尘,把白日里偷留下来的酱肘子送去楼兰。”傅将调侃郁凉州,“再这样下去,我看咱们整个将军府,都要被她偷空咯!” “偷?”郁凉州放下茶盏,问傅将,“何为偷?” “这个……” 郁凉州闲闲饮茶:“拿别人的东西,不告知别人,方为偷。那酱肘是我赠与云岫,已归她所有,她如何处置,是她的权利,那不叫偷。” 傅将连忙附和:“对,没错。” “下餐再给她加两只烧鸡罢。” 对于郁凉州的奇怪举动,傅将着实不解。先前云岫要同阿望约会,傅将以为郁凉州是吃醋,所以次日才借着微服私访的由头,拉着云岫去逛街。没想到最后却带人家去了被烧光的寒水寺,问人家如何保存尸身鲜活不腐。 二人遭遇刺杀,云岫中毒睡着时,郁凉州那冷着的脸上分明是想要杀死大汉的神情,他却又在得知是乌龙毒药时怀疑云岫,还晾着人家整二十日不作理睬。 现如今,他描述云岫作派时,不小心用了个“偷”字,郁凉州又对她百般维护。郁大将军对云岫,究竟存得是个什么心思,傅将是着实看不清楚。 只是…… 傅将严肃开口:“今日驿站传来书信,说我爹已经率大部队,从洛阳赶了过来,不出三日便到。”微微停顿,“季衡公主,也跟着来了。” 见郁凉州毫无反应,仍漫不经心地饮着茶,傅将不禁急道:“这季衡公主生性善妒,若让她知道你此番竟将云岫留在府中这些时日,定会闹出乱子。” “会出何乱子?”郁凉州缓抬起头,没什么情绪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云岫所在的厢房,“依我看,按照云岫的性子,还是她闹出乱子的可能会大一些。” “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云岫送回……” “她想方设法留下,”傅将话未说完,便被郁凉州打断,“定是有非留不可的理由。” “那是自然。”傅将闻言,又眯起好看的桃花眼,像是已经看了出好戏般,满怀欣喜地对郁凉州道:“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便叫人着手准备,接待季衡公主大驾罢。” 云岫的百无聊赖终是在第二十一日被打破,听闻公主三日后便会到达将军府,府内的下人们简直忙成了一团蚂蚁。就连郁凉州安排在云岫身边“照顾”的那四个丫鬟,也被抽去帮忙,给公主布置雅舍。 云岫好不容易恢复自由身,屁颠屁颠地跑去看热闹。只见众婢女努力拾掇的雅舍内,已挂好从洛阳带来的藕粉色的上等丝绸幔帐,进门玄关处摆着且末国进贡的白玉婢女像。 婢女雕刻的栩栩如生,眉眼低垂呈屈膝行礼状,好似在欢迎公主的到来。婢女像旁边,还摆着一碗色泽红润光亮,个头大而不干的红枣。 云岫躲在雅舍门口,偷听婢女们百忙之中头嚼舌根: “听说这红枣,是将军吩咐厨房特意准备的。” “是啊是啊,将军说是公主身体虚寒,经不住车马劳顿,要为公主补些气血。” “将军对公主真是好呢。” “公主对将军也不错啊,还追随着将军跑来边疆,看来二人真是好事将近了呢……” 云岫靠着雅舍的大门,越听越觉得耳边有蚊子嗡鸣,啪地一掌拍在雅舍大门上,呢喃出声:“果然是我眼花啊,都深秋了,哪里还有什么蚊子。” 婢女们见状,吓得各自去忙手里的活儿,没人再敢开口说话。 入夜微凉,郁凉州披着水蓝色外袍,修长的食指手握兵书,正在烛火下读得出神。 “嘎嘣嘎嘣……” 门口传来窸窣之音,郁凉州以为是老鼠经过,未予理会。 “嘎嘣嘎嘣嘎嘣……” 良久,见窸窣之音不曾停歇,声响反而愈加地大,生怕惊扰不到屋中读书之人。郁凉州揉揉眉心,终是给云岫开了门。 门扉开启,发出“吱呀”的声音,云岫嗑着红枣,将红枣核吐得满地。 当空一轮皎洁圆月,郁凉州倚着门框,懒懒开口:“你这是在做什么?” 云岫不回头,只答:“我吃枣啊!我最近气血虚,见着那雅舍里摆着一碗红枣,蛮诱人的,便拿来吃了。”转身将空碗递给郁凉州,“你不介意吧?” 郁凉州不明所以:“我为何要介意?” “哦,不介意就行。”云岫将手上的水渍往郁凉州书房甩了甩,“我啊,最近气血亏得很,你千万别让我在雅舍里看见红枣,否则,我见着一次吃一次。” 郁凉州拿着空碗,眼底闪过一丝讶然,他这是……被威胁了?目光缓缓移到云岫身上,只见她脚下正用力地碾着已压进泥土里的枣核,口中恶狠狠地对他道:“我肩伤还没好,地你自己扫。” 说罢潇洒转身,大踏步离开。 第10章 第10章 从郁凉州处出来,云岫仍旧觉得十分不解气。 凭什么一样是公主,为什么她像囚犯一样,被郁凉州无故软禁了二十日,整日被逼清粥小菜,郁凉州连句道歉都没有! 他那个旧相好什么季衡公主一要来,整个将军府便忙得人仰马翻,恨不得人人都去为那季衡提裙摆当马垫? 云岫心中愤懑难平,心中掂量着,纵然是贡枣,也值不上几个钱,反到是门廊里那栩栩如生的白玉女婢像比较稀罕。 云岫忽地忆起此前郁凉州与她的谈话,郁凉州好像同她说过,这将军府里,除了她屋子里的蚕丝被和他卧房里那黑釉茶盏,其余的值钱物件,都是他同好友借过来充脸面的?打坏了要赔的? 那且末进贡来的,白若羊脂的白玉女婢像,打碎了肯定更要赔罢? “哈哈哈哈哈……”云岫幻想着郁凉州因要赔钱而不得不去做苦力的惨像,不禁嘲笑出声。笑声回荡在大半夜的府院里,显得十分空旷瘆人,云岫自己被自己吓得一个激灵。 郁凉州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问:“你笑什么?” 又是一个激灵,云岫条件反射回头,凌厉的指甲作势要抓上对方,被郁凉州一把拦住。 见是郁凉州,云岫提着的心才放了回来,她轻抚着胸口,心道,人真是不能做亏心事啊! 细微的表情被郁凉州尽收眼底,郁凉州又问:“你笑什么?” 云岫心虚,只打着哈哈:“没笑什么啊,就是看今日夜空晴朗,圆月当空,是个赏月的好时机。” “原来,你方才去书房找我,是想让我同你赏月?”不等云岫作答,水蓝色的外袍便兜头罩下,郁凉州嗓音凉凉,极衬月光:“倒也真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云岫挣扎着从漫着青檀香的外袍间钻出,环顾四周,她因想着做亏心事,不知不觉绕到了郁凉州书房后面的草地上。 黄了叶子的芳草萋萋,与一墙之隔的大漠遥相呼应,竟也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郁凉州命人速温了些酒,拿了两个厚实的垫子,便真的拉着云岫席地坐了下来。 云岫还未反应过来,手上已自觉接过郁凉州递过来的酒。她深知酒是温过的,却彷佛喝醉了般,觉得这杯壁上的温热,其实是郁凉州掌心的余温。 月光皎皎,云岫偷看郁凉州那握着酒杯的手。只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弯,轻轻握着杯盏,盈盈月光下,连干净圆润的指甲也泛着微光。 不知为何,云岫向来喜欢手长得漂亮的男人,就连当初选随从,她也是因阿望手长得好看,才一眼挑中了阿望。 发现云岫偷看,郁凉州淡淡提醒:“我以为,跟手比起来,我的脸更值得偷看一些。”头微侧,竟难得对着云岫,露出了一个极轻浅的笑。 这还是云岫头一回看见郁凉州笑,她印象里的郁凉州对她,向来是面无表情的,即使有,也是在她犯傻之时,眼中偶有戏虐闪过。 郁凉州今夜如此高兴,是因为季衡公主要来了吗?那个同他爱得死去活来,恨不得一刻也不能分隔的季衡公主? 云岫转着自己手中的杯盏,突觉自己着实可笑。在郁凉州遇见她之前,人家早与季衡凑成了一对。她口中的命定夫君,在她眼中是个骗局,怕是在郁凉州眼中,也是个天大的笑话罢。 既是笑话,他仍旧留她在府中,原来真的只是为了将她当作人质,以威胁她父王投降的吗?可她父王如今已臣服大汉,他为何还愿留她在将军府中? 她为他挨刀受伤,他却将她看成是刺杀案的罪魁祸首,将她软禁了整二十日。那他今日放她出来,同她在此饮酒,是否也是因季衡要来,于是他高兴地要大赦天下?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萦绕在心头,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这些问题,她应当以何种口吻、何种身份去问他? 见云岫手中的杯盏转来转去,温酒亦一杯接一杯下肚,面上难得一片愁云惨淡,似有心事。 郁凉州斟酌开口:“你这是在担心,季衡来了之后,我这个命定夫君会赶你走?”见云岫拿着杯盏的手一抖,郁凉州失笑:“我留你下来,可不是相信你那什么命定夫君。” 抬手为自己添了杯新酒,郁凉州望向皎洁月光:“我也曾像今日这般,离月亮如此近过。”一口干掉,“我知道你有些要紧事须做,只要不是有损我大汉之事,我便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郁凉州难得话多,云岫以为他喝醉,抬眼望去,却望见他眼底一片清明。倒是他眼中的自己,面颊红润,像是醉了。云岫终是开口:“你误会我指使人行刺你,关了我整整二十日,如今真相可查明了?”见郁凉州不答,云岫猛拍胸脯,“你这样,很让我伤心。” 云岫向来是个不喜伤春悲秋的女子,可能是今夜的月光太柔软,氛围刚好,于是她难得矫情了一把。而她把这种矫情归功于,她有近二十日没见过家乡之人;她来到将军府两月有余,心系之事却毫无头绪;她亦把这矫情归功于,饶是她父皇再厉害,终是臣服了大汉。她楼兰果然如外人所道,不两属,无以自安…… 云岫只觉自己声音渺渺:“郁凉州,如今楼兰归附大汉,包含我父皇在内的整个楼兰,都要听命于你这个边疆守将。为了巴结你,我父皇说不定会把我许给你。”想了想,头又摇成拨浪鼓似的,“我父皇待我极好,可舍不得我离开他身边。说不定他会去哪里找个小丫头,认她做义女,封个什么公主,再把她许给你。” 彷佛那个义女公主已出现在眼前,伸手在眼前胡乱挥了几下:“那可不行!你可不能娶她。”云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去跟我父王说,叫他把我许给你。”末了又强调一句,“只能把我许给你。” 郁凉州伸手扶住云岫,问她:“为何只能是你?你那个命定夫君,不是你瞎编的吗?” “是我瞎编的,那是为了混进将军府,好让我能……”话说到一半,云岫突然闭了嘴,她觉得自己真厉害,喝了酒竟然还能守住秘密。 竖起纤细的食指放在唇边,做出“嘘”的姿态,做毕又笑嘻嘻地同郁凉州自夸:“我酒品可真好……”说话间却要向一旁醉倒,被郁凉州眼明手快拉住。 云岫倒在郁凉州怀里,双颊红扑扑的,如火的红发间琼花香阵阵袭来,郁凉州搂着云岫:“你还未答,为何只能是你?” 云岫在郁凉州温暖结实的胸膛上蹭了蹭,没有回答。 圆月悬挂在大漠之上,撒下一片温柔光芒。郁凉州任凭云岫在自己宽阔的肩上睡了个口水横流,愣是没动一下。 一口饮尽有些冷掉的烈酒,郁凉州的大手终是小心翼翼地覆上了云岫瘦小的肩膀:“不会再误会你了……”郁凉州呢喃。 次日,云岫顶着宿醉的头疼在自己厢房醒来,口干舌燥地想起身找口水喝,修长的大手却将杯盏递到她的眼前。 条件反射地接过温水,咕咚咕咚大口喝下,云岫才反应过来,她的房间里……有人?赤色的眸子躲在杯盏后面,目光顺着那好看的大手向上攀爬,郁凉州清俊的面容映入眼帘。而郁凉州身后,竟还跟着大批围观群众。 云岫一口水呛在喉咙,呛得厉害些,顺带咳了起来。待她咳完,抬眼将众人都扫了一番,才发现众人中间,还坐着个眉目清婉,一身白衣的素气女子。女子以纱遮面,身材纤细窈窕,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见白莲花小姐眼风不断向她这边扫来,云岫不禁端了端仪态:“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你们这般未经允许便闯进来,终归是不礼貌的。” 果然不出所料,那白莲花小姐竟也弱不禁风地点头:“确实是唐突了,我们先离开,让云岫公主梳洗一番罢。”柔弱的话音一落,众人竟真的火速离开了云岫的厢房,傅将还体贴地为她关严了门。 下马威咯?云岫叉腰站在榻前,不用问也知道,那白莲花定是郁凉州的相好季衡公主了。 见房门外人影绰绰,云岫猜测白莲花公主在下马威之后似乎还有后文。 想起昨日婢女说季衡身体羸弱,经不起折腾,于是云岫冲门外喊道:“你们在我门口晃来晃去,叫我如何换衣服?” 门外的人影像是刚刚排好队列,被云岫这么一吼,季衡公主也道:“确实不妥。”于是人影再次攒动,尽管众人已尽量小心翼翼,但塞外不比洛阳,公主出个街,途经的街道上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敦煌城内,漫天的沙尘落在地上,是扫也扫不完的,所以塞外女子的衣着,都是尽量利落合体。不像洛阳那群娇贵的公主们,外裙恨不得从洛阳一路拖到玉门关,就连服侍公主的婢女,也是长裙扫地。 经过两番折腾,尽管众人已万分小心,却还是扬起了不少的沙尘,呛得季衡咳嗽连连。长裙托地的婢女们扯着季衡的外裙摆,接连帮着云岫扫了两次地。 待云岫一袭利落火红骑马装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除去郁凉州和傅将得体站在一旁,其余人等一概灰头土脸。那季衡公主,虽脸上干净,可洁白的面纱和裙裾,皆因沾了沙尘而泛起黄色。 云岫不禁摇头啧啧,果然是养在金丝笼中的小白莲,这和她遇上还没一炷香的时辰,就快染成淤泥了,太嫩了些。 郁凉州负手立在一旁,见云岫面上端得是一派大气,少女的心性却时不时地被她细微的表情出卖,直觉好笑。 旁边的傅将低声与他攀谈:“到底是一国的公主,虽然私底下调皮了些,但一些大小场面,还是能拿捏好分寸的。” 话音刚落,便见季衡的贴身丫鬟秋雅发难:“大胆云岫,见到我朝公主为何不跪?” 云岫腰背笔直,反问:“为何要跪?” “如今楼兰归降,成了我国附属。你虽为楼兰公主,但按照我大汉的礼数,附属国见到主国的皇亲国戚,须当跪下,拜上一拜。” “还有这礼数?”云岫不明所以,“可我怎记得大汉天子曾下诏,命皇亲国戚不得在附属国内横行霸道,附属国皇室仍享有皇家权力,纵使见到大汉天子,也无须跪拜?” 缓步上前凑近那女婢:“这位姐姐可是看我年纪小小,识不得汉字?” “这……”女婢被问得哑口无言。 一旁的傅将禁不住与郁凉州小声道:“这季衡身边的丫鬟也真是蠢,听云岫汉语说得那样顺溜,便应该知晓,云岫除了母语吐火罗语外,定是精通汉语的,又怎么会不认得皇帝下的诏书?发难都不找个好由头,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郁凉州答得不紧不慢:“嗯。” 傅将有些无语,他说了那么大一堆,竟被郁凉州一个嗯字打发了?眼看着两个公主因为郁凉州而火花四溅,郁凉州竟然仍旧一副面无表情脸。郁凉州对季衡无情他知道,可他看着郁凉州对云岫,多少是有些不同的。眼看着云岫被这么一大票子人欺负,郁凉州竟也能无动于衷? 傅将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叫郁凉州上前帮帮云岫,却见郁凉州缓缓对他打了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