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姜家是苏州的首富, 朱门绣户, 堆金积玉。
  
  建熹七年阳春三月。
  
  姜婳正是豆蔻年华, 娉娉袅袅的年纪, 父亲姜清禄突染重疾, 姑母和叔叔们上门, 姑母劝说姜婳的母亲许氏, “弟妹,我大弟如今躺在榻上昏迷不醒,你身为姜家长房的媳妇, 儿子却也不曾给他诞下一个,眼下他病危,我这个做姐姐不能眼睁睁看着长房无后, 遂做主, 打算把二房家中的晔书过继到长房来,你可有什么意见?”
  
  许氏身为姜父原配, 温良恭俭。丈夫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上头也无公婆, 她须得做主。
  
  “大姑姐说的是, 清禄如今病重, 家中无男子掌家, 亦是我的不好,没给清禄留后,便听大姑姐的话, 把晔书过继到长房来, 也正好冲冲喜,说不定清禄便能醒过来了。”
  
  彼时,姜婳才十四,性子也应了她的名,娴静美好,静悄悄的坐在一旁看着长辈们敲定,把堂弟过继到了家中。
  
  姜家大房的家业都是姜父同许氏成亲后奋斗来的,到如今成为苏州首富,肥马轻裘,炊金馔玉。可惜姜家长房子嗣缘薄,姜父好几房妾侍,生的都是姑娘,姜婳乃嫡长女,下头还有四个妹妹,最小的妹妹姜妤和她是一母同胞,其余三妹皆是妾侍所出。
  
  三天后,二房家中的次子姜晔书过继长房家中,祭拜祖宗,跪拜姜父许氏,改了称呼。
  
  一个月后,姜父病故。
  
  自此,姜家长房好运不在,姑母姜映秋以照顾长房生意的缘由住进姜家这座大宅子里,俨然以姜家主人进出。姜婳眼睁睁看着姨娘和庶妹们争夺财产,看着姑母叔叔们强势起来,看着长房的家产被瓜分,看着母亲郁郁寡欢,临终前把妹妹姜妤托付给她。
  
  不过三个月时间姜家面目全非,她没了父母,姜婳半大的少女,哪里经受住这样的打击,去寻未婚夫述说心中的哀愁悲痛。
  
  姜婳的这个未婚夫名沈知言,两家父辈有过命的交情。两人青梅竹马,自幼定下娃娃亲,沈家家世一般,走寒门科考的路子。姜婳同沈知言叙说心中痛苦,他温言安慰,“婳婳不怕,以后我来护着你,等我高中入翰林院,做了官,你就是官太太,到时何人还敢欺辱你?”
  
  他低声细语,如潺潺溪水,“婳婳别担心,一切都还有我……”
  
  入了秋,沈知言上京赶考,来年春日,京城传来好消息,沈知言高中探花,金榜题名,沈家自此鲤鱼跃龙门。
  
  姜婳在家中为他感到高兴,也以为自此不在受到欺负,等他回来,定能让姑母叔叔们奉还姜家的一切。还未等到沈知言回苏州,次日,她同表姐谢妙玉起了争执,表姐随着姑母住在姜家已有一段时日,常常借走她的首饰衣物不曾归还。
  
  父母还未过世时,给姜婳用丝帛珍珠,各色宝石,珠花翠叶做出一顶金翠交辉,璀璨夺目的凤冠,用于她成亲之时。这顶凤冠出自一位会花丝镶嵌手艺的老人,也是老人在世的最后一件作品,价值连城。
  
  谢妙玉从她压底箱中找出这顶凤冠,正在铜镜前试戴,姜婳推门而入,见到表姐头上的凤冠,她忿然作色,气愤道,“表姐,这是我成亲时的凤冠,你怎可如此?”
  
  她性子温和惯了,心中愤怒,说出来的话语依旧有些绵软。
  
  谢妙玉生的冰清玉洁,眼如水杏,戴上这顶凤冠如同下凡仙子。她不以为然,反倒冲姜婳笑眯眯的说,“这凤冠你怕是没机会带了。”
  
  姜婳皱眉,“你说什么?”
  
  “你竟还不知呢?”谢妙玉带着凤冠走至她身旁,垂下来的珠花叮叮当当,金声玉振。她附在姜婳耳边娇声道,“你真以为沈大哥想要娶你?不过是因为自幼定亲不得已罢了,我与沈大哥才是真正的两情相悦,等他回苏州我们就会成亲。姜婳,沈大哥至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你。”
  
  “你胡说,你胡说,他不会这般待我……”姜婳脸色惨白,耳边嗡嗡作响。
  
  谢妙玉冷笑一声,“你难道忘了沈伯母是如何过世的?”
  
  沈知言年幼时,沈父纳一房妾侍,那妾侍生的妩媚动人,纪父专宠妾侍,沈母悒悒不乐终成疾,拖了几个月才过世。姜婳神思恍惚,听见谢妙玉继续说,“姜婳,他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狐媚子长相,你竟以为他真心悦你?”
  
  姜婳容貌同谢妙玉正好相反,她生的雪肤花貌,眉间一点朱砂痣,妍姿艳质,小小年纪就透着倾城艳丽,相比之下,谢妙玉的容貌就稍显寡淡。
  
  “你胡说!”姜婳突如发了疯朝着谢妙玉撞去,谢妙玉被冲撞到身后的妆奁上,痛如斩腰,她心中恼怒,从身后抓起一个物件朝着姜婳脸上挥去。
  
  血珠迸出,血腥味传来,惨叫声响起,谢妙玉这才发现自己抓的是妆奁上一柄修眉的小刀,很是锋利。望着姜婳碧玉无瑕的面孔,她心生嫉妒,总不由的想起外人对两人容貌的评价,‘表姐始终不如表妹呢,虽然也是好看,到底颜色寡淡了些。’
  
  愤愤不平,心中的炉火怎么都平复不下,谢妙玉红了眼,攥紧刀柄朝着姜婳脸上划去……
  
  姜婳疼的惨叫,双手抱头躲避,却怎么都躲不开锋利的刀刃,脸颊巨疼,血肉模糊。
  
  容貌被毁去,姜婳醒来时已在乡下的小庄子里,有两个婆子特意照看,也曾帮她找过郎中,脸上的伤口却依旧反复溃烂化脓,怎么都好不了。几个月后,她的容貌变的丑陋不堪,婆子们送她回了苏州的姜宅,外面不知就怎么开始流传起来。
  
  “听说姜家长房那个大姑娘去寺庙拜菩萨的时候被歹人抓去毁了容貌呢,可吓人了,脸上连一块好地方都没有。”
  
  “那姑娘长的这般好看,怕是清白也不保了吧?歹人也是恶毒,毁她清白还要毁了她容貌,真真是可惜,那样的花容月貌。”
  
  姜婳没有疯掉,她还要等知言帮她报仇,还要照顾妹妹,她不信谢妙玉说的那些话。
  
  小小的姜妤见着她抱着她大哭,明明很惧怕,却还一遍遍的抚摸她的脸颊,“姐姐不疼,妤妤不怕,妤妤给姐姐吹吹就好了,呜呜,姐姐不疼,姐姐会好起来的……”
  
  姜婳抱着小姜妤大哭。
  
  沈知言衣锦荣归,得知姜婳被毁容,他温柔安慰,姜婳哭着告诉他,是谢妙玉毁了她的容貌,他却不信,“婳婳,我知你容貌被毁心中悲戚,却不能这样冤枉你表姐,你且放心,我定会抓住那歹人为你报仇,我不会弃你而去,等到婚期,我们就成亲。”
  
  她如何的诉说,他始终不信,他也实现诺言,婚期一到就迎娶了她,却从不肯和她同房。
  
  世人都称他有情有义。
  
  她被拘在姜府的主院,这一拘就是两年,两年时间她不清楚外面的情况,能见到的人唯有身边的两个嬷嬷,就连小姜妤都不曾再见过。
  
  建熹十年,炎天暑月的傍晚,姜婳坐于院中发呆,忽闯进一模样清秀男子,自称是府中马厮范立,受小姜妤之托来探她的情况。姜婳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妹妹,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询问着妹妹的情况。
  
  此后,范立常常偷溜进主院同姜婳说一些姜妤的情况,三个月后,正当男子在庭院里与她说姜妤的事情,突从垂花门涌进不少奴仆,沈知言,谢妙玉携姜氏随后而来,见到庭院里的情况,沈知言冷面霜眉,质问姜婳,“你们在干什么!”
  
  姜婳怔住,不明所以,那范立突然跪下,深情惬意道,“大人,小的与太太两情相悦,大人嫌太太容貌被毁,不肯踏进主院半步,小的却不嫌弃,小的愿意照顾太太一辈子,求大人成全。”
  
  沈知言冷眼望着姜婳,“婳婳,你实在太让我失望,我不过去翰林院两年,你就如此不守妇道,竟与一个下人私相授受!”
  
  姜婳白着脸,亦知是被人算计了,喃喃辩解,“知言,我没有……”
  
  姑母姜氏开了口,“知言,此事是我们姜家不对,是姜婳不知礼义廉耻,就由我做主,你休了她吧。”
  
  此时,照顾她的两位嬷嬷也出来作证,说她与马厮有私情。
  
  姜婳望着他们,“我没有,我在这院中被拘两年,不知妹妹的情况,他道是受妹妹之托来见我的,我担心妹妹,这才让他递消息给我,我不曾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情……”
  
  沈知言不肯听她辩解,拂袖而去,三日后,送来一封休书,自此,她不在是他的妻子。半个月后,姑母做主把她嫁给马厮范立,她被强行送到偏僻的西园马厩。范立原形毕露,恶语相加,直言要不是为了生计,不会娶她这么一个丑八怪,让她不要有非分之想。
  
  姜婳被安置在西园的正房,范家人吃穿用度上不曾克扣她,却从不会对她有好脸色,侮言恶语是常事,范立更是从不近她的身。在西园待了半年,范立从一个马厮成了姜家这座宅子的管家,纳了两房妾侍,育了一儿一女。
  
  连带两个妾侍也对姜婳冷嘲热讽,盛气凌人。
  
  外人都道她脸丑,心也丑,忘恩负义,她成了苏州臭名远扬人人喊打的贱,人。
  
  建熹十一年春,沈知言迎娶谢妙玉,十里红妆,谢妙玉带着那顶她成亲时未曾带上的凤冠,艳绝苏州,成了人人羡慕的沈太太。
  
  建熹十二年夏,沈知言任翰林院正六品侍讲,携家眷在京城定居。
  
  建熹十四年秋,沈知言任正五品上吏部郎中。
  
  建熹十五年冬,小姜妤十四岁,姜氏给她说了门亲,不出两月就出了嫁,姜婳带着面纱,几年的光阴她已苍老衰败不少,站在人群中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妹妹出嫁,却不敢上前为她道一句祝福,怕吓着她们。
  
  建熹十七年夏,京城传来消息,沈大人升正四品上吏部侍郎,年轻有为,与妻子举案齐眉,琴瑟之好,传为一段佳话。彼时,沈大人正要携妻儿回苏州探亲。
  
  苏家的姜宅开始忙碌起来,沈大人和妻子虽定居京城,每年回苏州探亲是住在姜家这座气派的老宅子里。姜婳神色枯槁的坐在西园正房门口,麻木的望着来来往往的奴仆。 正文 第 2 章   姜婳被毁掉容貌已经有十载。
  
  她脸上的皮肉翻滚, 面目全非, 极骇人。望之, 让人恶心反胃, 避之若浼。
  
  不少奴仆路过看她一眼, 面露惧色, 匆匆离开。
  
  只有两小儿拿着石头朝她砸去, 嚷嚷着,“丑八怪,丑八怪, 快滚。”
  
  这是范立的两个孩子,有丫鬟匆匆过来将两小儿抱走。
  
  庭院外有洒扫的婆子们说话,“真真是喜事连连, 大人左迁, 明儿还要带着太太同小公子回来探亲,我还听说了, 小公子长的粉雕玉琢, 冰雪聪明, 小小年纪学问就不输给沈大人, 咱们太太可真是好福气, 苦尽甘来啊。偏有些人不知珍惜, 那副丑模样大人肯娶她都是天大的福分,竟还敢做出那样下作的事情。”
  
  “你可小心些,别被里头那位听见了, 到底是咱们主子。”
  
  有人嗤笑, “她算个什么主子,连咱们都比不上。”
  
  “好了好了,快莫要说了,赶紧把活儿干完,明儿大人太太回来可是有赏钱的。”
  
  明天他们就要回了啊,姜婳坐在廊庑下的小杌子上模模糊糊的想着,指甲无意识的抠着掌心,手掌心很快血肉模糊起来。
  
  心中恨意滔天。
  
  婆子们忙碌完陆陆续续离开,余下姜婳一人呆呆坐在廊庑下,不多时,垂花门那边有个婆子探头唤她,“范家的,快些过来,高家那边来信儿了。”
  
  姜婳抬头望去,眼里有了些神采。
  
  高家是妹妹的夫家,小姜妤出嫁后,姜婳使钱找了个传信的,每隔两月会给小姜妤递一封信,这是姐妹两人为数不多的联络。不过自打半年前妹妹送信过来说怀了身孕,她送出回信后就一直再未收到妹妹的来信,这会儿一听是高家那边,晓得该是妹妹给她送信了。
  
  姜婳起身,蹒跚着朝垂花门走去,从婆子手中接过信笺,摸出身上的一小块碎银子递给婆子,婆子搁在手上颠了颠,咧嘴笑了笑,转身慢吞吞离开。
  
  信封上面是宽扁的楷书,较为清秀的字迹,并不是小姜妤的字,姜婳打开信笺,脸色渐渐惨白起来,等到看完上头的东西,她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死死的攒着信笺,朝着主院那边冲去……
  
  绕过层层抄手走廊,姜婳已经摔倒好几次,面色白的吓人,跌跌撞撞到了正院,有奴仆将她拦下,她尖叫的扑上去,“我要见姜映秋,我要见姜映秋,我要见……”她不断的重复着,身子剧烈的颤动。
  
  奴仆训斥拉扯,她死死攥着柱子不肯撒手。
  
  姜映秋在房中听见动静走了出来,见到姜婳在门外撒泼,皱了皱眉,“姜婳,你这是做什么?”
  
  “小姜妤是不是死了?我妹妹是不是死了?”姜婳死死的盯着她,目眦尽裂。
  
  姜映秋目光垂下,淡声道,“半月前高家的确给我送了信,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她没撑过来,怪不得别人,你也莫要难过,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事儿。姜婳,你去照照铜镜,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你爹娘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如此。”
  
  “我妹妹半年前才怀上,如何会是生孩子死掉的?高家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姜映秋,你好歹毒的心肠,我爹当初待你们如何你心中最清楚不过。可你谋我爹的家业,你女儿毁我容貌抢我夫君,你又任由高家人害死我妹妹!姜映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尖厉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震耳欲聋,透着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恨意。
  
  这么些年的忍耐是为了小姜妤,姜映秋拿妹妹威胁姜婳,她什么都做不了,宁愿自己下半辈子非人非鬼的活着,就是想见小姜妤过的好,可是这一切都没了,不在了,她这么些年的忍耐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姜婳跪在地上,仰天痛哭,泪尽血涌。
  
  底下的奴仆有些被震住。
  
  姜映秋被她癫狂的模样吓着,下意识后退两步,脸色跟着难看起来,一甩袖子道,“姜婳,你莫要胡搅蛮缠,你爹娘去世,姜家的家业被外人窥视,我辛辛苦苦撑起姜家,何曾短过你的吃穿用度。你们姐妹出嫁,我可是给足了嫁妆,你毁容亦是被歹徒所为,非要怪在你表姐头上,我给小姜妤寻的夫君更是名门之后,她不过是自个摔倒小产没熬过来。”
  
  见姜婳如鬼怪一样丑陋的面容上全是血迹,姜映秋有些心慌,喊道,“来人,快把她给我送回去……”
  
  真真是晦气!姜映秋拂袖回房。
  
  奴仆们拖着姜婳回到西园正房,碰见范立的两个小儿,小儿正要上前辱骂,瞧见姜婳脸上血迹模糊,吓得大叫一声往四处逃散,姜婳被拖进房中扔在床榻上,她许久未动,犹如死了一般。
  
  暮色西沉,天边透着晚霞,明儿是个好天儿。
  
  房里一片昏暗,等到月明星稀,夜深人静,床上的人终于有了些动静,姜婳慢慢的从床榻上爬起来,眼前昏暗无光,甚至有些模糊,周身都是血腥味。
  
  她佝偻着腰从床头的小箱子里摸出一包东西来,哆嗦着塞入衣襟中,又渐渐摸索着出了房,蹒跚的走到西园的井边,就着井水洗净眼上的血迹,抬头朝远处望去,一片模糊。
  
  她的眼也瞎了。
  
  暗淡朦胧的月光下,姜婳犹如鬼魅,摇摇晃晃去到姜宅的厨房。她掏出身上那包粉末,摸至两个水缸旁,把粉末全部倒入。
  
  这是钩吻粉,有剧毒。钩吻也叫断肠草。
  
  回至西园正房,姜婳在廊庑下坐了整整一夜,晨光熹微时,她顺着抄手走廊从姜宅后门离开,摸索到街市,她没带帷帽,脸上的疤痕丑陋不堪,众人皱眉躲避。
  
  行至热闹的集市,忽然有人高声呼喊,“首辅大人来了……”
  
  姜婳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倒在地,身后传来蹄蹄踏踏的马蹄声,她抬头,恍惚的朝远处看去,模模糊糊瞧见一个身姿高大挺拔的男子骑马走过,她慢慢的垂下头。
  
  耳畔传来人群纷杂的议论声。
  
  “这位首辅大人不过而立之年,就身居一品,可是了得,不仅是内阁首辅,前不久还被封太傅,这官可是大的吓人,难怪这么大的排场,瞧瞧这些护卫,好生森严……”
  
  “听说这太傅大人也是苏州人吧,是回来探亲的。”
  
  “这位大人的名号是甚?倒是很少听过他的传闻。”
  
  “据说叫燕无屹,当年殿试被皇上钦点为状元,自此就留在京城,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回苏州,其他的,却也不太清楚。”
  
  “对了,今儿不是还有一位沈大人也回苏州探亲吗?怎么还没回……”
  
  姜婳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挤出人群,渐渐行远,走了一个时辰她来到高家门前,眼眶渐红,有血泪涌出,上前扣响门环,很快有人开门,瞧见一容貌丑陋眼眶出血的女人站在门前也给吓了一跳,“哪儿来的疯婆子,赶紧滚开。”
  
  “我妹妹在哪?我妹妹的坟地在哪,我妹妹的坟地在哪……”
  
  看门老叟胆颤心惊,“谁是你妹妹,胡说八道什么,你这疯婆子赶紧滚开,不然我就喊人抓你了啊。”
  
  旁边一小门户里头听见响动,有个小妇人开门探头出来看了眼,瞧见姜婳给吓了一跳,细细一想,认出她是姜妤的姐姐。这小妇人刘氏同小姜妤认识,两人都是做媳妇的,挨着近自然慢慢熟悉起来,小姜妤同她说许多姜家的事情,说过她姐姐的事,也说过她姐姐是个好人,她不相信姐姐做的那些事情。
  
  前不久刘氏突然就见高家贴上白联,门前挂起白灯笼,以为是高家长辈过世,不想三天后出葬才晓得是小姜妤死了,她一阵发蒙,跟着送葬的队伍一块上了山,等到人都离开,看见小姜妤的坟包孤零零的立在那儿,萧条凄惨。
  
  她跪下祭拜,又哭着回家,等了十天都不见姜家有人上门,她想起小姜妤曾告诉她,同姐姐有书信来往。她识的字不多,悄悄去找街口的秀才帮着给小姜妤的姐姐写了封书信。
  
  没曾想,小姜妤的姐姐这就找上门来,可却是这幅模样。
  
  人如鬼魅,半死不活。
  
  “你可是姜妤的姐姐?”刘氏开口问。
  
  姜婳回头,隐约见不远处站着个娇小的女子,她定定站住,刘氏上前,红着眼眶道,“姜家姐姐实在对不起,姜妤已经去了……”
  
  “带我去见见她。”姜婳垂头,有血泪滴落。
  
  刘氏雇马车携姜婳一块去山中祭拜小姜妤,山上荒凉,周围不少孤零零的坟包,这里并不是高家家族墓地,死后都受如此冷落,更不用想小姜妤生前在高家过的是何种日子,姜婳肝胆欲碎。
  
  姜婳在姜妤坟前跪了一个时辰,刘氏默默等待。
  
  姜婳起身,刘氏搀扶她下山,也不敢说安慰的话,她瞧着姜妤的姐姐怕也是时日无多,当初姜家长房何等的富贵荣华,十载就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到山下,刘氏租了辆马车送姜婳回到姜宅,犹豫半晌才劝道,“姜家姐姐,可要帮你请个郎中?”
  
  “不必。”姜婳低垂着头,嗓音暗哑,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塞入刘氏手中,转身进姜家后门。
  
  刘氏怔住,半晌才打开荷包,里头是几百两的银票和几颗红蓝宝石。
  
  刘氏攥紧荷包落泪,抬头望着这光鲜亮丽的姜家大宅……
  
  姜婳回到西园已申时,沈知言携妻儿到家,上上下下的奴仆都在忙碌着,范立和两名妾侍也在东园帮忙,整个西园空荡荡的,她坐在正房的门槛上,呆呆的望着早已看不清的宅子。
  
  直到日落西山,范立携母和妾侍孩子回来,见姜婳痴傻一般坐在那儿,范婆子喝斥道,“你这蠢妇坐在这儿做什么!赶紧给我滚进来,别出来丢人现眼的。”又嘀咕道,“都成这样了怎么还不去死,省的占着正房的位置,赶紧死了把地儿给咱们腾出来。”
  
  两小儿从地上捡了石块笑嘻嘻的朝姜婳扔去,两妾侍嗤之以鼻。
  
  范立喝了酒醉醺醺的,走过去抬脚把姜婳踹到在地,口中骂骂咧咧。
  
  一群人辱骂够,这才心满意足离开。
  
  过小半刻钟,姜婳慢慢起身,去西园的小厨房拎了几坛子烧酒出来,行至范立他们住的西厢房。才吃过席面回,范家人都聚在西厢房小聚,范家婆子抱着两小儿笑眯眯的说话,片刻钟,突感觉呼吸困难,怀中抱着的小儿也呕吐起来,四肢麻木,几人很快瘫软在地……
  
  姜婳推门而入,朦朦胧胧见地上瘫软的身影,她面无表情,麻木的将手中的几坛烧酒砸落在地上,屋子中瞬间弥漫浓郁的酒香气。
  
  范家人惊恐望着姜婳。
  
  两包钩吻粉造成的毒性不足以立刻致命,会慢慢发作麻痹他们的四肢,让他们动弹不得,范老婆子哆哆嗦嗦的骂道,“你这疯妇,你想做什么。”
  
  姜婳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范家人这才知晓她的意图,大惊失色,范立惊恐道,“姜,姜婳,你想干什么,你不能这么做,当年的事情都是你表姐和你姑母让我干的。婳,婳婳,我错了,你饶了我吧,你放过我,等事情结束,我会好好跟你过日子,我会待你好的,婳婳……”
  
  范老婆子也被吓得失禁,“姜婳,你,你疯了,这火烧起来,你也逃不掉的。”
  
  满屋子都是求饶声,两小儿也吓得嚎嚎大哭。
  
  姜婳置若罔闻,打开火折子,轻轻一晃,火苗燃起。
  
  结束了,都结束了,熊熊烈火一瞬而起,瞬间将西厢房吞噬,东风刮过,火势朝东而去,那里正是姜映秋和谢妙玉住的地方。
  
  姜婳置于其中,烈火焚烧,皮焦肉烂,钻心剜骨。周身都是尖厉的哭喊声,扭曲的身影。
  
  不知过去多久,仿佛只是一瞬间,姜婳没什么知觉,却又能清楚的感觉到身体的疼痛消散,她睁开双眼,清晰的望着偌大的姜宅置身一片火海。
  
  她已身死,如今只剩最后一缕魂魄游荡在姜宅半空。她看着姜映秋,谢妙玉,沈知言拖着一个几岁的孩子挣扎着爬出来,有侍卫们提水救火,将几人救出姜宅……
  
  不甘心,不甘心啊。
  
  魂魄消散,满腔恨意却久久不散。
  
   正文 第 3 章   第3章
  建熹七年, 阳春三月。
  
  四进的姜家大宅, 歇山顶, 飞檐翘角, 屋檐套兽, 朱漆门。宅内垂花门, 四面抄手游廊,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姜家这段日子不太平, 姜大老爷姜清禄半月前生了场怪病,如今还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今日姜二老爷三老爷和姑太太回府,阖府上下忙碌不已, 丫鬟端着茶盘和点心入景福厅, 这是东园正厅,专门待客的地儿。姜家出嫁的姑太太姜映秋最喜云雾茶, 这茶香气醇厚, 清澈明亮, 滋味甘甜, 她每次回姜家大宅都会品茶。
  
  红漆描金海棠花小托盘, 青花缠枝纹茶盅, 配以同色茶壶,姜映秋先将茶叶冲泡一遍,缓缓倒入热水, 待茶叶伸展开, 香气溢出,她这才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好茶。”
  
  “大姑姐喜欢就好,只是不知大姑姐今日过来所为何事?”徐氏坐在一旁,面色憔悴,丈夫忽然病倒,她这半月过的并很好,要应付家中妾侍庶女们的吵闹,还要应付丈夫生意上的往来。
  
  姜婳坐在一旁的粉彩描金万花纹绣墩上,容颜娇媚,肌肤晶莹透明,却略显青涩稚嫩。她是姜清禄的嫡长女,正是豆蔻年华,娉娉袅袅的年纪。
  
  姜映秋缓缓将茶盅放下,“弟妹,我知大弟如今病重,你也担忧,我听闻张神医就住在青城山上,不如请张神医来给大弟瞧瞧。”
  
  许氏满面愁容,“大姑姐不知,张神医性子古怪的很,我这半月已去青城山三趟了,却连张神医的面都没见到。”
  
  姜映秋点点头,皱眉道,“这个倒是有点难办,张神医性子甚是古怪,我也早有耳闻,不过弟妹无需担心,明日我去亲自去青城山一趟。只不过今日过来,我是有另外一桩事情要同弟妹说的。”
  
  许氏直了直身子,“大姑姐还请说。”
  
  “弟妹,我大弟如今躺在榻上昏迷不醒,你身为姜家长房的媳妇,儿子却也不曾给他诞下一个,眼下他病危,我这个做姐姐不能眼睁睁看着长房无后,遂做主,打算把二房家中的晔书过继到长房来,你可同意?”姜映秋说道。
  
  旁边坐着的姜二老爷和姜三老爷附和着点头。
  
  许氏身为姜清禄原配,温良恭俭,丈夫躺在榻上昏迷不醒,上头也无公婆,她须得做主。
  
  许氏略微思忖片刻道,“大姑姐说的是,清禄如今病重,家中无男子掌家,亦是我的不好,没给清禄留后,便听……”话还未说完,旁边静悄悄坐着的姜婳却有了动静,她直愣愣的抬起手臂,望向眼前这双白皙的春葱玉指,不可置信。抬头环顾,映入眼帘的就是许氏,是她的娘亲,已经死去好多年的娘,还有,还有那些她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啃其骨的人。
  
  “怎么回事……”姜婳攥紧衣裙,喃喃低语,身子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整个人瘫软在地。
  
  “婳婳,你这是怎么了?”许氏话还未说完,注意到女儿的异常,再顾不得其他,起身三两步奔到姜婳面前,将她扶坐在绣墩上,又急忙吩咐一旁的丫鬟们,“快,快些去请郎中过来。”
  
  姜映秋和两位老爷起身过来,姜映秋担心道,“婳婳,你没事吧?”
  
  姜婳打着颤,垂着头,必须死死的咬着下唇才能忍着即将脱口而出的恨意。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死在那场大火中,眼前这一切是幻觉?可又如此真实,娘的怀抱是温暖的,这些人的声音也如此真实,真实到她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口啃食他们的肉。
  
  许氏心疼的眼都红了,抱着姜婳不敢乱动。
  
  姜婳颤声道,“娘,我不舒服,身上发冷,您先送我回房间去。”
  
  许氏连声道,“好好好。”吩咐了丫鬟帮着她把人一块扶起,许氏又回头冲姜映秋几人歉意说,“大姑姐,二弟三弟,今日婳婳不舒服,我先送她回房,今日说的事情不如改日再谈?”
  
  姜映秋抿了下唇,“好,先照顾婳婳要紧,我带二弟三弟去看看清禄。”
  
  姜婳被送回东园的皎月院,这是她住的院落。
  
  躺在紫檀木雕瑞兽花卉床上,身上盖着的也是捻金银丝线滑丝锦被,房里的多宝阁,房角立着的八仙八宝纹顶竖柜,房中的木雕花椅,八仙桌,贵妃榻,雕花海棠刺绣屏风,全是姜婳最熟悉的一景一物。
  
  这是她住了好几年的闺房,爹娘待她极好,房中的家俱是一整套紫檀木制成,自从爹娘过世,表姐谢妙玉占了她的房,她已有八,九年不曾再进过这间闺房。
  
  姜婳躲在锦被中泪流满面,她不太清楚眼下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死了,死前那些浓烈的恨意都不曾消散。她不敢嚎啕大哭,怕惊着娘,不多时,身下的锦被湿成一片,她头疼欲裂,许氏掀开锦被,在她额头上摸了下,滚烫滚烫。
  
  等到郎中来时,姜婳已昏迷不醒。
  
  姜家老爷还未好,姜家的嫡长女又大病一场。姜婳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三日,许氏守在她床头不敢离去,有丫鬟过来通报,“太太,姑太太同二老爷三老爷又来了。”
  
  这三日她们来过两次。
  
  徐氏也有些恼,回头跟小丫鬟说,“你去同姑太太,二老爷三老爷说,婳婳还未好,姜家这几日不待客。”
  
  姜婳这三日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她在梦中亦流泪不止,却死死的咬着牙关,熬煮的药也灌不进去,郎中也束手无策,却在第四日清晨转醒,高烧退去,身量更加单薄,青丝披散在身后,衬的小脸苍白娇弱。
  
  许氏这次吓的不轻,又请来郎中给女儿诊脉,已无大碍,只是身子虚弱,需要进补,开了食疗的方子才离去。
  
  大病初愈,吃过清淡的米粥,姜婳歇下,许氏去忙别的,丈夫病倒,要忙的事情太多。
  
  等到娘离开,姜婳靠在海棠色锦鲤锦锻的大迎枕上,抬头去望守在床尾的珍珠和翡翠,府中丫鬟多是以金银玉石命名,这是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当年姜家出事,爹娘去世,只剩下这两个丫鬟还肯守在她身旁,最后这两个丫头也没好下场,被谢妙玉随便找了个缘由,当着她的面杖毙了。
  
  “珍珠,翡翠。”姜婳唤道。
  
  “奴婢在,姑娘可有什么事儿,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两丫头挑开珠帘翠帐,有些焦急。
  
  姜婳轻声道,“我无碍,只是有些口渴,你们去帮我倒些温水过来。”
  
  喝过温水,姜婳睡下,她睡的并不安稳,噩梦连连,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到酉时,许氏抱着小姜妤过来陪姜婳用饭,小姜妤是姜家大房最小的女儿,也是姜婳嫡亲的妹妹,才五岁多,长的粉雕玉琢,白白嫩嫩,说起话来也是奶声奶气,见到姜婳就糯糯的喊,“大姐姐,小妤儿可想你啦,娘亲说姐姐不舒服,不许小妤儿来打扰。”
  
  姜婳压下心中的悸动,搁在膝上的手抖的不行,好半晌眼眶里的湿意才消散,她抖着手去抱小姜妤,苍白的脸贴上小姜妤粉嫩的脸蛋,喃喃道,“阿妤,姐姐好想你。”
  
  小姜妤担忧,抬手摸了摸姜婳消瘦的脸颊,“大姐姐,你要快些好起来。”
  
  “好,姐姐一定会快些好起来的。”姜婳几乎是虔诚的亲吻上妹妹的额头。
  
  许氏道,“婳婳,你身子骨还没好透,我来抱着阿妤吧。我让厨房做了清炖乳鸽汤,这东西温补,你多吃些。”
  
  姜婳点头,“好。”
  
  许氏抱着小姜妤,喂她吃东西,小儿没甚烦恼,吃的欢快,还指着食案上的炒春笋,“娘亲,娘亲,我还要吃这个。”她一抬手,手腕上用红绳系的金铃铛,叮叮作响,声音清脆,犹如她还鲜活的小身体,而不是那座深深印在姜婳脑中孤零零的坟墓。
  
  用过晚食,小姜妤犯困,乳母进来抱她回房梳洗睡下,只留两母女还在皎月院。
  
  许氏陪姜婳坐在窗棂下的贵妃榻上,姜婳望着窗外那片桃花林,轻声道,“娘,明日我要去青城山一趟,去找张神医。”
  
  徐氏道:“婳婳,你身子还没好,可不许上山去。况且那张神医性子古怪的很,我去了三趟,连人都见不到。”
  
  “娘,我明日一定要去青城山一趟的。”姜婳回头望许氏,眉目温柔,却也坚毅。
  
  姜婳不清楚眼下的情况,却知道那些事情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爹娘过世,家产被瓜分,她被欺辱,被毁掉容貌,直到最后小姜妤死去,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或许是老天爷怜悯,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这一次,她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姜家家破人亡,有些事,有些仇,她都要亲手来做。
  
   正文 第 4 章   第4章
  
  翌日, 姜婳早起, 珍珠翡翠挑开翠帐伺候她穿衣梳洗, 翡翠挑了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襦裙, 上面百蝶都是苏州最好的绣娘绣制而成, 栩栩如生, “姑娘, 穿这身可好?您身子骨好没好透,这身穿上衬的脸色也好红润些。”
  
  姜婳半靠迎枕上,望了眼多宝阁旁的八宝纹顶竖柜, 指那身月牙色娟纱金丝绣花襦裙,“穿那件吧。”
  
  珍珠把那身衣裳取过来,“姑娘, 这身会不会太素。”
  
  “不会, 就这身吧。”
  
  换好衣裳,姜婳趿拉着乳烟缎攒珠绣鞋下床榻, 坐妆奁前让丫鬟们帮她髻发, 她怔怔望着铜镜里那张完好无损的容颜, 哪怕消瘦不少, 这张容貌都还透着艳色, 苍白脸色更衬的眉间那点朱砂痣殷红如血。
  
  她伸手抚上脸颊, 听身后的的珍珠唠叨,“姑娘,今儿带哪只钗子, 您身上的衣裳太素, 不如带那只宝蓝点翠红宝石珠钗……”
  
  姜婳的目光从铜镜里移开,垂下眼,“寻支白玉珠花的吧。”
  
  月牙色娟纱金丝绣花襦裙配以白玉珠花钗,衬的姜婳单薄的身板弱不禁风,仿佛摇摇欲坠的模样。
  
  收拾妥当,姜婳过去陪许氏用早食,一路走过,她走的很慢,望着东园熟悉的花草盆景,假山荷花池,恍若隔世。
  
  姜家四进的宅子极大,光是主子们住的东园都有三院四阁,姜婳住皎月院,许氏同姜清禄住谨兰院,小姜妤同她们住一块儿。过去谨兰院,许氏正在喂姜父吃一些流食,姜父在榻上昏睡半月有余,好在能勉强进食一些,不若早是扛不住。
  
  姜婳安静坐一旁望着榻上的爹爹,有十年不曾见到他。
  
  姜清禄长相极好,仪表堂堂,剑眉星目,身量颀长,倒是像个读书人,脾气却正好相反,性烈如火,不过这些年做生意的原因,性子收敛不少。
  
  爹爹待她们娘三也都极好,爹娘感情亦和如琴瑟,府中三房妾侍是当年姜老太太再世时,以死相逼,逼迫他纳下的,只因许氏生不出一个儿子来。
  
  许氏喂完姜清禄一碗清粥,回头见婳婳乖巧的坐在那儿,小脸苍白,她心疼坏了,过去牵起姜婳的手,“婳婳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姜婳道,“来陪娘和阿妤用早食。”她又望向榻上的姜清禄,“爹爹身子如何了?今儿郎中怎么说的?”
  
  “郎中来看过,还是老样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许氏发愁。
  
  姜婳慢慢道:“等陪娘和阿妤用过早食,我就去青城山,不论如何,是一定要请到张神医来府上一趟的,爹爹不能再等下去了。”
  
  再有一月不足,爹爹会过世,姜家的噩梦就此开始。
  
  陪着许氏和小姜妤用过早食,小姜妤由乳母和丫鬟们抱着在院子里溜达消食儿,姜婳在房中跟许氏说话,“今日还有一事要同娘说一声的,倘若姑母在上门谈过继的事情,还希望娘拒绝。”
  
  许氏微怔,“婳婳,这是为何?”
  
  姜婳望着许氏,软软的说,“娘,我只是觉得,眼下爹爹的病才是大事儿,别的事情不如都暂且搁置,等爹爹醒来再说。况且这事情也需要爹爹敲定的,过继是大事儿,晔书堂弟年纪大了些,不是合适的人选,真若想过继,等爹爹醒来,寻一个族里年幼些的不是更好?”
  
  十年过去,姜婳看透不少事情,爹爹不倒下,姜映秋他们就无机可乘,爹爹病倒的事情不是偶然,只要等到他醒来,爹爹不傻,岂能分辨不出兄弟之间是真情还是假意。
  
  有些事情她不能明说。
  
  “娘省得,婳婳放心吧。”许氏把话听了进去,这种事情的确还是丈夫拿主意比较好。
  
  姜婳正准备离去时,许氏身边的温嬷嬷进来通传,“太太,姑太太又来了。”
  
  许氏皱眉,总觉得大姑姐对过继的事情很上心,“去请姑太太进来吧。”就如同婳婳说的,此时过继不合适,早些同大姑姐说清楚也好。
  
  姜映秋由着温嬷嬷领着入谨兰院的垂花门,抬眸望了眼,入廊庑的道路旁摆着一丛丛兰花,有莲瓣,有蕊蝶,有蕙兰,散发阵阵清幽香气,这些兰花,一株都够普通人家几年的嚼用,长房可真是财大气粗。
  
  入西次间,姜映秋见姜婳靠在榻上闭眼歇息,许氏正坐在一旁陪伴,她走上前关怀道,“婳婳身子可好些了?郎中可有说些什么?这突然病倒,可是吓坏我们了。”
  
  姜婳闭眼掐着手心,听见娘说道,“好些了,不过方才说有些乏了,我让她搁这儿歇会儿。”顿了下问,“大姑姐这般早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姜映秋点头,“还是上次过继的事情。”
  
  许氏道,“婳婳才睡下,我们出去说吧。”
  
  引着人去到屏风外的小厅,听见脚步声渐远,姜婳蓦地睁开了眼,眼底猩红,恨意浓烈,至少,此时此刻,她还做不到面对她们能和颜悦色好好说话,她还需要些时间。
  
  姜婳慢慢闭上眼,半撑起身子靠在迎枕上,听着外间娘在说话,“大姑姐,前几日说的过继的事情怕是不成,我想等着清禄醒来再说,毕竟这个家,是清禄来做主的。而且眼下最主要的事是清禄的病。”
  
  姜映秋急了,“弟妹,这事情之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二弟家的晔书知根知底,性子也好,再合适不过。”
  
  许氏也道,“大姑姐,可之前我也还未应承下来啊。”
  
  “弟妹,这事情你再好好想想,晔书过继长房来,指不定还能冲冲喜,清禄就醒过来了。”姜映秋脸色不太好看,不懂说好的事情怎么隔开几日就变了卦。
  
  许氏道,“我不信这个,我只信张神医,如果能请到张神医,清禄一定能醒过来的。”
  
  姜映秋冷声道:“弟妹,那张神医性子桀骜不训,这三日,我日日上山去请他,他都不肯见,医者仁心,他算什么神医,我恼不过,将他大骂一顿,他根本不配这满身医术,也不配被称为神医。”见许氏面皮子紧绷不高兴,她又说,“弟妹不用指望他,我打听过,宫里头致仕回来的郭太医就住在苏州不远的镇上,我会亲自去把郭太医请来为大弟治病的。至于过继的事情,弟妹再考虑考虑,不管如何,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清禄,为了姜家。”
  
  姜映秋说完不管许氏如何,佛袖离开。
  
  姜婳靠在榻上想着,当年姜映秋也是如此,因激愤将张神医大骂一顿,至此不管娘去青城山怎么求,跪上三天,张神医都不肯下山,可她这个姑母也没能请来郭太医。
  
  姜婳在这边小歇片刻,等情绪平定才跟许氏说了声,要上青城山上。
  
  许氏叹气道,“婳婳,怕是不成的,你姑母说她将那张神医辱骂一通,人家如何还肯来府上给你爹爹看病,不如就去请郭太医瞧瞧。”
  
  姜父昏迷这段日子,姜家其实请过不少名医,有不少和郭太医其名的,俱是素手无策。姜婳相信,就算请来郭太医,怕是也没太大的用处,唯有这张神医。
  
  “娘,事在人为,总要去试试的,不试就半点机会都没。”
  
  许氏不在拦着,嘱咐姜婳路上小心。
  
  套了马车,珍珠翡翠陪姜婳一块去了青城山,青城山山脚下聚不少人,都是前来请神医的,带着希望而来,可总归是失望的多。
  
   正文 第 5 章   第5章
  张神医名张景林, 不是苏州人士, 具体是哪儿的, 众人亦不知, 不知何时青城山半山腰住着一位神医的事情就在苏州传开, 都道他性子怪异, 通常十天半月不开门, 不愿看的病人,哪怕是你皇帝老子,也照样拒之门外。
  
  可往往他愿意救的人, 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也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姜婳站在山脚下,望着半山腰那处隐隐小院, 她知道, 张神医是爹爹唯一的机会。
  
  “珍珠,翡翠, 我们上去吧。”
  
  提脚朝半山腰走去, 周围有不少人一块结伴而行, 面色阴郁, 都是家有病患的来请神医的。
  
  一路沉默, 到了半山腰张神医住处, 一圈简陋的栅栏围着三座小茅屋,整个小院落干净整洁,院中放着不少簸箕, 里面晾晒着草药, 栅栏外都能闻见浓郁的药草味。周围聚了不少人,有人朝里头张望,有人在哭喊,求张神医救命。
  
  姜婳在外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人群渐渐散去,有人大哭辱骂,有人愤愤,有人默默离去,那茅草屋子里却没半分动静。撩起裙角,她屈膝跪下,“小女求见张神医,还望张神医救家父一命,小女感激不尽。”
  
  “姑娘。”珍珠翡翠惊呼,她们姑娘自幼娇生惯养,何时曾跪下求人过,两人上前想将人扶起来。
  
  姜婳温声道,“你们去旁边候着吧,不用管我。”
  
  两丫鬟迟疑片刻,到底还是静悄悄退到一旁。
  
  姜婳大病一场,身子骨还未好透,身量单薄纤细,跪了小半个时辰脸色苍白起来,全身湿透,大汗淋漓,额前的青丝也因汗湿粘在鬓角脸颊上,柔弱可怜的模样惹的两个丫鬟心疼坏了,过来劝说好几次。直至酉时,日落西山,姜婳巴掌大的脸蛋已经惨白一片,唇瓣也无半分血色,这才沙哑着声音开口让两个丫鬟搀扶着她起身,慢慢的下了山。
  
  姜婳回去姜宅,不敢去见许氏,怕她见自己这幅模样会阻止她再去青城山。
  
  次日一早,姜婳在皎月院用过早食就乘马车去青城山,昨日跪了两个时辰,膝盖一片青紫,双腿疼痛难忍。她留了翡翠在家,娘的性子软和,她怕姜映秋再次上门会把娘说动,留下翡翠也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让娘答应过继的事情。
  
  翡翠觉自家姑娘自大病一场,性子有些变化,可仔细去瞧,和原先又实在没甚两样的,性子一团和气,只当是老爷病重姑娘长大了。
  
  去青城山半山腰,这一跪又是一整日。
  
  每日前来求神医治病的人极多,有人见姜婳跪下,就同她说,“姑娘,你跪着也是无用,这位神医是个狠心肠,前些日子有人跪了三日,神医都不肯出来一见,对了,我见姑娘有些眼熟的慌……”
  
  有人认出姜婳,“这不是姜大老爷家中的大姑娘吗。”
  
  姜清禄是苏州首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重病的消息早已在苏州传开,有人赞姜婳有孝心,有人劝她起来,直言道,就算她跪上十天十夜,只怕也无用处。
  
  姜婳却是猜测,这位张神医只要还存一丝怜悯之心,自己坚持下去,他便会改了主意。
  
  有人见姜婳如此,为之动容,想着家中生病的家人,也跪下求神医相见。
  
  第三日,第四日,跪求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又只余下姜婳一人。
  
  珍珠在一旁看的泪眼汪汪,想要陪着一块,姜婳却不允许。
  
  这么几日折腾下来,姜婳越发消瘦,前来求医的人都有些看不下去,劝姜婳起来,“姑娘,你还是起来吧,你这样身子也吃不消,别把腿给跪坏了,实在不成,去请别的名医帮着姜老爷瞧瞧。”
  
  “可不是,姑娘,你这样跪着这位神医都不见心软半分……”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家,他们这些旁人看了都不忍心。
  
  姜婳摇头不语,固执的继续跪着。
  
  第五日,第六日,求医问药的人渐渐少起来,也都不好再劝说姜婳。
  
  第九日太阳落山,姜婳回姜宅,这次躲不过,许氏在皎月院等着她,见到姜婳的那一刻,许氏的眼泪就落了下来,踉跄走过去抓住女儿的手,“婳婳,算了,咱们不求那劳什子的神医了,娘明日再去求郭太医。”
  
  姜婳嘴唇干裂,身子比前些日子还要瘦弱纤细,她摇头道,“娘,不行的,爹爹只有张神医才能救。”她清楚爹爹对姜家意味着什么。
  
  陪着姜婳用过晚食,许氏回去坐姜清禄的床头,握着他的手哽咽道,“夫君,你快些好起来吧,你生意的事情,我也不懂,你若是再不醒来,我怕是应付不来的。今日大姐又过来了,跟我提晔书过继的事情,可我哪儿有心思说这个,婳婳为了你去求神医,跪了整整九日,方才见着婳婳,走路都走不稳,夫君,夫君,你快些醒来吧。”
  
  躺在榻上的姜清禄没半点动静,面颊消瘦,神色平和。
  
  第十日一早,姜婳继续去青城山,许氏让她把翡翠也带上,还拨了两小厮给她,“婳婳放心,娘不是没分寸的人,你我都忙着事情,你姑母却惦记着过继,我自是不允的。”迟疑了下,她又道,“婳婳,要不算了吧,娘瞧着这位张神医是真的狠心,只怕你在继续,他也不愿救你爹爹的。”
  
  “娘,哪儿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知道分寸的,若实在不行,我不会再坚持。对了,前几日姑母不是说去请郭太医吗?娘不如先派人去请来郭太医为爹爹看病。”姜婳今日穿了身白玉兰细纹罗纱襦裙,发髻上未带任何珠钗,清淡素净,望之,惹人怜惜。
  
  许氏叹道,“郭太医不同意,你姑母上门去求,郭太医不允,我也上门求过两次,还是不成,许是你爹情况太特殊,怕砸了招牌,娘今日会再去请一趟的。”
  
  两人分道而行,姜婳去到青城山,丫鬟陪着她入山,小厮留在马车旁,许是被神医弄的心寒,今日来求医的人不多,姜婳依照往日在栅栏院门前跪下,“小女姜婳,求神医救家父一命,倘若神医肯下山,小女承诺,不管神医所求何物何事,小女都愿应偌。”
  
  日头有些烈,姜婳身子一直虚着,前面几日都有些扛不住,今日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冷汗涔涔,眼前云雾迷蒙,影影绰绰,精神恍惚。珍珠翡翠相望一眼,一咬牙,打算强行把主子背下山。
  
  不曾想,那十日未开过的茅草屋却忽然打开了,吱呀一声,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走出一位华发苍颜的老者,老者耷拉着脸,形神枯槁,站在门前阴恻恻盯着主仆三人看了半晌,方开口道,“把你们主子扶进来吧。”声音嘶哑难听,犹如尖锐之物划过。
  
  珍珠翡翠也没想到传闻中的张神医是这么一个风前残烛的老人。
  
  两人犹豫一下,到底还是扶着几近昏迷的姑娘走了进去。
  
  姜婳昏昏沉沉间,觉有冰凉之物敷在脸上,人瞬间清醒不少,睁开眼就瞧见一老者站在她面前,微微一怔,知晓这位应该就是张神医,还未开口,就听老者道,“你为救你爹爹愿意做任何事情?”
  
  “是。”
  
  老者道,“既如此,你若肯帮我试药,我便应允救你爹爹。”
  
  “好。”姜婳没有半分犹豫。
  
  “姑娘!”翡翠急了,“姑娘,这万万不可。”试药的人称呼为药人,就算她们不懂,也知道药人通常没什么好下场,试药几载,身子都彻底坏了。
  
  老者嗤笑,“不愿意就赶紧滚出去。”
  
  姜婳抬头望他,“神医勿要恼怒,我自是愿意的。”又冲两丫鬟道,“珍珠,翡翠,不可无礼。”她岂会不知药人是何下场,可这是姜家唯一的机会啊。
  
  爹爹若不在,就凭她熟知将要发生的事情,都不一定能阻止。姜家是个大家族,假如爹爹不在,她们大房只剩妇人和女子,到时姜映秋请宗族长辈插手,依旧会过继,照样有人觊觎家中财产,姜家依旧不保。
  
  两丫鬟含泪住口。
  
  老者不再言语,转身出屋,留下主仆三人。姜婳环顾四周,屋中简陋,只有一张木榻,方方正正的小桌子和几个小板凳,墙壁四周俱是药柜,能闻见浓郁的药材味。
  
  不多时,老者端着一碗汤药进来递给姜婳,“既答应试药,便从今日开始,把它喝了吧。”
  
  姜婳抬手正要接过,老者望她弱不胜衣,羸弱不堪的模样,将碗中汤药倒掉一半才递给了她,“喝了吧,剂量少了一半,老朽也不愿好不容易找到的药人试了一次药就死掉。”
  
  姜婳接过汤碗,道了声谢谢,仰头将药喝尽,汤药入口极苦,还带一股涩味,她压制好几次才忍住那股恶心反胃之感。
  
  老者见她喝完,拿走药碗,嘱咐了一句等着就离开。
  
  珍珠翡翠担忧的不行,“姑娘,可有哪儿不舒服?姑娘,您怎么能答应做这个?要不奴婢们去跟神医说,我们来做药人。”
  
  姜婳道,“神医不会答应的,你们也无需多说,况且神医答应救爹爹了,莫不要惹恼神医把事情弄砸了。”
  
  丫鬟不敢再劝,却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半个时辰后,老者进来,取了姜婳手指间十几滴血,又问她哪儿不舒服,可有什么异常,姜婳道,“胃中有灼热之感,别的并无不适。”
  
  老者取来银针扎在姜婳手心和手臂的穴位上,半刻钟后取下银针观察,见无异常,才哑声道,“且回去等着吧,明日一早我会去姜府的。至于试药之事,你十天上山一次就成。另,我还备下一张药方,你回去在药堂里抓药,用水煮开拿去泡澡,三日一次,不若你扛不住这样的药性。”
  
  姜婳道谢,取过药方携丫鬟们下山,她身子还虚弱的很,两丫鬟搀扶着走了出去。
  
  老者在屋内望她久久,直至三人身影消失在石阶后,才收回目光。
  
   正文 第 6 章   第6章
  回去姜宅的路上, 姜婳嘱咐两个丫鬟, “今日的事情莫要多说, 娘若是问起来, 只说神医答应明日来帮爹爹看病。”
  
  翡翠担忧道, “姑娘, 这怕是不好, 您帮着那神医试药,时间长了身子受不住,迟早露馅, 倒不如跟太太说实话,也好找其他名医帮着医治。”
  
  “放心吧,神医就算拿我试药也不会害我, 若真心想找人试药, 何必找我?况且神医的药,寻了别的名医也不见得医治的好, 车到山前必有路, 如今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 眼下一切以爹爹为重。”
  
  这世间人千千万万, 一个神医想找个药人还是很容易的, 说白了, 的确是可怜她,才帮她这次的。
  
  回到姜宅已申时,许氏刚从郭太医住处归来, 愁容满面, 去请了郭太医三次,都说身子抱恙,不便出门看诊。姜婳先去谨兰院寻许氏,同她说了好消息。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许氏惊喜交集,问姜婳,“这神医怎么就同意了?”
  
  姜婳笑道,“张神医本来存了一丝怜悯之心,大概也是见我可怜,这才答应了。”
  
  许氏还有些担忧,“婳婳,这张神医可莫是诓骗咱们的?”
  
  姜婳失笑,“娘放心吧,神医不是这样的人。”她身子还有些不适,同许氏说了几句话有些乏了,回去皎月院休息,许氏送她回去,叮嘱丫鬟们好好照顾她,又去吩咐厨房炖些滋补的汤食,她还有不少事情要忙,去找管家问乡下庄子上收租子的事儿。
  
  刚回皎月院,姜婳见几个二等丫鬟坐在廊庑下嗑瓜子,见到姜婳回来,急忙起身,“姑娘,您可回来了。”
  
  姜婳冷淡的嗯了声,朝着房里走去,珍珠翡翠跟在身后,那几个二等丫鬟也随着一块,其中一脸蛋圆圆的丫鬟凑上来道,“姑娘,奴婢有事要禀。”
  
  这是二等丫鬟玉石儿,平日珍珠翡翠若是不在,就由她管着姜婳院里的事儿。
  
  姜婳进西次间,靠在榻上歇息,翡翠出去吩咐小丫鬟们端热水进来盥洗,珍珠去小厨房沏了壶参茶过来,姜婳洗手净面,抿了口参茶才问,“什么事儿?”
  
  玉石儿道,“姑娘,今日您出门后,表姑娘过来找您,奴婢说您去了青城山,表姑娘非说要在屋子里等您,奴婢没拦住,表姑娘进屋等了会就走了。”嘴上说着没拦住,表情却不见半分愧疚。
  
  几个丫鬟的确不以为然,表姑娘和姑娘关系好,平日表姑娘也总上门来找姑娘,两人关系亲密无间。姑娘的房也是让表姑娘随意进的。再者姑娘性子温和,从未跟她们发过脾气。
  
  谢妙玉……姜婳的手指不自觉的扣紧。
  
  她把茶盅搁在小案上,问玉石儿,“你们便是这样让一个外人随意进出我的房间?我倒是没想过,主子不在家时,丫鬟连个外人都阻止不了,或许是你们连阻止都不曾试,随意放了她进来?”
  
  玉石儿一愣,结结巴巴道,“姑,姑娘,不是这样的,奴婢同表姑娘说过,是表姑娘非要进来。”她不明白姑娘今日怎么回事,平日姑娘不是这样的,更加不会责怪她们放表姑娘进屋的。
  
  “可是觉得我一团和气,从不处罚你们,便随意糊弄我,做事也不上心?”姜婳缓缓道。
  
  玉石儿还要争辩,“姑娘,奴婢不敢,是奴婢见您和表姑娘情同亲姐妹……”这话可算是不打自招,她根本无意阻拦,直接放人进了主子房间。
  
  “够了。”姜婳道,“珍珠,去喊王妈妈和秦妈妈过来吧,就说我这边要发卖几个丫鬟。翡翠去房中瞧瞧,可有少了什么东西。”两位妈妈是许氏身边的人,都是许氏的陪嫁丫鬟,过来姜家已有十几载。
  
  珍珠翡翠平日就看不惯表姑娘,总爱拿姑娘衣裳首饰,平日对外也称是姑娘的姐姐,决口不提只是表姐,她们觉表姑娘有些爱慕虚荣,只是和自家姑娘关系好,平日里也不好多说。
  
  平日表姑娘的确是可以随意进出姑娘的房间,今儿不知姑娘怎么突然发难。
  
  重回豆蔻年华,前几日忙着爹爹的病,一刻都不得安心,什么都不敢去想,也什么都顾不得,得到神医承诺的那一刻姜婳才彻底松了口气,却也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既然爹爹暂无大碍,一些事情她也要开始着手处理了。
  
  不怪乎她如此相信这个神医,上辈子……暂且将那么痛苦的经历称之为上辈子吧。上辈子她对这位神医有所耳闻,曾听过他几次事迹,他不是个真正见死不救的人,这也是姜婳跪上十天的原因,只要神医肯出手,的确没有他救不活的人。
  
  况且,姜婳对爹爹的病情有些猜想,姜清禄是突然病倒,无缘无故,没有任何征兆,倒是更像中毒,只是请的名医查不出中毒的症状。
  
  珍珠很快请来王妈妈和秦妈妈,两人都是许氏的陪嫁,都已嫁了人,两人夫家各管着一个庄子,两人的丈夫都是姜家管事儿的,平日不在府中,只有两位妈妈留在府上照顾许氏,管着姜家后宅奴仆,十天半月会回庄子上跟丈夫小聚。
  
  王妈妈当年是许氏身边的大丫鬟,比秦妈妈年长几岁,所以许氏身边的事大多都是她在处理,也比较有话语权。
  
  两位妈妈进来给姜婳行礼问好,王妈妈道,“方才听珍珠说姑娘想要发卖几个丫鬟,不知发生了何事。”
  
  姜婳示意珍珠将事情说了一遍,王妈妈闻言笑道,“的确是她们几个不懂事,只是请姑娘听老奴一言,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姑娘若是生气,老奴命人打她们几板子就是,不若一下子发卖了她们几个,新买来的怕皮糙肉厚,伺候不好姑娘。”又冲着玉石儿道,“你们几个也得注意下,别再惹姑娘生气,姑娘那么和气的性子,何曾恼过你们,定是你们这次太过分。”
  
  刚说罢,翡翠从房里过来,脸色不大好,“姑娘,少了一个金丝红翡的镯子和红翡镂空雕花簪子,姑娘前些日子让人做出来的白狐裘斗篷也不见了。”
  
  金丝红翡的镯子和红翡镂空雕花簪子都是姜清禄送姜婳十四岁的生辰贺礼,姜清禄寻了一小块罕见的金丝红翡让人做出一只镯子,一只簪子送于姜婳,另外的边角料做成一串手链给小姜妤带着玩。
  
  那件白狐裘斗篷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都是姜清禄前些日子寻来送姜婳的礼物,一整块的白狐裘,无任何损伤,做成斗篷打算冬天穿戴的。
  
  姜清禄昏迷前,谢妙玉就眼馋这镯子簪子和这白狐裘斗篷,跟姜婳借过两次,姜婳都期期艾艾的拒了,说这是爹爹送的生辰贺礼不能送人,除了这几样,屋子里其他东西都随意她拿。
  
  谢妙玉还恼了,怒气冲冲的离开。
  
   正文 第 7 章   第7章
  “不问自取乃是偷。”
  
  姜婳靠在杏子红金心闪缎大迎枕上, 略显疲惫, 轻声说, “这是爹爹送给我十四岁生辰贺礼, 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当初表姐三番两次上门求我把这镯子簪子送她, 我都没同意, 如今却趁着我不在, 眼睁睁看着她进我的屋子,将东西拿走,这何做贼有什么区别?或许是她许了你们什么好处?亦或是你们里应外合?不若哪有偏袒一个外人, 却不帮着我这个主子的!”说到最后,轻柔细腻的声音已然带着冷意。
  
  其余三个二等丫鬟吓的跪下,口中连连求饶, “姑娘, 是奴婢们的错,不该放任表姑娘进姑娘的闺房, 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许是平日姜婳性子真的太温顺, 从未责怪过这些丫鬟们, 玉石儿还顶嘴, “往常姑娘也总是让表姑娘随意进房的, 姑娘自个说与表姑娘情同真正的姐妹, 奴婢只是……”
  
  珍珠,翡翠,连带着两位妈妈的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主子温和是一回事, 下人胆敢这样顶撞主子那就是大罪。
  
  “够了!这像什么话!”秦妈妈突然出声,“柳儿,去找陈牙婆来,将这几个丫鬟都卖了吧,顺便让陈牙婆带些人过来让姑娘挑选。”
  
  柳儿是随两位妈妈一块过来的丫鬟,平日是在谨兰院伺候着。
  
  王妈妈撇了秦妈妈一眼,走到姜婳身边道,“姑娘,这几个丫鬟被发卖的确是活该,还有玉石儿,竟敢顶撞主子,乱棒打死都不冤,只不过她们到底伺候姑娘多年,用着也是习惯,不如姑娘再给她们一次机会,每人责罚二十大板,往后也该涨记性了。”
  
  看看,姜家的后宅已到如此地步,几个二等丫鬟,一个管事妈妈都敢顶撞她,拿捏她,把她说的话当做耳边风。爹爹在生意这方面确实厉害,却从不过问后宅之事,对他来说,那是女人的事儿,后宅之事全部交由娘亲处理,她和娘的性子绵软,这个后宅早就千疮百痍,这些下人或许现在没二心,可这些年骨子里养成的怠慢和骄纵是改不掉。
  
  当初爹爹过世,大房瓦解,这几个二等丫鬟和王妈妈是最快投靠姜映秋的人,她落难之时,曾听闻玉石儿和王妈妈在背后论她是非,她更是忘不掉当初玉石儿带着谢妙玉霸占她闺房的那股子谄媚模样。
  
  这样的下人,姜婳如何会继续留着她们,今日之事只是个借口。
  
  姜婳半垂着眼帘,柔声细语问王妈妈,“王妈妈可知道那些东西对我的含义?爹爹如今躺在榻上昏迷不醒,这是爹爹病重前送我的东西,表姐亦知,却不为我着想。或者说,爹爹已重病到如此地步,表姐心里头却只惦记着这个,我问你们,今儿表姐过来,可有去看过我爹爹?可还记得她这个重病的舅舅。”
  
  她继续说,“那些东西于我来说,意义非凡,表姐亦是知道,却不考虑我的感受,我当她是至亲的姐姐,可她又拿我当做什么?我自问对这些丫鬟们算不错的,从不责骂,月钱也比别家的多,赏钱更是不断,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比别家的体面?可她们是如何回馈我的?做错事不仅不知反省,还胆敢顶撞主子,这样的丫鬟,王妈妈还要劝我留下?或是王妈妈觉我性子软绵,被下人顶撞怠慢也是活该?”
  
  “老奴不敢……”王妈妈呐呐道。平日里这个玉石儿得了甚好处也惦记着她,不若今日也不会出口保玉石儿,可这丫头实在愚蠢,到了这般地步还敢顶撞姑娘,她怕是也无能为力。
  
  姜婳也是两位妈妈看着长大的,秦妈妈性子有些随许氏,温顺,平易近人,从不跟人争抢,遂这后宅几乎都有王妈妈管着。
  
  几个丫鬟垂着头不敢再言,今日表姑娘过来,好像的确直奔姑娘的房,根本没去过谨兰院。
  
  珍珠心疼自家姑娘,上前道,“姑娘,可要报官?”
  
  姜婳摇头,“报官就不必,说来说去只是家务事,清官难断家务事,报了官也无用,反倒说出去惹别人笑话,且爹爹昏迷不醒,怕有人乘机使乱。不过此事不能就此作罢,毕竟是爹爹送我的生辰贺礼,一会儿翡翠带人去表姐家中一趟,帮我把东西拿回来吧。”
  
  “至于你们几个。”姜婳抬头,“我们主仆的情谊到底为止,就由着陈牙婆帮你们找下家吧,造化如何,且只看你们自己。”
  
  这样被主家发卖的丫鬟,都是标明清楚,为何被发卖。顶撞怠慢主子的丫鬟,稍微富裕些的人家都不会买回去,至多卖去偏远一些的郊外地主家,也只能做些浆洗后厨扫洒的事儿,若是主子不好,打骂都是常事,运气差些的,被卖给乡下鳏夫做老婆也是经常的。
  
  “姑娘,奴婢们再也不敢了,求姑娘饶奴婢这次吧。”几个丫鬟被吓着,跪下磕头求饶。
  
  姜婳起身趿拉上绣鞋,“珍珠,你扶我会房歇息吧,我头疼。”又对秦妈妈道,“秦妈妈,这儿剩下的事情有劳您了。”
  
  “姑娘不舒服就快些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情老奴会处理好的,姑娘今儿不舒服,老奴就让陈牙婆明日再领着人上门让姑娘挑选可成?”
  
  “明日上午让陈牙婆领人过来吧。”神医怕是要晌午那会儿才过来。
  
  王妈妈站在一旁,一阵窘迫,不知所措。
  
  姜婳却不管这些人如何,由着珍珠搀扶回房歇下,她身子骨有些熬不住,是真的又累又乏。至于剩下的事情,若是连这点事儿都处理不好,其余人也不必留着。
  
  姜婳歇下,其余奴仆也各自忙活起来。
  
  秦妈妈让柳儿先等着,等翡翠拿回姑娘的东西再去喊陈牙婆上门,省的表姑娘不认账,也好有个人证。
  
  翡翠带府中两护卫去姑太太家中,姑太太家中距姜宅不算远。
  
  姜宅位于福顺胡同,这整条胡同住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胡同里的大宅都是由着姜清禄找人建造的,当初苏州这块地方地处偏僻,姜清禄大胆买下,造的三四进的大宅子,慢慢的,苏州改建,这块成了苏州最繁华地段,这些宅子售价昂贵,却有人抢着要。
  
  福顺胡同位于苏州东街,姑太太住在南街那边,离的不算远。姜清禄很有生意的头脑,胆大心也细,敢出手,在姜映秋嫁人,姜家分家后慢慢飞黄腾达,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当初姜映秋嫁的谢家只是普通门户的人家,现在由着姜清禄帮衬,也住着三进大宅子,名下三个铺子,日子过的富裕。
  
  姜映秋住在南街的道儿胡同,翡翠很快带人去到谢家,镇宅的两座献钱石狮子,红漆大门,牌匾上的两个金底黑漆大字‘谢宅’。翡翠上前敲门,有奴仆开了门,自是认得翡翠的,笑眯眯问,“翡翠姑娘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了?”
  
  翡翠斜他一眼,“我找你们家姑娘啊。”
  
  这人还再问,“什么事儿啊这是?”
  
  翡翠不愿同他多说,只道,“自然是有重要的事儿,快些带我去寻你们家姑娘。”
  
  这人不敢再耽搁,领着几人去姑娘住的院子,一路上心里头还在嘀咕,这来势汹汹的,还带着护卫,也不知要做甚。
  
  到了谢妙玉院子,丫鬟进去通传了声,谢妙玉正在房中试戴镯子,她手腕圆润白皙,金丝红翡的镯子更衬肌肤莹白,听见是姜婳身边的丫鬟上门,更是不屑一顾,她那个表妹性子懦弱,自小到大,没什么是她抢不到的,就算是舅舅送表妹的生辰贺礼又如何呢,她喜欢,就只能是她的。
  
  谢妙玉更知表妹身边的丫鬟上门是为何,无非想要回东西,可进了她口袋的东西,又岂能吐出来。
  
  “让她进来吧。”谢妙玉褪下镯子搁在妆奁前,淡声道。
  
  她倒是要瞧瞧,这丫鬟怎么敢开口。
  
  翡翠进房就望见妆奁上的镯子和簪子,心里怒火中烧,攥着拳道,“表姑娘,奴婢今日上门是希望表姑娘能将今日从咱姑娘房中拿走的东西还回来。”
  
  谢妙玉笑道,“你说的可是那金丝红翡的镯子和簪子?”
  
  翡翠点头,“还有那件白狐裘的斗篷。”这表姑娘可真是恬不知耻,竟还笑得出来。
  
  谢妙玉道,“这是表妹的东西,表妹待我最好,平日有甚好物件也总是先惦记着我的,我今日去找表妹,见她不在家,这才借来戴戴的,可是府中的丫鬟没说清楚?我临出门时还特意跟玉石儿交代了一声的,翡翠也该知道我同表妹情逾骨肉,表妹何曾在乎过这些。”
  
  “表姑娘。”翡翠道,“今日是我们家姑娘让奴婢上门找您讨要回这些东西的,我们家姑娘说了,这是老爷送她的生辰贺礼,您三番两次讨要,我们家姑娘都未曾答应,还说不问自取乃是偷。”
  
  谢妙玉就变了脸,当初上门讨要这些东西,她都是屏退丫鬟,这事情只有她和姜婳知道,姜婳竟敢这事宣传开了?不等她说什么,翡翠又犹如倒豆子一样快速道,“我们家姑娘还让奴婢问问表姑娘,为何去了那边不知去看看老爷,是不是根本不在意自个舅舅的病情,只对这些身外之物留恋着?”
  
  一口气讲出来,见谢妙玉胀成青紫的脸色,翡翠心中别提多痛快。
  
  谢妙玉恼羞成怒,却不敢闹起来,一屋子奴仆都看着,她能说什么,说自己忘了?可这种事情哪里还能忘记,只能表明她真的不在乎舅舅的病况。
  
  见谢妙玉憋的满面通红,翡翠道,“表姑娘,快把东西还给奴婢吧,奴婢还要回去交差呢。”
  
  “这是出了什么事?”正说着,姜映秋从外面踏了进来,见屋子里的情况也不免一愣。她就谢妙玉一个女儿,平日娇宠着,每日都会过来陪她用晚食,在院子里就听小丫鬟说姜婳身边的人过来了。
  
  谢妙玉红着眼眶,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姜映秋面色就跟着起了寒霜。
  
  翡翠半点不惧,这事儿说出去,也是表姑娘不占理儿的,她把事情讲一遍,姑太太的脸色也难看起来,转头问谢妙玉,“翡翠说的可都是真的?”
  
  谢妙玉委屈的点头,“娘,我只是没想到表妹会如此在意,我把表妹当做亲生妹妹看待,她竟为了这点东……”
  
  “够了!”姜映秋冷声道,“妙玉,把东西还给翡翠吧,这事是你不对,没问过你表妹就把东西拿走了这算怎么回事!明日得空,你在随我上门去同婳婳道歉。”
  
  “娘!”谢妙玉不依,她长的貌美,又得娘宠爱,周围人亦是围着她转,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她就不明白,那软弱的跟个猫崽子一样的表妹怎么忽然就变了性子。
  
  “妙玉,不许闹。”
  
  到底还是有些畏惧姜映秋,谢妙玉不敢再多说,蹙着眉让丫鬟取来白狐裘斗篷和两件首饰归还给翡翠,等到人离开,她将所有奴仆赶了出去,一人躲在房中生闷气。
  
   正文 第 8 章   第8章
  谢妙玉扑在大红锦绸面的被褥上哭的伤心, 姜映秋走过去坐床尾拍了拍她的背, “玉儿快别哭了, 是娘不好, 没能护着你, 你想要那些东西, 赶明儿我让人去给你寻来, 何必去拿你表妹的。”
  
  谢妙玉脸埋在被褥里,哽咽着,含含糊糊的哭, “娘,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她样样东西都比我的好, 长相亦是如此, 外人都道我长的不如她,容貌寡淡, 她那张狐媚子脸有什么好的, 凭什么她能与沈大哥定亲, 沈大哥明明就不喜欢她……凭什么她家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她就是不甘心, 明明小时候两家家世相差无几, 渐渐地, 表妹家中的日子蒸蒸日上,银钱多了起来,吃穿用度开始好起来, 到后来挥金如土, 堆金积玉,富甲一方,成为苏州首富,差距越大,她的心里越发的不平衡。
  
  姜映秋抚着谢妙玉的背,柔声道,“玉儿不必担心,总有一日,娘会让你过上这种日子,终有一日……”大房所有的财产都将归置她的名下,她相信,那一日将不在久远。
  
  翡翠拿着白狐裘斗篷和首饰回姜宅,姑娘已歇下,珍珠小声的吩咐,“玉石儿她们几人定是要被发卖的,皎月院的丫鬟不够,你且去谨兰院跟秦妈妈借几个丫头过来,另外,斗篷拿去浆洗干净,首饰也去找工匠重新打磨清洗一次,这些东西过了表姑娘的手,只怕姑娘也嫌弃着。”
  
  珍珠做事比较心思,翡翠比较大咧,平日多是听珍珠的。
  
  翡翠去谨兰院借人,正好碰上回来的许氏,见到她就问,“翡翠怎么过来了?”
  
  不等翡翠说什么,站在廊庑下等人的秦妈妈王妈妈等人迎了过来,王妈妈哀愁道,“今儿是老奴的不对,惹的姑娘伤了心。”粗略的将今日之事讲了一遍,“老奴也是怕这几个丫鬟被发卖,一时找不到伺候姑娘的人,到底是用习惯的,想着责罚过她们也该涨涨记性。”
  
  许氏和姜婳性子差不离,从未责罚下人,可许氏是姜婳的母亲,她疼爱婳婳,听见王妈妈这样说,心底有些不悦,“王妈妈是觉得下人顶撞主子没甚大碍?我未曾想过婳婳院子里的那几个丫头是偷闲躲静,懈怠轻忽的样子,发卖出去也是活该。”
  
  王妈妈见许氏有些动怒,自不敢多言,连连说道,“太太说的是,是老奴的错,老奴一时之间想岔了,老奴这就让陈牙婆上门来。”
  
  许氏道,“不必,这事儿交给秦妈妈办吧。”
  
  秦妈妈道,“太太放心,老奴已让柳儿去找陈牙婆了。”
  
  给翡翠拨了几个丫鬟过去,许氏回房,仔细问过秦妈妈皎月院发生的事儿,秦妈妈把事情详细说一遍,许氏听完靠在榻上发愣,方才王妈妈的话中明显藏着不少,现在听完,王妈妈怕是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动怒的。许氏不蠢,她只是性子绵软柔顺,能从事情里品出王妈妈怠慢婳婳,这些个奴才啊,跟了她不少年,倒是给她们养成娇纵性子。
  
  还有那表姑娘,因着是丈夫姐姐家的孩子,平日里她也娇宠着那孩子,偶尔欺负婳婳,她也不好说甚,想要什么都给她最好的。可是婳婳说的多有道理啊,你来宅子一趟,不去看看病重的舅舅,却只惦记着那些金银之物,这该是多么的寒心,或许她与婳婳的交往,至始至终,只是为了别的,而不是亲情使然。
  
  许氏叹了口气,揉了揉额,“我有些乏了,小歇会儿,剩下的事情有劳秦妈妈了。”
  
  不多时,陈牙婆上门,秦妈妈发卖了几个丫鬟,又同陈牙婆约定好明日巳时送些人上门以供挑选。
  
  翌日一早变了天,前几日烈日炎炎,今早淅沥沥下起小雨。姜婳昨儿歇下后连晚食都未用,一觉睡到辰时,许氏昨日傍晚来过,准备陪婳婳用饭,见她睡的沉,让丫鬟们仔细招呼着,又在床头坐了好久才离去。
  
  今日倒春寒,珍珠挑了身白色粉绿绣竹叶梅花领褙子和葱白底绣红梅花长裙出来,她家姑娘最近喜爱素净一些的颜色,这身刚刚好。姜婳盥洗后,穿了衣裳坐在妆奁前发愣,翡翠帮她梳头,还叹气,“待会儿可要挑个会梳头的丫头,奴婢同珍珠姐姐都不大会梳头。”
  
  姜婳抚着脸颊嗯了声,也不知听清楚翡翠的话没。铜镜中的少女容颜娇嫩,肌肤雪白,白玉似的面颊上无半分瑕疵,眼瞳黑亮清澈。而不是那个皮开肉绽,面目全非,丑陋不堪,眼神浑浊的将死之人。
  
  直至翡翠帮着姜婳梳好发髻,移走铜镜,姜婳才算回神,珍珠拿了份食单过来,“姑娘,您早食想吃些什么?”
  
  姜家的富贵不是外人能想象的到,光是吃的早膳就有几十样不同吃食,由着主子们挑选,剩余分给各院的得宠一些的丫鬟奴仆,午膳和晚膳更是丰盛。姜婳挑了几样清淡些的,见食单上长长的一串,微微蹙眉,这些吃食也太多了些,实在铺张浪费。
  
  树大招风的道理,姜婳现在才明白,上辈子姜家落败,或许也有这方便的原因,爹爹刚过世那些日子,不少世家大族惦记着姜家家产,如若不是最后沈知言高中,其余大家族早就来分一杯羹了,不过有何区别呢,到底最后还是被姜映秋霸占这一切。
  
  想起沈知言,姜婳慢慢攥紧拳又松开,有些面无表情。姜家和沈家认识不少年,两家父辈年幼之时就认识,情同手足,一起长大,有着过命交情,成亲娶妻之后就给孩子们约定了娃娃亲,沈知言年长姜婳四岁,等到姜婳一出生,两家父亲见是个女娃娃,欢欢喜喜把亲事定了下来。
  
  沈知言,沈知言,姜婳在心底默念两遍,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瞳黑亮清澈。
  
  用过早食,姜婳去谨兰院见许氏,小姜妤也在,见着姐姐过来,嚷着要大姐姐陪她玩,姜婳陪着小姜妤玩了会儿,粉粉糯糯的小姑娘又嚷着要去院子里摘花,被乳母抱着出去。
  
  姜婳同许氏坐在绣墩上说话,“娘,晌午神医就要来的,您准备下,另外女儿还有些别的事情要讲。”
  
  许氏柔声道,“婳婳说就是,娘听着。”
  
  姜婳依偎在许氏膝上,望着紫檀木屏风上的雕花海棠缓缓道,“娘,爹爹病倒,我又大病一场,醒来后觉得许多事情都比从前看的通透,女儿也想了很多,不少事情我希望能慢慢去改变,希望姜家能越来越好,希望爹娘和妹妹们能够平安顺遂。许是看事情比以往看的明白,女儿觉得府中不少事儿都不对,奴仆们太过松散得势,家中太过铺张浪费,这样总会出大乱子的。”
  
  许氏把女儿的话听了进去,她从小门小户的女儿成为现在朱门绣户家的太太,性子没甚变动,府中事情也多由王妈妈操心,几个妾侍也不惧她,这样实在不妥,或许也该学学婳婳,做出一些改变,不若就跟婳婳说的一样,当家主母没点威信,后宅会出大问题的。
  
  “那婳婳说说,府中如今需要做出些什么改动?”
  
  姜婳见娘把她的话听了进去,温声道,“别的也未曾想出太多,府中奴仆该做些调整,至少要赏罚分明,犯了错就该责罚,另外府中大肆铺张,女儿瞧着府上每日吃食比着京城的皇帝都差不多,每年府中支出银两也颇为咂舌,姨娘妹妹们亦能随意支出银钱,这也不该,往后每月定下月例,一年四季吃穿用度都有定数,就算需额外支出也该记录清楚。树高招风,这样都要注意,等着爹爹醒了后,我帮着娘一块整顿。”
  
  说起来,自打回来后,姜婳忙着去求神医,一直未见过庶妹和姨娘们,到时应付起来也是一件头疼的事。
  
  许氏听的动容,握着婳婳的手答应下来。
  
  母女两人说完话,秦妈妈引着陈牙婆过来谨兰院。陈牙婆带了不少小丫头们让姜婳挑选,姜婳挑了六个家世清白,各有所长的小丫头,年纪看着都不大,小的不过十岁,年长的十五。
  
  一会儿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姜婳让翡翠带着几个小丫鬟先安置下来,教些规矩。
  
  到午时还在落雨,姜婳和许氏撑着伞去大门前亲迎张神医,好在等不到多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到姜宅正门前停下,一位穿着青布衫,干瘦枯瘠的老者从车厢中下来,许氏还在迟疑,姜婳已迎上去,恭恭敬敬行了礼,“小女见过神医,多谢神医愿前来医治小女的父亲,小女感激不尽。”
  
  老者挥挥手,不耐烦道,“快些领路进去看看病人。”
  
  引神医到谨兰院,姜婳吩咐柳儿端了茶水点心过来,这才随神医进到房里。
  
  房中整洁干净,窗棂半开通风,有淡淡兰花香气,张神医行至病人床榻前,病人身上亦保持清爽,可见平日照顾的很好,神医不言语,坐在床榻边替姜清禄诊脉。
  
   正文 第 9 章   第9章
  张景林三指落在姜清禄脉搏上已有小片刻, 屋子里站着许氏, 姜婳还有秦妈妈和柳儿, 鸦雀无声, 都屏着呼吸不敢惊扰神医。张景林耷拉着脸松手, 又检查起姜清禄的眼耳口鼻, 从药箱取银针出, 依次扎在病人身上的穴位上。
  
  姜婳和许氏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突然,外间忽传来凌乱脚步声,姜婳和许氏回头见绣姨娘和姜嫤由着丫鬟搀扶着进来, 两人脸色一变。
  
  绣姨娘是姜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姜老太太还再世,姜清禄还是半大少年, 那时姜家虽不是大富大贵, 却也算过的不错,家中几个奴仆还是请的起的, 绣姨娘名绣儿, 是姜老太太买来的, 也算自幼养在身边。
  
  姜清禄成亲后, 头一年许氏就生下婳婳, 后两年肚子再无动静, 姜老太太着急,怨许氏不给她生孙子,哭闹着让姜清禄纳绣儿进房, 姜清禄那时同许氏感情正浓, 自然不愿,偏许氏内疚,又见婆婆闹的家宅不宁,做主把绣儿纳了房。
  
  时间久了,姜清禄也接受,姜婳三岁多时绣姨娘生下姜嫤。
  
  那会儿,姜清禄大江南北四处的跑,赚了不少银钱,姜老太太见连着两个孙女,自是不甘心,又私自给姜清禄纳一房良妾高姨娘,两年后生下姜娢,接连又纳云姨娘,生下姜娣,姜娣出生没多久姜老太太罹难,终于消停下来,许氏也发现怀了身孕,诞下小姜妤。
  
  至始至终,姜清禄一连五个闺女,都没有儿子命。
  
  三房姨娘生的女儿都各自养在膝下,今儿来的就是绣姨娘和其女姜嫤,绣姨娘应了秀字,秀气柔弱,生的一副悲天悯人的性子,遇事只会流泪,姜嫤被她养的亦是如此,姜父病重这段日子,许氏不许她来主院,实在不愿天天见她扑在丈夫床榻前哭,极晦气。
  
  怎么今日突然过来了?外头的人怎么没拦住?
  
  绣姨娘身形纤弱,穿着一身豆绿色柿蒂纹杭绸比甲,她生的不算貌美,年纪比姜清禄还年长两三岁,偏身姿不错,婀娜多姿,腰肢细弱,胸脯鼓鼓,体态柔美。
  
  姜嫤遗传了她的性子,连长相身形都略有几分相似,不过因着年纪小,容貌稚嫩,又遗传到姜清禄几分,也算是温婉小佳人。
  
  绣姨娘和姜嫤两人相互搀扶进到内室,见姜清禄躺在床榻上,又见一老者正忙着扎针,以为是府中请来的名医,眼看着当家老爷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绣姨娘的眼泪吧嗒就落了下来,姜嫤也跟着红了眼眶。
  
  许氏同姜婳的面色又变了几分,姜婳凑在许氏耳边道,“娘,您在这看着,神医有什么吩咐,万不可耽搁,我去把人拦出去。”
  
  许氏点头。
  
  姜婳转身朝前几步,行至绣姨娘和姜嫤面前,低声道,“姨娘和大妹随我出来下。”
  
  绣姨娘哭的伤心,“大姑娘,可我想去看看老爷,我有些日子没见着老爷,老爷躺在榻上昏迷不醒,我心中实在难受……”
  
  姜嫤也开始跟着掉眼泪。
  
  姜婳头疼,一手扯住一个,强行拉着朝外去,两人被拉的踉跄跟上,出到廊庑下,姜婳见两人眼泪糊了一脸,低喝道,“闭嘴!不许哭。”
  
  两人眼泪并无止住,反倒哭的更凶,姜婳的声音难得冷了些,“我爹还躺在里头,神医正帮着医治,你们这是哭丧?还是希望我爹早点去了?整日哭哭啼啼,也不嫌晦气,今日我爹若是出一点差错,我拿你们是问!”
  
  她是知道这两人没坏心思,性子如此,当年爹娘过世,绣姨娘跟着病倒,没多久就跟着去了,姜嫤性子比她还软弱,六神无主,只会找她哭泣,她也是半大少女,什么都不懂,一开始还哄着劝着,后也受不住,渐渐躲着姜嫤,姜嫤郁郁寡欢,不出一年也病逝。
  
  姜婳那时候容貌刚被毁去没多久,得知姜嫤过世的消息,躲在房中大哭一场,连姜嫤的丧礼都不敢出席。那之前,姜嫤得知她容貌被毁,还偷偷地给她送过膏药。
  
  姜婳不讨厌她们,今日发脾气也是气的很,这两位从不分场合的哭闹,很头疼,如若不说些狠话,她们能一直闹腾下去。
  
  姜嫤愣愣的望着姜婳,往常她心酸悲伤时总爱寻大姐说话,大姐性子温和,时常耐着性子哄她,今日第一次见着大姐发脾气,眼泪也给生生的憋了回去。
  
  绣姨娘也不敢再哭,惊愕的望着姜婳。
  
  姜婳轻声道,“里头是张神医,正帮着爹爹治病,所以爹爹一定会醒来,你们不许再哭,省得惊扰到神医,姨娘和大妹且先回去,若有好消息,我再让丫鬟们去传一声,不过我话可说在前头,爹爹醒来后,你们再哭哭啼啼,我是不允许你们见人的。”
  
  绣姨娘哽咽道,“我,我不哭就是了。”
  
  姜婳还惦记着里头,不想同她们说话,喊来丫鬟送两人回去。
  
  绣姨娘跟姜嫤被送出谨兰院,路上绣姨娘还在念叨着,“菩萨保佑,真真是菩萨保佑,没想到大姑娘真求来神医,老爷一定能醒来的。”
  
  刚出垂花门,碰见姜映秋领着表姑娘往谨兰院走,绣姨娘缩了缩脖子,她最怕这位出嫁的姑太太,以往还在姜家为婢时,这位还没出嫁的姑太太就格外的强势。
  
  姜映秋走过来时,冷眼撇过绣姨娘。绣姨娘身上冷汗淋漓,僵着身子退到小路上让姑太太先过,没法子,她就是惧怕姑太太。姜嫤爱哭可也有些脾气的,而且是府上正经的二姑娘,是主子,她就是不服气,凭甚她们见着姑母要让,这里可是姜宅,姑母嫁出嫁多年,连姜家人都算不上。
  
  姜嫤梗着脖子拉姨娘朝前走,谢妙玉冷笑声,对上姜府这几个庶女她还是自傲的,忍不住出言讥讽,“莫不是又跑去舅舅房中哭闹了一番?你们娘两除了哭还会做甚?”
  
  姜嫤不善争吵,被挤兑的脸红,忍不住争辩,“我爹爹的病快好了,我大姐把神医请来为爹爹医治。”
  
  谢妙玉暗哼了声没说话,姜映秋神色变了两分,她问,“你说什么?”
  
  姜嫤看她一眼,“我大姐请来了青城山的神医,正在为我爹爹医治,我爹爹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婳婳果真有孝心,那神医脾性怪异,我连着三日上门都求不到人,婳婳亦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才请动神医。”姜映秋微微笑着,“既如此,我先进去探望我大弟,你们也先回去吧。”
  
  领着谢妙玉进谨兰院,余下绣姨娘和姜嫤站在原地,绣姨娘悄悄松口气,抚上鼓鼓的胸口,“可吓死我了。”她只顾着惊吓,什么话都没听进去。
  
  姜嫤站在一旁,微微蹙眉,她总觉姑母方才说的那句话有些不对劲,又察觉不出是哪儿。
  
  姜映秋和谢妙玉入谨兰院,谢妙玉还在嘀咕,“既有神医出马,舅舅肯定能好起来,也省得这些子人嚼舌根,说我不挂记舅舅。”
  
  “阿玉,住嘴。”姜映秋心神不宁,气血翻滚,实在不愿听女儿说这些。
  
  去到正房门口,秦妈妈领着两个丫鬟守着,见姜映秋来,秦妈妈恭敬道,“姑太太,神医正帮着老爷治病,太太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许入内。”也是方才被绣姨娘和二姑娘闹怕了。
  
  姜映秋往着房里扫了眼,淡声道,“那我在偏厅等着吧。”
  
  且说房里的许氏和姜婳自然不知外头发生的事情,焦急的等着神医为姜清禄医治。张景林取下银针,又分别从病人耳后根,后颈前颈,胸口,手指,大腿根,脚底取血分别放入银器,等到其中两处银器中的鲜红血珠渐渐变的浓稠,他的眉头也紧锁起来,从药箱中取一颗拇指大小的药丸喂姜清禄服下,这才起了身。
  
  许氏和姜婳迎上去,许氏激动问,“神,神医,我夫君的病情如何。”
  
  张景林哑声说,“病人是中毒,这毒名胭脂红,邪性的很,是玉门关那边的毒,绝迹不少年,我已有十载未曾见过这毒,这毒入口,蛰伏一月,病人无任何异常,一个月后中毒者昏迷不醒,脉象正常,表面无中毒痕迹,银针亦试探不出。渐渐,全身从头至脚跟处的血液变的浓稠,直至血脉不再流通,人也就死了。”
  
  “这下毒之人很是歹毒。”
  
  许氏抖着唇,神色惊恐,“中毒?我夫君怎会中毒。”
  
  只不过,姜清禄昏迷前的确刚从玉门关那处回来。
  
  玉门关乃是中原和西域重要交汇地,二十年前,中原和西域战乱多年,弄的民不聊生,两国百姓怨声载道,渐渐都有些扛不住,歇战讲和,签下契约书,随后先帝开通开通西域道路,两国开始贸易往来,姜清禄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第一次就赚了个盆满钵盈,后来他也开始做些别的生意,但是西门关这条商路一直未曾丢掉。
  
  他病重前同的确和同伴带人又去玉门关一趟,也平安归来,只是归来没几天人就突然病倒,姜家人如何会曾想到是中毒。
  
  姜清禄这些生意上的同伴是十几年的交情,几人第一次去玉门关,一路艰辛产生的交情,断然没道理这时候下毒害他,得不偿失。
  
  姜婳皱眉,她猜测爹爹生病可能是中毒,亦可能就是姜映秋下的手。如果神医所说不假,按照时间线来,这毒的确是在爹爹去玉门关后中的,那时姜映秋人在苏州。不过下毒的法子很多种,她不相信姜映秋是无辜的,若真是她所为,心思也是缜密的很。
  
  搁下这些心思,眼下最重要的是这毒可有解,姜婳问道,“神医,敢问这毒可有解药。”
  
  张景林道,“这□□已消失十载,自然没甚解药。”见许氏和姜婳脸色唰的惨白,他才道,“虽然没现成的解药,不过给我些日子,我能把解药配置出来,病人还有半月时间,这期间足够我配药了,你们也不必担心,另外我这里有些解毒丸,能缓解毒性,延长几日寿命,你们记得每日给病人服用。”说着从药箱中取一药瓶递给姜婳。
  
  许氏当即要跪下叩谢,张景林脸色冷下来,阴着声音道,“你若是敢跪下,老夫这就撒手不管了。”
  
  姜婳把生生快要跪下的许氏拉了起来,柔声道,“我娘只是太过激动,还请神医莫要恼怒,神医忙碌半个多时辰,可要入厅去喝杯茶水。”
  
  “不必!老夫还赶着去寻药材。”张景林沉着脸背起药箱就走,一路出了谨兰院。姜婳和许氏忙不迭跟上,亲自把人送出宅子,见人上了马车离开才回府,许氏握着姜婳的手喜极而泣,“婳婳,你爹终于有救了。”
  
  姜婳笑道,“是啊,爹爹终于有救了。”有了个好开头,她相信姜家再也不会沦为上辈子那样凄惨。
  
  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挪开。
  
   正文 第 10 章   第10章
  
  许氏喜桃花, 当年宅子才建成, 姜清禄就让人在各处院落种满桃树, 十年过去, 姜宅各处都是桃林, 四月桃花盛开, 娇艳欲滴, 灼灼芬华,此成姜宅一大景色,往年三四月, 许氏总会邀相□□人来姜宅桃花林一聚,姜清禄也极喜在桃林款待好友,推杯换盏, 把酒言欢。
  
  姜婳, 许氏两人坐在桃林内的石凳上,姜婳道, “娘, 方才出来时, 秦妈妈说姑母同表姐来访, 我让秦妈妈把人拦在外头, 这会儿也不许她们进。娘, 我想着爹爹中毒,神医能够医治好爹爹的事情先不要对外说,省得打草惊蛇, 如今不能知爹爹是在玉门关惹了什么人中的毒, 还是身边的人对他下毒,一切只能等爹爹醒来再说,自然也要对外隐瞒着。”
  
  许氏眉头微皱,原先她对大姑姐和表姑娘没甚意见的,大姑姐是丈夫的长姐,长姐如母,婆婆过世后,大姑姐常插手府上的事情,她也都随着她,可从丈夫病倒,大姑姐急切要过继大叔子家的晔书到长房,且表姑娘昨日又做下那种事情,她心里就有些不喜。听闻婳婳这么一说,亦觉有理,遂点头道,“婳婳说的是,此事暂不对外说,只有我们娘两知道就成。”
  
  回去谨兰院,姜婳去房中看望爹爹,许氏去偏厅应酬大姑姐。
  
  姜映秋正坐在偏厅喝茶,茶是她喜爱的云雾茶,今日却没半点品茶的心思,惦记着别的事儿,等到许氏携丫鬟进来才回神,忙起身问道,“弟妹,我大弟如何?婳婳是怎么请动神医的?神医可有说些什么?”
  
  谢妙玉正端坐着吃点心,姜宅的点心赫赫有名,是花了大价钱请的一位从宫中退下来的御厨,那御厨擅面食点心,做出来的面点酥脆香口,口齿留香,她极为喜欢。见到许氏来,迫不得已起身问了个好。
  
  徐氏略颔首,愁眉苦脸,“婳婳去青城山跪了十日才求得神医上门一趟,哪知神医今日上门看过一眼,也不肯多说,就这么离开了,我和婳婳送神医出门,也不知这神医是何意思。”
  
  姜映秋松口气,面上不显,还带一两分忧愁,“这可如何是好,我去请了郭太医好几趟,人家也不愿意来,大弟这病况实在古怪,哎。”
  
  许氏垂眸不语,姜映秋只当她是伤心,也不好多提,见姜婳不在才问,“婳婳去了何处,我今日过来是为昨儿玉儿同婳婳的事情,昨日是玉儿不好,拿了婳婳的东西,她年纪小,不懂事,亦不是有心的,还望弟妹莫要见怪,今日过来也特意跟婳婳陪个不是。”
  
  许氏不解的问,“我家婳婳比玉儿还年幼一岁,平日玉儿问她要东西,婳婳也总让着,这次要的物件,意义不同,那是老爷留给婳婳的,婳婳既不同意,玉儿还不问自取,大姑姐,容我说句不好听的,孩子做错事,总不能在包庇。”她的不满已堆积许久,平日也不敢这样同大姑姐说话。
  
  谢妙玉坐在太师椅上,脸色涨红,口中的点心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姜映秋面有不虞,也知这事情是女儿的不对,强行压住心底的怒气,回头跟谢妙玉道,“既然你舅母这般说,玉儿你去亲自跟表妹道个歉。”
  
  许氏道,“婳婳在隔壁,大姑姐可要过去看望一下清禄。”
  
  姜映秋面色沉沉的点头。
  
  三人过去隔壁,姜婳坐在床头望着姜清禄,回头见到姜映秋和谢妙玉,心口猛的颤了下,她闭了下眼,指甲再手心掐了又掐才忍下心底的情绪,起身过去,“婳婳见过姑母。”
  
  姜映秋温声道,“婳婳委屈了,昨儿都是你表姐做的不对,我让她同你赔个不是。”
  
  姜婳默不作声,谢妙玉再不甘心也只能暂且忍着,上前道,“表妹,昨儿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该随意拿你的东西,我只是把你当做亲妹妹看待,觉得那些不过死物,也没想到你会这般在意。”
  
  姜婳垂头,伤心道,“表姐说拿我当做亲妹妹一般,我却有些看不明白。我房中有甚好东西,总先惦记着表姐,都要给表姐去送一份,可表姐如何待我?当真是拿我做亲妹妹一样?表姐可还记得去年冬日,我见表姐绣的一方帕子,上头青竹如翠玉,琪花瑶草,实在喜欢的紧,朝着表姐讨要这方帕子,表姐知我喜爱青竹,却是不肯,同我说这帕子打算送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闻姜婳软软的声音,“那是我自小到大朝表姐要的唯一物件,表姐绣工比着府上的绣娘还要好,另我也有些吃味,觉得表姐送给别人,却不肯送我,有些气恼,坚持让表姐再绣一件送与我,表姐却始终不肯,现在想来,表姐根本不曾把我当做妹妹,不然为何一方帕子都不肯送我,这些年,倒是我自作多情了。”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这件事情她记得清楚,按照上辈子的走向,这方帕子将在她毁掉容貌和沈知言成亲后,出现在沈知言的身上,她那时才知,原来谢妙玉说的都是真的啊,沈知言真的从未喜欢过她。
  
  这方帕子早早就被谢妙玉送与沈知言,或许正是两人的定情信物。
  
  听姜婳说起这帕子,谢妙玉神色僵硬,翁了翁唇,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许氏闻言,神色沉沉,姜映秋看了谢妙玉一眼,谢妙玉这才上前握住姜婳的手,姜婳犹如被烫一般,猛的抽出手,谢妙玉以为她是生气,撒娇道,“婳婳,你别生表姐的气了,表姐不是故意的,那,那方帕子的确送了人,你若是喜欢,我回去绣一副别的样子给你,可好?”
  
  姜婳摇摇头,“不必了。”
  
  许氏道,“好了,婳婳也累了,先回皎月院歇着吧。”又去望姜映秋,“大姑姐,这几日实在有些乏累,就不留大姑姐在府中用膳了。”
  
  “好。”姜映秋也不多言,领着谢妙玉转身离开。
  
  等姑太太离开,许氏才叹道,“婳婳,委屈你了。”
  
  姜婳笑道,“娘,我以后再也不会这般傻了。”
  
  “好。”许氏轻轻道。闹翻就闹翻吧,她会一直站在婳婳身边的。
  
  这日夜里,姜婳沐浴过后,穿着一身蜜合色细碎洒金缕软绸长袍,青丝柔软披散于身后,房中几颗夜明珠搁置九彩凤戏凰灯台上,光明如烛,夜明珠的光线更为柔和舒适。
  
  珍珠过来道,“姑娘,可要去歇息了?”
  
  姜婳摇头,“不必,你和珍珠去西次间守着吧,今夜不必在这里守夜。”
  
  珍珠略迟疑,到底没违抗主子的命令,喊了翡翠出去。
  
  姜婳房中的地上铺着金丝锦织珊瑚毯,她赤脚踩在上头,细白软嫩如同珍珠一样小巧的脚趾,泛着娇嫩的粉。慢慢行至妆奁前,取了面小小的铜镜,回到贵妃榻旁,姜婳靠在上头的大迎枕上,拿着铜镜照映,铜镜里映出她娇艳脸颊,双瞳似剪水,眼眸流转,顾盼生辉,她痴痴望着,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张神医既答应救治姜清禄,姜婳安心了些,夜里能睡整觉,许氏得知丈夫是中毒,别的事情全部搁置下来,每日只守着丈夫。
  
  谨兰院有娘亲守着,姜婳也算放心,让珍珠把昨日买来的六个小丫鬟领来瞧瞧。
  
  两个小些的丫鬟名彩儿,青青,身世可怜,姜婳买她们下来暂时也没打算让她们在身边伺候,留在外院做些扫洒的事儿。另外几个,春蝉,年纪最长,擅绣活会梳头。如意,芸枝,这两丫鬟比较灵活。
  
  还余下个丫鬟名阿大,力气颇大,食量也大,买来时姜婳还特意问过,这丫头自幼被卖来买去,长到十四岁不知被经手几道,都嫌她做事毛毛躁躁,下手重,这么些年,唯一记得的只有自个的名字,据说是家中老大,闹饥荒,又是个闺女,就被卖掉了。
  
  姜婳倒不嫌弃,买她下来也没打算让她做细致的活儿,留在身边防身罢了。
  
  许是心里的事落地,姜婳得空时打算去集市一趟,她太久没去过热闹的集市,有些念着,也想给家中几个妹妹挑些礼物,她也觉自己该接受些人气儿,否则满心只余怨恨,她亦是不喜。
  
  只带了珍珠和阿大两人,阿大被喊来时满脸震惊,原本以为买回来是要做劳力活儿的,哪儿想到被主子叫身边近身伺候了。
  
  这丫鬟也比别的姑娘生的高壮,浓眉大眼,眼神却很清亮。
  
  去到府外,马车已备好,车夫和马厮都在旁候着,车夫是个老把式,待在姜家上十载,驾车熟练,马厮是个新面孔,于姜婳来说却不是,她瞥了眼那清秀马厮,问道,“府中马厮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