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冷宫   第一章冷宫
  
  三伏天里, 裴清殊懒懒地躺在床上, 热得一动都不想动。
  这种天气, 动一下就是一身汗, 他连饭都懒得吃。要不是尿意所迫, 裴清殊能在床上躺一整天。
  正因如此, 孙妈妈一看他坐了起来, 就十分体贴地过来问他:“殿下可是想出恭了?”
  裴清殊小脸微红,点了点头。
  
  在变成这个四岁半的小男孩儿之前,裴清殊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在家里时, 很多事情她都要自己做,家里唯一的丫鬟还是伺候主母的,并不负责帮她上厕所。
  可是现在, 他变成了皇子。虽然是个在冷宫里长大, 不受宠的小皇子,可他身边还是跟着一个尽职尽责的奶妈。
  孙妈妈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 不让裴清殊自己动手。
  裴清殊一开始也觉得别扭, 可是当他低下头, 看到自己身下那个“小怪物”的时候……他没出息地妥协了。
  还是让孙妈妈代劳吧。
  
  裴清殊还记得他头一回看到自己身下那东西的时候, 他眼前一黑, 直接晕了过去。
  现在十几天过去了, 裴清殊开始习惯,也不得不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体。
  
  其实,裴清殊并非对男人的身体一无所知。
  前世她叫陆清舒, 是个画师的女儿。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一个武举人, 夫妻还算和睦。不过好景不长,新婚没几天,北方边境便爆发了战事。夫君出征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更加悲惨的是,两年之后,匈奴人侵入中原,攻破国都——大齐亡国了。
  
  沦为亡国奴的那些日子,裴清殊回忆起来,至今仍然觉得心惊胆战。
  匈奴人攻齐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便像疯了一样地掠夺中原的女人和财富。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
  陆清舒一家躲了又躲,可终究还是没能逃脱匈奴人的魔爪。陆清舒正担心未来的路怎么走的时候,她那个泼辣的婆婆直接一把大火,烧死了他们全家,宁可死也不留给匈奴人糟蹋。
  
  没错,裴清殊上辈子是被烧死的。
  所以现在,他特别怕火。晚上见到孙妈妈点灯,他心里都一阵发慌,非要躲得远远的才好。
  
  “殿下原本就不爱说话,这下子好了,病了一场,连光都见不得了,造孽哟!”孙妈妈以为把裴清殊哄睡了,就拉着绿袖一起聊天。
  绿袖是这冷宫里唯一的一名宫女,几年前被分给了裴清殊的生母林氏。后来林氏在怀孕期间不知道犯了什么大错,被打入了冷宫。
  当时林氏身边的几个大宫女全被处置了,小宫女能另谋出路的全都另谋出路。只有绿袖忠心,非要跟着林氏,这才留在了冷宫。
  
  绿袖听了孙妈妈的话之后,也跟着直叹气:“唉,要说咱们十二殿下的命可真苦。明明是天之骄子,贵人的命格,偏偏生在这鬼地方……先前烧得那么厉害,硬是连太医都请不来一个。多亏孙妈妈给那守门的侍卫磕头,把您的保命钱全都搭进去了,才换些药材回来,不然咱们殿下可真是没活路了。”
  孙妈妈摇摇头笑道:“说这些个做什么,殿下是我奶大的,就跟我的亲儿子一样。当娘的,能不为自个儿儿子打算吗?”
  
  孙妈妈说出这话本是无心,可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情来。
  裴清殊闭着眼睛,并没有看她们。可他隐约猜了出来,为什么她们会觉得尴尬。
  
  因为他的生母林氏,对他的关爱程度,还不如孙妈妈这个奶妈。
  裴清殊病了这么久,一直都是孙妈妈和绿袖轮番照顾他。林氏这个生母,就只有用膳的时候会来和他一起用。其余时间,林氏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裴清殊醒来之后已经半个多月了,至今都没和林氏说过几句话。
  
  “孙妈妈说的是,您对殿下真是没得说。”绿袖赞了一句之后,压低声音道:“不过您也别怨娘娘……娘娘她也不容易。”
  孙妈妈忙摆手道:“我一个下人,哪里敢怨娘娘!况且这宫里头哪个不知道,娘娘当年并非自愿入宫。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呐!”
  
  裴清殊听到这里,真想插嘴问上一句,林氏当年到底是怎么入宫的?她又为什么会挺着肚子进了冷宫?
  可他不知道以前的裴清殊知不知道这些事,万一贸然出口,暴露了自己就不妙了。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裴清殊可不想再被人当成妖孽烧死。
  他有心想好好活着,可是他现在的处境,别说跟皇子比了,就连他上辈子的境况都不如。
  
  不过要说起来,冷宫的环境虽然不怎么好,但这里的生活也并没有裴清殊以前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俪妃是废妃,待遇和一般的宫女差不多。每日吃的虽然都是粗茶淡饭,但起码都是正常的食物,没有馊掉。由此裴清殊推测,这个后宫的皇后娘娘为人应该还不错,要么就是俪妃入冷宫另有隐情,有人在暗中特意关照。
  裴清殊希望是后者。因为只有那样,他才有出去的希望。
  不然像现在这样,每天只能浑浑噩噩地躺着,吃这几个下人省出来的口粮……裴清殊完全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迷迷糊糊地睡着,再次醒来之后,裴清殊是被热醒的。
  孙妈妈正守在他身边打扇子,见他醒了,便殷勤地问:“殿下醒了,可是饿了?昨晚殿下用的就少……”
  
  裴清殊摇摇头问:“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的话,巳时一刻了。”
  裴清殊皱了皱眉。
  已经很晚了。无论是从前在家里做姑娘,还是嫁人之后,裴清殊都没有起得这么晚过。
  这样的日子,也是时候结束了。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孙妈妈会意,也不给他穿鞋,就要抱他去用马桶。
  裴清殊轻轻吐出口气:“我要穿鞋。”
  孙妈妈一怔:“殿下……您大病初愈,身子还虚着呢,让奴婢抱您就是了。”
  
  裴清殊不说话,只是坚持地看着她。
  昨晚临睡前,裴清殊已经想清楚了。就这么躺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总归是要想办法改变自己的现状。
  
  孙妈妈拗不过他,只能低头给他穿鞋,口中念叨着:“殿下起来走走也好,只是千万别逞强。若是累了,便和奴婢说。”
  裴清殊点点头,拉着孙妈妈的手慢慢地挪到了净房。
  
  他现在的身子的确是弱,来回一趟没走几步路就累出了一身的汗。孙妈妈帮他换衣服的时候,绿袖端着脸盆走了进来,见了他们便笑:“给殿下请安了。殿下今儿个怎么起来了?”
  裴清殊心想着,多说则多错,少说则少错。反正原本的小皇子话就少,他又病了一场,现在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以免暴露自己。
  孙妈妈自然地接话道:“殿下躺了这么些天,许是觉得无聊了。也是,这冷宫里头也没个孩子,整日里就咱们几个,太委屈殿下了。”
  
  绿袖拧了帕子过来,先给裴清殊擦了擦手,问他:“殿下可觉得冰?”
  等裴清殊摇头,她才又净了帕子,给裴清殊擦脸。
  绿袖的性子很爽利,伺候人时却很温柔。裴清殊觉得她才是真的委屈。年纪轻轻的,就陷在了这冷宫里头。吃不饱穿不暖不说,还得一个人伺候两个主子,什么活都得干。
  “我自己来吧。”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绿袖听到他这么说便笑了:“殿下可是嫌弃奴婢手脚笨拙,不如孙妈妈体贴?”
  裴清殊摇摇头,看了眼绿袖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低低地说:“你们照顾我,太辛苦。”
  
  绿袖一愣,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和孙妈妈对视一眼后,两人的眼圈儿都红了。
  “殿下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孙妈妈擦擦眼睛,对绿袖说:“刚才出小恭的时候,殿下都不用我帮忙了呢。”
  裴清殊有点赧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看多了也就习惯了。比起让别人陪着自己上厕所,裴清殊还是更喜欢自己来。
  
  “殿下,奴婢不辛苦。”绿袖眨眨眼睛,试图赶走泪意,“只要殿下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让奴婢做什么都愿意。”
  裴清殊听了,心里不得不感慨。眼前这两个女子,可真是难得的忠仆。
  
  “我们是奴婢,天生就是伺候人的,服侍您是奴婢的本分。您可不一样,您是皇子,您受的委屈可比奴婢们大多了。”绿袖真心实意地说:“以后可别再说这些折煞奴婢的话了。”
  裴清殊现在发现了,不让她们伺候自己,对她们来说并不是一种解脱,反倒是一种折磨。
  做下人的,在这种境遇下,要是主子还立不起来的话,她们就更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了。
  做活虽然辛苦,但起码心里踏实。起码用不着像裴清殊现在这样,整日地胡思乱想。
  
  擦完脸,绿袖伺候着他漱口的时候,正在摆饭的孙妈妈忽然说:“娘娘来了。”
  裴清殊立马紧张起来。 正文 计划   第二章计划
  
  裴清殊刚醒来那阵儿整个人都是懵的, 也没顾得上观察他的便宜娘亲林氏。这会儿仔细去看, 越发觉得林氏生的肤白胜雪, 唇红齿白, 加上那淡漠的神态, 好一个绝世而独立的清丽佳人。
  他没见过后宫的三千佳丽, 但裴清殊相信, 以林氏的姿色,就算是在后宫这样美女如云的地方也是十分拔尖的。真不知道他那便宜爹是怎么想的,竟然舍得把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打入冷宫这种地方。
  
  看到裴清殊下了地, 林氏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不过很快她便再无其他表情。
  裴清殊正琢磨着要不要给林氏行个礼的时候,就听孙妈妈笑道:“给恩娘娘请安。”
  
  裴清殊往门口一看, 原来是恩嫔来了。
  说来恩嫔也姓林, 是裴清殊生母的族姐。当年这姐妹俩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俩人被一块送进了冷宫。
  
  和他的亲娘小林氏不同的是, 恩嫔这个姨母慈眉善目, 对裴清殊的态度颇为温和。
  用饭的时候, 裴清殊下意识地就坐在了恩嫔的旁边。
  
  林氏见了, 只瞄了他一眼, 没说什么。
  恩嫔却是很关心地问他:“殊儿今天自己能走了?”
  见裴清殊点头, 恩嫔念了声佛,长长地松了口气:“看来这一遭算是熬过去了。我就说吗,咱们殊儿福大命大, 肯定不会有事的。”
  裴清殊朝她微微笑了笑。
  恩嫔高兴坏了, 和孙妈妈两个人一起给他喂起饭来。裴清殊空长了两只手,一顿饭下来愣是没用上,全是叫她们喂着吃的。
  
  吃完饭,净了口,林氏就回自个儿屋里去了。这冷宫里别的不多,屋子倒是不少。除了他们几个之外,就只住着一个得了失心疯的纯妃,住的倒是宽敞。
  见到妹妹离去的背影,恩嫔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看着裴清殊感慨:“苦命的孩子哟……”
  得,又来了。
  裴清殊知道自己挺倒霉的,但也不兴这三个女人见天儿地念叨呀。
  
  偏生孙妈妈也过来凑热闹:“可不是吗,奴婢刚进宫那会儿,内务司的姑姑带我去穆贵嫔娘娘那儿取经。穆娘娘那十一皇子,只比咱们殿下大了不到一岁,可瞧瞧人家那待遇……光是奶妈就给备了四个,伺候的下人就更不必多说了……奴婢也不求咱们殿下能像其他皇子一样锦衣玉食,可殿下眼瞧着就要五岁了,其他皇子到了这个年纪,可都是要开蒙了。”
  提起开蒙的事儿,恩嫔的脸色又是一黯:“你说这话,正说到我的心坎儿上。我是个罪人,这辈子也就罢了。可惜了殊儿这孩子……他还这么小,难不成就这么一辈子在这冷宫里熬着?”
  
  孙妈妈瞧了裴清殊一眼,低声道:“今儿个日头没那么大了,恩娘娘可要出去走走?”
  这是不想让裴清殊听到的意思了。
  恩嫔会意,扶着孙妈妈的手出去了。裴清殊一脸郁闷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其实他很想加入她们的八卦,可他现在只是一个四岁多的孩子。加上过去的裴清殊这个“不怎么爱说话”的标签在,要是他贸然挤进她们的谈话,很有可能会被人怀疑。
  
  绿袖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她已经习惯自家殿下跟个小老头似的整日发呆了。收拾好碗筷后,她就过来问裴清殊可要躺下。
  裴清殊拒绝了:“绿袖姐姐,我想出去走走。”
  每回说话的时候,裴清殊就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小男孩比直接变成一个成年男子要好的多了。起码现在他的男性特征还不是特别明显,说话时的声音还是软软的小奶音,他自己听起来也不会太过难受。
  
  绿袖听了,有些为难地看着他:“殿下才刚能下地走呢,还是别去外头了,仔细吹了风,又着凉了。”
  裴清殊知道,先前为了给他治病,这几个女人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所以绿袖会这么说,他并不觉得意外,反而很能理解。他只是不知道自己除了在屋里发呆,还能做些什么。
  
  许是看出了裴清殊的心思,绿袖笑着问道:“殿下可是觉得无聊了?不如奴婢陪您翻花绳吧!”
  在裴清殊还是陆清舒的时候,她也曾和闺中的小姐妹一起翻过花绳。
  只是现在……
  他有点别扭地说:“我又不是女孩子。”
  
  绿袖笑了笑,很想大不敬地捏一捏他们家殿下的小脸儿:“殿下放心,这里没有外人,奴婢不会说出去的。”
  裴清殊心道,你想往外说,倒是得有人听啊!他们被关在这里,除了送饭的太监,根本见不到什么外人。
  他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环视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只得接受了绿袖的提议。
  
  冷宫里一日只有两餐,他们上午那顿用的早,再吃就是傍晚的时候了。绿袖陪裴清殊玩儿了一会儿,等孙妈妈和恩嫔聊完天回来,就要哄裴清殊睡午觉。
  裴清殊热得不想盖被子,和孙妈妈拉锯了好一会儿。最后双方终于达成协议,只盖肚子,以免着凉。
  
  裴清殊现在已经摸清楚了一个规律。每回他睡着之后,孙妈妈都会和绿袖聊天。这个时候,就是他了解自己处境的好机会。
  今日孙妈妈八卦的重点,自然是上午她和恩嫔商议的“大计”。
  听了孙妈妈的计划之后,裴清殊大吃一惊,脸上差点没绷住,险些暴露他装睡偷听的事实。
  
  ——孙妈妈竟然想把他送给别的妃子养!
  
  绿袖一听,反应也很激烈:“这,这怎么成呢?殿下可是俪妃娘娘的亲骨肉啊!”
  “殿下是我帮着接生的,这我能不知道吗?可是……俪妃娘娘惹恼了陛下,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不给殿下找个养母,难不成就让殿下这么一直在冷宫里头熬着?”
  绿袖沉默了一会儿,为难道:“您说的也有道理……不管俪妃娘娘犯了什么错,十二殿下总归是无辜的。只是俪妃娘娘……能同意吗?”
  
  孙妈妈微微蹙眉着说:“我这心里头也没底,所以才先跟恩嫔娘娘提了一嘴。恩嫔娘娘好歹是俪妃娘娘的堂姐,她的话,总比咱们做下人的分量重些。”
  绿袖点点头,半晌无话。
  
  屋里没了说话的声音,裴清殊很快就睡熟了。
  等他歇了午觉起来,闲着无事,便只着里衣,在屋内走了一圈。
  
  屋里头空荡荡的,除了破旧的家具,连个小孩子能玩儿的玩具都没有。
  这样的环境别说大人了,就是小孩儿也会憋疯的。
  
  裴清殊郁闷地坐了半下午,总算等到绿袖提了晚膳回来,和孙妈妈一起摆饭。
  
  裴清殊一天没怎么活动,根本不觉得饿。恩嫔好像有心事,吃得也不多,一直频繁地向俪妃望去。俪妃倒是神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似的。
  一顿饭下来,几乎都没有人开口说过话。和上午一样,俪妃吃完饭就要走。恩嫔以往都会留下来陪外甥一会儿再走的,今儿却是撵上了俪妃:“妹妹等等我。”
  
  孙妈妈和绿袖对视一眼,知道恩嫔这是打算说给裴清殊找养母的事情了。
  裴清殊看了,心里头着实好奇。趁着绿袖她们收拾碗筷的当口,他便悄悄地跟了上去,凑在门口偷听。
  
  冷宫里除了一个疯掉的纯妃之外没有外人,所以恩嫔和俪妃说话时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足以让裴清殊听得清。
  “殊儿这几日气色好多了,妹妹也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吧。”
  
  俪妃毫无波澜地看向恩嫔:“姐姐想说什么?不如直言。”
  宫里的主子说话,少有人像俪妃这般直来直去的。不过恩嫔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早就习惯了俪妃如此行事,闻言也并不生气,仍旧十分和气地说:“那姐姐就不跟你客套了。我是想着,殊儿年底就满五岁了。其他皇子,到了这个年纪都要开蒙……不知妹妹对此作何打算?”
  俪妃轻笑一声:“我还当姐姐要说什么。你又不是不知,我别的没有,笔墨纸砚倒是不缺。咱们两个又都不是睁眼瞎,帮他启蒙便是了。”
  
  “那怎么成!”恩嫔早就猜出俪妃的想法,可听到之后仍然有些着急:“我们都是女流之辈,如何教导得了殊儿!”
  俪妃不以为然:“女子又如何?莫不是因为身为女子,我读的书,我写的字,便与男子不同了吗?”
  
  恩嫔懊恼道:“我才疏学浅,辨不过妹妹。可妹妹心里应当有数,殊儿要是一直待在冷宫里,他这辈子就算完了!”
  俪妃怏怏不快地说:“姐姐和我说这话又有何用?陛下心里早已恨极了我,也恨极了殊儿……”
  
  裴清殊听到关键之处,不由心跳加速。他正屏息凝神,期待着俪妃接下来的话时,绿袖突然从背后冒了出来,着急地叫他:“殿下怎么出来了?日头都要落山了,快些回屋歇着吧!” 正文 偷听   第三章偷听
  
  绿袖这么一开口, 自然也暴露了裴清殊躲在门口的事实。
  俪妃立即停止了话头, 用沉静的目光看向裴清殊, 看得他后背一凉。
  “你怎么过来了?还不快回去。”
  
  面对威严中透着一丝冷漠的母亲, 裴清殊双腿发软, 明明想要往回走, 却怎么都迈不动步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冒出来的勇气, 竟然开口说:“我想和母妃睡。”
  
  今天要是不把她们的话听全了,裴清殊非得失眠不可。
  
  好在俪妃闻言只是一怔,并没有立即拒绝。
  恩嫔见了, 连忙将裴清殊拉了进来。
  
  “姐姐!”俪妃皱眉。
  
  恩嫔知道俪妃性子孤高冷傲,最不喜欢别人替她做主。可她觉得俪妃之所以不肯想办法帮裴清殊离开冷宫,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对这个儿子的感情淡薄。要是母子二人多相处一阵子的话, 保不齐俪妃就会心软了。所以裴清殊要留下, 恩嫔简直求之不得。
  “殊儿这么小,病还没好全呢, 妹妹忍心拒绝他吗?”
  
  俪妃看了看裴清殊仍然有些苍白的小脸儿, 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
  这就是同意了的意思了。
  
  恩嫔大喜, 连忙叫绿袖和孙妈妈过来帮忙。三人合力把裴清殊洗的香喷喷的, 送到铺好的床上。
  这般忙活了一阵之后,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为了偷听, 明明毫无困意的裴清殊熟练地启动装睡大法。
  看着在床上缩成一团的小儿子,俪妃心中一软,对恩嫔低声道:“姐姐, 送殊儿出去这话, 以后就不要再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我和殊儿同食,就是怕他会在饭菜中下毒……”
  恩嫔沉默,隔了好久才说:“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当年陛下那么宠爱你,若不是为了我……你和殊儿也不会沦落至此。”
  
  俪妃淡淡地说:“姐姐说这话就见外了。你我都姓林,你出了事,林家也脱不了干系。我帮你,就等于帮自己。”
  “可是殊儿是无辜的呀!妹妹你不知道,自打殊儿落地之后,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当年为什么要同意你帮我顶罪?不如就让皇上把我杀了,一了百了,也省得拖累你们。”
  
  “这又是何必呢。姐姐也说了,那人对我有几分宠爱。若犯错的是我,他总不会杀了我。这样既能救了姐姐性命,又能还我清净,岂不是两全其美。”
  恩嫔说着说着,竟然掉起了眼泪:“可与表哥有私情的明明是我,妹妹你是清白的呀……就算你不想与陛下亲近,可殊儿的的确确是陛下的亲骨肉,如今却叫陛下误会……这可如何是好!”
  
  裴清殊刚开始还听得云里雾里的,后来他结合俪妃和恩嫔的话,在自己的脑补下,大致猜出了林氏姐妹俩被打入冷宫的原因。  
  
  若要完整地还原事情的真相,还得从六年前说起。
  延和六年的春天,恩嫔选秀入宫。根据大齐制度,凡是六品以上官员所在的家族,都要送一个女孩儿入宫选秀,林家报的就是恩嫔的名字。
  恩嫔与她表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是不愿意进宫的。可她性格温顺,从来不敢违逆父母的意愿。即使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入宫做了皇帝的女人。
  
  恩嫔能够被选中、册封,说明她还是有些姿色的。只可惜在后宫这样的地方,从来都不缺美人,尤其是恩嫔这样端庄秀丽,却又没什么特点的美人。
  风流成性的皇帝很快就把她忘到了一边。
  
  直到有一天,皇帝散步时路过恩嫔的寝宫,去她屋里歇脚,正巧遇到恩嫔在看书。
  让皇帝奇怪的是,恩嫔一见他进来,就把手里的书往身后藏。
  她不藏还好,这一藏,皇帝就忍不住开始好奇。
  
  他硬是要看,恩嫔哪里拗得过他。才将手里的书递出去,恩嫔就跪在地上请罪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皇帝不仅没有发怒,反而看得津津有味。恩嫔的腿都跪麻了,皇帝才想起她来,连忙让她起来。
  
  “没想到你看着老实,还喜欢看这种书,怪有意思的。”
  恩嫔知道,身为后妃还看这种话本小说,于礼法不合。她哪敢起来,只是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皇上恕罪,妾身再也不敢了……”
  
  皇帝听了只觉得无趣,摆摆手,将那本书递给身边的总管太监。
  “这是做什么,朕又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放心,朕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不过这本书朕瞧着有趣,没收了。”
  
  恩嫔哪敢说个不字,连忙磕头谢恩。
  
  她本以为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皇帝看着看着,竟然看上了瘾,不仅成了那话本作者的书迷,还跑到宫外发行这本书的书社去,疯狂地打赏作者。
  这样不算吧,皇帝还非要打听作者本人的情况,这可叫恩嫔为难极了。
  
  不说吧,是犯了欺君之罪。说吧……
  她堂妹的闺誉可就要毁了。
  
  就在恩嫔纠结不已的时候,神通广大的皇帝,已经通过各种方式,得知了作者的真实身份。
  原来那个笔名为恨月的作者是个女子,也就是恩嫔的堂妹林氏,后来的俪妃。
  
  得知林氏的身份之后,皇帝二话不说,一道圣旨把人接进了宫。
  皇帝原本想着,这么有才华的姑娘,长得八成不怎么样。他只是想见见作者本人,求个签名,或是请她透露透露下文。
  没想到见到林氏的第一眼,皇帝便愣住了。
  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他当时的心情——惊为天人。
  
  身为皇帝的好处之一就是,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大多数情况下都可以得到。
  林氏当时虽然已有婚约,可她只是一个五品官的女儿。不管她本人怎么想,皇帝直接下旨册封她为妃,还自认为深情地选择了“伉俪情深”中的俪字来做林氏的封号。
  只可惜俪妃根本就不领情。
  
  俪妃本以为林家出了一个后妃,她就不用再进宫了。没想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入宫之前,俪妃想过无数办法抗旨不遵。入宫之后,俪妃也对皇帝横眉冷对。可是在皇权面前,俪妃的反抗在皇帝眼中不过是增添情趣的游戏之举。不管俪妃再怎么不乐意,皇帝还是宠幸了俪妃。
  独占圣宠的俪妃,很快就有了身孕。
  
  自古集宠于一身,即是集怨于一身。俪妃的盛宠,不免引发了后宫妃嫔的妒忌。
  可是俪妃深居简出,又被皇帝保护的很好,她们很难抓到俪妃的把柄。于是就有人打起恩嫔的主意,企图从恩嫔入手,让整个林家完蛋。
  
  偏生恩嫔有一个最大的软肋,就是她的表哥,在太医院当差的钟太医。
  在不知是谁的设计之下,恩嫔“赴了约”,悄悄去见钟太医。若只是他们两个被人当场捉住也就罢了,可当时俪妃不知怎么得了消息,前去阻止,结果一并被人发现。
  
  后宫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帝后很快就赶了过来,连夜审问。
  俪妃孤傲,一个字都不想解释。恩嫔想着反正他们也没做什么,又不是单独被逮住的,只是和自家亲眷说几句话而已,顶多犯一个夜间在宫中走动的宫规,出不了什么大事。
  可她忘了,钟太医不仅仅是她的表哥,还是俪妃进宫前的未婚夫,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皇帝当时大发雷霆,质疑俪妃和钟太医的关系。
  恩嫔试图解释,可在皇帝的眼中,她的话没有丝毫价值。
  
  最后皇后和两个贵妃从俪妃寝宫搜出来的证据,统统指向俪妃和钟太医有私情。
  俪妃心里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恩嫔确实心系钟太医。她怕恩嫔再解释,把她自己的命再搭进去,干脆把事情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很清楚,皇帝根本不舍得杀她,不过是将她幽禁,或者打入冷宫而已。相比之下,她倒比较想去冷宫。日子虽清苦些,但起码再也不用侍奉自己讨厌的人。
  
  俪妃如愿进了冷宫,恩嫔也因“欺君之罪”与她同行。
  恩嫔心中有鬼,不敢再喊冤。俪妃心中无愧,却是不想喊冤。
  
  入冷宫之前,皇帝问她可还有什么话想说。俪妃没说一句求饶的话,只说希望能用她的嫁妆,换一些纸和笔。
  
  其实俪妃的心中,还是有一些担心的。皇帝心中猜忌她与其他男子有私情,自然会疑心她腹中骨肉并非皇家骨血。
  俪妃不爱皇帝,根本就不想给他生孩子。可当时她怀孕已近七月,不生下来,她自己的命都很难保住。至于生下来之后,俪妃就算再不喜欢皇帝,也无法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去死。因此她日日与裴清殊同食,生怕皇帝给他下毒。
  
  裴清殊听完俪妃与恩嫔的对话,虽然仍然不清楚许多当年的细节,不过很多事情他都想通了。
  
  他之前就觉得奇怪,一个母亲,怎么会对自己的孩子如此冷淡。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因为皇帝。被迫给不爱的男人生孩子,俪妃的心里想来并不好过。站在俪妃的立场上想想,她的选择似乎也无可厚非。
  
  除此之外,裴清殊以前还想不明白一件事。俪妃犯错进了冷宫也就罢了,为什么他一个皇子,皇帝还对他不管不顾的。
  原来皇帝是疑心自己被戴了绿帽子,把他视为“孽种”呢。
  
  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裴清殊心里不但不觉得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了。
  有一个对自己不亲的娘,还有一个可能想杀自己的爹……以后孙妈妈她们再说他命苦的时候,裴清殊不会再反驳了。
  他是真的很惨啊! 正文 淑妃   
  第四章淑妃
  
  绰绰灯影中, 俪妃面色微沉, 语气颇为不悦:“过去的事情, 姐姐就不要再提了。事已至此, 你我还能如何?”
  恩嫔心中早已有了主意, 听俪妃这么一说, 便低声开口:“既然妹妹不想离开冷宫, 不如为殊儿择一个膝下无子的养母。殊儿年幼,还是个皇子。想收养殊儿的妃嫔,应当大有人在。”
  
  俪妃一怔, 没想到恩嫔竟然提出了这么个办法。
  “姐姐舍得这孩子吗?”
  虽说生下裴清殊的是俪妃,可恩嫔这个姨母与裴清殊亲如母子,关系甚至比俪妃这个生母还要近些。
  
  恩嫔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不舍得, 又有什么办法呢。妹妹, 这孩子太可怜了,咱们不能就让他这么被关下去……”
  俪妃默然, 隔了很久才开口:“姐姐就不怕殊儿出去之后, 被皇帝……”
  “不会的。”恩嫔摇摇头说:“殊儿虽说长得像妹妹多些, 可与陛下也有几分相像。以前陛下疑心, 是因为没见过这孩子。只要他与殊儿多些接触, 陛下就应当明白这孩子是他的了。”
  
  俪妃长长一叹, 揉着额角问:“姐姐心里可是已有人选了?”
  恩嫔双眸一亮,知道俪妃这是松口了,忙道:“人选说不上, 只是心里想着, 总要给殊儿找个妥帖点的去处才是。皇后虽是正宫,可她自己膝下有子,我怕殊儿去了受委屈。荣、全两个贵妃亦然。再往下数……便是淑妃了。”
  “淑妃?”俪妃反问一声,思索起来。
  
  淑妃是当今天子龙潜时就进了王府的老人儿了。在她还年轻的时候,淑妃也曾得宠过一段时间。
  淑妃肚子还算争气,生下二公主之后没多久就又怀上了子嗣。只是没想到后来竟被她一向信任的纯妃所害,不仅滑了胎不说,以后还都不能再生育了。
  虽说纯妃最后被幽禁,还得了失心疯,可淑妃心里的怨气还是难以平息。从那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泼辣难缠起来,发起脾气时连皇帝都敢怼。皇帝心里对她有愧,对淑妃倒是颇为迁就。在俪妃入宫之前,淑妃是唯一一个膝下没有皇子的妃位。
  
  “是啊,淑妃的脾气虽然爆了些,可她向来护短,人又不坏,还和荣贵妃交好,在宫中地位稳固。不仅如此,她还是出身名门傅氏的小姐,娘家实力雄厚。若她有意抚养殊儿,殊儿的未来就不用咱们操心了。”
  俪妃见恩嫔这样为淑妃说起好话,不由酸酸道:“你对殊儿倒是上心。”
  
  恩嫔尴尬地笑了一下:“再怎么说,我也是殊儿的姨母嘛……”
  俪妃知道她也是为了裴清殊好,所以没再刺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天色不早了,姐姐先回去歇着吧。这事儿,容我再想想。”
  恩嫔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俪妃一时不能下定决心也是正常的,便依言告辞离去。
  
  恩嫔走后,绿袖进来伺候俪妃梳洗。等绿袖关上门出去之后,裴清殊知道俪妃就要过来了,不由紧张起来,翻了个身背对着母亲。
  身后似乎静了静,就在裴清殊好奇,想要偷偷查看情况的时候,俪妃忽然开口了:“你还醒着吧。”
  
  裴清殊吓了一跳,整个人的身子下意识地一颤。
  没想到他偷听被发现,俪妃不仅不生气,反而一笑:“你这孩子,一点都不像我,胆子怎么这样小。”
  裴清殊慢慢地转过身来,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行了,我又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也大了,这些事情,让你知道也无妨。回头要是真出去了,总得自己长个心眼,我可护不了你一辈子。”
  裴清殊心想,可不是没护住吗?不然真正的裴清殊也不会烧死,他也不会以裴清殊的身份继续生活。
  
  见裴清殊发呆不说话,俪妃也不介意,只是问他:“你姨母的话你都听到了,你愿意去淑妃那里生活吗?”
  不等裴清殊回答,俪妃忽然笑了:“瞧我问的什么傻话,你能不想去吗……这冷宫里头除了我们几个再无他人,能有什么意思。”
  
  裴清殊为难地看着她:“母妃……”
  其实他还没有想好答案。
  
  可方才问话的明明是俪妃,这会儿她却似不想听到裴清殊的回答一般,冷淡地打断他:“行了,时辰不早了,歇着吧。”
  说罢便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裴清殊头一回和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一起睡觉,加上心事重重,不免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睡着。
  等他醒来的时候,俪妃已经不见了。
  
  裴清殊感觉的到,俪妃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不过让他有没想到的是,冷宫里的这几个女人,办事效率还挺高。
  前不久才定下的计划,才隔了一日,她们便请来了淑妃。
  
  淑妃是个如想象中一般雍容华贵的女子,即使处于盛夏,仍然穿着身胭脂色的百花穿蝶宫装,戴了一整套的赤金首饰。裴清殊见了,很想问候她一声:淑娘娘热否? 
  “殊儿,快给淑妃娘娘行礼。”恩嫔见他只是呆呆傻傻地看着淑妃,不由心急地催促。
  淑妃见了他,却抬起带着鎏金护甲的手,笑了起来:“罢了,不是说十二皇子的病才好吗?快过来坐。”
  
  不是裴清殊失礼,而是男子的问安礼该怎么行他实在不清楚。又怕自己没行好,闹了笑话,到时候更加麻烦,所以只能装傻。
  “让淑妃娘娘见笑了。”恩嫔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十二殿下是很聪明的,只是这冷宫里的境况您也都瞧见了……妾身几个妇道人家,只能省出口吃的,把十二殿下养大。旁的我们便是想给,也给不起呀!”
  
  淑妃抿了抿唇,并不急于搭恩嫔的话,而是拉着裴清殊的手左瞧瞧,右瞧瞧。裴清殊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好像自己是个被放在货摊上供人挑选的货物一样。
  “这孩子生的倒是好,像俪妃一样,瞧着便叫人喜欢。”淑妃看了俪妃一眼,似笑非笑地说。
  
  俪妃进冷宫前和淑妃关系平平,准确地说,俪妃和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关系都很一般。如今虽是她有求于淑妃,可是以俪妃的性子,仍旧很难像恩嫔一样放下姿态,小心翼翼地讨好淑妃。
  她直来直去惯了,也不和淑妃兜圈子去夸自家儿子有多好,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淑妃娘娘若是当真喜欢殊儿,不若便把他接到身边抚养。”
  
  淑妃来此之前,自然早已对俪妃和恩嫔的意思了然于胸。不过现在冷不丁地听到俪妃抛了一个直球过来,淑妃还是不由一怔:“俪妃当真舍得吗?”
  俪妃直视着淑妃的眼睛,面无波澜,却字字惊心:“我若舍得,淑妃娘娘可敢要吗?”
  
  恩嫔和孙妈妈等人闻言,不由提起心,吊起胆,生怕俪妃会惹恼了这位不好相与的淑妃。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淑妃不仅没生气,反倒笑了:“你这是在激本宫吗?”淑妃摇摇头,笑容不停,“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俪妃不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淑妃。
  淑妃的笑容,终于渐渐地收了起来。
  
  其实,身为四妃之中唯一一个没有儿子的女人,淑妃一直都很想领养一个皇子,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现在机会倒是有了,可俪妃的这个儿子,淑妃想要,却不大敢要。
  
  当年俪妃是怎么进的冷宫,淑妃和后宫中的许多人一样并不清楚。可就看十二皇子出生后这几年,皇帝都没有要把他接出来的意思,就知道皇帝已经因为俪妃迁怒到了这个儿子身上。
  淑妃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这个十二皇子恐怕是个烫手山芋。领养裴清殊这件事情,是很有可能会触霉头的。
  
  可是淑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见到裴清殊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干净漂亮的小男孩儿。
  思量许久之后,淑妃终于开口:“这件事情,就算本宫愿意,皇上和皇后娘娘也不一定会答应,所以本宫现在还不能给你什么承诺。”
  
  俪妃淡淡地说:“我相信淑妃娘娘的能力。”
  
  淑妃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这俪妃倒是个聪明人,落在这地方,可惜了。
  
  从冷宫回琼华宫的路上,淑妃的贴身大宫女玉盘凑近肩舆,低声禀报:“娘娘,定妃从前头过来了。”
  淑妃眉头微微皱起,冷声道:“继续往前走,等定妃先停。”
  “是,娘娘。”
  
  定妃是在俪妃入冷宫之后唯一生下皇子的后妃,近日风头正盛。她比淑妃小了整整十岁,就位列妃位,加上底下人捧的,不免有几分飘飘然,谁都不放在眼里。
  路过淑妃的肩舆时,定妃并没有让人停下,而是对淑妃淡淡一笑,连个颔首礼都没行,就直接与她擦肩而过。
  
  淑妃气得火冒三丈,不等定妃走远,便破口大骂:“她算什么东西,仗着有几分宠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比起俪妃受宠那阵儿,她还差得远呢!”
  “娘娘……”玉盘有些担心地提醒她:“定妃她们还没走远呢。”
  “本宫才不怕被她听见!”淑妃胸口起伏,没好气地说:“走,去荣姐姐那里!” 正文 圣意   第五章圣意
  
  如今的后宫之中, 除了皇后朱氏之外, 便属两位贵妃的地位最尊。
  淑妃与荣贵妃是打小一块长大的手帕交, 两人向来亲如姐妹。一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淑妃就会下意识地来荣贵妃这里倾诉一番。
  
  “荣姐姐, 这个定妃也太狂了!刚才我在路上遇到她, 她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当没有我这个人似的,真是气死我了!”
  荣贵妃倚在贵妃榻上,含笑安抚道:“瞧你这个脾气, 怎么还是这样急。定妃这般模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当她只是得罪你一个?别着急,早晚会有人收拾她的。”
  淑妃绞着手帕, 好像她手里拿捏的是定妃一样:“早晚早晚, 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唉,这事儿你当我不烦?只是能做的, 咱们都做过了。好不容易从宫里选出个美人来献给皇上, 想分分定妃的宠。结果呢, 丽嫔这个不中用的, 几日便叫皇上厌了去。现今儿还成天到晚地跑来缠我, 让我在皇上面前替她说好话, 真是……”
  提起丽嫔,淑妃心中一动:“要说这个丽嫔,性子可真够烦人的。要不是长得与俪妃颇有几分相似, 恐怕这个嫔位也轮不到她。”
  
  “说起俪妃, 你去过冷宫了没有?”荣贵妃颇感兴趣地问:“俪妃真想把儿子给你养?”
  淑妃点点头:“瞧我被定妃那蹄子气的,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前儿个听人带话的时候我还半信半疑,今日见了,方才确信,俪妃是真想把儿子送出去。”
  
  荣贵妃默了默,问她:“你怎么想?”
  “那孩子话不多,生的倒是齐整,看着就叫人喜欢。只是到底是罪妃之子,不知道皇上和皇后那边会不会同意。”
  
  荣贵妃叹口气,神色复杂地说:“这事儿还真不好说。”
  淑妃听了,忙问:“姐姐这是何意?”
  
  “当年俪妃被打入冷宫的时候,对外用的是触怒龙颜的罪名。可事实上……”荣贵妃压低声音,把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淑妃,“所以这孩子是不是皇上的,还不好说。”
  “不会吧!”淑妃惊讶道:“这俪妃要是真给皇上戴了绿帽子,皇上能容忍十二皇子活着这么多年,还把他算进皇子齿序,记入宗正寺吗?”
  
  “所以我才说这事儿不好说。”
  淑妃急道:“姐姐怎么不早告诉我啊!今日我去了冷宫,若是有心人借此大做文章,我岂不是要跟着俪妃母子倒霉……”
  荣贵妃按住她的手道:“妹妹稍安勿躁。我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事关皇家颜面,皇上下了圣旨,不许我们把这件事情透露出去。我怕你知道了张扬出去,反倒是害了你。不过今日你想要领养俪妃之子,我就不得不把这件事告知于你了。”
  
  “我知道姐姐都是为我好,我这就回了俪妃去。”
  “慢着。”荣贵妃摇摇头,无奈地道:“瞧瞧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你且坐下,听我慢慢说。”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呀!既然十二皇子的身份不明,我哪里还能收他做养子,这不是给皇上找不痛快吗?”
  
  荣贵妃轻轻一笑:“我看倒是未必。”
  淑妃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姐姐的意思是?”
  
  “如你所说,如果皇上认定了十二皇子并非皇家血脉,就不会留他性命,还给他名分。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皇上对俪妃,恐怕仍旧有情。”
  淑妃眉心微蹙:“姐姐说这话,可有依据?”
  
  荣贵妃不答反问:“你自己不是都看到了吗?俪妃在冷宫里的待遇如何?”
  淑妃想了想,说:“穿戴朴素,不过仍有人伺候,宫室也十分齐整……”说着说着,淑妃自己就明白了:“姐姐的意思是,皇上还在暗中关照俪妃母子吗?”
  
  “不止是这样,据我所知,皇上身边的禄公公,曾经让人关照过俪妃母子的膳食。禄公公那人你也晓得,再机灵不过的一个人了。若不是有陛下的首肯,他敢这么做吗?”
  淑妃不明白了:“既然如此,皇上为何不干脆接俪妃母子出来……”
  
  荣贵妃摇摇头:“圣心难测,我也说不好。”
  
  当今天子是先帝幼子,因为先帝寿命长,他把其他兄长都熬死了,这才轮到他做皇帝。
  他文采武功都是平平,对政务也没有什么兴趣。最大的乐趣,就是往后宫里收集各色各样的美人。
  
  不过自打遇到俪妃之后,皇帝就变了许多,这几年来都没办过秀女大选,极少纳新人了。
  俪妃刚入宫那会儿,皇帝把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那份体面就连皇后都没有过,可俪妃根本不屑一顾。
  
  回想起这些来,淑妃愈发觉得荣贵妃说的有道理,一时之间纠结极了:“所以这事儿,我到底该不该和皇上提呢?”
  “要我说,皇上性格宽和,又对你心中有愧,你且去问问,就算皇上不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左右当年的事情你也不知情,只要装作是心疼皇上的儿子在冷宫受苦,想要帮皇上分忧便是了。”
  淑妃大喜:“多谢姐姐提点,我这就去求见皇上。”
  
  荣贵妃不放心地嘱咐:“若是皇上犹豫,你就说这是俪妃的意思,看看皇上怎么说。”
  淑妃应下之后,便风风火火地往乾元殿去了。
  
  冷宫这边,裴清殊见过淑妃之后,先歇了个午觉。醒来之后,就被恩嫔拉着说话。
  “殊儿,你喜欢淑妃娘娘吗?”
  
  裴清殊靠在炕桌上,眨眨眼睛,实话实说:“殊儿不知道。”
  
  虽然只有短短一面之缘,不过裴清殊看得出来,淑妃好像挺喜欢他的。
  可淑妃看起来并不是那种良善的性子,裴清殊有点担心,怕自己应付不来。还不如跟着俪妃,俪妃好歹是他的生母,虽说性子冷淡了些,但起码没那么多算计。
  
  “姨母,”裴清殊小声问:“真的没有办法,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吗?”
  恩嫔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其实,机会还是有的。
  大概是两年前吧,恩嫔记得自己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了皇帝在和俪妃说话。
  她当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没有声张,躲在了柱子后面。
  
  谈话的内容恩嫔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皇帝的意思是想接俪妃出去。
  可俪妃说的一句话,让恩嫔至今难忘。
  俪妃说的是,——“我不喜欢你。”
  斩钉截铁的五个字,让恩嫔心惊胆战,让皇帝伤心落寞,无功而返。
  
  什么出嫁从夫,在俪妃这里根本不成立。
  
  当时恩嫔有些生气,气俪妃的任性,气她的不作为。
  但恩嫔心中对俪妃有愧,也知道这是她的人生,俪妃有权自己做出选择。
  
  若不是怕自己的事情连累家人,恩嫔真想把事情的真相全都告诉皇帝。
  现在她又悔又愧,看着裴清殊稚嫩的小脸,恩嫔恨不能以死谢罪。
  
  “殊儿,姨母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要你好好的,我比什么都开心。”
  
  裴清殊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她诚然有错,可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
  而且恩嫔对他的关心真心实意,他看得出来。
  
  或许,是时候下定决心了。
  好不容易再世为人,还变成了男子,难道他就这么在冷宫里粗茶淡饭地活一辈子,眼睁睁地看着国家灭亡,再死一次吗?
  裴清殊不甘心。
  
  既然俪妃和恩嫔都不能离开这里,那么,他就先想办法出去吧。
  
  淑妃来到乾元殿外头的时候,大总管禄康安正在指挥着小太监们黏蝉。
  淑妃同禄康安是老相识了,见面便笑道:“这么点小事,怎么劳烦禄公公亲自动手,底下人是怎么当差的?”
  
  禄康安见了淑妃,连忙笑着行礼:“还是淑妃娘娘心疼奴才。这大热的天儿,您怎么来了?”
  “来给皇上送碗消暑汤,不知圣上可得闲?”
  
  “劳烦娘娘去次间稍坐片刻,容奴才进殿通禀。”
  淑妃点点头,跟着引路的小太监进了乾元殿。
  
  乾元殿是皇帝所居寝宫的总称,其中又包含大大小小数个殿阁。淑妃来的时候,皇帝正在睿思殿内处理政务,恰好看得疲倦。听说淑妃带了消暑的食物,便叫她直接进来。
  帝妃二人寒暄过后,淑妃便奉上消暑汤,与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二公主的近况。
  
  和往朝不同的是,皇帝膝下有十三名皇子,却只有四名公主。正因如此,皇帝对几个女儿颇为疼爱。尤其是淑妃所出的二公主,最会撒娇做痴,算是公主之中最得宠的,就连皇后所出的三公主都别想压她一头。
  聊着聊着,淑妃见皇帝心情还算不错,就似不经意地提起她前一阵子听人说起十二皇子病了的事情。
  皇帝闻言,神情难辨喜怒,只是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那孩子?”
  
  淑妃当然不会直说自己想养个儿子傍身,而是像荣贵妃教她的那样,捡好听的说自己多么重视皇嗣,多么心疼十二皇子在冷宫里的境遇。
  见皇帝听她提起裴清殊时并未发怒,淑妃心里就有了点底,循序渐进地把自己想要代为抚养十二皇子的打算说了出来。
  
  没想到刚刚还态度温和的皇帝,忽然斩钉截铁地来了一句:“不行。”
   正文 帝后   第六章帝后
  
  淑妃一愣, 还不及询问原因, 就听皇帝有些为难地说:“她是不会同意的。”
  
  淑妃神色复杂地问道:“皇上说的……可是俪妃?”
  
  皇帝点点头。
  淑妃松了口气, 说不出心里头是什么滋味。看来叫荣贵妃说中了——皇帝的心里, 还是惦记着俪妃的。
  
  她抿抿唇, 慢条斯理道:“不瞒皇上, 这件事情, 就是俪妃先提的。”
  “怎么会?”皇帝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淑妃听了,有点生气地说:“臣妾怎么敢欺君呢?您若不信,找人去冷宫问上一问便是。臣妾膝下虽无皇子, 可也干不出抢人家儿子这种事情!”
  皇帝见她动气,连忙握住淑妃的手道:“瞧瞧你这脾气,朕又没说不信你!只是俪妃那性子, 朕再了解不过了, 她怎么会……”
  
  “臣妾问过恩嫔了,说是因着十二皇子即将年满五岁, 怕在冷宫里头耽误了他开蒙, 这才想到了让臣妾代为教养。”
  
  皇帝想了想, 心里头已经有些松动了, 却不好一口答应下来:“你行事向来妥帖, 令仪被你教养的极好, 让十二皇子跟着你,朕自然是放心的。只是皇后是十二皇子的嫡母,此事朕还要与她商议一番, 方可给你答复。”
  淑妃忙道:“这是自然。”
  
  淑妃走后, 皇帝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傍晚禄康安来问他今晚想要临幸哪位妃嫔的时候,皇帝想了想,叹了口气:“去皇后那里吧。”
  皇后朱氏是皇帝龙潜时的王妃,先太子太师之女。按说朱氏与皇帝乃是少年夫妻,不说相亲相爱,起码应当互敬互重才是,可这对帝后却并非如此。
  
  禄康安应了一声,要去通禀皇后之前,身形顿了一顿,迟疑地问向皇帝:“陛下可要在坤仪宫用晚膳?”
  都这个时辰了,他去皇后那里,肯定要被问。
  
  皇帝摇头道:“就在乾元殿用吧。告诉皇后,朕还有政事处理,晚些时候再过去。”
  禄康安心知,当今天子虽说不算荒淫无道,但勤政爱民这几个字也用不到他身上去。皇帝这么说,无非是不想和皇后共处一室太久罢了。
  
  用过晚膳,去坤仪宫之前,皇帝心血来潮,说要在宫中走走。
  禄康安忙道:“陛下想去哪边散步,奴才这就着人去清路。”
  
  皇帝抬手制止道:“不必了,朕就随意走走,不必声张。”
  禄康安垂着眼皮应下,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淑妃说要抚养十二皇子,已经经过了俪妃的许可,但皇帝恐怕仍不放心。这所谓的随意走走,应当并非随意。
  
  太阳向西偏移,被落日染红的天际,又逐渐暗去。
  如同禄康安所料一般,皇帝果然径自朝冷宫的方向走去。
  
  冷宫位于皇宫的最北端,从乾元殿到冷宫,距离并不算近。好在禄康安早有准备,让四个小太监抬了一座轻便的小辇跟在后面。等皇帝走累了,坐上龙辇后,并未开口直言要去哪里,可他仍旧来到了他想去的地方。禄康安伺候他数年,主仆之间的默契早已达成,根本无需多言。
  
  冷宫只是一个通俗意义上的称呼,事实上这座建筑名叫寒香殿。因为位置偏远,年久失修,才被用来囚禁犯了错事的妃嫔。
  皇帝站在寒香殿外,看着那块破破烂烂的牌匾,心里头一阵酸涩:“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儿了。既然来了,就叫俪妃出来见见罢。”
  
  禄康安连忙答应,打发了个机灵的小太监入内传话。
  
  其实这几年来,皇帝来过寒香殿许多次。刚开始的时候,皇帝还总进去,可都被俪妃冷着脸赶了出来。皇帝再喜欢俪妃,也是天子,也是男人。被驳的次数多了,只好过门而不入,顶多请俪妃出来一见。就算是这样,十次里也有七八次会吃闭门羹。
  
  不过今日,皇帝知道,俪妃一定会见他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俪妃便从寒香殿中走了出来。她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向皇帝行礼。
  俪妃生来肤白胜雪,即使脂粉未施,身着荆钗素裙,仍旧貌若天仙,令人移不开眼。
  
  皇帝一见她,便免不得有些激动:“恨月,你终于肯见朕了!朕瞧你似乎清瘦了些,可是前些日子殊儿生病所累?”
  提起儿子生病的事,俪妃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不无讽刺地说:“劳圣上挂心。多亏圣恩浩荡,把守寒香殿的内侍还算仁善。殊儿的奶妈使了些银子,磕了几个响头,也就肯帮孩子找些药材过来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皇帝听得却是心惊肉跳:“什么,竟还有这种事?这些天杀的奴才,殊儿是皇子,生病了差他们跑个腿,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竟还敢为难你们,朕这就……”
  俪妃冷笑道:“皇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冷宫里的皇子,能得到什么重视。况且——皇上不是巴不得殊儿死了才好吗?”
  
  皇帝急道:“恨月,你怎么能这么想朕,朕怎会如此!”
  “既然皇上知道殊儿生病,却连个太医都不曾遣过。皇上真当我是三岁小儿,不知你安的是什么心思。”
  “这……是朕的错。是朕疏忽了。”
  皇帝没敢说,他让人每月初一、十五汇报俪妃母子的消息。裴清殊生病的时候,恰好刚报过一次,这才错过了。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他不够重视这个儿子,甚至至今仍然疑心裴清殊的血脉,因此才有所疏忽。
  
  面对天子的道歉,禄康安和几个小太监都弯下了腰,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听见,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俪妃却寒着脸不说话,没有任何表示。
  
  “恨月……”皇帝上前一步,想拉俪妃的手,却怕她生气,只好隔着一步的距离,温声道:“今日淑妃来找过朕了,说是你和恩嫔想让她代为照顾殊儿。朕信任淑妃人品,可还是要亲口问过你才肯放心。此事可当真?”
  “当真。”
  
  皇帝却并不见多高兴:“朕早知道当年的事情是个误会,是朕错怪你了。你何不带着殊儿一同离开这里?你是殊儿的生身母亲,由你来照看殊儿,岂不最为妥当?”
  “我早就与您说过,我不喜欢宫里的生活。既然已经无法离宫,那这冷宫,就是最适合我的地方。”俪妃顿了顿,淡淡地说:“您要是能开恩,就放我姐姐出去,让她代为照顾殊儿,这样我最放心。”
  
  皇帝冷哼一声,不悦道:“她与那钟太医有私情,朕岂能如此轻易地放过她!”
  其实这只是表面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皇帝知道,如果他真的按照俪妃所说的话做了,那俪妃就此无牵无挂,就真的一辈子都不会愿意离开冷宫了。
  只有拿捏住裴清殊,才有让俪妃重新回到他身边的机会。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俪妃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您也别指望我再为了殊儿的事情求你。他真要出去了,我还要担心什么人对他不利呢。”
  “你……”她口中的“什么人”,指的分明就是皇帝。皇帝再好的脾气,也要被她逼急。
  
  “罢了,朕想过了,殊儿大了,还是要去读书识字。你放心,淑妃没有儿子,定会对他悉心教养。朕……朕也会关照他的。”
  “那就多谢皇上了。”俪妃说完行了个礼,转身就走,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的样子。
  皇帝站在原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过了一小会儿,禄康安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低声提醒:“皇上,时辰不早了,是不是该去皇后娘娘那里了?”
  皇帝点点头,重新坐上小辇,去往坤仪宫。
  
  他到的时候,三皇子刚好要走。父子俩迎面遇上,便先坐在一处说了几句话。
  三皇子裴清睿今年十四岁,是皇帝唯一的嫡子。可这个三皇子虽然身份尊贵,为人处世却好像和皇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向来不讨皇帝喜欢。
  
  皇帝有事要同皇后商议,也没心思和三皇子多谈。问了几句他最近在读什么书,便让他跪安了。
  
  皇后见皇帝对三皇子冷淡,心里多少有几分不痛快。不过一想到今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皇帝却想到来她这里安歇,气就消了些。
  “皇上操劳一日,应当累了吧。可要臣妾服侍您沐浴更衣?”
  
  帝后二人名义上是夫妻,可这些年疏远得厉害。沐浴更衣这样亲密的事情,皇帝并不想让皇后插手。
  “不必了,皇后统领六宫辛苦了,还是让下人们伺候吧。”
  
  皇后听了,也不勉强,帝后便各自沐浴去了。
  
  皇后只比皇帝小一岁,虽日日保养,可她这些年来过得并不顺心,卸妆之后已显老态。正因如此,她早早地便熄了灯,不叫皇帝细看自己逐渐老去的容颜。
  借着月色,夫妻二人闲谈起三皇子的事情来。
  
  “睿儿这些天总跟我念叨,说是羡慕他大皇兄出入朝堂,能为皇上效力。说起来睿儿也只比大皇子小两岁,不知皇上打算什么时候让他领差事?”
  皇帝听了,不由微微皱眉:“睿儿还小呢,再等两年吧。”
  
  他心里清楚,皇后这是不想让三皇子被大皇子比下去。可他这么早让大皇子领差,是因为大皇子读书不行,武功倒还不错,皇帝是打算把他往武将的路子上培养的。至于三皇子,三皇子是嫡子,理应多多学习为君之道,将来方可继承大统。可惜皇后只顾眼前得失,根本不明白皇帝的苦心。
  果然,皇后听了这话,只当皇帝偏心,颇为不豫地说:“臣妾只怕,大皇子立下的战功越多,心就越野。”
  
  皇帝叹了口气,无奈地说:“皇后,就算清德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他也是你的庶子。身为嫡母,却如此没有容人之量,你觉得合适吗?”
  皇后被教训的来了气:“臣妾如何就没有容人之量了?如若没有,这些年来还会由着皇上的妃子一个又一个地生儿子吗?”
  “够了!朕今天来,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皇帝忽然觉得,在这个当口,并不适合提裴清殊的事情。皇后正在气头上,搞不好会迁怒于俪妃母子。
  可他又不想把这件事存在心里太久。
  皇帝只能忍下这口气,尽量缓和了语气说:“给睿儿差事的事情,朕会考虑的。朝堂上的事情,皇后就不必操心了。”
   正文 分别   第七章分别
  
  皇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达成目的之后, 多的皇后也不想说了:“那就有劳皇上了。时间不早了, 还请皇上早些安置吧。”
  皇帝默了默, 终于忍不住开口:“皇后, 今天淑妃来找朕, 说起十二皇子的事情……”
  
  “十二皇子?”刚刚闭上眼睛的皇后, 立马清醒了许多,“您是说,俪妃的儿子?”
  皇帝“嗯”了一声:“一眨眼的功夫, 十二皇子也快满五岁了。淑妃的意思是,皇后掌管后宫辛苦,又有三皇子和三公主要照顾, 不如由她代劳, 抚养十二皇子。”
  
  皇帝话说的好听,可淑妃打的是什么算盘, 皇后心里一清二楚。
  她没什么好气地说:“瞧皇上的意思, 是打算答应了?您可别忘了俪妃当年是因为什么进的冷宫。当初臣妾就说过了, 这十二皇子来历不明, 不能计入玉牒, 可您偏不听……”
  若不是有求于皇后, 皇帝真想和她大吵一架。这朱氏的肚量也太小了,言语之间丝毫没有国母的气度。若不是当年是先帝亲自指婚,他怎么都不会想要娶朱氏这样的女人做正妻。
  
  “朕也和你说过了, 十二皇子定是朕的儿子无疑。你若不想抚养他, 自有淑妃代劳。明儿你就通知内务司一声,以后十二皇子的吃穿用度,与其他皇子无异。”
  说完皇帝便闭上眼睛装睡,不给皇后任何反驳的空间。皇后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却又拿皇帝无可奈何,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后宫里的消息向来传播得极快,第二天傍晚,几乎是整个后宫的人都知道了淑妃要代养十二皇子的消息。
  淑妃盼儿子盼了这么多年,一时之间喜不自胜,当真是一刻钟的功夫都坐不住,已经开始为裴清殊布置房间了。
  
  荣贵妃来看她时,忍不住直摇头:“妹妹,你且坐下,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淑妃正忙着选给裴清殊喝水的茶杯,听荣贵妃这么说便笑吟吟地道:“姐姐说就是了,我听着呢。”
  
  荣贵妃无奈地叹了口气:“妹妹,你可别高兴的太早了。我过来就是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数的。”
  “什么数儿?”
  “皇上只说让你代为照顾十二皇子,可没让宗正寺那边改玉牒,把十二皇子记在你的名下。”
  说白了,不改玉牒,就意味着淑妃是在帮别人养孩子。搞不好,将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淑妃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眉心微蹙:“果然……如姐姐所说,皇上还是惦记着俪妃。恐怕他迟早都会让俪妃出来的吧!”
  荣贵妃不忍心伤害她,可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淑妃将手里的帕子一摔,不高兴地说:“那还有什么意思了!迟早也不是我的,我养来做什么!姐姐是个通透人儿,怎么也不拦着我点儿,眼睁睁地看着我做傻事呢?”
  
  荣贵妃看着她,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这妮子,聪明也是你,糊涂也是你!我早就想过了,抚养十二皇子,对你百利而无一害。只要你把十二皇子给养好了,皇上和俪妃哪个不感激你?都说生恩不及养恩,你只管好好对这孩子,只要他跟你亲,将来他若是出息了,还能不照应令仪这个姐姐?”
  淑妃默然思索了一阵儿,缓缓点头:“姐姐说的有道理,是妹妹狭隘了。”
  荣贵妃理解地说:“我知道你想要自己的儿子,可这不是条件不允许吗?你放心,就算将来这十二皇子是个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的,还有四皇子给咱们养老送终呢。”
  淑妃心中又酸涩又感动,只能握住荣贵妃的手含泪点头。
  
  淑妃行事风风火火,办事效率很高。短短三日的功夫,给裴清殊的房间和下人就全都准备好了。
  寒香殿这边早就得了信儿,知道今天淑妃要来接裴清殊走。恩嫔已经提前抹了好几天的眼泪了。到了正日子这天,恩嫔的眼圈虽然还是红红的,却已经哭不出来了。
  
  冷宫里的几个女人早就商量好了,孙妈妈是裴清殊的奶妈,肯定要跟他一起走。
  按照俪妃的意思,是想让绿袖也跟着一块儿去的。可是绿袖坚持要留下来继续伺候她。俪妃知晓绿袖是个倔强的性子,也就没再强逼她。
  
  裴清殊没什么行李可收拾的,别说玩具了,就连一件像样的衣服,她们都拿不出来。
  临走的时候,恩嫔送了他一块贴身戴着的玉佩,俪妃送了他一只羊毫笔,绿袖送了他一个自己绣的小荷包,这边是裴清殊的全部家当了。
  
  淑妃来的时候,就见恩嫔正拉着裴清殊,不停地嘱咐着。什么出去之后,要好好学规矩,听淑妃娘娘的话啦。好好读书,不要惦记她们之类的啦。裴清殊小小年纪,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倒也不嫌烦,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瞧着乖巧极了。
  淑妃笑了笑,上前对俪妃道:“好话赖话都要叫恩嫔说尽了,俪妃可有什么要对十二皇子说的?”
  
  俪妃神色平静地看向裴清殊,淡淡地说:“我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愿你健康平安。以后,就把在这里的生活忘了吧。”
  裴清殊心中一涩,有种说不出来的伤感。他觉得俪妃还是爱这个儿子的,只是她爱的方式,与一般的母亲不同而已。
  
  先前他一直以为俪妃心里有别人,所以才会被打入冷宫。现在他知道了,心里有别人的是恩嫔。从始至终俪妃所求的,不过自由二字而已,可她这辈子恐怕是难以得到了。
  
  俪妃说完,便不再去看裴清殊,而是端端正正地向淑妃行了一个万福礼:“以后,就劳烦您照顾好这孩子了。”
  
  俪妃向来倨傲,淑妃原本是不怎么喜欢她的。不过见此时的俪妃如此谦卑,淑妃只觉心中畅快无比。
  当着裴清殊的面,她当然不会为难俪妃,连忙亲手将人扶起。
  
  “妹妹放心,我定视殊儿为己出。”说完,淑妃轻轻拍了拍俪妃的手,带着裴清殊走了。
  
  恩嫔絮絮叨叨的耽误了些功夫,离开寒香殿时,夕阳渐斜,已是日暮时分。
  裴清殊拉着孙妈妈的手,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走到门口拐角处时,他实在没忍住,回头看了俪妃她们最后一眼。
  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显得有些不真实。
  裴清殊一晃神儿的功夫,那几道影子便乱了,少了其中最窈窕的那一个。
  他知道,最先转身的那个人,是俪妃。
  
  出了寒香殿之后,裴清殊还来不及胡思乱想,淑妃便执着他的手,坐上了淑妃的肩舆。
  裴清殊上辈子是个平头百姓,这辈子是个冷宫皇子,所以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这都是他第一次乘坐后妃的肩舆。
  淑妃知晓裴清殊自小在冷宫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见他眼露好奇,便主动解释:“宫中贵嫔以上的妃嫔,即为一宫主位,出入可乘肩舆。这是夏日乘坐的便舆,等天冷了,就要坐轿舆,上头就会施幰了。”
  
  裴清殊听了个大概,乖巧地点点头。
  淑妃见他这副惹人喜爱的样子,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按说皇子出入也可乘肩舆,只是内务司才得了信儿,知道你要出来,免不得要费上几日功夫制辇。左右你出门时也有本宫陪着,先坐本宫这一抬便是了。”
  裴清殊应下:“是,淑妃娘娘。”
  
  淑妃的宫女玉盘听了,忍不住提醒道:“十二殿下现在是娘娘的养子,该改口叫母妃了。”
  裴清殊愣了愣,有些为难地看了淑妃一眼。
  
  好在淑妃并不介意,还很善解人意地说:“急什么,小孩子怕生,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也是有的。来日方长,慢慢儿来便是了。”
  裴清殊扬起头,朝淑妃感激地笑了笑,喜得淑妃眉开眼笑。
  
  去琼华宫的路上,淑妃就给他介绍起琼华宫的情况。
  淑妃是琼华宫的主位娘娘,住在正殿,自不必提。除此之外,东侧殿住着丽嫔,西配殿里住着四公主的生母信贵人。
  
  “丽嫔是个讨人嫌的,你少搭理她就是了。信贵人倒是个老实的。不过你四姐姐才被挪去慧曜楼没几天,她这几日正难过着呢。”
  按照大齐皇室的规矩,皇子满五岁,就要从母妃的寝宫中搬出来,和兄弟们统一居住在庆宁宫内,学习读书、骑射。公主满六岁,则要搬入慧曜楼,学习礼仪和女工。
  裴清殊腊月就满五岁了,所以他说是让淑妃代养,实际上能和淑妃同住的时间,也就不过半年的功夫而已。
  
  宫中的轿夫大多是长年累月做这行的太监,个个身强力壮。连续走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都看不出他们有半点儿倦意。
  稳稳当当地下了肩舆之后,裴清殊被淑妃拉着,步入琼华宫。
  
  身为大齐第一世家傅家的女儿,淑妃的嫁妆十分丰厚。即使恩宠早已不及当年,琼华宫中仍旧是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
  裴清殊这个刚从冷宫里放出来的小家伙,就好像乡巴佬进城一样,差点被眼前的富贵景象迷花了眼。好在大人的心智一直提醒着他,把嘴巴闭上,不要太丢人现眼,这才没有出什么洋相。
  
  淑妃看着这孩子,当真是越看越喜欢。虽说裴清殊从小在那样一个地方长大,可他看起来不卑不亢,既不认生,也不粗野,小小年纪就有这份气度,着实难得。
   正文 琼华   第八章琼华
  
  淑妃平日里起居的房间, 裴清殊只是去草草地转了一圈, 就被带着去往他自己住的地方。
  屋子很宽敞, 一进门就是一间会客厅。裴清殊目测了一下, 这些桌椅板凳大概已经是小一号的了, 可以他现在的身量, 要是没有人抱的话, 恐怕还是爬不上去。
  所以这一整套黄花梨的家具,八成就是个摆设,不过淑妃还是很大方地给他配上了, 还用软布包住了家具有棱有角的地方,怕他不小心磕着碰着会受伤,可以说是很细心了。
  
  会客厅左边用多宝阁隔出来一个起居室, 靠窗摆着一张软塌和一张小几。
  再往里走, 便是裴清殊的卧房了。
  淑妃让人准备的是一张海棠雕花围起来的拔步床,有门有盖, 看起来跟一座小房子一样。裴清殊以前没住过这么精致的大床, 不免有几分不惯, 小声同孙妈妈讲:“妈妈, 这床怎么像个棺材一样, 我害怕……”
  “呸呸呸, ”孙妈妈连忙朝旁边吐了三声,低声道:“殿下莫要说这种话,怪不吉利的。这叫八步床, 里面还有格子, 可以放好些东西,宽敞的很呢。”
  
  玉盘在一旁听了,不禁笑道:“妈妈懂的倒是多,看来是见过世面的。”
  孙妈妈忙道:“不敢不敢,叫姑娘笑话了。”
  
  看完卧房,淑妃又领着裴清殊去右边的书房看了眼,便先走了。
  “本宫回去换件常服,你也换件衣裳,就来正殿用膳吧。”
  
  裴清殊应了,由着新分给他的宫女玉栏帮他换衣裳。
  相比起有些盛气凌人的玉盘,玉栏看上去年纪小些,为人也和善许多。见裴清殊话不多,玉栏便主动介绍起自己来:“奴婢今年十六岁,进宫有五年了。早先在家时,有个弟弟同殿下差不多大。想是因着这个,淑妃娘娘才叫奴婢来伺候殿下。”
  裴清殊抬起眼睛,用稚嫩的童音问她:“你弟弟也五岁吗?”
  玉栏一听就笑了:“回殿下的话,奴婢的弟弟五年前五岁,现在已经有十岁啦。”
  裴清殊“喔”了一声,忍不住有点儿脸红。要装小孩,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换好衣服后,裴清殊便牵着孙妈妈的手,跟着玉栏一道往淑妃所在的正殿走去。
  玉栏赞赏地说:“殿下已经不用抱啦?敦嫔娘娘所出的十殿下,现今都六岁多了,还要人抱呢。”
  
  孙妈妈与有荣焉似的,笑呵呵地说:“咱们殿下懂事早,能自个儿走,就不叫人抱着,别提有多心疼咱们呢。”
  玉栏笑了笑,伸出手臂给他们瞧:“枉费奴婢这三天来一直抢着帮小厨房搬西瓜呢,看来这臂力是白练啦。”
  主仆几人有说有笑地来到正殿,裴清殊到时,淑妃正在由宫女伺候着净手。
  
  “好孩子,快过来。”淑妃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裴清殊几眼,发现他只是换上一身普通的牙白色杭绸常服,整个人的气质便显得尊贵了许多,不禁笑道:“果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瞧瞧咱们十二殿下,一把那身粗布衣裳换下,就跟那画中的人儿一样。”
  玉盘笑着附和道:“这还不是沾了娘娘的尊贵气儿么。这还只是成衣呢,等过两日尚衣局的人来给殿下量尺寸,到时候做了合身的衣服,才叫美呢。”
  淑妃斜她一眼道:“还等过两日做什么,明儿个便叫尚衣局的人来!成衣哪有量体裁衣来的舒服?”
  “娘娘说的是,是奴婢糊涂了。”玉盘真没想到,自家主子明知这十二皇子可能养不长,竟还这般用心。如若不知内情,还当裴清殊是她的亲儿子呢。
  
  裴清殊学着淑妃刚才的样子,把手放在水盆里,上下翻了翻,再用宫人递上来的布巾擦了擦手。然后在宫人的引导下,被孙妈妈抱到属于他的位置上。
  淑妃看着他笑道:“你二姐姐今日在慧曜楼用饭,不回来同咱们一道用了,不然才叫热闹呢。”
  裴清殊点点头,下意识地往桌面上扫了一眼。桌上大约摆着十几道菜,有荤有素,颜色搭配得极好。荤的有西湖醋鱼、板栗鸡、香酥鸭等,素的有莼菜羹、玫瑰豆腐等等,都是些小孩子爱吃还咬的动的菜。
  
  裴清殊啃了大半个月的干馒头,吃了大半个月的清粥小菜,这会儿冷不丁看到这么多菜,哪怕许多菜都只是家常做法,还是让他胃口大开,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殿下,您先喝碗汤垫垫吧。”玉栏知道冷宫那地方恐怕吃不到什么好吃的,怕裴清殊突然之间吃了太多油水,胃口会受不住,所以先给他盛了碗汤。
  裴清殊下意识地伸手要接过,却被玉栏躲开了:“殿下这是做什么,让奴婢来喂您就好了。”
  淑妃也说:“怎么了,可是玉栏笨手笨脚,用的不习惯?”
  
  裴清殊无奈了,只能摇摇头,由着玉栏一口一口地喂他。
  以前在冷宫里的时候,总共也没两个菜,所以裴清殊自己就能动手吃。现在菜多了,难免有够不到的地方。身为主子,裴清殊当然不能站起来够菜,全程都是由一个叫小德子的小太监瞧着他的眼色帮忙布菜。
  裴清殊越看越觉得神奇,这小德子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他想吃哪道菜,只要瞄上一眼,还什么都没说呢,小德子就会跑去给他夹。一顿饭下来,主仆之间好像已经构成了某种默契。吃到最后的时候,还没等裴清殊有所表示,小德子便已经主动给他夹了他想吃的菜,不愧是在宫里头摸爬滚打,看人眼色长大的。
  
  这一顿饭,裴清殊只吃了七八分饱,就说自己吃好了。淑妃也没多言,用过饭,稍留了裴清殊坐一会儿,就叫他回去了。
  临走前,淑妃拉着裴清殊的手说:“有什么不习惯的,甭憋在心里,同本宫说便是。若缺了短了什么,只管找你玉盘姐姐要。”
  裴清殊点点头,却听玉盘笑道:“奴婢今年都二十了,哪还好意思让殿下叫一声姐姐。”
  淑妃轻哼一声,笑道:“你这蹄子,当本宫看不出来,你是想诓人家叫你姑姑呢。本宫偏不依,就让殊儿跟着令仪叫你姐姐,你又如何?”
  玉盘好笑道:“姐姐便姐姐,奴婢有什么不乐意的,左右殿下叫什么,都是奴婢占足了便宜。”
  淑妃摇头,无奈地笑:“瞧你这泼辣性子,半点都不肯吃亏的,回头本宫还怎么给你找婆家呀?”
  
  提起婆家二字,玉盘终于如其他姑娘一般羞红了脸:“娘娘说什么呢,奴婢都这么大了,还找什么婆家,留在宫里一辈子伺候娘娘便是了。”
  “你要留,我还不要呢!”淑妃玩笑了一句之后,转过头对裴清殊说:“好了,不耽误你休息了。刚来新地方,肯定好多不习惯的,快回你房间看看吧。明儿早上不必急着起,睡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歇上两天,习惯了再说旁的。”
  裴清殊道了谢,便告退回房。
  
  回屋之后,天色刚刚暗下。因着裴清殊年纪小,又刚病过一场,玉栏便问:“殿下可要安歇了?”
  裴清殊摇摇头道:“把娘娘分给我的下人都叫来,认认人吧。”
  玉栏应了一声,叫人去了。
  孙妈妈趁机凑到裴清殊耳边,低声道:“这玉栏姑娘倒是个好性子,不过那玉盘姑娘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说是个宫女,瞧着竟像个主子,比起富贵人家的小姐都不遑多让呢。”
  
  裴清殊却不怵她:“怕什么,我们不得罪她就是了。”
  玉盘在琼华宫的地位虽高,可说到底不过是个宫女,靠淑妃的脸面活着的。裴清殊再怎么落魄,也是个皇子,他不能把姿态放得太低了,不然只会更加让人瞧不起。
  
  说话间的功夫,玉栏便领着人回来了。
  下午裴清殊刚进门时,只顾着看新屋子了,倒没注意这些下人。这会儿呼呼啦啦地跪了一大屋子,裴清殊才当真有了点儿做“主子”的感觉。
  
  下人们请完安后,由玉栏一一向他介绍,被点了名字的人再站出来单独问安,在裴清殊面前混个脸熟。
  一通介绍之后,裴清殊数了数,他现在有两个一等宫女,四个二等宫女,四个三等宫女。两个贴身伺候的太监,四个粗使太监。此外还有四个尚未上岗的轿夫,和四个粗使婆子。加上孙妈妈,竟有二十五人之多。
  玉栏向他解释道:“淑妃娘娘想着,冷宫里没有太监贴身伺候,怕殿下不习惯,所以现在伺候的宫女多些。这也是殿下年纪还小的缘故。等殿下进学了,内务司应当还会再送些太监过来,方便殿下使唤。”
  
  裴清殊点点头,对于这样的安排比较满意。他现在虽是个男子,可还是没办法完全习惯让太监贴身服侍自己。宫女的话,就没什么抵触心理了。
  除了玉栏之外,另一个一等宫女名叫玉岫。相比于姿容平平的玉栏,玉岫就要漂亮许多。玉岫看起来没有玉栏那么热络,对于裴清殊这个新主子,既不贴着,也不失礼,感觉就是淡淡的。
  另外那些二等、三等宫女,裴清殊一时实在记不得名字,只得作罢,留着以后慢慢认。
  
  两个贴身伺候的小太监,裴清殊倒是都记住了。一个是刚才帮他布菜的小德子,已经在裴清殊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另一个叫小悦子,比小德子小两岁,今年才十岁,脸上瞧着还稚气未脱呢,就已经对宫里的情况十分了解,能够独当一面了。
  看着小悦子卑躬屈膝的样子,裴清殊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幸运。冷宫里出生的皇子又怎么样,好歹是个主子。要是轮回转世变成了太监,那才叫惨呢。
  
  现在他手上的牌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坏。
  离开冷宫的初级目标已经达成,现在裴清殊是时候该想想,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了。
   正文 初来   第九章初来
  
  按说主子头回见下人, 但凡手头宽裕点的, 都会打赏些东西下去, 尤其是给几个有头有脸的宫人丰厚一些的赏钱。不过裴清殊现在一穷二白, 实在没那个实力, 这一步骤只能强行省略了。
  裴清殊年幼, 怕自己话说多了, 太招人眼,便叫孙妈妈代为训话。
  孙妈妈为人温和,又因是从寒香殿出来的, 不敢太过拿乔,因此只是象征性地说了几句,便叫众人下去了。
  
  无需裴清殊亲自出马替他们分工, 下人们已然各司其职。小悦子带着两个小太监去给裴清殊打洗澡水, 玉岫则带着两个小宫女准备洗漱用具和寝衣。玉栏陪在裴清殊身旁,帮他散头发。
  大齐的皇子在五岁之前都有剃发的习惯, 只留两措头发扎成小辫儿, 用红绳绑着, 看起来便如同年画中的娃娃一般。
  冷宫里没那个剃发的条件, 裴清殊的头发便都留了起来, 被孙妈妈梳成两个圆髻。裴清殊生的像俪妃, 虽是个男孩儿,却精致漂亮得像个女孩子。本来年纪小,性别特征就不是很明显, 加上这样一番打扮, 当真有种雌雄莫辨的感觉。
  
  玉栏给他梳头发的时候,忍不住赞道:“殿下这头发长得可真好,乌黑油亮的,一点都没有营养不良的样子。孙妈妈没少费心吧?”
  “哪儿呢,寒香殿里条件有限,不过就这么一个孩子,总归是尽全力养着的。”其实孙妈妈很想说,十二殿下这是像俪妃娘娘,“天生丽质难自弃”。可现在他们人在琼华宫的屋檐下,孙妈妈不敢再轻易提及俪妃,怕淑妃知道了不高兴,所以只能想想罢了。
  
  寒香殿里沐浴不便,这些天来,裴清殊大多是用湿帕子擦擦身子,便勉强算是洗过澡了。在琼华殿里,沐浴更衣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淑妃让人给他准备的浴桶不高,却很大。裴清殊坐进去之后,洗澡水刚好到胸口的位置,确保他不会淹到。
  裴清殊是会游水的。见到这么大的澡盆,或者说是小木池,要不是有旁人看着,裴清殊都想在里面游两下了。
  
  水面上除了漂浮着一些花瓣之外,还放了一些木质小鸭子、小船之类的玩具。裴清殊对此毫无兴趣,不过考虑到玉栏和玉岫她们都在旁边看着,裴清殊只能象征性地抓了两下。
  因为浴盆太矮,玉栏和孙妈妈她们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一旁。孙妈妈负责帮裴清殊洗澡,玉栏负责帮他洗头,玉岫则时不时地帮他们递些东西过来。裴清殊还是头一次享受到这种待遇,洗个澡都这么大阵仗的。要不是刚才他把两个抬水的小太监打发出去了,这会儿围观他洗澡的人还要更多呢。
  
  洗的香喷喷之后,裴清殊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就被几个下人伺候着擦干了身子,还抹上了一种不知名的香膏,屁股和腋下还十分羞耻地擦了保持干爽的香粉。
  裴清殊从没感觉自己这么干净过。没办法,冷宫里连个皂胰子都没有,生活条件实在难以同这里相比。
  不过,即使是这样,裴清殊被人抱到床上,让孙妈妈帮他擦头发的时候,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寒香殿。
  
  裴清殊自己也没想到,他在寒香殿的生活不过短短二十来天而已,竟然就已经对那里的几个女人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自打三天前知道他要走之后,恩嫔她们就拉着他说了好多的话,大多都是教他一些在宫里生活的注意事项,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要做之类的。
  从始至终,她们都没提过一句让他努力出人头地,然后接她们出去的话。
  如果恩嫔她们送他出来,是为了让裴清殊想办法救她们出来的话,裴清殊心里可能还不会这么惦记她们,只当做是大家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可是现在,裴清殊知道,她们是真心为了他好,不求任何回报的……这样一来,裴清殊心中反而有愧,觉得自己现在舒服的生活,都是偷来的。要是不让寒香殿里的几个女人也过上好日子的话,他的心里会感到不安的。
  
  虽说裴清殊心里明白,恩嫔她们对他好,有各种各样的因素在。可能是因为血缘,也可能是因为愧疚……不管怎么讲,说白了,她们为的都是真正的裴清殊,与他无关。不过他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以裴清殊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他就不可能从自己现在的身份中脱离开来。就当是为了报恩,他也应当照顾好裴清殊真正的亲人。
  不过现在,他自己还没有在宫里站稳脚跟,就别提照顾其他人的事情了。
  如果说离开冷宫是第一步的话,那么他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在宫中立足。
  
  裴清殊觉得,淑妃这个养母,现在对他还是不错的。只是不知道,淑妃清不清楚俪妃当年入冷宫的内情,将来对他的态度会不会有所改变。
  不管怎么说,淑妃不是他的生母,又不是从他一出生就开始抚养他的养母,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情谊。要全靠淑妃,肯定是靠不住的。
  
  这个时候裴清殊就不得不庆幸,还好他是皇子,而不是公主。如果是公主的话,除了扒紧淑妃这个养母,争取将来寻到一门好亲事之外,他可能什么都做不了了。皇子的话,就算没有强大的母族,也不靠联姻,起码他还可以靠自己。读书也好,练武也罢,只要他不太荒唐,将来混个闲王的位置,还是很有希望的。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皇帝能认下他这个儿子。
  
  裴清殊其实挺不明白的,皇帝如果真的深爱俪妃的话,怎么会因为一些人为制造出来的证据,就怀疑俪妃怀的不是皇帝的孩子。
  直觉告诉裴清殊,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他不知道的故事。这个故事,知情人肯定不多,有可能只有俪妃和皇帝本人知晓,他现在肯定是无从得知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希望皇帝不要突然抽风,把他捉去砍了就好。
  
  晚上不知道是择床还是什么,裴清殊翻来覆去,好半天都没睡着。
  当晚值夜的本应是玉岫,不过孙妈妈怕裴清殊刚来睡不习惯,就叫玉岫去了耳房,自己睡在了外间。半夜听到裴清殊翻身的声响,她也没惊动玉岫,自个儿轻手轻脚地进来了,挨在床边,轻柔地顺了顺裴清殊的背。
  裴清殊先前躺了半天都没开口,这会儿一张口时才发现他的嗓子有点哑了:“妈妈……”
  孙妈妈听了,连忙倒了杯搁在炉子上的温水,给裴清殊润了润嗓子,然后才悄声问:“哥儿可是想两位娘娘了?”
  裴清殊的半张小脸埋在水蓝色的蚕丝被里,轻轻地点点头:“还有绿袖姐姐。”
  绿袖的脾气虽然急些,但是心眼直,不用怀疑她的忠心。琼华宫的下人虽然多,办事也周到,却难以让他产生自己人的感觉。
  
  “这才是头一天呢,您可得早点习惯。”孙妈妈心疼地摸摸他的头,“都这么晚了,明儿还要早起吗?”
  裴清殊点点头。
  淑妃说不让他起,那是客气。可裴清殊知道,他要是主动去给淑妃问安,淑妃会很高兴的。
  
  “那您快点歇着吧,别多想了。”孙妈妈温柔地说:“奴婢在这儿陪着您,哪儿都不去,等您睡着了再走。”
  裴清殊点点头,依偎在孙妈妈的怀里。他虽然没有吃过孙妈妈的奶水,但或许是因为这具身体和孙妈妈十分熟悉。有了孙妈妈的陪伴,这一回裴清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做了一夜混乱的梦,第二天早上裴清殊被孙妈妈叫起来的时候,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还好现在是夏天,离开被窝这件事还不至于太过艰难。
  
  比起名为“寒香殿”,实际上一点都不凉快的冷宫,裴清殊现在住的地方要舒服多了。这多亏了淑妃的位份高,每年夏天都能分到不少冰。裴清殊与有荣焉,外间摆着好几座冰山。要不是因为他大病初愈,卧室里或许还能放上一座,只可惜这两天是不成了。
  草草梳洗,换了衣裳之后,裴清殊来不及用早膳,便去了淑妃那里。他起的已经算早了,可是他到的时候,丽嫔和信贵人已经向淑妃请完了安,准备告退了。
  
  这个时候,裴清殊就不得不再感慨一下身为女人的不容易。像丽嫔和信贵人这样的低阶宫嫔,天不亮就要起来向主位娘娘请安。尤其是遇到淑妃这样性子的主位娘娘,她们要是来的比淑妃晚了,非得让淑妃修理半天不可,因此根本就别想偷懒耍滑。
  身为皇子公主的话,就要比后妃好一些,一般来说只要用早膳之前来就可以了。裴清殊昨晚打听过了,淑妃平时是辰时一刻用早膳。这个时间说早也不算太早,比起他前世在家做姑娘、或者出嫁当媳妇的时候,还是好上许多的。
  
  如裴清殊所料,淑妃见他来了,果然十分欢喜地朝他招招手:“殊儿,快到本宫身边来。”
  裴清殊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淑妃给一旁的玉盘递了个眼色,玉盘会意,提了口气,把裴清殊抱到了炕桌上。
  
  淑妃笑着问道:“昨儿个不是让你多睡会儿么,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裴清殊奶声奶气,却很清晰地回答:“来给您请安。”
  
  他现在实在叫不出“母妃”二字,又怕在场的丽嫔和信贵人听见他不这么叫,会让淑妃没脸,所以干脆以“您”这个尊称暂且糊弄过去。
  淑妃听了,只觉心中熨帖,面上也十分有光:“殊儿有心了。”
  
  丽嫔和信贵人见了这一幕,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总要说上几句好话。
  “原来这就是十二皇子,恭喜娘娘,得了一个如此孝顺的儿子。”
  淑妃闻言睨了丽嫔一眼,面上颇有得色。
  
  信贵人也道:“十二殿下这般懂事,真叫妾身好生羡慕。”
  淑妃人逢喜事精神爽,难得和煦地说:“信贵人这话说的,四公主不也十分乖巧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起了孩子的事情。在场唯一没有孩子的丽嫔,不免尴尬起来,面色不大好看地说:“早闻俪妃有国色,只可惜无缘得见。今日见到十二皇子才知道,原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正文 令仪   第十章令仪
  
  丽嫔此话一出, 顿时一室寂静。
  
  她在这个时候提起俪妃, 摆明了是想给淑妃找不痛快的。
  淑妃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她抬起眼帘, 看向丽嫔, 没好气地说:“殊儿这般年幼, 能看出什么来。依本宫看, 殊儿眉眼间倒有几分圣上的影子。”
  丽嫔出身低微, 能得一个嫔位,多少是靠了荣贵妃和淑妃的提携。方才她不过是看不惯淑妃和信贵人把她晾在一边聊孩子的事儿,才逞了一时口舌之快, 戳到淑妃的痛处,这会儿却是已经后悔了,连忙顺杆往下爬:“娘娘说的是, 是妾身多嘴了。”
  淑妃轻哼一声, 正要开口,忽听门口传来一个明丽的声音:“是谁这样多嘴, 一早上的便惹母妃不高兴啊?”
  
  淑妃面上原本还有几分恼怒, 一见来人, 立马喜笑颜开:“令儿来了, 快来见过你十二皇弟。”
  令仪公主好像没看见丽嫔和信贵人一样, 先上前象征性地给淑妃行了个礼, 便依偎在淑妃怀里,侧首去看裴清殊。
  
  与此同时,裴清殊也正看向她。
  这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儿, 身着一件艳丽的桃红色织金宝瓶纹宫装, 胸前挂着一个明晃晃的赤金项圈,项圈上还坠着吉祥如意云纹锁片。金光闪闪的一身装束,如同春日里初开的桃花,明艳非常。
  这样的打扮,若是没有相应的气质压着,很容易就俗了。可令仪公主本人的气势,可要比这身衣服强大多了。所以这身打扮于她来说,倒是相得益彰。
  
  “你就是十二皇弟?”令仪公主微微抬起下巴,矜骄地说:“我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裴清殊就不信,这姑娘不知道他是从冷宫来的。她这样问他,显然是没安好心,想让裴清殊尴尬。
  裴清殊又不傻,压根不接令仪的话茬,而是中规中矩地说:“二姐姐好。”
  令仪见他避重就轻,自讨了个没趣,只能浅浅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倒也没再逼问他。
  
  这时,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儿走上前来,向淑妃行礼道:“嘉仪给淑妃娘娘请安。”
  淑妃颔首道:“行了,起来吧。你们巳时不是还要回慧曜楼读书吗?本宫也不多留你们了,都下去吧。”
  
  信贵人见自己能有时间和女儿单独相处,不免欢喜,连忙拉着嘉仪公主告退了。
  丽嫔也行了个礼,讪讪地退下了。
  
  令仪公主似乎全然不管丽嫔是她的长辈,张口便道:“母妃,这个丽嫔也太没眼色了,留着她还不够闹心的。左右父皇也不喜欢她了,您就寻个由头,把她迁出琼华宫呗。”
  “令仪!”淑妃飞快地瞥了眼裴清殊,责怪地看向女儿,“怎么说话呢?后妃之间的事情,你一个公主少掺和。”
  
  令仪轻哼一声,娇蛮道:“我不过是说出母妃的心里话罢了,母妃倒说起我来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不跟您好了!”说着便离开淑妃身边,跑到玉盘身边去,“玉盘姐姐,我快饿死了,你快让人把早膳呈上来。”
  “我的小祖宗,您张口闭口就是那个字,还让不让我们这些奴才活了?”玉盘是看着令仪长大的,两人自然极为熟稔。“您保证以后不说那个字了,奴婢就给您传早膳。”
  
  “瞧瞧,”令仪回过头,看看淑妃,嘟起嘴道:“这琼华宫里的人,哪还有一个听我的话了。”
  “你这丫头,一回来就闹得琼华宫不得安生。”淑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玉盘:“传膳吧。”说着又对裴清殊道:“殊儿也留下来一起用。”
  裴清殊点头应下。
  
  早餐十分丰盛,除了一甜一咸两样粥之外,光点心就有十几种。
  裴清殊有好些都不认识,反正小德子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味道都很不错。
  
  裴清殊正专心填饱肚子的时候,忽听挨在淑妃旁边的令仪问了一句:“十二皇弟以前应该没吃过这么好的点心吧?”
  裴清殊一愣,把嘴里的东西嚼完,朝令仪露出懵懂的眼神。
  他刚才的吃相很不雅吗?没有呀!虽然点心很好吃,小菜也很鲜美,可裴清殊一直控制着自己进食的速度和姿态,应该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才对啊?况且他还是个小孩子啊,有必要对他的要求这么高吗?
  还是说……令仪在故意拿他的出身笑话他呢。
  
  “令仪!”不等裴清殊开口回答,淑妃便放下汤匙,有些不悦地说:“你吃你的,好好儿的,说你弟弟做什么。”
  二公主别过头,不服气地说:“我不就问问么,母妃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听人说过,冷宫里吃的都是些剩饭剩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时好奇罢了,这才想向十二皇弟求证,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既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淑妃正色道:“你才说了丽嫔没眼色,母妃可不想让你像她一样。以后与寒香殿有关的事情,便不要再提了。”
  令仪不情不愿地“喔”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用过早膳,裴清殊想着这对母女俩可能要说些私房话,便准备告退了。谁知淑妃却留了他一下,拉过两个孩子的手说:“令儿,殊儿,以后你们两个便是嫡亲的亲姐弟了。殊儿年纪小,令仪你多关照些弟弟,知道了吗?”
  二公主“嗯”了一声:“令仪知道了。”
  
  淑妃含笑摸了摸裴清殊的头:“咱们殊儿长大后,也会照顾你令仪姐姐的,是不是?”
  裴清殊用力地点了点头。
  淑妃见了,不由眉开眼笑,发自内心地感到欢喜。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裴清殊像是脱水了一般,无力地倒在软塌上。
  他早就想过,宫廷的生活不会简单。可是他没想到,只是一早上的功夫而已,就有两个女人向他表示了敌意。
  
  前世他家中人口简单,父亲虽纳了几个小妾,可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出嫁之后,夫君也是独生子,还没来得及纳妾,就上了战场。所以这些妻妾争斗,异母兄弟姐妹之间的博弈,裴清殊算不上个中能手。
  不过他觉得淑妃有一句话说的挺对的。后妃之间的事情,公主不要插手太多。同理,皇子也是一样。他现在的力量还太过弱小,先从复杂的宫廷斗争中尽量摘出来,明哲保身,这样比较符合他目前对自己的定位。
  
  在榻上休息了一会儿之后,裴清殊起身擦了把脸,换了身家常衣裳,由孙妈妈喂着吃水果。
  玉栏知道裴清殊现在和他们都不熟,只跟孙妈妈亲,所以非常贴心地让其他人都离得远远儿的,不打扰裴清殊和孙妈妈聊天。
  
  这样一来,裴清殊说话就自在多了:“妈妈,您觉不觉得,二皇姐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殿下别多想,二公主以前没见过您,一时不熟悉也是有的,等过些日子便好了。”
  “真的吗?”
  孙妈妈笑道:“当然了,我们殿下这么招人疼,二公主肯定很快就会喜欢上您了。”
  
  裴清殊不傻,知道孙妈妈这是在把他当小孩子糊弄呢。
  不用问孙妈妈他也能感觉地出来,和丽嫔那种单纯嘴贱的人不同的是,二公主对他是当真有着隐隐的敌意。
  裴清殊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因为淑妃的缘故。
  
  以前淑妃只有二公主一个女儿,自然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现在裴清殊来了,他又是个皇子,令仪心里肯定要担心淑妃对她的爱会有所减少,因此才对裴清殊有些言语上的挑衅,算是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不过裴清殊仗着年纪小,装傻充愣,把扮猪吃老虎这一招发挥到了极致,让二公主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硬是没捞到半点好处。
  不知道这小姑娘是会就此死心,还是变本加厉地针对他。裴清殊对她了解不多,也猜不出来,只能日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裴清殊的瓜果没吃上几块,玉岫就进来告诉他,说是尚衣局的人来给他量尺寸了。
  裴清殊没叫人多等,直接让玉岫传了进来。
  
  裴清殊本以为所谓的量尺寸就是量一下他的身量和袖长之类的,做几套衣服便是了。没想到一群丫头婆子摆弄着他折腾了半天,把他从头到脚量了个遍。
  “姑姑,这是要做什么呀。”裴清殊忍不住好奇地问。
  尚衣局的女官听了,笑着答道:“回殿下,除了要做几套常服之外,中衣、小衣、礼服、鞋袜都要做新的。您且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反正是白得好些新衣服,裴清殊哪有不乐意的理。
  他耐心地配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等尚衣局的人量完了,准备要走的时候,就算是裴清殊拿不出什么赏钱来,也没有人因为白走一趟而气急败坏,反倒都夸裴清殊聪明可爱。
  
  不过裴清殊还是觉得,要是他手上能有些钱就好了。
  
  许是霉运走尽,苦尽甘来,裴清殊竟然盼什么来什么。
  下午他午睡起来,便听玉栏笑着说:“淑妃娘娘预支了您的月例呢。”
  
  一听到自己有钱了,裴清殊没忍住,一不小心暴露了他的小财迷属性,下意识地问道:“多少钱?”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什么钱啊财的,这些都是俗物,宫里面的主子从来不提“钱”这个字的。
  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