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姓候的少年啊   三月本是浓春暖意, 奈何春寒料峭, 姬飞桃只觉周身冷极了。
  
  她缓缓睁开眼, 从水下看天空, 烈日成了一道光晕。碧水连天, 云水相接, 是她从不曾见过的景象。
  
  ……不, 依稀有些记忆,曾在什么时候见过。姬飞桃蓦地睁大眼睛,一改原来的颓然下沉之势, 开始奋力挣扎向水面上游。等到她千辛万苦浮出水面,立刻张开嘴巴用力汲取新鲜空气。
  
  她从不曾如此渴望呼吸,当被人按入水中无力挣扎逐渐窒息的那一刻起, 这已是她心中永远无法抹煞的魔魇。
  
  可这是怎么一回事?
  
  熟悉的园子、熟悉的画面, 以及熟悉的声音——
  
  “救命……”
  
  姬飞桃怔忡地望去,姬飞杏的声音刻入骨髓, 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
  
  就在离她不远的水中, 姬飞杏正不停拍打水面挣扎呼救。这一幕似曾相识, 即使年代已久, 但姬飞桃依然清晰记得, 这一切都发生在十四岁的三月初春。离奇出现在园子里的蛇咬伤她的脚踝, 不谙水性的妹妹姬飞杏意外落水,她奋不顾身下水救人,天晓得那条蛇竟该死的带有毒性, 入水之后渐渐毒发的结果差点把自己栽在水里再也回不来岸……姬飞桃怎么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这一幕会重现?
  
  此时此刻泡在水里的她已经感受到小腿刺麻的抽痛,水凉冻骨,若再不回岸她就要游不动了。可姬飞桃心知,当年自己能活下去,今天她就不会死在这里。于是她眯起双眼,全然不顾毒素从伤口渗透蔓延,再次奋力向妹妹姬飞杏游过去。
  
  春水冰寒,泡在水中的姬飞杏冻得瑟瑟发抖。她是真的不懂水性,水中挣扎太久,她已经逐渐疲力,只能无力地拍打水面试图寻找能够抓紧的救命稻草。直到她快要撑不下去,姬飞杏感受到有人抓住她的胳膊……
  
  姬飞桃拼尽全力游向姬飞杏,当她终于抓住妹妹的胳膊之时,疲累苍白的小脸上总算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然后微笑逐渐化为狰狞,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将姬飞杏的脑袋往水里按了下去!
  
  遂不及防的姬飞杏差点没被呛死,鼻子嘴巴都灌满了水,咕噜噜地在水下发出痛苦的咽呜。
  
  每个人都会有感慨年少无知的时候,姬飞桃也不例外。尤其她曾无数次含恨咬牙,假如当年的自己也像现在这么做,说不定就能把这个坑死她的祸害就此按进水里淹死个透彻,那该有多么一了百了。
  
  不论眼前这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幻觉,压在心中的血仇与憎恨已经蒙蔽姬飞桃的双眼,此时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了姬飞杏!
  
  两个娇小的人儿在水中扑腾出来的水花乱溅,尽管姬飞桃很想速战速决,可她实在太低估一个人在危难之中爆发的求生意志。垂死挣扎的姬飞杏强撑住一口气,她自己却已经因为中毒而脸色发黑,眼看就要一头栽往水里去。
  
  没把人弄死反而先赔了自己,这不合理啊!姬飞桃一边暗骂救人的怎么还没来,一边压着姬飞杏当垫背。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假如大家都得死,那么务必请姬飞杏先去死一死……当然,自己若能不死就再好不过。
  
  水下苦逼的姬飞杏眼看就要葛屁沉下去,疲力的姬飞桃也跟着往下滑。就在水面即将没过那张惨淡的小脸之际,倏时出现一只手臂穿过身侧奋力将她拉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奄奄一息的姬飞桃打了个颤,她努力拉开眼皮,另一只手臂已经快速伸入水中将姬飞杏也一并捞出水面。
  
  这下姬飞桃傻眼了,拼了老命千辛万苦就快弄死的姬飞杏也被捞起来,她那叫一个怒火攻心险些破口大骂,耳畔蓦然响起一把熟悉的声音——
  
  “撑住。”
  
  仿佛指尖触碰了静电,姬飞桃一个激颤,下意识撒开了手。这一松手,姬飞桃整个人脱力地往下沉,但很快水下的腰肢又被人环住,将她往水面托起一些。
  
  姬飞桃转过脸,目光一寸一寸往上移,双目微微睁大,从涩哑的喉咙中艰难地发出声音:“……是你?”
  
  少年稍显青涩的脸庞近在咫尺,刹那间姬飞桃只觉脑海挤满了无数画面。从年幼稚子到温润少年,再从少年蜕变成衣袂飘然的青年之姿,飞掠而过的每一幕尤如走马观灯,最后定格在眼前的少年面容之上,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叠在一块。
  
  候季礼,怎么会是你?
  
  一瞬间姬飞桃有些混乱,记忆中的今天她与姬飞杏双双溺水被救,可她从不知道救人的是候季礼。
  
  候季礼眉心微蹙,并没太注意姬飞桃的神情变化。一个人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即使是纤细瘦弱的小姑娘对他而言也颇为吃不消。若非附近实在见不着半个帮手,他也不会在情急之下自己跳水救人。晕死的姬飞杏已经指望不上,候季礼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尚在清醒的姬飞桃身上:“你还能游吗?”
  
  姬飞桃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不过转瞬之变。她木着脸,果断摇头:“不能。”
  
  “……”
  
  趁他没回神,姬飞桃不由分说攀住他的脖子,八爪鱼般手脚并用紧紧缠在他身上死活不撒手。
  
  候季礼一口气没接上,水中扑腾的三人险些一起沉:“——喂!”
  
  即使明知这么做很任性,可除了用力抓紧候季礼,姬飞桃别无他法。她只是生怕被独自丢下,她不想孤单死去。
  
  候季礼按捺焦虑的急切呼唤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可惜这一次姬飞桃真的不是故意不回应他。不单是因为溺水,也不仅仅是毒发的缘故,她只是太累了。这么多年来她独自支撑得太累了,虽然死得窝囊也憋屈,但对她而言未偿不是一种解脱。
  
  也许这一切都仅仅只是她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梦,可笑的是这场梦俨然成了对她这一生的讽刺与笑话。恨不得杀死这个曾经宠溺无度的妹妹姬飞杏,还有她始料未及的……竟连死后的梦也渴盼着候季礼能够拯救自己。
  
  明明……他早已先她死去。
  
  泪水自姬飞桃眼角滑落面颊,她缓缓苏醒,盯着床顶繁复的镂空雕花,一脸懵逼。
  
  “……”姬飞桃躺了好半晌,还是无法消化自己竟仍旧活在这个世上的事实。
  
  亏得她隐隐有那么些期待,说不定黄泉路上能够偶遇熟人,兴许能趁饮下孟婆汤前问他几句……所以究竟是哪个混帐把她救活的?!姬飞桃鼓气半天,才幽幽一叹……也罢,说不定并非老天不让她死,而是姬飞杏还没有满足于折磨她的乐趣。
  
  也好,活着也好。活着代表希望,指不定哪一天就被她逮着翻身的机会呢?姬飞桃讽刺地勾唇,散漫地斜了眼帷幔之外,与某双眼睛对上。
  
  “……”只一眼,姬飞桃已经寒毛狂竖而起。
  
  金丝屏风上绣制的仕女图千娇百媚,而屏风图前站立的少年白衣蹁跹、清俊皎然,仿佛自画中而来,相映相衬丝毫不显突兀。他双手拢袖,侧首朝外间说:“你们殿下好像醒了。”
  
  登时外间响起阵阵抽息与低呼,紧接着侍女们蜂涌而入,个个扑到床前喜极而泣:“王女殿下,您终于醒了!”
  
  “您真是吓坏奴婢了!”
  
  “您可觉哪里不适,奴婢这就传唤太医!”
  
  “您饿不饿?奴婢让人准备膳食。”
  
  “您……”
  
  扑面一片鬼哭狼嚎,吵得头疼的姬飞桃忍无可忍:“闭、嘴!”
  
  叽叽呱呱的声音霎时消失,姬飞桃轻揉眉心,倏而意识到什么,慢慢松开按揉眉心的手掌,看着尺寸不符的五指默了又默……不对,一切都不对。
  
  “全都退下。”姬飞桃努力掩饰内心的轩然大波,将目光定在自始至终静静立在屏风前的少年,纤指一抬:“你,留下。”
  
  侍女们都是姬飞桃从宫里带出来的贴身近侍,心知王女殿下说一不二的性子,低眉垂首迅速退了出去,独留她与候季礼二人面对面无声对峙。
  
  姬飞桃收回手指以袖遮掩,只有她自己清楚手指正在无法控制地发颤,在指着候季礼的那一刻。
  
  被点名的候季礼来到床前,施然落坐,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与之相比的姬飞桃几乎整个人都绷紧了。眼前的那张脸一如即往温润无害,只不过五官稍显稚嫩,还是少年姿态。这令姬飞桃想到昏迷之前的水中一幕,如果这真是十四岁的三月初春,那么她当然是尚未继承皇位的王女殿下。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梦,难道她真的回到了过去?
  
  姬飞桃有些忐忑,可这一切又与她所知道的过去并不相同。过去的自己认为姬飞杏失足落水是因她受累,所以才会不顾伤势奋身救人。结果可想而之,毒发之后的她更像是个溺水的人,沉得比姬飞杏还快。
  
  这场意外差点要了她的命,若非宫中御医全力搭救,这条小命大抵就这么赔了进去。等她苏醒过来,姬飞杏衣不解带守在床前的憔悴小脸把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心里还曾暗自庆幸有妹如许……
  
  有妹如许?姬飞桃简直要被自己蠢哭。
  
  曾经她对这个妹妹毫不设防,却不知原来这个‘好姐妹’背地里处心积虑恨不得弄死自己。当年的这条毒蛇也不过是年少的姬飞杏一次青涩手笔,试图借意外之名毒蛇之口铲除她罢了。
  
  可笑从前的她自诩聪明,其实从头到尾分不清孰是孰非,分不清谁是真正的小人,到头来死得糊涂,就这么了却一辈子。姬飞桃阴恻恻地想,老天定是看不过眼她的蠢钝愚昧,教她重来一世,别再丢人现眼。
  
  既然重活一世,哪能重蹈覆辙?
  
  时喜时悲、时愁时笑的姬飞桃看在候季礼眼里,抬手轻轻贴往她的额头。
  
  温热的掌心冷不丁贴了上来,震住了遂不及防的姬飞桃。她稍稍抬首,某人单手平放膝上,坐姿万年不变的规矩端正。
  
  “你还好吗?”
  
  事到如今竟还能听见这家伙活生生的关切一句,姬飞桃神情微妙又复杂,垂首含糊吱应:“……唔。”
  
  候季礼渐渐舒眉:“没事就好。”
  
  姬飞桃有些触动,说不上心头是何滋味。那厢候季礼已经将手拢回袖中,慢条斯理地开口:“既然你已经没事,不如我们来说说这场落水的意外吧?”
  
  “……”
  
  “那天我看见了。”候季礼抿唇含笑,神情十分自然,浑然没有出口成‘骇’的自觉:“你该不会想弄死飞杏公主吧?”
  
  “……”
  
  姬飞桃嘴角一抽。
  
  果然就算重活一世,候季礼还是候季礼,那个只有一张脸看起来无害的候季礼! 正文 可恶的摸头杀   大抵在若干年以后, 朝堂之上将有一大波武官文臣彻底领教某人云淡风轻稳杀四方的飒爽英姿、卓越风采。当然, 目前为止绝大部分人一定还不清楚这位总是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定州藩属王候家公子候季礼究竟拥有何等杀伤力。
  
  与别人不同的是, 姬飞桃有幸领会得早, 那是一般人所无法想象的体验。
  
  “呕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姬飞桃掩唇猛咳一通, 苍白的小脸咳出病态酡红, 非常凑巧地掩盖了候季礼刚脱出口的那番话。她咳得嗓子都哑了也不见隔壁那位问候一声, 于是只好主动伸出颤巍巍的手:“水……水……”
  
  好在候季礼尚且识大体,知道惦记她无上尊贵的身份以及花朵一般羸弱的娇躯,将一杯温水递往她的手边。姬飞桃接过猛灌一大口, 哪成想对方是个不死心的,张口又要继续:“你要杀……”
  
  姬飞桃想也不想,含着水噗一声喷他满脸。
  
  “……”
  
  来不及闪避的候季礼只来得及闭眼, 他什么话也没说, 从袖兜里取了手帕擦拭脸上的口水,从姬飞桃的角度仍能够看见纤长浓密的睫毛隐隐好似还挂了几滴她的口水。
  
  “咳咳、你没事吧?”姬飞桃边咳边偷瞄, 始终面带微笑的候季礼端起她的水杯, 仰头含住一口水眼看就要以牙还牙, 吓得她抱住脑袋急急喊停:“——不准喷我!!!”
  
  喉咙吞咽的一声咕噜在耳畔响起, 好半晌姬飞桃才敢睁眼从指缝偷瞄, 候季礼已经将水咽下:“现在知道脏了?”
  
  无言以对的姬飞桃悻悻然把手放下, 仍是不放心怕他报复:“杯子给我。”
  
  候季礼没给她,而是直接往边上的木几搁。
  
  姬飞桃瞅着杯子又瞅人,暗暗磨起牙……举国上下胆敢当面她说一他做二的数来数去就这么一人。姬飞桃胸中怒气不上不下, 差点就要怒拍床板喊人将他拖出去杖毙——咳, 当下理亏在先,姬飞桃有气不得己只敢憋住。
  
  将杯放定的候季礼好心地递来新的手帕:“擦擦。”
  
  姬飞桃忿忿地抓过来抹了把嘴,脑袋倏而一重,候季礼的手就这么按在她的脑袋上轻揉,自然而然得把她给揉懵了……接着对方一副心怀怜悯地轻叹:“你都十四了,何以思想举止还是如此这般幼稚?”
  
  “……”姬飞桃啪一下甩开脑袋上的手,眼神凶恶:“故意激恼我的你岂不更幼稚?”
  
  候季礼的手在空中停顿,无声的室内双方陷入一时的僵局。但僵局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她‘自以为很凶恶’的小眼神逼视下,候季礼转动手腕,就好像片刻的停滞根本不存在:“不,我只是担心你的脑子进水了。”
  
  “……”简直不能好好说话了!
  
  不管这句话是字面意思还是其他意思,姬飞桃理解出来的都是找揍的意思。候季礼见她磨牙的老毛病又犯了,只得主动点醒:“这里是沁老太的地方,你可知此次发生这样的意外,惊动了多少人?”
  
  姬飞桃渐渐平静下来,她当然知道白沁园出了这种意外,着实难为了沁老太。
  
  沁老太乃当朝受封的大长公主,论及辈份还要叫声姨祖母,是位空有头衔却没有实权的宗室长辈。这位长辈一生战战兢兢、勤勤恳恳,平日不拉仇恨也没结怨,就连宫里也鲜少走动,哪成想临到颐养天年的退休数岁却在自家府里出了这桩事,心里不得恨死她们这对不请自来的姐妹花?
  
  姬飞桃依稀记得,年前科前殿试结束之后,金榜名下俊杰倍出,才情俱佳,不到三月开春京中贵女圈已是热火朝天。有钱有闲的京中贵胄每年都会轮着举办春花宴,一是作为笼络人脉关系的手段,二则也为家中小辈作姻亲准备。这一年之所以落到低调的沁老太手里置办,是因为她家正好有位外孙女刚刚及笄,到了择选夫婿的时候。
  
  很不凑巧的是今年沁老太定是没看黄历,今朝迎来了特殊贵客,久居宫闱鲜少出门的王女以及小公主殿下。
  
  你问她为何会来?作为正儿八经的琉璃储君,姬飞桃很认真地告诉你那当然是为勘察未来国家栋梁究竟有哪些可用且可塑之才,可绝不是所为男色这么肤浅的好吗?
  
  咳,她并不想跑题的,只是面对候季礼的质疑,姬飞桃选择别开眼,爱理不理。这不能怪她啊,要不是姬飞杏放蛇害她,会意外溺水吗?要不是沁老太自己监管不利,白沁园会出现这种安全隐患吗?从头到尾她都只是受害者,很无辜的好吗?
  
  再说姬飞杏本来就溺水了,她就顺手帮一把,早死早超生岂不更好?
  
  ……等等!姬飞桃乍然惊醒,且不论为什么救人的是候季礼,如果她真的回到了过去,那么醒来头一个见到的理应是姬飞杏。可现在姬飞杏不在,她是不是可以小小期待一下姬飞杏的死讯?
  
  姬飞桃努力按捺内心狂喜,双眼亮晶晶:“飞杏呢?”
  
  候季礼轻弹她额头一记:“飞杏公主暂且无碍,只是受惊过度加上风寒入体,此时高烧未退,正卧床昏迷不醒。”
  
  姬飞桃五雷轰顶,一时难以接受……这都没死?简直错失良机有没有!她差一丢丢就能弄死姬飞杏那个小贱人了,都怪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搅屎棍!姬飞桃含恨磨牙,忍不住瞪向那枚‘罪魁祸首’,对方瞳眸澄澈如清流,将她胸中那道熊熊火焰哗啦一下浇成烟。
  
  姬飞桃后知后觉想起捂额头,脸色很难看:“我警告你不准再碰我!”
  
  候季礼默默瞅着她,无辜的小眼神令姬飞桃内心升起一丝丝罪恶感,只见他忽地恍然:“啊,忘了我们还没和好。”
  
  时隔多年压根忘了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啥的姬飞桃:……
  
  “你不想告诉我的,我不问便是。但你自己要小心。”候季礼轻吁一声,站了起来。
  
  姬飞桃的视线紧随他的动作抬高:“等……”
  
  “殿下不仅奋身救人,醒来第一时间竟仍惦念飞杏公主的安危,姐妹情深简直令人欣羡。”候季礼眉眼微弯,扬声打断道:“只是您贵为琉璃的王女殿下,凡事还需以己为重。”
  
  姬飞桃怔忡地看着候季礼的笑脸,他竖指抵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不稍片刻,门外传来敲门声,姬飞桃立刻闭上嘴巴。
  
  太医在门外求见,候季礼主动出去开门,临行前恭敬告辞:“殿下好好养身体,臣会再来探望您的。”
  
  “……”瞧瞧这说话口吻和语气,但凡有外人在他就这德行,说多都是伪善!
  
  御医送走了候季礼,这才进来替姬飞桃把脉。姬飞桃躺回榻上歇息,身体比她表现出来的更缺活力,那是因为这具身躯刚经历生病与中毒,短期间不会这么轻易得以恢复。
  
  之所以方才那般精神奕奕,她也不晓得是恍悟重生还是再见候季礼的缘故,似乎她真的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如此活跃开怀了呢……
  
  姬飞桃疲软地瞥过刘太医:“飞杏真的高烧不退,尚在昏迷吗?”
  
  刘太医颔首,面上也有些愁:“小公主殿下一直呓语不断,高烧不退。倘若再这么下去,只怕……”
  
  只怕什么,刘太医心知王女素来爱护这位皇妹,不敢继续说下去。他不敢说下去的是什么,姬飞桃也已经心中有数。她无力地阖上眼皮,只在嘴唇勾勒一抹淡极不显的弧度。
  
  离开的候季礼信步闲庭,不紧不慢。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缓慢收拢又微微张开的五指,流光沉淀。
  
  而离此不远的隔壁小院中,卧榻昏迷的姬飞杏额前的碎发被汗涔湿,口中不断吐出呻|吟呓语,只是太过含糊以至于伺候的丫鬟并没有听清。她好似遭遇了什么极可怕的梦魇,苦苦挣扎想要醒来,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终于她睁开眼睛,惊呼一声:“啊!”
  
  丫鬟闻声连忙赶来查探:“公主殿下,您怎么了?”
  
  目眦欲裂的姬飞杏看起来很可怕,惨白的小脸抬起:“你唤朕什么?”
  
  丫鬟面面相觑:“公主……您莫是睡糊涂了?”
  
  姬飞杏捂额喘息,胀痛的眼珠不停转动,从眼前的丫鬟再到四周,最后定在床边的梳装镜上。她强忍晕眩下榻,脚步浮虚走到镜前,不顾丫鬟的劝诫紧抓镜子的边沿,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巴:“……”
  
  “公主这是怎么了?”
  
  “烧了这么多天,该不会脑子烧坏了吧?”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传唤太医呀……”
  
  姬飞杏根本无暇理会周遭丫鬟的碎言碎语,她盯着铜镜中欣喜若狂的面容,那是倒回年少的自己! 正文 这磨人小妖精   这日风清气和, 天气晴好, 处处散发鸟语花香, 充斥着浓郁的春日气息。
  
  姬飞桃揽镜自照, 大抵是懂得惜命认真养病的缘故, 苍白小脸已经恢复了些许气色, 不再半死不活惨淡憔悴。她忍不住捏了把粉颊, 十来岁的皮肤就是不一样,好似嫩得能够掐出水来,特别水润有光泽。姬氏血统从来不差, 何况她还有位曾经名动琉璃、时至今日依然招惹得母皇缅怀感伤无法放下的美人父君。
  
  姬飞桃勾唇,于是镜中的人儿也对她含情一笑。
  
  她都快要忘了原来的自己长这样,对比临死前最后一次看到的水中倒影, 那时候的自己真是丑出天际了呢……所以当年姬飞杏才要在牢笼四壁钉上镜子羞辱她, 叫她无时无刻记住毁容后的那张脸有多丑。
  
  嗬,她再丑那也是人为因素后天造成, 比不得姬飞杏打小长得就不如意, 定是相由心生, 从心而发才是真真正正的丑。只可惜当日砸镜没及时捡碎片, 不然随手一划都能叫那小贱胚子跟她一起毁容, 看她还得瑟不得瑟。
  
  姬飞桃捧镜比来又比去, 喜滋滋地感叹天生丽质难自弃。门外传来敲门声,她自我陶醉依然故我,直到对方开口说话:“皇姐姐, 杏儿来看你了。”
  
  姬飞杏?她醒了?
  
  姬飞桃将抛一镜, 迅速钻入被里躺得端端正正盖得严严实实,掐嗓轻咳:“是杏儿呀……进来吧。”
  
  随即姬飞杏由侍女迎入屋,一见床上卧病不起的姬飞桃,瞬间梨花带雨哭得不能自己:“皇姐姐……”
  
  “你不该下水的……杏儿听说你还中了蛇毒,你怎能不顾伤势入水救我?都怪杏儿,都是杏儿的错……要不是杏儿失足落水,又怎么连累了你……”
  
  当然是你的错,你最大的错就是没死成。姬飞桃内心冷笑不止,并不掉以轻心,时刻观察姬飞杏的神态举止。那日她拼死拼活为的正是趁势弄死姬飞杏,哪成想她居然这么命大没死成。
  
  前生姬飞杏藏得这么深,可见戏有多足。如今也不知是否还记得水中发生的事,若是被姬飞杏发现她的杀心,以后再要动作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做戏谁不会做?端看谁先露出端倪。姬飞桃还像前生那般柔声安抚:“事情都过去了,何苦再提?只要人没事就好。”
  
  姬飞杏执起她的手,无助又期盼的双目盈盈含着泪水:“皇姐姐,你一定要好起来……杏儿好怕,杏儿好怕失去你……”
  
  若非重活一世,真要被这张嘴脸给骗了去。姬飞桃强忍掀被爬起来掐死她的冲动,怎么从前不知道原来这么小的年纪姬飞杏已有如此城府?
  
  她今年才十二,小脸的婴儿肥还没褪去,那样青涩懵懂的孩子模样,一如即往充满了对姐姐的依赖与憧憬,是曾经的姬飞桃特别稀罕她的原因之一。只可惜前生后半辈子这人将丑陋的内心暴露得太彻底,导致现如今的姬飞桃看她装可怜就膈应,看她无辜的小眼神就反胃。
  
  她倾其所有爱护与守护的妹妹,到头来弄死了她自己,再上当就有鬼了。姬飞桃僵着手指轻拍姬飞杏的手背,笑得春光明媚:“你这小爱哭鬼,姐姐怎么舍得丢下你?为了你呀……我就是半身躺进了棺材也要爬出来。”
  
  小小的姬飞杏好似被这惊悚的比喻给震住,周遭的侍女纷纷打圆场:“哎哟,殿下怎么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呢,多不吉利呀,瞧把小公主吓的……”
  
  “公主您可不知,当日殿下醒来头一个惦记的不是自己的作势而是您,可见在殿下心中有多么紧张关心您。”
  
  “那日入水救人也是殿下关心则乱,为此还被远在宫中的陛下狠狠斥责了一番呢。”
  
  “谁不知道王女殿下对公主爱护有加,人人都道咱们两位小殿下感情深厚叫人欣羡,是吾国之福呀。”
  
  侍女们纷纷赞叹不己,姬飞桃注意到姬飞杏的嘴角细不可察地抽了下,怕是心有不忿吧?当年没有候季礼这个出人意料的搅屎棍,她中毒溺水醒得晚,坊间也不知怎么传的,摇身变成了姬飞杏溺水自救还坚强抓住中毒昏迷的她等来了救援的人,这才保住了姐妹俩的小命。随后她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姬飞杏衣不解带守在床前侍候她的举措感人肺腑,外间赞不绝口,替姬飞杏拉了不少人气值。
  
  姬飞杏得到了所有人的赞赏,而她回了宫却被母皇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因带着妹妹私自出宫的人是她,害飞杏受惊落水的也是她,盲目救人反而毒发溺水毫无分寸的人还是她,于是好长一段时间坊间流传王女殿下冲动任性没头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草包。
  
  晓得她前生花了多少年刷负评吗?不就是晚醒那么一丢丢么,个中差别简直不要太大。
  
  姬飞桃转念想到,前生她并没有撑到救援就已经昏迷,事后只听说是府中下人及时救起她俩,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提及候季礼什么事,那为什么今生救人的会变成他?
  
  不,假如前生也是候季礼将她们救起的呢?那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又为什么要隐瞒救人的真相?姬飞桃微眯双眼,突然觉得这次意外可能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姬飞杏抠着藏在袖下的指甲,扬起天真无邪的笑脸:“只要皇姐姐没事,杏儿就已经心满意足。”
  
  于是侍女们再次激昂踊跃大拍马屁,将两位小主子齐齐捧高高,夸上天。姬飞桃听得快吐了,琢磨着要不要喊困速速赶人,低头却见姬飞杏情深意切握紧她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一股血气涌上姬飞桃的心头,很想剁了那只手。
  
  “听太医说你大病初愈,身子还那么虚弱,怎可到处乱跑?你瞧瞧你,外面风大,你连斗篷也不穿,万一又受了风寒可怎么办?”姬飞桃满脸担忧,不顾病弱之躯强撑起身,顺势抽出自己的手:“来人,将公主的斗篷送来。”
  
  姬飞杏腼腆地连连摆手想说不用,姬飞桃已经接过斗篷亲自为她系上,细心地抚平上面的褶皱:“我让秋棠到你屋里伺候,这里有迎春在,你回去好生休养,莫要出来吹风了,万一再病了……皇姐心疼。”
  
  姬飞杏脸色微僵,还想说什么,好事的侍女们再次围过来左右相劝,令姬飞杏想就这么留下都不成。好不容易得见这群饭桶起了一次合乎心意的作用,姬飞桃很是满意。
  
  只是都劝到这份上了姬飞杏居然还是执意不走,非说想再多陪她一会,姬飞桃简直没见过如此缠人的小妖精,烦得只恨不得一巴掌呼过去叫她快滚。这时迎春进门通传,说是沁老太来了。姬飞桃一听,简直如遇救星:“哦?快请。”
  
  沁老太的到来是意料之内,毕竟人是在白沁园出的事,她作为主人家本就有责任和义务亲自前来嘘寒问暖过问一番。姬飞桃只想说沁老太来得太是时候了,继续跟姬飞杏歪腻下去她怕控制不住自己要翻脸了。
  
  年近六十的沁老太在一名白衣少女的搀扶下徐徐步入屋中。姬飞桃微怔,那名少女她记得,正是沁老太此次主事春花宴的主角,白心慈。
  
  不知不觉姬飞桃容色冷了些许。
  
  论及辈份,白心慈算得上是她的远房表姐,只是关系隔得有点远,相互也没什么接触,当然就谈不上任何交情。姬飞桃忘性很大,不上心的人事物不会认真去记,但这么个七拐八弯的远房亲戚却被她记牢了,是因为在春花宴后她将与定州藩属王候家世子定亲。
  
  也就是说,不久的将来她会成为候季礼的未婚妻。
  
  不仅如此,临近大婚之际,身披红嫁衣的白心慈饮鸩自尽含恨九泉,此事一出悲恸惊世撼动朝野,瞬间令她成为引发全城热议的悲剧女主角。
  
  姬飞桃勾唇讽笑,别误会,白心慈本人可没那么大的影响力。之所以全城轰动,是因为她的死牵扯到的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王女殿下,也就是她姬飞桃。
  
  她的名声烂臭至斯,一半原因还要归功白心慈。
  
  谁让全天下人都说白心慈的死是蛇蝎心肠的王女殿下给逼的呢? 正文 瞧你那个荡漾   沁老太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正巧两姐妹同聚一室就来了, 可想而之她是算准时机来的。
  
  此前姬飞杏昏迷不醒, 姬飞桃又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沁老太无论单独去见谁都是不合适的, 更不要说那极可能是索性被被拒之门外的下场。眼下正是最好时候, 无论私下这位王女是否会看不上这么个无权无物的老婆子, 但碍于宗室长辈的身份,姐妹俩顾及情面也不会当着彼此的面拂了她的求见。
  
  “真是祖宗保佑,两位小殿下得以平安醒来。”
  
  沁老太生着一张慈眉善目, 看起来平易近人又真诚,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每字每句叫人听着就觉得真切舒服,好似句句发自内心。此时她拾帕抹眼角:“想不到府上竟有这等可怕毒物, 惊吓了两位小殿下, 老身愧对太上皇、愧对陛下……都怪老身治下不严、老身万死不辞!”
  
  “谁也不会想到园子里会有毒蛇,落水之事还要怪杏儿, 若非当时杏儿慌不择路, 也不会失足落水。”姬飞杏已经是见不得老人家凄凄惨惨的模样, 心软地求情:“皇姐姐, 你就原谅姨祖母吧……”
  
  姬飞桃不置可否地笑笑, 自己还一句话没说, 姬飞杏倒是毫不犹豫先卖人情,仿佛只要她一开口,全天下都得应着她一般。从前的自己便是如此, 事事顺着她, 要什么给什么,说什么听什么,姬飞桃忍不住摸摸脸,究竟自己这么多年来怎么会这么昏?
  
  要知道那条毒蛇是姬飞杏特意弄进来害她的,从前不知,她还能够顺着这三言两语忽悠过去,如今可别想得太美。
  
  其实要不是受伤的是琉璃未来国君、当朝王女殿下,沁老太也不至于到一把年纪还来卑躬屈膝卖这个可怜的地步。可姬飞桃最看不上眼的,是沁老太不该只想着怎么推脱责任。
  
  这次出了事,好在双双都平安活了下来,否则沁老太罪名可就大了。说白了,事出在白沁园,无论是刻意人为还是纯属意外,她都是难辞其咎的。
  
  ……尤其你自己来就罢,非要捎带上白心慈来添堵,这不是妥妥的拉仇恨是什么?姬飞桃掩唇轻咳:“本宫当然理解你的苦衷,只是此事关系非同小可啊。此番意欲彻查明白,也是为了姨祖母好,还你的清白呢。”
  
  沁老太身躯一震:“殿下此意是……”
  
  “不说这条蛇含有毒性,但凡任何能够造成威胁的隐患必定早早铲除了吧?这白沁园素来平静,平日也有园丁打理,怎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如此可怕的毒物?本宫鲜少出宫,头一回来到白沁园就遭遇不测,想来未必就是这么凑巧……”
  
  沁老太布满褶皱的脸瞬间惨白一片,险些就要跪地:“老身绝无……”
  
  姬飞桃扬手一拦,白皙的小脸露出一缕善意:“姨祖母若有意加害本宫,也绝不会在自己的地方动手不是?你放心,本宫相信你心系家国、绝无异心。但旁人就不好说了……”
  
  说到这,姬飞桃故意慢缓语调,随即姬飞杏立刻露出万分紧张的神情:“是不是有人借机加害皇姐姐?”
  
  “这实在不好说。”姬飞桃故作头疼地扶额。作身当朝王女,想要她死的人确实不在少数,端看毫无眉目的调查,谁会想到要杀她的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坐在她的身边?
  
  苦于无证不是吗?若是抓得到把柄,早就把姬飞杏拿下了。
  
  沁老太听出言下之意王女殿下并非针对她,当即殷切表忠诚,表示一定配合调查、严谨办事,拼命敢要揪出个中元凶。
  
  姬飞桃满意地点头,就是要她有这份决心,别想吊儿郎当蒙混过关。前生就是太放纵这些人含糊行事,本来她就忘性大,那时候也确实力不从心,事情拖得久了渐渐忘事,也没发现已经不了了之,直到后来落入姬飞杏手中才旧事重提,知道了自己一直把真凶养在身边……而不自知。
  
  今生她要查,彻查,查得清清楚楚,她不信凭姬飞杏能做到一丝马尾也不露,就看究竟错漏了哪些端倪。
  
  沁老太有意讨好姬飞桃,摆明态度凡事以她马首是瞻,间或嘘寒问暖之后,彼此相安一时倒也气氛和谐。姬飞桃假意与沁老太言笑晏晏,暗地里一直观察姬飞杏,果见她强装微笑极力掩饰心事重重。
  
  “今年春花宴热闹极了,不少人听闻王女殿下的到来,可都盼着瞻仰您的风采。只可惜殿下如今身体抱恙,不然……”
  
  姬飞桃眸光潋滟:“如未记错,春花宴应是持续半个月才会结束吧?”
  
  “算来今日是第五天,还有十天的时间,大家都盼着殿下能够早日康复。”
  
  十天吗?姬飞桃有意无意地瞥过一直安安静静陪坐在旁的白心慈,笑问:“心慈今年及笄,可不知是否相中了哪家公子?”
  
  没料到会被突然提及,白心慈玉颊嫣红,一时无措。
  
  她算不上特别明艳的美人,但小家碧玉清丽秀雅,羞涩腼腆的模样也是别有一番勾人的韵味。姬飞桃恍惚忆起前生那个漆黑的雨夜,候季礼淋雨立在明宁桥的那边,用那样冷清的双目盯着自己的模样。
  
  姬飞桃曾想过,也许候季礼是喜欢白心慈的吧?否则,又何必对非议缠身的她露出那样的表情?
  
  心中的窒闷油然而生,姬飞桃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
  
  白心慈看了沁老太一眼,低声细语:“回殿下,婚姻大事还由长辈作主,只要是她们觉得好的,心慈就觉得好。”
  
  嘁,明明一脸春心荡漾,摆明已经心有所属,还要故作温顺乖巧,跟那个人一样,伪善!
  
  姬飞桃对白心慈有成见,如今看着她就更不爽。一旁的沁老太不愿见宝贝外孙女为难,主动插话:“老身偶见定州藩王候家的公子,听说他文采斐然、才智过人,就连当今圣上都曾赞赏几分……老身记得候家公子与您是自幼长在一块,想来殿下对他应有几分了解。”
  
  话都直接到这份上了,敢情沁老太早就相定了候季礼?
  
  姬飞桃瞟过白心慈,这丫头将头伏得极低,看着窘得分外厉害。姬飞桃心中冷笑,暗自琢磨怎么黑他一把,又听沁老太惋惜道:“本来借着今次春花宴老身还想见一见识,哪知他一病数日,连着几天不曾来了。”
  
  “他病了?”姬飞桃微怔,那日看他还相当神清气爽,怎么几天不见就病了?
  
  “可能是当日下水救人受了凉的缘故。”沁老太一脸感慨:“说起来老身还要多谢他,若非候公子及时赶至救下小公主与您,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哐当一声,盛着药汁的碗摔碎了。
  
  众人闻声看去,原来是执意接过药碗的姬飞杏不知怎地又将之打碎了,墨色的药汁撒落满地,与瓷白的碎片混淆一体。侍女们惊讶地围着姬飞杏转,生怕她踩着碎片割了手,忙不迭将她送回姬飞桃身边好好待着。
  
  姬飞桃淡淡瞥过一眼:“怎的如此不小心?”
  
  姬飞杏抿着浅色的唇瓣,一缕不豫在眉宇间瞬间消散,冲自家皇姐姐可怜兮兮地吐舌头:“烫。”
  
  她的双眼细细打量着姬飞桃,透着一丝细微不察的紧张,似乎想要窥探什么。姬飞桃看在眼里,抬手轻拭她的面颊,温柔中带着宠溺,好似眼底的冷意从不曾有过:“下次还是让下人去端吧。别又烫着了,皇姐心疼。”
  
  世人皆知王女殿下宠妹无度,视这位小公主如珠似宝、待她好得人神共愤。至于你说为什么?就连她们的亲生母皇姬白灵也要一头雾水,也许这个问题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够回答。
  
  这天姬飞杏最终并没有坚持留下来,反而找了个由头退出姬飞桃的房间,没像前生那般留下来继续装模作样。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姬飞杏回到房间,双眉紧蹙,咬住指甲苦思冥想。从她醒来至今,一切都不对,与前生不对。难道是因为重生的缘故,造成身体负荷导致她昏迷不醒,才会比姬飞桃晚一步醒来?
  
  令姬飞杏苦恼的是,一步错步步错,仅仅因为她在溺水过程中昏迷了,造成现在这个严峻的现状——今生没有她的阻止,候季礼救起溺水的她们这件事果然传开了。
  
  这一点让姬飞杏按捺不住心惊肉跳,究竟在她昏迷期间候季礼有没有向姬飞桃吐露什么……不,姬飞杏暗暗安慰自己,如果候季礼真的说出来了,现在姬飞桃就绝对不会还向从前那样对她好。
  
  这意味着她还有机会。姬飞杏面上掠过狠色,既然重活一世,总不能因为这点误差就栽在这种地方。
  
  她必须找到机会跟候季礼私下见一面才行。
   正文 爬墙的兔崽子   有了沁老太的提点, 姬飞桃重新想到了候季礼这个被她刻意忽略的人。
  
  那天其实她有很多话想问, 可还没问出口就被候季礼反客为主, 被迫撬出令人汗颜的话题。你说行凶未遂被发现该怎么办?怎么想都是杀人灭口有没有!姬飞桃原以为候季礼躲了这么多天没露面肯定是深谙这个道理, 哪成想原来他只是单纯病倒了……这么简单。
  
  不不不, 指不定他是装病, 为了躲避杀身之祸呢?
  
  姬飞桃支腮望窗, 神情高深莫测。
  
  “不,候少爷确实病了。”
  
  从候府回来的迎春俱细禀报,阴谋论的姬飞桃很快打脸了:“……咳, 是嘛。”
  
  “候少爷身子抱恙故而这几日才不曾来见您。不过奴婢已经为您传达意思,候少爷知您记挂,心中十分感恩戴德, 并表示定会好好养病尽快康复来见您的。”迎春冲她眨眼睛, 体贴地安慰口是心非的王女殿下。
  
  “……”等等!谁让你乱传意思的?
  
  苦大仇深的姬飞桃深觉被坑了,她明明只是让迎春去试探候季礼的病况真伪, 什么意思都没有的好伐!
  
  可似乎除了她自己, 其他人并不这么想。端看一双双饶有深意的眼睛, 姬飞桃情不自禁掉一地鸡皮疙瘩, 忍不住扶额, 若非前生迎春忠心护主其心可鉴, 就这不牢靠的办事能力,真该拖出去杖毙。
  
  迎春浑然不察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溜一圈,十分殷切地问:“要不奴婢还是回去请候少爷过府一趟吧?”
  
  “滚!”
  
  姬飞桃差点没掀人, 一怒之下把一屋子侍女全部扫地出门。大家都不明白王女殿下突如其来发的哪门子脾气, 思及话题牵扯的那人,相互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终于耳根清静,姬飞桃从榻上爬起来开始琢磨。前生她养病月余依旧浑浑噩噩精神不济,无暇寻思其他,现在回忆起来,前生落水事后候季礼一直不曾露面,依稀好像确有抱病一事。
  
  那日水凉似冰,身体再强健的青年浸泡久了也要冻坏,何况候季礼那斯体质还不如她强,病了不出奇。姬飞桃微眯双眼,越加笃定前生就是候季礼下水捞人的,只是既然曾经出手相救,为何不说、甚至隐瞒得如此彻底?
  
  他可不是那种施恩不望报的人。
  
  果然有猫腻。
  
  户外树枝丫的小麻雀叽叽喳喳,聒噪得很,特别扰人心烦。姬飞桃心情不大好,随手抓了一把果仁撒了出去,一群小麻雀应声而散,纷纷流连落地的果仁上。
  
  姬飞桃乌黑的眼珠随意一飘,落在院落西斜那堵白墙,注意到一个极眼熟的兔崽子正在爬墙。
  
  “……”姬飞桃趴在窗上仔细看,人没墙高蹬着腿悬在半空的果然是姬云荣那个小兔崽子。
  
  显然正门不走走后门的姬云荣并不是来探病的,他好不容易落到地面,脚一跛摔了个狗啃泥。亏得这身娇肉贵的执绔二世祖眦牙裂嘴居然忍住没喊疼,只是踉跄地爬起来,背过身还能见到一屁股泥。
  
  也不知是否角度问题,姬云荣居然一点没发现隔着窗棂冷眼旁观的姬飞桃,埋头自顾骂骂咧咧。等他终于想到要走,蹑手蹑脚经过这扇窗时,猛地被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惊得跳了起来。
  
  “……”这小子究竟是不是傻?
  
  “皇、皇表姐。”姬云荣蹲在窗户底下,心虚之意无与言表。
  
  姬飞桃单手支腮,口吻一派天真无邪:“你在捉迷藏吗?”
  
  “捉、捉迷藏?啊哈哈,对……就是捉迷藏。”墙的那头传来嘈杂纷乱的说话声,姬云荣干笑一声,左顾右盼随时要跑路的架势。
  
  姬飞桃冲他笑笑:“进来坐呗。”
  
  “不不不不用了……”姬云荣猛摇头,对她比墙那头更避如蛇蝎。
  
  姬飞桃笑意转冷:“不来?信不信你怎么来本宫就让你怎么出去……”
  
  姬云荣二话不说利索爬窗。
  
  爬窗可比爬墙容易得多,至少对姬云荣目前的身高而言没有难度。他坐在床前局促又不适,好似对面的姬飞桃会吃了他一般。
  
  姬飞桃懒洋洋地打量他,琉璃之所以代代女帝,不是因为以女为尊,而是因为皇室盛产女儿,三代也未必能出一个男丁。譬如上一辈,再譬如上上辈,姬云荣作为姬氏三代唯一男丁横空出世,是比较特别稀罕的。
  
  倒霉的是他有个龙凤胎的亲姐姐特别不待见这个国宝级弟弟,经常起到带群欺负的作用。一群女娃里头的男娃能有什么地位?姬飞桃不用猜都知道墙对面呱噪喧哗扬言要拧了姬云荣脑袋的那位正是他的龙凤胎姐姐姬云柔。
  
  端看这小小年纪恶毒成性,就知道将来长大也不是什么善茬。
  
  明明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姬云荣大抵是常年被姬云柔压制的缘故,性子简直天差地别。姬飞桃眸光微转,将手边的碟子推了过去:“云荣表弟,吃果脯。”
  
  姬云荣唯唯诺诺胡乱抓一把往嘴就塞,头也没抬。
  
  “好吃吗?”
  
  “好吃……”
  
  “方才本宫好似听见云柔的叫唤,不如叫她过来一起吃可好?”
  
  姬云荣呛得差点没把果脯喷出来,他猛咳一通,咻一下起立:“我还有事先走……”
  
  姬飞桃啧声:“坐下。”
  
  姬云荣屁股贴回椅子上,捧着果脯愁眉苦脸惨兮兮:“……皇表姐,你别揭发我啊。”
  
  瞧这厮如坐针毡没出息的模样,姬飞桃简直恨铁不成钢:“姬云荣,还是不是男人?”她已经不记得从小到大耳提面命多少回,叫他争气点,别连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也干不过。“是男人就别光顾着翻墙,她要敢欺负你,你不会一巴掌呼过去?”
  
  “可是她是姐姐。”姬云荣挠着脑袋嘀咕:“而且男子汉大丈夫,不该那么计较……”
  
  “任人欺凌辱没不叫男子汉,叫懦夫。”姬飞桃冷眼看他。就是因为这绵软懦弱的性子,长大以后什么都被姬云柔抢了,险些连世袭封衔都保不住。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与小女子计较,姓姬的可没有什么真正的小女人,只有狼子野心的豺狼虎豹。
  
  姬云荣嘴唇一动,低头不说话。
  
  姬飞桃不耐烦地冷喝:“抬头。”
  
  姬云荣反射性绷着脖子抬起脑袋,姬飞桃抬指捏住他的下巴将之抬高:“这世上没多少人需要你弯腰拱背的,别说姐姐不教你,既然你记得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就给我挺直腰板昂起脸,别成日耸拉肩膀垂着眼,难看。”
  
  “这不是在你面前么……”姬云荣腆着脸笑。
  
  “收起这张嘴脸!”姬飞桃一巴掌呼过去,姬云荣哎哟一声也不躲,反正皇表姐的巴掌从来也不疼。
  
  姬飞桃转念想到自己刚教的他,这会儿呼巴掌好像有点挫士气,勉强收了手:“等回宫以后,本宫打算向母皇提意,点你入宫侍读。”
  
  姬云荣的小白脸吓得更白了,怪叫一声:“皇表姐,你这是干嘛呢?!”
  
  “小兔崽子成日脑子里想什么!”看他下意识护胸的举动,姬飞桃差点没再来一巴掌:“你可知有多少人挤破脑袋入宫侍读,本宫还看不上呢。”
  
  愣头愣脑的姬云荣是不知,姬飞桃今年十四,明年及笄就能入朝听政。倘若把握有度,她身边的侍读就能入朝谋得一官半职,那机遇比一般人要来得轻而易举得多。
  
  “那你不要季礼大哥啦?”姬云荣糊涂道。
  
  姬飞桃心头一跳,面色淡了淡:“是他自己不需要了。”候季礼早就应该卸下侍读之职,是从前的她不允许,强留的。
  
  那日乍醒过来,她忘了候季礼口中的‘不和’是什么缘故。如今想起来了,是关于候季礼卸职一事。
  
  见他还犹豫,姬飞桃怒拍床板:“墨叽什么,你身为姬氏三代传承唯一男丁,有点责任担当成不?难道还真想当个纨绔厮混踱日一辈子?”
  
  姬云荣缩脖子再没敢说不。其实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诚如姬飞桃所言,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白白落到他头上,不可谓不是捡了大便宜……就是回头他姐知道了指不定又要一顿胖揍。
  
  只是……姬云荣忍不住偷瞄姬飞桃气哼哼的无瑕侧面,不太确定这位喜怒无常的皇表姐怎么突然关心起他的前程。
  
  人人皆知王女殿下心上的宝贝疙瘩是她日日带在身边的小公主,除此之外管它什么皇亲国戚通通一边去,对谁都是不咸不淡。往昔对他也只是偶尔看不过眼斥责几句,并不像现在这么认真上心。
  
  姬云荣隐隐觉得姬飞桃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又实在说不上哪里不对。
  
  这种转变是好是坏,又是发生了什么令她改变了呢?姬云荣不得而知。
  
  为什么选择姬云荣?姬飞桃当然不是平白无故随性而为。
  
  她不知道前生姬云柔是怎么跟姬飞杏勾搭在一块狼狈为奸,今生她要作了姬飞杏,姬云柔就必须一并铲除。
  
  别怪她挑拨离间,本来姬云柔与姬云荣这对姐弟关系就已经糟得一塌糊涂。前生姬云柔强势霸占公主府所有,若非她看不过眼保下姬云荣的封衔,凭姬云柔那性子指不定能直接将姬云荣扫地出门。
  
  人说自古皇家最无情,出了姬飞杏这妖蛾子她也认了,可姬飞桃实在不明白姬云柔为何要对这个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弟弟这么绝情。既然姬云柔从不曾惦念姐弟情谊,姬云荣又何必处处谦让这个亲姐姐?
  
  姬云荣只是性子比较软,悟性并不差,不至于烂泥一坨,扶一扶还是能用的。关键是这小子比姬飞杏那个白眼狼有良心多了,至少前生她帮过他一回,在她落难之时,懦弱的姬云荣敢站出来护在她前头。
  
  就凭这一点,今生姬飞桃一定会还他的。
   正文 抱啥抱不准抱   在姬云荣用果脯把嘴巴塞成松鼠一样鼓之前, 守候在外面的侍女突然敲门了:“殿下, 候少爷来看您了。”
  
  “……”等等, 说好的卧病在床出不了门呢?!
  
  外面的人一定不知道此时屋里多了一个人, 爬窗进来的姬云荣没来得及咽下果脯, 吓得手足无措爬床底。姬飞桃气急败坏揪住他的脖领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冲外面吼:“不是跟你们说了本宫今日谁也不见吗?!”
  
  迎春咦一声:“可是……”
  
  “滚!”
  
  迎春秋棠面面相觑, 她们王女殿下不是因为见不着候少爷闹脾气么?难道是她们会错意了?自作主张把候季礼请来的迎春一脸愧疚:“候少爷,殿下她……”
  
  候季礼看了一眼门棂,摇头示意无碍。
  
  姬飞桃紧张兮兮地贴在屏风后头偷听, 就知道又是这群臭丫头多事添乱!
  
  话音渐行渐远,透过门棂还能听见候季礼低低咳嗽的声音,姬飞桃心中不是滋味, 瞪向挪屁股想要攀窗跑路的姬云荣, 面色很不善。
  
  “云荣表弟,你我日后朝夕相处, 本宫必会好生‘照拂’于你。”姬飞桃笑露满口白牙, 看得姬云荣直打寒颤, 心中欲哭无泪……明明是皇表姐‘请’他进来的, 现在又嫌他碍事咯?
  
  等门外消停了, 姬飞桃立刻将姬云荣打发走。沮丧的姬云荣蹬着小短腿翻墙离开, 姬飞桃原想出去叫人把候季礼找回来,可转念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反复无常。
  
  耳畔尤在响起候季礼低促的咳嗽,姬飞桃憋闷好半晌, 终于还是断了把人叫回来的念头。只是捧腮望天之余, 姬飞桃分神想到……好像真的病得不轻。
  
  才没过多久,姬云荣哧溜哧溜再次爬墙而来。
  
  “……”姬飞桃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泥屁股。
  
  满额大汗的姬云荣急吼吼狂奔而来,姬飞桃不得不怀疑姬云柔就在墙那头埋伏。姬云荣扒住窗栏,喘得话都说不顺溜:“皇、皇表姐……”
  
  姬飞桃摆手勉为其难:“行了,本宫这就让迎春出去替你打掩护。”
  
  “不是啦!”姬云荣急促摇头,解释道:“刚刚我翻墙头的时候看到季礼大哥和飞杏抱在一块了!”
  
  ‘啪’一下,名为理智之弦的一根筋崩了。姬飞桃面沉如水,狠狠拽起姬云荣的领子逼视,白皙小脸黑得能挤出墨汁:“你刚刚说你看见了什么……嗯?!”
  
  *
  
  “季礼哥哥。”
  
  行至空廊的脚步微顿,候季礼闻声回眸,抬手作揖:“飞杏公主。”
  
  姬飞杏在候季礼离府之前追上他的步伐:“季礼哥哥,听说你病了。”
  
  “只是沾染些许风寒,如今已经好多了。”来时匆匆,今日候季礼并未束发,长发松挽,以簪贯之。墨蓝披风襟边绣银,色泽映衬得肤色净白,又或者是抱病的缘故,少年眉宇之色温淡谦和,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较之往昔要清冷一些。
  
  姬飞杏不自然地摆弄手指:“那日是你救了我和皇姐姐,你的病因此而起……杏儿过意不去,不知该怎么答谢于你才好。”
  
  “事关生死,无论落水的人是谁我都不会坐视不理。”候季礼淡然:“更何况事关王女及公主殿下,身为臣子必当奋不顾身、在所不辞。”
  
  “那日也不知怎么回事,偌大的园子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若非季礼哥哥及时出现,杏儿与皇姐姐真不知会遭遇什么。”姬飞杏垂眸隐去幽幽之色:“季礼哥哥……可是闻声赶至?”
  
  她小心翼翼地迎上候季礼的目光,他正低首看她,神情不变,就连语气亦丝毫没有起浮:“公主,你是在试探我么?”
  
  姬飞杏心口一抽,咯噔作响——果然。
  
  眼前的候季礼显得过份冷淡与疏离,前生的他可没有现在的平静与从容。越是这样,就越令人心惊。候季礼心思深沉,又怎会不疑有他?当日出手相救,绝非偶然而至。
  
  前生的她无论手法还是心境都太稚嫩了,被人发现行凶之意、加诸意外落水,她整个人都慌了,害怕得要命,不知说了多少好话、不停哭求对天发誓忏悔与改过,好不容易才稳住候季礼没有揭穿她。
  
  也正因为有了这个把柄,令候季礼成为她日后登帝路上的致命掣肘,不知花费多少心思功夫才将他从姬飞桃身边彻底剔除。
  
  为此姬飞杏连日寝食难安,今生她溺水昏迷误了大事,候季礼也不知会否像前生那般对她怜悯,万一他向姬飞桃吐露真相,她就真的完了!
  
  姬飞杏咬着下唇,泪水盈眶,豆大的泪珠不停抖落:“对不起……”
  
  软弱迷茫,被动又委屈,慌乱又无助,符合她在这个年纪的表象。一直以来她都在扮演着令人怜惜的乖巧小妹妹,无论在姬飞桃眼里,还是候季礼面前。
  
  “我不知道、我真不是故意的……”姬飞杏掩面低泣,伤心欲绝地诉说自己被人利用,这一切都是年少无知的她不知情所犯下的错误。前生她真是蠢毙了,怎就这么傻暴露出真正的自己?她不该对候季礼坦诚,那时候的自己根本不知道……候季礼这个人有多危险。
  
  姬飞杏为了效果逼真,做足了戏,哭得特别全情投入。她病后初愈,身体吃不消,上气不接下气,腿一软作势倾倒,就这么倚进了候季礼怀里,搂在一起。
  
  这一幕正是姬云荣翻墙时凑巧看见的情景。
  
  姬云荣深觉苦逼,他果然不该闲得蛋疼跑去通风报信,也就不必沦为皇表姐翻墙抓奸的人肉垫脚凳。
  
  ……不,这么说来并不准确。毕竟人家男未娶女未嫁,实在不能叫作奸夫□□。可端看他那至尊无上的皇表姐恐怖的脸色,姬云荣实在说不准究竟她是要找谁的麻烦。
  
  时至此刻,两人躲在十米开外偷听墙角,看人家搂搂抱抱,姬云荣尚未通□□,小白脸微红,颇觉不大好意思。
  
  姬飞桃投来凶恶的眼神:“给我老实待着别乱动。”
  
  于是扭扭怩怩的姬云荣安份了。可安静没多久,他又忍不住嘀咕:“季礼大哥干啥把人惹哭啦?”
  
  “……”
  
  “你猜他们在说啥?”
  
  “……”
  
  “你看还搂得这么紧。”
  
  “……”姬飞桃目露凶光:“信不信本宫回去就弄死你?”
  
  姬云荣闭嘴再不敢吭声。
  
  没了身边没完没了的噪音,姬飞桃全神贯注偷听候季礼与姬飞杏的对话。可隔得太远,他们说话声又小,根本没办法听清交谈内容。
  
  只从神情动作分析的话,个中暧昧简直能把人气炸。姬飞桃胸中那道雄雄烈火烧得啪嗞作响,眼刀子剐来又剐去,恨不得直接上刀将那对狗男女剐出血肉来。
  
  其实她并不相信候季礼和姬飞杏有一腿,毕竟前生这两人针锋相对得太厉害,绝不可能作假。真正令姬飞桃恼怒的,是候季礼的隐瞒。前生她直到死都不知晓,究竟这个时候的候季礼隐瞒了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她!
  
  从前他就这样,什么都不对她说。她们之间总是相互不信任,渐渐产生嫌隙,变得越来越疏离,直到后来……彼此都再没机会说。胸中郁气令人狂躁,心中窒闷简直令人难以呼吸。姬飞桃攥紧手心,强忍冲上去质问的冲动。
  
  廊中二人已经分开拥抱,姬飞杏窘迫地抹泪,螓首低垂,眼角盈湿,脆弱得叫人不忍苛责。
  
  候季礼敛眸沉吟:“既然你说那位公子假借心仪王女殿下之名托你转赠礼物,你可还知他是哪家公子?可还记得他的容貌?”
  
  姬飞杏怯生生地摇头:“杏儿从不曾出宫,根本不曾接触宫外的人,只知他是前来参加春花宴的一员。”说着,她连忙作积极状:“不过我依稀还记得那人的容貌,我可以尽力将他描绘出来。”
  
  候季礼眉心微拢,姬飞杏一颗心悬在嗓间,生怕他否决这套说辞,根本不相信她。
  
  不应该的,抵达白沁园这一路在事发之前她确实收受了不少别人转赠之礼,多少人慕名赠礼无非为了讨取身为王女的姬飞桃之欢心。就算候季礼去查,事实也确有其事,不应该露出端倪,绝不会露出端倪。
  
  只要找个替死鬼,她就可以脱身了。姬飞杏眸色微深,不管候季礼信不信,她一口咬定自己无辜,姬飞桃会站在她这边的。
  
  候季礼沉默之后慢慢吁声:“你将那人的容貌特征告诉我吧,我回去让人试试画出图像。”
  
  姬飞杏心中窃喜,认真点头:“嗯,我会的。”
  
  她迟疑片刻,局促地道谢:“季礼哥哥,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候季礼对上她小心翼翼的眼神:“……公主,往后还是注意些,莫让她太担心了。”
  
  姬飞杏手指微顿,忙不迭表示明白。
  
  鉴于那两人神态举止太有想象空间,姬飞桃脑补得一发不可收拾,磨牙磨得咯咯作响。候季礼侧身目送姬飞杏离去,偏过脸的一瞬好似看向这边,吓得姬飞桃猛伏下脑袋,心跳加速。她忍不住问:“……他刚刚是不是看过来了?”
  
  等不到回话,姬飞桃狐疑地扭头,发现姬云荣不见了。
  
  “……”小兔崽子胆敢撇下她独自落跑?!
  
  姬飞桃险些没气歪,又不敢贸然抬头,生怕真被候季礼发现,决定偷偷折回去假装自己从没离开病房、压根没有发现姬飞杏与候季礼私下会面。
  
  可当她回到那堵白墙面前,猛然想起自己是靠姬云荣才爬墙出来的,这会儿想要不动声色地自己爬回去有点难度。且不说她现在走正门回去会不会引起侍女骚动,从这里转到正门势必会遇见候季礼,不走正门又回不去……
  
  不想在这里干耗时间等到候季礼离府,果然还是去把姬云荣找回来比较快吧?姬飞桃托腮犯愁,找姬云荣麻烦的念头特别冲动。
  
  孰不知,姬云荣小盆友素来八字不好,走到哪都特能招惹麻烦。当姬飞桃找到姬云荣时,他正在挨揍。
  
  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好姐姐姬云柔。 正文 瞧我这暴脾气   女孩子打架有专门的必杀技, 一是扯头发, 二是抓脸。
  
  眼看小白脸被抓成花猫, 头发乱成乞丐, 哪里还有半分矜贵小公子的模样?姬飞桃眯起双眼, 却是没有上前阻止, 而是站在假石后面冷眼静待。她冷恻恻地瞟过去, 姬云荣抬眼,视线正好对上。
  
  她刻意站在姬云荣能够看得见的位置,就是要让他知道她来了, 并且看见了。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她才对姬云荣说过,倘若姬云柔再敢欺负他,一巴掌直接呼过去, 万事她来罩。看来这小子左耳进右耳出, 压根不当回事啊?
  
  姬云荣神情怔忡,明明狼狈得很, 苦不堪言, 却只是冲她咧嘴, 傻傻笑了笑。
  
  姬飞桃皱眉, 彻底冷下脸。
  
  可他的笑反而激恼了不知情的姬云柔, 她的怒气更盛, 扬在半空的手就要扇下去。
  
  “你们在玩什么呢?”
  
  姬云柔猛地僵住,不动声色地转换了姿势,盛气凌人的姿态一收, 十足的淑女范, 诚惶诚恐地看向来人:“皇、皇表姐。”
  
  姬飞桃面上含笑,从假山后施然走来,好似只是刚巧路过,根本没看见方才姐弟俩的冲突。她将目光定在姬云荣身上,微讶道:“云荣表弟,你这是怎么了?”
  
  姬云柔侧过脸看他,姬云荣胡乱抓了把头发,嘿嘿憨笑:“这里刚刚有只小猫,我和姐姐原本逗它玩儿,哪知它突然发狂乱抓人……”
  
  姬云柔娇小的双肩松了下来,姬飞桃笑意愈深:“哦?”
  
  随着她的语调上扬,姬云柔的背脊又绷紧了。姬飞桃越过姬云柔来到姬云荣跟前,体贴地擦拭他的脸:“这园子大了……真是什么都有。你若这么喜欢那只小猫,回头本宫差人抓来送你便是。”
  
  看似温柔的动作,也只有当事人知道那一下下压在伤口特别重。姬云荣苦着脸任她虐,听她柔柔地说着:“不过你得告诉本宫,它是用哪只爪伤了你,本宫替你先剁了,省得日后不听话又抓人。”
  
  姬云柔的脸青白交错,克制地抿住微微发颤的唇瓣。
  
  姬云荣好似没听懂般歪过脑袋:“咦?那我还是不要了。”
  
  看他有意装傻将事拂去,姬飞桃心中轻啧,倒没有执意深究这个话题,扶起他的手臂将人拉起来,回头却对姬云柔说:“本宫带云荣去找小猫儿,你要来么?”
  
  听见她要带走姬云荣,姬云柔下意识想拒绝,可触目所及的那张笑脸却令姬云柔怎么也没有勇气说出那个‘不’字。她冲姬云荣投去警示的目光,咬住下唇摇头:“云柔不喜欢小猫儿,还是让弟弟陪皇表姐去吧。”
  
  “好吧。”姬飞桃一脸惋惜,转身冲姬云荣抬了抬下巴,姬云荣只好灰溜溜跟过去。
  
  临走之前,姬飞桃好似想到什么,从姬云柔身侧经过时突然扳过她的肩,纤纤柔荑滑过那张娇俏可人的小脸蛋。“从前本宫就觉得遗憾,虽说你们同胞双生,却长得一点也不像。”遗憾过后,姬飞桃眼里露出跃跃欲试的兴致:“不过本宫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法子。”
  
  不等两姐弟反应,姬飞桃抚摸姬云柔面颊的手微一使力,指甲掐入脸颊的嫩肉生生抓出几道血痕。
  
  姬云柔吃痛地大声尖叫,猛地挥开姬飞桃的手退开好几步。
  
  由她亲手抓出来的那几道血痕,与姬云荣脸上的那几下正好相衬,真有那么几分相似的味道。姬云柔捂着被抓伤的脸颊,湿漉漉的双眼充斥着气愤与惶恐,简直就像在看疯子一般。
  
  姬飞桃心满意足地收手,左右打量这对姐弟,拍掌开怀地笑:“这回终于有点像了,你说是也不是?”
  
  姬云柔哪里受过这等委屈,跌坐在地就要放声大哭。姬飞桃见了,索性撩开裙摆也跟着蹲下去,捏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怎么哭了?你对本宫的赏赐可有何不满,嗯?”
  
  姬云柔的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哆哆嗦嗦地摇头。她算是明白了,姬飞桃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是踩在云端高高在上的王女殿下,旁人只是云端之下的小小蝼蚁,今日姬飞桃就是将这整张脸抓花,恐怕最多只有换来一顿责训,却不会真正有事。可姬云柔想不通,从前的姬飞桃根本不会理睬这种小事,因为她不关心,更入不了她的尊眼。
  
  那她现在这是在为姬云荣出气?为什么?
  
  姬云柔呆呆地坐在地上,姬云荣紧张地按住姬飞桃,想请她高抬贵手,放过姬云柔。
  
  姬飞桃撒手得相当干脆,本来就是心存吓唬的意思而己。如今她还只是王女,顶头的位置还有她母皇在,就这欺女霸男的德行,回头还要挨训呢。人家当弟弟的指不定心里还埋怨她的多事,这笔账可并不划算,但姬飞桃就乐意。
  
  她不介意被传仗势欺人、以大欺小,今天只是一记小小教训,对于姬云柔这个人,姬飞桃只想说四个字:来日方长。
  
  *
  
  姬云荣跟在姬飞桃背后,垂着脑袋一脸怂。
  
  从这一路走来,他等着皇表姐拧耳朵来一顿破口大骂。可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哼一声都奉欠,这让姬云荣心中忐忑,更加大气不敢吭一声。
  
  就在姬云荣沮丧又亏欠之时,姬飞桃一个转身插起腰,满脸怒容:“嫌本宫多事就直说,墨墨叽叽你还是不是男人?!”
  
  姬云荣张了张嘴:“不……”
  
  身为姬氏三代硕果零丁的男娃,连是不是男人都不敢承认,姬飞桃险些要扒了他的皮。姬云荣这才反应过来,猛摇头:“不不不,我没有嫌你多事!”
  
  “我知道你是在帮我。”姬云荣挠脑袋,“你是为我好。”
  
  姬飞桃冷啧,撇开脸不冷不热:“得了吧,本宫是实在看得憋不下去才跑出去教训那个臭丫头的。”
  
  姬云荣低低笑了声,垂着脸嘀咕:“谢谢你。”
  
  这句道谢莫名其妙令姬飞桃消了气,却又觉得不能够完全解气。其实姬云柔的身板比姬云荣娇小,论及拳头也绝不及男孩子的硬,但姬云荣从来不曾赢过姬云柔,一次也没有。
  
  “真不嫌本宫多事?”姬飞桃撇嘴。
  
  姬云荣摇头。
  
  “就你这怂脾气,回家肯定还要被欺负,你就不怕?”
  
  “你今天这么摆明着替我出头,不就是怕我回去再受欺负么?”姬云荣眨眨眼,带着一丝狡黠。
  
  姬飞桃挑眉:“看不出你还有几分聪慧。”
  
  不错,她今天给姬云柔狠狠来一记下马威,正是摆明姿态不准姬云柔再动姬云荣。就算姬云柔现在不懂,回家告诉家长,再蠢的人也该懂得。
  
  她就不信姬云荣受欺负的事驸马不知道,既然知道又为何纵容?姬飞桃曾设想过原因,也许是两姐弟的生母朵云公主难产早逝,公主府长年无人把持作主,痛失爱妻的驸马又疏于孩子管教问题,这才导致两姐弟关系这么崩。
  
  至于坊间其实还有另外的意思,只是颇显无理取闹。有人说驸马之所以放松管教,是因为当年生产第二个孩子时导致朵云公主大出血,最终性命不保难产而死。姬云柔从小耳濡目染,逐渐便恨上姬云荣这个小灾星了。
  
  看吧,一听就觉得特别怨天尤人、无稽可笑。
  
  这一次算是给驸马点个醒,也是对姬云柔的警告。等以后姬云荣入宫当侍读,过几年再谋个一官半职,想来姬云柔也不敢再造次。
  
  难得的是姬云荣不必点明还知道她的用心良苦,做好事有人知道的心情就是好,姬飞桃估且原谅他之前没骨气落跑的事。抱了金大腿的姬云荣心情也很好,他边走边问:“不过你要带我去哪?”总不能真去找那什么没边儿的小猫吧?
  
  差点忘了初衷的姬飞桃终于想起正事,木着脸告诉他:“爬墙。”
  
  “……”
  
  于是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再次上演爬墙记,苦逼的姬云荣继续当踩脚凳:“好了没?”
  
  “高一点、再高一点,本宫就要上去了!”扑哧扑哧爬墙的姬飞桃满头大汗。
  
  “好了没?”苦逼的询问再次响起。
  
  “站稳站稳——我要摔下去了笨蛋!!!”王女殿下急得连‘本宫’都忘了自称。
  
  “……还没好么?”
  
  姬飞桃蹬着腿终于翻过墙,却发现这边墙下面没有人肉踩脚凳。这可如何是好?发愁的姬飞桃只能认命地挪屁股,小心翼翼地攀着墙。谁知这青瓦这般滑,她一不留神一脚踩空,登时整个人摔了下去。
  心叫坏事的姬飞桃只来得及迅速闭上眼睛,这一跌,伴随而来的并不是想象中的疼痛,而是一个温软的怀抱。
  
  “玩够了?”
  
  声音响起的同时姬飞桃打了个寒颤,她睁开双眼,对上那双温润如水的瞳眸。候季礼冲那跌入怀中的人儿眯眯笑:“终于晓得回来啦?”
  
  靠,又是候季礼!
   正文 跟你说话我累   看见候季礼的那一瞬姬飞桃又惊又怒。
  
  惊的是被这厮发现她偷偷爬墙跑出去了, 怒的是那群饭桶竟没她允许放候季礼进来了!
  
  姬飞桃神情万变, 墙那边的姬云荣不明就里, 见她爬墙之后没动静, 还当她摔了, 担惊受怕地不停低呼:“皇表姐?皇表姐你没事吧?怎么不说话了?不会摔晕了吧?”
  
  “……”姬飞桃飞快从候季礼怀里挣扎落地, 二话不说扳过候季礼的背推着他往屋里回, 将锲而不舍不停呼唤的姬云荣就这么丢在墙那头。
  
  两人面对面坐在屋子里,一时间气氛诡寂得厉害。
  
  姬飞桃倚着流苏软枕,邪魅狂狷地端详候季礼。后者掩唇低咳, 好整以暇地端过桌面的茶杯啜一口。姬飞桃瞅着他手里的杯子,茶水只剩半杯,明显她不在的时候这人就在她屋里喝茶, 整一当自个家似的。
  
  且不说这是黄花大闺女的香闺, 这人擅闯王女殿下的卧房旁若无人闲坐喝茶,胆子忒儿肥。最重要的是门外那群饭桶都不晓拦一拦的吗?万一是什么衣冠禽兽、乱臣贼子, 她的清白性命还要是不要?
  
  ……当然, 若非来者是候季礼, 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
  
  姬飞桃悻悻然放软身体, 重新整理错乱复杂的思绪。今天候季礼与姬飞杏接触了, 并且共同隐瞒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此时候季礼去而复返,想来应该是与这件事有关。她并没有立刻追问,而是选择沉住气:“……你病了?”
  
  候季礼拨了拨垂落额前的发丝, 随性道:“嗯, 可能是被你传染的。”
  
  “……”姬飞桃忍住青筋暴凸:“生病就别到处乱跑,还怕病不够么?”
  
  候季礼露出一丝讶异,随即眉眼含笑:“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姬飞桃暴躁地夺过他手里的茶杯:“正经说话少贫嘴!”
  
  “好吧。”候季礼默默看一眼被夺走的杯子,幽幽双目转向姬飞桃:“那就正经说说,你想知道什么?”
  
  这么直接插入正题,还表现得如此坦然无私,一时之间震住姬飞桃,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她皱了皱眉,调换坐姿正儿八经地开口:“飞杏和你说了什么?”
  
  候季礼并不惊讶,反而一副了然于心:“我就知道鬼鬼崇崇躲在草丛里的人是你。”
  
  “……”姬飞桃厚着脸皮继续装正经:“说。”
  
  显然候季礼早知她躲在暗处偷听,这会儿是来坦诚相告的。他将姬飞杏的哭诉转述一遍,体贴地总结一句:“她告诉我她被利用了。”
  
  姬飞桃简直想要大笑三声,这么蹩脚的谎话就把他打发了?忒容易糊弄了些!她怒极反笑:“你信?”
  
  “你信吗?”候季礼不答反问。
  
  那绝壁是不信的!姬飞桃内心掀桌,面上抽搐了下:“这句话是我问你!”
  
  “当日在水里你欲趁乱杀死飞杏公主,想来你是不信的。”候季礼挂着笑脸,人畜无害,笑意满满。
  
  姬飞桃微噎,满目阴鸷:“别怪我不提醒你,诬陷皇族可是死罪。”
  
  候季礼淡淡问:“你会杀我吗?”
  
  “……”
  
  候季礼轻拍她颓然的双肩:“没事,我们就私底说说,构不成诬蔑罪的。”
  
  “……”姬飞桃心中又累又颓,简直不想再跟他掰扯了。
  
  候季礼寻思:“既然你心中早有答案,何不趁这个机会彻底拆穿她的恶行?”
  
  姬飞桃默了片刻,扯了个不以为然的冷笑:“她不笨,不会扯出圆不回的谎。既然她敢说出口,肯定藏了能够化解的后着。”她倒要看看,姬飞杏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数可以使。姬飞桃顿了下,眯起双眼:“候季礼,你就这么笃定撒谎的是她不是我?”
  
  候季礼眨眨眼:“因为我跟你比较熟。”
  
  “……”姬飞桃深呼吸,静静地看着他:“那你呢?明知她在撒谎,却装作毫不知情。你到底想做什么?”
  
  候季礼扶额想了想:“我在试探你。”
  
  “……”
  
  他实在不忍心看尊贵的王女殿下气得鼻子嘴巴都歪了,慢悠悠地说:“因为你不告诉我。”
  
  姬飞桃微微恍神。
  
  “知不知道那天在水里,你的眼神有多恐怖?”他的嗓子有点痒,声音微微沙哑,忍不住摸过那杯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你眼里充斥的尽是憎恨的杀意……还有绝望,我从没见过你这样,也想不明白究竟她做了什么令你的态度转变得如此彻底。”
  
  候季礼无意识地摩挲杯沿,一缕落寞不经意地滑过眼底:“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你不肯告诉我,我可以不问,但我想知道。”可他试探了,结果却令他更加困惑。以他对姬飞桃的了解,当得知最疼爱的妹妹背后所作所为,不应该还能保持这份冷静,她应该更……
  
  愤怒、悲伤、还有失望。
  
  曾经的姬飞桃确实深受打击,气愤过、伤痛过、也失望了,但这都已经过去了。而今候季礼绝不会想到眼前的她是重生回到这个世上,再不是从前的自己。姬飞桃垂眸掩去复杂之色,想说的话有很多,挑来捡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总不能告诉他……前生的自己败得一塌糊涂,窝囊悲惨地死去,才有了现在的这一切吧?
  
  “所以知道我有多难过吗?”落寞如昙花转瞬而逝,候季礼挂起笑脸,可劲地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候季礼绝壁在诈她!!!
  
  差点动容的姬飞桃捂住心口,气急败坏地掰开那张可恶的笑脸:“你可以滚了!”
  
  候季礼捂着脸皱眉:“太傅自小教导你投之以李当报之以桃,你把我用完就扔,好无情。”
  
  姬飞桃发誓她现在最想捻死的不是姬飞杏还是姬云柔,而是面前这货!
  
  候季礼笑意盈盈,眼底翻覆着深不见底的幽幽之色:“听说你这一趟虽还不曾露面春花宴,却已招惹得无数俊男才子为你害了相思。不仅如此,飞杏公主适才说予我听,你私下还收了不少慕名赠礼?”
  
  “……”姬飞杏这死丫头果然成心害她!
  
  候季礼好似完全看不懂她的脸色,摊开掌心:“一朝被蛇咬还不怕?来,上缴。”
  
  “……”曾几何时她都没计较候季礼背着她订下姻亲,这会儿她收多少礼干卿何事,要他来管?一想到候季礼这会儿在她面前管东管西,背地里跟白心慈你侬我侬、谈情说爱,姬飞桃气得七窍生烟:“不给!”
  
  候季礼很诧异:“桃儿,你变坏了。”
  
  姬飞桃浑身一颤,捂住耳朵黑着脸:“不是说了——不、准、叫、我、桃、儿!”
  
  候季礼默默瞅着她,小丫头出门一趟脾气更大了:“桃儿,拿出来吧。”
  
  “不准叫!”
  
  “桃儿……”
  
  “闭嘴!”
  
  “乖桃儿,听话。”
  
  “!!!”
  
  直至日暮黄昏,候季礼终于动身准备打道回府。而这一轮死磕下来,姬飞桃觉得很饱,被候季礼气饱的。再这么下去她很快就会少白头了,被候季礼气白的!
  
  所以在他临走之前,姬飞桃十分坏心眼地补上一句话:“等春花宴结束之后,我允许你卸下侍读之职,往后云荣会补上这个位置。”
  
  候季礼脚步一顿:“姬云荣?”
  
  姬飞桃扬起唇角:“没错。”
  
  他沉默片刻,轻轻颔首:“也好。”
  
  等他阖上门,姬飞桃上扬的唇角弯了下去,空落落的心里一点都没有扳回一城的愉悦。
  
  *
  
  当姬云荣回到公主府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端看沿路下人古怪的神情,姬云荣就知道姐姐一定早一步回到家中,并且将今天的事抖得人尽皆知。他摸了摸肚子,转到膳厅找晚饭,正巧碰见阿爹和姐姐还在用膳。
  
  正确来说是姐姐在用膳,阿爹在一旁替她夹菜。这时双双都看见了对方,姬云荣规规矩矩地叫人:“阿爹,姐姐……”
  
  姬云柔脸上的伤已经被细心处理过并且涂上了膏药,带伤的面容凭添一缕娇弱,只是在双目触及姬云荣时,那张俏丽的脸蛋瞬间变得扭曲,抓起手中的筷子扬手就向姬云荣狠狠砸去。
  
  驸马刘有唯在她出手之际脸色一变:“云柔!”
  
  姬云柔被刘有唯厉声一喝,动作一瞬间停顿了下,于是脱手的筷子砸偏了。姬云荣虽没被砸中,却着实吓了一跳,不由自主退出一步。
  
  “不吃了!”恼火的姬云柔摔碗,大步走出去,眼角都不瞅一眼迟来的姬云荣。
  
  膳厅剩下刘有唯和姬云荣父子二人,一时相对无言。刘有唯走过去将地上的筷子捡起来,走到姬云荣面前拍了下他的肩膀:“云柔是姐姐,你是男孩子,多让着些。”
  
  姬云荣挠了挠脑袋,乖巧地答应:“阿爹放心,孩子会的。”
   正文 赏脸游春花宴   竖日, 姬飞桃替姬云荣出头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谁也不知道姬云荣是怎么攀上这座靠山, 许多人尚处于观望状态, 在形势未明朗前, 姬云柔以及她那三五成群的小姐妹均已得到家长叮嘱, 想必短期内暂时不会有人敢动姬云荣。
  
  前生姬飞桃一直病怏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直接养到春花宴结束都未能彻底痊愈。今生也不知是否重生的缘故, 体质较之前生强了,身子恢复也快了,端看她有这个精神体力爬墙撕逼可见一斑。
  
  眼看春花宴接近尾声, 姬飞桃心想也是时候该出来露个面了。
  
  与此同时,姬飞杏也在一轮养病中得以康复,于是今日的她精心打扮一番, 梳妆完好这才来到姬飞桃房前, 轻轻敲开了她的门。
  
  室内燃着缕缕淡香,嗅起来并不浓郁刺鼻, 味道清而不俗, 叫人心旷神怡、静心宁神。镜前人儿正由迎春挽起柔顺的乌黑长发, 自铜镜中能够瞧见那人一啜素唇, 脸上并未施脂粉, 亦不作妍丽妆扮。
  
  待她见到镜中映出的来人, 不由冲姬飞杏展露温婉含情的柔和一笑,一双美目顾盼流波,流光溢彩。
  
  那人天生眉目精致, 姿容绝世, 纵是素面朝天也绝不比她精心打扮来的逊色。姬飞杏看在眼里,悄然掩下心中怨妒,迈着轻快的步伐凑了过去:“皇姐姐真漂亮。”
  
  姬飞桃并不回头,而是透过铜镜看姬飞杏,暗中较量一番,淡淡扬唇:“你也很可爱。”别以为她没瞧出这身惹眼的缨红襦裙还是她原来有一年庆生时穿过的那款。那年母皇说衬她肤色穿着好看送的,后来被姬飞杏眼馋要了去,她当时宠着妹妹便给了,如今看她穿着这一身,特别有东施效颦的效果。
  
  明明是最纯粹干净的年龄,却已经学着往脸上抹胭脂,果然先天不足只能靠后天补救。姬飞桃冷笑连连,从前只觉得她喜欢模仿自己是出于对姐姐的孺慕与景仰,心觉甚是可爱,如今心境一变,看什么都天差地别。
  
  姬飞杏捧腮坐在一旁等待,故作不经意地问:“皇姐姐,昨天云荣跑来做什么?”
  
  姬飞桃眉心一动,不以为意道:“你说云荣表弟啊,那小子昨日爬墙爬到我这来了,我看不过眼便顺手帮了把。”至于看什么事不过眼,其实不必多说很多人也明白。
  
  昨日之事一经传开,最为糊涂的莫过于那群一直恪守门外的侍女们。她们只知道王女殿下跟候公子‘欢快’畅谈一下午,至于王女殿下有出去过吗?为啥她们不知晓?
  
  当然,有王女殿下勒令在先,聪明如她们不会对任何人泄露,就连对王女殿下最疼爱的皇妹姬飞杏也一样,因此姬飞杏当然不会知道姬飞桃和姬云荣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与候季礼曾有一番接触早已落入姬飞桃眼底。
  
  前生姬飞桃确实时不时因为看不过眼拉这位表弟一把,但那种态度更多是出于对姬氏唯一男丁怒其不争的无奈关照,不应该是现在这般大张旗鼓公然回护。这是前生并没有的一出,突如其来的变故肯定不会没有原因,不由令姬飞杏心下多揣测一分,可她又怎会猜得到个中的变数是什么?姬飞杏抿住双唇,双眼流露出紧张之色,表现出一种‘醋意’:“她们都说皇姐姐待云荣真好呢……”
  
  “……”知道的只当孩子在对长辈撒娇争宠,不知道的还当被小三撬墙角的正宫大吃干醋。姬飞桃鸡皮疙瘩掉一地,轻叹:“你也知道朵云公主是母皇众多姐妹中较为亲近的一位,云柔云荣两姐弟自幼丧母、如今越大实在越不省心。母皇时常说云荣是宗氏少有的男丁,论及辈份我为长姐,少不得要多照拂些。”
  
  这番话说的在情也在理,姬飞杏本就只是心存试探,听过倒也觉得合乎常情,便没有继续多问,只是表现出生怕姐姐被抢走的委屈模样:“那皇姐姐可不能更喜欢他哦。”
  
  这番邀宠的话听在耳里,姬飞桃头皮直发麻。她勉强保持微笑,捏了把姬飞杏的小脸蛋:“那是自然的。”
  
  尽管内心忍不住嘀咕这捏的力度有点不知轻重,但姬飞杏仍是扬起天真灿烂的笑脸,表达自己的欣喜。
  
  争风吃醋的小风波就这么悄然尘埃落定,迎春为王女殿下挽好青丝,再插上珠簪,在丰润的粉唇上抹了少许唇脂上色,总算能够出门了。鉴于大病初愈,姬飞桃添帔出行,携带妹妹一同游园,参与了今日的春花宴。
  
  今日主题以诗会友,春花宴犹如散发灿烂光芒的太阳如火如荼进行中,男男女女顶着当空烈日挥洒汗水,提笔写诗扬扬洒洒,特别热情高涨。不怪乎他们今天这么来劲,低调而至的王女与公主就坐在相隔不远的凉亭中,亭外有高大侍卫打关,亭内美女如云群芳环伺,显得尤其与别不同、高高在上,叫不少发现她们存在的少男少女频频回眸,试图接近又望而却步。
  
  姬飞桃一边接过迎春递来的豆黄片,一边漫不经心地观察形形色色的各路男女,发现今年不愧是俊才辈出的一年,就这一眼扫去已经捕捉到好几位熟悉面孔,他们会在未来几年一一崭露头角、收获不小成就。不过此时此刻的他们还仅仅只是新科登榜的小年轻,对那群久踞朝堂的老狐狸而言不过稚子一枚,不足为患。
  
  “这味芙蓉糕清甜不腻,也许殿下会喜欢。”
  
  姬飞桃抽空看了说话的人,兴致缺缺地抿茶,没去接那枚芙蓉糕:“大抵是本宫这身子刚恢复的缘故,总是不太喜欢甜腻的糕点。”
  
  递着糕点的葱白手指有些颤,白心慈僵着微笑有些尴尬。
  
  “哪里是这种缘故,皇姐姐素来不喜甜,本就不爱这些甜腻腻的糕点。”姬飞杏咯咯地笑,顺手接过她手中的芙蓉糕:“不过杏儿喜欢,心慈姐姐就送给杏儿吧?”
  
  她表现得很自然,既化解了对方的尴尬,又体现了她与姬飞桃的关系亲昵,不经意的举动讨得了别人的好感又表现了自己在姬飞桃面前的举足轻重。果不其然,白心慈向姬飞杏投去感激的一眼:“原来王女殿下不喜甜,是心慈想得不够周到,我这就让人准备其他口味的糕点。”
  
  “心慈姐姐,这宫外的点心精致好吃,一点不比宫里的差呢!”
  
  “芙蓉糕口感清淡不上火,心慈原想着您们大病初愈,应该能够合乎胃口。”
  
  “心慈姐姐真有心。”
  
  呵呵。
  
  姬飞桃懒洋洋地支腮,沁老太知她今日会来,思及在场都是小辈,年龄有代沟,于是很贴心地派来年纪相仿的白心慈坐陪。你说派谁不好?眼看前生坑死她不偿命的两位坐在一块谈笑风声,姬飞桃一点好脸色都提不起来。
  
  尤其有的人特别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姬飞杏挽着姬飞桃的手:“皇姐姐,听说心慈姐姐已有意中人了,你看我们要不回去替她求母皇赐婚吧?”
  
  白心慈哪成想姬飞杏这么大胆直接,着急娇嗔:“公主!”
  
  姬飞桃慢腾腾地转过脸,看着她似笑非笑:“胡闹,赐婚哪是随口说赐就赐之事?婚姻事关两家、事关二人、事关一生,倘若二者有一方无意,胡乱赐婚那岂不是……乱人姻缘?”
  
  白心慈面色刹白,端坐的身形摇摇欲坠。
  
  姬飞桃笑眯眯地拉住姬飞杏的手教育:“当然,母皇乃是开明之人,如若两情相悦那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姬飞杏干笑一声,看白心慈一脸难堪,索性选择乖乖闭嘴。
  
  终于堵了这两人的嘴巴,耳边一片清静。虽然亭内气氛变得沉闷又尴尬,但姬飞桃并不觉得,反而心里一阵爽。甭管白心慈跟候季礼是否两情相悦,也不管她们将来会否订婚,要想通过她的手来促成这桩亲事?不可能!
  
  曾经的她悲凉一生中别说王夫,就连个面首都没有,凭啥要看旁人秀恩爱?还是候季礼那混账的!
  
  亏得候季礼今天没在,不然非得弄个由头寻他麻烦不可。姬飞桃抓了一把干果仁泄愤一般忿忿地嚼,远处传来一声招摇的呼唤:“季礼!”
  
  “咳!”遂不及防的姬飞桃被果仁噎得差点没咳死,迅速引发全场关注。
  
  迎春秋棠吓得连忙拍背又喂水,姬飞桃呛得泪水凝在眼眶不住打转,赶忙接过手帕捂唇。细眉颦蹙,双颊酡红,那憋呛的可怜样少了平时人前的孤高冷傲,多了几缕罕有的绵软柔和,看在外人眼里变成特别有力的会心一击,不禁令很多人直勾勾地走神。
  
  ……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线。
  
  姬飞桃牛饮一口好不容易缓下来,抬头发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内心瞬间窘成囧,特别想怼一句咳嗽有什么好看的,好像你不会咳一样!
  
  她恨不得把手帕当面纱捂了,却不想某人已经被她的咳嗽声吸引过来,并且伸手直接把手帕抽了出来,将她的小窘脸暴露人前:“殿下身体莫不是尚未康复?又怎能出来野外吹风?”
  
  胆敢伸手就来抢手帕,果然入目便是大逆不道的候季礼。姬飞桃嘴角一抽:“本宫好得很,方才只是不慎被果仁噎着,一点也不妨事。”
  
  “殿下如此不小心,还请保重贵体。”
  
  候季礼收敛担扰之色,恭恭敬敬向亭内诸位小姐作揖。待面向白心慈时,她那脸蛋红得不像话,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丢人得紧,看得姬飞桃稍稍有些心理平衡了。
  
  这样害羞的白心慈惹得候季礼眉心舒展,冲她笑得更加温柔。姬飞桃心啐虚伪,扭头眼不看为净。这一朝向姬飞杏,姬飞桃就发现她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一般呆若木鸡,表情复杂堪比脸谱。
  
  这是怎么回事?姬飞桃顺着她的目光一扫,也跟着怔住。
  
  与候季礼一同来到亭内的还有另外一人,想必方才呼唤的声音正是出自他之口。
  
  姬飞桃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莫子书。
  
  曾一度她深以为,莫子书是姬飞杏万恶的根源。
   正文 又见熟人一枚   莫子书学着候季礼一一作揖, 溜溜转的眼珠没有太多的忌惮与拘谨, 反而充满了好奇与玩味。
  
  除了相貌之外, 眼前的莫子书与姬飞桃记忆中的那个人差太多了。若非掐算年龄相符, 莫将军又只得一子, 姬飞桃实在无法将这个充满阳光气息的爽朗少年当作那个‘子书’。
  
  依稀记得前生姬飞杏曾提及, 她与莫子书正是在这年春花宴中邂逅, 动了心,便再未忘怀。前生姬飞桃卧榻养病半死不活,姬飞杏为表诚心没日没夜贴身侍候, 当然并非全然片刻不离她身,就在她所不知道的明媚一日,偶然相遇的两位初次邂逅……
  
  从此造就孽缘一生。
  
  尽管姬飞桃并不知道前生的她们是怎么相遇的, 很显然该来的始终会来。所以说这就是她们今生的命运邂逅?姬飞桃不动声色地转向莫子书, 见他正眨也不眨直勾勾看着自己,遂而敛眸冲候季礼抬手:“还来。”
  
  候季礼盯着她的手:“殿下何意?”
  
  姬飞桃冲他抬下巴:“本宫的手帕。”
  
  候季礼踌躇为难:“殿下……确定?”
  
  姬飞桃皱眉, 低头一瞧, 候季礼送回来的手帕上方绣着一个小小的猴子。
  
  “……”瞬间明白过来的姬飞桃回头怒瞪, 迎春秋棠齐齐望天。
  
  某人成日跟小姑娘似的随身揣带小手帕, 毛病简直不堪入目, 不巧三不五时落在她这, 被底下的人捡了洗净晾干,于是顺理成章变成了她‘据为己有’!姬飞桃一把抓了手帕扔给迎春,掩饰性轻咳:“脏了, 回头洗净再说。”
  
  毕竟小小手帕身外之物, 候季礼没跟她犟,倒是一旁的莫子书凑过脑袋,眼尖地看见迎春正要收起的手帕:“咦,这不是季礼的手帕吗?”
  
  姬飞桃牵强勾唇:“你看错了……”
  
  “上面不是有猴子吗?”莫子书很出息地指出关键:“这小子兜里随手一抓三五条,听说他府里少说晾了上百条这样的手帕,左下角绣着一只小猴子,大伙都见过。”
  
  “……”这毛病居然人尽皆知,姬飞桃简直对他无言以对。
  
  “殿下和季礼的关系真好啊。”莫子书笑得毫无城府。
  
  姬飞桃深觉老脸挂不住,某人双手拢袖,面不改色地否认:“不,你确实看错了。”
  
  “可是……”莫子书抓抓脑袋,候季礼面带微笑:“咦,文博兄在叫你。”
  
  莫子书扭头,好像确实见李将军之子李文博远远朝这边张望,于是匆匆告辞跑了过去。
  
  ……这人居然真信!
  
  这么好骗又傻缺,姬飞桃难掩震惊之色,身边一人唰地站了起来:“皇姐姐,外面好生热闹,杏儿想出去瞧瞧。”
  
  不等姬飞桃张嘴,姬飞杏已经一溜烟跑了出去。姬飞桃定定看着她的背影,托腮思忖之际无意一瞥,却发现留在亭内的剩下她、候季礼还有白心慈三个重点人物。
  
  “……”突然之间姬飞桃很想跟着姬飞杏一起跑。
  
  就在刚刚她还因为欺负了某人的未婚妻而暗爽一把,如今当事者在了,心虚的姬飞桃手心一抓一把汗。不,她素来作事光明磊落,何必心虚?姬飞桃立刻挺直腰板,睥睨众生傲骨纵横。
  
  同样收回目光转向亭内的候季礼慢悠悠道:“殿下对今日诗会有兴趣?”
  
  “挺好的,本宫欣赏有才之人,今日诗会群英荟萃,彰显我大琉璃人才济济。”姬飞桃正襟危坐评价道。
  
  很不幸某人拆了她台:“可殿下不是素来形容此为文人不干正事、不务实业、附庸风雅的惺惺作态么?”
  
  “本宫那是指……个别现象!”姬飞桃抹了把汗,睨着他:“凡事不可一概而论,你怎可如此肤浅。”
  
  候季礼不置可否地笑笑,摸到一边石凳落座:“那不知殿下今日赏识了哪些可用之才?”
  
  姬飞桃张嘴下意识要答,转念又想凭什么要对他有问必答?“本宫心中自有定见,不劳费心。”
  
  候季礼谦逊:“哪里,身为人臣为殿下分担忧虑本乃应份之事。”
  
  要不是有外人在,姬飞桃真想掐住他的脸一顿揉圆搓扁,求他反璞归真,好好说人话。不过她也明白正因为有外人在,他才不那么放肆说话。姬飞桃不由自主扫向白心慈,此时她那素净笑脸已经十分牵强,显然被无视的滋味并不好受。
  
  姬飞桃蹙动眉心,本想找个由头打发她走,却听候季礼温声开口:“白姑娘,候某有要事与殿下商议,可能需要你回避一下。”
  
  白心慈的脸瞬间涨红:“好、好的。”
  
  姬飞桃瞅着她仓促又颓落的离去背影,回头看候季礼的眼神充满不可思议:“……你还真直接。”
  
  显然候季礼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我确实有事跟你说。”
  
  “但她……”姬飞桃手指胡乱比划,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但她难道不是你心上人么?这般无情真的好吗?
  
  “她怎么了?”候季礼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后面的话。
  
  姬飞桃哑然,嘴里的话没说出口:“……没。”
  
  候季礼直勾勾地盯着她:“我总觉得你自从来了白沁园以后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姬飞桃讪笑,年少轻狂的芯与历经沧桑的芯能一样吗?她将身边的近侍全部打发到亭外站岗,剩下彼此说悄声话:“刚不是说有事吗?你现在可以说了。”
  
  候季礼对她转移话题的态度略不满,可就算逼她也不见得说实话,只好顺着话题继续:“飞杏公主差人将肖像画送来了。”
  
  “这么快?”这无中生有的本事真不得了,姬飞桃心中一动:“拿来瞧瞧。”
  
  “我翻查过这人底细,此人出身淮江柳家,今朝进士及第,才情不差,确实在今年春花宴受邀之列。”候季礼一边掏画一边说:“柳氏在淮江是一方商贾,无甚背景无甚状况,说得上清白人家,但若要动手脚也并不难。”
  
  姬飞桃静静听着,重点圈在了‘淮江柳家’。等她接过画像,终于绷不住脸:“他?”
  
  候季礼察觉她的异样:“你认识?”
  
  但凡他朝爬得上金殿站得稳脚根的她都认识,这人又怎会不认识?姬飞桃细看画像中人的眉目,断定正是少年时期的柳眠无误。这一刻她内心仿佛有一大波小麻雀咘噔咘噔溜哒过,特别雀跃欢腾。
  
  好啊……前生没让她逮着机会捻死他,谁知重生一世这么早就落在她的手心来了?
  
  想当初朝堂之上言官就是摆设,因为负责怼人的艰巨任务被候季礼接管,游刃有余怼死人也罢,别人看见他就想掉头跑,偏偏这人有本事怼完你照样笑着跟你勾肩搭背谈笑风声,你都没好意思冲他黑脸,想跑还跑不得。
  
  后来候季礼走了,这任务不知怎的交接到柳眠手上,从此也步上某人怼死人不偿命的不归之路……然而,此人也不是言官。他拥有一身正气,清廉耿直、刚正不阿种种高尚品德,尽管他平常普遍表现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可一旦上了朝犹如释放天性,多少人遭受无差别攻击身受其害,说多都是一把辛酸一把泪。
  
  候季礼是笑面虎,这人就是黑面神。
  
  最要命的是,此人以后负责掌管全国司法与刑狱,专业职称叫刑部主官,比起不痛不痒的怼人耍嘴皮,这人手里的狱刑五十八段也是很有名的。
  
  从前姬飞桃没少受这两人荼毒,候季礼这个打小习惯了也就罢,那姓柳的简直不能忍!尤其这人死咬了她好几项莫须有罪名很多年,一直是她恨不得捻死再捻死的心头大患。
  
  此时此刻姬飞桃心中一片清明,连老天都受不了这家伙,决定派姬飞杏来祸害他,简直神助有没有!
  
  姬飞桃暗搓搓盘算怎么弄死他,身边传来某人阴阳怪调:“想不到你居然记得他,看来他给你的印象不错。”
  
  啥?这人印象分负值以下,怎么可能不错?姬飞桃险些怒喷口胡,发现候季礼眼神轻飘飘地打量她,立刻端出正色:“不,此人相当可疑,务必拿下狠狠盘审一番。”思及柳眠嘴巴厉害得很,姬飞桃深觉不放心:“观其面相就是个嘴硬的,千万不要大意,将咱们琉璃十大酷刑通通搬出来也无妨,务必将他屈打成、不对,务必要他一丝不漏全盘托出。”
  
  “……”候季礼一叹:“看来他是得罪你了。”
  
  胡闹,她是这么不分黑白不辩是非公私不分因私废公的人吗?
  
  姬飞桃恨恨地呲牙咧嘴,才不管候季礼想表达什么,左右这个柳眠是必须要除的,此时不捻更待何时?
  
  对于姬飞桃看见画像的反应候季礼是意外的,他说:“难道你不奇怪?春花宴汇聚新科才子、京中贵胄少说半百有余,为什么飞杏公主却独独画了他的画像?”
  
  经他点明,姬飞桃冷静了。方才一时冲昏了头,如今想来……这时候的柳眠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姬飞杏为什么要陷害他?难道当初那场意外其实跟柳眠也有关系?姬飞杏为自保毫不犹豫把柳眠这个共犯踹了?
  
  不,姬飞桃很快否定这个可能性。且不说姬飞杏会否蠢到窝里反,就凭她对柳眠的了解,这人正直刻板认死理,这种宵小行为他应该不屑一顾才对。总不可能这种时候柳眠已经跟她有仇了吧?她明明什么都还没做……
  
  姬飞桃想半天没得出一个结论,没有发现自己的苦恼令候季礼留下心眼,若有所思。
  
  这时一声尖叫打破平静,两人面面相觑,姬飞杏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