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共入虎穴
暮春晌午, 热乎乎的风遥遥吹拂, 微微带来满山谷夜合花的芬芳。
天空碧蓝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 绵白的云朵浮动, 夜合花开得如满树白玉一般在风中轻轻颤动。
屋子里, 秦素鸢在收拾回家的东西;屋子外, 她的贴身丫鬟凉玉就站在一地斑驳的光影里, 视线透过一树树夜合花,翘首望着东南方向。
东南方向是京城,是秦素鸢的家。
秦素鸢是当朝秦将军的嫡女, 秦将军战功赫赫,早在前些年就封了“抚远大将军”,官居一品, 又在去年抗击西蜀国的战争中大获全胜, 加封“义勇侯”。
秦家拥兵十万,乃陈国第一将门, 秦素鸢自然也水涨船高, 被人们私下里称呼为“秦县君”。
不过, 她这位秦县君却常年不在家中。打从她五岁被送来夜合谷学艺起, 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家团聚。
而七日后, 便是她娘四十岁的生辰, 虽然爹和大哥出征,无法团圆,但秦素鸢还是照例收拾东西, 准备返乡。
窗外, 忽然有鸟类扑棱翅膀的声音传来。
接着是丫鬟凉玉的声音:“小姐,是飞鸽传书,秦家的鸽子!”
秦素鸢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要归家的事,早在十几日前就已经飞鸽传书给秦家了,秦家怎么在这会儿又派了鸽子来?
凉玉冲进门,脚步跌跌撞撞,脸上有些慌神。她手捧信鸽,“小姐!鸽子身上有血!”
秦素鸢忙将鸽子拿过来。
这的确是秦家的信鸽,鸽子躯干上有血迹,已经凝固。手指在血迹附近拨开羽毛,不见伤痕,不是鸽子血,那多半就是人血。
秦素鸢心里一突突,目光定格在鸽子腿上绑着的布条上,利落的解下布条,打开来看。
这一看,心里又是骤然一突。白色的布条,血写的字,字迹仓促却又分外眼熟。
凉玉惊呼:“是夫人的字!”
“是娘的字。”秦素鸢看着布条上的内容,只觉得心口如突然崩裂了似的,怵目惊心。
——素儿,疆场传讯,你父兄通敌叛国,致使边城沦陷。秦家一众老小将于七日后问斩,速回!
寥寥几十字,如晴空霹雳,让秦素鸢一时有些站不稳,这瞬间大脑是空白的。
凉玉早就惊得面目雪白,将红唇咬出惊心的紫痕,“不可能,将军和大少爷都是顶天立地忠君爱国的男子汉。他们不可能通敌叛国!”
秦素鸢一手扣住桌角,狠狠用力,难以想象自己出口的声音还能这般冷静无波:“事若奇则有鬼,凉玉,同我收拾行装,我们尽快赶回去。”
“慢着!”房门外一道女声传进来。
接着走进来一位中年美妇,对秦素鸢道:“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遇到事情,不论大小,都不能失了方寸。你倒好,接到一封信了就火烧屁股的要回家,也不想想有没有可能有诈?”
这妇人正是秦素鸢的师父,夜合谷谷主,阮青釉。
听了阮青釉的话,秦素鸢表情微微顿住,垂眸迫使自己完全冷静下来,低头看着手上血写的布条,脑海中一片疑窦划过。
师父说的没错,她方才失了冷静,竟没看出破绽。
这血书,是她娘的笔迹不假,却只怕不是娘写的!
“这信有问题。”秦素鸢道。
“有问题?”凉玉一惊。
“对。”秦素鸢说,“凉玉,你且换位思考,若你是我娘,听闻我父兄通敌叛国,秦家即将倾覆之时,你会通知我尽快回家吗?”
凉玉一怔,立刻想通了其中关节,“奴婢不会。相反奴婢还会寻个理由,让小姐走得远远的,绝不会将小姐召回京城。”
“而且,这信虽是我娘的字迹不假,但娘三个月前做绣活伤了眼睛,之后往来秦府的信笺,多是由奶娘代写。给娘看诊的郎中说过,娘的眼睛需要至少半年才能恢复。”秦素鸢道:“所以,这是有人要引我回去自投罗网。只怕,娘和弟弟他们,现在已经被抓进牢里了。”
凉玉骇得倒吸一口气,“会是谁做的?”
“不知道,秦家功名煊赫,眼红的人不计其数,就是最高位置上的那个人,都有可能对秦家下手。”秦素鸢道:“这布条上说,爹和大哥通敌叛国的罪名是疆场传来的,也就是说,他二人现在还在边疆,至于是押送回京,还是已然失踪,都不好说。眼下最危急的是秦府里的人,七日后便要问斩,如果这是真的……”
阮青釉杏眼一横,“素鸢,你还是要回去?”
秦素鸢微有无奈,“即便知道是圈套,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便是料定了我无法拿全家人的性命开玩笑。所以,师父,京城那龙潭虎穴,我是不去也得去了。”
“小姐,我和你一同去!”凉玉已恢复了镇定,双眸里一派熠熠。
阮青釉看着她二人笑道:“我可不放心你们两个丫头去自投罗网,我陪你们去吧。”
秦素鸢握住阮青釉的手,“师父,您是夜合谷谷主,合该留在谷中。其次,您不入京城,假使我和凉玉遭逢不测,您还能在外想办法,接应我们。另外请师父放心,我就算是踏入京城,也不是自投罗网,我一定会将事情弄清楚,还我秦家清白。再者我和凉玉也不算孤单,肖家、周家、还有敬王殿下,都与我秦家交好,或许能从他们那里寻求帮助。退一万步说,师弟在京城里身居高位,他总是能帮上秦家的。”
“你师弟他……”阮青釉杏眼稍转,沉下语气说道:“不错,请你师弟出手也是条路。不过,你要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将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我这么说是为你好。”
秦素鸢道:“知道了。”
收拾妥当,秦素鸢和凉玉骑两匹快马,赶往京城。
她们昼夜奔驰、风餐露宿,几乎没怎么休息,才抢着时间抵达京城。
此时正是第五天,离秦家一门问斩,还剩两天。
秦素鸢深知,一旦她踏入城门,便是龙潭虎穴、步步惊心。
今日城门的巡防排查极为严格,城门守卫们拿着一张女子的画像,对每个进出城的女子进行比对。
秦素鸢一眼就认出,那画像上的女子正是她。
她自然早有准备,在昨日,她便给自己和凉玉做了乔装打扮,扮成两个普通男子。
两人随着进城的队伍,走到守卫们的面前。
秦素鸢给凉玉使了个眼色,凉玉立刻上到守卫的近前,竟发出一把清朗的男声。
“守城大哥,我兄弟二人自小和妹子失散,一直在找她,最近听说,她可能嫁给了京城人士,我们兄弟就想过来找找妹子。”
守卫们听着凉玉的声音,再看秦素鸢镇定的样子,没有怀疑到她们身上。
两人过了第一关,进了城,凉玉捂着胸口笑道:“阮谷主总说我喜欢奇技淫巧,喜欢学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这不,口技就是,却不想这口技今日派上大用场了。”
凉玉所言甚是,她这些年在夜合谷里,除了跟着秦素鸢学剑术,还喜欢骚扰谷外的樵夫猎户。她认识了一个擅长口技的猎户,曾将口技教授给她。
她模仿男子的声音,不仔细辨别是能以假乱真的。
所以,她们才能这么容易的骗过城门守卫。
不过,凉玉的笑容仅在脸上停留了一瞬,就尽数褪去。她问秦素鸢:“小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回秦府?”
秦府是一定要回的,但两人都清楚,秦府里只怕埋伏着一大群守株待兔的,就等着她们进去,好把她们逮个正着。
秦素鸢道:“你我先分头去街上打听下秦家的情况,到底是个什么事态,半个时辰后,在红螺东巷的茶寮会合。”
两个人立刻行动,效率都很高。
待她们会合后,眉梢眼底都透露出些许沉重和烦闷。
秦家这次的事情,比她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秦将军和大少爷是在两个月前去边境抗击蛮族的,他们率领二十万大军,驻扎在边城崇州,很快就取得开门红,向京城送来了捷报。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捷报频频传来,文武百官都跟着高兴。后来传捷报的人手都不够用了,秦将军便让此次随自己一道出征的王文书,亲自来送一份最大的捷报。
谁料,王文书前脚刚到京城,崇州就传来紧急战报,称秦将军父子通敌叛国、泄露军机,致使六万人遇伏击惨死,崇州全城沦陷,秦将军父子下落不明。
朝堂震惊,嘉和帝忙派了将领赶赴边境安定军心,并派遣兵部、刑部、大理寺一干官员去崇州调查。
结果,他们带回了崇州刺史的尸体,以及秦将军与蛮族互通的信件。
紧接着,秦府被抄,一家老小全部下狱。
嘉和帝怒不可遏,要灭秦家满门,连秦素鸢都不放过。
秦素鸢方才打听消息时,还有百姓叹着气对她说:“真是人心难测啊,谁知道秦将军竟也会为了利益,而干出这种事。现在边境伤亡惨重,他怎么对得起那些惨死的将士和黎民?”
“现在除了秦将军和秦大少爷下落不明,剩下的人都下狱了。噢,还有个秦县君,怕是也躲不了多久。”
“什么秦县君?圣上已经下旨,将秦将军的侯爵和他夫人的诰命全都褫了,更没有什么县君了!”
字字诛心。
秦素鸢和凉玉对坐在茶寮下,那些话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两人一时间都难过得紧。
终是凉玉说道:“小姐,秦府已经没人了,我们还去秦府吗?”
“不去了。”秦素鸢思量片刻,道:“去秦家的佛堂。”
秦家是有佛堂的,这是陈国的风俗,不少达官贵人会捐钱修佛堂,为国家祈福。这些佛堂也是给贫苦人家布施的地方,算是达官贵人为自己积德的福利事业。
秦家主母,秦素鸢的娘,就捐盖了这么一间佛堂。
凉玉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去佛堂?”
“佛堂里肯定还藏着秦家的人,没有被抓进大牢。”
“小姐怎么知道?”凉玉更惊讶了。
秦素鸢说:“你还记得我们收到的飞鸽传书吗?那字迹是娘的字迹,但我说过,娘的眼睛被伤到了,近来都是由奶娘代笔。”
“没错。”
“刚才你我进城时,也看到守卫拿着的画像了。我常年不在京城,回来的日子寥寥可数,见过我的人自然也不多。但那幅画却将我近日的样貌画得十分到位。这说明,有个对我很了解的人在为此次的缉拿出谋划策。既是如此,这人便不该不知道与我通信的执笔人是奶娘。而奶娘识字不多,素日里除了代娘与我通信,便不碰纸笔。”
凉玉恍然大悟:“懂了!这么说奶娘是逃脱了,因她没有别的文稿,没法被伪造笔迹,所以那人只能伪造夫人的血书。血液触目惊心,即便写的不太像,也可以体现出仓促的感觉,将我们骗过去。”
秦素鸢点点头,说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奶娘是个聪明人,既然能逃脱,就必然会躲在秦家的佛堂。”她起身,往茶桌上丢了两个铜板,“凉玉,走,听听奶娘要告诉我们什么。”她握紧拳头,“只剩下两天的时间了,一定要救下娘和弟弟他们……”
正文 协议
秦家的佛堂在东城的十四巷。
秦素鸢和凉玉是趁着夜色, 潜进去的。
佛堂不大, 仅有一进院, 院子里一树雪白的夜合花在夜风里轻轻颤动。
这夜合花是秦素鸢的娘亲手栽种的, 只因为佛堂建成时, 秦素鸢说了一句话。
——娘, 你觉不觉得夜合花很美?
立在树下, 两朵落下的花瓣拂在脸上,秦素鸢轻轻拨去,忽然眼神一凛, 瞥向一处黑暗。
而凉玉已经拔剑,挡在秦素鸢面前,冲着那黑黢黢的方向喝道:“谁?出来!”
那黑暗里藏了人, 不是奶娘, 是另一个人。
一个武功不低的人,超乎秦素鸢的预料。
“且莫动手。”那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是个侍卫打扮的男人。
他第一眼看的是凉玉, 因为方才凉玉吼出的声音, 是女声。
夜合花下, 两拨人就这么对峙着。凉玉的剑刃在月光下显得锋利又雪白。
侍卫却用毫无敌意的目光, 看了她片刻, 接着扭头看向秦素鸢,道:“这位应该就是秦家大小姐了吧,大小姐可认得卑职?”
应是认得。
秦素鸢想起来了, 这人是敬王殿下的心腹。
那么, 敬王的心腹,为何会在这里?
侍卫拱一拱手,道:“秦大小姐,殿下派卑职日夜在这里守着,就是知道大小姐会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大小姐随我离开,去见我们殿下。”
凉玉防范的瞪着侍卫,开始思考要不要杀人灭口。
秦素鸢却轻轻按下凉玉的手,对侍卫道:“带路。”
跟随侍卫,她们走的是相当偏僻的小路,七拐八拐,迂回了半天。
那侍卫再三确认没有人跟踪,这才将秦素鸢和凉玉带到了一间小小的饭馆里。
饭馆里只有一个人,坐在桌旁,海水绿团蝠的袍子沿着凳子腿平铺坠下,头上束着赤金簪的发冠。
他面目极是清隽,就算是坐着,也能看出身材颀长,气度高贵翩然。
秦素鸢朝他走近,福身施礼,“敬王殿下。”
看来殿下这几天夜里都在等她。
敬王沐沉音,嘉和帝的第四子,一向与秦家亲厚。他的生母贵妃,和秦素鸢的娘,都出自望族肖家。
虽然两个肖姓女不是近亲,但贵妃也让沐沉音逢年过节来秦家走动,秦素鸢由此见过他,亦觉得这位皇四子脾性如水,温润而好亲近。
凉玉的剑还没有完全收回剑鞘,仍留着段白刃,戒备的看着沐沉音。
她这样子是大不敬,沐沉音却没说什么,蹙着眉头看秦素鸢的装扮,确认自己没认错人,方唤道:“阿素。”
“殿下,是我。”秦素鸢走到沐沉音跟前。
沐沉音打量着她道:“我便猜到,你若是回来,会找来佛堂。你的奶娘已经被本王安置去别处了,暂时没有危险。倒是你,眼下这情况,你回来京城就是羊入虎口,我和母妃谁都不希望你回来,可也知道你非来不可。”
秦素鸢道:“知我者,殿下也。”
沐沉音微叹口气,半是为秦家的大难而叹,半是为秦素鸢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叹息。
他与秦素鸢并没有太多情谊,但也当她是妹子。见秦素鸢眼底早就布满血丝,沐沉音有些心疼,又见她手背上有伤,一时心随意动,握住她的手,想拉过来看伤口。
这是沐沉音第一次触碰秦素鸢,沐沉音本没多想,却不料,在接触到她肌肤的瞬间,他发现一件惊奇的事,面色变了。
秦素鸢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回,问道:“殿下,我娘和弟弟他们,现在怎样?我爹和大哥有消息吗?”
沐沉音示意秦素鸢入座,说道:“秦家一家老小都关在大理寺地牢中,本王已暗中请里头的人照顾着了,秦将军和大少爷现在还没有消息。”
秦素鸢悠悠望进沐沉音的眼,“殿下,你曾说,让我唤你四哥,今日我便厚着脸皮唤你一声四哥。我父兄通敌叛国之事,四哥信吗?”
沐沉音道:“本王敢用性命担保你父兄的为人,若说他们通敌叛国,本王绝不相信。”
“那四哥可知,是谁在处心积虑害我父兄,让我秦氏世代忠良在九泉下蒙冤受屈?”
沐沉音低叹:“不知道。这次的变故来得突然不说,这个中的知情人还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就比如那崇州刺史。”
“但此事破绽累累不是吗?”秦素鸢说,“我父兄通敌叛国的动机是什么,蛮族的荣华富贵?我爹都已经是正一品将军,世袭军侯,蛮族还能开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条件,以至于我爹抛妻弃子,就这么带着我大哥把跟随他们多年的将士害死?”
沐沉音道:“这一点何尝不可疑,也有朝臣指出了。但是,崇州失守,我陈国损失惨重,父皇气得失去理智,便是非要杀秦家满门,谁也劝不动。”
是么?
圣上是真气得失去理智,还是根本就忌惮秦家功高震主,要顺势将秦家推倒?
这话秦素鸢没说出口,她道:“四哥,有一个人,圣上素来尊重爱戴。如果他肯劝说圣上暂时不斩秦家人,圣上会听。”
秦素鸢说的这个人,沐沉音知道是谁。
嘉和帝的老师,汤帝师。
的确,只要汤帝师肯出面,秦家人就能被保下来,沐沉音之前也想到过这个人。
但问题就是,汤帝师的女儿嫁给了当朝的诚王,那诚王母子一直视沐沉音母子为眼中钉,双方的母族更是对立的。沐沉音母子和秦家亲厚,诚王母子怕是巴不得秦家垮台,更说不定秦家父子通敌叛国之罪就是他们构陷的。
如此,若要汤帝师出马保住秦家老小,又怎么可能?
秦素鸢忽然起身,一弯膝盖,给沐沉音跪了下去,“恳求四哥,无论如何也要请汤帝师出面,保下我秦家满门。”
“阿素,你先起来。”沐沉音忙去扶秦素鸢。
“小姐!”凉玉也快手快脚的要搀扶秦素鸢,却被秦素鸢伸手拨开。
秦素鸢双臂搭上沐沉音的双手,“四哥,往日里我对你恭敬,却到了这求你的时候,才开口叫‘四哥’,这是我的不是。但娘、弟弟、管家,那么多条生命,我一个罪臣之女,凭自己根本无法将他们救下来,只有求人。我想过肖家和周家,肖家是你的母族,却是掌管翰林院和太医院,无法插手进秦家的事里。周家虽是武官,但周大将军和他的子女眼下都在陇西视察,远水救不了近火。实在是只有求四哥帮忙,我知道说动汤帝师对四哥而言难上加难,但还请四哥帮我一次。我欠四哥的,怎么偿还都可以,加倍的还、加十倍的还,但凭四哥要求。”
沐沉音本想说“你这实在太强人所难了”,但双手再度触碰到秦素鸢的手背时,听见她说“怎么偿还都可以,但凭四哥要求”,他忽然心念一动,一个想法蹿了上来。
沐沉音道:“阿素,如果我让你去照顾一个人,一个身染怪病、声名狼藉的人,甚至要照顾他一辈子,为奴为婢,你愿意吗?”
秦素鸢微怔,知道了他说的那个人是谁,“宁王殿下?”
“对,我的同母弟宁王。他从小体温异于常人,身体如火炉一般,凡是靠他太近,就会被烧得难受。他总是要泡在冰水里,很少能出门。他性子怪癖,言行轻浮,学戏子唱戏,学女子摆弄胭脂首饰。许多人都嘲笑他、看不起他,他名为亲王,却是任人耻笑议论的对象。”沐沉音说着说着,有些难过,“这些,你应该都知道。”
“听说过。”秦素鸢说,“其实我已经猜到了,在你触碰到我的手,感知到我的体温也异于常人的时候,我就猜到,我能够有偿还你人情的方式了。”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面对他弟弟那样人人避之不及的怪物,她还这般毫不在乎。
“所以,你愿意去他身边侍奉?”沐沉音看入秦素鸢的瞳心。
“愿意,也定会做好。哪怕一辈子为奴为婢,只要你和宁王不让我走,我就不走。”
“小姐……”凉玉急着要说什么,却被秦素鸢出言打断。
“我一人出力,换秦家满门太平,这太划算了,我反而要谢谢四哥。”
“你哪能谢我。”
原本的确是交易,可沐沉音不免感到心酸如涌。
他去请汤帝师出面不容易,但他只需要操劳这两天就好。而阿素呢?却是赔上了一辈子。
从将军府的小姐变成罪臣之女,再去给声名狼藉的宁王为奴为婢。
沐沉音忽而感到愧疚,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疼爱弟弟,尽心尽力的想让他过正常人的生活,哪怕是减轻一点他每日如火焚的痛苦,也好。
而秦素鸢在这温暖时节还冷如冰雪的体温,恰是他弟弟的解药。
由来求而不得,一朝送上门来,沐沉音岂能放过?
可是,让她去当弟弟的药,说好听了是为奴为婢,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既是她的体温能缓解宁王的病,她又怎逃得开与宁王肌.肤相亲?
她不但要去给人使唤,还要同床共枕。而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她留在宁王身边又能有什么名分?
通房?
侍婢?
最好也不过是侍妾。
沐沉音不想放弃她这味药,却又自责不已。他忽然就想收回刚才的话,于是他盯紧秦素鸢的瞳心,企图看出她的不甘。
他告诉自己,只要阿素还有一点不甘愿,他就放弃自己的私心。
然而,秦素鸢的瞳底一片清冷坦然,她道:“四哥,谢谢你,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救下秦家老小。只要圣上收回灭门秦家的成命,我必第一时间去到宁王的面前。”
她突然勾唇,扯出一道极清极浅的笑容:“秦家上下三十七条性命,就都托付给四哥了。来日我去到宁王面前,大概也能唤他一声,‘六哥’吧。”
正文 妖魅宁王
这晚, 秦素鸢和凉玉宿在佛堂。
那座金身大佛的后面有个机关, 能通到地下室, 可以藏人。
秦素鸢和凉玉背靠背躺在地铺上, 沉默不言, 静谧的像是佛堂里那尊永不开口的佛像。
良久, 凉玉翻了个身, 戳了戳秦素鸢的后背,“小姐,你就这么答应了敬王的要求, 那王公子要怎么办?虽然你们还没正式订亲,可在老爷夫人的眼里,王公子已然是秦家未来的女婿了。”
秦素鸢沉默了一会儿, 说道:“今非昔比, 是我对不起王瀚。”
“如果敬王知道小姐和王公子的事,是不是就不会提这个交换条件了。”凉玉想起今夜秦素鸢的决绝, “我本来要开口告诉敬王的, 可小姐你不让我说。”
“凉玉, 秦家一干老小的性命, 是当务之急。是我对不起王瀚。”忆起那个出身贫贱却才华横溢的男子, 秦素鸢心下有些烦躁。她翻过身, 和凉玉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不提他了, 回头我自己去他面前说。”
凉玉叹口气, 又问:“敬王这个人,真的可信吗?”
“至少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秦素鸢道,“如果敬王有心邀功,完全可以带人埋伏在佛堂里,将我拿下。他立功,便能打击诚王一党,他也能少受些诚王他们的绊子。”
凉玉喃喃:“恕奴婢多嘴,奴婢虽然不了解敬王殿下,却觉得他不像是热衷于皇位权势的人。”
“他自然不是,凉玉,你听过他的故事没有。他也常年不在京城,却是去列国寻找医术高明的人,就为了能治好宁王殿下的病。为了宁王,他放弃在圣上面前立功露脸的机会,此番又为了我,搭救我的奶娘,让心腹将我领到他面前。”秦素鸢幽幽道:“凉玉,敬王殿下是重情重义之人,我信得过他。我们且等一等吧,明日也打听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帮上他的忙。”
一天的时间就在小心打听中过去了。
也不知道沐沉音是如何说服汤帝师的,总之,汤帝师出面了。
汤帝师的话,果然管用,嘉和帝于这日晚上传令给大理寺,撤去对秦家满门的斩首令,改为监.禁。并吩咐大理寺和刑部尽快查明秦家父子的下落和整件事情的经过,届时再作定案。
当这个消息传入秦素鸢耳中时,她大松一口气,身子都软了。
凉玉扶着她,两个人靠在一座民宅的屋檐下,互相看一眼彼此,都露出仿佛是劫后余生的笑容。
不过,沐沉音这次帮秦家,也损失了不少。
秦素鸢在次日才知道,汤帝师要求沐沉音必须为汤家做一件事。汤帝师说,这件事他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告诉沐沉音。只要不是叛国弑君残害手足的事,无论什么,沐沉音都必须给汤家做到。
沐沉音一口答应了。
秦素鸢为此有些愧疚。
汤家本就不善,若是未来,他们将沐沉音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可该如何是好?
此刻秦素鸢正在描妆,她已经恢复了女装,头发也盘好了,是凉玉给她盘的单螺髻,简单却落落大方。
她要去见宁王了,沐沉音差人告诉她,宁王今日在姹紫嫣红馆——唱戏。
陈国是个看中歌舞的地方,举凡女子,都以能歌善舞为荣,就连贵族女眷也不例外。
因而京城里总是歌舞升平。
但对于男子,却不使用这套衡量标准。
在男子眼里,从事歌舞优伶的男子,乃是下九流的烂人。偏偏宁王是个酷爱唱戏的,这也是他声名狼藉的一大原因。
而姹紫嫣红馆,便是宁王唱戏的地方。
姹紫嫣红馆原本只是个歌舞坊,被宁王看上后,花钱买了下来,让一楼和二楼接客赚钱,他自己在三楼唱戏。
秦素鸢和凉玉蒙着面,来到姹紫嫣红馆,穿过一楼和二楼的奢靡喧闹,登上三楼。
推开三楼的门,入眼的是一间很大很华丽的屋子,三面都是高高的宛如会倾倒的青铜烛台,有的做百鸟朝凤,有得做团蝠送福,剩下的一面是一张半透明的琉璃屏风。
大白天的,烛台上的红烛却都在燃烧,弥漫的雾气里不时发出咝咝轻微的声响。
内室里隐隐约约的有唱戏的声音,听不真切,却是妖妖靡靡,丝丝入心。
秦素鸢解开面纱,听得那人唱道:
“朝朝琼树
家家朱户
骄嘶过沽酒楼前路
贵何如
贱何如
六桥都是经行处
花落水流深院宇
闲,天定许
忙,人自取。”
原是一曲《山坡羊》。
那声音软若花羽,艳比朝阳,烈如金玉,清似夜风,听来如山精鬼魅似的,直将人的心魂都勾到了九霄云外。
秦素鸢心下震撼,再看凉玉,也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古琴撩拨了几下,韵味柔媚入骨。接着有芦笙齐奏的声响,萦绕在那些雕梁画栋之上。
两人绕过半透明的琉璃屏风,走进了内室。
这瞬间,秦素鸢没有防备,被眼前所见怔住,无法呼吸。
她看见了蝴蝶,粉红、浅紫、宝蓝、明翠和柠黄色的蝴蝶,在整座屋里翩然飞舞。
屋中碧树红花,一盏盏琉璃屏风上浮雕着鲜艳明媚的山水。
这屋子的地上还引了水。
水流从四面蜿蜒绕来,在屋子的正中汇成一个小小的人工湖。
湖水如玉,那人就立在湖边高唱,身上红艳如血的大袍子上下舞动,犹如一朵开在湖畔的花。
凉玉惊讶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有墙、有窗户,“小姐,我们真的是在三楼?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秦素鸢喃喃:“不愧‘姹紫嫣红’之名。”
曼陀铃的声音,便在此时响了下,激得两人心神一荡。
她们瞧见,花木的掩映下还坐着几个人,他们在演奏。琵琶,箜篌,箫,玉磬……忽然便如同百花齐放,一片齐鸣。
戏台上那人又唱:
“天津桥上
凭栏遥望
春陵王气都凋丧
树苍苍
水茫茫
云台不见中兴将
千古转头归灭亡
功,也不久长
名,也不久长。”
他乌黑的长发挽在脑后,用的却像是女儿家的簪子。
一柄宫绦纨扇,在他的手中上下舞动,宽大的袖子犹如一双羽化登仙的翅膀。
他高唱、起舞,可秦素鸢却怎么也看不到他的相貌。他展示给她的每一个角度,都用纨扇和袖子恰到好处的遮住容颜。
几只蝴蝶在他的身边环绕,一片花木清芬,独他一袭浓烈红衣,邪魅入骨。
美丽到极致,水月镜花到极致,便是让人觉得心神混乱,心口冰凉。
“这就是……宁王?”凉玉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秦素鸢按住凉玉的手,让她立在原地,自己朝湖边又走几步。
乐声忽然拔高,犹如山雨欲来前的满楼疾风。
那人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唱道:
“悲风成阵
荒烟埋恨
碑铭残缺应难认
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
把风云庆会消磨尽
都做北邙山下尘
便是君,也唤不应
便是臣,也唤不应!”
最后一个尾音,像是金石崩裂,袅袅的扬到高处。
可这戏文的内容,却又让秦素鸢的心,在一瞬间悚然惊住。
太过苍凉啊。
不等她回神过来,一柄宫绦纨扇被高高的抛起,正落在她的脚下。
扇面展开了,三十六根扇骨躺在秦素鸢的身前,扇面上花红如血,艳蝶翩飞。
她不知道该不该捡起这扇子,一仰头,却见那人倾国倾城的冲着她笑。
这瞬间那近乎妖魅的美,让秦素鸢心跳都停了。
那人从红袍下抬起一只玉色的手,手指朝着她一勾,魅惑至极的道:“就是你,要做本王的女人?把扇子捡起来,到本王这儿来。”
秦素鸢是真的怔住了。
他的样貌太美,美的令人不敢相信。
他的声音,又是勾人精魂的,仿佛那场缠缠绵绵的戏文还不曾结束,耳边是淋漓细雨,眼前是杏花扑面。
秦素鸢感受到自己的双腿在颤抖,不知是震撼,还是怕。
她想,是怕的,她竟然会害怕一个笑得倾国倾城的人。
她弯腰捡起纨扇,合拢了扇子,朝宁王走去。
踏上白玉做的短桥,一点点的靠近宁王,他始终在笑,惊心动魄的妖异让秦素鸢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长眉入鬓,眼含精玉,流转的眼波醇香醉人。
他从秦素鸢的手中,拿回了纨扇,手腕一转,把纨扇转了个圈,扇柄回到他的手心。
秦素鸢感到自己的下巴被扇柄给挑了起来,这力度,迫使她看进宁王的眼睛。
她心里又是一紧,浑身的血液都要凉了。
“秦素鸢,是吗?”他问,慵慵懒懒的,又自有华贵的气息。
秦素鸢道:“是。”
“把你的手抬起来。”
秦素鸢抬起了手。
小手落入宁王的双手,他的手……烫,很烫。这就是宁王的怪病,烫的教人靠近不得。
原来,竟真是这般匪夷所思。
“你真凉啊。”他摩挲着秦素鸢的手,像是摆弄可爱的猫儿那样,肆无忌惮的玩着。
就在秦素鸢全无防备的时候,猛然间,他一把抱起她,大步走向远处。
“小姐!”凉玉被吓坏了,咔的拔出剑,朝两人冲过去。
正文 美人在怀
花木中突然窜出一个黑影, 伴随一道剑光, 将凉玉拦住。
两人的剑撞在一起, 发出铮然的响声。
凉玉的虎口被震得发麻, 剑差点就脱手。目光在一瞬间从焦急变作犀利, 直视面前这个持剑的男子。
“你!”凉玉愤然。
她知道这一身黑不溜秋的家伙, 定是宁王的贴身侍卫。
宁王的声音传来:“杨刃, 退下吧,别伤了这位姑娘。”
秦素鸢也道:“凉玉,把剑收起来。”
“哼!”凉玉不甘的收剑, 瞪一眼面前石头般的侍卫。
秦素鸢双手没地方放,只能攀着宁王的颈项。而言语间,宁王已在一张矮桌前坐下, 秦素鸢被他抱着, 坐在他腿上,两个人的衣摆有些凌乱的交错在一起。
秦素鸢看着他。
“一朝落拓, 从侯门的大小姐变作罪臣之女, 家人还都在狱中, 你不想落泪吗?”宁王贴近了她的脸, 他眨眼时, 秦素鸢甚至能感受到, 他软软的睫毛像是羽毛尖划过她的脸,惹来丝丝酥.痒的战栗。
秦素鸢道:“落泪不能解决问题。”
“哦?那你想怎么解决,我的美人?”
“我会想方设法查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还我秦家清白。”
宁王轻笑一声, 听不出是个什么意思。他突然低头,把嘴唇贴在秦素鸢的额头上,低声说:“你真的好凉,就像是,一块冰。”
不得不说,这宁王的举动太没章法了。
见面就摸手,然后就抱,接着吻额头,秦素鸢不知他接下来又会怎样。
她不敢动,身子僵硬着,额头上滚烫的两片嘴唇,在将难以磨灭的热度烙进她的皮肤里。
秦素鸢忍住惧意,平静的道:“我与殿下一样,自小体温异于常人。我便是浑身都这么冷,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也依旧是这样。唯一与殿下不同的便是,殿下要时时刻刻承受火刑般的痛苦,我却没什么不适的感觉,行动如常。”
“这样?”宁王的语调听来有丝委屈,“那你和常人也没有区别了,不似本王,活得这般辛苦。”
“殿下,往后有我在,您能少些辛苦。”
宁王又是魅惑至极的一笑:“既然这样的话,那可就仰仗你了,我的美人。”他说着,将头埋进秦素鸢的颈窝,仿佛沉醉一般,叹道:“你好香啊……”
秦素鸢不禁咬住唇,感受到自己冰凉的锁.骨在被他灼热的气息吹拂挑.逗着,庆幸自己还能维持着冷静,与他谈话:“是夜合花的香味。”
“夜合花……”宁王用手指,拨了下她发髻上簪着的一朵夜合花,“夜合花又叫‘江心雪’,纯白、幽香,的确是适合你的。你很美,很好看。”
“殿下谬赞。论及姿容,殿下远在我之上。”
“可是,像本王这样的男生女相,到了世人嘴里,贬损的评价可是远多于褒扬的。”
秦素鸢道:“殿下不必在意旁人的言语,美就是美,丑就是丑,何况殿下也不是看中皮相之人。”
“哦?你怎知道,本王不是看中皮相之人?”宁王似来了兴趣。
秦素鸢答:“只凭殿下刚才的戏文,不论技艺还是情感,都十分优秀。能这般无视世俗的眼光,追求自己所好之人,我认为不会是只看皮相的肤浅之辈。”
宁王只笑着,没有接话,却又将秦素鸢抱紧了些,把她整个人箍在怀里,低低笑道:“这样凉,这样舒服,说出的话又是这样中听。你是存心让本王不想放开你了,是不是?”
他语速慢悠悠的,尾音如金玉琳琅似的上挑,无限魅惑。
秦素鸢的心已经冰凉了。
这样的男子,言行轻佻,辞藻间净是挑.逗暧.昧,他说的话又能有几句是真?
她也猜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两人一时静默,周围静悄悄的。
那些奏乐的人早就悄然退走了,一只柠黄色蝴蝶飞落在秦素鸢的鬓发上。她自己不知,这番风景却是被宁王尽收在眼底。
他蓦然发笑:“打扮的真素雅,连本王的蝴蝶都比你艳丽呢。”
秦素鸢不解,稍抬头,鬓发上的蝴蝶被惊的飞走,摇起她簪子上一串细碎的流苏,恰好与宁王发簪上的红宝石轻轻的撞在一起。
她穿着水葱绿的襦裙,素雅如水仙;他一袭红色的袍子,艳如蝶翅。
这般相拥着,仿佛完全不搭调,却又有种离奇的和谐。
恰如冰和火的交.融。
凉玉在不远处看着,已经急得不行了。
打从小姐同意去伺候宁王开始,凉玉就一直在担心秦素鸢会被占便宜。
即便这是不可被避免的事,但在凉玉的心里,秦素鸢始终是秦家引以为傲的女儿。
铮铮铁骨,怎能受这样的折辱?
一片死寂里,秦素鸢清冷的声音,如雨滴落下:“殿下……”
“既是四哥选了你来本王这里,就不要称我殿下了。”宁王打断她的话,“六哥、六郎,还有本王的名字,你选一个吧。”
秦素鸢微顿,想起自己和沐沉音说过,若见得宁王,还能称他一声“六哥”。
她唤道:“六哥。”
宁王妩媚一笑:“看来,连你也觉得本王的名字不好,叫不出口。”
他的名字……
秦素鸢觉得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
她在第一次听说宁王的名讳时,便觉得有些像女孩的名字。
记得有一次过年时,她娘一边掐着圆滚滚的大饺子,一边和她说起:“贵妃娘娘总说,当年怀着宁王殿下的时候,肚子滚圆滚圆,所有人都当是个公主,连名字都取好了。结果生下来是个皇子,圣上反倒不乐意,还说名字不换了。”
于是,宁王的名字便和他的人一样,妩媚酥骨,慵懒倾城。
他叫“沐浅烟”。
浅烟,这样的名字,唤来太是亲昵,即便她晓得自己会和宁王同床共枕,但从情感上来说,她也喊不出口。
欣赏着秦素鸢微微为难的样子,宁王摆弄起她簪子上的那串流苏,“六哥就六哥吧,六哥也很好。那么你呢?”他笑吟吟问:“本王又该怎么称呼你呢?”
“但凭殿下的喜好。”
他用手支起下颌,作出认真思考的模样,“阿素,四哥是这么叫你的,本王便不和他抢了;素儿、鸢儿,听来纤纤文弱,怕是衬不上你将门虎女的出身。不如,本王便直接唤你‘素鸢’吧,好不好?”
“是,六哥。”怎样称呼都行,她还犯不着为这耗神。
宁王松开了秦素鸢,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又拉住她的手,将自己的宫绦纨扇放进了她的手里。
秦素鸢看着纨扇,再看宁王,“六哥这是?”
“拿着扇子,去大理寺探望你的家人吧。”宁王顺势拉了秦素鸢起身,“本王今晨已经派人去和大理寺打好招呼了,你持本王的信物,可以去探监一刻钟的时间。”
秦素鸢真的很挂心家人,这几天她抽空去见了奶娘。奶娘一看见她,就老泪纵横,哭着哀叹苍天不长眼,怎么就莫名其妙的说秦家通敌叛国。
奶娘说,崇州究竟发生什么,秦家老小根本不知道。
秦素鸢决定一定要查出事情的始末,特别是查出构陷秦家的人是谁,她还想去崇州找寻爹和大哥的下落。
这些都是她想做的事,却单凭她和凉玉,要做上很久,也会很难做。
就连去牢里探望家人,她都做不到。
没想到,宁王和敬王,竟然替她安排了。
他们本没有必要再帮她的,敬王都已经为她保住秦家的三十七口人了。
不禁握紧扇子,心中多了份感激,秦素鸢给宁王欠了欠身,“多谢六哥。”
“去吧,早去早回。”宁王揉着她的手,像是依依不舍似的,又就着她的手,将她往外一推,“记得回来后直接去宁王府,今晚本王等着你,我的美人。”
又挑逗她了。
秦素鸢没说话,转身离去,一边将面纱戴好,带着凉玉朝外走。
在绕过那扇半透明的琉璃屏风前,秦素鸢回头,看了眼那人。
一袭红衣,姿容如妖魅般的卓绝,风华无两。
这个无法用笔触描绘他美好的男子,这个宛如鬼魅般妖娆绝世的男子。
这个慵懒高贵,举止轻浮,贪欢又好色的宁王。
这个心思难测的……骚包。
离开姹紫嫣红馆,身上还残留着属于宁王的热度。
凉玉碰了一下秦素鸢,忙缩回手,只觉得都这么半天了这热度还没有褪尽,很难想象宁王得被自己的病折磨成什么样。
凉玉道:“小姐你之所以身体冰冷,是因为修炼‘七杀剑’的缘故,不是什么病。可那宁王,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病?就算是积年累月的发烧发热,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秦素鸢压低声音,道:“这件事我几年前曾问过敬王,他不愿说,当时他的表情既痛恨又无奈,我历历在目。只怕宁王不是单纯得病那么简单。”
凉玉心中惊讶,道:“这么说……难道是有什么秘辛?皇家丑闻?”
“慎言。”秦素鸢道:“做好我们该做的,凡是他们不提的事,不要好奇。”
正文 父子
“她已经走了?”沐浅烟坐在桌前, 手指的骨节上栖着一只宝蓝色的蝴蝶。他一边问杨刃, 一边欣赏指上的蝴蝶。
那蝴蝶的翅膀轻颤, 他的睫毛也随着眨眼而颤动, 划出流畅完美的线型。
已经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 秦素鸢自然已经走了。
杨刃从窗户看见那主仆二人出了姹紫嫣红馆, 这方提剑来到沐浅烟的面前, 道:“主子,秦县君她们往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这会儿,之前为沐浅烟奏乐的那几个人, 又来到他这里,每人捧着一件茶具,轮流在小桌前跪下、摆放上茶具、站起、退开。
规规矩矩的。
他们摆好茶具, 便退出房间。沐浅烟轻轻朝蝴蝶吹了口气, 令它飞走,接着用产臂金揽起自己宽大的衣袖。
他道:“秦将军的侯爵被削去, 也就没有什么县君了。杨刃, 你评价一下这位秦大小姐。”
杨刃低着头说:“属下不敢妄言。”
沐浅烟打开一支茶罐, 取出些上好的青凤髓茶叶, “让你说, 你便说就是了, 本王还有什么话听不得?”
“是。”杨刃道,“属下觉得秦大小姐镇定果决,喜怒不形于色。”
“就这些?”
“其余的, 属下观察不出, 请主子指教。”
沐浅烟道:“她梳单螺髻,画淡妆,水粉和口脂闻气味都是三年前出的款式,由此说明她这个人不爱攀比,与那些京城贵女不同。”他说着,煎水,热杯,洗盏,碾茶,点碗。
“她与我谈话时,眼珠要么朝左转,要么微微上翻。这是回忆的表现,她没有说谎,尚算诚实。”
他修长的手指捏起一枚纯银茶筅,搅动茶水。
“她的虎口、掌心,以及靠近掌心的指节,有茧。茧厚且硬,说明她练习剑术很多年。”沐浅烟搅着茶水,盈然的清香袅袅散开,“想来,她这些年被秦将军放在外面,是拜了什么剑术上的高人。”
“还有就是她的鞋。”
“鞋?”杨刃没想到主子还观察了秦素鸢的鞋子。
“她的鞋子布料已旧,绣花有多处磨损,必定穿了有些年头。本王借着把她抱起来的时候,观察了她的鞋底。鞋底的纳线和鞋面相同,不曾更换过,但鞋底却甚少有磨损,连边角处都近乎平整。”
杨刃显露出吃惊的神色,“秦大小姐会轻功?”
“而且还不低呢。”沐浅烟轻笑一声,“将门虎女到底是将门虎女,秦将军对她的栽培,可不输秦家的两位少爷。”
杨刃看着沐浅烟说道:“秦大小姐是敬王殿下推荐过来的,一定没问题,主子其实不用这么小心谨慎。”
沐浅烟将煎好的茶汤一一倒入盏中,回道:“本王只想尽快知道她的特征和技能,我们掌握的多,自然比被别人掌握的好。”他说着,示意杨刃端起茶盏,“喝吧。”
杨刃轻轻品了口茶,赞道:“属下不懂茶,却知道主子的茶,茶汤颜色是属下见过最好看的,味道自然也是。”
沐浅烟轻轻一笑:“那就多喝几杯。饮完这壶,我也该去宫中了。杨刃,你要不要猜猜,若是本王告诉父皇要把他昨天还在通缉的罪臣之女收入王府,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徐徐饮下一口茶,唇角的笑容有瞬间的锋利,带着些许嘲弄,“想来,一定非常的精彩。”
杨刃没再说话,老老实实品茶,黑色劲装将他健硕的身躯勾勒得像是北方浑厚的大石。
他瞥一眼沐浅烟嘴角嘲弄的冷笑,已经能预料到,主子见了嘉和帝会是个什么情形了。
茶水刚烹好时,浮在水面上的都是精华,就该趁热喝。一旦冷了,便会渝为凡品。
沐浅烟和杨刃连续饮下几杯,将茶水饮尽。
沐浅烟唤人来收了茶具,起身正了发冠。
杨刃知他要出发进宫,立刻去屋子后的冰窖里,取出砖头大的一块冰。
主子的病难受着,这个时节出门得带着冰块,不然会更加痛不欲生。
“主子。”杨刃用翠绿的孔雀锦包着冰块,奉予沐浅烟。
沐浅烟接过冰块抱着,失落的耷了耷眼角,叹道:“好不容易能抱到冰美人,现在又要抱着冰块,这砖头样的东西,哪比得过香软的美人。”
杨刃低着头道:“要是秦大小姐今天不来王府,属下就去将她请来。”
沐浅烟轻轻笑开:“派人去和四哥说,本王好不容易能搂着美人了,自然会好好护她、好生待她,四哥不用担心。另外,让他小心父皇新拔擢上来的那个张丞相,那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杨刃道:“是!”
回首这二十年光景,沐浅烟发现,除了探望母妃,他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几乎只有在大的节日,实在不能不进宫与大家同庆时,他才会带着许多的冷水和冰块进宫去,并且永远是最早退席的那一个。
没几个人愿意和他靠得近,除开四哥和母妃,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和府上忠实的手下。
像他这样浑身滚烫的人,谁要是离得近,一个不小心碰到他了,遭罪的是他们。
况且,自己身怀这样的病,也总是要泡在冷水里,天热更是尽量不出门。故此这些年来,活得像个被软禁的囚犯似的,没多少自由可言。
为了给自己找点乐子,他开始唱戏。
他觉得戏子这一角色挺适合他,冷眼旁观世人万象,在别人的故事里孤独的唱着自己的故事。
他能把跌宕起伏、盛起失意都唱得入木三分。
他能把世间百态,都集中在自己这一人身上,蕴含在这一腔歌喉里。
他更能唱出一朝万人之上、一朝万人之下的世态炎凉。
因为这就是他的经历。
从年幼时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皇子,到六岁时忽然之间被打落地狱。
六岁,他的病,就是从六岁开始的。
“宁王殿下,已经到了,请下轿。”
沐浅烟在下人的提醒声中,停下了回忆。
有人为他掀开轿帘,他慢悠悠走下来,因空间小,手指擦到了那人的手。
那人一动不动,像是没有感觉到烫似的,仍旧拉着帘子请沐浅烟下轿。
沐浅烟回以他一个褒奖的笑容。
他的下人,都是他精心挑选历练出来的,足够沉得住气,也足够忠心。
因着沐浅烟进宫极少,是以,嘉和帝身边的内侍见了他,忙擢人去禀报嘉和帝,自己来为沐浅烟引路。
嘉和帝此刻正在仪元殿歇息,大而空阔的仪元殿色彩斑斓。殿中的墙壁和梁柱都装饰着祥云花纹,意态多姿,嘉和帝就坐在殿中的玉座上,身子微斜,看起来有些疲惫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见沐浅烟进来,嘉和帝眉头微蹙,坐正了身子,“你身体不好,不是不来宫里吗?怎么今天突然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沐浅烟含着一抹不近不疏的笑,说道:“本来儿臣想说,‘没什么事就不能进宫了吗’,不过想想看,这么虚伪也没意思,便直接有事说事吧。”
他缓步向前,一边说道:“父皇可知道秦素鸢这个人?”
嘉和帝原本因疲惫而眯着的眼睛,赫然睁大,眼中透出怪异的光。
“秦家的嫡长女……”他撑着桌案站起身,盯着沐浅烟,沉声问:“告诉父皇,你难得进宫,是为了她?”
“不可以么?”沐浅烟笑道,“就算儿臣说进宫是为了探望父皇,父皇不也不信吗?”
嘉和帝面色一沉,微怒道:“老六,你这些年是越发放肆了。朕对你,比对别的儿女要厚待的多,你也应该知晓分寸,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朕。”
沐浅烟轻笑一声,音调像是冰晶迸裂,说不出的冷。
他道:“儿臣此来,是请父皇即刻撤去对秦素鸢的通缉令的。”
“你说什么?”嘉和帝一时没反应过来。
沐浅烟道:“请父皇把秦素鸢的通缉令撤了,儿臣要将她接到宁王府,往后由她贴身侍奉儿臣。”
嘉和帝只觉得脑中一轰,万万没想到,双眼顿时凸起,喝道:“你胡闹!”
“儿臣只是管您要个人而已,无足轻重,怎么就是胡闹了?”
嘉和帝听言,又见沐浅烟这个态度,心里更是恼火。手已经摸到了桌案上刚批完的奏章,想将奏章砸到沐浅烟身上,却在握住奏章的片刻,又不甘的放开了手。
罢了,他这儿子几时跟他好好说过话?一直都是这副厌憎的模样,每句话每个眼神,都是笑里藏刀。
嘉和帝深呼吸了几遍,不耐的说:“朕不管你怎么突然看上她,但你给朕搞清楚了,秦家父子通敌叛国,秦素鸢理应和她家人一起入狱!你要她去你府上,这是公然包庇叛国贼的女儿,你下决定前有没有过过脑子?”
沐浅烟淡淡一哂:“秦家通敌叛国一案,疑点重重,是真是假都还两说呢。倒是那秦素鸢通体冰凉,有她在身边,儿臣能少受不少病症的折磨。父皇,以往儿臣管您要什么,您可是都给的。”
嘉和帝冷哼:“你还知道自己仗着有怪病,屡屡管朕要这要那。”
“父皇,瞧您这话说的。”沐浅烟妩媚一笑,眼底却是冰冷之极,“儿臣为何会变成这样,父皇心里没数吗?”
嘉和帝心中猛颤,宛如是被戳中了谁也不能冒犯之地,瞬间雷霆大怒,抄起手边的奏折砸过去。
“沐浅烟,你放肆!!”
正文 相见
那奏折朝着沐浅烟飞来。
他毫不慌乱, 慢悠悠的朝左边挪动了一步, 那奏折恰恰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去, 落在地上, 露出刚盖好的朱红大印, 血淋淋的。
沐浅烟看也不看奏折, 若无其事的瞧着拍案而起的嘉和帝, 笑道:“请父皇撤去对秦素鸢的通缉令,儿臣今天就要接她入府,所以, 不是来请示父皇的,而是通知您一声。”
“你……”嘉和帝气得胸腔剧烈的起伏,“沐浅烟, 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只要朕一声令下, 就能废了你亲王之位!”
“无所谓。”沐浅烟好笑,“儿臣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病人, 要不要王位, 有什么区别?父皇, 儿臣只要秦素鸢入府, 至于秦家的事, 儿臣管不着, 也没力气管。”
嘉和帝道:“忤逆犯上,收容罪臣之女,你要文武百官怎么看你, 又要人怎么看朕?”
沐浅烟轻笑:“儿臣名声早就一塌糊涂, 还怕再添一笔?至于文武百官要怎么看您,”他退后一步,弯腰将奏折捡起来,拿着奏折走向桌案,往嘉和帝的面前一放,“那就是父皇该考虑的事情了,儿臣爱莫能助。”
嘉和帝身躯一抖,就像是即将发怒的豹子。
沐浅烟却不为所动,反又将奏折往嘉和帝的手上一推,转身漫步而去。
“儿臣告辞,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龙体二字,他是特意加重了说的,听在嘉和帝耳中,再想到方才沐浅烟的那句“儿臣为何会变成这样,父皇心里没数吗”,嘉和帝只觉得讽刺万分。
自己这儿子,便是料定了自己不能把他怎么样,便如此气自己。
满腹怒火无法发泄,嘉和帝气得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扫落。
一时间,奏折、湖笔、砚台、陶瓷镂花瓶……翻的翻,碎的碎,叮铃桄榔,砸得满殿狼藉。
内侍们听到声音,忙跑进来,看见嘉和帝大发雷霆,全都哆哆嗦嗦的不敢上前。
嘉和帝砸了这个砸那个,待都砸差不多了,稍微平顺点,才发现,那个被沐浅烟捡起来的奏折,还在桌案上躺着。
嘉和帝怒哼一声,将这奏折也扫下去。
他的指尖触碰到奏折上被沐浅烟捏过的位置,那里现在还残留着一抹热度,提醒着嘉和帝——他的喉咙里有一根刺,刺得他难受,却不能拔。
这根刺,叫“沐浅烟”。
就在沐浅烟离开仪元殿的同时,嘉和帝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而没有瞧见,有个不起眼的小内侍偷偷溜走,从仪元殿的侧门溜出去。
这小内侍猫着腰,小心谨慎的快跑,跑去的方向是上林苑。
他溜进上林苑,轻车熟路的跑到裁云堂,在裁云堂后面的花园里,看见了一道背对着他的孔武身影。
小内侍连忙在这人身后跪下,“诚王殿下。”
此人正是嘉和帝的第三子,贤妃所出的诚王。
“诚王殿下,方才宁王殿下破天荒的进宫来了,和圣上说了些话,惹得圣上大发雷霆。”这小内侍恭恭敬敬的说道。
诚王头也不回,语调低沉而阴冷:“你把他们说的话,给本王复述一遍。”
“是。”小内侍便将沐浅烟要求撤销秦素鸢的通缉令、并把秦素鸢收进府里的话,都给诚王说了一遍。
诚王听罢,只冷冷哼了声,阴恻恻道:“小小一个秦素鸢,竟然能傍上老六那个软硬不吃的人,倒是有点能耐。不过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人和老六一样体温异常,莫非这秦素鸢也……”
话没说完,就听见一声轻哧。那轻哧声并不轻蔑,但味道也很古怪。
诚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望见一片花木扶疏。茂密的花木背后,露出一片米白色软绸的衣角。很明显那个人在花木后面听他们的对话,听得津津有味。
诚王脸色一沉,冲那人道:“你还好意思笑!本王早说过,只要秦家少爷一人的命,你却弄出他们父子通敌叛国这么大的事来。现在他们父子都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死是没死,你还真是捅娄子不嫌事大!”他阴沉着脸,又道:“你最好老实告诉本王,你和秦家父子有什么仇,非要这么大动干戈,往死了陷害?”
那人温声回道:“殿下此言差矣。我与秦家父子无冤无仇,但他们挡了我的路,就只能对不住他们了。不过话说回来,此番秦家倒霉,于殿下而言也是好事一桩。殿下不谢我,反倒怪我,这就有些没道理了吧。”
诚王冷冷言道:“什么好事一桩!本王虽和秦家不亲,但也知道秦将军的人品,说他通敌叛国,这朝廷里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尽信!父皇已经命人去彻查了,万一查到本王身上,本王岂不是要白担这个罪名?瞅瞅你做的好事!”
那人被连番怪罪,倒也不恼,轻轻笑了几声,便要离去。
他的衣袂拂过花木,拂落一小朵白净的棠梨,他道:“殿下既然对那个位置有所求,就必然每走一步,都如同踏着刀尖。我相信,这点事对您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告辞了。”
他走远,诚王盯着他方才藏身的花木,用低沉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喃喃:“伪君子,本王迟早要收拾掉你。”说罢,又低喃:“不过,可以利用秦家的案子,让敬王背上些罪名……”
***
很快,秦素鸢的通缉令就被取消了。
秦素鸢和凉玉这会儿尚不知情,她们还蒙着面纱,废了一番周折后,终于来到大理寺的牢房。
秦素鸢将沐浅烟的纨扇出示给看守者,果然,沐浅烟派人来打过招呼了,立刻有狱卒过来,将秦素鸢和凉玉领到了狱中。
“就是最里面那六间牢房,秦将军的家眷都在。”这狱卒对秦素鸢还算是客气,秦素鸢点点头,心里对沐浅烟是感激的。
凉玉掏出一点碎银子,塞进狱卒的手里,“狱卒大哥,这是一点心意,还请笑纳。我们家小姐想单独进去和犯人说说话,可否请您暂且回避一下?”
“这个……”
凉玉又给他塞去一点碎银,“知道是难为大哥了,这些敬意,不知道可够?”
“够了,够了,那两位先去聊着,卑职等会儿来喊你们。”狱卒见好就收,拿了钱,立刻走人。
确定狱卒走远了,秦素鸢和凉玉快步走去最里面的那六间牢房。
昏暗的灯火,把人的影子拉得好长。秦素鸢人还没到,她的影子就被投射在秦夫人的面前。
秦夫人本没有注意,直到感觉到牢房外来了人,听见秦素鸢的那一声“娘”,她大吃一惊,抬头和自己的女儿四目相对。
“娘!峦儿!”秦素鸢双手扒在铁栏杆上,唤着娘和弟弟。
牢房里的人顿时惊喜万分,秦夫人肖氏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过来,爬了几步又被丫鬟搀扶起来。秦素鸢的弟弟秦峦也跟着跑过来,一家人隔着铁栏杆,终于聚到了一起。
“娘,峦儿,你们可还好?”秦素鸢问着,双手和秦肖氏的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她一边问,一边用余光扫了眼牢房。这牢房虽然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想来也是沐沉音在照应着,没让秦家人受太多苦。
“素儿,真的是你吗?”秦肖氏还不敢相信,盯着秦素鸢,几欲落泪,“素儿,我的女儿……”
“娘,您别哭。”秦素鸢伸手,用柔软的手指为秦肖氏拭去泪珠,“娘别担心,我会想方设法找出真相,找回爹和大哥,还我秦家清白。”
秦峦只有九岁,虽年幼,但很懂事。他也抓住秦素鸢的手,说:“姐姐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一定不可以也进来这里。”
“你放心,我能自保。”秦素鸢说,“让你一个孩子在这里受苦,委实残酷。峦儿,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落泪也不要叫苦,我把娘托付给你,你好好照顾娘。”
秦峦重重点头,“秦家组训如此,我不敢忘。”
秦肖氏看着女儿,也已经从初时激动中平静下来。她温婉的笑开:“素儿,昨天晚上敬王殿下来看过我们了,他让我们不要担心你,他说会照顾好你。敬王殿下一言九鼎,我自然是相信的。但是,素儿你是秦家的女儿,也不要给敬王殿下添太多麻烦。你和凉玉万事都要小心些,无论如何优先确保自己的安全。”
“娘,峦儿,秦府的各位,都请放心。”
“夫人放心、小少爷放心,凉玉会誓死守护小姐的!”
“素儿,还有一事。”秦肖氏柳叶眉稍蹙,愁容淡浮,“你回京后,有没有见到王瀚?”
秦素鸢的心头一跳。
秦肖氏说:“这次你爹出征,王瀚做了你爹的文书,传来京城的最后一封捷报就是他亲自送回来的。谁想他刚一回来,你爹他们就出事了。王瀚也受了牵连,听说前两日被送去刑部审问。不过好在只是例行审问而已,相信很快就能出来了。”
秦素鸢默默听着,无法不承认王瀚这个名字对如今的她来说,就是个充满无奈的字眼。
她和王瀚没什么感情,但也知道,自己背叛了即将成为自己未婚夫的人。
再一想,又想到既然王瀚是从崇州回来的,说不定知道通敌叛国案的内情。所以于公于私,她都要见上王瀚一面,问清楚爹和大哥的事,也说清楚自己的选择。
听得秦肖氏道:“素儿,王瀚是个好孩子,我和老爷都很欣赏他。待他从刑部出来后,你和凉玉也去找他,三个人在一起也算多个依靠。更何况,患难方能识得人心。”
“知道了。”秦素鸢面不改色的应下,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患难方能识得人心,这话不假。
只是,先变心的人,是她。
正文 准未婚夫
秦素鸢在离开监狱后, 才知道自己的通缉令被撤销了。
大街上粘贴的她的画像, 在被快速的清除, 据说城门那边也不再排查她了。
她拉了个撕告示的大兵, 询问他原因。大兵撇撇嘴说:“这事啊, 上头告诉我们是圣上的意思。圣上说秦素鸢常年不在京中, 秦家父子犯事和她没关系。还说她曾对宁王有恩, 所以暂行赦免,并让宁王安置她。当然咯,说是安置, 实际上是个什么意思谁都晓得,那秦素鸢肯定是傍上宁王咯!”
这话虽然难听,但秦素鸢也能以此猜出, 是沐沉音或者沐浅烟又帮了她一回
她在心里又记下一笔他们兄弟的恩情。
她说:“凉玉, 我们去宁王府吧。”
明知道躲不开,凉玉还是有些不甘, “小姐, 那个宁王对你动手动脚的, 我真不想看你去他身边待着, 我不想看小姐名节尽毁!”
秦素鸢面无表情的摇摇头, “有些事非做不可,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活得率性而为。凉玉,秦家满门是敬王救下的,哪怕是偿还他的恩情, 我也愿意牺牲。宁王虽然轻佻了些, 但我感觉,他是个好人。”
凉玉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有在心里祈祷,小姐入宁王府后能少受些委屈。
秦素鸢和凉玉来到了宁王府。
此刻正值下午,杨刃正等在府门口,像个黑黢黢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的。
见秦素鸢到了,杨刃恭敬的施礼,“秦小姐,凉玉姑娘。”
秦素鸢问:“宁王殿下可回府了?”
杨刃道:“主子半刻钟之前,刚从宫中回来。”
秦素鸢沉吟,旋即明白自己的通缉令应该是沐浅烟请嘉和帝撤下的。
杨刃又道:“主子同圣上说好,让您往后就住在王府中,还请秦小姐同属下进府,属下带您熟悉王府的坏境。”
凉玉一听就皱眉,“为什么是你领着我们转悠,就没个丫鬟什么的吗?”
杨刃一本正经道:“凉玉姑娘,我家主子的情况你知道。主子常年都需要冰水冰块,都是力气活,女子干不来。何况女子细皮嫩肉的,更惧怕主子的热病。所以,王府里没有芳龄姑娘,若是你们嫌弃属下,属下可以喊厨娘过来。”
凉玉哼一声,嗤道:“怨不得宁王见了我家小姐就动手动脚,原是憋坏了。”
“凉玉,不要胡说。”秦素鸢看了她一眼。
凉玉忙作认错模样,还给杨刃施了个礼,“抱歉,我这人就喜欢怼,杨大哥勿怪。只想不到这宁王府的主子那般贼头贼脑,侍卫却是个老实的。”
“凉玉。”秦素鸢又给了她一眼。
杨刃被怼得耳根子都红了,难堪的动动身子,“两位,请……请进吧。”
这并非是秦素鸢第一次踏入亲王的府邸。
往常逢年过节,她从夜合谷回来京城,娘都会带着她和秦峦去拜访各位诰命们,自然也进了不少阔气的宅子。
不过今日一入宁王府,才知什么是阔气中的阔气。
宁王府给秦素鸢的感觉,就和姹紫嫣红馆一样,奢华惊异。
一步一景,一景千金。
凉玉看得眼睛都瞪圆了,摸着一支珐琅雕翠大花瓶说:“小姐,这东西奴婢今年在元夕的宫宴上见过,可贵重了,原来被赏赐给了宁王啊。”
秦素鸢道:“你只看看,不要上手。”
凉玉笑着收回手。
杨刃领着两人熟悉了前厅,又将她们带往后院。
沿着游廊走去后院,中间经过一片花园。花园中植了一排桂树,皆是新贡的禺州桂花,植在巨大的铜缸里。虽眼下没到花开的时令,不过可想而知,这桂花到了秋季,定是甜香馥郁。
另有十几树夜合花,合围成一方小小的天地,花开似雪,香气怡人。
这夜合花让秦素鸢想到夜合谷,一时停下脚步,看得有些出神。
忽闻凉玉倒吸一口气,接着一条手臂从秦素鸢的身后横过来,将她拦腰抱住。
后背贴在了男人滚烫的前胸上,秦素鸢回眸,看见沐浅烟雪魄精粹般的眸,唤道:“六哥。”
“在看夜合花?”他笑吟吟问。
“是,很美。”
他笑言:“这是从母妃宫里移植来的,本来有二十多株,不幸死了一些。”
秦素鸢没接他的话,而是悄然退出他的怀抱,欠身道:“多谢六哥在圣上面前说话,免了我的通缉令。”
沐浅烟道:“不过是小事罢了。”
杨刃在旁说道:“主子,属下正好在带着秦小姐熟悉王府。”
沐浅烟说:“你去安顿凉玉姑娘吧,后院的各处地方,本王带着素鸢去瞧就是了。”
凉玉忙道:“我是小姐的丫鬟,要陪在小姐身边。”
沐浅烟朝着她妩媚一笑,却是不理,再度一手揽了秦素鸢,正要走,忽听得一串脚步声。
只见一名守卫从前院匆匆跑进来,往地上一跪,“王爷,外面来了个人,要见秦小姐!他嗓门大得很,不让进就又喊又闹,引得一群人围观,卑职等拦他不住,只好来禀报王爷!”
“哦?是个什么人?”沐浅烟慢悠悠问。
“是翰林院的一个编修,他说他叫王瀚!”
秦素鸢的心抽了一下。
“噢,就是那个先前替秦大将军送捷报回来的王文书!”
沐浅烟笑着看向秦素鸢。
秦素鸢与他视线交接,在那双漆黑的瞳仁里,看到了一层冷然透彻的薄冰。
她压下心中的情绪,说道:“六哥,我本来也打算去找他,一来与他说清自己入王府的决心,二来也想问问崇州的事。王瀚一路跟随我父兄出征,应是知道些什么。”
沐浅烟轻笑一声,对那守卫道:“把人领进来吧。”
“是。”
“六哥……”
“你和他这里说话就行,本王先去冰水里泡着了,等你过来。”
沐浅烟转身欲走,却又在秦素鸢不备时,突地转身将她拉入怀里。
薄唇轻划过她的发髻,轻叹一声,灼热的气息罩下,像是顺着每一根发丝渗入秦素鸢的身体里。
她不禁微颤,听见耳边沐浅烟的低吟,宛如一个妖魅在勾.引不谙世事的少女。
“从捡起本王的纨扇开始,你就是本王的人了。那陈年的烂桃花,把他处理掉。本王可不喜欢左右逢源的姑娘呢。”
话说完,他便撤去身子,残留的热度还在秦素鸢的血液里游走,明明那么热,却像是冰碴子一般的凉。
她不禁抓住游廊的扶栏,心下震惊。
她和王瀚的关系并未被公之于众,沐浅烟,如何晓得?
看来这个宁王,是个手眼通天的主儿。
王瀚很快就被带过来了。
守卫退下,游廊里秦素鸢和王瀚面对面。
一阵疾风恰在此时吹过花园,吹起一捧夜合花撒在秦素鸢怀里。
王瀚就在花雨中大步踏到她面前,双手按住她的双肩。
“素鸢!”
他喊罢,方察觉失礼,放开了秦素鸢,涩声道:“大小姐。”
“王瀚。”秦素鸢露出浅浅一笑,“你从刑部出来了,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只问了许多事。”王瀚咬牙问,“小姐,我出刑部时听人说,你在宁王殿下府上。这里非久居之地,小姐还是先去我那里暂住,等风头过了再说。”
秦素鸢唇角的笑容消散:“王瀚,对不起。”
“小姐说什么呢。是我被困在刑部,没能第一时间接应到小姐。”
“王瀚,我须告诉你,我无法嫁给你。”
王瀚神情一僵,脸色变得灰白,不解的问:“小姐何出此言?”
秦素鸢便将自己和沐沉音的约定,全告诉了他。
王瀚听罢,如遭雷击,面色在一瞬间完全化作灰白。
他怔怔问:“小姐,你什么意思?就因为你的体温和我们不同,你就要献身给宁王?”
献身,这个词像针似的戳在秦素鸢心口。
王瀚说的直接且伤人,但,他说的不错。
秦素鸢道:“若不如此,秦家满门就完了。信守约定,知恩图报,这都是我秦家的家训。”
王瀚拳头紧抵在身侧,“小姐,你可知名节对于女子何其重要?你这样没名没分的跟着宁王,是让秦家列祖列宗都替你蒙羞吗?”
秦素鸢一惊,盯着王瀚。
王瀚反应过来自己僭越了,垂头丧气道:“是我无用,帮不了小姐,还只会说气话。”
“王……”
王瀚打断秦素鸢的话,道:“是我与小姐没福分,只怨我没本事。既然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再来宁王府,免得惹宁王殿下生气,把气都撒在你身上。”
她是伤到王瀚了吧?令这个颇有才华、又有远志的大好男儿,说出这般颓败的话。
而她又何尝不难过?
就算她对王瀚没有男女之情,可是,物是人非一刀两断,不过在这几日的光景。
她从将门嫡女落魄到给人为奴为婢,她又能找谁倾诉?
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她只能挺住,也必须挺住。
她轻轻笑道:“王瀚,实在抱歉。你学富五车,前程似锦,必定能找到一个比我优秀的多的姑娘。”
王瀚喃喃:“可是,我却把心丢在你这里了……”
秦素鸢心中苦涩,旋即,说起正事:“王瀚,我问你一事,关于我父兄通敌叛国一事,你知道多少?我只信父兄被奸人所害,我必须找出证据,你若知道什么,便告诉我。”
正文 浴池谈心
王瀚一听, 便也收敛好情绪, 调整好表情, 说道:“秦将军派我送捷报时, 军中还一切安好, 没有出事。我从崇州到京城走了十日左右, 到京城第二天, 崇州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就来了。我十分震惊,根本不相信将军会通敌叛国。但是刑部第一时间就将我扣押了,之后的日子我都在刑部里待着, 每天配合他们审问。”
秦素鸢道:“听说,圣上派去崇州的人马,带回了崇州刺史的尸体, 以及我父兄私通蛮族的信件。刑部的人有没有拿着那些信件来审问你?”
王瀚道:“有, 那是证物,自然会拿来审问我。那些书信都是蛮族写给将军的, 只有一封是将军准备递去蛮族的, 已经盖上印章。还没发出去, 将军和少爷便失踪了。”
“他们是在哪里失踪的?”
“战场上。”王瀚回忆着, “当时刑部的左侍郎提到了, 说将军和少爷给蛮族通风报信, 让蛮族设下伏击,害死了六万大陈的兵将。将军和少爷就是在那场战役里失踪的。”
秦素鸢略一思索,道:“不对。”
王瀚浅怔。
秦素鸢说:“历来通敌之事, 无人不是做的小心谨慎。如果我父兄真的同蛮族有信件来往, 不会在出征前,还留一封没递出去的信。这样做很容易被留守的将士发现,分明是授人把柄。”
王瀚说:“我也是这样和刑部辩解的。”
秦素鸢再一想,又想到其中一个关节。
“印章。”她脱口而出,“王瀚,你说那封信盖了爹的印章?”
“是的。”
“爹的印章都是贴身保管……”秦素鸢沉吟片刻,眼眸中攒出清亮的光,“我知道了。王瀚,我会想办法先弄到这些信件的,只要看到信件,能从这所谓的物证上找出破绽,物证为假,我父兄的罪名也就站不住脚了。”
正说着,突然听见杨刃的声音:“秦小姐,还没说完吗?主子请你去一趟浴室!”
秦素鸢一怔,扭头去看杨刃,余光里看到王瀚的身躯剧烈颤了下。
王瀚脸上划过一抹痛楚,并有愤怒和记恨。他飞快收回脸色,咬咬牙道:“小姐……快去吧,别惹宁王殿下生气,我这就走。”
“王瀚……”秦素鸢心下戚戚。
“小姐,告辞!”王瀚一拱手,转身而去,走出去几步,又突地停步,说道:“小姐,恕我说一番难听的话。如今你都得指着宁王殿下了,一定要投其所好,维持住他对你的宠爱。不然,万一被他扫出府,秦将军和少爷又没能洗去罪名的话,小姐便是残花败柳,再难配得清白儿郎了。”
秦素鸢顿了顿,看着王瀚,问道:“你说的清白儿郎,也包括你自己?”
“是。”王瀚痛苦的说,“我虽出身贫贱,却极重视名节清白,从小便知道一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小姐,今日是你不要我,如果来日你又找上我,我会好好照顾你,但定不会娶你为妻。”
一番话,果然难听至极,仿佛堵住秦素鸢的喉咙,让她喉咙发酸发痒,却无法说出话来。
从她选择与王瀚一刀两断开始,就该知道,如王瀚那般自尊心极强的人,定是会把丑话说在前头,并且践行的吧。
她没有权力指责王瀚的恶语,因为是她先抛弃他的。
她也没想过指望沐浅烟庇护,只为了遵从和沐沉音的协议,无愧于心而已。
她已经没有再多的精力,去想以后的事了。
现在她能做的,只有在这龙潭虎穴里步步惊心的走下去,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至于沐浅烟……
罢了。
秦素鸢转身,走向杨刃,说道:“带路。”
她的身后,是已经走出花园的王瀚。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杨刃领着秦素鸢,一路都绷得和石头似的,不发一语。
刚才王瀚那诛心的话,杨刃也听见了,只在心里腹诽王瀚,打心眼觉得看不起他。
杨刃不喜欢自尊心太强的人,尤其是这般的男人。他总觉得,真正神通广大的人都是深藏不露、任人嬉笑评说的,正因神通广大,才能以平和的心态看待世间的种种平凡和尘俗。相比之下,反倒是那些半瓶子浪的,一个个的眼高于顶,自尊心强的不行。
而秦素鸢也没心情说话,两人沉默着,杨刃将秦素鸢领到了浴室。
寻常浴室因热水蒸腾,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热气,教人看不真切。
但沐浅烟的浴室里却清晰一片,隔着屏风,除了能看见一方模糊的剪影,听见些声音,便没有哪里像是浴室。
只因他是在用凉水沐浴。
“素鸢?”他听见了秦素鸢进屋的声音,那脚步声,即便只听过几次,却也弄不错。
秦素鸢应一声“六哥”,回手关门,走到屏风旁边,问道:“唤我来,是所为何事?”
沐浅烟的语调带着笑意,隔着屏风,还如细细的牛毛似的搔着秦素鸢的耳朵,“你看看右手边是什么?”
秦素鸢依言往右手边看,一张六角小桌,上头并排放着两个缠丝玛瑙玉盘,盘中盛放的,正是沐浴所用的猪苓和皂角。
只是,这皂角已经快被用完了,没剩下多少。
“皂角怕是不够用。”秦素鸢出声。
“你先将猪苓拿过来,院子里有些花,你可以摘了混进皂角里,这样不就够了?嗯?”
“是。”秦素鸢依言,先捧了盛有猪苓的缠丝玛瑙玉盘,绕过屏风。
入目的便是美人沐浴的画面。
秦素鸢微有一顿,心中不免涌上点羞意,却好在压制得极快,进而不动声色的走到沐浅烟身边,推了个矮桌过来,放上了玉盘。
视线一扫,不经意扫到浴池里漂浮着的几块厚冰,秦素鸢皱了皱眉。
这,该是有多冷?
“在看什么?”沐浅烟忽然面对她,双手交叠搭在浴池的汉白玉沿上,将下巴靠在上头,仰头看她。
他墨发沾湿,面带水露,白皙的肌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水下,竟是比女人还要细嫩似的,比之官窑烧出的贡瓷也不为过。
这般笑吟吟的看秦素鸢,眼底的漆光如漩涡。他的声音轻柔,就像是在说着情人间的绵绵私语。
“本王这病,从六岁就患上了。小时候身子骨弱,怕热的很,每天都觉得生不如死,大部分时间都要在冰水里度过。尤其是夏季,有时候要直接躺在冰水里睡一夜呢。”
秦素鸢静静听着。
“后来年纪大些,身体好些了,便抱着冰块出门。好不容易能出去,自是想多玩一阵,最后冰块消融了,便硬是忍着滚热的折磨,在外面又多疯了两个时辰,直到实在难以忍受了,才又回去冰水里泡着。”
他轻笑,风轻云淡,只如在讲一个故事:“母妃和四哥为了我,都操碎了心,我原本也想着大不了这辈子就这么认了,却不料,四哥把你推荐来府上。”
沐浅烟眸中的光晕,浓稠如酒,看着秦素鸢,“抱着你多好啊,香香软软,可比抱着冰块泡冷水澡舒服多了。要不是这池子水凉,本王定拉你下来,同洗鸳鸯浴。”
秦素鸢心里一抽。这个宁王,方才还显得可怜悲凉,引她动了恻隐之心。结果下一句就能拐得如此流氓轻佻,这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秦素鸢说:“我先去摘些花朵,混了皂角拿来。”
她起身,裙幅在微湿的汉白玉上摩擦了一圈。
秦素鸢去到院子里,摘了些夜合花回来,耐心将花瓣一片片的揪下,混合在皂角里拌匀。
她捧着混合好的皂角,回到浴池边。
沐浅烟已经洗过头发,洗发的猪苓里加了不少香料,浓郁的香味从湿透的墨发中散出来。
这香味妖冶,却不显媚俗;浓郁芬芳,亦不觉烦腻。
他见秦素鸢像是在思考这是哪种花做成的香料,便道:“是紫玉兰。”
秦素鸢缓然说:“是好东西。”说着递上玛瑙玉盘,玉盘里雪白的夜合花瓣和皂角,被沐浅烟抓起一些,揉在身上,洗去了这几日的风尘仆仆,还留有夜合花的余香。
秦素鸢见这里不需要自己再搭把手了,起身欲走,只是身子还没完全站起来,就被沐浅烟拉住了。
“走什么?本王要你在这里坐着。”
坐着,看他洗澡吗?秦素鸢只觉得衣服里像是有蚂蚁在爬,有些不自在,又丝丝恐惧。
秦素鸢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去屏风外候着,待六哥沐浴完毕,唤我递个衣裳。”
沐浅烟也不松手,视线斜向墙角的一个矮凳,“去把凳子搬来,就坐在这里。不然,要本王一个人在这里泡着,实在是寂寞呢。”
秦素鸢说:“一般人都是独自沐浴,何谈寂寞二字。”
“你知道本王不是一般人的,我的美人。”
秦素鸢无语,只得搬了凳子来,坐在这里,坚持不往水下面看,只望着沐浅烟,对上他那蕴着绚烂芳菲又教人心肝胆战的双眸。
他突然问:“不高兴了?是为着本王,还是为着你那未婚夫?”
正文 宽慰
冷不丁听他这样问, 秦素鸢感到些微的心惊。
单是沐浅烟知道她和王瀚的关系, 就已经让她吃惊的了。而现在, 他又看出她心里有事……秦素鸢自认为自己早就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 怎么还会被沐浅烟识破?
她怔了一怔, 道:“王瀚并非我的未婚夫, 只是我爹娘属意于他, 有心想为我们定下这桩事。”
“那怎么不高兴了?”沐浅烟嘴角含笑,若有所思道,“是他对你说了什么不舒服的话吧。”
“嗯。”思及王瀚临走前所言, 秦素鸢不免戚戚。
“素鸢。”沐浅烟忽然唤她。
他仍在笑,却瞧着多了几分正经。
他已洗尽了皂角,靠来浴池边, 一手握住秦素鸢的手, 与她一上一下四目相对。
“可不可以对本王说说,他都说了什么混账话?”
秦素鸢喃喃:“也并非混账话……”
“瞧你心里也难受, 不妨说出来。还是说, 你怕本王?”
他这么问的同时, 身子前倾, 手上加了点力度, 紧握秦素鸢的手。他的热度对常人来说像是烫水, 但对秦素鸢而言,却恰好是最适宜,他另一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竟让她感受到一种被安抚的温暖。
心头对他的恐惧被冲淡了一些, 秦素鸢说出口:“王瀚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我,如果我哪天被六哥扫地出门,没地方去了,他不会不管我,但也不会再娶我。也没什么,无非是对自己未来的妻子有些要求,不愿要不清不白的姑娘。”
沐浅烟轻笑一声,眸子处深如两潭静水,暗沉到底,幽幽道:“这可就是他的不是了,对自己的另一半有所期许,本是人之常情,但他明知道你现在的境地不好过,还要来雪上加霜。这样的人,骨子里最爱的始终是自己,做不到推己及人,不嫁也罢。”
秦素鸢苦笑:“我不怨他。”
沐浅烟说:“本王自然也不想看你被这么个人影响心情,不值得。而且,他似乎对本王的人品有所怀疑。你应了四哥的要求来本王这里,本就是委屈了你,本王又怎么可能把你扫地出门?”
秦素鸢垂眸,不知说什么。
沐浅烟笑了笑:“何况,你是本王的药。把你赶走了,本王不就没得治了。美人和冰块摆在面前,傻瓜也知道选哪个吧。”
他这么一说,反倒把秦素鸢逗笑了。
她这严谨的性子本是甚少发笑的,这会儿却翘了翘嘴角,眼眸染上些明快的颜色。
这个宁王,总是会做些让她没防备的事,说些她料不及的话。听着像是在挑逗她,不正经的很,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通透的人。
或许,她以为自己藏住了心思,实则都被他旁观得一清二楚。
秦素鸢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沐浅烟存有惧意了。
任何一个人,被另一个近乎陌生的人屡屡看穿内心,都会感到心惊,感到无所适从。
更别说她这种自以为固若金汤的人。
只是秦素鸢这会儿发觉,她似乎开始适应了沐浅烟的通彻,在听见他挑惹的话后,不但不再感到惧怕,反而轻松了起来。
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呢?
秦素鸢自己也不明白。
大概就是潜意识里觉得,沐浅烟该是和沐沉音一样,是个靠得住的人吧。
“美人嘛,正值韶华,就是该多笑笑才好看是不?”沐浅烟看着秦素鸢,将她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琢磨在心里,宽慰道:“不论如何,这宁王府就是你得以栖身的地方,只盼你别和其他人一样嫌弃本王。不然你哪天半夜跑路,本王可就惨了。”
秦素鸢嘴角又涌出点笑意,她郑重说:“我们秦家人向来信守诺言,我自不会做脱逃的事。不过,六哥就没有想过,遍寻世间名医,来治好自己的病?”
沐浅烟的笑容慢慢散去:“我这不是病。”
秦素鸢一讶。不是病,那是什么?
“本王这病是好不了的,除非,那个人肯……”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秦素鸢却敏锐的察觉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她想,凉玉怕是没猜错,宁王这病,涉及到什么皇家秘辛,且肯定不是好事。
沐浅烟又道:“就算是假设吧,即便本王能变回正常人,你也未必能出得去宁王府。”
为什么?秦素鸢用眼神询问。
沐浅烟答:“如果那时,你我相看两厌,自然就随便你出府了;可要是日久生情什么的……”
秦素鸢面皮一抖,差点被呛住。
“那样的话,你还舍得弃本王而去吗?”
秦素鸢忍着想要咳嗽的感觉,道:“殿下说笑。”一时连“六哥”都忘了喊。
沐浅烟轩了轩眉,说:“要走也可以,先给本王生个儿子。不然的话,本王定不放你走。”
秦素鸢终于破功,不慎咳嗽了出来。
她就当宁王是孤寂了太久,终于找到伙伴后,便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吧。
许久,秦素鸢给沐浅烟递了衣服,去浴室外等着他出来。
天将黄昏,她望着头顶上绚烂浓烈的颜色,发觉自己已经完全不再受王瀚那些话的影响了。
任王瀚说得再伤人,她也内心平静。
不得不说,她要谢谢沐浅烟。
他用他独特的方式——尽管骚包了些——但却非常有效的安抚了她。
再忆起王瀚后来提到的,关于秦家父子私通蛮族的信笺……
秦素鸢想,她该怎么才能拿到这些信呢?
——夜探刑部卷宗室。
这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方法。
半晌,沐浅烟推开浴室的门,走了出来。
他披着红底刺绣的大袍子,斑斓的彩绣冲击着秦素鸢的视觉。
他从屋檐下走出,慢慢进入绚烂的斜阳中,妖异的有些夺目。沐浴过后的一身香气,被风悠悠的吹来,衣襟口还敞开着一些,露出白如瓷器的胸膛,却又肌理分明。
因患有热病,他的头发已经半干了。
沐浅烟一笑,妩媚万分,搂了秦素鸢,在她耳边柔柔低语:“饿不饿?”
“还好。”
“去用饭吧。”
“是。”
他搂着秦素鸢的腰,带着她去堂中吃饭,一路上见到的小厮侍从,都恭恭敬敬的给两人施礼,半点不在秦素鸢背后嚼舌根子。
待他们到了堂中时,只见杨刃和凉玉已经在了。
两个婆子在布菜,杨刃在旁边站着。凉玉一看见秦素鸢,连忙大步走过来,唤道:“小姐!”
秦素鸢点点头,侧过头询问沐浅烟:“我和凉玉这些年亲如姐妹,六哥可否允许她也能上桌吃饭?”
沐浅烟笑道:“巧了,本王与杨刃也是同桌吃饭的。”
秦素鸢感到意外,轻笑笑,如此挺好。
说起来,这宁王府固然奢华,但吃食方面,倒显得家常了些。
鸡髓笋、莼菜羹、龙须菜、福建肉松,这四色小菜,再加上一碟玫瑰酱做点心,看着挺舒服。
两个婆子盛好了四碗粥,沐浅烟揽着秦素鸢入座,杨刃坐在沐浅烟身边,凉玉挨着秦素鸢。
白粥滚热,冒着雪白的热气,沐浅烟对两个婆子道:“每日供应膳食,你们也有心了,下去好好歇着吧。”
“是。”
沐浅烟夹了点鸡髓笋,放进秦素鸢的碗里,又用勺子舀了些莼菜羹给她,笑道:“这两样东西配着粥喝下,有养胃的功效。”
“多谢六哥。”秦素鸢温言道,“我自己来。”
凉玉也道:“宁王殿下不必费心,奴婢会服侍好小姐的。”
这菜吃在口中,酸甜苦辣都十分入味,沁透到了舌间齿缝,无孔不入。
只是秦素鸢一直在思量着潜入刑部的事,故而默默无言。
她想,以沐浅烟现在对她的需要,就算睡觉也会搂着她的。这样的话,如果她想夜里偷偷摸摸溜去刑部,沐浅烟怎么可能察觉不了?
秦素鸢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把事情说出来。
“六哥,”她道,“王瀚今天提到了我爹私通蛮族的书信……”
她将王瀚所说的,和自己所分析的,都说了出来。
杨刃放下筷子,凉玉也放下勺子。沐浅烟又给秦素鸢夹了点龙须菜,问道:“你想夜探刑部卷宗室,将书信偷出来?”
“是。”
“以你的轻功,应该确实可以。”
秦素鸢略有吃惊,沐浅烟知道她有功夫?转瞬她就释然,这人的神通广大她已经见识过了,别说勘破她有轻功,就是哪天他突然说“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传承了‘七杀剑’的人”,她都无须意外。
凉玉道:“小姐,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我一人即可。你要是想去,就在外面接应我。”
沐浅烟舀起一勺粥,优雅的送进嘴里,小银勺子在白粥里缓缓搅着,“杨刃,听见了么?马上入夜了,准备准备,都一道过去吧。”
秦素鸢道:“你和杨刃还是别去了,这本就是秦家的事,不牵扯你们。”
沐浅烟笑:“你是宁王府的人,半夜跑出去偷东西,还不准本王跟着。你是存心让我心里难安的是不是?”
秦素鸢无言以对,只得说:“那你们都在外面等我。”
如此商量妥当,夜深之后,一辆马车从宁王府的后门悄然驶出去。
杨刃驾车,专程捡僻静的小巷子走,七拐八绕,停在了与刑部大院只有一墙之隔的小巷子里。
秦素鸢一袭黑衣,黑布遮面,如影子似的钻出马车,飞过刑部的院墙,落了进去。
正文 抢信
深夜的刑部静悄悄的, 散落着昏暗的灯火, 无法辨识方向。
当空新月如眉, 秦素鸢仰头, 先辨识出几颗星子, 再依据星子所代表的方位, 确定了整个刑部各个配殿的方位。如此, 只消在心里推算一番,就知道了卷宗室的大致所在。
秦素鸢立刻飞掠过去。
悄然来到卷宗室的窗外,秦素鸢取出一支江湖上常用的迷香, 从窗纸上插了个洞送进去,迷晕了卷宗室里的值班小吏,随后推开窗户, 潜入了进去。
秦素鸢和刑部侍郎家的女儿有些交情, 那女儿曾和她说,刑部卷宗室里的卷宗, 是按照案子的级别大小和案发时间进行排列的。
秦素鸢牢记着这番话, 很快就在一个柜子里, 翻到了那些书信。
打开书信一看, 前面的全都是蛮族的信, 最后一封便是爹的字迹。
这字迹真的很像是出自爹的手, 秦素鸢乍一看,也倍感其以假乱真。再看信的左下角,的确如王瀚所说, 盖着爹的印章。
这信的内容, 是在给蛮族人透露崇州城的军事布防。单看内容,看不出破绽。秦素鸢又仔细的辨别字迹,渐渐的,发现这字迹有点不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她将蛮族的信重新塞回柜子里,只留下爹的这封。
还没来得及将信收好,忽然一阵疾风吹来,一把卷起手中的信,飞走。
秦素鸢一惊,当下就知道这不是风,而是有高手在暗处突然使用内力凝聚成劲风,从她手里抢信!
再下一刻,听得“嗖”的一声,屋内的蜡烛竟顿时熄灭。
什么人!
秦素鸢目光一冷,已然判断出,那蜡烛是被一枚暗器给打灭的。卷宗室里的小吏都被迷香迷倒了,定然不会是他们做的。也就是说,有人和她一样混进了刑部,也是为着那封信而来。是敌?是友?还是仅仅是碰巧遇见?
秦素鸢不相信会是朋友,而不管来者是敌人还是碰巧遇见,她都不会允许那封信落在那人手里。
这些念头在秦素鸢的脑海中飞快的闪过,她当下毫不迟疑,判断出那人所在的方位,冲了过去。
迎面又是暗器的声音破空而来,黑暗里,秦素鸢的听觉和感知力变得更加鲜明,那暗器的速度,快得超乎她的想象。她人已在半空中,无法改变方向,幸好身边有个柜子,当下一脚踢上去,借助反冲力让自己得以躲开那枚暗器。
秦素鸢落在了卷宗室的正中间,感受到黑暗中,那人正从自己左前方七步之外跑过。秦素鸢当即抓了手边被熄灭的烛台,朝着那人砸过去。
那人发出一声闷哼,显然是被砸中了。秦素鸢立刻冲上去,夺回信件,转身就跑。
高手过招,瞬息万变。
这厢秦素鸢刚抢到信件,那厢那人就朝着她发射暗器。
秦素鸢连躲开十几枚暗器,在地上滚了三圈,大大的拉低了速度。那人趁机追上来,和秦素鸢斗在了一起。
这般直接交手,对方的武功高低,一目了然。
秦素鸢感受到此人武功极高,招招狠辣,攻守之余还能找到机会抢她的信。
秦素鸢也不示弱,即便只能腾出一手与他搏斗,但也没落在下风。
他进、她守;他退,她攻。
他忽然以匕首攻击秦素鸢下盘,秦素鸢一个鹞子翻身,从他头顶飞过去,同时一脚踹在他肩膀后头,借力冲向窗户。
黑暗中,听得那人闷哼一声,因为被她踹了一脚,身子摇摇欲坠。
秦素鸢本以为能就此摆脱这人逃出去,却不料,就在她即将冲出窗户的前夕,那人竟突然扔了个流星镖过来。
小小一枚流星镖,却因那人使了很大的力气,使得被流星镖打中的书架子轰然倒下,将秦素鸢与窗户隔开。架子上几百本书哗啦啦的落下,顿时在地上堆了一座小山。
秦素鸢的路就这么被堵住,她心中一沉,忙要奔向另一扇窗户,不妨那人忽然点燃了火折子,杀到她跟前。
“呵呵。”那人杵在秦素鸢面前,阴沉一笑。
这本不算什么,但秦素鸢万万没想到,入目的会是一张满面是血的鬼脸。
无法形容这鬼脸多吓人,只那鲜血被火折子一照,便跟地狱里的枉死鬼一般。
秦素鸢没料到会撞见这么一张脸,一时恐惧,怔了一怔。那人就趁此时飞快出手,再度夺了秦素鸢的信件,同时匕首一引,戳向秦素鸢。
这种即将被夺命的危险感,让秦素鸢迅速找回意识,连忙躲闪。
匕首刺.入了她的身体,入肉的声音听起来说不出的惊心。虽然避过了要害,但肩膀还是被刺得鲜血淋漓,温热的血混着剧烈的痛,让秦素鸢的意识在一瞬间清晰无比,又在一瞬间万分昏沉。
她顾不得去管自己的伤,忍着痛出手抢信。
但毕竟是失去了先机,那鬼面人狠狠拔出匕首,迫使秦素鸢伸出的手又因剧痛而垂了下去。
鬼面人抢到信,立刻倒飞了几步,却不走,而是点燃一个火折子,挑衅似的摇了摇手里的信,将火折子朝着信靠过去。
“你敢!”秦素鸢大惊,怒声喝道,拼命的冲过去。
就是豁出一切,也不能让他把信烧了!
可那人并没有烧信,却是将火折子一抛,抛在方才零落的那些书卷上。
只见书卷顿时被烧着,火舌唰的一下就冲得老高,将整座卷宗室照得明明亮亮。
而秦素鸢抢到了信,在这瞬间明亮的屋子里,和鬼面人的视线交接,双方的形貌都完全暴露在彼此眼中。
秦素鸢目光冰冷,如同锋利的剑,盯着那戴鬼面具的人,问道:“你到底是谁,究竟要做些什么?”
“呵呵。”那人又是这般笑,冷冷的,充满了嘲讽和鄙视。
秦素鸢握紧了抢回来的信,瞥一眼燃烧的书堆。
这卷宗室里,不是书就是木头,一点火星就能将之尽数烧毁。
她看着鬼面人,冷冷质问道:“你到底是谁,烧了刑部卷宗室,就不怕惹上大.麻烦?”
鬼面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回答秦素鸢任何问题。
他看了眼已经熊熊燃烧的火焰,满意的笑了两声,转身冲破窗户,逃走了。
秦素鸢眼见已经无法灭火,又听见外头其余值班的人都在呼喊着跑过来。那几个被迷香撂倒在地的小吏们,不知道能不能被救出火场。秦素鸢只得用最快的速度,把他们拖到门口,然后迅速遁逃。
刑部的大火,很快就在空中映出了火红的光。
等候在外头小巷子里的杨刃,一看见火光,忙对着马车里的沐浅烟说道:“主子,刑部着火了!”
沐浅烟迅速撩开车帘,看一眼那处,道:“你去看看!”
凉玉也已坐不住,没等沐浅烟说话,先提剑翻墙进去了。
结果,凉玉一进去,就看见了秦素鸢。
见到秦素鸢肩头的血迹,那么大的一片,凉玉惊呼:“小姐,你怎么受伤了!”
高墙外,沐浅烟听见秦素鸢受伤,眉头一皱。
杨刃也翻墙进来,喊秦素鸢和凉玉两个赶紧离开。
三人回到小巷上,沐浅烟已经下车,看了秦素鸢的模样,眼角乍现出烈火般的赤色。他将秦素鸢揽过来,一手环绕过她的背,另一手抄起她的膝盖窝,将她打横抱起。
他抱着秦素鸢踏上了马车,“凉玉上车,照顾你家小姐。杨刃赶紧驾车,这火势很快就会引来人,尽快回府,别教人瞧见。”
杨刃和凉玉用最快的速度各就各位。
凉玉随身带着金疮药和纱布,她挨着秦素鸢坐下,看到秦素鸢的伤口很深,不禁咬咬唇。
“小姐,你忍着点。”凉玉边说,边小心的扒开秦素鸢的衣服。
衣服有些部分和伤口粘连在一起了,凉玉这么一动,牵动秦素鸢的伤,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逼得秦素鸢变了脸色。
秦素鸢紧咬牙关,硬是把呼喊惨叫都封在口中。
沐浅烟见状,掏出随身带着的小刀,利落的划开秦素鸢的衣裳。
这么一来,那伤口才得以暴露在凉玉的眼前。凉玉拔下金疮药的瓶塞,说道:“小姐,我撒药了,你要是疼……”
“要是疼就咬本王吧。”沐浅烟接了话,他的一只手臂仍然环绕着秦素鸢,她未受伤的那半边肩膀,靠在沐浅烟身上。
她闻言,扬起眸子看了眼沐浅烟,喃喃:“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对我而言是小事。”
沐浅烟拍拍她的手,对凉玉道:“快处理吧。”
凉玉也就不再耽误时间,往秦素鸢的伤口上撒了药,然后用纱布一圈圈的包扎好,最后打了个结,小心敛好秦素鸢的衣服。
凉玉愁眉不展的说:“小姐是遇上谁了,怎么会受伤?早知道会这样,我就跟小姐一起进刑部大院了!”
秦素鸢因受了伤,脸色有些白,但并没有显得虚弱,她道:“凉玉,我却庆幸你没有跟着我一道进去。那人武功极高,更擅长暗器,你不是他的对手。”
凉玉一惊,刚要问那个杀千刀的家伙是谁,不妨马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因着这急刹车,凉玉没能开口问话,就先把后脑勺磕在了车厢板上,磕得一阵痛。秦素鸢和沐浅烟也向前仰倒,差点从座椅上摔下来。
凉玉被撞得眼睛昏花,用手揉着后脑勺。
沐浅烟抱好了秦素鸢,马车外,驾车的杨刃声音有些紧张。
“主子,有一队人马朝我们杀过来了,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