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奈上花轿
闺房中, 君筱心对着绣架上已经隐隐现出鹌鹑模样的半只鸳鸯长吁短叹, 正愁着要如何着手补救, 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 咋咋呼呼的小丫鬟知书冲到她跟前, “小姐, 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绣鸡仔啊!前头可出了大事啦!”
君筱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是鸳鸯……”
“哎!老爷刚刚给你定了门亲事, 下个月初八你可就要上花轿啦!”
定亲!
君筱心猛地站了起来,一下带翻了身前的绣架,噼里啪啦地倒了一地, 那顶着鸳鸯的美名却被误认为是鸡仔的半只鹌鹑正可怜地飘落在两只慌乱的绣鞋边,奄奄一息地等着被人发现并捡起。
可惜,唯一会心疼它的人现在是自顾不暇, 满心只想着自己怎么会凭空多了门亲事?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突然就要把我嫁出去?我甚至连对方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无论圆还是扁, 她都不愿嫁。
“爹爹给你挑的人家你还不放心吗?那宇文家可是响当当的名门望族,不说他家一门将相, 只你那未来的大姑子, 将来可是要当贵妃的人!”
想起方才来纳采的媒婆绘声绘色地将男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再看看门前堆得跟小山似的各色珍品, 这还只是登门礼而已, 若是聘礼, 只怕连这偌大的院子都要给塞满了!君万里笑得合不拢嘴,媒婆杯中的茶水都还未添上一轮,他这个准岳丈就迫不及待地拍了板, 为女儿定下了这门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婆家。
君筱心咬咬牙:“皇亲国戚又如何?咱们家什么时候要靠这些关系过日子了!”
君万里陪着笑脸, 小心翼翼地哄着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乖女儿,先不说这门亲事对咱们四方盟的生意有多大帮衬,爹爹只是想着你有个好归宿。眼看你就要满十六了,自年前起,这说媒的没来过一百也有过八十,回回都让你给赶了出去,先前的那些歪瓜裂枣就不说了,的确是配不上我的心肝宝贝。可这一次却绝对不同。”
他都打听好了,这宇文家一门忠烈,数年前老将军父子三人战死沙场,留下赫赫战功与幼子一名。现如今这宇文小公子长大成人,是这宇文家唯一的血脉不说,还现任殿前副指挥使,年华正好,前途无量,又相貌堂堂,这将门之后身子骨一定孔武有力。君万里最担心的就是宝贝女儿这娇生惯养的他日嫁做人妇不懂得侍奉公婆会吃苦头。然若她嫁的是这个宇文公子,那可就上无公婆,旁无叔伯,这偌大的将军府,都由她这指挥使夫人说得算,那他这个做老父的自然也就不用再操心太多。
他说得沾沾自喜,君筱心跺跺脚,恨不得踩碎父亲心中的小算盘,“爹!您不是一直都教女儿做人做事做生意得靠天靠地靠自己,咱们家这些年也都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从小到大,您也没少和我说起那些官商勾结的混账事儿,现在你又和我说起这些皇亲国戚好处来,女儿不解,女儿不答应!”
君万里擦了擦满头的大汗:“哎呀,那些都是爹喝多了和你胡诌的野史小传,为的是哄着你小时候吃饭睡觉的,岂可当真!”
君筱心撇撇嘴,满心不甘,“您就这么把含辛茹苦养了十六年的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嘛?”
君万里老脸委屈,大喊冤枉:“这哪是火坑,分明是一门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亲事!”
他说得真切,声颤语缓,背脊微驼,俨然就是一个一心只为女儿费尽心思的操劳老父,褶皱堆叠的眼角还真的挤出两滴老泪,以示自己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然君筱心又不是别人,还能看不出自己亲爹的这点小九九,杏眼圆瞪,粉颊更因为又急又恼而涨得绯红,此时此刻,哪怕父亲说破了那双厚嘴皮,她的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
“爹爹,哪怕这是福窝,女儿也——不·想·嫁!”
宝贝闺女如此油盐不进,显然出乎君万里的意料之外,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挺直了先前还微弓的脊背,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气度风范和——威严。
“胡闹!婚姻大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得你选!这样一等一的好婆家,人家求都求不来,你还给我挑?现在马上就给我回房,从今日开始就老老实实等着花轿上门,哪里都不许去!”
君筱心从小到大都是被父亲捧在手心里呵护着,何曾见过如此声色俱厉地责骂,一时惊呆在原地,过了好半晌这才回过神来,豆大的泪泡儿在那大大的眼眶中滚了又滚,却愣是憋在那里不往下跌落半颗。
君万里看着女儿晶莹闪亮的眸子,看着也是不忍,重重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道出了实情。
君家世代行商,从最初的小商贩做到现在扬州第一的大商行,君万里可谓做的是风生水起,还以君家商行作为基业建立了四方门,广纳过往商客和能人。这些人也为了君家的四方大商行添砖加瓦出了不少功劳。引得扬州当地各类大小商铺纷纷加盟,几年之间,四方门已经成为扬州最大的商铺联盟,后直接改作四方盟,可谓风头无俩。
前些日子,四方盟的这些门客中,有几人在街上与扬州城第一镖局青扬镖局的镖师发生了口角,一气之下竟扯了人家的镖旗。这可是犯大忌的事,镖局的人打上门时,君万里本欲花钱消灾,了去这桩横祸,谁知门客中又有一些会拳脚功夫的,替君家出这个头,愣是将一桩口角纠纷演变成了一场聚众械斗。不但把那镖局的人伤了几个,还把人家将出的镖给搅乱一通,押送的镖在混乱中竟不翼而飞。这下镖局直接连赔偿金都不肯要,直接上君家来兴师问罪讨要个说法,偏偏那镖局又和官府有些粘连,于是一张状纸就将君万里连同四方盟都告到了云川府!
对方显然怒火难消,这场官司有备而来,君万里若是没有十足的准备,只怕他一代巨贾就要为一场莫名的闹剧而去吃上几年的牢饭了。
消息传了出去,除了远在千里不问世事的云台山庄传来了飞鸽问候。其他人对四方盟莫不是敬而远之。虽然君家家大业大,但是青扬镖局在当地也是势力庞大,二者相比,人们自然更惧怕有武力有官府撑腰的这一方。此事不出一个月,君家的生意一落千丈,四方盟也受了巨大牵连,许多商户都为了自保而脱团,门客也走了大半。
听了父亲这番难言之隐,君大小姐的玲珑心思转了几转,已然将此事与自己这桩荒唐的婚事理出了个前因后果。
“所以——爹爹才找了个足够当靠山的好亲家?是想借宇文家这棵大树来为四方盟遮风避雨么?”
君万里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才痛心道:“筱心,你从来就是我君家最珍贵的掌上明珠,即使这是一门能够为君家带来转机的亲事,爹爹首要考虑的也一定是你的终身幸福。”
君筱心的眼泪无声落下,却不再说出半字驳逆之言。
君万里看了心疼,双目微微泛红,颤声道:“宝贝闺女,算是爹求你了,你就嫁吧……”
“嫁,我嫁就是了!”
筱心无奈地点头,再也受不住心底的委屈,给了父亲一句肯定的答复,就掩面跑回闺楼,将自己关在房中再也不愿踏出半步。
纵使有千般万般的不情愿,等到迎亲队伍上门的这一天,君大小姐还是乖乖地穿上了嫁衣,戴上了凤冠霞帔,在响彻扬州城的炮仗声里,在君大掌柜喜极而泣又依依不舍的目送下,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要将她抬进另一番天地的大红喜轿。
从扬州至都城云川,七百多里,就算走的是官道,抬着个八人喜轿,这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也需耗上一个月才能抵达都城。宇文家的影响甚广,沿途的官驿都不敢怠慢分毫,一路好吃好喝好住地招待着,然尽管如此,坐在轿中的新娘子还是在一路的颠簸中苦不堪言。
这轿子再华丽,却掩盖不了闷不透风的事实,凤冠霞帔再精致,长时的披戴也只让人觉得这脑袋这身子就要被压得垮散了骨架。
以至于到了最后的几天,君筱心在下轿的时候都需要由陪嫁的小丫鬟知书搀扶着,才能勉强迈开了脚。
双脚一落地,踏实的感觉只让心下不由地雀跃起来,于是也没多留意脚下,尤其是顶着大红盖头更是莽撞,虽有喜娘紧跟在旁,却还是架不住一身头重脚轻的行头,一不留神地被一块石头给绊了脚。
搀着她的知书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和小姐一样都是打娘胎里头一回出了这么一趟大远门,早被轿子给晃得不知天南地北。主仆两人咿咿呀呀地就要一道往地上栽去,喜娘急得什么都忘了,只记得牢牢压住新娘子头上的盖头,不让那只有新郎官才能看第一眼的花容月貌被旁人窥去半分。
君筱心以为自己铁定要摔个四脚朝天,没想到一个跟头栽下去,粉雕玉琢的脸蛋儿竟撞上了一堵硬邦邦的肉墙,腰间更是一暖,一道有力的支撑让她瞬间就站稳了脚跟。
身为女子的本能在告诉她,这哪里是肉墙,分明是一个男子的胸膛!她小脸一热,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推,哪知这腰上的撑力竟犹如一道紧箍,将她结结实实地圈在了那强硬的铁臂中,非但离不开半步,就是想要动弹半分都难比登天。
“何人如此大胆!”小巴掌一起一扬,想要将身后熨帖的热度逼退。谁知那人无赖得很,不但不松手,反倒还将她又往那热滚滚的胸膛贴近了几分。她又羞又恼,挣扎之下,头顶的盖头眼看摇摇欲坠。
下一刻,她一左一右地被人搀扶了过去,盖头也被两只手死死地按住,左耳边响起喜娘夸张的惊声叫喊:“哎哟,我的姑奶奶,这盖头说什么都不能掉!”
身后的热度虽然没了,可筱心依旧能察觉到一道灼人的目光就在身前不远直直地落在自己脸上,虽然隔着一块红盖头,却还是把她的小脸烧得火热无比。
她不由娇叱:“什么人在那鬼鬼祟祟?”
左手边,知书唯唯诺诺的抽气,紧紧地拽着自家小姐的袖子,三分疑惑,七分惊讶:“小姐,好像是,是,是姑爷——”
正文 新娘子睡着了
筱心愣了愣, 后知后觉:“什么姑爷, 哪门子的姑爷?”
知书瞅了眼小姐一身的吉服, 再看看那红艳艳的盖头上掐着金丝的流苏条, 讷讷道:“还能有哪个姑爷, 可不就是你的夫君, 新郎官呗!”
听到丫鬟如此一说, 君筱心盖头还遮着眼,人已本能地就向后退了好几步,低声道:“不是说男方职务缠身, 要等到了京城再来迎娶吗?”
知书亦低声应道:“谁晓得呢,可他和你一样,穿着喜服, 喜娘都迎上去了。”
话还没说完, 就听到喜娘陪着小心,笑道:“哟, 宇文大人, 怎么劳您大驾亲自来了……”
君筱心一听喜娘这声, 便知果真是了。这宇文家上下只剩这一个独苗, 这“宇文大人”除了新郎官宇文晞还能是谁?
她不动声色, 却暗忖:本就该到扬州亲迎, 现今花轿都快到了京城,这正主才姗姗来迟竟还成了稀罕?
很显然喜娘的谄媚扑了个空,除了自个儿咋咋呼呼的囔囔, 便再无一人回应。
君筱心顶着盖头, 看不到外头,却不知怎地就心跳飞快,慌忙扯了扯身旁的知书,示意其搀着自己离开。
岂料,这步子还没迈出,突然不知哪冒出了一颗小石子,就那么刚好打在了那盖头的一角,缠在了那流苏上左右晃悠着,彷若无形中一只不安分的手,扯着盖头奔着其下的丽颜寻芳而来。眼看这盖头就要被带起,露出了新娘子白皙小巧的下巴,嵌在红彤彤的嫁裳之中,犹如落在红梅上的一点白雪,让人虽未窥得真颜却已遐思满天。
筱心眼疾手快,纤纤玉指死死地拽着那金灿灿的流苏,扯了那作怪的石子丢在地上。
前方传来男子不以为然的冷哼。
隔着盖头,君筱心看不清来者面貌,忍不住向旁躲去。
好在对方并未再作纠缠,她在喜娘和丫头的搀扶下进了驿馆。
只有在新娘子专属的客房内,她才得以掀开盖头透气,脱掉那一身厚重又累赘的行头,伸展手脚,舒活了筋骨,这才恢复了些许元气。
这一路夜夜都宿在驿馆,她早就习以为常,然今夜却不同以往,毕竟明日抵达云川,就要正式行嫁娶之礼。可一想到自己是要同门外那厮拜堂成亲,她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情愿,再想到那教人难以启齿的洞房夜,心底更是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恶寒。
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帕子正中绣着一只辨不出种类的鸟儿,正是她在出嫁前苦心绣的鸳鸯。
鸳鸯成双,可帕上却形单影只。
她虽不懂辨别那鸟儿的雌雄,却深深地知道,她亲手绣出的,只有鸯,没有鸳。
自小娇养,父亲从未勉强她做过半点不情愿的事,女孩儿家该会的本事,她除了在画工上能长点脸面,其余的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
这女工刺绣就更没有被她正眼瞧过一回。
直到那一年,她爹爹在外误中了歹人的暗器,命悬一刻。
就在她觉得天都要塌了的时候,那个人出现了。
一身白衣翩翩,犹如救世的天神,妙手回春,医术超群,竟硬是将君万里从阎罗王的手中给抢了回来。
她只记得在替父答谢时,神医的春风一笑,登时就吹皱了她心底还没来得及为任何男子起过半点涟漪的一池春水。
然而并没有才子佳人故事的延续。
神医只是路过,救下她父亲一命,然后就挥挥衣袖,在毫无察觉之下带着她的一颗芳心翩然远去。
从此她就陷入望不到边际的单相思中,一双细细嫩嫩的小白手儿,竟也拾起了针线,带着对心上人的念想,绣起了缠绕着女儿家无限遐思的鸳鸯锦帕。
然而鸳鸯还未凑成对,她就成了别人的新娘子。
如此一顿胡猜乱想,可想而知这一晚睡得有多艰难。
窗外天色刚泛起鱼肚白,门外就响起了喜娘的催促,知书应了门,慌忙到床边唤醒自家小姐。
君筱心才刚起了睡意,这时候被人生生从被窝中拉起,昏昏欲睡得连气恼都忘了,只晃着沉甸甸的脑袋任人梳妆打扮,等重新蒙了盖头被扶出房,门外的人皆已整装待发。
乐鼓声声,一路奏响,不消半日这声势浩大的送亲队伍已经进了城门,惹得行人驻足,无一不露出艳羡的目色,看这排场都知道办喜事的人家非富即贵,再看那繁复华丽的八人喜轿前头,白马之上风华正茂的新郎官,器宇轩昂仪表不凡,人群中已经开始交头接耳,都在打听是谁家的姑娘好福气,能嫁进这样大富大贵的好人家。
大红花轿稳稳地落地,停在一处轩昂壮丽的府宅大门前,只看这里张灯结彩,炮竹高悬,就连大门口立着的两尊石狮子都披上了喜庆的红绸。
喜娘一声吆喝,炮仗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小丫鬟知书在喜娘的示意下,打开了轿帘,却不见轿中人伸出手来,便心生了奇怪,低声唤道:“小姐,到地方啦,要下轿了。”
花轿内安安静静,不见一丝动静,知书情知不妙,抬眸一扫,却见戴着盖头的新娘子斜斜地靠在大红轿厢内,匀称又祥静的吐纳声正轻轻缓缓地从那绣着交颈鸳鸯的红盖头中传了出来。
这,这——
敢情新娘子这是在路上就已经睡着了啊!
知书一时没了主意,看着轿中睡得正香的主子,再看看上前催促的喜娘,不知该如何应对。
眼看吉时要到,喜娘见这边磨磨蹭蹭,只道小丫头不知分寸,正欲亲自上阵扶出新娘,结果探头往轿内一看,也只有傻眼的份儿。
哪有新娘子在花轿里就睡死的!她做了二十年的金牌喜娘,也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
一老一少都石化在轿前,高大的大红身影到了身后都不曾察觉。
“怎么?”
男子的语气透着些许不耐,堵在轿前的两个女人连忙缩着脖子让至一旁,自诩识人无数的喜娘只道是惹毛了正主,连忙躬身赔笑,道:“长途跋涉的,新娘子体贵身娇经不起劳累,我这就把她搀出来。”说罢,就伸手去打轿帘,这时却听见身后道:“我来。”
喜娘正纳闷此话何意,却不容她多作思忖,一道无形的迫力就让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了两步。
同样退开的还有杵在一旁做木头人的小丫头知书。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脸不耐烦的新郎官已经卷起了轿帘,探身钻进轿中,毫不费力地将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抱出了花轿。
这时候人声鼎沸,炮仗如雷,就算得周公真传也该醒了。君筱心倏地睁开眸子,始觉身处异样,小手一通扑腾,没碰到冷硬不适的轿厢,却意外地摸到了同样坚硬却散着热气的精壮胸膛。
嗬!
她这下子可算彻底地醒了过来,借着盖头漏进的余光,她清楚明了地看着她手下覆着的衣料,是同她的喜服分毫不差的材质,更一样是那灼得人心焦眼扎的大红!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她开始扭动,挣扎,小手成拳,毫不客气地往那恬不知耻的胸膛招呼过去。
她这一顿拼力捶打,落在那硬邦邦的肉盾上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不见那狂徒收敛分毫,她这下生出了慌乱,原本斗气十足的声讨都失了几分气势,不自觉地显露了怯意,连气急败坏的低叱都显了几分娇嗔的意味。
早就知道这男的不是什么善茬,哪里能就这么轻易让她如愿。她越是挣扎,绕在身上的铁臂就箍得越紧,身旁人声喧哗,还有不少好事者的叫好起哄,虽说这些人都看不到她的脸,但君筱心还是觉得浑身滚烫,脸蛋更是红得恍恍惚惚。她打娘胎有记忆伊始,就从未这般狼狈不堪。一路恨一路羞,攥着粉拳咬着银牙,却无计可施,无处可躲,只得任人抱着跨过一道又一道的大门,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回廊,然后突然脚下一实,人已站在了地上。
双脚一落地,她本能地就要跳开,谁知腰上一紧,又被人牢牢圈住动弹不得,“你又要作什么!”她正欲发作,手中却塞进了一团连着红巾的绸球,不甚客气的低喝从头顶传来:“自然是拜堂。”
喜娘在旁帮着腔:“对对对,莫耽误了吉时!”
什么吉时!是凶时还差不多!
君筱心满心忿恨,这时候那男人也放开了她,只牵着红巾的另一头走在了一旁。她知道,这是马上要行大礼了。拜了这堂,她可就真的要和这男人凑成了一对夫妻!她才过了不足十六年的自在日子,如何能甘愿大好余生就这么落在这阴阳怪气的狂徒手里。花球被紧紧攥着,早在怒火摧残下散了原状。
身后跟着一堆丫鬟婆子,余光中偷偷瞥见知书的裙角,听着嘹亮刺耳的唢呐铜锣,这场上越是喜庆,她就越是心结惆怅,不由落下两颗泪珠,染上了胸前的红绸,晕开了两朵暗红的泪花。
她真的不愿意与这素未谋面的登徒浪子拜堂行礼,她想要的人,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正悲愤着,忽闻观礼的人群中议论纷纷。
“早几年前就听说太子在为这位小舅子物色各路闺秀,上至皇室下至寻常人家,却无一能入得了宇文公子一双法眼。现不知这一位是哪家的小姐,竟能得到这位祖宗垂青。”
“您有所不知,这一位既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官家小姐。不过可大有来头,若真要算起,倒也算是名门之后。”
“怎讲?”
“您可听说过扬州四方盟?这新娘子便是那四方盟君大掌柜的独生女。”
“原来是君掌柜的掌上明珠啊!早前我在扬州落难,幸得四方盟的能人出手相助,才得以死里逃生。后来有幸得君大掌柜银两资助,又给我引荐了一些商铺。做成了些买卖,这才有了我今日的身家。我看呐,那扬州城的祥乐兴隆,一半也亏得君大掌柜的乐善好施无私大同!”
如此盛赞多少都带着一丝吹捧的意味,然落进君筱心的耳中却打心底地为自己的父亲骄傲自豪。虽说她是被半哄半骗地逼上花轿,然而她也无法忘却离家之时,父亲眼角泛起的泪光,和眉间由衷的不舍与担心,也许这一门亲事,参杂着许多利害关系,但是她却无法不信这亲事的的确确是父亲为她精挑细选苦心筹谋而来的,试问天底下,哪有不为儿女好的父母呢?
想到君万里,筱心僵硬的双腿渐渐回复了些许暖意,她不能在这个时刻,生出些落人口舌的事端。要知道,她若任性,四方盟和这曹家势必名誉扫地,沦为天下笑柄。看这宇文晞也不是什么善茬,面对这样的奇耻大辱又岂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指不定要如何上门为难。父亲尚有官司缠身,如何能斗得过这权势遮天的皇亲国戚?
心念于此,再多的怨念,也就化作一团沉重的哀思,压在那原本坚定了不愿跪下的双腿,任着喜娘的搀扶,缓缓地跪了下去。
“一拜天地——”
油腻又尖锐的报喜声起,她微微一愣,已来不及细想,只由着丫头和喜娘搀扶,跪下又起,起了又跪,转身,转身再转身,推推搡搡,兜兜转转,周身的喧哗换了一阵又一阵。浑浑噩噩中,只觉得自己犹如一具失了魂的木偶,任人摆布。好不容易被人拥进了一间房中,周身的人声不若方才那样沸动,却依然能知晓有些许人也一同跟了进来。不过从细语碎谈中亦能听出,此刻在这房里的多为女眷。
直到被人扶着坐在了铺满了四色果儿的喜床上,君筱心这才蓦然一惊,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已经进了洞房。
正文 洞房花烛夜
洞……房!
她倒抽一口气, 僵直了脊背, 正襟危坐在那绵软的被褥之上, 身畔还坐着一人, 虽一言未发, 她却能感到一股张扬舞爪的迫人气势正来势汹汹地挑动着她身为女子特有的纤细敏感。
那气势锐不可当, 势在必得, 而且还很——
火热。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瑟缩。好奇怪,分明,她还好好地坐在这里, 耳边还应付着没完没了的来自围绕在大红喜帐前的各色聒噪,而那人虽然坐在身旁,却并未碰她分毫。
足足一整日滴水未进的小嘴轻轻地抿了又抿, 她情不自禁吐了吐舌头, 滋润着有些干涩的红唇,自嘲一笑, 很快也就释然了。
此时听到有人笑道:“好了, 好了, 大家伙都散了吧!折腾了一天, 六弟也要休息了!”
筱心听着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仿若枝头的百灵, 清响动人,却不若寻常少女或妇人矜持内敛,倒是那笑声中的底气隐隐透着一股泼辣张扬的霸道劲儿。只听嬉嬉笑笑, 声量不小, 驱赶着闹洞房的人们向外头去。
筱心忖道:此女口中唤着的“六弟”,想必就是身旁坐着这个混球。果然是一家子,才会连说话的语气都如出一辙。
只听见屋里头窸窸窣窣地人员散去的脚步声,那女子似强拉着什么人低声呵斥了几句,又对喜娘交待了一些事宜,然后也随着人群出了房门。
嗡鸣了一整天的耳朵总算得以片刻的消停,筱心吁出了一口闷气,却在听到房门带上的声响时又瞬间竖起了浑身的寒毛!
她还没忘,所有的人都走了,最危险的那一个可还堂而皇之地坐在她的身旁!
“喜杆挑喜帕,称心又如意——”喜娘特有的腔调说着吉祥话,挂着金秤砣的黑色秤杆已经伸至了盖头下方,秤杆的另一端自然是递到了洞房花烛夜的另一位主角儿手中。
漫不经心的男声悠悠响起:“好了,您老也忙活一天了,先下去吧,这里我自己来就好。”
“这——”喜娘显然有些为难,该有的仪式还未完成。
“怎么?”宇文晞冷冷一睇,微扬的话尾透露着所剩无几的耐性:“您还要在这看我们洞房?”
这一回喜娘没有迟疑,连半个目光都不敢停留,缩着脑袋就匆匆离开了这红幔高挂的内室。
直到扣上了婚房的囍门,这做了二十年嫁娶的资深喜娘才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印了印满是油光的亮额,没好气一甩手:“真是开了眼了,见过心急的,没见过急成这样的!”
静谧的新房内,除了案台上高燃的龙凤烛不时发出几下微弱的噼啪声,君筱心就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正咚咚咚的像一面没完没了的小鼓,在身体中敲敲打打,震得她头晕脑胀。
男子拢起两根指头,修长的食指微微上挑,代替手中的秤杆探向那缀着流苏的大红盖头,就这么挑起了一角,露出盖头下雪白的柔肤,却又未完全掀起。
“娘子,我们也早些歇息吧。”倏然靠近的男声,懒懒的语调说着文质彬彬的言语,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就好似让一个顽劣的孩童捧着书本摇头晃脑,走神不走心。
听到“歇息”二字,君筱心脑袋瓜子嗡嗡一震,毕竟她只是个不识人事的小姑娘。这洞房之礼也只在出嫁前才听家中年长的嬷嬷含糊提过那么一回,只知是一男一女极为亲密之举,却不知具体要如何进行。
素来这些不得不做的未知事物本就足以让人望而生畏,而只要想到即将要和自己做出那亲密事的是眼前这个还未谋面却已厌恶至极的男子,她心底就更添了一层莫名的恐惧。
那盖头欲掀不掀,金灿灿的流苏只随着男子慢悠悠的语调,在君筱心如临大敌的眸光下,晃来晃去,晃得她心慌意乱!
乱中生惧,惧中生莽,下一刻,一直绞缠在衣角的纤纤玉指奋力一扬,一不做二不休,扯着那不知好歹的流苏猛地一拽——
珠花颤颤,丝绸滑落之处沙沙作响。交颈鸳鸯随着那落地的正红在眼前一闪而过,犹如戏台上落下又拉开的帷幕,一点一点地现出了那张深藏在珠围翠绕间的绮颜玉貌。
初次交锋,气势不可输!
筱心瞪起大眼,扬着下巴,无知无畏地撞上了一双亮灼灼的黑眸。
眼前的男子,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年轻脸庞,称得上俊朗的五官却呈着一副不可一世的倨傲神情,仿佛天地在他眼中都仿若无物,对着她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那眼底闪动的晶亮却不是因惊艳而起,却卷着耐人寻味的深意,与那嘴角毫不避忌的嘲弄一唱一和着,大喇喇地写着挑衅。
若不是他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喜服,君筱心会以为这是哪一位上门踢馆的滋事者。
“一个姑娘家的,怎么比我还心急?”宇文晞撇了撇嘴,闪着两眼精光,欺身上前,张扬又迫人气息顷刻就将跟前的俏佳人团团笼住。
君筱心想也不想,玉手一格,精准无误地抵住了那来势汹汹的唇瓣,她一心只念着护住自己的面颊,却忘了此举亦是羔羊入狼口,只觉得手背一下湿软,已然印上了那没羞没躁的薄唇。
“你,你做什么!”她顿时头皮发麻,舌尖也跟着打起了颤儿,小手就像被一大把钢针给扎了一般,猛地又抽了回来。
宇文晞冷哼道:“今晚是你我的洞房之夜,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她的惊乱于他似是一场赏心悦目的好戏,只不过他看戏的姿态并不是置身之外,而是往那满身防备的身子那又凑近了一些,打算亲力亲为助她演好这一出令人期待又振奋的洞房花烛。
陌生的男性气息激起了她心底深深的厌恶,再也忍无可忍,君筱心往越靠越近的男性躯体上全力一推,就抱着繁复的嫁裳跳到了几步之外,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瞪着跌坐在地,惊怒交加的男人,红彤彤的小脸上酝着火气先声夺人:“告诉你,本姑娘可不是好惹的,若是再敢乱来,我可就喊人啦!”
“哈哈哈哈哈!”
听她这般气势如虹的威吓,吃瘪的男人反倒敛去了一脸的怒容,爆出一长串惊天动地的畅笑。更索性换了一个闲适的坐姿,半身后仰,双手撑在身后的床围,扬起下巴,就这么吊儿郎当地盯着她。
“原来我娘子还是这般的女中豪杰。这洞房之中,你若乐意喊,便只管喊,为夫倒不介意便宜了外头那些听门的闲人——”言语一顿,犀利的眸光落在不远处地面上的某个事物上,大手一捞,已拾了过来。原是一方锦帕。闪闪的目光在那貌似鹌鹑的鸳鸯上盘旋片刻,嘴角立马扬起一团恶劣的笑:“看不出君大小姐的绣工竟如此了得。”
“你!”见他左一口娘子右一口娘子叫得好不顺口,君筱心只觉得荼毒了双耳,又见他满口嘲讽,手里还拿着自己不慎遗落的鸳鸯手帕,这下更是心底生厌,呸了一声,怒道:“谁是你娘子,我绣工了得不了得与你何干。快还来,别弄皱了我的帕子——”
“不还又如何!”他目光湛湛,嘴角眼看就要咧到了耳根后,一句反问未尽,人已一跃而起,筱心眼皮都未眨一下,只觉耳畔一阵温热,他竟已立于身后,男人危险的气息已经染红了少女柔嫩的肌肤。“难道没有人教过你,女儿家最应了得的本事,是叫做温柔!”
如此露骨的言辞,君筱心平生闻所未闻,此时孤男寡女洞房花烛,当下只觉得恶寒无比,心中大骇,正欲转身推开他,却不想腰间一紧,双脚已经腾空而起!
“啊!!”她趴在男人的肩背上,像一尾脱钩入瓮的小鱼,不遗余力地扑腾挣扎,最后被毫不留情地扔到了显然是用来辣手摧花的大砧板——那张喜气洋洋的大婚床上。
直至男人的邪笑占据了整个眼帘,她才后知后觉地认清了这显而易见的意图,她一时慌了神,咬牙乱道:“你…你,你,不可以无礼…”
宇文晞笑得轻狂:“洞房花烛,周公之礼,有何不可!”
君筱心一个黄花大闺女,怎经得起这样三番两次的言语轻薄,又怒又羞,俏脸儿涨得通红,手脚被压制着动弹不得,脑中亦是一片空白,张开嘴来,只想起骂了一句:“你,你不要脸!”
“春宵一刻,要脸何用…”没皮没脸的轻笑,夹杂着男子特有的气息,随在那明目张胆落下的薄唇,径直奔向少女鲜嫩欲滴的朱唇。
总而言之,新郎官上任三把火,欲|火,欲|火,欲|火!
君筱心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花季少女,眼看这三把火是非烧不可,早就吓得面无人色,哪里还记得逞凶斗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压在身上的重量减轻了大半,宇文晞停了手上的动作,坏笑凝在嘴边,玩味的目光转过那张已然崩溃的小脸上,梨花带雨中少女的娇软,却仍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犟劲儿。
“那天在寄语星楼指着小爷鼻子骂时不是挺能的吗?怎么这会儿就只会哭了?”
哭声戛然而止,君筱心睁大双眼,努力在泪水满涨的视野中将男人的神色看个分明,“什么楼,我什么时候还骂过你?”
“不记得了?”桀骜不驯的俊脸瞬间起了怒意,他从她身上下来,抖了抖衣襟坐在床边,眼睛已不看她,“四个月前,你来过云川!”
君筱心揉了揉眼,琢磨了半晌,这才有了些许印象。
四个月前,她女扮男装随父亲来京城参加万商大会,期间曾偷溜出去逛过闹市。
至于眼前这个登徒浪子……
“哦!!!!”她想起来了!一咕噜坐起,不客气地指向这位似乎已经是她夫君的男人:“原来是你这个登徒浪子!”
宇文晞目色灼灼,对她的反应显然颇为满意,“想起来了?”
君筱心双手叉腰,冷冷哼道:“想不记得都难!当日在那青楼门前,你正在欺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本姑娘看不过眼,出言教训了你这恶棍一顿!我就说嘛!看你这轻浮样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何止是骂过,当时趁这厮不备,在逃跑前还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这左一句恶棍,又一句登徒子的,换做是谁都要火冒三丈,“青楼?”宇文晞面色铁青,危险地眯起眼:“谁告诉你那是青楼,你又凭何断定我是在欺负人?”
他一脸怒色,虽英气十足,却也带着几分骇人的寒意,然而君筱心却毫不畏惧,不甘示弱地扬起下巴,直挺挺地迎上那警告的眼神,道:“先不说那是不是腌臜地儿,你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大庭广众之下为难一个弱女子,这我可有冤枉你?你现在竟还有脸面和我旧事重提?我晓得了!敢情你这样大费周章地将我娶来,就是为了报当日之仇?”
没想到自己的终身幸福就这么葬送在一个纨绔子弟的狭隘心胸之下!
不知不觉间她被自己的推断气白了一张粉面儿。
“是又如何?”没想到那男人竟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毫无半点歉疚之意,甚至还挑眉得意道:“我当日就说过,终有一日定要亲手把你调·教一番。现下如何?你被我明媒正娶地娶进门,从今往后,你生是我宇文晞的人,死是我宇文晞的鬼!”
那一脚可叫他难忘至今,害他在皇宫内足足跛了三日,还惊动了他那在太子府中养尊处优的四姐,连着给太子吹了几夜的枕边风,差点儿把他这点没气性的差事都给免了,直接打发回去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
如此,他不给自己寻点慰藉怎么行。比如眼前这么一位娇憨可口的小娘子,养在房中看着暖着,也都是一种极好的消遣。
“你·休·想!”君筱心咬碎了一口银牙,翻身跳下床,她心火澎湃,一把就拔下头上的发簪,乌发如墨倾泻而下,披散在雪白的脖颈上,也遮住了半张美艳俏丽的新娘妆。
宇文晞盯着她手中尖锐的簪尾,皱了眉:“难道你指望用这玩意儿谋杀亲夫?还是你要告诉我,堂堂君家大小姐,要沦落到拿根簪子自戕?”
那根簪子自然是没什么用处,而且尚未来得及派上用场,就已经被人丢到墙角,然而簪子的主人,也被顺理成章地再度丢上了那香软的喜床。
正文 白帕上的朱砂红
哭, 可劲儿地哭, 哭得山河变色, 哭得男人意兴阑珊。
等宇文晞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君筱心恍若劫后余生, 抹了抹自己湿漉漉的小脸, 原来眼泪还有这等威力, 想想戏文里说的还真有些道理,孟姜女都哭倒了长城,而她也用哭保住了自己的一夜清白。
就这么胆战心惊地和衣睡了一夜, 第二天她睁开眸子,就见到宇文晞已经站在床前,正满眼玩味地在她身上脸上看个没完。
虽然被子都盖到了她的下巴, 那咄咄逼人的视线还是让她不自在地红了脸, 索性一把扯开被子,坐了起来:“不声不响地进来做什么?”
奇怪, 她明明睡前已再三确认了房门是拴上的。
宇文晞冷笑道:“这话问得有意思。我进自己的新房, 还需要提前和谁报备?”他目色在她身上红色嫁衣上转了一圈, 勾唇道:“娘子还舍不得脱下这嫁衣, 莫非是等着为夫来亲自动手?”
“你!”君筱心一手抓紧衣襟, 另一只手指向房门, 恶狠狠道:“出去!”
此时门外响起婢女的对话:“六爷和夫人醒了,通传下去,其他人随我进房伺候。”
几声交谈, 就听到清脆却温和的扣门声响, 君筱心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却见宇文晞朗声对门外道:“先别进来,你们夫人害臊,待她起了再说。”
如此没皮没脸的胡扯八道,君筱心气得满面通红,正欲发作,宇文晞却对她使一个眼色,二话不说手已伸向她的衣襟。
“做什么!”虽压低了嗓音,但是君筱心还是不带任何客气地一把拍开胸前的狼爪。
宇文晞也不废话,抓起床头的衣裳丢到她跟前,道:“换上常服,稍后随我去见家人。”
新媳妇过门,第二日是必须拜见家中父母长辈,这宇文府双亲已故,只留宇文晞一个男丁,按常理宇文家的大家长就是他了,而筱心作为宇文晞的结发之妻,自然就是宇文府中的当家主母。不过在过门前,筱心也有所耳闻,这宇文府虽在外是宇文晞说的算,但是一府之中还是由宇文晞已故的二哥,宇文家长子宇文旸的遗孀孟秋红掌管内务。
君筱心抱了衣裳躲到屏风后,等她换好出来,见宇文晞俯身往喜床上捺了些什么,她定睛瞧去,竟发现那床单上不知何时多了条绣着大红喜字的白帕子,上面赫然陈着一抹朱砂红!
她的小脸蛋儿瞬间涨得和那白帕子上的一样红,冲到床前,一把就要去夺那帕子,却教人占了先机,她目瞪口呆地见宇文晞把玩着手中的帕子,心下只叹世间缘何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宇文晞自然知道她在恨什么,勾唇一笑,揶揄道:“昨夜将我赶出洞房,现我以德报怨帮你筹谋,你非但不感激我,反倒又恨上我,难道不觉有失厚道?”
君筱心怒道:“谁要你帮,你拿着那破布,分明成心污我清白!”
“清白?”宇文晞冷笑道:“要是没有这帕子,你这清白又从何而来,莫非——”他突然换上一脸坏笑,略扬了扬声:“要为夫与旁人宣扬你我早在成亲前就已私定了终身?”
话音未落,一个枕头已经朝他飞来。“宇文晞,你若敢乱说半个字,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抗争的最后,君筱心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卷着她的清白的帕子被某一个丫鬟装进了一个精致小巧的锦盒中,喜地欢天地捧出门外。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想,有这帕子总好过被那痞子扣一顶暗通曲款的大帽子。
然而心里总是有所不甘的,以至于等出了房门,她连做个假恩爱的样子都懒得应付,小手左闪右躲,就是不愿被那人牵到。
俩人一路追追逐逐磕磕碰碰的,落进随行的下人眼中倒成了新婚夫妇的打情骂俏,一个个笑而不语,皆自作聪明地将目光落向别处。
直到走到前厅,宇文晞突然换上一脸正色,递了君筱心一个眼色,大手一拉,就将她的手牢牢攥上,已不若方才玩笑时的模样。君筱心本欲挣扎,然也察觉到他的不同,再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所在之处竟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的人,顿时也消了打闹的心思,低下头来暗自盘算:这便是所谓的将门侯府,看着人倒挺多,想来规矩也一定不少。
正思量着,衣袖被人拉了拉,她回头见自己的陪嫁丫鬟知书眨了着眼,她顿时意会,余光瞧了眼身畔的宇文晞,这人此刻全然没有方才的浪荡样,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牵着她的手就来到大堂正中。这堂上主座两把太师椅,右侧那把已经坐着一位三十余岁的端庄妇人,筱心知道这定是宇文晞的二嫂,宇文府现下的掌事主母。
孟秋红目色含笑,看着一双新人走到跟前。
君筱心低着头,君家虽说在扬州算上首屈一指的富贾大家,但家中不曾注重过这些繁文缛节,现下身临此等架势之中,可就要入乡随俗,此时也生怕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差池,给家人蒙羞。这般仪态落入旁人眼中只道她新妇羞怯,并未作他想。
丫鬟端着茶盘递至跟前,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宇文晞,他对着那茶盏挑了挑眉,她当下会意,连忙捧着那上好的青瓷茶盏给二嫂奉上。
正犹豫着如何开口,男子的嗓音悠悠响起:“二嫂,请用茶。”
她连忙也跟着道:“二嫂,请用茶。”
孟秋红接过茶盏,笑盈盈地喝了一口,便拿过身后丫鬟手捧托盘中早已准备好的红包,筱心微微欠身,口中道谢,正欲伸手接过,余光却又见着宇文晞眉眼一挑,她略一迟疑,身后的知书已伶俐地为她接了过去。
宇文晞满意地勾唇。
孟秋红拉起君筱心的手,道:“弟妹初来乍到,既然进了我们宇文家的门,以后就是一家人,有任何需要都尽管开口,不需拘谨生分。”说完,又拿出一个绿油透亮的翡翠镯子套在那白皙柔润的小手上。
座下立马有娇音乍现,“二嫂好阔气!没认错的话,这可是您一直宝贝的帝王绿?我记得这是您的陪嫁之物,您自个儿都舍不得戴上几回,这一回就拿出来赠与六弟妹了?您这一出手,可教我的那些粗铜烂铁如何送得出去?”
君筱心一听这镯子如此贵重,缩了缩手。
孟秋红按下那挣扎的小手,轻轻地拍了拍,方抬眸扫向坐在下方右侧首座的美妇人,道:“五妹这就多心了,赠礼重在心意,何来贵贱之分。这镯子是不错,只是我年纪大了不适用罢了。而弟妹正是如花年华,给她算是锦上添花,总好过放在我这压箱底。”
美妇人眸光一扫,盈盈笑道:“二嫂还真是偏心,不过我记得年前七妹妹在您屋里见着这镯子还夸了一句,倒也不见您给七妹添添花儿呢!莫非在二嫂眼中,只有六弟妹配得上您这陪嫁之物,给其他人就都算作暴殄天物?”眸转流盼,在瞧见了落座在她左侧的一位少女柔美却不见一丝快意的面庞后,美妇人嘴角的笑意愈加地畅快。
君筱心暗道:此人是谁,何以如此放肆?看这样子,她好像谁也不怕,胆子倒是够大。
孟秋红道:“七妹妹年纪还小,女孩家戴这样的成色未免过于老气。还是活泼的样式才称得上咱们家七妹这旁人都没有的灵气。”这话说得心平气和,滴水不漏,不过面色已不若方才和蔼。
筱心见一个小小的镯子便引起这番暗涌,若她贸然收下指不定还要招来多少麻烦,于是再次婉拒道:“二嫂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个镯子太过贵重,又是您的陪嫁之物,筱心恐承受不起。”
此时左侧座位有人不耐烦道:“不过就是个镯子,哪来这么多讲究。咱们宇文家什么稀罕物没见过,七妹也不是不识世面的丫头,哪会在这上面计较。五弟妹你就别操这个心了,赶紧得让六弟妹把茶都敬了,没见着六弟起到现在还空着肚子吗!”
筱心认得这爽利泼辣的声音,与昨夜在洞房里听到的无二,闻声望去,只见左侧一排座位上唯一落座的一名少妇容姿不俗。有着与宇文晞一样的浓眉大眼,眉眼之间更是如出一辙的飞扬跋扈,散发着一般女子罕有的英气,衬上那堪称明艳照人的容颜,显得艳而不俗,刚柔并济。如此一来筱心更加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此女定是宇文晞那几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其中一位。
孟秋红亦顺势道:“就是三妹妹说的这个理儿,一个小物件罢了,不必太过在意。”
筱心还有所犹豫,小手已被宇文晞拉了回去,他道:“这是二嫂疼你的,你安心收下便是。”不等她表态,他就将她带到右座首位,正是方才带头挑事儿的美妇人。“这是五嫂。”
筱心依样画葫芦,待五嫂蒲夕颜喝过茶后,知书手中的红包便又多了一封。同样不能免俗,夕颜也拿出了已经准备好的一对龙凤金镯,却未像孟秋红那般直接套在筱心腕间,而是示意丫鬟递与知书,道:“我这镯子虽比不得二嫂的名贵,也算是我对你和六弟的一片心意。你不知,六弟为了把你娶进门,可费了多少心思。起初我还奇怪来着,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能让我们六弟如此上心,现在见着了你,我这才算是心服口服。五嫂真心祝愿你们这一对,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来年就为我们宇文家添一个大胖小子!”
这话说得合情合景,在场众人除了落座同侧的少女,其余人皆会心微笑。
想起自己这一桩荒唐的婚事,只是某人为了报一脚之仇而起。筱心悄悄地撇了撇嘴儿。
宇文晞已将筱心带到对座,在那英气少妇前站定,果不其然,只见他道:“这是三姐。”
筱心微微颔首,奉上茶盏:“三姐姐请用茶。”
宇文凝霜柳叶眉利落一挑,已伸手接过茶盏,似真的口渴了般,喝了足足一大口。
照旧还是一封红包和一件首饰。
若说方才孟秋红给的翡翠镯价值连城,那宇文凝霜给的则就是无价之宝。
正文 断口玉牌
撇开那厚厚的红包, 君筱心的手中还多了块古朴细腻的羊脂玉牌。
见到那牌子时, 全屋上下除了新娘子和三小姐, 没有不面露异色, 就连宇文晞都愣了又愣, 惊诧地看着宇文凝霜道:“三姐, 你怎么把爹留给你的先皇玉牌拿出来了……”
筱心一听, 连忙低头看个详尽,这才发现那牌子不是完整的一块,一侧与其他三边的雕花镂空有所不同, 仔细一看,竟是一齐整的断口,经过岁月沉淀, 已磨润了断口的边角。她自小跟在父亲身旁, 还是有些眼力的,这样的断玉之法, 一眼便知这是内劲深厚之人以指力将这牌子从中生生夹断。
她没想到, 一块残缺的玉牌在这些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权贵们眼中却是如此稀罕。
宇文凝霜道:“这原就是留给你的, 只因你那时少不更事, 爹爹恐你这性子无法无天, 这才给我做了陪嫁。现下你也讨了媳妇儿, 这些东西就交由你媳妇儿打点了,以后多个人照顾你,我和大姐她们也能少操点儿心!”
这话说得直白, 宇文晞虽未见发作, 却也不再接话,只俯首在筱心耳边小声道:“这东西收好,回头交由我来保管。”
君筱心虽不知这玉牌到底什么大来头,但是听宇文晞这么一说,不用细想也明了这东西对他似有震慑,于是便同样压低着嗓子回道:“这是你姐姐送我的见面礼,便是我的,与你没什么干系。”
说罢,无惧某人的瞪眼皱眉,她喜滋滋地将玉牌收入衣袋之中,对眼前这个出手阔绰的大姑子施施然地福了福身,乖巧地答谢。
宇文凝霜挥了挥手,这才正眼打量起她:“模样儿还是不错的。不过你可要记住,恁你是什么首富的千金大小姐,从今往后便都是我们宇文家的人。别的你不用管,只要把六弟伺候好,我们宇文家也一定亏待不了你。”
听听,又是宇文家的人。
这姐弟二人就连说话的口吻都这般神似。
君筱心不怎么爱听,好似从现在开始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给宇文晞当牛做马,只要一想到那厮是别有意图地将她娶进门,她就一万个不情愿将他当做自己的夫君。她心道:这样的痞子谁爱伺候谁伺候去,本姑娘才不奉陪!
这自然只是她心底的想法,未及呈现到脸上,就又听见凝霜对宇文晞道:“六弟,现在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脾气该收敛的收敛,别没个三天就气跑了媳妇儿。”
君筱心一阵暗爽,你也知道你兄弟顽劣,倒算还有自知之明。
宇文晞重重咳了一声,没好气地瞪向三姐:“三姐,我昨日才刚成的亲,你不说点好的也就罢了,怎么还当着面说这些晦气话,别教坏了你弟妹。”
宇文凝霜冷笑道:“就你那德行,我不说你也藏不住几时,还不如早点敞开,让人早做适应。”
如此说宇文晞的脸上更挂不住了,索性拉着君筱心转身就走,来到坐在蒲夕颜左侧的华服少女跟前。
“筱心,这是七妹,映雪。”
君筱心只觉得腰间一紧,这厮的一只爪子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地揽在上面,在旁人看来就是说不出的亲密。她忍下满身的鸡皮疙瘩,看向端坐于前的少女。
宇文映雪一动不动,乌亮亮的眼珠子都齐刷刷地瞟向头顶,好像身前根本就没站人似的。
君筱心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毕竟论资排辈,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她一个做嫂嫂的要向小姑子奉茶行礼吧。
宇文晞一声轻咳,正了面色,沉声道:“映雪,还不见过你六嫂。”
少女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大大的眼睛在君筱心脸上飞快地扫过,一句“六嫂”飞也似地从那樱桃小口中冒出,若不是君筱心就在跟前,压根儿都来不及听清这唤的究竟为何。
“哎。”
筱心轻轻地应了一声,思索着兴许要像方才她向众女眷行礼那般,也给小姑子说点场面的体己话或者备点什么见面礼?
只可惜她出嫁时不情不愿,哪有心思去做这些准备。
正暗自懊恼,身后的知书却适时奉上一个锦盒,乖声道:“七小姐,这是我们扬州知宝斋今年新制的饰品,夫人说早闻七小姐灵慧如仙,老早就亲自备下了上好的步摇,说是这样才配得上七小姐这身举世无双的灵气。”
这样的能说会道,大方得体,君筱心惊喜之余更多的是疑问重重,知书是她的贴身丫鬟,打小就一块儿。若论起迷糊的性子这主仆二人从来都是半斤八两,她可从不知道知书几时变得如此玲珑,竟能替她打点好这些人情之事。
女孩家素来对这些精巧之物爱不释手,而宇文映雪除了自负美貌,最得意的还是常常被人夸赞灵气逼人。因此在看到打开的锦盒内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蝶步摇后,少女一直绷着的俏脸儿这才稍稍缓和了些许,杏目微扫,身后的丫头已经机敏地接过知书手中的锦盒,自己则福了个压根就没有弧度的身,凉凉地道了声谢。
除了远在海州的大小姐宇文出云,和在太子府中四小姐宇文掩月,君筱心这下是把宇文家能见的人全部见过了一遍。
也果真如外界传闻那般,宇文府上下,除了宇文晞,就再没第二个男人了。
家里的大家长早早过世,现二嫂当家,虽辈分摆在那,但终究一屋子都是平辈,故日常礼数上倒也不若别的大家族那般严苛谨慎。别的不说,就是这晨昏定省的规矩就心照不宣免了。今日若不是君筱心新媳妇儿要走一遭必须的礼数,宇文家众人在这个时候都是各自安好,该干嘛干嘛。
一回到宇文晞的居所,筱心就一把拍开从方才就一直放在她腰上的爪子,将男人不满的目光瞪了回去,道:“现在可没人了,你给我老实点!”
宇文晞点了点头:“我看你这过河拆桥的本事还不小。”
君筱心充耳不闻,她推开宇文晞就往外走,喊上知书就要去出去透透气,不愿与这厮共处在一室之内,相看碍眼。
知书闻声进房,却恭恭敬敬地对宇文晞行了个礼,问道:“爷有什么吩咐?”
筱心道:“是我在喊你。”
知书却不动,只看着宇文晞听候发落。
“你看他做什么!”筱心大致看出了端倪,不由怒了:“死丫头,你听谁的。”
宇文晞勾唇,留下一句“为夫人更衣”后,便扬长而去。
知书走到君筱心跟前,唯唯诺诺地道:“夫,夫人,奴婢为你更衣。”
君筱心目瞪口呆,她如何想得明白,只过了一个晚上,她的贴身丫鬟居然就成了别家的人!
“叛徒!”她赌气不理人,坐下来等着知书坦白从宽。
知书苦口婆心:“小姐,既然都嫁过来了,就别老和姑爷作对。我说句公道话,姑爷对你真挺不错的,从昨天到今天,他都为你打点得清清楚楚,你还对他那样凶神恶煞……”
“你怎么胳臂肘往外拐,得了人家什么好处,这一句一句的都是给他说话!”
筱心委屈地撇撇嘴,想到自己被拐到这举目无亲的京城来,现下连唯一可信的人都给那痞子哄成了白眼狼。
知书比她更委屈:“我能得人家什么好处,不过是一旁看着,觉得姑爷是真心对你好。就方才给七小姐的见面礼还是他给提点准备的,你看着前前后后他为你费了多少心?”
筱心不说话了,她早该想到,知书怎会考虑得那么周全,而且还能那么恰好地投中七小姐的心思,这不是宇文晞在暗中指点还会是谁呢!
“那步摇是宇文晞准备了让你带去的?”
“自然是姑爷,否则奴婢哪有能耐准备那么名贵的东西。”知书点点头,又道:“而且出门前老爷特地交待过,让我听姑爷的,多看着你些。”
受了人家的恩惠,脾气自然发不出来,却在听到自己亲爹的交待后,还是忍不住低声囔囔:“爹爹怎能这样……”
知书走到衣架边上,拿下不知何时挂在上面的一套华丽的服饰,扭头辩驳:“老爷满心都是在为你筹谋,你不知道,为了给你找一个周全的婆家,老爷费了多少心思,你以为随随便便什么人上门提亲,老爷都舍得把你嫁出去呀?你可不能这样错怪老爷,他也是为了保你……”
话说到一半,像是咬到了舌头,知书倏地住了口。
“保什么?嫁个好人家,保我一世富贵?”君筱心没好气地接话,这话在出嫁前,她就听君万里说了不下百次。
“是是是!”知书只拿着衣服过来,央求道:“我的好小姐,你就赶紧换上吧,姑爷刚交待的,一会儿还得带你去太子府见四小姐,那皇家府邸可不比这里这般随意,还是多留点心为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筱心还能怎么样,由她搀着坐到梳妆台前,瞧见镜奁上的铜镜,不由咦地一声,问道:“这镜子你什么时候拿出来了?”
知书道:“老爷吩咐的,让奴婢一到这府中就先把这面镜子摆上。老爷说这镜子虽然陈旧,却是夫人在世时的心爱之物,要你好好收着用着,不可贪心厌旧。而且现在小姐远嫁,天天照着这镜子,就像老爷和夫人天天照看着你一样。”
筱心抚摩着那边角发亮的铜镜,想起临行前老父婆娑的泪眼,心中不是滋味。
梳妆打扮一番,换上一身华丽的衣裙,筱心看着镜中美艳不可方物的俏佳人,女儿家爱美的天性使然,不觉地欢欣起来。知书也在一旁啧啧赞道:“原本只觉得咱们扬州富饶,可到了京城才知山外有山,这衣裳这料子这样式,可比我们那的好看多了呢。”
房门打开,等在外头的宇文晞本是一脸不耐烦,见着她出来后,竟微微一愣,眼露惊艳。
正文 谁是败将
宇文晞随即大手一捞, 紧紧地扣住那杨柳小腰搂人就走, 筱心一路挣扎, 却哪能架得住这样没羞没躁的拉拉扯扯, 直到被一把抱上了马车, 而宇文晞策马随行, 她这才得以摆脱了那魔掌。
若说宇文府算是高门深第, 那太子府更算是高门之上的高门,只比那皇宫少了一道宫禁而已。
宇文家的四小姐宇文掩月才年满十五时,就被当时还是寿王的三皇子慕容焕看中迎娶进府成为侧妃, 如今三皇子已封上太子,四小姐也荣升太子侧妃。
这一个姐姐身份矜贵,给的见面礼更是贵重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太子与宇文晞关系匪浅, 遣散了一屋子的下人随从, 屋内只剩两对璧人。筱心偷眼瞧着太子和宇文掩月,虽说只是侧妃, 但是可以看出太子对这一房是十足偏爱, 屋内的家居陈设已经不足以用奢华来形容, 而太子对掩月更是呵护倍至。掩月亦是千娇百媚, 柔情似水, 也难怪能惹得太子如此宠爱。
太子最近新得一本兵书, 拉着宇文晞就去书房,留筱心和掩月独自相处,二人这是初次见面, 这下男人都走了, 掩月对着筱心更是毫不掩饰地打量再三。这样的目光筱心从晨起时便已领教,此时也不惶恐。果不其然,宇文掩月这时候也没有委婉,将君筱心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看了个遍,点点头算是对她的外貌表示嘉许:“六弟的眼光果真不错,是比京城中的那些小姐们略胜一筹,就是不知道性子如何?”
如此毫不委婉的说法与方才对着太子的模样判若两人,筱心一边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在心中大喊:你们只当你们家的大宝贝落进我的手里,却不知是我落进狼嘴巴中。却还要强笑道:“姐姐过誉了。”
她这态度,让宇文掩月还算满意,继续柔声道:“嫁入我们宇文家,只需你将六弟伺候好,旁的一切好说。我和你几个姐姐们也一定会将你看作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疼爱的。”
筱心只觉得衣裳下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句话一大早就听到现在,这宇文家的人除了这句话就再不会说点其它的了?
她只觉得无趣,在大姑子各种打量的目光下,再呆下去恐怕要原形毕露,还好此时门外来了不速之客,一位宫装美人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款款而至,筱心见掩月已起身迎接,连忙也跟着站起,朝那人福了福身,正不知如何称呼,就听那美人道:“一早就听说晞弟弟今日要带新娘子来府上见你,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从来就是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方才听人说他们来了,就坐不住了,等不及要来看看新弟妹。妹妹不会怪姐姐唐突吧?”
筱心一听,得,又是一个姐姐!回头她一定要好好地问问宇文晞,她到底还有多少个大姑子!
掩月笑道:“姐姐哪里的话,妹妹原本也是要去请姐姐来的,但是想到这点小事怎好同时惊动了殿下和姐姐?正寻思着一会儿让晞弟带着筱心去拜见姐姐呢!”
宫装美人脸上转瞬闪过一丝落寞,随即笑道:“昨日就是听殿下提起此事,我才知晓的呢!”
筱心此时虽没有抬头,也已看得分明,这美人儿定是太子妃无疑。听这两人在自己跟前姐姐妹妹一顿称呼,看似亲亲热热,言词间却你来我往,不出半点纰漏也不肯相让半分,哪里看得出半点的亲密的样子?
“筱心?”太子妃严氏这才转眸到站在一旁的人身上,见她还低着头,便道:“快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筱心这才抬起头,严氏眼中一亮,由衷赞道:“哎呀,这么水灵的可人儿,难怪咱们晞弟会如此上心,要知道,从小到大,除了玉融妹子,我可没见着还有哪家的姑娘能入得了他的眼。”
掩月面色有些不自在,低声提醒一句:“姐姐,过去的事,提它作甚。”
严氏仿佛这才自觉失言,做出恍然状:“哎呀,我怎么好端端地就提起这个。”她执起筱心的手,走到座上,亲亲热热地挨着坐下,道:“弟妹莫见笑,我和你四姐姐虽然有妻妾之别,但是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现在共侍一夫感情自是比旁人要好上许多。这没外人的时候,我们都是这般不拘礼数,往后你也常来,不必同我见外。”
筱心一边堆着假笑应付这过分热情的客套,一边偷眼瞧着四姐,只见掩月丽颜微凝,眼看就要挂不住了。她心道:不好,这两房只怕明争暗斗是家常便饭,自己可不要撞上这太子府的后院之火,还是先抽身为好。
思及此,她心里转了几转,只得请出宇文晞当做借口,仗着自己初来乍到的新娘子,只说自己要去寻相公了,便向两位正波涛暗涌的娘娘们告了退。
她出去后自然不会去找宇文晞,只喊了知书跟在一旁,主仆二人在这诺大的太子府后花园中闲庭信步,偷得片刻清闲。
二人正感叹这皇家府邸气势恢宏,忽闻一男子轻笑:“没想到在这云川城中竟还有我没见过的美人儿。”
骤然闯入的声音,惊得筱心和知书二人双双回头,只见一位华服男子摇扇而来,身长玉立,仪表堂堂,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正大喇喇地在眼前的两名少女身上来回扫视,饶有兴味的目光最后更是一点都不避忌地落在了君筱心的花容玉貌上,感叹连连:“这太子府果真是块风水宝地,有太子妃和月侧妃两位绝色还不够,眼下这位小娘子更是青出于蓝,让人眼前一亮,过目难忘啊。”
这话说得放肆露骨,筱心顿时心生警觉,虽明知敢在此地张扬的定是非富则贵,她也不愿与此人多费唇舌,更不想无谓纠缠,步履轻悄,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福了福身就欲转身离去。谁知这男子却折扇一合,已然挡住了她去路。
知书护主心切,一把拦在筱心跟前:“这是我家夫人,今日同我家主子进府探望月侧妃。这位公子还请自重。”
男子看了眼知书腰间的竹牌,正是宇文家仆人进出用的门禁牌,便笑道:“我道是谁家的小娘子,原来是宇文夫人,失礼失礼!”说罢,收了扇就抱拳作揖,自报家门:“在下严永年,不知小娘子芳名为何?”
此话未免过于唐突,知书一时没忍住,叱道:“我家夫人的名字岂是你能随便问的?”
筱心冷眼瞧着,还算守着分寸,她移开眼去不再看那男子,只对知书道:“莫与他多说,我们走便是。”
严永年扯了扯嘴角,这次不再阻拦,而是折扇一开,隔空做了一个恭送的手势,侧身在这林荫小路上给两个姑娘让出了一条通行的道口。
筱心不怨也不谢,更不瞧他一眼,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
谁知却听到身侧一声低笑,“自古美人就当配英雄,可惜了你这样仙子一样的美人儿竟配给了宇文晞那个上不了战场的窝囊废。当真是可惜啊!若是你跟的是我,待将来本公子沙场凯旋归来,小娘子兴许还能挣一个一品夫人来做做。”
筱心停住了脚步,拖住正欲发作的知书,自己却坦然迎上了那油滑无礼的目光,正色道:“这位公子,我虽不知你是何人,但天子脚下,太子府中,还请公子顾着些自己的身份,别辱没了祖上的名号。”
宇文晞再霸道奸猾,让她没什么好感,却也还不至于像眼前这个严永年这般放荡形骸,空有一副金玉皮囊,言行举止却猥琐下流得令人生厌。二者相比,她自然更容不得后者在跟前放肆,还如此明目张胆对着自己起着邪念。
严永年没料到她有此胆色,非但没被他这几句调戏言语给吓得花容失色,竟还能如此伶牙俐齿地回敬,这下更来了兴趣,手中折扇一转,已轻佻地伸向那小巧的下巴,要抬起那张精致的小脸看个分明:“你这样与我说话,可知我是谁么?”
这最后一字的话音未落,只听得啪啪两声脆响,严永年手中哪里还有扇子,只剩一团揉碎的破纸和碎竹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男子,失声怒道:“宇文晞!你竟敢毁了圣上亲题的御扇!你,你好大的胆子!”
“皇上在你这扇子上题的可是‘高风峻节’四个字?”
宇文晞挑眉,面对严永年气急败坏的控诉和威胁,丝毫不以为意,高大伟岸的身躯将君筱心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免得再让人觊觎半分。
“你倒还知道!毁坏圣物,就是目无尊上,待我禀明了圣上,你就等问罪吧!”
“哦?”宇文晞勾了勾唇,却不见笑意,更不见惶恐,只有一句悠悠道来:“那你大可去试试,看看皇上治的是我,还是治你这个成日拿着御笔亲题招摇撞骗给皇室蒙羞的无耻之辈?”
严永年不防被反将一军,当下怒道:“宇文晞,你一个败将之后,凭什么在我跟前——”
他不说这句还好,然此话出口,却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一句未成,颈上一紧,只剩嘶声一片。
宇文晞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强劲有力的指节倏地拢起,恰恰勒在那脖颈上跳动着温热血脉的要害处。
严永年面色泛白,眼翻白,再对上那霜刃一样的眼神,脊背阵阵发凉。
那目光虽冷,可从那紧抿的薄唇间迸出来的言语却一字一字地似灼人的火星:“你说谁是败将?”手上的力道更是只增不减。
严永年此时已出气多进气少,小白脸都成了酱紫面,拼力指着自己,嘶声认怂:“我,我是败将……”
这句话说完,喉间终于得以通畅,扑通一声屁股落地,烂泥一样摊在那里。
“倘若再让我听到半句冒犯我宇文家的话,你看看你那贵为太子妃的姐姐能不能保得了你。”
宇文晞居高临下地丢下一句警告,然后长腿一迈,竟就直接严永年身上跨了过去,牵起君筱心的手扬长而去。
一直走出了老远,君筱心还不住回头探看,这时候哪里还记得自己的手被人拉着占了便宜,只不住地好奇问道:“你方才那也太过了吧?那个人不是太子妃的兄弟吗?你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啊,虽然刚刚就那么一下,可我看他也已经吓得半死,你竟还从他身上跨过,这□□之辱,他会和你善罢甘休?”
宇文晞不以为然,哼道:“这有什么,那厮就是个欠揍的怂货,从小吃着我的拳长大,三天不揍,他就忘了自己是谁!”
君筱心直摇头:“武力服人,服口不服心,难怪人家逮住机会就要在你背后说些坏话。”
宇文晞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她,拳头捏得咯咯响:“我管他是口服还是心服,敢打我女人的主意,就是找死!”
正文 大白日,就要行事?
君筱心抽回自己的手, 不乐意了:“谁是你女人?”
宇文晞斜眼看她:“你说是谁?”
“谁爱就是谁, 反正不是我。”
宇文晞盯着那倔强的小脸儿, 忽而一笑, 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可怜我宇文家只剩我一脉香烟, 若你这般勉强, 那我就只得再找几房夫人回来。”
筱心想到方才在太子府中看宇文四姐和太子妃那番暗流涌动, 心道这种事可不要落在自个人头上,于是忙道:“你若要找,烦请先放我回扬州去。”
只要放了她, 他就是再讨个五六七八房的夫人,她都乐见其成。
“可惜了,”宇文晞冷笑:“小爷我暂时还没有写休书的兴致!”
上马车, 宇文晞也不骑马了, 硬是要挤上车同坐。好在这车宽敞,两人相对而坐也不算局促。
相顾无言。筱心受不住这种大眼瞪小眼的冷场, 便又继续追问道:“方才那厮说什么你上不了战场, 那是什么意思?”他宇文家不是武将世家吗, 一门三英烈, 这宇文晞看上去孔武有力, 又正当盛年, 边境又时有战事,怎么可能会没有机会上战场?
宇文晞寒了脸,道:“这种事不用你操心, 有这闲工夫, 不如多和我姐姐和嫂子们学学如何做一个懂得取悦丈夫的妻子。”
筱心气红了脸,叫到:“我学这些做什么!”
宇文晞又笑了:“多学一些总是好的,比方说今晚就可以学以致用。”
“你想都不要想!”
这样没皮没脸,她明白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只会被白白占了便宜,气得扭头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二人回到家,筱心也没心思到处逛荡就直接回了房。谁知道宇文晞也一路跟到房前,筱心正打算赶人,谁知道这厮就那么理直气壮,连带着她一道推进门去,反手就关上了门,将跟在他们身后的知书给关在了外头。
筱心见此,哪里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侧身躲过就想去开门,谁知道就被他拦腰抱起向床那边而去。
人都躺到了床上,沉甸甸的身子也压了下来,筱心给一肚子的憋屈和害怕逼出了两眼泪泡来,大眼汪汪地瞪着宇文晞,谁知他却毫不在意,只勾唇道:“我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你若还想故伎重施逃过一回,那可就要失算了。在我这里,哭是没用的。”
看来他这下是铁了心要圆房,筱心知道硬拼毫无胜算,当下唯有服软,抵住那急不可耐的薄唇,贝齿打着颤儿,娇滴滴地放柔了嗓音:“这,这大白天的,就要做这种事,让人知道了,多,多不好呢!”
宇文晞捉住她的手重重地啄了一下,就要去解她的衣带:“有甚不好?就是让人看见了,还会有谁敢乱嚼舌不成?”
筱心一边躲着一边嘟哝:“这家里自然没谁敢说你一句,可是我初来乍到,这要是让人落下话柄,这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还有你那些嫂嫂姐妹们,若传了出去,你让我以后要如何做人!”说罢,抓住那不安分的大掌,对着手背就是一口。宇文晞“嘶”地一声抽回了手,只见那不算白净的手背上已多了两排小巧齐整的牙印,上下对称的四颗虎牙的印记尤为明显,这一口显然是卯足了力气,让他有些吃痛,然此刻满眼皆是女儿家娇软萌态,竟也忘了发怒,只觉得可爱非常。
说也奇怪,君筱心自昨日进门起对着他就没有过好脸色,就是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也是冷冷淡淡的,像现在这般撒起娇来倒是让他无比受用,一时心情大好,竟也就依了她一回,伏在那香暖的白颈间狠狠嗅了一口,就此打住,不再有更进一步动作。
他晃了晃带着牙印的手背,笑道:“看你这牙口,果真是名副其实的牙尖嘴利。”
见他坐起,筱心连忙爬到角落坐着,心有余悸地看着床边男人的背影,只觉心酸不已,看着这张大大的婚床,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她就是那笼中的鸟儿,横竖都飞不出这男人的手掌心。
正战战兢兢着,宇文晞这边已整好衣襟,反手一捞,轻轻松松又将她抱个满怀,吓得筱心面无人色,以为他又起了兴致,“做,做什么?”
宇文晞道:“带你出去逛逛,也好熟悉一下周边。我明日当值,不能在家陪你,就你和你那冒失丫头,我不指望你能老老实实呆在屋里,也不想等从宫里回来就听人说夫人在自家园子里都能迷了路。”
此话诚然,筱心从小娇生惯养,去哪里都少不了下人随行,出门不是车就是轿,何曾需要自己认过路,如今把她放在这陌生地方,不要说外出了,就是这看不墙根的大园子她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还愣着做什么?”见她不动,宇文晞耐心见了底,搂着她站起,骏眉一挑:“如果你不愿出去,我可不能保证能等到天黑。”
怀里人儿登时活了过来,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像只兔子一样蹿到门边,开了门就急火火地跑了出去。宇文晞唇角一钩,看着那跑出门外的倩影,也提步跟上。
哪里有什么心思逛园子,就是连晚膳时候也是食不知味,君筱心无时不刻留意的都是窗外的天色,恨不得天上生出九个太阳,这辈子都不要看到黑夜。
宇文晞哪里会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也不点破,自己倒吃得欢,起了兴来,还给媳妇儿碗里夹了几筷子菜。
筱心也不理他,埋头吃自己的饭,对他夹过来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忽然听见吧嗒一声脆响,安安静静的厅堂之中格外的震耳,她不由抬起头,只见七小姐放了筷子,一脸怨色地盯着宇文晞手中的碗筷。
她再看其他人,二嫂孟秋红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三姐凝霜破天荒地叹了口气,还摇了摇头,五嫂同二嫂一般不动声色,只在嘴角多了一抹不甚明显的哂笑。
宇文晞看了她一眼,“不合胃口?”
筱心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心里说是你妹妹扔了筷子,你问我做甚?
正文 竟诱她看那种书
也不用她说话, 宇文晞又往她碗里添了一筷子的芙蓉鱼片, 嘴中还道:“北方多山珍, 怕你吃不惯, 这鱼还是二嫂特意吩咐人从外头带的, 你吃吃看可还合意?”
筱心纳闷他怎么一下变得如此通情达理, 简直就成了另一个人般, 不由地张嘴咬了一口那鱼片,果然清甜可口,无比鲜美, 不由轻点螓首,已咽下了满口鲜甜。
宇文晞满意一笑,放下自己的筷子, 又拿起左侧七妹的筷子, 也给她碗里夹了一片鱼肉。
宇文映雪却不领情,不但挑了那鱼肉扔回宇文晞碗中, 还寒着一张俏脸, 撅起了小嘴儿:“我不爱吃这个, 又腥又腻。”
当着一桌子人的面, 这样冷脸拂面, 换做是谁都不该有好脸色, 更何况易怒的宇文晞?
然而此时竟不见他有丝毫发作,只拿了自己的筷子继续吃饭,时不时再继续给坐在右侧的媳妇儿添上几道菜。
筱心暗暗称奇, 自她来云川后, 见着这宇文家的上上下下无一都不是在绕着宇文晞打转,无论是风风火火的三小姐,还是身份矜贵的四小姐,就连当家掌事的二嫂,个个都是小心宠着护着,生怕惹得他有半点的不痛快。就是在外头遇到严永年那样仗势欺人的轻狂之辈,在他这种喜怒无常不管不顾的脾性下,也都要矮上几分。可眼前就这位宇文家排行最末的七小姐,娇滴滴的不用硬也不用软,竟能让这霸王一样的宇文晞如此包容,她只觉得自己又开了眼界。忍不住开始揣度起这七小姐究竟有什么能耐可以降得住这混世魔星。
用过晚膳,筱心自是不肯回房,宇文晞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往住处去,她当下如临大敌,拖住知书:“天色尚早,我还想四处逛逛。”
人在屋檐下,知书爱莫能助,朝宇文晞看了一眼,很自觉地低头走到一边。
宇文晞一脸不耐:“乌漆抹黑的有甚好逛,这里不比江南,到夜里就是天寒地冻,我劝你还是早些回房。”
筱心暗道:我就是冻死在外头,也不能跟你回去。
然而宇文晞压根就没由得她想那么多,方才那句劝只不过他心情不错才有闲情与她多说罢了,手上可是半刻没停,捞人就走,哪里还管她愿意不愿意。
二人正拉拉扯扯,只听得身后一声娇唤,宇文晞先停了下来,手上却没有放人的意思。筱心没站稳,身子一歪,不偏不倚地就刚好跌进他的怀里。在外人看来,就是那说不出口的男亲女爱。
回头就见着宇文映雪羸羸弱弱站在那,对宇文晞眨巴着大眼:“哥哥,我今日在书房找了本书,正是前些日子你让我看的那本,可是有好些地方都看不明白呢。”
宇文晞一听便笑了:“今日真是稀奇了,平日叫你多看些书你都还要给我摆脸色。现在竟会主动进书房,有哪些不懂,只管记下,待他日我得空了一一为你解惑。”
见他急着要走,映雪咬着唇,再开口已经渗进些许娇意:“我现在就要听你给我说,你知道的,我若想不明白,可是要一个晚上睡不着的。”
宇文晞不由朝筱心看了一眼,只见她脸上也是一片殷殷期盼,竟还难得地温婉了一把,柔柔地推了推他的手臂,软言道:“你就去给七妹妹说说吧,这学问就要打铁趁热,才能记在点子上呢。”
这语调柔柔腻腻,婉若莺啼,宇文晞险些沉醉在她这昙花一现般的温柔里,不过极快便领会过来,这丫头只不过为了打发他滚蛋而已。
不过他虽急,却也不急在一时,反正到嘴的鸭子,还怕她飞了不成。
宇文晞浅浅一钩唇,也不顾亲妹就在跟前,往君筱心俏脸上捏了一把,在她耳边低声道:“也好,那你先回房等我。案边的柜子打开里面有几本书,是我放着给你打发的,若觉得闷了,就拿出来看看。”
筱心没有他那样的厚脸皮,哪经得起这样旁若无人的亲昵。俏脸涨得通红不说,就连生气都生得软绵绵的,瞪着一双水雾眸子直看得人心神荡漾,宇文晞明知她是在怒,却偏偏爱看她这样暗戳戳气成内伤的模样,只觉得又可爱又可口,恨不得即刻扛回房去狠狠啃上一把。
好不容易将宇文晞打发走,筱心满腹愤恨地回到房中,对着知书唠叨了一箩筐宇文晞的坏话,说得口干舌燥,茶水都添了两回,这才开始觉得无趣起来。
想起宇文晞提到的那些书,也罢,眼下也只唯有看书打发时间。
照着他交待的,果然在那柜子里找出几本书来,正纳闷着宇文晞怎么会把书搁在放衣物的柜子里头,谁知一翻开来只瞧了一眼顿时花容失色,怪叫一声便扔了那书,知书听到动静凑上来正欲一看究竟,筱心又火急火燎地捡起来狠狠合上,然后随便扯了理由将知书打发去了外头。
紧紧地关上房门,落了栓子,她抖着小手拿着那书,仿若拿着个烫手山芋,只想着快快丢回那柜子中只当自己没见过此物。谁知手一抖,那书落在地,翻开的里页赫然画着一副闺中密图,图上一男一女大汗淋漓,俨然正做着那难以启齿之事。
君筱心见着那画,瞬间满面通红,狠狠地朝那书踩上一脚,只当这脚又是踩在宇文晞的脚面上这才觉得解气。
哼!这厮藏着这些污秽书籍,难怪成日想着做那些混账事,她定不能再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了。
正文 心上之人
等宇文晞回房的时候, 自然是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不过这毕竟是在他的家中, 一道小小的门栓, 哪里能拦得住他。不消片刻工夫, 他就顺顺利利地站在那还未换下大红喜帐的婚床前。
望着床上人儿熟睡的容颜, 宇文晞刚刚才腾起的怒焰顷刻化作了一缕青烟, 消散了怒气, 余留绕指的柔情。
他轻手轻脚地在床头坐下,面上一派稀罕的脉脉温情,长指微屈, 已情不自禁地缓缓抚上那凝脂一般的粉颊。
似乎也就只有睡着的时候,她才不再他横眉冷对。不对,哪怕是睡着了也不消停。看看那紧紧揪成一团的眉间, 分明还拧着对他的厌弃。
她究竟是为何, 会对他嫌恶至此?
想起数月前初见的情形。
其实那时她的女扮男装毫无破绽,虽然清秀白嫩了些, 从个头上看也娇小得过分, 然乍一看倒也像个十一二岁还未长大的美少年。若不是她不问缘由滥做了好人, 胡乱参和进了他与那女扒手的纠纷中, 也不至于惹毛了他, 将少年模样的她手到擒来制在两臂之间。谁能想到就那么一下, 竟给他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来。那是他头一遭直面如此娇柔的身体,又香又软,足足令他怔了半晌。待回过神, 怀里早就空空如也。留给他的, 只有脚背上后知后觉的钝痛,还有手中,怀里,那无穷无尽的暖意和……春情。
他宇文晞自出了娘胎,十八年来初次领教一把心猿意马,却不想始作俑者竟会是一个小小少年郎。
那两天,他都深陷在断袖之癖的自疑中惶惶难安。直至被人拉去万商大会凑热闹时,人群中一眼又瞧见了紧跟在扬州首富君万里身旁那个明眸皓齿的小少年。明知有悖常伦,他还是抵不过该死的好奇与冲动,让人去调查了一番,没想到得来的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原来那压根就不是什么少年,而是扬州大掌柜唯一的掌上明珠!
一听说她原是女儿身,宇文晞只觉得心里的千斤巨石落了地,接踵而至的是巨大的欢喜和明确的渴望。
从小到大,他拥有的不算少,所以他想要的并不多。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明了自己想要什么,而且还是非要不可。
后来,就有这一场从云川到扬州,不远千里的求娶。
从定亲到迎亲,那段时日,他日日夜夜都在遐想着她换上女装时的模样,该是何等的娇柔和明艳。每每想到这样的可人儿很快就会成为他的妻,让他夜夜拥在怀里,又香又软,是只有他能独享的温柔和甜暖,他就兴奋得要去演武场操练上半日,才能消散去那不断上涌的躁动和热气。
好不容易把花轿从扬州盼到了云川,却令他始料未及,这丫头竟会这样的抗拒他,好似他是那强抢民女的恶人贼子,而她是被他强掳来的压寨夫人。
三媒六礼,无论是下聘还是排场,都是他亲力亲为,给她最好的安排,他想不出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
若说是因为四月前那场闹剧让她对自己有所误会,倒还说得过去。
然而她对他的厌恶,似乎揭盖头前,就已经深植于心。
一定是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宇文晞想了许多,人已走了出去。
门外,知书尽管呵欠连天,却还是恪尽职守,为主子守着门。看到宇文晞出来连忙站直了低头等待吩咐。
宇文晞往门内看了看,这才正眼瞧着知书,思量了一番,这才开口:“你家小姐……对这桩亲事,可曾有不愿意?”
知书不明白他缘何有此一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忖度着,宇文晞见她这番应对,便知了一二,当下生出了不痛快,语气也冷了又冷:“有什么说什么,若敢有隐瞒,我明日便传话去青州府,你哥哥的事,让他们不必顾忌我,大可自行处置。至于你?我明日就给你家小姐换个贴身丫鬟,反正我宇文府丫头多得是,总能挑出一两个让你家小姐满意的。”
知书一听,扑通一声就跪下来,“爷,千万要救救我哥哥,我父母都不在了,只剩我哥哥一个亲人,这次多亏了您出手相助,为我哥哥洗了冤屈,您就是我兄妹二人的再生父母,您想要知道的,奴婢一定不敢隐瞒!”
原来这知书本是青州城郊人,幼时家乡遭饥荒,寡母无力抚养一双儿女,便将女儿卖给了人牙子。也亏得小丫头运气好,当年恰逢君万里路过那地,见她生得清秀伶俐,便将她带回扬州给自己的宝贝女儿做个伴儿。从此兄妹二人就南北相隔。君筱心出阁前,知书辗转得知兄长在青州遭了牢狱之灾,血脉至亲她自是不能袖手旁观。然君家家业再大毕竟只是商贾之家,君万里自己尚有官司在身疲于打点,而她只是一个小小奴婢,纵使君家待她不薄,她也不敢在这时候去贸然开这个口。她揣着这桩心事从扬州陪嫁到云川,不曾想才到云川就被宇文晞传去问话,还拿了她哥哥出来说事,只让她好好听命于他,定可保她兄妹二人安然无虞。
宇文晞听着不耐烦,一双利目扫了过去,知书立马老老实实地将自己所知道的都一一相告。
听她说了半天,宇文晞直皱眉:“当真是不愿意?可知缘由?”
知书茫然地摇摇头;“小姐没说,只是不肯嫁。还和老爷大闹了一场,惹得老爷都发了怒。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次见老爷对小姐那般训斥。老爷一向最疼小姐的,平日立连大声说话都舍不得,也从未勉强小姐做过她不喜的事。而且过往也不是没人来提过亲,但只要小姐不愿意,老爷都是二话不说就给回了。”
宇文晞点点头道:“那你家老爷这次缘何对这门亲事如此坚持?”
这个问题知书就回答不出,只唯唯诺诺地望着他,心里却在说,这不是该问你最清楚,谁知道你用了什么了不得的手段逼迫老爷忍痛嫁女。
宇文晞也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于是就此打住。脑子里又忍不住往其它方面想去。想得多了,竟烧起一股无名怒火,于是又继续追问:“那你家小姐可是已有了什么心上人?”
这个问题他着实不愿去想,却又是那么克制不住地想要知道。
事关自家小姐的声誉,知书连连摇头:“绝无这样的事!我家夫人去的早,老爷待小姐如珠如宝,从小带进带出,从不假手外人。家里虽然门客众多,也只有女门客才能有机会给小姐讲讲功课说些外头的见闻。有往来能单独说上话的男子,从不曾有过半个。老爷在扬州是白手起家,君家的亲戚都不在本地,那些表亲里亲的少爷公子上一次的相聚还是小姐八九岁时候……这如何能生出个心上人来?”
这番话听得宇文晞心花怒放。心中对这个明智的老丈人感激了千遍万遍。
可是这高兴毕竟还早了些。知书下一番话出口,把他的心又吊得老高。
“对了,有一个除外……”
“除外?”不用说,这除外的一个十有八九是个男人。
果然,知书娓娓道来:“那一次我亲娘病危,老爷恩准我回青州老家为母送终。回来后才听旁人和我叨起这桩事来。说是老爷在外头被人投了毒,命悬一线,凶险得很!亏得来一个妙手回春的大夫,硬是将老爷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那以后,偶尔会听小姐念叨几回这个大夫,说是要报恩什么的。”
宇文晞眯起眼:“大夫?是男是女,年轻的还是老的?姓甚名谁?”
知书一概摇头,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奴婢真的不知,那大夫救了老爷就走了,谁也不知他去哪里。小姐更是不知,也极少提过此人。”
宇文晞脸色方缓,不过见知书目色闪烁,说得也是含含糊糊,便知她定还有隐瞒,便沉声道:“七小姐前些日子还和我抱怨丫头不够使唤,我看你也无心留在这,不如就去七小姐那伺候。她也就脾性差点,倒也不亏待下人。”
知书一听,吓得连连磕头:“爷,小姐从小就是奴婢伺候的,离不开奴婢的呀。而且老爷也交待过的,要奴婢一定要照顾好小姐……奴婢不敢了,奴婢什么都说!”
“小姐是不曾再提起那大夫,只不过自他走后,小姐就经常躲房里发呆,话也不多,书也少看了,就在定亲前几日,她还让我找了针线绣架。那时我就纳闷了,她从小就烦的就是女红,老爷也从不逼她学,谁想她竟会自己主动绣了起来……”
宇文晞想起洞房夜里的那条绣工拙劣的锦帕,皱了眉头:“哦,就绣了只鹌鹑?”
知书弱弱地纠正:“小姐说那是鸳鸯……”
连鸳鸯都绣上了,到现在还不离身带着,可见,她心里果真是有个人!
宇文晞的脸彻底黑了,一拳捶到了门框上,闷响震天,惊得屋内熟睡的人儿一个瑟缩,迷迷糊糊地唤道:“知书,打雷了么……”
知书扭着脑袋往向门内看去,却碍于宇文晞的威严不敢起身进屋,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他听候发落。
宇文晞摆了摆手,道:“罢了,你进去吧,别同她说我今晚问的这些。她若问起,只要说我被关门外就去了书房。”
知书如蒙大赦,连声应下,恭送了宇文晞,这才回到房中,关了门,伺候君筱心起夜,又陪她说了一会子的话,主仆二人这才又安稳睡下。
正文 怎一个无赖
都怪半夜那声闷雷给扰了眠, 君筱心一觉给睡到这时候, 若不是知书唤她起床, 只怕她还要睡到日上三竿。
梳妆打扮后, 外头的小花厅中已经备好早膳, 筱心不禁问道:“今日不用去二嫂那吃饭吗?”
知书道:“姑爷昨日说了, 说咱们从南方来, 饮食有所不同,以后三餐就在咱们自己的院子便可。”
这话正中筱心下怀,毕竟同一大家子人一道吃饭十足别扭, 吃得也不尽兴。“那宇文晞呢?”
知书奇怪地看着她:“姑爷自然是同你一道吃。”
筱心一听,才开怀的心境又低落了下去,“哦”了一声就不再多说。
知书一边伺候着她用膳, 一边和她说了今日府上的见闻。
“三小姐一早就回家去了, 本是要带七小姐一道去府上住几日,谁知七小姐又临时变卦了, 三小姐劝了半天最后还是自个儿回了。”
大姑姐打道回府, 作为弟妹理应相送, 想到自己竟给睡过去, 筱心多少有点心虚, 道:“那你怎么没叫我起呢。”
知书笑眯眯道:“本是要的, 但是三小姐体恤你伺候姑爷辛劳,特意交待不要扰到你休息。”
筱心一口白粥还未咽下,听到宇文凝霜如是说, 差点儿噎死在那。
知书连忙给她拍背顺着气, 又道:“姑爷今日当值,一早就进宫了,要明儿早上才回来。走前叮嘱别让你四处乱跑,若是无聊可以去书房找点书看,或是去二夫人处坐坐,等他回来会带你出去逛逛。”
一听又是看书,筱心就想起昨夜宇文晞让她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哼哼道:“我才不去他书房,别又要哄我去看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知书好奇道:“姑爷昨晚给你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把你气成这样?”
筱心没好气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嫁作人妇与待字闺中的生活并无两样,不过从一个深闺到了另一个深闺中混吃等死,君筱心深谙此道,因此倒也不算难挨。不过眼下周遭一切是陌生的,打发的东西倒没那么齐全。闲坐了半日,与知书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还没挨到用午膳,她便再也坐不住了。她是不会去宇文晞书房免得一不留神又污了眼,想着这一家子都是女眷,倒是没什么禁忌,可以随意串门。想那七小姐与自己年纪相仿,她就寻思着去这个小姑子的住处看看。
一路上听知书唧唧喳喳,说着不知哪儿听来的轶事,宇文映雪住的院子原是荷风苑,正好应景那小阁楼前一大片绿意盈盈的荷塘,后来被宇文映雪改成了芙蓉苑,虽少了一丝雅气,倒也添了少女的柔俏。
筱心不知怎地,想到七小姐昨夜对着宇文晞的那番娇态,脱口而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和宇文晞所住的院子,恰恰就叫天然居,不知这妹子将自己的处所改了名字,是为了就诗仙的这一名句,与哥哥的居所遥遥相应?
便这么随意一想,她只觉得好笑,自己竟已闷到了这般田地,胡乱杜撰出这些荒诞可笑的猜想。
在花园中,远远地就瞧见了五嫂蒲夕颜。因昨日二嫂送镯子一事被五嫂借题发挥大作了一通文章,筱心对她并无甚好感,正准备绕道而行,却不防被她先瞧见,正扭着水蛇腰往这边来。
筱心只得停下,抬眸便是笑意点点,恭恭敬敬地福了个身:“五嫂。”
蒲夕颜微微一笑,“弟妹不必多礼,现在这个时候,早膳怕是已经撤了,午膳也还没准备呢!”
筱心只觉心虚,想来她贪睡晏起这件事宇文府上下已是人尽皆知。
夕颜见她面露赧色,了然一笑,这话题就此打住。“弟妹这是要上哪儿去,若是不嫌弃,可要去我那坐坐,我那虽比不上二嫂那边周全,却胜在个自在。”
筱心还念着夕颜昨日咄咄逼人,不知这番热情是出于何意,不过她初来乍到,一切尚在投石问路,不欲生事,心道惹不得还是先躲的好,于是嫣然巧笑,回答得客客气气:“多谢二嫂好意。不过昨日七妹看了本书有费解之处,相公今日当值,临出门前叮嘱我代为解惑,我现在就是要去七妹妹处。”
一听到与宇文映雪相关,夕颜的嘴角又浮现了昨日那股揶揄嘲弄,当着筱心的面竟也没任何的避忌。她抚了抚鬓边的珠花,勾唇冷笑:“莫说五嫂没有提点你,我们这位七小姐可不是好惹的,我不过一个寡嫂,她便横竖看我不顺,如今你这样一个新鲜水灵的正主嫂嫂,你要去给她去讲解书文,只怕她要撕了那书。”
说罢,也不管筱心作何表态,就扭着细腰款款而去。
筱心听得糊涂,这五嫂从昨日起就言辞放肆唯恐天下不乱,现下这番更是颠三倒四,摸不出个头绪来。
不过,听了这话,再想想这两天这一府上下各色女人尤其是那七小姐的种种,她倒是明确了一点,七小姐除了对年长的二嫂还算恭敬,剩下的,只怕是嫂嫂的都看不入眼;而这五嫂,看其谈吐与姿态,大概那泼辣劲儿与那张扬火辣的宇文三姐不相上下;至于那二嫂,和蔼可亲,端庄稳重,可一句厉害的话都没见说过就能将这一屋子难缠的女人给打点得服服帖帖相安无事,只怕也不是什么善茬!
这么一想,她本来要去找七小姐串门的,也就此打了退堂鼓。
爹爹还说这宇文府上无公婆,旁无兄弟,会比其它宅门府邸少了许多人情世故。可现在看来,这少了男人的大气,剩下一堆妯娌姑嫂,关起门来乱斗一气,若是闹腾大了,还怕没有个天翻地覆吗!
哪儿都去不了,在这大得像迷宫一样的园子里兜兜转转,她和知书两人也不敢四处乱窜,生怕一个不小心迷了路让宇文晞给一语成谶。草草地走了一遍昨日他带她去的几处小景,倒也打发了半日时光,然后打道回府,缩回天然居中。好在宇文晞要次日才归,她还有大半日的清闲可享。
就这样舒坦又难挨地看着天上的日头渐渐西沉,再看那一弯银钩攀上树枝儿,淡淡的柔晕在这清寒的异乡夜里给她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她想起那一个人,他的嘴边似乎永远都挂着这样温暖的上弦月,在她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给了她永生难忘的一道光,裹着希望,一路暖到了心头。
若是现在还在扬州多好,夜里不会这样冷,人与人之间也不是这样的错综复杂。爹爹的疼爱简简单单,她心中的牵挂也是简简单单……
直至被人轻轻地托起,放在那张绵软舒适却陌生的婚床上,那粉粉的唇张了张,一声娇哝:“知书,我想家了……”
大概是心里始终摆着一道提防,只因为知道那宇文晞次日清晨就要回来,这天才刚刚露出天光,君筱心就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完全没有了昨日那样一觉睡到日中天的好睡意。
睁开眼就觉得有些不同,这大到可以打滚的婚床怎么一下变得如此局促。她侧身睡着,鼻尖儿都要碰上了那大红的绸帐,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肩膀,却意外地抵住了一个暖烘烘的躯体,她只道是知书,于是星眸微阖,往身后推了推:“知书,我有些渴了……”
身后动了动,她的耳畔也有了动静,一条手臂从她的颈下缓缓移开,覆着粗茧的指腹轻轻地擦过那细嫩的耳垂,异样的触感,才合上的眸子倏然睁开,睁得大大的!
知书虽然常年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但是闺房之中哪有什么活儿能把女儿家的手磨砺出重重厚茧,好似握了数十年的刀剑一般!
她腾地翻身,一眼就跌进了男子似笑非笑的墨色眸潭之中。
“啊啊啊!!!!”尖叫声简直破帐穿瓦,直冲九天之上。
君筱心猛地抓过所有的被子,将自己牢牢裹住,怒视着近在咫尺的宇文晞,口齿不清,语无伦次:“你,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宇文晞显然一夜甜梦睡得极好,满脸舒畅得像那破晓旭日,眼角眉梢尽是蓬勃的朝气,强健的肩头稍稍俯下,顷刻就拉近了那缩在床角的小人儿,笑得好不快意:“昨夜里就回来了,见你已睡下了,我就没再叫你。”打量着君筱心满面的惊恐和怒意,他得寸进尺,又再接再厉:“莫非娘子在惋惜昨夜虚逝的良宵?反正我俩来日方长,不必纠结在这一时半刻。”
他出声之前,君筱心就已发现自己身上虽只着中衣,但还算完好无损,并无任何异样,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才缓缓落下,但是经他这么没皮没脸的一说,再度燃起了熊熊怒焰,不甘心地抡起枕头砸向那欠揍的笑脸,“宇文晞,你不要脸!你无耻!你混蛋!”
她恨不得倒出肚子里所有骂人的学问,然而终归在这方面才疏学浅,三言两语已经词穷,正准备再往复利用一回,已经连人带被的被人拉了过去,锁在热滚滚的怀抱里,羞怒交加,粉嫩嫩的面颊上登时就烫出了两朵红艳艳的火烧云来。
宇文晞怀里享着软玉温香,嘴上更是没羞没躁起来,“你说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这些个骂人的粗话都是哪儿学来的,难道是知道为夫喜欢,特特学来增添闺房之乐?”越说越过分,眼看君筱心一张俏脸儿已经涨得通红,她越是急,越是羞,越是怒,他就越开怀。
怀里渐渐没了动弹,宇文晞低头一看,只见那雾蒙蒙亮晶晶的星眸子盛着满满的水汽,长睫只那稍稍一下颤,就像那织女的指尖划过了银河,抖落了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儿。
这是又哭了。
嫁进来不过三日,就已经哭了三回。不过这一次,却不若前两回那般聒噪声势,只是悄无声息地往外冒着泪花,好似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绵长不绝。
如此,倒真的像是触到了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