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夜 寒心蛊 第一章 弑师(1)
顾清岚从冰棺里坐起来时, 李靳正坐在棺材边嗑瓜子。
瓜子是在云泽山下的云来镇买的, 酥脆鲜香, 口感极佳, 用来打发时间再好不过。
身死那一刻仿佛还历历在目, 触目所及, 净是冰室里的万年玄冰, 透若琉璃,晶莹洁白。
这是云泽山寒疏峰上,他常打坐之地, 再熟悉不过,他身死之后,却成了他停棺之所。
顾清岚看了良久, 才轻叹了口气。
李靳嗑着瓜子, 拂尘和佩剑丢在脚下:“看在我费了三十六年养大那颗雪灵芝,把你弄活的份儿上, 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清岚这才转头看了看他:“已过了三十六年?”
李靳呵呵一笑:“你那个跟屁虫徒弟, 如今已经大有出息了, 云泽剑尊, 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
顾清岚听完没有回话, 只是抿了抿泛白的薄唇,神色淡淡。
他先前活着的时候,就一贯少话, 鲜动颜色, 现在还是老样子。
李靳看了,却印证了什么猜测,当下又笑了下:“我来了看你金丹已失,就道果然如此。”
顾清岚不愿就此多说,他不能总坐在棺材里,抬手撑住边缘想要起身,刚动了一下却又霜白了脸,抬手按在腹部。
雪灵芝能起死回生,却不能重塑金丹,更何况他的金丹是被人硬扯去的,丹田经脉也是一团糟糕。
他此刻不仅法力尽失,还连个普通人都不如,不过这么动了一下,丹田处就痛如刀绞。
李靳哪里看得下去他这样,连忙过来用手扶住他,将他从棺材里抱出来。
顾清岚已经死了多年,身上的衣饰却没有任何旧损的痕迹,仍旧是刺着暗绣的纯白纱衣,连发髻也用同色的蚕丝发带束着,一如他生时的打扮。
好像这么多年来,还有人时不时替他整理仪容,更换衣物。
被抱出来在地上站好,顾清岚就抬手将李靳的身子推离自己,那意思很明显,让他不要再碰着自己。
李靳退后两步,看他还是按着腹部脸色苍白的样子,忍不住叹气:“虽说人美脾气都大,但你也太大了一点……”
顾清岚抬眼横了他一下,接着就干脆利索地吐了口血出来。
血迹顺着他苍白无色的唇角落在胸前的纱衣上,犹如红梅散落,瞬间浸染了一片。
李靳当下就吓得不敢吭声,倒是顾清岚抬手用衣袖不在意地将唇边的血迹擦去了,接着开口:“这里还是云泽,她也还在云泽,你来复活我,她此时定然不在。”
李靳连连点头:“你不知道你那个徒弟把这块山头守得多紧,我在镇子上连住了小半个月,才等到这个机会。她去襄城捉媚妖了,三五日之内回不来。”
顾清岚听着,淡淡说:“她不是我徒弟了。”
李靳顿时也不敢再提,转而问:“现下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顾清岚淡漠地开口:“少了具尸体,肯定瞒不过去,烦劳李道尊将此处毁去。”
能这么理所应当地指使道修领袖、青池宗主李靳李饮武真人的,也只有他了,李靳自认倒霉地摸摸鼻子。
毁去这间冰室并不难,难在不能用他自身真气,要不然被顾清岚那个徒弟看出来端倪,少不了一番纠缠计较。
云泽剑尊路铭心这些年气焰正盛,李靳也不愿轻易正面得罪,要不然也不至于偷偷摸摸爬上寒疏峰救人。
好在李靳在来救顾清岚之前,就料到各种麻烦,带了不少法宝道具,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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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出了冰室,外面是一片紫竹林,被着白雪,瞧上去雅致幽静。
这还是顾清岚做了寒疏峰主后种下的,他生性喜静,又是冰系灵根,寒疏峰上到处都种着这种耐寒的紫竹,正合他的道号:寒林。
他才刚走出来,竹林里就钻出来一只丹顶的仙鹤,见了他就张翅仰头,欢欣鸣叫,那是他先前的灵禽坐骑,名唤朱砂。
顾清岚脸上神色还是不动,却抬了手,在它的羽翅上轻摸,朱砂立刻用头凑了过来,在他衣袖上磨蹭,十分依恋。
他法力全失,无法再御剑飞行,有了朱砂,倒正是合适。
丹田处仍是剧痛无比,他一直勉力站着,朱砂颇通灵性,蹭了他几下,就矮下身子伏低,便于他上来。
顾清岚侧身上了朱砂,那边李靳也上了飞剑,二人一禽升到空中,李靳才丢下了几颗霹雳火,冰室竹林在爆炸的威力之下,尽数化为废墟焦土。
坐在朱砂背上,顾清岚仍是挺直着脊背,漠然看着脚下熟悉的景色变得面目全非。
他自幼上山,在寒疏峰深居简出,这里一草一木皆如故友旧知。
如今匆匆三十六载,生死间走过一遭,却不得不将之尽数抛却,流离失所。
李靳刚错开神,就看他轻咳了一声,抬手掩住了唇,雪白的衣袖,很快被沾染上一片血红。
虽然知道他现在身子糟糕得很,李靳还是忍不住皱眉:“我给你备下了闭关的处所和丹药,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先休养一下,这么动不动就吐血也是不行。”
顾清岚将衣袖放下来,淡应了声,隔了一阵,才轻声说:“多谢。”
他语气仍旧淡漠,李靳听了却动容,良久才轻叹了口气:“你遭逢如此大难,我又怎能束手旁观,不过尽道友本分而已,你不必客气。”
顾清岚没有再多说,他自从上了云泽山,先师对他爱护有加,同门师兄弟和睦友爱,晚辈更是敬重有礼。
他不喜交游,除了云泽山的同门外,别派道友不过点头之交。
就是李靳,也不过是年少时论剑相识,历练中数次相遇,有那么一份若有若无的情谊罢了。
他当日道陨身死,场面那样惨烈,云泽山却并没有追究出一个结果,反倒是李靳,三十六年来用灵力浇灌雪灵芝,换他重回人世。
哪怕是他性情一贯淡漠,这一句“多谢”,说得也是发自肺腑。
他微微闭目,虽说自他死去已经三十六年,但与他来说,一切却像在上一刻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
他悉心教导呵护的徒儿,站在他面前微微笑着,明丽张扬的面孔上,带着嗜血的扭曲和疯狂。
她看着他伏在榻上不住呕血,脸上的笑容却更大了些,一字一句:“师尊,如你这般的伪君子,百无一用,何不去死上一死,换我功力大成?”
她提起那只往日里替他研磨,帮他绾发的手,五指成爪,硬生生插入他的丹田。
金丹随着破碎的血肉,被扯离他的身体,她脸上亦被溅上了几滴他的鲜血,望着那泛出冰蓝光芒的金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师尊所赐,铭心绝不辜负。”
他能感到随着金丹离体,生机在飞快地流逝,唇边仍有血在涌,他想要问她:缘何至此?
然而那时他却已不能说出任何字句,心地也突然生出一股倦怠:若一生不堪至此,也许已是什么都无须再问。
他最后所见的情形,是她不再看他,转向自己掌心的金丹,那目光专注又灼热,仿佛孩童终于获得了朝思暮想的至宝,于是其余的什么,尽数可以如废物般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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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剑在空中不离不弃地飞在仙鹤身侧,时不时打量着顾清岚的神色,看他闭上了眼睛,清冷的脸上竟泄露出一丝伤痛。
李靳这个人,生平最见不得美人含悲,尤其是顾清岚这种从来冷若冰霜的绝色,脸上添上点这么若有似无的哀痛,更加动人心魄,让他心疼得差点打了个寒颤。
他连忙从随身的储物囊里,摸出来一把剑,隔空抛给顾清岚:“你的佩剑,我也帮你收了回来。”
他顾及顾清岚法力尽失,这一抛用了法力,顾清岚睁开眼睛,轻巧地接住了剑。
顾清岚的佩剑,是他师尊朔元真人亲手为他打造,配合他万中无一的冰系灵根,连剑鞘在内,通体洁白如雪,名为湛兮。
虽然因他淡泊不争的性子,这柄剑并不算如雷贯耳,却也因其外形独特,属性特异,所以也算颇为著名。
按着修士下葬时佩剑随葬的规矩,湛兮应该被放在他的冰棺中,但他醒时棺中并没有剑。
他如今法力全失,哪怕握到了昔日佩剑,也没有余力拔出,只是静了一静,就问:“李道尊从哪里把剑找回的?”
李靳呵呵一笑,虽然不想多说,但也不能欺瞒:“十来年前吧,湛兮现身在玲珑山庄的拍卖会上,我心想早晚要还给你,就买了回来。”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修士剑如其人,佩剑被拿去拍卖,乃是对死者极大的侮辱。
除非修士横死街头异乡,凄惨到无人收尸,都不至于此。
他死后路铭心留着他的尸首,却任由他的佩剑流落在外,可见她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尊敬缅怀。
他又轻声问:“外界对我的身亡,有何传言?”
李靳清清嗓子才回答:“云泽山对外的说法,是魔修趁你闭关练功暗算于你,你徒弟力敌不过,只能饮恨。”
他说着又挑了下眉:“直到二十年前,她杀了一个魔修,声称是杀害你的凶手,这事情也就算结了。”
他说来说去,还是对这个无头公案心痒难耐,忍不住问:“所以说,杀你的是你那个徒弟,并不是什么魔修吧?”
他救了自己,顾清岚也没什么要瞒他,淡淡说:“我确然是练功时被人暗算,但能进我结界之人,唯有路铭心。”
他既然说了路铭心不再是他的徒弟,提到她的时候,就直接以名字相称。
他说到这里,其实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李靳不敢再追问,又引他吐血,连忙就闭了嘴。
余下的时间两人不再说话,除了顾清岚偶尔轻咳几声,相对无言。
首夜 寒心蛊 第一章 弑师(2)
他们在空中飞行, 直至出了云泽山的范围, 到了青池山统御的地界, 李靳才引他降落在山下镇子上的一处别苑里。
这个别苑孤悬镇外, 布置雅致, 颇为幽静, 还种了不少竹子。
李靳带他进去后, 又张罗着给了他疗伤的丹药,护身法宝,乃至穿着的衣物等等, 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他虽然救了顾清岚,但他是一派宗主, 道修首领, 身份尊崇,做到这个份儿上, 也显得过于殷勤。
顾清岚这样的性子, 都觉得不妥当, 顿了顿开口:“李道尊, 我自行处理即可。”
李靳立刻愁眉苦脸地看他, 还亲亲热热地直呼他名字:“清岚, 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年,各宗门世家有多无趣。平日里看着一个个相貌还尚可,可跟你一比, 就简直入不得眼。风骨仪资, 差得也太远了些。
“你那个徒……路铭心样子倒还行,但那个脾气我实在受不了,还有一想到兴许是她害死了你,我看着她就来气,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了,我是真不放心你,也不舍得你。”
听他诉着苦,顾清岚唇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举世皆知,饮武道尊非常在意修士的外貌,甚至连招收弟子,天资尚且不论,第一也是要看相貌。
虽然修真界多少都有些喜美厌丑,但视色如命到他这样的,也算奇人。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才开口说:“李道尊于我有再世之恩,日后尽可差遣与我。”
李靳近乎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差遣你,我怎么舍得。”
顾清岚唇角又微抽了一下,索性把话说开:“李道尊不惜耗费灵力,三十六年间养大一颗雪灵芝,恐怕不是特地留着给我用的。”
李靳知道瞒不过去,清咳了一声承认:“那株雪灵芝的确是留给我自己用的,以备不时,只是近年来路铭心太过张扬,法力也罕逢敌手,再过两年,我都不知道我能否压得住她。
“若是被她压在头上,青池山第一宗门声名不保不说,她行事也带几分邪气,我怕她会为祸道门。又想到你死得不明不白,尸身也正好被她放着,索性把雪灵芝给你用了,我大不了再费些工夫给自己另寻一株。”
元齐大陆修真盛行,分为道修、凡修和魔修,道修是各大宗门的入室弟子,除却零散小宗门之外,三大宗门鼎立,其中青池山为尊,青池山宗主也被尊为道尊,云泽山名列第三,第二还有月渡山。
道修的修士人数最众,法宝秘籍也传承最多,修为高深的修士几乎尽出于道门。
凡修是各大世家的修士,世家多依赖血脉传承,所招收的外姓弟子,也是三大宗门挑剩下的,资质平平,所以很少有修为大成的修士,多是些不上不下的。
不过凡修比之道修更为入世,各大世家不仅修炼,也多参与政商,鼎盛的世家甚至介入诸国纷争,算是一方诸侯。
还有就是魔修,他们盘踞在大陆西南,由魔尊统御,自成一体,修炼法门邪性十足,嗜杀成性,是元齐大陆的公敌。
道修和凡修同气连枝,又因各大世家修炼法门有限,也会积极将家族中天资出众的后辈送到三大宗门中。
李靳就出身关陇李氏,李氏把持西延国朝政行商,财势惊人,道门再不食人间烟火,也有偌大宗门需要维系,多少也会看点世家颜面。
是以李靳虽然言行颇有些随性不羁,但他身后有李氏,法力也高深,还是能坐稳道修首领的宝座,连万金难求的雪灵芝,也拿出来随便给人用。
不过李靳虽是李家的人,但一入道门,就不再为俗世束缚,他谋划忧虑,大半还是为了青池山和道门。
救活顾清岚或许是为了牵制揭露路铭心,但无论如何,他也确实救人了,这个情,顾清岚还是要承。
顾清岚听他说完,淡淡说:“我既已回来,路铭心我自然是要管,她做过什么事,我自会追查,若她真犯下滔天罪孽,我也自当清理门户。”
他现在金丹被夺,法力尽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却仍旧淡然冷静,镇定如松岳。
这就是李靳口中的风骨了,寒林真人的湛兮剑从不轻易出鞘,每每出鞘,却必定不会无功而回。
李靳听着,双目顿时就亮了又亮,不是为了他的保证,而是陶醉于眼前美色:“我就说那些空有皮囊的小家伙们,风姿不及你万一。”
顾清岚和他相交多年,早习惯了他语出惊人,对他说的这些话,索性就当耳旁风,又说:“李道尊离开青池山已有几日,还是莫要在此处耽误。”
李靳确实也不得不走了,但还依依不舍地交待:“这里我设了结界,你放心,跟我崇光殿的结界一模一样,就算路铭心和魔尊夜无印来了一时半会儿也破不开。
“你莫要出去,好好在此休养身体,这里但凡有了动静,我在青池山上就会知道,马上来救你。
“我去应付下青池山上那些破事,应付完了过三两日就会再来看你,若你正在闭关,我也不会打扰你,把丹药和东西留下我就走。”
顾清岚耐着性子听他唠叨,李道尊唠叨完了,还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清岚,你到现在还不肯叫我一声李师兄?”
顾清岚沉默了一下,才开口:“李师兄,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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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送走了李靳,将朱砂放养在庭院里,顾清岚走进院中的静室。
李靳给他备下的衣物也都是他惯常所穿的白衣,他的衣衫上已经沾了血迹,就先换了一身。
换好衣物,他取了些丹药服下,就解下发带,盘膝在榻上坐好。
雪灵芝是可起死回生的灵药,功效不比寻常,他被救活后,曾经被路铭心下毒设计逆行的经脉,也都被修补。
只是金丹乃是修士一身法力修为所汇,雪灵芝也莫可奈何。
顾清岚的金丹是被硬挖走的,不仅损了修为,经脉在丹田处也都被扯断,倘若无法再结出金丹,他即使灵根仍在,也只能算是个废人。
腹部的痛楚他已经可以习惯忍耐,此刻他要做的,却是将经脉中的灵力和真气,引导入丹田。
灵力自指尖起,在经脉中运转一周,刚汇入丹田的那一刹那,强过先前数倍的剧痛袭来,他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他却并未放弃,反而趁着这阵剧痛,将灵力系数导入其中,霜白的薄唇紧抿,不过数息之间,额上已渗出了大滴冷汗。
那些艰难流入丹田的灵力,却在这极端的痛楚和折磨中,凝聚成初具雏形的虚幻圆团,焕发出隐约的冰蓝光芒。
他曾经修习过的一门心法,当日师尊传授与他时,说过但愿他此生都不必动用。
这门心法名为霜绝,百年霜成,绝处逢生。
因着霜绝心法,当年若不是路铭心徒手挖去他的金丹,哪怕中毒经脉逆行,他也有会一线生机。
随着灵力汇入丹田,再流入周身经脉,剧烈的痛楚也随之钻入每一寸经脉,他结印而坐,身形仍是未动分毫,唯有眉尖微微蹙起。
顾清岚号为寒林,世人皆以为因其居处得名,当日为他封号的朔元真人却叹道,寒如玄玉,韧如修竹,怕是一生孤冷,难为亲近所容。
心法催动,丝丝寒气从他丹田处扩散至外,他天生是罕见的冰系灵根,从不以寒冷为苦,此刻寒气入体,却犹如刀刮斧砍,不可遏制。
殷红血珠亦从无色的唇边溢出,点滴不断,沾染白衣。
然而心法运转却愈加迅速,流过周身经脉,转入丹田,再迅疾进入经脉,毫无凝滞,丝毫不乱。
随着寒气凛冽,冰霜凝成实体,他眼梢眉角,结出璀璨晶莹的霜冻,解开散在肩头的黑色长发,也无风自动,向四周飘逸开来。
霜雪以他的丹田为中心,四散而出,直至淹没静室,如秋雪染白所有,霜冻一夜凝冰,庭院中的修竹松柏,皆被纯白覆盖。
站在院中的朱砂默默凝视着那团冰雪的中央,仰头对天鸣叫,清越的鹤鸣中,不知悲喜。
李靳三日后再来到别苑,看到的就是如斯冰雪天地,他情知此刻的不能打扰顾清岚,更加不忍阻他心意,良久才轻声叹气,将手中的储物囊挂在朱砂颈上,抬手摸了摸它的翎羽,悄然离去。
都道凤凰涅槃,然涅槃时苦痛艰难,又有何人能够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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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霜雪退去,小小院落中万物复苏,鸟虫啾鸣,竹林飒飒,那株晚开的山茶,也无声绽放出了嫣红的层叠苞蕾。
顾清岚的道法,从来冷绝天下,也从来慈悲为怀,不伤一草一木,不动毫末生灵。
静室中,他再次睁开双目,曾经漆黑如墨的长发,早已化为了根根银丝。
丹田处的金丹,已经再次结实,冰蓝色的光芒,甚至比之前更为纯粹夺目,然而随着灵力运转,丹田中那如影随形的痛楚,却再也不会消失。
若他有三年光阴潜心修炼,霜绝心法不仅可以再塑金丹修为,也不会留下旧伤隐患。
但他已经死去三十六年,世事更易,许多千头万绪亟待他理顺,他并没有三年可以安然修行。
因此他选了另一条路,化形于外,强行凝丹,哪怕为此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
唇边和胸前的衣衫上,仍留着鲜红血迹,他起身除下衣衫,走入静室后的冷泉中,清澈泉水洗去旧日尘埃,再次步出时,他已经又是那个面如凝霜,不动声色的寒林真人。
换上一身纯白新衣,他不再将一头及腰的银发梳成可以带冠的发髻,而是仅仅以发带轻束,垂在身后。
他留下一封书信,将李靳留下的丹药物件略加整理挑拣,装在储物囊中,又用白布将湛兮裹住,负在背上,走出静室。
朱砂亲热地凑上来,脖子上累累赘赘地挂着数个储物锦囊,几乎要把优美纤细的鹤颈压弯。
不用说,是这四十九日来李靳数次探望,每次都要拿来一个锦囊,也不管上次的取用没有,都一股脑挂在朱砂那里。
唇边微动,带着一丝浅笑和无奈,他抬手将那些锦囊除下,摸了摸朱砂的小巧头颅,轻声开口:“我此番离去,不再方便带你,你还是暂且留在此处。”
朱砂颇通人言,这次却像没有听懂一般,不管不顾地用头去往他怀里蹭。
他只能又微微笑了笑,如寒潭般幽冷的黑眸中,一片柔和:“抱歉,我不能露出行迹。”
说完他收回目光,带上拿在手中的一顶白纱斗笠,转身向外走去。
朱砂在寒疏峰上守了三十六年,才能再次见到主人,却只是匆匆一面,就要再次分离。
它不舍地一路追在那人身后,寸步不离,却还是在门口,撞在透明的结界上,不能前行。
它急着煽动翅膀,飞到半空,却只能团团转着,不再能越雷池半步。
顾清岚一步步向前走着,不急不缓,直至走出了很远,也还能听到身后朱砂的哀鸣,久久不绝。
首夜 寒心蛊 第二章 芥子(1)
襄城最近出了不少事, 先是不知道哪里钻出来个媚妖, 为祸乡里, 吸食青壮男子的精气, 弄得不少人家破人亡。
后来太守给各大宗门世家发了名帖求救, 城里就呼啦啦来了好多在天上乱飞的修士。
最后是个威风凛凛的, 据说什么剑尊, 把媚妖给诛杀了。
这位剑尊,有幸见过的人,都啧啧称奇, 说不仅是个女修,相貌还是一等一的好,美过宫里的娘娘。
当然宫里的娘娘长得如何, 大伙儿也还是没见过, 只是感慨这剑尊,长得真美。
虽说俗世中女子抛头露面要受流言, 但修士毕竟不同, 整日天上飞来飞去不说, 一不留神还能飞升仙界, 真正成了神仙, 自然不能跟凡间女子一概而论。
这天城中的茶馆里, 说书先生也还在津津乐道着一个月前的那场大战,说到跌宕起伏之处,犹如亲身所临, 绘声绘色。
他说得热闹, 更是将那位明心剑尊捧成了神人一般,茶馆里一个客人听着,却突然笑了声:“路铭心这般的,也算神仙中人?若你们见过她师尊寒林真人,还不知要怎么形容。”
众人顿时都将目光聚了过去,见那人穿着蓝色长袍子,桌旁更是倚着一柄长剑,就明白这大约是个修士。
他脸上已经稍具风霜之色,瞧起来约莫三四十岁,一身水蓝的袍子洗得有些发白,长剑更是灰不溜秋不起眼,很有些落魄的样子。
他口中的寒林真人,众人当然闻所未闻,本来那就是故去了三十六年的人,在修真界要不是路铭心时时提及,也已少人记得,更何况这些凡夫俗子。
三十六年前,在场很多人可能还没生出来。
可这个修士却像是从久远时代过来的,一边说着,脸上还显出些许怀念神色:“我也只在八十三年前,青池山论剑大会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真是清冷如月,飘然若仙,更兼剑术绝伦,一见难忘啊。”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有些人还在心中想这莫不是个江湖骗子吧,八十三年前,这人才几岁?就能去论剑了?
若有个能看出此人修为深浅的修士在,就会知道他很可能所言非虚。
因这人看起来虽然落魄,也没有束道冠带拂尘,不是个道修的样子,但却是个金丹修士。
寻常没有结丹的修士,活到一百多岁,外貌看起来也和三四十岁的凡人所差无几,更何况这人已经结丹。
说他两三百岁,都不算错估,八十三年前,他能去青池山论剑,也没什么稀奇。
说书先生被砸了场子,心中略有不悦,再加上他消息灵通,修真界的事情,倒也能说出不少零零碎碎,当下就说:“可这位寒林真人,数十年间也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说的功绩吧?反倒因其是明心剑尊的师尊,这才得以扬名。”
那修士“呵呵”冷笑了一声:“八十年前若有人敢这么说,一定是无知的乡野村夫,寒林真人还需要路铭心这等欺世盗名的匪类助其扬名?”
他对路铭心的评价,不可谓不低,更直接称之为“匪类”。
说书先生正卯足了劲儿吹嘘明心剑尊,被这么堵了个正着,仿佛那句“乡野村夫”就是在骂自己,当下憋得脸都有些红了。
其实说书先生在这里说修真界的事,若是被修士听到,也不会跟他较真,毕竟修士大都高高在上,不会同这些凡人一般计较。
但这落魄修士骗骗就爱在这里欺负凡人,说完还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拿眼角去瞧他。
说书先生被他气得不轻,又不好在这么多客人面前发作落了下成,只能忍气吞声地顿了一顿,清清嗓子,按下明心剑尊的事不说,开始讲惯常的诸侯列传。
茶馆里很快又热闹了起来,来往客人熙熙攘攘,仿佛刚才的拌嘴不曾发生过一般。
唯独茶馆角落里一个头戴斗笠的白衣人,在这时悄无声息地结了账,起身走入门外的人流中。
他虽是带着斗笠,白纱遮住了面容,但身姿气度,混在人群中也仍然非常出众,只是他刻意隐去了自身气息,寻常人哪怕和他擦肩而过,有片刻晃神,也没留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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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襄城,处处一片漆黑宁静,但东南角的花坊内,却歌舞升平,灯火通明。
其中要数扶云轩内,最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这间在襄城原本就数一数二的花楼中,最近又多了一大招牌。
那是一个月前,才首次在扶云轩中亮相过的袅袅姑娘,人如其名,这位袅袅姑娘生得娇俏妩媚,琴舞双绝,翩翩起舞之态,据说就算再清心寡欲的男子,也无法抵挡。
今夜袅袅仍旧在扶云轩的舞池中献舞,一把羽扇,一条红绸带,舞得花朵一般动人。
袅袅舞了一曲,又弹了一支曲子,就翩然退场,照旧由老鸨出面,笑眯眯地说几句场面话,开始为袅袅的良宵叫价。
袅袅姑娘风头正劲,架子自然要端得高,不仅要叫价,还要挑人,除非她亲自看上,要不然喊价再高,也没这个资格进闺房。
又到了各种豪富公子表现的时候,几轮竞价叫完后,竟然叫到了两百两黄金之高。
要知道这两百两黄金,已经可以在襄城中买一处三进三出的宅子,说是一抛千金,丝毫不为过。
可老鸨在笑眯眯地叫完价后,却又向着大厅的一处角落开口道:“虽说已叫了价,但袅袅亲口告诉老身,若是这位公子想要上楼一叙,共度今宵,则分文不取。”
老鸨此言一出,大厅内众人立刻将目光齐刷刷看了过去,就看到那处角落,相当偏僻的一张桌子上,孤零零坐着一个白衣人。
他不仅背上负着一柄用白布裹起来的长剑,还用一顶白纱斗笠遮住了面容。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那个白衣人缓慢站起身。
他并没有搭话,而是不紧不慢地绕过其他人,向大厅一册的楼梯走去,看样子却是已经答应了袅袅姑娘的邀约,而且还真厚着脸皮分文不给。
原本出了两百两黄金的那位,是襄城世家周家的公子,眼看到手的美人要飞了,他当然颇为恼火,现在又看这个白衣人脸皮如此之厚,顿时就来了火,站起身侧身挡在那人面前,十分不客气地开口:“虽说袅袅姑娘相邀,但这位仁兄也太不知规矩了吧,如此唐突佳人可好?”
他也是个修士,虽然因为年纪尚浅,并未修出金丹,但在凡修中修为已是上乘,这么飘过来挡,不仅封住了那白衣人的去路,还激起了一阵微风,将他遮面的轻纱掀开了片刻,露出被遮在纱后的面容。
那边老鸨连忙笑着圆场:“周公子莫要动气,分文不取是袅袅亲口说的,这位公子也不算唐突。”
但周公子早在说完那句后,就瞠目呆立,直愣愣看着那个白衣人,再不说话了。
看他不再阻拦自己,那白衣人就侧身从他旁边让过,缓步上楼去了,他们错身的时候,轻纱飘动,近在咫尺的周公子又得以惊鸿一瞥。
那半边白玉般的下颌,精致不似凡人,带着冰雪般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让人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等白衣人的身形消失在楼梯处,同周公子一起来的玩伴好奇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美,你怎么突然愣了?这样就把人放走了?”
周公子却还久久不能回神,神色恍然,呓语一般:“若是这个美人,莫说两百两黄金,四百两也值啊。”
他同伴不明所以,有些啼笑皆非:“子美,你到底在说什么?”
周公子用手里的折扇在掌心一敲,终于想通了什么,恍然大悟:“还是袅袅姑娘目光如炬,分文不取邀这美人上楼,这分明是还赚了两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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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云轩二楼的闺房里,袅袅早换上了更加轻薄的纱衣,露出半边酥胸,摆上了小菜美酒,静候良人。
白衣人上去后并未敲门,推门走了进去,宽袍衣袖下手腕轻翻,将那门扉悄然又合了起来。
袅袅半倚在榻上,娇柔婉转,媚眼如丝,声音也像抹了蜜一般甜美:“这位公子,莫不是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还不肯将这面纱除去,让奴家好好端详一下公子吗?”、
白衣人听着微微顿了一顿,走到桌前坐下,抬手将斗笠取了下来。
随着斗笠移开,才露出他满头的银白长发,还有神色淡漠的脸。
袅袅愣了一下,随即才自觉失态,重新妩媚地笑起来:“原来公子带着纱帽,是这等原因。这还真是,若公子在楼下就露了真容,我可就黯然失色了。”
这个白衣人,自然就是暗中前来襄城的顾清岚,他早听惯了对自己容貌的溢美之词,现下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微垂着眼眸,淡淡说:“我对袅袅姑娘的身世来历,有些疑惑之处,不知姑娘可否为在下解答?”
他在楼下和刚进来时,还看不出修为深浅,随着这句话说出,周身的气势却突地起了变化,凛冽寒气仿佛若有实质,丝丝向四周散开。
在这威压之下,袅袅暗暗挺直脊背,心里知道今日自己只怕一时走眼,惹到了硬茬。
她心思转得飞快,早做好了一百种脱身的打算,脸上仍旧一片妩媚笑意:“奴家乃一介浮萍,身世自然是孤苦飘零,却不知公子为何要戳奴家的伤心处。”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身形早动,只待面前的人一个不留意,就要逃之夭夭。
然而比她身形更快的,是那蜇人的寒意,她只觉喉下一凉,一支平地而起的冰凌,已经直指在她咽喉,与此同时,她手足上也飞速覆上一层冰冻,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袅袅霎时动也不敢动再动,眨了眨眼睛,强笑着:“公子……饶命……”
她求饶得倒简单直接,顾清岚抬手掩唇轻咳了一声,淡淡说:“我不杀你,只是问你几句话。”
他说完还是头也不抬,绕过桌上的美酒,直接拿起茶壶,给自己慢慢沏了一杯热茶,喝了两口润喉,才又接着说:“你就是一个月前,兴风作浪的那只媚妖吧?”
眼前的人法力高深到袅袅根本看不透,若说压迫之感,比她一个月前直面明心剑尊的时候,还要更强一些。
明知对方捏死自己,就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差别,袅袅识趣得很,连忙说:“对,路真人让奴家换了具壳子,低调行事。”
顾清岚这才抬起头,一双犹如封着寒冰一样的深眸,看了过去。
若说他法力中寒气凛然,那这双眼睛就更加冷冽凛然数倍,袅袅生生打了个激灵,赶忙又说了一堆:“我只是低贱的媚妖,法力低微得很,所会的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法子,稍稍吸点精气过火,哪里曾经谋害过性命!
“我在襄城已经藏了近百年,每过几年,就寻一具枉死的年轻女子驱壳,换了重新做人,艰难度日。我也知自己能活命,全赖可以隐藏气息,躲在暗处,要不然就算有十条命,也早被城中的周家尹家被杀了,又怎么会突然大开杀戒,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时太守的修士客卿一口咬定是媚妖作怪,全城都在捉我,我情知被陷害,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最后终是撞到了路真人手里。
“好在路真人是个女修,念在我是个女流,肯听我一言。我就都与她说了,路真人就命我重新寻一具驱壳,将我原先那具斩杀了了事。
“是以一个月前,我就换到了这个名叫袅袅的舞女身上,别看老鸨现在对她高看,也是我来了后能给她赚银子之故,原主清高不肯接客,老鸨对她动辄打骂,更是放任她冻饿高烧至死,才给我得了空隙。”
顾清岚一面听她说着,一面缓缓饮茶,他一举一动皆风雅蕴藉,只是饮一杯茶,也赏心悦目如同画卷。
袅袅是只媚妖,对美丑最为敏感,这么边说边看着他,身子都差点酥软了下去,眼里汪汪地盛着一池春水,要不是手脚被缚,早就整个人扑了上去。
顾清岚觉察到她的心思,饮着茶轻咳了咳,眉心微微蹙了下,淡声说:“路真人放过你,并不是因你无辜吧?”
袅袅还是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声音也不自觉娇嗲起来:“对,路真人说,叫我在襄城给她做个眼线,打探周尹两家的虚实,若有过路的修士,也寻个机会接近了试探一下。”
所以她才会把周家的那个小公子迷得神魂颠倒,肯为她一抛千金,今日看到了顾清岚,以为他是什么游历的修士,特地唤上楼来。
她这里已经问不出太多事情,再加上她眼中的欲望也越发□□,仿佛着了火一般,直欲喷薄而出。
媚妖对于自己看上的色相,都迷恋得很,不缠绵一番,很难放手。
顾清岚看她越发不成样子,震了震衣袖,解开她身上的束缚。
袅袅重获自由,早忘了他吓人的法力,反而欣喜无比,以为自己今晚可以得偿所愿,身子一动,就要移过来贴在人身上。
顾清岚却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可能不知,我最不喜他人肖想于我,你若再这样看着我,这双眼睛就不用想要。”
袅袅被他含着冰封的目光一扫,耳中听到这一句,犹如被兜头倒了一盆冷水,再多柔情蜜意也不翼而飞,直愣愣呆在原地。
顾清岚却在这时失笑般弯了弯唇角,微微摇了摇头。
他容貌本就绝色,澹然清傲时,尚且有一番摄人心魄的风姿,如今笑了,更是犹如春林初盛,百花齐放,不似人间。
过了良久,袅袅才缓过神,明白过来他竟是在玩笑吓唬,并不会真的剜了她眼睛,眼前的人却早已带上斗笠,悄然不见。
首夜 寒心蛊 第二章 芥子(2)
夜深的扶云轩外, 寂静的街巷昏黑幽深, 唯有月华如水, 照出一片清辉。
一个白色身影, 就乘着这样的月色, 从扶云轩内翩然而出, 足下轻点, 落地无声。
这时却有一道剑影青光,在暗中一挥即出,直取而来。
白衣人长剑并未出鞘, 仅仅以手指捏出一个剑决,呛然一声,将那刺来的长剑弹开。
那一剑中本就没有杀气, 被弹开后, 持剑人更是顺势侧身收剑,挽了个极为漂亮的剑花, 又是一剑刺来。
这就不是搏命相拼, 只是相邀比试, 白衣人只能从背后抽出了长剑, 却并未将长剑出鞘, 只以剑鞘应对。
他们两人没用法力, 一招一式,只是纯粹的剑招。
即使如此,那快如雨幕的剑光, 纵横捭阖的剑气, 也在小巷石板上,刻出道道白痕。
通体纯白的长剑犹如白虹,在这密集的剑雨中丝毫不落下风,每每以极为精妙的招式反胜一筹。
青剑被压制,颓势渐起,那人不再纠缠,反手收剑,朗然笑了一声:“果真云泽一剑,霜雪不欺,风采不输当年。”
这白衣人自然就是刚从袅袅房中出来的顾清岚,他收剑将湛兮重新负在背上,轻咳了咳,淡声开口:“原来是莫祁莫道友。”
那人一袭青色长袍,长剑灰不溜秋,正是白日里那个在茶馆和说书先生较劲的落魄修士。
听顾清岚一口道出他的名字,莫祁亦是一愣,语气中随即带了怅然:“八十三年前青池山上,莫某尚未有资格和真人一战,不过一面之缘,真人竟记得我。”
既逢故人,又被认出来历,顾清岚就取下头上的斗笠,以真面目示人:“莫道友过谦,当年月渡山的月望新秀,初入论剑大会,就以乘风剑法位居试剑前三,我又怎么会忘?”
莫祁看到他满头白发,愣了片刻才笑:“让真人见笑,莫某如今已是月渡山弃徒,什么月望新秀,都是笑谈了。”
顾清岚也不接话,仅是微勾了下唇角,咳了一声用丝帕按住唇角,吐了口血出来。
莫祁看到他的白发已是一愣,看他突然咳血,更是忙上前一步,就要伸手去扶:“我看真人修为不减,为何至此?是受了什么隐伤?”
顾清岚微侧身避开他的搀扶,将手帕收起,仍是淡淡地开口:“无事,不过心法上的一点瑕疵,不会拖累行动。”
莫祁还直愣愣地看着他,忧急之色溢于言表,唇齿微动更是随时都想要再说些什么。
顾清岚看他啰嗦,就轻咳了一声,问起正事:“此间媚妖已除,莫道友为何还在襄城逗留?”
莫祁回过神来,呵呵一笑,抬头看了眼扶云轩:“媚妖究竟除掉没有,真人不也清楚得很么?”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角,他这神色远算不上是笑,却也给冷若冰霜的面容添了一抹异色:“既然如此,想必莫道友也同我一样,觉得此间事蹊跷甚多,还需多加留意。”
莫祁也不客气:“真人在那媚妖处问到了什么没有?”
顾清岚点了下头:“伤人之事,确不是她做的,背后仍有隐情。”
莫祁挑了下眉:“我追查类似事件也有几个月,只怕还是天魔残片惹出来的,依你那个徒弟的性子,留着那个媚妖的性命,恐怕不是大发慈悲,而是要她给自己搜集情报。”
顾清岚已经死了三十六年,这些年的事他当然不知,这天魔残片,也是头一次听说。
莫祁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目却突然一亮,直直看着他:“真人当年道陨,是否就是你那个徒弟搞得鬼?”
他和李靳倒还真不谋而合,顾清岚只道自己当年身亡之事,除了师门外,不会再有什么人在意其中曲折,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顾清岚微垂了眼眸,避而不答,反而发问:“天魔残片一事,莫道友可否为我释疑一二?”
莫祁本就站在他身前,听到这里,更是不由分说拉住了他手臂:“真人要听多少我都说给你,只是这里站着不方便,我看真人身子也不爽利,何不到我落脚之处坐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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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祁这般落魄,落脚之处当然不会好到哪里,他连客栈都住不起,就寻了个城中无人居住的破旧院落,略加整理弄出来一间厢房。
顾清岚被他拉去的时候,还见到院落中飘着的一只怨灵,穿着打了补丁的书生袍,幽幽地看着他们。
顾清岚被那怨灵直勾勾看着,脚下不由一顿,莫祁将手一挥:“真人不必在意杜兄,他很大方好客。”
他口中的“杜兄”,想必就是这只怨灵,应该是这院落的旧主,死后夙愿未了,魂魄仍旧在此逗留。
将顾清岚拉到自己房中,又请他坐下,莫祁还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套茶具,毫不悭吝地以火系法术烧了一壶滚水,给顾清岚泡茶。
等到了这里后,他倒没有藏私,将自己所知一一道出,并无半点隐瞒。
在二十多年前,道修和魔修有一场大战,波及三大宗门和数个世家,战事绵延数载,其时正逢莫祁金丹大成,在道魔之战中屡立奇功,声望地位一日千里。
就在此时,在重重设计之下,他被污勾结魔修,月渡山也将他逐出门墙。
离开月渡山,他就在追查自己被构陷之事,顺便做游方修士,捉点妖怪鬼灵,换些生计必备之物,他性情洒脱,倒也不以此为苦。
对方手段高超,又做得滴水不漏,但二十多年来,他也并不是一无所得,比如当年陷害他的那人,不仅是要害他身败名裂,更要紧的,是图谋他手中偶得的一片残页。
那卷残页,他后来才查出,就是天魔残片之一。
这天魔残片,道修这边几乎无人提及,就连魔修中,对它的传闻也是穿凿附会居多,可信极少。
莫祁追查二十年,从各处消息里拼凑出,天魔残片应该是数百年前魔帝的毕生修为心血,已在数次抢夺中被分为九片。
但这九片现在谁人所得几片,还有几片在何处,都无从得知,只能知道不仅魔修在争夺这些残片,连道修中人,也可能在暗中参与。
如襄城这般,原本安稳祥和,突然之间妖物作乱,或死人或伤人,接着再有修士将妖物斩杀,了结公案,也不是第一起。
莫祁每每追查,总能查到一点蹊跷之处,什么妖物,大半也是为了掩盖另外的行迹。
他说得详细,说完一壶茶已然见底,顾清岚持着茶杯,垂眸默然不语。
莫祁还要去再烧一壶,顾清岚却将茶杯放下,摇了摇头:“多谢莫道友相告,我已离开三十六年,不想魔道之间又生出这许多事端。”
莫祁看向他,将他的手按住,望向他诚恳无比:“我知道真人向来独来独往,但天魔残片一事牵连广泛,中间宵小奸猾甚多,我亦想寻一个可以信任之人,以免我惨遭横死,所知所想无人托付。”
他不说怕顾清岚独自行动会吃亏,反而说怕自己孤身犯险,死无其所。
话已至此,顾清岚无法再推脱,只能微微颔首:“多有叨扰。”
莫祁知他已经应允下来,心中一喜,紧握住了他的手:“真人死而复生,实乃现下困局之莫大机缘,我必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护真人周全。”
他说到激动处身子前倾,顾清岚的手也被他紧紧抓着拉到怀里,这姿势只要他再稍加用力,顾清岚就会被他整个拉到怀里。
顾清岚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莫祁连忙放开,清了清嗓子:“我乍见真人,太过激动,多有失态,还望真人海涵。”
顾清岚亦是无奈,他性情淡泊,少有喜怒,更因修习玄冰心法,神色气度,就会显得冷若冰霜,但他实则却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反而心性慈悲,对他人也多有谦让包容。
和他熟识的人都知道,他其实甚少因为自身的事,怪罪过他人。
莫祁和他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却不知为何,像颇为了解他的性子,就这么半是晓之以情,半是胡搅蛮缠着,把他拉上了贼船。
原本夜色就已经深了,他们说了这么一会儿,已经过了亥时,修士虽然不用睡觉,但每日打坐修炼还是要有,莫祁将房中的床让出来给顾清岚,自己去挤在椅子上盘膝坐着。
莫祁专心调息,将体内灵力运行七周天,再次睁目时已是天色渐曙。
顾清岚却并没有在床上打坐,而是坐在院落中的石桌石凳处,手中持着一只白色的棋子。
莫祁走上前问:“真人这是在做什么?”
顾清岚这才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在石桌上,淡淡开口:“我同此间的主人聊了聊,他心愿已了,已然重归太虚。”
莫祁吃了一惊:“真人是说杜兄?”
顾清岚并不抬头看他,目光中一片澹然:“他姓杜名峙,字观松,生于怀安年间,卒于武成四年。我问他为何逗留尘世,他言道一生读书无用,所憾有二,一为诗文无人传颂,二为棋局无人可破。”
莫祁在这里住了一阵子了,只知道这个“杜兄”整日里唠唠叨叨什么诗,什么棋,他无心过问,只当耳旁风没听到,却没想到顾清岚只来了一天,就让这只怨灵了却心愿。
他更加惊讶,问道:“真人你答应帮他整理诗集还是怎得?”
顾清岚微摇了摇头:“我对他说,诗文由心自证,他人何须明白?至于那个棋局,确实精妙,我花了三个时辰,方才破了。”
莫祁还是微愣地看着他,这世间精怪魑魅,何止千万,没有为祸四方的那些,修士们见了,就权当路边的花草猫狗,若是已成祸端,大半不由分说打散了。
他还从未曾见过一个修士,肯花费一整夜,只为送一只怨灵安然而去。
莫祁想着,突然想到,死者若是了无心愿,死时魂魄就当化作清风,归入太虚,顾清岚既然能死去三十六年仍旧复生,就是说他当年死时仍有余念心结,所以才能三十六年魂魄不散。
若不是如此,哪怕他躯体复生,也只会被孤魂野鬼夺舍重生。
那这三十六年间,他魂魄寄存于何地?又为何留恋世间,不肯归于虚空?
莫祁数次张口,却仍无法坦然询问,终究只能跟着轻叹了声:“我也算和杜兄有些渊源,今日他得偿心愿,得归太虚,也是件好事。”
顾清岚微微一笑,闭目不言,此时晨光东起,点点如洒金般,落在他微现苍白的面容上,仿若物换星移,世事更易,也无法消磨去他眉间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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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本应远在云泽山上的那位威名赫赫的明心剑尊,却坐在扶云轩的闺房中,望着匍匐在自己脚下不住发抖的那只媚妖。
她身着一袭白衣,腰间环佩和背后长剑,却其色赤红,犹如雪中丹血。
她本就绝丽,更兼眉心一点朱砂,衬得容色如初升朝阳,夺目异常。
但她偏要学当年寒林真人的清傲孤冷,一双本应明媚之极的杏眼中,并无丝毫柔情,唯有一片蜇人寒意:“你说这个修士,用得是冰系法术?”
袅袅吓得乱抖,恨不得现在就从这具驱壳中逃出,钻入窗缝逃之夭夭,但却并不敢,只能不断磕头:“对,对,剑尊饶命……奴家确是走了眼,那位真人法术高超,奴家万万不敌。”
昨夜那个白衣人走后,她本就怕明心剑尊怪罪,打算逃走,却不想剑尊本人来得如此之快,把她抓了个正着。
袅袅想自己定然要丧命与此,剑尊却沉默了片刻,就又问:“他容貌打扮如何?”
袅袅来不及细想,如实作答:“那位真人穿白衣,发色也是白的,容貌……容貌是奴家见过里极好极好的,初看高不可攀,实则暖如春风。”
她命在顷刻,还是没忘了媚妖本能,对那白衣人大加赞赏:“奴家本以为他不笑时已是绝顶的好看,没想到他笑起来连冰雪都要化成了春水……”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听到剑尊“呵呵”冷笑了一声:“他冲你笑了?”
这笑声中杀意四溢,袅袅一抖,忙说:“不,不,他并不是冲奴家笑的,奴家这等卑贱的小妖,又怎么会入那人法眼,他只是……自己笑了……”
她说着,又忙补了一句:“那位真人还带着把白色长剑,只是并未出鞘,奴家也未曾看仔细。”
剑尊并未再说话,也不只是在想些什么,袅袅正要悄悄喘口气,就觉得头皮一紧,剧痛传来,是剑尊抬了手指,用法术将她的发髻揪了起来,逼她抬头。
她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视草芥:“杀了你倒是不费力气,但若真是那人,就这么杀了你,他不知道会不会同我啰嗦。”
袅袅吓得气也不敢喘,更加不敢像对男人那样,做出什么楚楚可怜之态乞求生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
也许是她这种纯然的恐惧,反倒讨好了眼前的人,剑尊微勾了朱色的双唇,指尖一松,将她放了下来:“往后继续好好做事,若让我发觉你想逃,可就不是一死那么简单。”
袅袅呼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又捡了条命,忙重新磕头:“奴家一定好好为剑尊效劳,剑尊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奴家。”
她又趴在了地上,也就看不到,身前的剑尊抿紧了唇,那目光中神色变幻,惊异愤恨,肃杀畏惧,却并无分毫喜悦期许。
首夜 寒心蛊 第三章 业罪(1)
他应当是在一个漆黑无垠的地方, 五感尽失, 不知年月, 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处。
也不知寂静了多久, 他隐约听到一个人在他耳旁说话, 那声音很轻, 极为熟悉。
她像是在说着什么闲话, 自顾自对他说:“师尊,那魂使说你早不在这里了,我是不信的, 反正他也没什么本事,我索性就把他杀了。”
他有些触觉,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应当是被她抱在怀里, 她温热的指尖, 一点点流连在他的脸颊上,轻如幻梦。
她顿了片刻, 又说:“可是师尊, 我有时又不想你醒过来, 你醒来了, 定然要怪我, 打我, 还要赶我走。不如就像这样,就在这里陪着我,我时时都能跟你在一起, 还可以对你做这些事, 你若是醒着,定然不允。”
她这么颠三倒四地胡乱说着,他觉得自己额上触到了什么温暖又柔软的东西,是她的双唇。
她吻过他的眉心,跟着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湿热的气流扫在他的眼睑上。
她并没有就此停下,就这么一路吻了起来,从他的眉梢到脸颊,鼻尖到唇边,专注异常,像是长夏里敲打荷叶的急雨,一刻不停,带着急需缓解的干渴。
她终是吻到了他的唇上,细致品尝,用舌尖撬开他的唇齿,一步步深入。
他身体是冰冷的,于是她唇舌间的温度,就显得越发炽热,仿佛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可以将一切焚烧殆尽。
那火从他的唇间进入,烧得他腹中灼疼,痛楚逐渐绵延经脉,纠缠不休,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睁开眼睛,已不见了那人,只有山泉叮咚、晨雾蔼蔼,东方初升的朝阳,透过树梢照拂万物。
这是他和莫祁昨晚在赶路途中宿下的一处山林。
那夜在襄城中和莫祁结识,第二日他们就听到传言,千里外的燕丹城中有幻魔作祟,他们商议一番,决定即刻动身,前去看个究竟。
燕丹城在元齐大陆北部,距离襄城颇远,纵使御剑飞行,也要两三日才能赶到。
昨夜他们赶路到这处山地,不想绕道去附近城镇住宿,干脆就在山泉旁的一处岩石上安顿下来。
莫祁醒得早些,汲了干净清冽的泉水盥洗完毕,又打了一囊水回来,正走过来,就看到他突然吐血。
莫祁顿时吓得连手里的水囊都要丢了,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扶住他的肩膀:“真人,你怎样了?是否练功出了岔子?”
顾清岚摇了摇头,轻推开他的手臂,抬手用指尖擦去唇边的血迹。
莫祁并不能算猜错,只不过他并非普通的经脉逆行走火入魔,而是渐生了心魔。
莫祁没有多嘴过问,但顾清岚又何尝没猜到,莫祁一定对他的魂魄三十六年来所在何处有所疑问。
这三十六年来,他的魂魄其实并没有去往任何地方,而是一直沉寂在这具躯体中。
只不过他封住自己所有五感神识,三十六年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
然而三十六年间,封印不可能没有片刻松动,现在他已醒来,那些朦胧的记忆,也就被唤醒。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路铭心不仅试图招回他的魂魄,还曾对他做过那些事情。
他和她之间的恩怨纠葛,并非一言半语就可说清,现下她终于成了阻碍他修为的祸端,假以时日,也将成为他的心魔。
若他迟迟不跟她做个了结,来日心魔生根,成为大患,那才是他万劫不复之时,道陨身死不说,连魂魄也会灰飞烟灭。
莫祁看他迟迟不开口,也不敢逼问,虽然眼中还带着忧色,却强自笑着:“怪我操之过急,拉真人匆忙上路,不如我们到了燕丹城,先寻些灵丹妙药给真人调养为好。”
顾清岚又轻摇了摇头,从随身的储物囊中拿了一粒朱红的丹药放入口中。
莫祁看得清楚,那是低等修士见都没见过的疗伤圣药千芝玉露丸,哪怕偶然得了一颗,也是放着除非到生死关头不敢动用。
顾清岚却像服用寻常伤药一样,就这么随意地就用了,而且看起来行囊里还有许多。
莫祁想起来他之前的尊崇身份,又怎么会缺伤药,知道自己说什么找灵药,大半也找不出什么可入他法眼的东西,不免有些讪讪地自惭形秽。
顾清岚闭目调息片刻,就睁开眼睛低声说:“没什么,是我急于求成,埋下祸患,拖着这样的身体,累及道友。”
莫祁听他这么说,之前那些别扭立刻烟消云散:“真人着实太客气了,本就是我强拉着真人一道,以真人的修为剑术,又怎么会是拖累?说起来还是我太唐突,只想着自己孤身对付那几路势力,心中发虚,才像捞着救命稻草一般赖上了真人……”
他还不停说,就看顾清岚微微勾唇笑了一笑:“我原不曾知道,莫道友这般多话。”
此时晨雾未散,他微笑起来的样子,着实恍得人不知身在何处。
莫祁不由愣了愣,隔了片刻才失笑:“让真人见笑。”
顾清岚又微摇了摇头:“我去沐浴更衣,莫道友稍待片刻。”
他一身白衣又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确实需要换洗,好在储物囊中有李靳给他备下的衣物。
说起来李靳也不知是什么趣味,帮他备下的衣物皆是白衣,各不相同的款式,却一色仙气飘然,他本想穿得更不起眼一些,也没有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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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清冽,他沐浴过后已经带起斗笠,遮住了容貌。
他们此刻已经地处北部,再有不到半日,就能抵达燕丹城。
幻魔历来难缠之极,降服幻魔,不仅能扬名立万,收归为己用,也是极为厉害的使魔。
这一次在修真界惹起来的动静,和襄城的媚妖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已近燕丹城地界,路上就有可能会遇到其他闻讯而来的修士,顾清岚带上斗笠,也是暂且不想被旧识认出。
这么一来他的剑也就不能再用,莫祁将他拉上自己的飞剑,载着两人向燕丹城飞去。
他们辰时出发,抵达燕丹城时刚到午时,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城门处来往熙攘。
燕丹城是北部重镇,比起襄城要大得多,有元齐大陆第一世家燕氏坐镇,还处在月渡山势力范围之内,城池上方的结界是玄武天阵,牢固不说,城中也无法御剑飞行。
但凡经过的修士也都给燕氏和月渡山面子,在通过城门口时,纷纷驾驭飞剑落地,接受守卫盘查。
到了月渡山的地界,身为师门弃徒的莫祁倒也坦然,就背着自己的长剑,施施然带着面纱覆面的顾清岚往里面走。
聚在城门处的修士已经有人认出了他来,面色奇特地看过来,莫祁也不以为意,语气熟稔地跟守卫头领打招呼:“苏姑娘,好久不见,你们家燕二公子可还好?”
那位苏姑娘是个女修,模样只是素净耐看,神态气势,却卓然不群,修为虽然没到金丹,但也相差不远。
看到他过来,苏姑娘露出一个万分嫌弃的表情,抬手摆了摆:“你走,别在这里占着道,臭不可闻。”
虽是这么说,但听她话里的意思,竟然是让莫祁不必接受排查,就可直接入城。
莫祁仿佛很爱看她露出这种神色,哈哈大笑了起来,还捞住身旁顾清岚的肩膀,用力拍了一下:“这位是我新近结识的道友,绝不是什么坏人,苏姑娘通融一下?”
苏姑娘“啐”了一声:“什么道友,我看又是你在哪里勾搭来的相好吧?”
说着却又挥了下手,竟是连顾清岚也一道放行。
莫祁哈哈笑着,拉顾清岚往城里走,还不忘说:“来日苏姑娘歇了,不要忘了找我来喝杯酒啊。”
苏姑娘压根就没搭理他,目光已经转向下一个修士,他们将要走开,却听到她极轻地飘过来一句:“此次情势复杂,小心行事。”
莫祁和顾清岚就这样轻而易举入了城,到了城内,莫祁才放开揽着顾清岚肩膀的手,笑着解释:“当年我被逐出师门,身无长物、万人唾骂,是燕二公子让我做了他府上的客卿,我在他那里,着实叨扰了几年。”
这也就怪不得他出入燕丹城如入无人之境,和那位苏姑娘也如此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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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城里,自然要先找个落脚之处,莫祁看向顾清岚,带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我身上着实没有余钱了,不知真人……”
他本以为顾清岚也跟自己一样,穷得叮当响,但看他随手摸了一颗千芝玉露丸后,就明白顾清岚只怕带着钱。
李家本就富可敌国,李靳又是随手撒钱的主儿,给顾清岚备下的东西里,又怎么会没有钱?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就拿出了一张百两黄金的银票。
莫祁眼前一亮,犹如地里干旱多年的老农,骤然见到了甘霖,忙接了过来:“真人果然是有的,之前真是委屈真人借宿在我那里了。”
顾清岚摇了摇头:“无事,你那里也足够清净。”
他说着微顿了顿:“住处要有独立院落,若是客栈没有空房,可租一处宅子。”
莫祁暗暗咋舌,心想这些土豪对住处的要求果然要高一些,当下点头答应,带着他直奔城中最大的客栈。
好在修士来得虽多,顶级套房也不是人人住得起的,客栈里还有一处独立的套院没有住客。
那院子名为兰院,清雅僻静,不仅有小楼庭院,还种了许多兰草,顾清岚倒没说不满意,被客栈管事躬身领着,一路走了过去。
那管事察言观色,看莫祁对顾清岚的态度小心翼翼,又看莫祁一身穷酸,倒是顾清岚身上的衣物料子不菲,就以为顾清岚是什么世家公子,莫祁大半是顾清岚的客卿随从。
他当下对顾清岚态度十分殷勤,带他们进去的路上,还跟顾清岚说:“我们这间天聪阁,除却前宅各色客房,共有梅兰竹菊四间套院,其余三座就在公子住处的比邻,如今住得都是修士仙人们,绝对不会有什么污秽闲杂人等,扰了公子雅兴。”
顾清岚听着淡应了一声,突然开口:“竹院中住得是否云泽山的道友?”
原本客人私密,客栈管事是断不敢随便透露的,但他口称道友,又直接问了竹院,那管事以为他和竹院中的修士关系密切,就笑道:“确是云泽山的仙人们,公子闲暇时自可前去拜会。”
那管事将他们领到地方,就识趣地很快退去。
在修真世家掌控下的城池就这点好处,客栈不仅有结界防护,连这些套院都各自有独立的结界。
莫祁等那管事一走,就问顾清岚:“真人是觉得,路铭心那匪徒也来了?”
他没有李靳那种怜香惜玉的爱美之心,自从知道顾清岚已和路铭心决裂,对她的称呼就很不客气。
顾清岚神色淡然,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桌上客栈备好的热茶,这才开口:“此间这般热闹,她又怎么肯不来?”
他这么说着,却没解释自己为何猜到路铭心一定在竹院——因为修竹,一向是他昔日居处必不可少之物。
首夜 寒心蛊 第三章 业罪(2)
既然已经住下, 自然还要打探消息, 顾清岚的穿着打扮那样出众, 在都是凡人的襄城还可用些障眼法, 到了满是修士的燕丹城, 就不便外出。
莫祁自告奋勇, 言道自己也算半个本地人士, 整理一下行装这就要出去,顾清岚叫住他,让他帮自己置备套黑色衣装还有面罩。
莫祁出去了半日, 不仅带回了最新的消息,还有顾清岚交待的衣物。
消息没什么稀奇,只说这幻魔应当是被人带进了燕丹城, 要不然玄武天阵不可能没有松动。
还说这个魔物已经杀了几个人, 仍旧潜伏在城中某处,修士们找了几日, 也没什么头绪。
至于衣物, 顾清岚拿来看了顿时有些默然不语, 确实是黑色衣物, 但修腰束腿, 颇为紧身, 更诡异的是,对他来说很合身,也不知道他整日里宽袍大袖, 莫祁是怎么看出来他的身材。
还有面罩, 不知是不是他没有说清楚,莫祁卖回来的,是黑色的面纱,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戴上想必挺好看,只是实际作用并没有太好。
莫祁还在那边期待地看着他,开口说:“我觉得很适合真人。”
事已至此,又是央人代劳,顾清岚也只能致谢:“烦劳道友。”
准备好了黑衣便于夜间行动,白日里自然要以逸待劳,套院中不止一间客房,他们各自选了一间,闭门打坐修炼,等待夜色降临。
入夜各自换好夜行衣从房中出来,顾清岚又微顿了一下,莫祁给他选的衣服如此出挑,自己倒是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夜行衣,黑布蒙面。
看他换了衣服,莫祁还又光明正大地扫了他几眼,目光中大加赞赏:“果然适合真人。”
顾清岚已经不想同他再说些什么,点了下头:“我们今夜先去燕氏府邸看看。”
他说的燕氏府邸,必然不是燕二公子的燕然楼,而是燕氏本家大宅。
至于为何要去燕氏本宅?
两人也已经早有一番计较,幻魔不是普通魔物,能够搞到幻魔,并将之带入燕丹城的人,最有可能就是燕家自己的人。
要不然依照燕家在燕丹城的势力,还有那铁桶一般的结界,外人想要在燕家眼皮子底下搞鬼,简直难如登天。
这点前来燕丹城的修士,其实心里都大半有数,可燕家势大,还是主人,谁都不敢点破。
燕氏本宅戒备森严,结界也极难破解,不知道顾清岚如此自信,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可有把握让二人能够潜入。
莫祁还在疑惑,顾清岚已经拿出了一件小小不起眼的铃铛。
莫祁顿时眼前一亮,别看这个小铃铛不起眼,却中空无珠,不会发出任何响声,名为空梦铃。
顾名思义,是件能够隐去身形气息,神不知鬼不觉通过结界的法宝,用来潜伏刺探再合适不过。
空梦铃虽然有个致命缺陷,使用的修士不可动用法力,不然就会显形,本身也不能算是上品法宝,但因便利好用,也是许多修士,特别是他这种游方修士梦寐以求的宝物,据说共有一对,没想到顾清岚竟有一个……
他还正想,顾清岚从储物囊中又取出了一个,递给他。
莫祁眼角忍不住抽了两下,觉得这些土豪简直不给人留条活路,好东西有必要都占起来吗?
顾清岚看他迟迟不接,又看到他的神色,恍然大悟:“这铃铛若是莫道友喜欢,这只就送给道友了。”
莫祁欢喜地接过,顿时又觉得顾清岚果真哪儿哪儿都好,人又美,心性又好,还兼之玲珑剔透、慷慨大方,绝对是历险同伴的不二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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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近戌时,因为幻魔作祟,燕丹城这几日下了宵禁,酉时之后除了巡逻卫兵外空无一人。
顾清岚和莫祁隐了身形,悄无声息地越过客栈的结界,以轻功身法站在鳞次栉比的民宅屋顶。
月色如水,照得城池中央那片巨大的黑色殿宇广厦分外醒目,犹如一只巨大的玄武神兽,盘踞于此。
那也是他们今夜将要去的地方,燕氏大宅。
燕氏身为修真第一世家,不仅财势惊人,三代以前更是出过渡劫成功,飞升上界的修士。
只是传到如今,嫡系略有衰落,家主燕不弃已享五百岁华年,到了金丹修士的大限,若是再不飞升,过不到一二十年就将陨落,是以从六十年前起,就闭关修炼,至今未出。
燕不弃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如今的代家主燕亦行,燕亦行至今也有二百岁寿龄,金丹大成之时已经一百余岁,所以虽然年纪不小,算起来也和顾清岚同辈论交。
顾清岚当年见过这个燕氏的代家主,燕亦行外貌较一般的金丹修士苍老不少,看起来约莫有凡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倒是沉稳内敛,颇有一家之主的气派。
燕亦行到了这个位置,这么多年来已经鲜少在外行走,替他出面的,大半都是他的大儿子,燕大公子燕夕鸿。
燕夕鸿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母亲是燕亦行发妻,金陵楚家的千金,自己更是金丹早成,行事果敢,极有担当。
燕夕鸿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就是燕二公子燕夕鹤,相较之下没有燕夕鸿那般出色,却也是个交友广泛,乐善好施的潇洒公子哥儿。
燕夕鸿和燕夕鹤兄弟并无不合,感情据说还颇好,只不过燕夕鹤生性散漫,说家里大宅规矩太多,十多年前就搬了出来,创立燕然楼,一边替哥哥经办家族事务,一边养了不少奇人异士。
这些燕氏的家族关系,当然是莫祁兴致勃勃告诉顾清岚的,要不然依顾清岚当年不爱过问俗事的性子,怎么会知道这些琐碎。
莫祁和顾清岚住的这间客栈也是燕氏产业,距离燕氏大宅并不远,即使无法御剑飞行,他们二人在暗夜中潜行,也不过片刻之间,就到了那庞然大物近旁。
他们正要潜入宅中,城池东南角之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凄厉之极的尖叫,划破夜空,直传到这里。
莫祁和顾清岚互相看了眼交换神色,虽然查探燕氏大宅很要紧,但修士匡扶天地正气,斩妖除魔更是分内之事。
两人心意一致,一起弃了大宅,向那里掠去。
他们距离那处并不远,其他修士又都正在休息,因此他们赶到时,尚且无人到达。
只见街巷的青石地板上一滩血迹弥漫,血泊之中横躺着一名已经气绝的布衣老妪,胸口血流不止,却是破了一个大洞,内里血肉模糊,脏器已被掏空了大半。
咸湿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顾清岚脚下微微一顿,莫祁以为他是不堪血气,忙侧身挡在他身前,低声说:“真人不必上前,带我查看……”
他话音未落,顾清岚却已薄唇微动,吟诵出一段极短的咒语,随即并指一挥,携带寒气的白色无形咒符,迅疾无伦地打向莫祁身前的空地。
被咒符击中,那里闪现出几束黑气,传来一声负伤的低吼,紧接着黑气飞快消散,再无踪影,连空中的腥气,也顿时散去不少。
莫祁这才松了口气,方才是他大意,以为幻魔必定离去,却不想这魔物如此大胆,竟埋伏在此,连金丹修士也想偷袭。
所谓幻魔,并不是指此魔物擅长幻化形状,而是在它并无有形之体,大半时候都隐在暗处,只是一团魔气,除却使主命令,只有在它偷袭猎物的那一瞬间,才会露出本体。
所以燕丹城中这么多修为高深的修士,一时之间也对它莫可奈何。如若不然,这么多修士聚在一起,哪怕再厉害十倍的魔物,也早被铲除。
他们二人耽搁了一下,已有不少修士也赶了过来。
他们本就比别人早到了那么片刻,顾清岚又用了法力,不再能隐藏身形气息,此时如果匆忙遁走,日后反倒更加说不清楚。
莫祁反应极快,撤去空梦铃的伪装,拉下面罩,照旧挡在顾清岚身前。
那些修士在睡梦打坐中被惊醒,匆忙赶到,都有些狼狈,却刚落地,就看到此处已经站了两个人,皆都惊疑不定,戒备地看过来。
几名一身蓝衣的月渡山门人先后落地,为首那人身量颇高,肤色偏黄,细眼长脸,面相自带几分刻薄,见了莫祁就阴阳怪气地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莫师兄,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哪里有魔物,哪里就有莫师兄,也真奇哉怪也。”
莫祁看是自己昔日在月渡山上的老对头卫禀,当下就也“呵呵”笑了声:“修士除魔卫道为己任,怎么哪里有魔物,卫师弟反倒不去?那倒是清闲得很。”
卫禀在月渡山上被莫祁压了多年,直到莫祁被逐出门墙,他才能做剑影峰首座大弟子,却仍是和莫祁当年除魔的功绩差了那么一大截。
这次燕丹城出现幻魔,他主动请缨带着弟子过来,为得就是建功立业,博点名声。
不想刚来没两天,就在魔物袭人的地方撞见了莫祁,他早就在心中直道晦气,又碍着莫祁明面上还是燕夕鹤的客卿,不能跟他明着撕破脸,才会张口就说那么一句酸溜溜的话,却被莫祁一句话堵了回来,当即就气结非常,右手也按在了佩剑上。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莫祁和卫禀之间,要看这对昔日的同门师兄弟会不会就地打起来,却不想一群白衣的云泽山门人这时也恰好翩然而至。
为首的那人一袭轻纱白衣,头戴玉冠,背上通体朱红的长剑在月色下熠熠生辉,更兼容色夺目,星月无光。
卫禀正瞪着莫祁恨不得就地把他大卸八块,等转到来人脸上,一张刻薄外露的脸也瞬时柔和起来,立时酝酿了几句自以为得体关切的话语,准备开口打个招呼。
没想到那人却连余光都没扫他一扫,就端着平日里那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几步快走越过他,径直向莫祁走过去,接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一跪端得是干脆利索、掷地有声,那人还顺着跪地的力道,小幅地往前滑了一滑,恰好错开莫祁,滑到了他身后那个黑纱蒙面的人跟前。
于是众人就看着从来趾高气扬、目下无人的明心剑尊,跪在地上一把抱住身前那个黑衣人修长笔直的大腿,仰起头清晰无比地唤了声:“师尊!”
首夜 寒心蛊 第三章 业罪(3)
明心剑尊的师尊是谁?整个修真界近乎无人不知, 无人不晓。
路铭心每次开口向别人道出自己名号, 必然要说:“在下明心, 师从寒林真人。”
只是她成名之时, 这位寒林真人就已陨落, 众人只当她是怀念敬重故去先师。
在场的这些修士, 也多是三大宗门和世家的后辈, 当年并没有机缘,亲眼见过这位寒林真人。
现在这么一喊,众人顿时就将目光, 都聚在了莫祁身后那个黑衣人身上。
夜间行走,顾清岚不仅带了黑色面纱,连一头白发也用障眼法化成了昔日的黑色。
众人看过去, 只觉得他修为倒是高深, 但透过面纱,容貌看起来甚是年轻, 至多也就是凡人二十多岁的样子, 竟然就是成名多年的明心剑尊的师尊?
而且寒林真人不是早就陨落了?难道明心剑尊还有另外的师尊?
路铭心紧紧抱着身前那人的大腿, 还又喜悦无比地说着:“师尊, 心儿本以为此生此世再也不能见到您, 却没想到您得以复生!师尊, 您醒来后为何不找心儿?心儿本以为有贼人毁去了您的遗体,这些天来日夜忧思,五内俱焚, 几次练功差点走火入魔……”
她还在絮絮说着, 顾清岚却突然一震衣袖,带着凛冽寒气的法力,一下将她震退几步,离开自己的身体。
紧接着指间又是毫不容情的几道寒冰咒,打向她胸前。
路铭心不避不闪,更不运法力相抗,就这么硬生生受了几道咒符,顿时就身子一软委顿在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她一身白衣上血迹斑斑,菱形的朱唇边也血迹宛然,却连擦一下都不擦,面色惨白,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声音更是颤抖:“师尊……您是怪心儿当年没能救您吗?师尊……若是当年能救下您,心儿不怕粉身碎骨,可心儿实在是无能,让您受苦……”
路铭心成名一战,就是在二十九年前,斩杀了魔修七尊之一药尊怀汲生,怀汲生也正是她指认,当年下毒杀害她师尊寒林真人的凶手。
其时修真界赞叹她年少结丹,剑术了得,更赞她六年卧薪尝胆,终报师门大仇,一时间云泽山路铭心,人人传颂,许多同辈后辈,也皆以她为榜样。
再加上女修本就少,她相貌又极美,并且还尚未有道侣,更是不少青年才俊,对她仰慕非常。
所以哪怕她日后恃才傲物,行事颇张扬不羁,也没什么人敢当面说她些什么。
打她,又打不过,拿大道理压她,她又是民心所向,放眼修真界,能说她几句的,恐怕只有她师尊,但她师尊偏偏也已经仙去。
在场这些修士,颇有一些就是她的爱慕者,特别卫禀,对她更是心驰神往,万般讨好逢迎。
他平日里只见过路铭心眼高于顶,高傲无比的样子,哪里见过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当下心痛不已,捏紧了剑柄,只待美人一句话,就替她赴汤蹈火。
其他修士也看她一个纤弱女子,又是吐血又是垂泪,这般伤心欲绝,不由纷纷忘了她昔日在论剑大会上把别人揍得满头是包的英姿,心生怜惜,暗道原来这位传说中的寒林真人,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竟因自己的事,迁怒徒弟。
他们这般想着,看过来的目光中,自然也带了三分轻视鄙夷。
顾清岚却目光冷然,不再看地上的路铭心一眼,转过身就走。
莫祁当然看到了那些修士的神色,他自己被冤枉私通魔修时还没怎么样,现在却气得够呛,差点就要拔剑冲上去,直接把路铭心这个满嘴谎话的害人精剁了。
他却又不敢让顾清岚独自离开,只能甩下一句:“路铭心,当年的事究竟怎样,你不要以为就可以这样瞒天过海!”
路铭心倒还在他们身后又悲切地唤了声:“师尊……”
那声音还真哀婉悲恸、情真意切,若是不明就里,还真以为她只是个被师尊无辜错怪又抛下的可怜徒弟。
莫祁原本以为路铭心只是个横行无忌的匪徒,却不想她还如此狡猾无耻,看她随口胡说构陷顾清岚,更是气得几乎七窍生烟,跟在顾清岚身后走着,还犹自愤愤不平。
那些修士包括云泽山门人,还都没过来追他们,走了没多远,他们就隔绝了那些人的视线。
一直在面前缓步而行的顾清岚,身子突然微晃了一下,竟是像要跌倒。
莫祁想也不想忙上前一步扶住,却看到顾清岚一头以障眼法染黑的头发,瞬间变回原本的雪色,身子更是不住颤抖,连勉强站立的力气都不再有。
莫祁虽然曾几次见过顾清岚吐血,但他十分坚忍,从没露过什么虚弱之态,此刻额上却不断渗出冷汗,艰难地抬手拉下面上的薄纱,侧头连喷了两口血出来。
莫祁托住他的身子,也吓得出了一头冷汗,连声问:“真人可是受了伤?那里不妥?”
顾清岚咳了几声,攒了些力气,才轻声说:“无事……只是险些中了禁神咒……”
方才近他身的,除了莫祁自己,就只有路铭心。
莫祁想起来,才觉出路铭心一上来就滑跪过来,抱住顾清岚的腿,必没有安什么好心,一定是一边胡乱说着,一边伺机给顾清岚下咒。
那时顾清岚突然发作,挥手将她击退,就是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
禁神咒是颇为厉害的禁咒,咒语必须近身由丹田打入,中咒者法力尽失,只能任人鱼肉。
道修中早已明令禁止修士私下修炼此咒,唯有各山门戒律堂首座才可研习,用于惩罚犯错需要封印法力的弟子。
路铭心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手法,此刻竟然狠心用在自己师尊身上。
要知道禁神咒被设为禁咒,是因此咒阴毒,中咒者不仅法力受损,中咒时间稍长,连元神魂魄也会一道损伤。施咒者若心存恶念,用来害人,则会遗祸无穷。
修真一途,肉身得自父母,修行法力却皆由师门传授,师尊等同再生父母,弟子必当悉心侍奉,恭敬顺从。
哪怕莫祁这般被逐出门墙的弟子,和同门师弟争锋相对,也从来不敢对师尊和师门稍有微词。
莫祁虽然猜到路铭心当年曾对顾清岚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却没想到她竟狠毒无良至此,众目睽睽之下尚且敢对自己师尊下禁神咒,私下里更不知道会怎么对待。
他气急到极致,反倒清醒了不少,看顾清岚仍是不住轻咳,唇边也断断续续渗出鲜血,就轻吸口气,将他的身子抱起,道一声:“得罪。”
脚下运起轻身步法,几个起落见,他们已经回到了客栈,莫祁怕遇到返回的路铭心,还特地从后院翻墙而入。
回到客房中,将顾清岚的身体轻放在榻上,他才退开了一步,忧心忡忡地开口:“真人情况如何?需不需要闭关疗伤?”
顾清岚仍是面色惨白,连打坐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斜依在榻上,微摇了摇头:“只怪我一时大意,让她趁虚而入……那咒符只进来了一半,还可化解,十二个时辰后就会好。”
那道禁神咒,其实还是有一半入了他丹田,他击退路铭心,打出那几道咒符,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强弩之末。
若不是如此,依路铭心的性子,只怕还是会强行击退莫祁,将无法施展法力的他带走。
只是他丹田中的金丹,本就是强行凝出,平日里动用法力,还会引发内伤吐血,中了咒符强自运功,更是反噬颇重,腹中犹如当初凝丹时一般,痛如刀绞,片刻不停。
莫祁听他这么说,略松了口气:“那真人这十二个时辰内不要再有动作,我为真人护法,全力疗伤为上。”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笑意苦涩:“只怕她不会让我有这个喘息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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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手将路铭心养大,对她行事风格果然估算极准。
莫祁守了他一夜,看他一夜都只能靠在榻上不住轻咳,唇边也零星咳出血沫,极为煎熬。
第二日一早,就有客栈管事前来敲门,莫祁前去应门,看到门外除了一脸尴尬之色的管事之外,还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路铭心还穿着昨夜那件白色纱衣,胸前的血迹也没清理,衣服上更是沾了不少尘土露水,就那么直挺挺跪在门口,看起来也像是早就跪了一夜,很有几分可怜。
莫祁想起她会吐血,不过是昨天下咒不成,刻意假惺惺地做戏博同情,又想起来这时正躺在房中,真正备受折磨的顾清岚,顿时只想飞起一脚,踹到她那张绝色的脸上,没好气地开口:“路剑尊怎么一大早就来寻人晦气?”
路铭心抬头看了看他,唇边嗫嚅,还没说出一个字,两行清泪就从那双明丽的杏眼中流了下来。
那管事尴尬地在旁说:“小人自知不该插手几位仙人的事务,只是方才燕大公子差人来小店送了请帖,请几位仙人过府一叙,小人来送帖,在竹院寻不到这位路剑尊,却不想在贵客的兰院门前见着了……”
后面套院里住的都是宗门世家的人,路铭心跪在这里,虽然周围没站什么人,但另外三座院子里的人,只怕都在盯着这里看。
莫祁说:“哦?路剑尊喜欢跪在这里,我们有什么办法,为何来敲我们的门?燕大公子的拜帖可请我们了?”
那管事立刻恭敬递来一张黑红锦缎封皮的拜帖,莫祁打开一看,上面具了名,请的贵客赫然是“寒林真人”。
这倒真是有趣,在昨夜路铭心那惊天一跪之前,寒林真人还是位早就仙逝的前辈,结果在那一跪后,不过几个时辰过去,今早燕大公子的请帖,就送到了门前。
莫祁呵呵冷笑一声,正想干脆推掉,院中却传来顾清岚淡漠的声音:“燕氏相请,不敢推却,请容贫道沐浴更衣,一个时辰后必当应约到访。”
他用了法力,声音虽不大,却传得十分清晰,门外三人也都听得清。
路铭心听到他说话,眼睛更是突地就亮了起来,莫祁离她近,看到她那目光,与其说是欣喜,倒不如说是饿狼扑食一般的狂热,顿时就忍不住打了个莫名的寒颤。
首夜 寒心蛊 第三章 业罪(4)
莫祁接了请帖回到房中, 看顾清岚按着小腹斜靠在榻上, 脸色仍是惨淡, 比他没出去之前还又白了几分。
莫祁看他那样子, 顿时焦心起来:“真人既然身子不方便, 何不干脆不去?”
顾清岚抿了唇摇头:“路铭心对于对手, 从未有过怜悯之心。她遇强则更强, 遇弱则更狂,绝不会掌握分寸。遇上她,决不能示弱……我如果不接这个请帖, 只怕她再权衡试探一下,就会冲破结界进来。”
莫祁对路铭心的行事风格当然知之不少,莫说与她敌对的魔修妖物几乎没留活口, 就算在论剑大会上, 也从未见她手下留情,重手打伤同门也不是一两次。
他想起来如今这个嚣张霸道, 气得人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的路铭心, 没忍住发出感慨:“真人若对路铭心的脾性知之甚深, 为何当初没有对她多加惩戒责罚, 至少令她不至于如此目无王法……”
他话音未落, 就看到顾清岚突然咳了口血出来, 顿时闭嘴不敢再说。
事已至此,再说些当初为何不好好教导徒弟的话,早就晚了, 更何况路铭心这种, 大半是天性如此。要不然为何顾清岚这么一个淡泊名利、慈悲宽厚的人,怎么能教出来路铭心这种徒弟?
不过也许正因为顾清岚过于温柔宽容,才会把路铭心宠坏吧?所谓严师出高徒,慈母……咳咳,慈父多败儿。
顾清岚用衣袖拭去了唇边的血迹,仍是淡漠地开口:“是我教导不严,总以为她只是年纪尚幼、天真烂漫,结果养虎遗患。”
他顿了顿,不再说下去,转而说:“至于燕夕鸿的相邀,昨夜我们没能去燕氏大宅查探,如今不正可以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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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燕氏大宅这个计划倒是不错,莫祁本来以为看顾清岚那起不了床的样子,自己兴许得抱着他去赴约。
但顾清岚从储物囊里摸了两粒药出来吃了,又让他回避一下,自行去沐浴更衣,再出来时,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却已经又是那个仙风道骨,白衣飘飘的寒林真人。
已经露了行迹,顾清岚就把包着湛兮的白布除去,露出了通体雪白的剑身,直接负在背上,连一头长发也重新束起,带了玉冠。
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满头银白长发,几乎和当年在云泽山时一般无二。
莫祁看得眼睛都有些直:“真人,你的身子真的不要紧了?”
顾清岚看向他,微勾起淡色的薄唇:“若是连你也看不出太大不妥,那就也可糊弄住路铭心。”
莫祁看着他,连连点头:“我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妥。”
他说着,还是担心:“若是路铭心那个匪徒撕破了脸直接下手,那真人是不是还会有危险?”
顾清岚微笑了笑,摇头:“她并不敢和我正面交锋,当年如此,现在也是。”
路铭心如果当年就敢直面他,不至于会先下毒暗害,再趁他筋脉错乱之时掏丹,如今若敢,也不至于见了他就跪地抱腿,一样要先使些阴损手段。
他和莫祁出门来,门外的路铭心已经不见了踪影,却还站着那个送信的客栈管事。
那管事躬身把他们请到客栈门外,那里又早有一辆通体黑色的宽敞马车停着,旁边不仅站着一个侍从,掀起了车帘垂首恭候,还有一个黑衣的燕氏客卿客客气气地拱手:“我家大公子不想寒林真人竟驾临燕丹城,先前有失礼数,特遣在下前来赔罪。”
顾清岚死去前就是云泽山的寒疏峰主,论到辈分,还是云泽山掌教凌虚真人的师叔,地位尊崇,连燕亦行和他也不过辈位齐平,燕夕鸿请他过去,自然要做足排场面子。
顾清岚只对那黑衣客卿唯一颔首,就和莫祁先后上了马车。
这马车不仅宽敞舒适,还装了轻质的灵石,行走起来车辙微悬空于地面,并无颠簸之感。
顾清岚在里面打坐休息,车子从燕丹城中通过,在燕氏本宅的外门和内门处也未停顿,直接停在了内宅的楼阁外。
停车后又早有侍从掀开车帘,车外站着侯迎在外的燕夕鸿。
这位燕大公子,顾清岚身死之前他还是个少年,自然没有正式拜会过,此刻见了,确实是英俊儒雅,和燕亦行有几分神似。
见了顾清岚,燕夕鸿就拱手行礼:“晚辈幼时,就常听家父说到真人,不曾想还可有缘得见真容,着实荣幸之至。请恕晚辈困于家事,没能到驿馆亲自迎接真人,万望海涵。”
顾清岚向来疏于客套,听他说了这么一大串,也就微点了下头:“无妨。”
燕夕鸿也不愧是将来要执掌燕氏的未来家主,顾清岚这么冷淡,他还是照旧一脸客气周到:“不巧家父已于月余前闭关,不能亲自面见真人,家父必然抱憾。”
顾清岚这才看了看他,淡淡开口:“你又不是你父亲,为何会知道他一定抱憾?”
莫祁在旁边站着,本来就觉得燕夕鸿罗里吧嗦没他弟弟爽利,听到顾清岚开口就顶了他这一句,顿时差点憋不住笑出来。
别的不说,这开口噎人的本事,也许路铭心真是得了师尊的真传。
燕夕鸿连脸色都没变,看顾清岚不喜欢客气,直接就侧身:“晚辈在厅中备了几杯清茶,还请真人上坐。”
顾清岚也没再答话,就从他身旁走过,径自去向小径尽头的那间水榭。
修真之人没有俗世那般虚礼,会客之处也根据所请之人的喜好,随心所欲,燕夕鸿既然请了以清雅喜静著称的顾清岚,当然也就不会请他去闹哄哄的会客堂,而是择了一间临水的小榭,摆上清茶,焚了淡香等待贵客。
只是顾清岚走进去时,那里早就已经站了一位客人,正是也换了衣衫梳洗一番的路铭心。
她哪里敢坐,就缩在门口处站着,一双明丽的眼中若有泪光,可怜巴巴地看过来,活像什么被遗弃的小动物。
顾清岚虽然早料到她会在,一眼扫到她这样,也没忍住咳了一声,喉间泛上隐约血气。
莫祁知道他是在硬撑,所以才会开口就噎着燕夕鸿,为得不过是少站片刻,省些力气。
现在听到他咳嗽,就忙抬手扶了他:“真人如今身子不爽利,还是赶快坐下休息。”
他这么一说也不算露怯,顾清岚脸色还是显得苍白,如果半点不提倒显得心虚。
哪知道路铭心听到顾清岚咳嗽,眼里的忧急遮都遮不住,身子更是前倾,眼看就要冲上来,却又不敢,只能拼命捏着衣角继续站在墙角。
燕夕鸿身为主人,当然要在旁关心一下:“真人那里不适?我这里倒是有几个医修,要不要唤来帮真人查看一下?”
莫祁扶着顾清岚坐好,也在旁边大马金刀地坐下,“呵呵”笑了声:“死去活来了一回,当然哪里都不适,这还用问?”
燕夕鸿顿时又接不下去,干脆就神色自若地也自去坐下喝茶。
他们来后,说了这么半天,竟是些废话,没有人一个人说到正题上去。
顾清岚病中本就不耐,看他们还扯来扯去,干脆就咳了声,开口问:“燕公子既然差人请了贫道过来,想必并不是为了请贫道喝茶。”
燕夕鸿识相得很,知道他不喜欢啰嗦,当即就说:“确是有事相商,晚辈听路剑尊说道,昨晚幻魔杀人时,真人和莫师兄是最先赶到的?不知道是否查出了什么线索,可否告知晚辈?”
顾清岚点了下头,淡淡说:“我们确是遭逢幻魔。”
他说完这一句就再没有下句,燕夕鸿还在支着耳朵听,半响都没听到后续,脸上儒雅的笑容终于有点挂不住。
偏偏这时路铭心却突然在旁开口:“师尊身子不好,可是昨晚被那幻魔伤了?”
她的语气不仅十分担忧,还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仿佛顾清岚只要说声“是”,她就能冲出去将那只幻魔撕成碎片。
莫祁在旁听得简直牙疼,心道你师尊受伤,你怎么没怀疑是你自己打的那半道禁神咒的关系,反而有脸在这里逮着幻魔撒气?
顾清岚听她开口,才终于抬眼淡漠地扫到她脸上,从昨晚到今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去看路铭心。
一看到他望向自己,路铭心就精神一振,双目重新放出光来,一声渴慕婉转的“师尊”就要叫出口。
顾清岚却微微对她勾了下唇角,目光中冷意凌然:“路剑尊还是莫要再唤贫道‘师尊’,免得旁人生了误会。”
路铭心听完他说的话,竟张着口呆立在当场,好像他无论说什么话,都没有这句对她的打击深重,一瞬间她眼中的泪意水光,都全部褪去了,不仅褪去,还渐渐染上了一抹赤红。
顾清岚早就转过目光不再看她,她却双唇颤抖,隔了好一阵才终于缓过神来般,发着抖说:“师尊……要把我逐出门墙?”
顾清岚没有回答她,她就已经往前走了一步,衣袖无风自动,背上的朱红色长剑,也跟着“嗡嗡”作鸣,偏偏她神色还犹自呆愣懵懂,那目光也直直看着顾清岚,竟是一副法力不受控制,将要暴动的情形。
顾清岚料到她会有所反应,却不想她反应如此之大,当下就微蹙了眉。
莫祁知道顾清岚此刻不能动用法力,忙起身挡在他身前,背后长剑毫不迟疑地呛然出鞘,持剑在手,望着路铭心森然说:“路剑尊这是又要弑师?别忘了这里是燕氏,不是任你为所欲为的寒疏峰!”
路铭心听到那句“弑师”,身子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眼中的赤红也在瞬间褪尽,跟着连连后退了两步,膝盖一软,就地跪了下去。
她眼中的泪水并没有重新涌上来,反而就那么干干涩涩地,仍然死死盯着顾清岚,低声说:“师尊……我错了……求你……”
她这几个字说得艰难异常,连边上一直捧着茶杯,饶有兴致看戏的燕夕鸿也有些不忍了。
这时门外却突然幽幽飘来一个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凝重:“鸿儿,我听说府中来了贵客……为何不叫姨娘过来见一见……”
之前无论如何都能保持温雅笑容的燕夕鸿,在听到这个声音的那一刻,却变了脸色。
没等他收回表情,门口处已经慢慢走进来一个素衣的女子,这女子其实长得并不算十分得美,却不知为何,自有一段冷艳风骨。
莫祁看了更是一愣,因为这女子,也不知是相貌使然,还是神情气度,竟有那么五六分像顾清岚。
首夜 寒心蛊 第三章 业罪(5)
没等那女子走近, 燕夕鸿就忙迎了上去, 堵住她:“姨娘, 这几位前辈师兄都不喜欢人多喧闹, 我才没去请姨娘过来……”
但也晚了, 那女子一眼看到坐在那里的顾清岚, 微愣了一下, 目光中染上痛恨之极的神色,竟不管不顾要冲过来:“这是哪里来的狐媚子!定是要勾引老爷!待我画花了这张脸!”
莫祁被这变故弄得目瞪口呆,顾清岚却连看都没看那边, 端起茶杯,啜了口清茶。
那女子只是个普通凡人,并不是修士, 是以虽然她满口污言秽语, 莫祁也竟不知该不该出手,或者干脆给她施个禁言的小法术算了。
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出手, 就有个人更快地一挥手指, 封住了那女子的口。
紧接着一柄长剑递来, 那雪色的剑风中, 带着隐约泛红的杀气, 只凭剑气, 已在那女子咽喉处,划出了一道深深血痕。
鲜血顺着那女子颈中白腻的肌肤滑下,路铭心用剑尖指着她的咽喉, 眼中净是赤色的杀意:“你若再有一个字辱及我师尊, 我定要杀了你。”
燕夕鸿侧身避开她的剑锋,不但没试图阻拦,还不咸不淡地开口:“姨娘,你还是回后院歇着吧,路剑尊脾气不好,又极孝顺她师尊,父亲也是知道的。”
方才顾清岚才刚说过要逐路铭心出师门的话,莫祁言语中也透露,路铭心很可能忤逆过她师尊,甚至曾经弑师。
燕夕鸿这句“极孝顺”也不知是讽刺还是真心话,反正语气说得非常自然诚恳。
路铭心却还是提剑对着那女子的喉咙,目光变幻,也不知是不是在权衡干脆就这么杀了她,还是等着趁她稍加反抗之机,直接抓住个借口再杀。
顾清岚从头到尾只是垂眸喝茶,这时淡淡说了句:“退下。”
路铭心顿时像只炸了毛又被摸了下的小猫,眼中的杀气霎时间褪得一干二净,一声不响地收剑入鞘,回头继续乖顺跪在墙角。
那女子早就吓得浑身发软,此时就算她没被施法,估计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那杀神盯着她脖子的时候,神情跟盯着一只小鸡小虫没什么差别——这女人说要杀她,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燕夕鸿挥手招呼水榭外的侍从:“愣什么?还不赶紧把姨娘送回岚雪楼?”
原来这女子住的地方还叫岚雪楼……莫祁心情复杂地转头看了下顾清岚。
顾清岚微垂着眼眸,不仅神色未动,连眼皮都没抬上一抬。
外面的两个侍从得了命令走进来,一左一右扶着那女子,要把双腿发软的她架出去,也就是在此时,那女子突然浑身剧烈抽搐一下,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异变也在这时陡生,只见那女子胸口上方,极快地闪出一团黑色烟雾,在那雾气正中,蓦然伸出一只枯瘦之极的青色爪子。
与此同时,魔物那种腥臭之气,也顿时弥漫在房中。
莫祁反应极快,长剑出鞘,但他身侧却也已经更快射出一道夹带着寒气的白色咒符。
那咒符速度之快,并不像是灵机应变,而像是顾清岚早已在指中扣住了一个咒符,只等那黑气隐现,就直射而去。
果然那黑雾只在一闪之间出现,这时间极短,快不过一个瞬息,如若不是修士而是凡人,甚至根本看不到什么黑雾,只当眼神一晃。
也就是在这极短的一个瞬息里,不管是莫祁的长剑,还是纵身而起,一剑刺去的路铭心,都没能来得及斩到那只青爪,唯有顾清岚那道早就蓄势待发的咒符,正击在那爪上。
寒冰真气冲破皮肉,渗入对方血肉之中,并不结束,反而迅速结出新的冰凌,复又撑破血肉,那只爪子瞬间就被伤得支离破碎。
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空洞的嘶吼,那吼声听起来极远,偏偏又极近,仿佛是从另一个空旷之极的地方传来,又仿佛是响在他们耳旁。
吼声过后,一个非男非女,嘈杂难听之极的声音幽幽响起:“两次伤了本座的人,都是你……既是如此,就来决一死战……”
随着这声音,原本已消散的黑色浓雾突然又出现在空中,这次却不再是细小一片,而像一阵席卷的黑色风暴,以铺垫盖地之势,向顾清岚袭去。
这一瞬间也是极短的一瞬,一瞬过后,黑雾散去,小榭中已经没有了四个人的身影。
顾清岚自然首当其冲,路铭心则是合身扑上来挡在他身前,因此一起被卷到了浓雾中。
莫祁也一样冲过来,试图挡在顾清岚身前,被不要命一样的路铭心抢了先,只差一步,自然也被卷了进去。
还有一个人,就是燕夕鸿,他看戏看得太投入,站得又近,没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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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雾散去,出现在顾清岚面前的,不再是燕氏大宅的水榭,而是一片茂密丛林。
这密林树木枝桠横生,兼有怪石嶙峋,荒凉异常,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雾,四周更是弥漫着腥臭之气,已不像是在人间。
他对此早有预料,只是微微咳了一声,指间随即又扣上了一个寒冰咒,暗暗警戒。
然而首先从浓雾中横冲直撞着过来的,却不是幻魔,而是在进入这里时,和他离得最近的那个人,路铭心。
她远远看到他,就是一个飞扑,他避让不及,硬是让她抱了个满怀。
路铭心从来都是气势很盛女子,但也仍然是个女子,身形比男子娇小不少,她少年时就爱撞到他怀里,头正好放在他肩头。
三十六年过去,她仍是那样的身量,这么一头撞进来,也仍旧撞到了他怀中,头还是放在他肩头。
她像是被吓怕了一般,紧紧抱着他,一叠连声地喊:“师尊!师尊!”
顾清岚身上被她打进去那半道禁神咒还没解,方才打出的寒冰咒也只是勉力运功,早就受了反噬,此刻又被她这么撞到怀里,胸中早就血气翻腾,被她催命一样喊着,早有一口血哽在喉头。
偏偏此刻强敌环饲,他实在没余力再将她震开,只能抿紧了薄唇,指间仍紧紧扣着那道寒冰咒。
也不知道是终于抱住了他太过开心,还是勾起了别的什么思绪,这时路铭心……开始哭了起来。
顾清岚养育她多年,把她从一个奶娃娃带到成年,又岂不知她什么时候是真哭,什么时候是假哭。
她假哭时,就像先前在那么多人面前时一样,暗暗垂泪、双目含悲,却保持着美美的脸和恰到好处的哽咽,那时绝对别信,一定是在一边假哭,一边打着什么歪主意。
她真哭起来……必定哭出好大声音,嚎啕得半点没有风度,眼睛鼻子皱到一起,上气不接下气,不仅抽气,还流鼻涕,不仅流鼻涕,还跟眼泪一起流,糊一脸,哭完还会打嗝。
此刻路铭心的哭法……就是第二种。
她埋头在他肩膀的颈窝里,哭得十分投入,想必那些眼泪和鼻涕,也都抹到了他的衣衫上。
顾清岚觉得,自己先前为何就没有失态,把嘴里的血喷她一脸。
兴许是路铭心哭得实在太过聒噪,隐藏在暗处的幻魔,也终于忍不住出手,到了这里,幻魔的身形就不再被隐藏在浓雾中,却仍旧非常之快。
可惜顾清岚并没有被怀里趴着那个分去心神,一道寒冰咒打去,背上的长剑也应声出鞘,胜过咒符雪光千百倍的剑气,纵横捭阖,宛如穿花拂柳的疾风暴雪,直向那处逼去。
三次交锋,哪怕是把顾清岚拉进了自己的虚幻结界中,幻魔仍旧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低吼一声,迅速逃走,地上只余下一滩暗绿色的血迹。
路铭心哭得投入,等她意识到敌人临近,抽着气后退一步要去拔自己的剑时,这次交锋早就结束,湛兮也已重新飞回顾清岚背上的剑鞘中。
几十年来临敌不下上千次,路铭心一面还收不住气地哭着,一面也知道自己今日是失态了,以至他们明明有两人,却还是让顾清岚独自御敌。
顾清岚在仍未恢复法力之时强自御剑,虽也重创了对手,却再也无法压制涌上喉间的血气,后退了半步,抬手掩住唇,鲜红的血迹霎时染红衣袖,又顺着他的胳膊,淋漓地染上胸前白衣。
看着眼前的一片血色,路铭心愕然愣住,飞快上前了一步,接住他有些不稳的身子。
她早知道顾清岚身体仍是不好,却没料到他会突然吐这么多血,多年前那片血色的噩梦如同再临,她浑身忍不住发抖,抬手哆嗦着按向他丹田处,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顾清岚撑着身后的一棵树稳住身形,看她的手摸向自己的腹部,不由抿着唇轻咳了一声,语带讽刺:“路剑尊这是做什么……再挖一次内丹?”
此刻他们二人的立场仍是微妙,若不是在这个处处诡异,需要多加小心的虚幻结界里,他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路铭心近身。
这是已经挖过他内丹的人,他还记得那时她满手的鲜血,还有被扯去内丹时,直令人生不如死的剧痛,要不是实在没什么力气将她推开,他也不至于仅仅开口讽刺一句这么简单。
哪知道路铭心听他说完后,发着抖看向他,眼中的神色十分奇异,轻声说:“师尊一定怪我挖了你的金丹,要是我补给师尊一颗,师尊会不会原谅我一点?”
她这么颠三倒四地说完,竟毫不迟疑地抬手成爪,向自己的腹部插去。
顾清岚实在没料到她如今疯得这般厉害,眼看她又要当着自己的面生剖金丹,想也不想抬手去拦。
他已用了法力,拦得也足够快,但路铭心竟是不留后手,那一抓极快又极狠,哪怕被他及时抓住手臂,指尖也早进去了半寸,鲜血顿时从伤口流出,染红了她腹部的白衣。
顾清岚咳了一声,只觉眼前阵阵昏黑,也不知是气是急,反手一个耳光,用力抽在路铭心脸上:“混账!”
他素来心境平和、难动真怒,此刻却已被气到极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而起,千言万语也无一字可以出口,又喘了口气,终于还是抵不住昏沉,眼前黑暗渐重,慢慢失去了知觉。
首夜 寒心蛊 第四章 卿卿(1)
再次醒来时, 顾清岚也不知过了多久, 但应当并不很久, 因为他仍旧在那片黑雾弥漫的密林中。
路铭心还不算太笨, 将他抱起来, 在附近寻了个怪石旁的角落安置, 这样至少不用防范背后, 只用防备身前。
她紧紧抱着他,让他的身体靠坐在自己怀中,手掌也抵在他的丹田上, 正运起火阳真力,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真气。
他体内那半道禁神咒,自然也被解了, 只是却也解得晚了, 他勉力运功过度,金丹根基又有瑕疵, 早就深受内伤, 腹间仍是剧痛不止, 喉中也还带着淡淡血气。
路铭心一直目不转瞬地看着他, 等他睁开双目, 就将头凑过来, 在他胸前轻蹭了蹭:“师尊,对不住,是我又伤了你……”
她说着, 又抽着气要哭, 眼睛鼻子往一起皱,简直不成器得一塌糊涂。
偏生她这样子,又要边哭,边理直气壮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你在那么多人面前,一开口就不认我……我原想赶紧胡乱说几句,趁机给你下了禁神咒,把你弄昏过去就抱着你回客栈,再赶紧解了咒,跪下来好好求你原谅。”
她就这么将把他弄昏了抱回客栈的计划说出来,语气中竟还带着几分委屈,接着很不服气地又加了几句:“这一个多月来,我知道师尊已经复生,就一直在差人到处找你,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青池山那个李牛鼻子一定知道,他却不肯告诉我,要不然怎么会让姓莫的先找到了你!”
顾清岚听她这么一顿胡说,已经又想抽她一个耳光,让她再好好醒醒神。
但他也知道,如果句句跟这混账东西较真,他今日什么都不需做,就得活生生在这里再被气死一次。
他微闭了双目,不理会眼前这个孽障。
路铭心说完,还又凑过来,极为小心翼翼地在他鬓边轻吻了一下,说:“师尊的头发全白了……我原本以为白发是障眼法,却不想黑色才是……”
她又小心地在他发间轻吻了几下,才接着说:“没事的,师尊无论黑发白发,都一样好看。”
顾清岚根本懒得理会她的胡说八道,她说完后却就沉默了,而后他的脸颊上,就落上了几滴滚烫的眼泪。
这次路铭心明明没有嚎啕大哭,但那默默流下的几滴泪里,却分明带着同样的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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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岚不想理她,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张看眼睛看她:“你的伤,处置了没有?”
路铭心听了顿时双目一亮,用头去蹭了蹭他的脸:“早就好了。”
顾清岚是法力反噬受伤,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路铭心再输送真气也没什么用,她也知道,就放开抵在他丹田上的手,给他看自己腹部的伤口。
那里的衣衫虽然还是一团血红,但看伤口,已经愈合了起来,至少不再流血。
就算修士,伤口恢复也不可能如此之快,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医治。
看他关心自己的伤势,路铭心极为高兴,一双明丽的桃花眼里都是笑意,还凑过来又想在他鬓边吻上几下,声音更是甜得发腻:“我有治疗外伤的法宝,就算真的掏了丹,也不至于会死……师尊果然还是心疼我。”
顾清岚侧头避开她,冷声说:“我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反倒蠢回去了。”
他又咳了咳,语气不耐:“我们此刻在幻魔的地界,我受了伤,你若又半死不活,莫道友和燕公子也不知在哪里,等那魔物又冒出来,我们岂不是任人鱼肉?”
路铭心本想借着受伤撒个娇,顺着杆子继续往上爬,却不想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讨了个老大的没趣,顿时有些讪讪,“哦”了声,连忙又表现般补上一句:“师尊放心,那魔物对我来说手到擒来,我必定会保护好师尊。”
顾清岚靠在她肩上,本来就觉得这姿势不妥当也不雅观,再加上路铭心又总爱做些小动作,抱着他的那只手也不老实地东摸西摸。
他想起自己还在冰棺中时那模糊的一点记忆,顿时眼角就微微抽了抽,神色冷然地将她推开,自己靠在岩石上,淡淡开口:“你先前可曾除过幻魔?”
路铭心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还有句话她没敢说,幻魔如此好用又强大,就算曾遇到过幻魔,她多半也是想怎么收归己用,而不是除去。
顾清岚看到她神色,就猜到她心里打得什么小算盘,冷笑了一声:“我知你想做幻魔之主,可你想过没有,为何幻魔如此好用,但仍活着的修士里,包括那些魔修,却没有一人是幻魔的使主?”
路铭心自然也是想过的,但她对自己的法力更为骄傲自负:“难道不是那些人没有制服统御幻魔的本事?”
顾清岚又冷冷笑了笑:“历任幻魔使主,心中也都是如你这般想的,只不过如今,他们却不能再亲自来告诉你,为何他们得到了如此厉害的使魔,却还个个惨死。”
修真界上一次出现幻魔,还是在近百年前,那时早已太过久远,连顾清岚,在那时也不过是个金丹初成的修士。
路铭心知道顾清岚从不危言耸听,听到他这么说,她当即就一愣,却很快收拾起了表情,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沉着,杀伐决断的云泽剑尊:“师尊曾对付过幻魔?其中诀窍曲折,还望告诉我,让我也有个打算。”
顾清岚抿了下唇,开口说:“幻魔之名为幻,除却是因它虚幻难描,也因它是人间一切虚妄无稽之欲念而生,人或妖入魔,无论魔性高低,都还能保留几分天性。幻魔之本性,却本是那些最为黑暗之物,它不是生灵,也自不会有生灵之心,不惧生死,不加思索,纯然作恶。”
他说着,微微顿了下:“百年前,我和李师兄确实杀过一只幻魔,我们遇到这只幻魔之时,它其实有主,但这个主人,却不是那只幻魔的第一任使主,而是不知第几任。”
路铭心听到这里,就问:“它的前几任主人去了哪里?”
顾清岚摇头:“都神魂俱灭,成了幻魔口中食粮。”
他又顿了下,才继续说下去:“我们在那时也才知道,若想成为幻魔之主,其实极为简单,并不需要使主有什么过人法力,只需使主应允幻魔,让它得以在自身的肉体中栖息即可。”
路铭心也到这时才一惊:“要想成为幻魔使主,就要让这魔物寄存在自己体内?”
顾清岚点了下头:“幻魔没有形体,寄存于天地之间,游离于三界之外,于其说它在寻找使主,倒不如说他是寄生之物,在寻找可供寄宿的驱壳。而它即使有了宿主,也不可在自身的虚幻结界外多加逗留,只在捕猎进食之时,才于现世中出现。”
路铭心愕然了片刻:“我们此刻所在之地,就是幻魔的虚幻结界?”
顾清岚对她微勾了唇:“对,我们已经不在三界之内,而在幻魔的虚空之境。”
路铭心听着,神色变幻,结界她不是没有闯进去过,却并没有这样,莫名被拽入到什么虚空之中,她素来百战百胜,嚣张跋扈,哪里吃过这种亏?
要不是为了顾清岚,她又怎么肯安安分分在这里待上这么久,依她以往的性子,既然逮不到幻魔,干脆就放一把真火,将这个幻魔的老巢都烧掉了事。
她眼中怒火渐生,开口问:“我们该怎么出去?”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角:“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是将幻魔诛杀,届时幻境自会消散,我们也可以再回人世。”
路铭心“呵呵”冷笑了两声:“这种破解之法,倒是爽快利索,我倒要看看,这幻魔究竟如何厉害,在我的火阳真力之下,还能不能留下点渣子!”
顾清岚听着又微弯了弯唇角,这是路铭心的狂妄之处,也正是她强大之处。
无论面对何种强敌,她从未畏惧,反倒极容易被勾起熊熊斗志,迎头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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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岚毕竟还是虚弱,这么说了一阵,就咳了几声,用衣袖堵着口,咳了些血沫出来。
路铭心看他咳血,顿时又焦躁不安,目光沉了又沉,突然说:“都怪李牛鼻子和姓莫的,若是让我早些找到师尊,有所准备,不是在那么多人面前突然碰到,我也不至会用禁神咒这种下策,师尊也不会受伤。”
她倒还真自以为自己有道理得很,连犯下的错误,也都这么干脆利索地推到别人头上。
顾清岚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怪自己当年频频闭关,路铭心在他面前时也装得足够乖巧,没让他及时发现她这种性情。
可叹的是,此刻他也并无余力和时间,对她谆谆教导,看她目光中隐约闪烁着恶毒的盘算,只能淡淡开口:“李师兄和莫道友是我的挚友,你若对他们稍有加害设计,就不要怪我无情。”
路铭心“哦”了声,心里还在继续打着算计李靳和莫祁的歪主意,面上却做出听话的样子:“我知道了,我定然不会。”
她想得倒是挺美,觉得依顾清岚的性子,这个“无情”大半就是不再见她之类的惩罚,反正他不见她,她就去见他嘛,再哭着求几次,又没什么大不了。
顾清岚却看着她,淡声开口说:“若你伤了他们性命,我自然要你一命偿一命,若你做了其他龌龊的事,那时我一定,剁了你的手。”
他这句话的语气极轻,甚至还带了几分柔和,路铭心却觉得周身一冷,凉气从脑门直灌到脚底,霎时间满脑子的算计都再不见分毫踪影。
她甚至还直着眼睛,开始飞速打算,是不是得交待手底下的那些人,对李靳和莫祁多加照顾一些。
要不然他们两个要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事,就算不是她做的,别人诬赖到她头上,她说不清楚,到时候顾清岚又要来砍她的脑袋或是手,那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