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回 弃儿 断屋,残垣。战火之后,一片狼藉。听不到任何人的呻吟,只有阵阵尸臭。 村庄,死一般的寂静。 一支骑兵队伍缓缓在这废墟之间移动。他们的盔甲上尽是血污,穿戴却算是整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照旧,活下来的非胜者要成为俘虏。躲过战争的村民,站在废墟之中注视着这只队伍,他们空着两手,没有拿武器,眼神里面是呆滞的黑和白。 “战争让他们连反抗都不会了吗?”走在中间的一骑盔甲的样式略微有些不同,看来是个首领。 户籍官单调而嘶哑的声音在破败的村庄上空盘旋。“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什么人?” 名字,只作为单纯的符号而不是一条生命的代称被报出来,亲友的存在与否就只剩下“在这”和“死了”。 “叫什么?” “关思炎。”是一个孩子的声音,户籍官一抬头,一个满头乱发,脏兮兮的孩子低头站在那里,大约有五岁的光景。他继续问道:“你爹叫什么?” “冷炎。”孩子淡淡地说。 户籍官怒道:“你耍我吗?你爹姓冷你姓关?”他的手高高扬起,想要狠狠地给那孩子一个耳光。 “啪”一声,户籍官扬起的手被一条黑色马鞭卷住了。户籍官顺着鞭子一看,发现另一端竟是骑兵队伍的首领,而骑兵队伍里的其他人,此时全部停下了脚步,向这边看过来。户籍官一惊,笔落在地上,却呆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首领年纪不大,目光咄咄逼人。他收了马鞭,压着马的步子慢慢踱了过来。“你的母亲叫什么?” “关小荷。”孩子依旧没有抬起头来,声音却没有因为问话人的改变而紧张。 首领的目光顿时有一丝触动,他尽力压抑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问道:“她……你的母亲,她在哪里?” “死了。”声音依然是童声特有的稚嫩,语气却冷漠得让人心凉。 首领手中的马鞭滑落,他的眼睛猛然闭上,过一阵子才睁开。他缓缓下马,拾起马鞭,在孩子面前蹲下,说:“让我看看,你的脸。” 孩子抬起头,一瞬间,时光仿佛凝固注,两双惊人相似的黑眸对视着。那孩子漆黑的眼睛里,仿佛空洞得怎么也填不满,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令人害怕的深深的空寂。 身边的骑兵开始小声地议论起来。首领缓缓起身,说:“带我去看,你母亲去世的地方。” “从今以后,你叫冷竹。” 将军府里上上下下都在猜测着这个将军从战场上捡回的孩子,王嬷嬷受命从此照顾这位“二小姐”。本来她是负责照顾少爷的,这样的指派让她非常不高兴。 “二小姐。”声音中有讽刺意味,“从今以后老身就服侍您了。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算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帮您办,谁让我是个下人呢?” 王嬷嬷见冷竹没有说话,怒气丛生:“哟哟哟,刚进来就发脾气啦?才五六岁就这样还了得?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她狠狠地往地下唾了一口,“不就是一个野种……” “住口!”一个华贵的声音从王嬷嬷身后传来。将军夫人迈门而入,身后跟着的,是将军的两个孩子,“王嬷嬷,请你以后放尊重点。这孩子今后就和梅儿松儿一样。” “是,夫人说的是。”王嬷嬷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更加厌恶冷竹几分。 将军夫人环视四周,那是她儿子从前住的容松宅,现辟给冷竹作居所,更名为听竹轩。新的容松宅已经布置完毕,然而这里却完全没有收拾过的迹象。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周围的侍女听了一惊,脸上都现出为难的神色,不时往王嬷嬷处看。将军夫人见这样的情形,心中明白了个大概,说道:“今天傍晚之前,务必收拾妥当,否则无论是谁,定不轻饶。” 待众人退下,将军夫人走到冷竹面前,看着丈夫带回来的,和他有同样一双黑眸的孩子。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心中的确有一些疙瘩放不下,但善良的天性让她对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孩子不禁怜爱。 她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这孩子的来历,温柔地把手放在孩子头上,说:“以后,我就是你娘。而这,”她指向自己的儿女,“冷松,冷梅,就是你的哥哥姐姐。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待会洗个澡,换身衣裳,就到大厅里吃饭吧。” “二小姐”王嬷嬷拖长了声音叫道,“水放好了,您慢用吧!我老了,难得伺候您入浴!”说罢,一甩门就走了。 冷竹脱下破旧的衣服,踏进了大木桶。水是凉的,时值末秋,浸上来的凉意让冷竹打了个寒战,只是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只记得将军夫人吩咐的三件事情:洗澡,换衫,吃饭。 王嬷嬷没有为冷竹准备换洗的衣服,沐浴完毕,冷竹打开了衣柜,里面是冷松未收拾走的旧衫,她找了一套大致合身的。刚刚穿戴停当,门就被撞开了,冷松推门大叫:“喂!吃饭啦!” 他看着冷竹的衣服,不禁笑开了:“你怎么穿我以前的衣服?你不会男女都不分吧?”冷竹没有回答,冷松却一心要让大家看看,于是拉起冷竹就往饭厅跑。 “人呢?”将军落座。 “我叫松儿去叫了。”将军夫人随即坐下,冷松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我弟弟到了。” “弟弟?”将军及夫人同时问出声,却在下一刻看到了站在门口,穿着冷松旧衫,头发草草束在脑后的冷竹。将军愣了一下,将军夫人却快步上去拉了冷竹的手,爱怜地说:“她们怎么没有拿新衣裳给你?即使来不及买也可以拿梅儿的旧衫啊!” 冷竹看着一边垂手而立的王嬷嬷脸色转阴,于是淡淡地说:“不用。我喜欢衣柜里的衣服。” 冷松一听,以为捡到了一个有趣的活宝,高兴地说:“好哇!以后我的旧衫都送给你!” 将军缓道:“喜欢就由她去吧,吃饭。” 将军夫人让冷竹坐到她身边,拿了一个白馒头递给她。冷竹接过,似习惯性地在馒头的表面拍了拍。冷松见她奇怪的举动,筷子都顾不上拿就边笑边说:“这馒头上面又没有沙子,你拍它作什么?又不是你以前吃的那种脏馒头……哎哟……姐,你干吗拧我啊?”十二岁的冷梅稍懂人事,见九岁的弟弟说话不妥,连忙阻止。 冷竹一口口将馒头吃下,吃的虽快,吃相却相当不错。只是她将手中的馒头吃完,便垂下双手,看着满桌子的菜。夫人递上筷子,说:“竹儿,吃菜啊。”冷竹盯着她的手,说:“我不会用这个。” “哈哈——唔唔……”冷松刚刚开始笑,就被冷梅捂住了嘴。将军没有说话,夫人手停在那里,心想这孩子受过的苦,眼角涌出几滴泪:“想吃什么就说,我喂你。不会用筷子没有关系,我夹给你。” “我教她!”冷松挣脱了姐姐的手,自告奋勇地站了起来,脸上挂着嘻哈的笑,“包管教会!” “冷松,这是谁?你弟弟吗?”几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围了上来。 冷松看着依旧穿着他旧衫的冷竹,说:“就算是吧!我今天要教她用筷子。” “那你今天就不去医馆了?”冷松自小就迷上了各种药材,医术,只是当将军的父亲坚持要他习武学兵,他只有趁机偷跑到附近一家相识的医馆去偷师。他一挠头,说:“要去的,只是……”当归,甘草,生地……种种药材的香气吸引着他。他与几个男孩子耳语了一阵,立刻分散开。一会儿。他把两个碗排在冷竹面前,一只是空的,另一只装了半碗碎石子。 “看着啦,我只做一遍,这样拿着筷子,不要太用力,把这个碗的石子夹到另一个里面,就照这个样子,掉了要重新来。听见了吧!不许偷懒啊。夹完了再来找我。”冷松把筷子交给冷竹,一挥手,跟着那些男孩往医馆跑了。 “托她的福,今天在医馆待了半日。”冷松走进饭厅,却听见将军夫人劈头问道:“竹儿呢?” 冷松一拍脑袋,想到冷竹不会还待在那里吧?于是转身去寻,却看见冷竹迈进门来,将两个碗递到冷松面前。冷松接过碗笑道:“你还真的夹完啦?不错不错!” 将军夫人却注意到冷竹的手已经磨得通红,心疼地说:“学用筷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慢慢来嘛。” 落座之后,夫人本想拿个馒头递于冷竹,却发现冷竹和冷松同时拿起了筷子,众人惊异地发现两人从落筷到送食物进入嘴中,动作如出一辙。 “神了你!”冷松再次确定冷竹是一块活宝。将军夫人微微点头,将军不禁说了一句:“不错。” “还不是我教得好?”冷松得意洋洋。将军哼了一声:“今天的功课你逃了吧?”冷松挠挠头,吐吐舌头,说:“我要教妹妹的嘛!” 将军听儿子口中“妹妹”二字极其自然,心中不禁有一丝触动,说:“那你就把其他的礼仪教给她,教得好的话,我让先生免你一半的功课。” 冷竹六岁冷松十岁冷梅十三岁 容松宅 “这是我每天例行的抄字,就靠你啦!写好了就放我桌子上。”冷松刚刚想往医馆跑,却看见冷竹手指肿了,“这是怎么回事?” “蝎子蛰。”冷竹的答案一向简单扼要。一年以来王嬷嬷没少往她床上,衣服上扔毛毛虫,蚯蚓之类的,她什么都没有说,赶走就了事,被咬伤也从来不说。 “将军府里有蝎子?”冷松来了兴趣,“蝎子可是好药材呢!下次你帮我抓来。” 走廊 将军夫人看着冷松拉着冷竹满院子跑,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竹儿与松儿一举一动越来越像,得唤梅儿教她一些女孩子礼仪。 听竹轩 王嬷嬷看着冷竹用手指夹着蛇的颈下一截,面无表情地放到了一个罐子里。这些天她放的蝎子,蜈蚣不仅没有蛰到冷竹,反而被她一只只捉了起来,分开放到瓶瓶罐罐里。冷竹从来不去告状,但是她越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王嬷嬷就越觉得不痛快,这回她好不容易叫人捉来的蛇,又轻易被捉住了。 王嬷嬷盯着这个只有六岁,却有着与六岁不符合的沉默的“野种”,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冷松。”冷竹依旧面无表情。 冷竹七岁冷松十一岁冷梅十四岁 “你等等!”冷梅拉住了冷竹的一只手,“今天上午她要和我学刺绣的!” “没门!”冷松拉住冷竹的另外一只手,“这等有人帮工的好事怎么能便宜你?” 冷竹在中间被扯来扯去,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好,我们一人让一步!”冷梅喘着大气,“一人一天如何?公平公正!” “让就让!”冷松一口答应,“不过,今天先轮我,我待会还要去医馆!” “休想!昨天你都用了一天啦!” 从此。冷竹一天到容松宅,一天到踏梅阁,当将军或夫人考虑要为冷竹另请老师时,被冷梅冷松极力劝阻了。 冷竹八岁冷松十二岁冷梅十五岁 “大小姐,最近你怎么绣工差了很多啊?” “这个……”冷梅吞吞吐吐,“我想可能是太累了?” “那要好好休息啊。不过从你的作品来看,最近你似乎没有从前浮躁,很认真地一针针去绣呢。” “哦……是吗?”冷梅舒了一口气。 “王参军,我儿近一个月来骑马学得如何?”将军问道。 “禀将军,令公子年龄随小,话也不多,但很听从教导呢!只是……” “只是什么?他是否很顽劣?” “顽劣倒说不上,不过虽然说虎父无犬子,但令公子才八……九岁,学骑马是否太勉强他了?” “八……九岁?”将军大吼一声,“冷松,你逃了骑马课吧?” 冷松从门后探出头来,伸伸舌头傻笑。 叶舞生风,长枪窜走,灵蛇出洞。 七尺枪,一刺苍穹,回首风云惊。 炎生,纵横,戛然而止。 “你喜欢枪?”将军问道。他知道,冷竹一定站在最大的那棵槐树后面,两个月来,自从她发现将军在这里练枪,就每天都来。 冷竹点点头,她没有刻意藏什么。“你练枪来干什么?” “杀人。”三年了,冷竹对冷炎将军说的话不过数十句,而每一句都让这个在战场上拼杀了半生的铁血将军感到深深触动。 “好理由啊。”将军持枪而立,“我大概知道你想杀谁。但你替冷松和冷梅做事对你的目的没有什么好处。他们有资格选择自己的生活,你不能把他们搅进去。” 冷炎将枪收回厅堂侧面的武库,经过冷竹身畔时说:“等你拿起这支枪,我再考虑教你。” 第一卷 少年 二回 从军 冷竹十二岁冷松十六岁冷梅十九岁 南晋富家子弟,若是想往武将发展的,都会在十六岁通过臻试进入军塾。凭着冷炎将军的影响,冷松自然轻松入学。只是军塾管教过于严格,对于一向松散惯的他实在难过,况且他就不能常常往医馆跑了。 “冷竹,你过来!”冷松在听竹轩门口向冷竹招手。冷竹缓缓走出来。七年来,她已经穿惯了冷松的旧衣,一直是男孩子打扮,而冷松也算教导有方,使她步态,举动都符合大家公子风范,加上寡言少语,下人私底下都叫她“二少爷”。 “你听我说,今天下午是行军语课,可有可无,你就替我去了吧。!”虽然冷松只长冷竹四岁,冷竹在同龄的女孩之中也算是高的,冷松依然高了她一个头。 冷竹开口欲说什么,冷松却一拍她肩膀,说:“没有关系,听说老师是个醉醺醺的老头子,你只要在名册上帮我打个勾勾就行了。就这样!我去医馆啦!” 冷竹从后门进了课室。大家并不全都相互认识,看到了冷竹的人也只是觉得她年纪小了点,却没有说什么。大家都在忙着自己聊天之类的事情,后面的还有几个掷骰子赌钱。冷竹刚刚找了个空位坐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一手拿着酒壶往嘴里送,一手挟着名册,摇摇摆摆晃进教室。他慢慢站定,说:“上来勾勾吧,勾完了事了大家都可以走了。” 那些学生一拥而上,勾完后就作鸟散。冷竹等他们散得差不多时走上来,找到冷松的名字打了个勾,刚想走,却听见歪坐在椅子上的老头飘了一句:“原来小荷生了个女儿。” 小荷!冷竹猛然停住,原来黯淡的黑眸突然迸射出慑人的光。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她盯着老头,试图从他醉醺醺的外表下面找到些什么。 “知道是个女孩就罢了,如何知道你是关小荷的女儿。”老头像是自言自语,呼吸中夹着浓重的酒气,“你是这么想的吧?” 冷竹没有回答,等着那老人的下文。 “想听故事的话,有空今晚到军塾后山的小茅屋里找我吧。别忘了给我带坛好酒。” 弦月,薄雾迷蒙在山间,整个军塾灯火几乎都熄了,后山恬淡而静寂。小茅屋就在半山之间,说不上有什么好景色,屋里屋外都较凌乱。 “来了就进来。你没有学过武功,尊老的道理却总该知道吧?”老头歪坐在藤椅上,说话却比白天利索了很多。他翘着腿,鞋子勾在脚尖上一晃一晃的。“把那坛菊花酿也拿过来吧!” 冷竹从暗处现身,将酒坛放到老人面前,看着他打开塞子,细细嘬一口,品味一番,说道:“菊茉这丫头,手艺不减当年啊!” 菊茉是将军夫人的闺名,而这从容松宅里“拿”来的菊花酿,也的确是夫人亲手所酿,包括之前的“不会武功”一说也完全正确。冷竹看着这老人慢慢松开了衣领:“入口淡香,下了喉咙还是这么霸道啊!丫头,给我扇扇!” 冷竹从未被称为“丫头”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见那老头盯着她叫嚷:“丫头,说你呢!拿那把扇子给我扇扇!”冷竹拿起放在桌子上那把黑不溜秋的扇子,却发现扇子出奇的沉,对着月光一看,原来扇子是精铁所铸。 “想什么呢?叫你扇就快扇!忍心看我这老头热死啊?” 冷竹只好照做。服从,是她生存的意义。 “你知道这片大陆的名字吗?你只知道你生存的这里叫做南晋。” 当冷竹十四岁的时候,冷梅出阁了。虽然不是远嫁,却好似永远也回不来一样。她嫁的将军是冷炎之前带出来的,据冷将军说,是个肯担当的好人。冷炎吝于夸奖,得到他这样一句赞,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冷梅握着这个十年来不知该说是生疏还是熟悉的妹妹,突然感到一丝不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说:“要是想姐姐了,一定要来看我!今后就没有姐姐在身边了,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冷竹眼中也蒙上了雾气,多年了,除了下人们的冷眼,看得出将军和夫人,两个哥哥姐姐对她虽不是热络,却是一片坦诚,她的心,也渐渐在他们的真诚中软化。她张了张嘴,拍拍姐姐的背心,刚想说点什么,却被一阵聒噪打扰: “我说,你走了不还有我这个大哥罩着么?”冷松斜倚在门边,笑嘻嘻得看着家中的女人哭成一团,“再说了,你都二十好几了,再不嫁就没人要了……” 急于闪避掷向他的茶壶,冷松不得不住嘴,却也没有学乖,嬉皮笑脸的嚷着:“不是么,全城都知道,老姑娘~” 冷梅终于忍无可忍,不顾一身首饰珠冠行头有多重,一手扯起嫁衣,一手拿着绣鞋,撵着冷松在院子里追打,“你这个败家子,等你罩有用么……” 本来哀哀戚戚的哭嫁,被冷松这么一闹,全都笑了起来。菊末夫人笑着笑着,却不免叹了一口气,冷松十八了,等到他二十的时候该是要随军出征见习了,眼看着她两个孩子都要离开身边,突然感到自己在一瞬间的老朽,多年抚育孩子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难抑的泪水纷纷坠下。 这时,一只大手搭上了她肩膀,一看,却是冷炎。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院子里追逐的两人,神情复杂。虽然不说,他心中也是一样的不舍吧?菊末夫人想着,不禁倚向了丈夫的肩头。 到了冷松二十岁时,终于到了他想混也混不过去的时候。但他还是抱着乐观的精神,想最后一搏。 “哎,我说行就行,你怕什么啊?”冷松把包袱拼命往冷竹手上塞,旁边立着的白马早已不耐烦地喷着气,似乎埋怨两人争执了太久。军营门外,站满了不少等着入伍报到的少年。 “兄长,此次不同平时,在军营里顶替你两年,肯定会出岔子的!”冷竹坚决不肯接,倒也不是不愿出征,只是觉得相当的不妥。 “怕什么?若是我去才真的出岔子呢!这两年军塾的课,我上了几节?还不都是你上的?连考试都是你替我考的!”不过真的要谢谢她,门门成绩都在甲类。 “可是……”本来代冷松上课就是冷松不对,他倒耍赖说是她的错了? “别可是了,等下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冷松一把把包袱塞到冷竹怀里,正准备在马屁股上刷一鞭准备出发时,一个低沉的声音让冷松直冒冷汗。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让我们送你到军营的原因?” 来人正是冷炎将军。他用眼神警告拔腿欲走的冷松“站住!”,然后到点名录入的官员那说了几句,那官员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说:“没问题,没问题!” “你们两个,跟我回府。” 冷松跪了两个时辰了,没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却是一脸的倔强。 “你有什么话要说。”冷炎阴沉着脸,本以为儿子会乖乖认错,居然坚持了那么久。 “爹,您一开始就不该指望我!”冷松一抬头,眼中有让所有人惊异的光芒。 “是男儿就应该保家卫国,让自己的妹妹替自己出征,就对了吗?”冷炎压抑着怒气。 “分工可有不同,孩儿学医救死扶伤,就错了吗?” “你学医就是玩玩,可认真过?” “孩儿……”冷松的声音开始颤抖,拼命压抑着眼中的泪光,“从来就没有认真过,骑射练武,不怕告诉爹,甚至这两年的军塾,无论是上课还是考试,都是妹妹替我的。但是,对于学医,我向来是认真的,悬壶济世,普救万民一直是孩儿的梦想,孩儿比谁都刻苦,都执着!不信,爹可以到徐家医馆,问问那里的徐老医生!” 儿子话语铮铮,字字叩在冷炎心头,徐医生是前御医,告老之后回到民间,医德为万民所传,冷松之言,应该不为假。想想,他总是为儿女们安排下一切,却从来没有问过他们真正想要什么。 “父亲,冷竹愿意出征。”声音淡淡地冒了出来。他的三个儿女,两个都会叫他爹,只有这个,叫他“父亲”。 看着站出来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冷炎心中被莫名的情绪淹没,“你,跟我到演武厅。” “那夜的话你可还记得?”冷炎负手站在空白的场地中央。 “记得。”冷竹径直到武库里拿了那柄炽焰,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那枪与她的纤细并不相称,但是在军塾后山的那个老人两年来为她指点的一切,她拿起枪已经是轻而易举。她把枪送到了冷炎面前。 她做到了。冷炎没有接枪,示意她放在一边,却盯着她腰间别着的铁扇,心中却想起了另外一人。当年,她用的也不就是扇子么? “有人教过你武功了?”冷炎所问,自然是指军塾之外。扇的招式太华丽,在战场上不如刀枪锤戬来的直接。 “是。” “那么,攻过来吧!” 第一卷 少年 三回 成了眼中钉 月已至中天,冷松的腿早已麻木,只是仗着一口硬气支撑着跪姿,不肯认输。高大的人影覆盖了他的,声音里已没有白天时的严厉,而充斥着他从未感受到的无奈:“要学医就去吧。好好学。但不要忘了冷家儿子的责任!” 冷松急急地想转身看看父亲,他那久跪却又疏于习武的身子却不允许他这么做,眼前一黑,瘫倒下去…… 醒来时,发现菊茉夫人守在床边,双眼通红,似是守了一夜。 “放心吧,你爹已经跟军塾说了,取消你两年的成绩,记在竹儿名下,至于出征见习,也是由她去。” 不知为什么,心中的愿望突然达成,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冷松急急下床,问道:“妹妹呢?莫不是走了?” “你爹让军塾缓了她一个月出征,现下跟她在演武厅呢!你怎么急着下床,多歇下,竹儿本来就不够年龄,破格越级参加,那些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剩下的话冷松全然没有听进去,衣服也未完全穿好,就匆匆奔出门去…… 演武厅 他没看到父亲,只看到冷竹娇小的身影,在漫天凋零的枯叶之中,飞跃,冲刺,即使只是初级的招式,那杆炽焰在她挥舞之下像是有了生命,长啸着推出一道道闪电…… “冷竹,你这个傻瓜!彻头彻尾的傻瓜!”冷松冲着那个身影大吼起来。 冷竹停下了动作,看着晨光之中的冷松,衣衫不整,身形不稳,却站得坚定。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冲上来,晃着她的肩膀:“我不许你为我去死!你给我留下来!” 冷竹盯着他通红的双眼,却说了毫不相干的事情:“姐姐出阁时,兄长您哭了吧?” “你怎么知……没有的事!”冷松不知她为何提及此,一霎间红了脸。 “我看见了,兄长您躲在送嫁的队伍后面,抹了眼睛。” “那……那是沙子蒙了眼。” “出征不是去死,而是冷竹想做的事情。如果我死了,兄长您一定会为冷竹哭的,还有母亲大人也是。这样,对于冷竹,就足够了。”冷竹看着自己的哥哥,第一次把心中的话说出来。熟料冷松狠狠地在她肩上打了一拳,让她后退了几步。 “不许死!”冷松红了眼睛,“有你哥我在,绝对不会让你死掉!答应我,不许死!”说罢一把将这个身高已及他下巴的妹妹揽在怀里。 “若是冷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看到她也该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冷松一面抱着妹妹一面小声嘀咕。 “她才多大?也要出征?”几个飞羽的姑娘聚在一起议论着。飞羽是南晋唯一的全为女子的部队,为开朝神武皇后所创并亲领,主要负责后宫的禁卫及命妇的贴身保镖。飞羽将领为女官中的武职,照例不能世袭,不封爵位。不同于其他军队,前两年的教育并不在军塾,而在妙塾,所学武艺以贴身格斗为主,但因为其文类成绩要求不高,一些官家千金文类太弱,为了取仕而混进飞羽的,也大有人在。长此以往,飞羽逐渐成了一支好看而不实用的“花瓶部队”。 “听说她是读军塾过来的,才十六岁。”女人多的地方不免嘴杂闲话多,却也消息灵通。 “女的读军塾?怕是从神武皇后以来就没有了吧?” “就是就是,就算是神武皇后再世,也这么小就出征见习的。”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一个青衣女子走到议论的人群中间,自信满满,看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之后,便把第一手消息奉上。“她可是冷大将军的女儿!” “华朵朵,你别瞎扯,冷大将军不就一个女儿,两年前刚嫁给了慕容将军,哪又冒出来一个?”旁边的紫衣女子像是青衣女子的旧识。 “汪欣姬,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名字!”华朵朵人如其名,一说起话来是停不了。“你就没听说过冷家二少爷这个名号?” “当然听过,说是冷炎将军从战场上捡回一个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养了十几年,虽说是个女孩,却和男孩差不多,莫非就是……”汪欣姬恍然大悟,一群人盯着话题的主角,那主角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安静地待在大帐的角落,擦拭着随身带着的长枪。 华朵朵更加得意了,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待到所有脑袋聚集到她嘴边,“我听说,这个冷竹其实是冷大将军的私生女,而将军本身也没有否认!这回,还迟来了一个月,莫不是托将军关系进来的,好歹混个职位,就连带飞羽的男教官慕容将军也是她姐夫,冷家早就安排好啦……” 众人惊叹一声,终于散开,带着固有的探听了别人隐私的满足,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铺位。没把这一切听漏的几个人盯着冷竹看了许久。 “嫣然,这不就摆明了跟你作对么?谁不知道南晋三天子里……” 叶嫣然用眼神制止了她的话,南晋有“三天子”为国人心知肚明,却不敢挑明了说。偏偏是“将军、宰相、帝之子”一等公爵兼任大将军的冷炎无论是势力还是声望一直排在她父亲——当朝宰相叶自问之前。人所不知的是,兵权在握的冷炎对皇帝死心塌地的愚忠,等于是“两天子”对“一天子”,这些年来叶自问的权势虽然表面上是如日中天,暗地里却岌岌可危。 出身显赫的她谋取一官半职轻而易举,叶嫣然要的是亮眼的首席头衔进入社交圈子,从耀眼的官家小姐,到耀眼的贵妇。她本想在妙塾文试夺魁,却不巧先头年是冷家长女冷梅技压群芳,次年更是人称百年一遇的旷世才女林雨萱与她同届;无奈转攻飞羽,却遇上了小她四岁的冷竹。叶嫣然银牙紧咬,把前几次的失利全归到冷家头上,这次更是认定了冷家要和她做对。 但官家千金毕竟不是浪得虚名,她扬起嘴角,脸上看不出一丝怒气,以最文雅的步态慢慢走到冷竹面前:“冷竹妹妹是吧?” 冷竹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突然跑出来认她作妹妹的人,不过还是回了礼。在姐姐和哥哥的调教下,男子和女子的礼节她都悉数掌握,只是平时穿的男装,今日穿的虽然款式依旧朴实,却是菊末夫人亲手缝制的女狩装,也不碍她行动。相应的,她换上了女子的礼节,一时的变换让她难以适应,也就无从察觉对方平淡的调子里压抑的怒气。 “虽说是飞羽,毕竟是军队,有什么伤着手脚的很正常,可别怪姐姐我啊!”叶嫣然家中专门请了武师指导她习武,自以为就女子之中已无人是她对手,何况对方只是个小她四岁的小丫头片子。她已经想好了,在什么地方可以下手解气。“家父叶丞相与令尊冷大将军同朝为官,我们作子女的也要相互照应,你说对否?” “叶姐姐说的是。”冷竹太熟悉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了。她一贯的不在乎,同时欠身行了个礼,就自顾自的继续擦枪。 叶嫣然见激不到她,恼羞成怒,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铺位。 飞羽见习军的大帐里住了十人,叶嫣然很快用自己的交际手段和家中的权势收买了大多数,剩下的也在她威胁不敢与冷竹接近,加之冷竹本身已经是迟来了一个月,更加难以融入集体。好在她独来独往惯了,并不在意这些。闲下来的时间,她回想着离家前的一个月,冷将军倾囊相授的枪法和兵法要诀。 第一卷 少年 四回 锋芒初现 也许是终于下定决心让她在武将的道路上走下去,却发觉她在身边的时间太短,冷炎恨不得把剩下的一个月中的每一个时辰都用来传授。白日教她枪法,晚上则用自己多年的领兵征战心得与她在家中书房的沙盘上演练。他惊喜于冷竹的用心,两年的军塾,即使有“高人”相助,以她年幼稚子能达到这样的程度,已经是难能可贵。当然,也有遇到一些问题,让冷炎哭笑不得。 “父亲,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何解?”冷竹捧着兵书问。 “对待你的士卒和你的孩子一样,他就会与你同生共死。” “字面的意思冷竹知道,但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孩子,冷竹不明。” “这个……”恰逢这时,管家来报,说冷松把马放了血,说这样马可以更健壮。冷炎顿时火冒三丈,把冷松揪过来训斥了一顿,训完之后才发现冷竹在旁边看着,眼睛晶亮,似若有所思,他忆及刚才与之讨论的内容,心中暗想,她不会把这个作为待子之道学了去吧…… 想到这些,对于自己在最后关头才下定决心授她武艺,冷炎有些后悔,不能不说他藏着一些私心,一直想让自己的孩子远离那片杀戮的战场。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了。 一个月时间很快过去,最后一晚,冷炎没有再讲解兵法,而是吩咐菊茉夫人取出了四坛新制的菊花酿,和冷竹各提了两坛,径直到了军塾后山的小茅屋。冷竹一直为没有告诉父亲偷偷来这里的事情惴惴不安,正疑惑冷炎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当她看到那个教行军语课的老夫子看到冷炎,立即窘迫地躲到了屋子里,紧紧关上门,不敢出来时,更加加深了疑惑。 冷炎看着紧闭的竹门,叹了口气,随即打开其中一坛酒的封泥,任沁人心脾、带着浓郁菊花气息的酒香浸润在夜色中,也引得小茅屋内的人偷偷打开了窗户,贪婪地吸着酒香,并盯着那几坛子酒,仿佛在什么之中做着权衡。 终于,老夫子被自己的酒瘾打败了,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气嘟嘟地像个孩子,想一把将冷炎手上的酒坛子抢过来,却扑了个空。 “臭小子,你就这样对你的老丈人?”那老夫子恼羞成怒,索性不抢了,瘫坐在旁边的竹椅上。 冷竹惊异于他的身份,更加惊异于冷炎安于那个“臭小子”的称呼。他取了摆在竹椅旁边台子上的几个杯子,给其中的三个倒上了酒,“还是不愿回去住么?菊茉时常惦着你。”说着,将其中一杯推到了老夫子面前。 “回去,束手缚脚的,哪及得我一个人在此逍遥自在?”老夫子说归说,立刻揽过杯子,一饮而尽,好像怕冷炎后悔,把酒收回似的。冷炎坐下,倒大方地给他再斟上满满一杯,示意冷竹也坐下。“喝吧,上战场的人,要会喝酒的。” 这话是对冷竹说的,那老夫子却顿了顿,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杯中的酒仰头喝下。 “怎么,当初你教她武功,就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冷炎继续为他满上。在演武厅的那日,他就看出来是谁教授冷竹武功的了。 老夫子一时语塞,只是喃喃的说:“我只是没有想到那么快。”似在想些什么,看着冷竹把酒慢慢咽下,像是第一次喝,岁月交替,另一个人的身影在她身上重叠,眼中蒙上了雾气,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转向了冷炎: “哼,你还好意思说,我就菊茉和小荷两个干女儿,全被你这个臭小子拐跑了不说,茉丫头的两个娃儿被你教的全都不对我胃口,荷丫头养的娃娃对我胃口的,又这么早被你撵走!” 冷炎没有还口,只是将杯中酒饮尽,再将三人的酒杯斟满。 冷竹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原来,这个一直教导她武功的人,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感到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她埋藏在心里的一个人,在这里真切的存在过。与此同时,那段刻骨铭心的痛苦回忆压抑了多年之后再度清晰,惊觉原来安适的生活从来就没有让她忘记这一切。 酒劲慢慢地在她喉咙里化开,从舌尖到舌根的麻痹居然给她带来一种难言的畅快,随着那番热力,胸中的郁结似乎也渐渐化开。她拼命想弄清楚这种感觉,于是,酒就不那么难以下咽了,冥冥之中有一种诱huo,要用酒直接冲刷喉咙的那种快意来满足。 “这孩子,喝这么急,真像你。”老夫子这么说着,也没有阻止她,看着冷炎一次又一次把这个十六岁的孩子面前的酒杯斟满,看着几个酒坛慢慢见底,看着那个小脑袋支持不住,终于轰然倒下。冷炎脱下外裳给她披上,将剩下的一坛酒摆在桌上,老夫子没了猴急的样子,慢慢地拆封,为冷炎和自己斟满。 “让她醉一场也好。不醉一场,是不会长大的。荷丫头,终究是去了;如今,看着你和茉丫头还有几个小鬼头平安,我就知足了,其他的就不要再管了吧。只是这丫头小小年纪,却……” “这孩子毕竟不容易,可这是她要走的路,我也必须要狠下心来……”这是冷竹听到的最后的话,之后便是一片昏暗。 好像针扎着脑袋,冷竹就在一阵难受中醒来,双手支撑着想要起来,却一阵头晕,重重倒在床上。 “你醒啦?把这醒酒药给我喝了。”冷松听到响动,端着一碗汤药过来。见她手脚冰凉,使不出力气,便舀出一匙,吹凉了再送到她嘴边。冷竹闻到药味刺鼻,也没有想到掩藏情绪,于是皱了下眉。这对于冷松可是个大大的打击。 “这药可是我亲手抓的,喝了包好!” 冷竹不愿他难过,咬牙喝下,下肚之后,却意外地感到舒坦,像是一只温暖的小手安抚了她沁凉的胃,渐渐也恢复了些神智,四肢有了力气。几匙药之后,冷竹便把药碗接过,坚持自己吃了。 冷松满意于自己的药效,高兴之余没忘了把所见所闻说出:“昨天爹背着你回到家时,已经是半夜,当时你满身酒气,醉的不省人事。好在你酒品不错,醉了就睡,也不发泼耍赖说胡话。爹可就惨了,让娘数落了一夜,现在估计都还没有消停,说不该让你这么小年纪就喝酒,可你猜爹怎么说?他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老爷子没酒了,叫你有空送几坛上山。娘听了,闹得更厉害了,说他把老的小的都带坏了。这老爷子是谁啊?” 冷松讲的是手舞足蹈,难得见父亲被人数落一次,更是在一边偷偷看完整场,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冷竹把喝完药的碗递还给冷松,昨夜的重重情景恍如一梦,却在他的描述中渐渐拾起一些片段来。晨光投进窗户,是她出发的时候了。 飞羽的训练比起之前在军塾要轻松的多,那些让官家千金们叫苦不迭的课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没有几次,她都就提前许多时间完成训练量而把之前冷将军仗权势将她安插()进来的流言打破了,不仅如此,不知收敛的优秀表现更是让叶嫣然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没有几天,叶嫣然就按耐不住,提前下手了。 照例的旬小结,飞羽进行的小考到了羿一项。考法自神武皇后定下后就没有变过,规则很简单,每人五十箭,记中靶心的总数。体力不好的,就算是拉五十次弓都勉为其难,射不了一二十箭就放弃了。到最后,只剩下冷竹和叶嫣然两个在靶场上。 冷竹在军塾之时,百箭连射都考过,五十箭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而叶嫣然则是凭着胸中的硬气支撑着,可惜射到三十箭的时候,已经有四箭失手。眼看着冷竹箭箭中的,箭筒里的箭又只有十数支,渐渐焦急,在捻箭之际,对早准备好的汪欣姬使乐观眼色。汪欣姬会意,趁冷竹凝神瞄准,箭将发之时,将怀里藏着的铜镜对了光反射到冷竹眼里。 冷竹没料到这种变故,手一抖,箭射偏,却正巧射中了叶嫣然的靶心。这,就要看主裁官怎么判了。正在计分的慕容达远却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为叶嫣然加上了一分。 叶嫣然见冷竹的姐夫都不敢偏帮,于是越加得意,转过头对冷竹说:“真是谢谢妹子了,其实不必多礼的。”随即扬手射出一箭,干脆利落,正中靶心。她扬嘴一笑,谁不知道她哥哥叶宇斌被誉为南晋第一神射手,号称千里射月,同哥哥在一位师傅教导下的她对于射箭一向最有自信,所以才孤注一掷在这要场试上灭灭冷竹的威风。 冷竹没有搭理她,才又捻上一箭,余光瞥见汪欣姬又有动作,料想她们是不会停手了,干脆闭上了眼睛,凭借身体的感觉将箭射出。旁人见她闭上眼睛,以为她放弃了,谁知箭正中靶心。 凑巧,一定是凑巧,众人都这么在心里说,但就在转瞬之间,再次连发的三箭神准地命中,连贯得诡异,就连取箭的箭童都似乎躲闪不及,在刚刚离开靶子的那一瞬又一支箭钉了上来,箭尾微晃,余劲犹在。 全场鸦雀无声,都似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却死睁着眼,不想错过一个细节,这种静谧直到被一个怪异的响声打断。冷竹的箭依然捻在手上,而弓,断了。 这些小丫头未免也做得太绝了。环视周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愿意将弓借出,慕容达远皱了皱眉头,想想自己再不出声,回去被老婆知道了,肯定被揪着耳朵骂他,说他任由别人欺负他的小姨子。但他依旧没有动,他想看看,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十六岁的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冷竹盯着弓断的地方,断口大多平整,是被人锯过,又隐藏了痕迹。比试用的弓是到了场才发,被人动了手脚是肯定的。 “哎呀呀,真可惜,还剩六支箭,若我剩下的箭都射中了,那就只能说承让了。”弓这么久才断,真是让她冒了一身冷汗。叶嫣然看着冷竹在发呆,以为她开始颓丧,心里顿时快活许多,“看来,你也不是样样都可以称心如意嘛。”再发一箭,又中,她是渐入佳境了。 “称心如意?”冷竹吃吃地笑起来,之前从未有人见她笑过,这一笑来,却让人毛骨悚然。“你是说,如果我称心如意,就是没有弓照样能赢你么?” 叶嫣然被她一句问得心惊,一时胆寒又不敢接话。只见冷竹将六支箭整作一束,单手握箭尾,摆的却是一个执长枪的起手式,耳边,想起的是冷炎那重复了多遍的话: “战场上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不能割舍的东西,每一招都是孤注一掷,每一场胜利非生即死!” 执末,推枪。 所有人看到白光一闪,却像冲霄之龙直奔那个红点,骤停,只有一个响声。 “全……全中!”箭童战抖而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静,这才发现方才瞬间袭来的杀气让离靶本有一段距离的他本能地伏倒在地上。再看,冷竹早已转身离去,似乎根本不关心结果。 第一卷 少年 五回 关山谷 “这就是冷竹,我想你们之中的很多人都认识她,之前她和很多人一起念过军塾,不过小丫头片子冒的是她哥之名,他奶奶的,被她骗了两年,不过成绩比你们之间一些窝囊废要漂亮的多,他奶奶的,连一个娘们都比不过,以后就和大家一起出征见习,人家才十六岁的小丫头,你们这帮豺狼的牙齿口水收拾干净点,别把人家吓着,等她老子要出来收拾你的时候,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盘古营的统领武大伟将军说完,在冷竹背后用力拍了两下,冷竹猝不及防,往前窜了几步,差点掉下台去。 “武老大,你别把人小姑娘拍死,等她老子出来收拾你的时候,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台下的新兵拿同样的话来打趣,引发一阵爆笑! “来喜儿,你别以为翅膀硬了就跟本将军没大没小,他奶奶的,回头我剁了你的腿当下酒菜!”武大伟因被手下的兵戏弄而有些羞赧,对冷竹挥手,让她下去。 冷竹倒反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感。武大伟本身就是在军塾教角力的,性情直爽,和学生们也合得来,说话是粗俗了点,却没有恶意。自从在飞羽羿试比完之后,慕容达远就找到武大伟,让她加入盘古营的新兵队伍,非特殊情况,她还是回飞羽住宿,反正两支部队相去不远,也不至于因为她是女儿而有所不便。出乎慕容达远意料之外的,是武大伟很爽快的答应了,之前冷竹顶着冷松之名上他的课的时候,他就很器重这个天资一般却比别人加倍刻苦的学生。 盘古营的训练自然是比在飞羽时严格得多,但见习营毕竟是见习营,这里不仅有军塾出来,志在成为军官的,也有不少是从普通百姓之间招募的新兵,加之领营的武大伟本身就不长兵法,弄得盘古营成了纯粹的新兵体力训练营。他最爱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正午烈日之下让手下穿着重甲操练,时不时指着一两个动作不到位的,扯开了嗓子嚷嚷: “那个谁谁谁,给老子精神点,他奶奶的,一大老爷们别整的跟小娘们似的……”突然又瞥见在队伍最末依旧穿着飞羽战甲的冷竹,像是被什么堵了口,底下的人也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笑,手上的动作却不敢有分毫差池,否则,被武将军揪上去一对一角力,可就不是笑笑那么简单了。几次下来,冷竹也没有因此而抱怨说出什么武将军歧视女兵之类的言论,武大伟也就不在避忌什么,粗口说得更加变本加厉。 黄昏收操的时候,新兵们都会三三两两地到营边的小河里冲凉,浆洗衣服,有时玩心一起,还会相互泼水嬉闹。起先他们还对于在冷竹面前光着膀子不好意思,后来渐渐习惯了,索性拉冷竹一起来到河边,避开将军的耳目,争相打探着飞羽队中姑娘的情况。 冷竹本来话就不多,问来问去也就是一个“好。”胆子大的索性给心仪的姑娘写了信,托冷竹代为转交。冷竹自是不懂他们的心思,只是照办,而飞羽那边胆小的见了信都是红了脸,胆大的直接就破口骂“下流”了。让冷竹很不明白的是,不管是脸红的还是骂人的,都少不得偷偷回上一两封,还是悄悄地私下塞给她的。收信最多的,自然还是叶嫣然,但她只给其中固定的一个人回信,几次下来,飞羽的人好像集体得了失忆症,再也无人提起之前和冷竹作对的事情,就似她们的感情一向很好。当初只是为了让小姨子有更好的发展,如今她却当起了盘古营和飞羽新兵的业余“红娘”,这恐怕是慕容达远始料不及的。 这样惬意的时光,转眼就到了冬天,新兵们的第一次大考验开始了。他们举兵向北,越过关山,和戍北的军队会合,也会由那边的军官出题,给他们进行一次演练。 冷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第一次随军过关山谷的情景:这边还是峻岭叠叠,林木葱郁,出了谷就是一片坦荡和开阔,树木也都笔直高大。还有谷中的阴暗和水雾的缭绕,悬在山腰上的栈道,再有的,就是武大伟嘹亮嘈杂的大嗓门:“想当将军的,记住这个地方,在这守过一年的人,才有资格当将军!当年老子我守这里的时候,方圆百里愣是一个蟊贼都没敢过来……” 队伍渐接近边界,武大伟和慕容达远,还有妙塾带队的一个女教员商量之后决定扎营。次日,武大伟将盘古营的人马集中了起来,公布了这次演练的题目: “很简单,就到这个小山包上,把旗子插上就算赢;此外,把对方全干掉,也算赢,这合老子口味;再有,捉到对方头头,也算赢。好啦,你们自己组队,十人一组,自选队长。” 相处了差不多一年的新兵们自然有了自己的小团队,很快就组好了,只是有些组在谁当队长的问题上争执不休,还有些组多了人出来,争吵愈演愈烈。 “张来喜,凭什么你当队长啊?” “蒋玉你个臭小子,凭什么我不能当?” “有钟大哥在,什么时候轮得到你?” “就是,我同意钟彦当队长!” 几个人争吵尚犹不足,于是动起了拳脚,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人越来越黑的脸色。 “你们闹够没有?”武大伟一拍桌子,在他盛怒的重击之下,断成两截。尚在揪打的人,不得不松开了手。“还没有出营,就窝里斗起来,他奶奶的,你们想气死老子啊?来喜儿,你给我到那一队去!” 说着,往剩余的一堆人一指。张来喜一看,这哪叫队啊,这分明是别的队选剩下的。早知道他就不争队长了,原来的那队基本上集中了盘古营的精英,现在呢,刘甲刘乙刘丙刘丁四个孪生兄弟从刚进营就在伙房帮忙,真不知道他们娘怎么一胎生出这四个没用的东西;张小一胆小如鼠,亏他还和自己一样姓张!姚若,赵霄,曾陌,乖乖,常年的倒数一二三名,再凑个丫头片子冷竹,齐了。唯一不用烦恼的,就是这队长他是当之无愧了。 谁知武大伟再一指:“冷竹,你当队长!” 张来喜彻底呆了,这还算是他舅舅么? 第一卷 少年 六回 毕业试 一路上,张来喜懒懒地走在后头,看着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心里忍不住发火。刘家那四兄弟,背那么大包袱干嘛?又不是上山顶饮酒赏风景!看看钟彦那一队,早就超过他们朝山顶去了。那个臭丫头,还不紧不慢的,真以为她是队长么? 这时,冷竹做了个手势,让队伍停下,张小一以为出了什么状况,立刻抱头躲了起来。张来喜则彻底愤怒了,朝冷竹大吼起来:“本来都够慢的了,还停下来什么?” 话音未落,却不料冷竹欺近,在他尚未有所动作时蒙住了他的嘴。张来喜欲挣扎,却发现双手被最常用的十字反扣式制住,动弹不得。被矮自己半个头的不男不女的家伙制住,张来喜顿时觉得很丢脸,耳边同时传来了压低的声音:“伏兵。” 张来喜感到身上的束缚一松,冷竹早已离开他身边,指点其他人散开躲好。零碎的脚步声传来,张来喜这才跃进身边的灌木丛,待对方接近,才拨开灌木,看个究竟。前面几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是他们盘古营的同僚,不过身上或多或少地染上了绿色的漆,该是被判淘汰了的“死人”。 后面跟着一个生面孔,想必就是这次的对手。他看似心情颇为愉快,说:“好啦,你们就在这休息吧,吹吹风,赏赏景,等我们把你们这些嫩芽子全收拾了,再下山吧!”虽然只是演习,对手又是新兵,不过打胜了总让他心情愉快。 那几个“死人”却没有这么好的心情,垂头丧气的,在树下坐下,一声不吭。 “嘿嘿,别丧气!”那人不知是安慰还是讽刺,“要不咱哪叫正规军呢?咱吃的盐……” 还没说完,不防后颈中一记手刀,顿时晕了过去,“死人”们和埋伏的小队队员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人倒下,露出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窜出的冷竹。 “刘家兄弟,抬上他,我们走。”冷竹言简意赅地下了指令。张来喜认出了“死人”中的一个是当时钟彦队中,反对他当队长叫得最凶的人。 “喂,怎么样,小杨震,后悔了吧?要我当队长,你至于死的这么冤么?” “哼,人又不是你捉的,嚣张什么?”杨震被他气得够呛,“何况我是自愿死的,仗我们掩护,队长他们突破埋伏了,最后还不是我们队胜么?” “什么?哪有埋伏?”张来喜也忘了羞他了,急急打探“军情”。 “就在……”杨震差点脱口而出,随着干笑一声,“你见过死人会告诉你哪有敌人么?”然后便故作悠闲地躺下。 张来喜虽然气他,却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转身跟上冷竹,却见她指示离开小路,要从别处翻山,又一时气结:“放着现成的路不走,偏偏翻山,还要带个累赘,你到底在想什么?” 冷竹皱眉,但还是耐下性子解释:“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 “停停停,谁要听你背兵书了?”张来喜打断她,说白了,他就是不服她当队长。 “你既记得兵书,沿小道再走下去即曰挂型,可以往,难以返,若敌先居之……” “敌若有备,出而不胜,难以返……”张来喜背到这,硬是把最后那个“不利”咽下去了。 冷竹继续说了下去:“若我们翻山,则为地形之‘支’,虽不利我,也不利敌,引而去之即可。至于为何带他,到时你自会知晓。” 张来喜找不出什么辩驳的话,又不肯承认她说的有理,只有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事实却不断地证明冷竹的猜测,离开小路翻山,遇到的都是零星的守卫,她连续解决了几个之后,就连张小一都要帮忙抬人了。 带着几个累赘,速度自然快不了当他们登上一个次高的山头时,已经可以看到大部分队伍已经涌向目的地处的山头,以旗子的颜色区分,每一队却都只剩下聊聊数人,像他们这队没少人反而多出几个的,绝对是绝无仅有的“怪胎”。 仗着山顶杉木林的掩护,冷竹吩咐他们停下来休整,其他人累得气喘吁吁,瘫在地上,惟独张来喜,没有帮手抬人,体力依旧充沛。他看不惯队伍慢吞吞的样子,再次出声:“歇什么歇,再不走人家的旗子可就插上了。” “要走你先走,刚好帮我们打掩护。”这回说话的却是盘古营的“千年垫底”姚若,他边说边向两个山头的连接处一指,那是一块较为平整的小高地,无遮无掩,而四周到处都是可以埋伏的地方,冒然冲过去必然是送死。 张来喜暗道:幸好!为自己没有冲下去感到庆幸。不由寻思,这个倒数第一这次必定是凑巧看破埋伏,怎可能真的技高他一筹? 此时,冷竹吩咐张小一负责戒备,再让刘家兄弟把几个俘虏弄醒,再看见俘虏衣甲与盘古营的大多类似,只是头盔上的红穗子太过显眼,便让姚若,赵霄及曾陌把他们的头盔换了,还取了一个让张来喜换。张来喜不愿,冷竹也不勉强,径直抛给了小一。接着,让刘家兄弟用布条把他们的嘴堵上,眼睛蒙上。 此时,对面的山头已经有几拨人登顶了。张来喜嚷道:“快点!再不快点就可以直接打道回府了!” 冷竹道:“你可是营中近身格斗的第一名?” “当然!你问这个干什么?”张来喜见她不紧不慢的样子,更感觉火烧眉毛,不明就里地看着冷竹将一直别在她身后的队旗插到他腰间,然后示意刘家兄弟把俘虏往那块平地上推,之后说:“看好埋伏的人,我们来解决他们,你带着刘家兄弟冲到目标山头上去。” 尚未等张来喜反应过来,俘虏们踉踉跄跄地都跑到了平地上,四周埋伏的人看到他们的头盔样式,不辨敌我,冲了出来要把那些俘虏擒获。冷竹和姚若等人的弓箭早已准备好,向对方射去。 “现在!快!”冷竹一声喝,张来喜立即率着刘家兄弟冒着箭雨向前冲,心里想着,这个不男不女的终于开窍,懂得把这种出风头的事情让给我!血气上涌,张来喜使出了浑身解数避开攻击,径直向山头冲去,拉开了刘家兄弟一段距离。 第三拨箭搭上弓时,埋伏的敌人基本上悉数“中箭”,依照规定躺在地上。冷竹却见两个山头之间,林木隐约之处,有不寻常的亮光一闪。“该是一个隐蔽的草棚。”曾陌消灭了最后一个目标,也注意到了闪光,说出了他的判断。 “要去么?”赵霄询问。几个人都看着冷竹,表示愿意听她指挥。 冷竹略一思索,说:“此次非同小可,各位可否保证不像平时一样留手?” 三人愣了一会,之后轻笑出声。姚若说:“难得遇到个不糊涂的人,我们就认真玩一回。” “对,认真玩一回。”赵霄和曾陌附和,只有张小一在旁边一头雾水,问道:“我们现在要干什么?不上去增援么?” 冷竹知道他胆小,便指了一个安全的所在,说:“你在这里放暗箭,有人出现,射倒便是!” 咦,躲着放暗箭,他最喜欢这个了,又不危险。张小一欢喜地同意了,冷竹则同姚若等人一起,向那点亮光奔去。 此时在目标的山头上,已经是龙争虎斗,这里蹊跷地没有对方的守军,只是插旗的地方设在一个高高的木架之上,要带旗的人徒手爬上去。于是,多方人马在木架上下缠斗起来 张来喜好不容易冲上山头,见此景,不及停歇,格开数人,在架前一跃,抓住离地越九尺的一根横木,死命攀住了,就要往上爬。不料脚下一沉,低头一看,是别队的一人拖着他的脚。张来喜甩了几下没有甩开,心中大急,正想自己单枪匹马,如何上得了这高台? “来喜儿,我们来帮你!”数人的喊声,张来喜一看,原来是刘家四兄弟赶上来了,登上山坡的队伍人员在之前的重重埋伏之下所剩无多,张来喜这队有五人已经是其中最庞大的队伍了。刘甲立刻把扯住张来喜脚的人揪开,压在地上缠斗。张来喜有了帮手,心中大快,抬头见几个人就要登顶,也顾不得下方战况,忙使出壁虎爬墙的本领,手脚并用,及至木架的三分之二高处,终于追上了最上头的几人。冷不防面门踢来一脚,张来喜急急躲开,单手抱柱荡开身体,顺势扯住那只脚,把那人拖了下去。 其他几个也斗得紧,不时摔下去几个,张来喜趁此机会一窜而上,到达架顶,右手抓住旗架,左手取下腰间队旗正欲插上,突然左右各被一人拦住,一看,正是蒋玉和钟彦。 他们竟有两人上了架顶!张来喜心中一惊,未防蒋玉紧抓他执旗的手腕猛扯,若不是他右手抓的紧,早已摔下台。张来喜赶忙使出一招解缚式,刚刚令左手得以解脱,蒋玉又攻向他右手,便急急用左手格开,不料此时无人顾及的钟彦,已将旗子取出,就要插上。张来喜双拳难敌四手,心中默念:万事休矣,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龙战于野,其道穷也。”最后一关他不布任何兵力,就想看他们群龙无首之时相互厮杀的样子。比起布置兵力让他们共同对敌,这更有难度。残酷,但能选拔人才。放下手中的鹰目,金亚天想着,该是分出胜负的时候了。 “小心!”身边的影卫大叫出声,格开了刺向他的三道剑影。 这三人身法不错。金亚天看着三个人影和他的两个影卫缠斗着。虽然是以三敌二,他们在影卫手下支撑那么久,还没有露出下风,已经难能可贵了。 耳侧微风风向一边,金亚天本能的闪开,同时扯出腰间长剑,对上来者的兵器,也对上一双晶亮的眼。 “叮!”清脆作响,那人拿的竟是一把精钢扇。 在他恍神之际,铁扇展开,横向他扫来,他本能地挥剑一格,那扇子竟软绵绵地落在了地上,同时,一个略嫌纤细却有力的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最基本的颈锁式。 好一个障眼法,以为这样就制服他了?金亚天猛然使力向后跃去,让身后的人直接撞在支撑草棚的那棵大树树干上,趁那人在剧痛之下手略微松开之际,挣脱颈锁,擒住那人手腕一转,欲使一招小擒拿,不料那人忍痛跟着转身,在他手背上猛咬一记,趁他分神一头撞上。 金亚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乱来的打法,步子没有扎稳,被撞倒在地上,那人压在他身上,从靴子抽出了匕首抵着他脖子。 第一卷 少年 七回 徵王 金亚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乱来的打法,步子没有扎稳,被撞倒在地上,那人压在他身上,从靴子抽出了匕首抵着他脖子。 金亚天正要说什么,却感觉脖子上抵着的劲力一软,匕首也随着滑落。原来那人已经晕了过去,想来刚才被撞在树上那一击着实不轻。他坐起身,扶起那个已经失去意识的人,这时才看清楚盔甲的样子。飞羽?女人? 他再看那张略显苍白的脸,这还是个孩子嘛!想想自己竟被一个小女孩逼到了这地步,突然下令:“停手。我们输了。” 影卫得令住了手,任由那三人把昏倒的同伴抬走,同时向总营放了信号的火箭。 金亚天站起,整了整衣服,看见手背上的咬痕已经渗出了血迹。“王爷,可有大碍?”影卫上前探问。 金亚天任袖子垂下,遮住伤口,然后摇了摇头,又不知为何轻笑一声。“月影,我问你,‘龙战于野,其道穷也’,这句的前一句是什么?” 影卫之一的月影略加思索,答道:“催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这是最基础的兵法书中的一句,上过军塾的人肯定倒背如流,不知王爷问这个干什么?但他不敢问出口。随主子走了几步之后,猛然想起“催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龙战于野,其道穷也。”这一节的名称正是…… “擒贼擒王!”张来喜不禁眉飞色舞,“这招妙啊!”本来眼睁睁的看着钟彦将队旗插上,以为注定失败的他,哪晓得又生了变数,几乎同时达成胜利条件,就等下午主考的裁决了。 “哼,你又没帮上什么忙,有什么好得意的?”姚若在一旁泼他冷水。 “就是,没你扯后腿我们赢的更快!”郭霄添油加醋。 “你们没见我英勇的样子,刘家兄弟可见着了,要不是我拖着,钟彦他们早就把队旗插上了。”张来喜相当不服气,尤其不满大家针对他的样子,刘家兄弟做饭去了,又不能帮他说话。随即指了在一边的张小一,“那这个胆小鬼呢?他又帮了什么忙?” “用处可大着呢,他在暗处,又射杀了五个敌人,你杀了几个?”田陌反问。而张小一为自己今天的表现兴奋不已,听到田陌夸他,更是神采飞扬,决定要把躲起来放暗箭这一招作为他的看家绝活发扬光大。 “你们……”张来喜被众人塞得没了话,这时他们身后帐子的门帘掀了起来。 “吵什么,嫌她没死,要等你们吵死么?”林雨萱没好气地瞪着几个塞在门口的大男人。她正是这次妙塾派出的飞羽随队教员,听闻有伤员,立即从飞羽部赶了过来。 张来喜一看这花容月貌,心神顿时飞了一半,这可是天下第一的才女啊!那个谁说的才人无相的该拖出去腿打断,这分明就是才貌双全嘛! 姚若无视了张来喜即将流出的口水,拱手相问:“请问冷竹情况如何?” “没什么内伤,歇歇就好,她昏掉主要就是有些缺血……”林雨萱看着猛盯着自己的几人,突然就住了嘴。 “她又没外伤,怎么会缺血呢?”张小一担心地问。 两片红霞飞上了林雨萱的脸颊,她赶忙离开,留下几句话:“你们今晚就让出帐子,不要动她,还有,就是弄点牛肉之类的给她补补身子……” 醒来之后,冷竹发现自己所处的并非飞羽的大帐,看看周围空无一人,一时间有点惶惑。 “你醒了?不要命的小家伙?”林雨萱掀开帐子,手里还端着一碗汤药。 “林教员。”冷竹认出了她,却不太认同对方对自己的称谓,她依稀记得营友谈论过这位有天下第一才女之号的妙塾新教员,似乎跟她同龄,还越了好多级,只是因为没达到做女官的年龄,暂时只在妙塾任教。 她一皱眉,林雨萱便猜到她在想什么。“不服气么?年龄是我和你一样大,但你的脑子就和小孩子差不多。”接着把药碗塞到冷竹手里,看着冷竹乖乖地将药喝下。 “只有你这种不要命的小家伙,才会在葵水来时还和那帮大老爷们一起去拼命。”她这句话却惊得冷竹差点把未来得及咽下汤药喷出,还好即使忍住,不知是憋了气还是其他原因,脸涨的通红。 “哟,没想到无所不能的冷家‘二少爷’还会脸红!”林雨萱看她傻乎乎的反应,忍不住去逗她。在飞羽的时候,叶嫣然一行人所作所为她一直看在眼里,毕竟曾经与叶嫣然的同在妙塾,她又不好点破。只是这个丫头的所作所为让她不禁想结交这个朋友。 她帮冷竹顺了顺背,从怀里掏出一个绣功精致的小锦囊,说:“以后有这样腹痛的情况就用热水送服两粒这药丸,期间不要沾凉水,不要吃生冷的食物,夜里要盖被子。”说完,还顺势摸了摸她的头,干脆变本加厉地捏起了她的脸。 冷竹对林雨萱的举动感到奇怪,若在平常有生人触碰她一定会被她把手拍掉,这回心里却又一个声音说:她没有恶意。于是冷竹只是挑了眉,没有拒绝林雨萱的“魔爪”。 林雨萱捏够了,在她脸上轻拍一记作为结束,“好啦,乖乖养病,有空再见啦!” 林雨萱出了帐,对那些焦急的营友们解了“禁”,他们便欢跳着冲进帐,跑到冷竹的榻边,他们下手可就不想林雨萱那么轻了,几只大手抢着在冷竹的头顶上揉来揉去,冷竹躲闪都来不及。他们虽然没荼毒冷竹的脸,却做了更疯狂的举动,他们直接把冷竹举了起来,在冷竹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时,把她抛向空中,接住,再接着抛…… 等他们闹腾够了,冷竹终于知道,他们队在钟彦队之前达成了获胜条件,这样,他们胜了。这次奖励优渥,所有队员的人都提前见习毕业,直升什长,而队长更是破格升了校尉。 冷竹在他们嘈杂激动的叫嚷中,知道他们最后逮到的,是新封边境,来此酬军的徵王。 第二卷 将军 八回 夸父营 “女人就应该给我呆在飞羽,要不在家相夫教子也可以,何必跑到男人堆里搅这一滩浑水?”于天朗罔顾和同僚多年的情面,将手中的名册径直甩到武大伟跟前。 “你就不会小声点,给他们留点面子吧!”武大伟劝着,小心地看了帐外一眼,生怕被他带来的队伍听了去。“再说了,我们盘古营给你们选送多少年人才了,那一回我坑过你啊?” “那你这回就这么坑我?张来喜是你外甥我知道,资质也不错,可其它几个明显就混饭的,别当我没跟军塾打听过,赫赫有名的倒数一二三、伙头军、胆小鬼,还有个女人!女人!你竟然想往我的夸父营塞女人!你黄汤灌多了脑子进水了是不是?”于天朗一声比一声吼得响,摆明了就是要让外面的人听到。 “老狼子你给我小点声!”武大伟急上了火,连儿时伙伴的绰号也喊了出来,又忙压低声量,说:“往年提前毕业的队长最多也就是个百夫长,今年可是个校尉啊!她老子那可是了不得啊……” “别她老子她老子的没完,武大粗,你以为我不知道她老子是谁?”于天朗火气未消,音量却压了下来。“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怕!就算给我塞个公主我也不收!再说这校尉是怎么来的?不就是那个啥王子王孙被捉了,面子上怕挂不住,顺便,拉拢她老子,给她补一个校尉么?你以为这真正是拼刀伤拼回来的?刚毕业就当校尉,有啥本事谁信啊!那些王啊啥的懂个屁!我们夸父营守的是南蛮子,不是高官宴会!” “老狼子!你这是要犯上么?他奶奶的其它人我不说,来喜儿这个兔崽子你不要都成,冷竹这丫头真是个多年难得一见的人才,放在飞羽里不就是把一坨金子放到……放到一堆牛粪里了么?”武大伟一时想不起什么词儿,只好瞎比喻,却将于天朗逗乐了。 “你骂飞羽是牛粪还不是犯上?你婆娘还不是飞羽出身,要让她听到这话肯定要罚你顶脸盆跪梯子!” 武大伟惧内在军中是出了名的,作为儿时伙伴兼同僚的于天朗免不了要调侃他一番,没料到武大伟眉毛一竖,吼道:“就算是被我婆娘罚我,我也要把冷竹推荐给你!” 这是于天朗始料未及的认真,他盯着这个直肠子的莽汉,竟一时无言以对。半晌,他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看在你和慕容的面子上,我就收下他们,至于将来如何,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他走出军帐,不理会武大伟的聒噪,掀开帘子,整齐的站着武大伟带来的人。外表上看,就和普通的兵没什么区别,除了他熟惯的张来喜之外,其它人没有那种特别的锐气,只是为首的那个一身飞羽的盔甲,让他感到特别的扎眼。他训话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快步离开,留下淡淡的一句:“换下女人的盔甲。” 当了校尉的好处,对于冷竹来说,可能就是拥有一个独立的军帐。按理说,校尉是仅次于将军的军衔,不仅可以独立率军,还可以在将军指挥作战之时作为参议。但由于他们本来就是于天朗不情愿收下来的,也就没有摊到什么实权,只是象征性地每月发发军饷,给她安排了一个不大的独立军帐,分派下来的任务就是“督导伙食”。 拿张来喜的话说,她就是个“伙头校尉”,他们就是“蔬菜什长”。刘家兄弟倒没觉得什么,这是他们在盘古营就做惯了的本行,姚若、曾陌和赵霄依旧安于当他们的倒数无名辈。倒是张小一自从演习之后,近乎疯狂地开始练习射箭,时时向冷竹讨教。张来喜则是最耐不住,时不时要惹别的行伍中人跟他“到野外走一走”,有时是别人受伤,有时是他挂彩,但每次也仅限于拳脚之间,日子,也就这么过去。 说到将军,冷炎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将军之首。除了准将,将军有下将,中将和上将之分,除了偶尔某朝会册封一两个“元帅”,上将军可以算是做到武将之头了,不过在南晋这爵位和军衔分离的古怪吏制里,上将军虽然没到一个招牌下来可以砸死几个的地步,却也不少。冷炎被誉为“三天子”之一,也同武大伟、于天朗一样是上将军,然其地位不可同年而语。正因为官衔的笼统,无论什么等级的将军,除了核发军饷的官员外,习惯上都没有人认真去分别。 冷竹在军塾就接触过好几位将军,武大伟自然是其中最豪爽的一个,及至后来的慕容达远,于天朗。虽然这些将军的个性迥异,水平也有差,但是因为有冷炎的存在,“将军”一词对于这个十几岁的女孩来说是一个神圣而威严的象征。也许是这个原因,或者是她本性使然,对于在夸父营里的不被重用,她并没有多放在心上,包括于天朗很明显的蔑视。有空的时候,她会回想一下冷炎教过她的一切,或是指点一下张小一和刘家兄弟的功夫,除此之外,她依旧是沉默的冷竹,渐渐地淡出所有人的视线。 边境,毕竟是边境,南晋也并不是总如颂歌里唱的那样天下太平。夸父营驻守的地方,是南晋和越国交界之处。越国国主说白了,就是几个联合部落之首。越国,也就是南晋上下口中蔑称的“南蛮”,处于茂盛的丛林覆盖之下,虽多居住着所谓的“未开化”之民,却因其于濒临南海的地理优势成为了南晋商人通过海上前往富庶的岛国应州的必经之路。 越国,可以说是卡在南晋发展咽喉上的鱼刺。越国人仰仗地形优势,设下重重关卡,让南晋商人苦不堪言。而对于南晋朝廷,自然也是很乐意能将这块绊脚石移除。论军事国力,南晋是占优的,然越国易守难攻的地形,加上多年盘剥商人累积下来的财力,豢养了一支庞大的雇佣军团,令南晋朝廷不敢妄动。更何况北面有“北蛮”——延国的强悍骑兵,西面有国力强盛的洛国,南晋包夹其中,可谓腹背受敌。 虽然攻之不下,但两国就这样对峙着,直到数十年前南晋当朝皇帝和越国国主签订下了和约,稍微缓解了一下紧张的局势,但其效力在岁月和边境和两国之间日益的摩擦之间减弱,双方又开始暗地里的较劲。夸父营就是南晋插在越国身上的一根刺,南晋皇帝无时无刻不在想把这根刺往死里扎,如同越国国主无时无刻不在想拔出这根刺。 之所以叫它“刺”,是因为夸父营所驻扎的地方离越国都城之近,就好比在人耳畔贴了把匕首。越国国主曾经为此提议迁都,却因其它部落首领不能达成统一的意见终于不了了之。于是双方在和约的范围内终日相互挑衅着,却没有人敢迈出第一步。 谁都没想到,上天将这一步先迈出来了。 第二卷 将军 九回 偷袭 一年之前,边境发生了一次强烈的地震,虽没有影响到城镇村落等人聚居的地方,却让越国唯一的水脉——渼河的发源处,一条地下暗河改了道,到了南晋境内。这无疑让越国人如坐针毡,他们急忙向南晋朝廷提出,要重新划界,而南晋则是迟迟未让夸父营撤出驻地。 “我要是将军,早就下令在这水里下毒,毒死那些南蛮子!”张来喜狠狠地说道。这几日气氛越发凝重,即使是清闲如他也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削着手里的萝卜,把它们当成假想的敌人,别削边骂。 “你缺不缺德?下游那么多百姓,他们难道就该死?”姚若不满地反驳,剥青菜的手脚远远比他拿起刀剑利索。 张来喜自知理亏,却不愿意认错,将削到一半的萝卜向盆里一掷,径直跳到姚若跟前:“死了干净,总比让我们呆在这个地方生一辈子火强!” “你要是真生的起火那倒还好了,就怕有些人连火都不会生!”司火的赵霄往灶下添了材,刻意提起张来喜不会生火这事。 “你要下毒,不用砒霜,直接把你做的菜倒河里就完了!”曾陌尝了尝汤头,嗯,味道正好!这回晚饭肯定又是完美。 张来喜见他们三人联起手来消遣他,怒得正要动手,瞥见冷竹走了过来,不知怎么的突然不敢动手了,只是嘴上还不肯消停:“好好的兵,会做饭有什么用?浪费了我一身好武艺!本来还以为提前毕了业有仗打,现在倒好,整天削萝卜。” 冷竹好似没有听见他的抱怨,只是叫刘家兄弟继续看着火和食物烹饪,叫上姚若曾陌和赵霄,说和她一起支领几袋大米回来。张来喜嚷着说要一同去,冷竹沉吟片刻,还是让他继续削萝卜。 行出伙房,看四周无人,姚若压低了声量问:“出事了?” 冷竹点点头,知道以他们三人之智,肯定看出她不会仅仅让他们扛大米那么简单。“昨夜三更,粮草附近有异常黑影。” “这该报告将军吧?”赵霄说道。虽然于天朗不重用冷竹,但军情重大,他也不会草率。 “东边出现异动,将军和几个参军率出营查看去了。”这下营中军衔最高的就是冷竹,当然地位不可等同。 “什么异动让老头子全出去,我们这是要唱空城计么?”曾陌嘴上轻松,神情却凝重起来。此时,四人已经行至囤积粮草的周围。守粮的兵见是冷竹,没加阻拦,让他们进去了。 “啧啧,冷校尉就在这粮草堆前面子最大。”曾陌难得见到对冷竹恭敬的人,忍不住消遣一句,见冷竹不以为意,只是带他们绕到了草垛的最后,在周围没人注意的时候带他们翻过围栏,来到一丛灌木边。 “佣兵。”赵霄捻起草枝尖刺钩下的一小绺蓝布,答案昭然若揭。 “趁老头们不在打粮草的主意,这些南蛮子还有点脑子。” “应该不止是粮草。”姚若看着冷竹,帮她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东边的异动,估计也是他们故意暴露出来的。” “可是你当于天朗是傻子啊?有点风吹草动就把精英们全调出去了?”曾陌依旧坚持着,疑虑在四人之中蔓延,却没有消弭的方法,毕竟他们实战经验都不足。 “先守粮草。”冷竹思虑了一阵,做了决定。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这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如果对方有计划的话,就我们几个恐怕守不住吧?”赵霄问,“算上张来喜吧,虽然那小子嘴杂,但是功夫还是不错的。” 冷竹略加思索,说:“叫张小一设伏,至于张来喜,我另有安排。” 将近黄昏,赵霄打点好一切,走到粮草堆附件,看到曾陌和姚若在旁边负手而立。 “那丫头,有点本事啊!”姚若用下巴向赵霄比了比在不远处布阵的人。只有本身看押粮草的不多的士兵,还有几个轮值守门的卒子,这估计是冷竹能够叫得动的全部人马了。可是布局短小精悍,恰到好处,攻守兼备而不易被发现。最妙的应该是暗箭设伏的地点,若不是张小一刚刚上去,可能连他自己都很难发现。虽然张小一箭术看涨,但是依旧胆小如鼠,希望冷竹不要为这张牌后悔。 “是不错,看上去,不知道是不是花架子。”曾陌嘴上依旧不饶人,目光却不离那个忙碌的身影。 “那要试试才知道。”赵霄说着,感觉剑鞘里的剑开始不安分地振动,像是对接下来的一切迫不及待。 夜幕低垂,焦灼的是等待人的心。一切风平浪静,在双方预料之中,双方都等待着这平静背后隐藏的玄机。 月至中天,一方已经耐不住。他们也知道沉不住气是大忌,因此一直等待着,等着合适的时机,发出号令。守粮的士兵看了看身边即将燃尽的火把,欲取一支新的换上。光线一晃,时机已到。 “上!”隐藏在灌木丛中的一队从四面向目标奔去。第一批钢刀出鞘,围上了守粮的士兵,中批的取下腰上悬着的罐子,欲将里面的液体往粮草上浇,后批的取出了火折子。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时机也恰到好处,只是他们没有料到有比他们还要沉得住气的人。 数支箭从八方隐秘的角落射出,穿透了他们的肩膀和手掌,未来的及点燃的火折子和未开封的罐子纷纷滚落在地上。在惨叫声中,原本对战守粮士兵占优的十几人被几把长剑压住了攻势,双方的优劣在顷刻间分明——差距太大了! 趁乱欲逃的人掩着身上的伤,冒着箭雨向后撤。空灵中传来哨音一声,箭停了,逃亡的人却看到自己处于被前后合围的境地里。他们在紧张地喘着气,身上的伤痛被无限放大,变得难以忍受。 火光盛,映明了态势。被包围的人发现,随然己方受伤者众,但就人数上来说,他们依然占着绝对的优势——不对,与其说他们人数占优,不如说包围他们的人少得可怜,只有寥寥十数人。 “该投降了吧?”曾陌上前一步,表情似笑非笑。 “你以为就你们几个人可以困得住我们么?”对方的首领反驳,没有忘了寻找反扑的机会,刚刚被打压的气势因为人数的占优略略回升。 “呵呵,你们是佣兵吧?何必为了南蛮子拼命是不是?乖乖投降的话,我们会好好招待你们的!” “还是看看谁比较有优势吧!”领头的人发现曾陌身侧有破绽,再听其言觉得他不过是个狂妄之徒。好!就从他身上下手! “有时候,用人数来判断优劣势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姚若弯着好看的嘴角,以逸待劳。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领头的大喝一声,寻着空档,往曾陌看似闪神留下的空隙攻上,曾陌一闪而过,赵霄等候已久,拔剑相迎。暗箭再次袭来,身后不少人应声而倒,剩下依旧认为自己有数量上的绝对优势。 但是,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姚若的话的正确性:仅凭姚、曾、赵三柄长剑就封住了十几人的攻势。敌方见无法达成任务,败兵如流水一般四溢,姚若等人无法阻拦所有人的逃跑,只能解决一个是一个,赵霄则在一番缠斗之后将领头那人擒获。 “停下。”下令的人从黑暗中走出,正是冷竹。她背着长弓,也不再管有多少人逃掉,只把手中提着的一个俘虏甩在地上,和另外几个一起,处在火光之下,包围之中,无处遁形。 “早就叫你们乖乖投降,瞧瞧,不听话,吃苦头了吧?”曾陌踢了踢那个领头的,说:“是时候把你老板打的破算盘交代清楚了吧?” “得意吧!”那人冷哼一声,“怕你们不久之后也落得和我一样下场!”说毕唾了曾陌一口。 曾陌怒火丛生,想补他几脚,被冷竹拦住,只好作罢:“嘴硬吧!我们有的是让你开口的招儿!” 冷竹让赵霄和几个守粮兵留下以防敌人再次袭来,下令撤了弓手,自己则和其余人押解着俘虏带到关押的地方。 从不远的树上,也就是刚刚的伏击点之一,张小一恍恍惚惚地爬了下来,曾陌刚想上前去取笑一番,也“好心”的夸奖他今天表现出色,却看到他神情怪异地走到几具尸体前面,于是抿起了嘴,一言不发。 张小一探了探几具长箭尽没的尸体,中箭周围血污浸湿,尸体犹有余温。他忍了忍,终于没有忍住,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冷竹停下脚步,看向张小一,曾陌一向调笑的声音再次响起:“别管他了,迟早都会有那么一天的。”他看到冷竹望向他,没有住嘴的意思,依旧用最轻松的语调,一如他正在讲述一个在普通不过的笑话:“不是么?当兵的就不能怕杀人,不能怕自己的双手沾上血腥,这是避也避不开的一切。” 他放缓语气,像循循善诱的夫子教导学生:“想明白也好,想不明白也好,冲锋陷阵也好,那个什么狗屁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也好,都是一条条命搭起来的。”他的目光犀利,与口吻一点都不相衬。那目光之中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这味道弥散在她整个童年的空气里,多年之后依旧让她有种窒息的感觉。好在这感觉随曾陌转身离开而散去,然而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让冷竹愣在原地: “冷校尉难道就没杀过人么?” 很久没有过的怪异感受,一如入营的前一晚喝下的那几坛子菊花酿纠结着她的胃,让她想同张小一一样呕吐出来。她拼命忍住,望向长出厚茧的双手,回忆起了最初拿起长枪的目的。 “你练枪来干什么?” “杀人。” 对当初的想法和走到今天的路,她没有后悔。不过在杀些她要杀的人之前,双手是否会染上别人的血,这也是她从未想过的。 她不再多思考,想关于自己的事情,是她尽量避免的事情。何况前面传来的动静,吸引了多数人的注意: 主帅回营了。 第二卷 将军 十回 刺客 于天朗翻身下马,同时对身边的人迅速做出了部署,如他一贯干脆利落的风格。在一连串“是!”和“遵命!”声中,四处移动的人们脸上带着些许疲惫,连跟在于将军身后的张来喜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他脸上闪着兴奋的光彩,终于,终于有他出手的一天! 吩咐妥当,于天朗看了看四周的状况,目光最后落在了冷竹的身上,看不穿喜怒哀乐。“你……你们过来。” 这是冷竹第一次步入议事的大帐,之前即使来,也只被允许站在门口。事情的经过由一个守粮的队长负责汇报,冷竹与曾陌、姚若均沉默地站在一边,张来喜着懊恼着被派去通知于天朗而错过了这次围捕行动。倒是那个队长性子耿直,将冷竹等人的表现大肆宣扬了一番。 于天朗听完他的陈述,并未对此事加以评论,目光越显阴霾:“冷校尉么?你很聪明嘛,皆别人之口就可以把你自己大吹大擂,又不至于显得太过自傲。” 冷竹对这无妄的评论也仅仅是皱了皱眉。于天朗如何看她,对她而言,无关紧要。只是,他是一个将军,这不是一个将军该有的评论。冷竹固执地想。 曾陌插了话:“将军真是过奖!冷校尉若真的有您说的一般聪明,怕早就弄了个将军当着玩了,何必在这受这份闲气!” “无礼!”旁边的侍卫大喝一声,抽刀而上,却被他在数招之内夺了刀。 “够了。”于天朗发话,让侍卫退下。他盯着曾陌的脸,像是想起了什么,轻笑一句:“身手不错。我记得他的身手也不错。”他指向张来喜,“你说的那个该当校尉的人可是用人不当?或者是她根本就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目的很明确的要排除异己,结党营私罢了。” 好厉害!曾陌暗想,这老头子话锋一转,又把刀架到了冷竹脖子上。这回是姚若开口了:“岂敢岂敢,冷校尉只是想让我们多活点日子。试想若是让我们这些无名小辈去报告,怕是将军连听都不听,直接就以扰乱军心斩了吧?”说得好!曾陌在旁边配合地比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这就不仅仅“无礼”,可以说是“质疑”,或者是“冒犯”。于天朗没有动怒,也没有否认他会像姚若说的一般,冷笑一声:“无名小辈,太过谦了吧?你们的父辈可让南晋鸡飞狗跳过一阵子,说到结党营私,你们可能是尽得真传吧?是否要我称你们一声世子?” 曾陌闻得此言,一向轻松的表情凝上了浓浓杀意,伸手向腰间,欲拔剑而出,却被姚若按住。 “对,我们是幽王的儿子。”姚若没有理会此语一出,周围上了年纪的人惊讶的议论,他淡定地说:“不过,我们不以爹娘为耻。” 他用手心抚着曾陌的后背,像安抚一个难过的孩子,而后者仰着头,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表情。姚若嘴角牵出一丝笑:“我们不再是皇裔,我们只是夹着尾巴,供你们驱遣的小卒子,不喜欢惹是生非,将军若是希望看到我们兴风作浪的话,怕是要说声抱歉了。” 空气中突然充斥着年轻一辈的不解和年长一辈的疑虑,浓重得诡异。 “好了,你们下去吧。”于天朗看着他们,没有了深究下去的欲望。但这并不代表妥协:“冷竹留下。” “别以为我会因为这件事情就接受你。”他待众人离去之后,对冷竹说。回应他的是没有怒气也没有争辩的沉默。他像是自言自语,就这么说了下去。 “这次我部名为查探情况,实际上是得到朝廷密令,奔袭南蛮子的一个秘密据点。”说着从贴身处取出一封信函,在冷竹面前一晃,上面的兵部大印是她所熟知的,掌着兵符的,也是她熟知的人。 “我无法判断这是你的实力,还是你们父女联手演的一场戏。” 头一次,于天朗接受到她的怒目相视。“敢问将军,朝廷消息是否属实?”她本不打算开口,只是于天朗牵扯上了一个不该牵扯的人。 “属实。我们战果颇丰。只是我不知道这消息是否被隐去了一部分,就为让你能出类拔萃鹤立鸡群,让我于天朗对你另眼相看,帮你铺上一条青云路。” “冷竹不敢托大!”原来他就是这么认为的!冷竹实在不明白为何一件简单的事情会被搅得那么复杂。“只问一句,您认为一个有资格称为‘将军’的人,会用一个重要的阵地来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么?” “是不是玩笑由你自己衡量,现在的将军遍地都是!”于天朗话一出口,有些后悔。不是因为这句话把他顺便也贬了进去,而是他们争论的那个人,有着无可非议的声誉和人品。 “真正的将军是不同的!”冷竹没有掩饰,“那也是我一直向往成为的人。” “狂妄!”于天朗喝道,隐隐觉得这话由她的口中说出,没有丝毫的大言不惭。突然想起他与武大伟多年前这样豪言壮语的时候,也就是比她现在大上几岁。 只不过她与他们是不同的,他们是从最底层向上攀登,知道这过程的艰辛与磨难,于是更加不能容忍她的背景,她得天独厚的条件,不能容忍别人为她打点好一切,不能容忍她的水到渠成。况且抛开这一切,他于天朗宁可遇上一个可怕的对手,也不愿错用一个花哨的庸才。就这一点来说,之前对她的冷遇,与她是男是女无关。因此,他坚持自己的决定。 “你,带上你那队人,送信进京。”于天朗用余光打量着她,希望能看到沮丧的反应,却未能如愿。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怒气,“十天内回来!” “十天往返?当我们信鸽么?”张来喜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奔驰的马背上,只有用吼的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在风声中占有一席之地。张来喜一向自负体力过人,却也在这持续的奔波中渐渐吃不消。好在没带上刘家兄弟和张小一,不然肯定在半途就得累死。 “别抱怨了,那家伙高兴着呢!”曾陌难得没嘲笑他,好好地答了一回话。冲在最前头的一骑,娇小而矫健的身影似乎不知道疲倦。 “高兴?”张来喜偏开迎面来的树枝。“我还以为只有于天朗那个老头子疯了,没想到你们也疯了,不对,你们更疯,那个伙头校尉最疯!” “她才不疯。”姚若甩下一句话之后,策马赶过了他们,“她只是单纯的像个傻瓜。” “停住!”守卫宫门的侍卫拦下了飞驰着陆续赶到的五骑,定睛发现这样做的意义不大,那几个人从马背上跃下之后,他们的坐骑全都瘫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急件,需面呈皇上。”冷竹掏出了信函。侍卫见信函制式,不敢怠慢,忙说:“圣上不在宫中,与臣子到缙山踏青去了。” “这皇帝老儿还真会享受,我们这样没命地跑,他倒乐得清闲。”曾陌对赵霄耳语。顺便将全身重量倚在对方身上歇一阵。 “附近可有供驱使的马匹?”冷竹追问。 “没有。”侍卫答道,看着对面的人灰头土脸,只剩一双眼睛深邃有神,“即使有,京城之内不允许纵马奔驰,你们刚才已经是违例了。” 冷竹皱起了眉头,寻思着是否要跑至缙山。忽见一支仪仗浩大的队伍向这边过来,中间的是一辆四马拉着的精致马车。她纵身一跃,将队首的一个人从他的马上扯了下来。正欲上马赶路。听得耳畔有人大呼:“有刺客!”车侧飞出两道身影,长剑出鞘的声音响亮,急急向她攻来。冷竹不及多想,挥开长枪,挡住攻势,与那两人缠斗起来。 “今天老大说错了,那丫头的确是疯了。”曾陌说着,丝毫没有从赵霄身上挪开的意思。 “我们不去助她么?”赵霄问道,却也老实让他靠着。 “看看再说。”姚若插了话,盯着队中特有的龙纹旗帜。 “住手。”马车内传出的声音止住了争斗。冷竹往声音处望去,纱帐帘子遮着,看不清样貌,只是让她感到有些熟悉。 “冷将军门下?” “是。”冷竹如实答道。看看日头,已是正午了。 “急事?” “是。” “那就走吧。” 冷竹没有多想,立即策马,从众人让出的一条通道中向缙山方向奔去。而那队伍迅速恢复原来的秩序,再次缓缓移动。张来喜因为疲劳而一直瘫在地上,目睹这一切,直到现在才回过神,却几乎发不出声音:“她……她拦下的可是皇……皇族的车队啊!” 正说着,那辆满载着众人焦点的华丽马车缓缓靠近,车侧边的细纱帘子掀起了一半,只看到那人的半截脸,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来:“关山北犹飞雪,竹林南笋正香。” “这话没头没脑的,不知说给谁听。”张来喜正小声嘀咕着,却听见身边传来回应。 “心欲青楼纵酒,奈何枕边母狼,公子新癖难解,美人香车徜徉。”曾陌歪着身子,答得同样不明就里,却中气十足。 车子经过,帘子也随即放下,张来喜以为是错觉,因为帘子放下的一瞬间,似乎看到那半截脸的嘴角微扬,耳边还传来一声轻笑。 其中的一个侍卫牵了四匹马过来,说:“王爷有令,马匹任你们差遣。还说……”那侍卫神情古怪,似乎不好启齿,不过还是继续转向曾陌说:“王爷吩咐对你说,没长进,越来越没品了,笑话也不好笑。” “哈哈……说得好!”姚若便笑边纵身上马,“老三还是老样子,一针见血。”就连身边赵霄都悄悄抿起了嘴唇。 “等我有功夫收拾他!”曾陌似气的牙痒痒,眼中却没有半分怒气。 张来喜听得半懂不懂,只好就这么糊涂着拍马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