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章 第一章 归去来兮(一) 走廊里头没有灯光,灰沉沉的,倒是比外头还要暗上几分。苏诒云垂下了头,一步一步地踩着楼梯拾级而上。她心下有些莫名的焦灼,因为她并不知晓,今日来的都是申军里的什么人。 院长办公室的门口,早已立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见到苏诒云来了,便将枪头对准她,厉声道:“来者何人?” 诒云将碎发抿到耳后,微微笑道:“两位军爷,我是这里的院长,特来求见你们长官的。”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两人交耳了一阵,便由一人进去通报。很快那人便出来道:“你可以进去了。” 才进门,诒云就瞧见一名身着浅呢色军装的男子立在那里,他的眼睛细长上挑,一双浓眉紧紧皱着,整个人周遭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抑。彼时,他正用枪对准着刘秘书的脸,好似随时都会扣动扳机。 虽然只是侧脸,可是诒云仍旧一下就认出了他来。她不由得心下一紧,连带着呼吸都跟着喘重了几分。可是现下,并不是能够退缩的时候。但凡出现任何意外,那么对她,亦或者对于宏仁医院来说,那将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灭顶之灾。 诒云略略定了定神,面上依旧神态自若地笑着。一把青葱似得雪白手指玲珑地翘了起来,而后不动声色地夹住了枪头,将它调转到自个跟前:“这位长官,您好,我是这里的院长,有什么事情,您可以同我商量,倒是还请不要为难底下的人才好。”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直到看清楚诒云的脸,眉梢倏地一下就挂了下来。方才还冷冷冰冰地拿着枪的手,此时早已是垂落了下来。他迅速将那把勃朗宁别回了腰间,整套动作干脆利落,好似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不过是诒云的错觉。 但是,诒云却分明能够感受到,那双狭长的眸子,就如黑暗中射出的两道冷光,紧紧地盯着她看,简直可以窥伺透到她的心底。莫名的,她全身都有些发渗起来,连带着全身的骨骼都有些在打着颤。 “诒云,你总算舍得回来了么?”顾钧儒沉声说着,脸上的肌肉紧绷地变了形。这个女人,这个他心底念了整整五年的女人!这个他即便在梦中也恨的咬牙的女人!她……终于回来了。 诒云听他这样说,只觉得浑身上下如被电擎,一时就立在那里,怎么也动弹不得了。她暗暗撺紧了手心,扣得深了,连着手心见了血也不自知。 她极力压抑着心下的起伏,不过转过身去,将身上沾了血迹的白大褂脱下,自然地挂到了衣架上。窗外的斑驳树影映入屋内,映得诒云纤弱的身躯多少有些影影绰绰起来:“这位长官,您好似认错人了。我倒是有些听不大明白您在说些什么了。” 顾钧儒深深地凝视着诒云,他的眼睛酸涩得如同泼醋,喉头干得直冒火。当他的副官与他报告,苏诒云已经回了申城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放下了手头所有的军务,即刻就赶到了这里。他恨不得立马就把她禁锢起来,好将她全身的骨骼都一根根的拆开来好好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是如何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的…… 第一卷 第2章 第二章 归去来兮(二) 诒云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神,转手把茶几上的台灯捻燃。暗金色的光晕,溶溶地在屋子里散漫开来。 顾钧儒觑起眼,目光灼灼地望着诒云,她既是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么他也并不急于一时。任她苏诒云如何耍花样,终究是逃不过他手心的五指山。 咖啡的浓香已经熬出来了,诒云便把电壶拨到低温,然后斟了一杯咖啡出来,缓缓置于顾钧儒跟前:“方才倒是我失礼了,还没有问长官,不知该如何称呼您呢?” 顾钧儒唇角轻轻一撇:“敝姓顾,乃是申军总司令官,我倒是不介意你唤我‘钧儒’的。” 诒云微微笑着回道:“顾司令,幸会,我是黛西,接手这家医院也不过数月,倒是烦请您多指教才是。” 顾钧儒弯下身去,从碟子里夹了两块方糖,放到诒云的咖啡里,然后又替她倒上些许牛奶,径自就将咖啡放到了诒云手中:“黛西院长,这黑咖啡太苦,还是加些糖好入口。” 顾钧儒倒是一直都记得,诒云从前最是怕苦味,但凡喝咖啡,那是一定要加糖加奶的。那时候他还时常打笑她,不知这咖啡的精髓在原味里头。 顾钧儒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听在诒云耳中,却是不容质疑的命令。她缓缓低下头嚼着咖啡,而后笑了笑:“其实我觉得,还是黑咖啡味道最苦醇,加了糖、奶,反倒是失了气味。” 顾钧儒心下略略诧异,他倒是不曾想到,几年不见,原来她的口味早已经变了……那么心呢?她的心是不是也跟着一道变了? 想到这里,顾钧儒的一双浓眉不由得拧作了一团,他慢慢放下了咖啡杯,似笑非笑道:“看样子,黛西院长也是个明白人,咱们便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今日,就是为着借用贵医院的床位而来的。” 如今申城虽然大战在即,申军确实是需要充足的床位准备的。但是顾钧儒并非真心想要征收宏仁医院的床位,这一切,无非就是他想要再见诒云的一个借口罢了…… 诒云起了身来,替顾钧儒殷勤地满上了咖啡,似是不经意笑道:“顾司令,这申军打仗,为的是大义,我们自然也理解。可是,这些病人,我们也不可能不管不顾就将他们赶出医院去……” 宏仁医院是慈善性质的医院,专门接收的都是贫苦无依的可怜人,倘若说,将这些人都尽数赶出医院,那便与直接杀了他们无异,这叫诒云实在是无法退让。 顾钧儒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住,他心下的那把火隐隐燃着:“黛西院长,如今是警备时期,比不得寻常,若是你们不愿配合,那么只怕……” 诒云微仰着头,一双清逸的眸子紧盯着顾钧儒,不卑不亢道:“听闻,顾司令治军,一向与旁人不同,凡事都讲求一个‘理’字。想来您也断然不愿意在外头落下什么闲话才是。” 诒云的话,听在顾钧儒耳中,倒是叫他一下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色慢慢变得有些不大好看起来,宽朗的白额上,隐隐露着一条条荫蓝的青筋,气氛显然有些僵凝住了。 第一卷 第3章 第三章 归去来兮(三) 窗外浮满了水雾,湿气一阵阵地漂浮了上来,粘在窗上,中间还夹杂着些许松叶的清香,跟着流进了屋内。 诒云微微张开嘴,又抿了口咖啡,她的嗓子实在是有些发疼,需要些许润泽。而后她将咖啡杯置回银色的碟子中,说话的口气也略略软了下来:“顾司令,侬是晓得的,医者父母心。病人对我们而言,并没有什么身份上的区别,我们也不过是想将伤害降到最低。烦请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准备,毕竟这么多人,总需要一个规划的。” 话音落地,顾钧儒心下倒是略略吁了口气,他不由得起了身,背对着诒云道:“那顾某便静候黛西院长佳音了。” …………………………………… 送走了顾钧儒,诒云极为疲倦地靠躺在沙发上头。她脑中不断涌现着那个身着军装的欣长影子。五年了,在瑞士的每个日夜,她都在熬夜赶论文,无非就是不愿再想起过去,想起他。可是没有想到,如今才回了申城不过数月,竟然就与他又有了交集……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一片敲门声,打断了诒云的思绪。诒云略略顿了顿神,这才起身去开了门。 原来是刘秘书,手上还拿着一份请柬:“院长,今日早间,吴太太派人送来的,说是一定要交到您本人手上才好。” 刘秘书边说,边将请帖呈了过去,她望着诒云憔悴的脸,心下不由得起了几分担心的念头来。这前头才在难民所动完手术,这又马不停蹄的回来处理医院的事务,到底是身上的担子太重,也不晓得这位新来的年轻院长,能不能撑得住。 诒云接过请帖,对着刘秘书微微笑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罢,这里有我呢,有什么事情,我会给你电话的。” 刘秘书点了点头,随即退出了门外。诒云仰着头,瞥着墙面的挂镜,一早收拾的干净妆容,此刻已经略略浮起了一层薄粉。许是今天日间在外头奔忙累的,又或是方才被风吹的,总而言之,她如今浑身上下多少是有些疲惫不堪的了。 诒云捏着手中的这份请帖,沉吟半晌,方才犹豫着扯开了上头的纸花来。一打开,那和纸的信笺便跳入眼帘,原来是吴太太,周末生日邀她过去打牌,顺带请她参加舞会的。 望着这和纸,诒云的眉头又禁不住蹙起。说起来,吴太太是宏仁医院的主要赞助人之一,如今医院还能维持运作,也多亏着她的帮忙。因而这吴太太相邀,诒云倒是也不好直接拒绝的。 可是她心下多少又觉得有些不大痛快,多半也是因着这和纸的缘故。并非是这和纸不好看,只不过它薄如蝉翼,却又是强韧的很,就如现下的局势,难解难缠,多少叫诒云觉得心下带着些许心结来。 …………………………………………. 到了邀约这一日,诒云早早便来到吴公馆。吴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早已占满了车道,而这些车子里头,还隐约可见许多黑色的官家轿车来,这吴家在政商两界的八面玲珑,也可见一斑。 吴公馆门口的两扇铁门缓缓地开了,诒云望去,那里有几个小厮、丫鬟正在招呼着来客。见是诒云从车子上下来了,忙有丫鬟迎了上去,满面笑道:“黛西小姐可来了,我们夫人可是等您多时了呢。” 第一卷 第4章 第四章 归去来兮(四) 诒云点头笑了笑:“有劳了久等。这路我倒是识得的,我自己走便好,也不耽搁你时间了,你还是快些去前头招呼旁的客人罢。” 那丫鬟躬身行了礼,也便由得诒云自去了。今儿个吴公馆里头,来的贵人实在太多,怕是十双手都忙不过来。偏巧这里头的许多人,还都是不好得罪的,因而这底下伺候的,更是谨慎了几分。 吴公馆的花园十分的深阔,诒云悠然踱步着。此时满院的花木影子交叠着,难得这又是一个有着月光的夜晚,一轮清月早已经升到了半空中,映照着人间。 诒云在台阶上走了两步,一阵风掠过,便有一阵幽香扑面而来。她不由得煞住了脚步,循着这幽香若头所思地望去,这就瞧见墙角那里有一片白色的菊花,一团团的,开的正盛。 待得踏上了露台,她便瞧见数十捧白菊齐放着,一株株地都吐露着水晶般的花蕊来。远远瞧着,仿若落了一片白雪在上头。这使得诒云不自禁地俯下身去,略略嗅了一嗅,面上不觉也跟着起了一丝恬淡的笑意。 “这怕是如今申城最上品的白菊了,要说找出比这更好的,怕也是难事了。只不过这白菊娇弱,不好养活,这些都是去年栽种下的,约莫都枯死过一番了。好在今春的时候,吴家请了一个在前清宫廷里养花的太监来帮忙照料,说是铺了一整季的鹅毛灰,这才算起死回生,又开的繁盛了起来。” 一声醇厚低哑的声响在身后响起,诒云并不想在这里久留,但凡多停留一刻,都叫她如坐针毡。可是步子才挪不过两步,她整个人就被这欣长的影子给深深罩住了。 “你就这么着急要走么?”顾钧儒沉声说着,深邃的双眸中透出一丝冷光来。 他今日又穿了一身合身的黑色西装,脚上的皮鞋更是光可鉴人,一头墨浓的头发抿的服服帖帖的,整个人瞧起来自是十分的挺拔厮称,楞谁瞧了都会知晓,这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少帅。 若是细究起来,顾钧儒原本并不是很想出席今日吴家的这场宴席。他不过是随意瞥了眼宴会的来宾名单,见上头写着“宏仁医院院长”几个字,也便即兴改了主意,来了这里。 说话间,顾钧儒的一只手早已抵靠在墙角,而另一只手便拦住了诒云的去路。他的呼吸时缓时急,温热的鼻息不断的喷到诒云的面腮上。 诒云几乎可以闻得到,他的呼吸中夹带着的那股熟悉的雪茄烟的味道。可是这味道太过压抑,简直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她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尽量不去看他,着力平复着心下的波澜。 “我要你看着我……”顾钧儒边说,边重重地抓住了诒云的手腕。他的语气说的并不重,听在诒云耳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顾司令,您这样没由来的举动,倒是有些粗鲁,怕是失了您的身份。”诒云边说,边就卯足了劲,挣扎着要走开。 第一卷 第5章 第五章 归去来兮(五) 顾钧儒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她横打抱起,一直朝着里处奔去。他紧紧地箍住诒云,气力大的吓人,楞诒云如何抵触,都无法逃脱他的掌心。 月光幽澹,花影扶疏,到了树影不及之地,顾钧儒便立住了脚,而后将诒云轻轻放置在一旁的沙发上。 这个时候,诒云方才仔细打量着周遭的情形,原来他们已经是来到了无人的后院草丛上。这里有一圈的沙发,两长四短,乃是对开围着的,怕是寻常吴家私人聚会的地方。 诒云着实有些恼了,不由得质问道:“你不由青红皂白就把我带来,实在是有些不妥。堂堂申军司令,怎么可以如此行事?如果可以不管不顾就将一个人随意掳掠来,那同强盗又有什么分别?” 诒云今儿个只穿了一身简单的月白色旗袍,外头套着一件青色的外套。她未有涂脂抹粉,只在唇上点了一点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因而看起来倒是净扮极了,更不用说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在月光的衬托下,愈发显得肌肤胜雪。 顾钧儒听了这话,一点也不动气,不过笑道:“强盗?倒是从来无人敢这样说我。倒是你……黛西……可真是胆大包天呀。” 诒云又垂下了眼眸,她鬓边的碎发随风飘动着,耳边挂着一对青花坠子,不经意地打在衣领上“簌簌”作响。她心下十分的清楚,顾钧儒这是在试探着她…… 诒云淡声应道:“顾司令,若是没有旁的事情,我怕还是得先走了。吴太太还在楼上等着我去打牌呢,还请您自便才是。” “倘若,我不放你走呢?”顾钧儒沉声说着,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诒云,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女人,到底还能佯装撑到什么时候。 顾钧儒越是逼得紧了,诒云就越是要自个镇静下来。诒云微微扬着下颌,显出淡淡的倨傲,她微微笑道:“顾司令倒是惯会说笑的,您看这样如何?一会晚宴的时候,我敬您一杯酒,倘若先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您大人不与小人过,莫要与我计较才好。” 诒云这话,倒是说的滴水不漏。既是说到了这里,顾钧儒自是也不好强求什么。他忽而转过身去,折下了枝上的一朵玉兰花,而后别到诒云鬓边。 在顾钧儒的眼中,此时诒云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玉兰花,额角上被清风吹乱的碎发便是风中的花蕊。她的眸子本就清亮,这个时候,在月光下瞧着,就更觉是烟波如水了。 “你走吧……”顾钧儒淡声说着,他就立在花丛深处,眼见着诒云的身影慢慢消失于眼前。 ……………………………………………………… 吴公馆二楼,麻将桌上开着炽热的白光灯,洗牌的时候,牌桌上一只只钻戒显得格外耀目。桌布是进口的英国布,好似在上头打牌,个个就能跟着洋气几分。 诒云刚来,吴太太就赢了牌,自是欢喜道:“到底还是黛西小姐带着旺气,你人才来呢,我一摸就自胡了。” 诒云抬起眼来,笑道:“吴太太好手气,那可不得吃你的红才好。” 这个时候,底下的丫鬟就送了温热的面巾过来,给方才酣战的太太们揩面醒神。一旁的宋太太从包里拿出一支香水,在脖颈后洒了一圈说道:“听说,今儿个顾家少帅也来了呢。倒真是难得,这种社交场合,他可是鲜少来呢,到底还是吴家阿姐面子大。” 第一卷 第6章 第六章 归去来兮(六) 吴太太斜眼瞧她,又笑眯眯地撇了眼诒云,轻声道:“诶,说起来,这少帅也是个可怜人,听说,他家夫人年纪轻轻就去世了,真当是可惜呀。” 诒云拿起手边的香片,轻啜了一口,只是默着声笑了笑。就听着宋太太道:“可不是嘛,听说呀……” 说到这里,宋太太环顾四周,不由得压低了嗓音道:“听说呀,这少帅夫人八字带着重煞,可不得把自个也给克死了。好在少帅命里阳火旺,这才压得住这煞气呀。” 吴太太拢了拢云鬓,而后咕哝了一句:“煞不煞气的,那都是老黄历了。到底还是要找位新夫人,这心下的旧伤可不就无药而愈了。” 宋太太的眼睛本就小,这会更是眯成了一条缝,只听着她轻笑了一声:“少帅虽说是风流倜傥,可是这些年,万花丛中过,也从未听说他为哪家小姐驻足过。难不成……哎哟,我说阿姐,你可别再卖关子了,若是晓得什么内情,可不得要与我们几个小姊妹透个底呀。你是知道的,我那外甥女,可喜欢少帅喜欢的紧那。要是他当真有了新人在侧,我还是叫她趁早死了这条心才好。” 吴太太仰起了头,不以为意道:“宋家妹妹,少帅的心思,我哪里能晓得哟。这便是铁打的少帅,流水的落花。可不,谁又想得到,前阵子他不硬是抬了春香阁的小凤仙进了府邸。到底是年轻人,血气方刚那。” 诒云身旁的茶几上,香片早先就给添了水。可是这会子瞧了,满满的,似是没有再动过,茶叶也跟着全沉了底。她凝视着窗外,一双纤手紧紧地交叠在一处,手指的关节都有些泛了白。本以为那是不相关的闲话,如今听在诒云耳中,心下却莫名有些空落落了起来。 墙上的瑞士挂钟敲过了八点,吴太太便起了身来对诒云笑道:“黛西小姐,看我,这闲话说了半日,怕是还冷落你了,还望勿要见怪才好。时候不早了,烦请随我一道下楼去罢,咱们在这里偷闲,只怕底下舞会早就要开场了。” 诒云笑了笑,一面自然地搀住吴太太的手,一面跟着下了楼:“我初来申城不久,许多的事还未明了呢。倒是多亏得有这机会听你们讲一讲,到底也能晓得一些城中的时事来。” ………………………………………………… 吴家的客厅里头,早已是一派喧笑热闹之象。那里有许多的桃心木桌子,全都拼靠在楼道旁,上头铺陈着格子纹的桌布,又设了几只钧窑的花瓶,里头都供着大马士革的红玫瑰。 但凡肉眼可见之处,诸如门框、扶手、窗边,也都围了许多的花束,看起来真当是喜气极了。客厅的中央原本有一块暗红的地毯,现下全都撤了,只为着方便一应人等在这里跳舞。 舞台中央坐着一队俄国的乐师,在那里调着音弦,时常来往社交场合的人都晓得,这是要准备奏乐了。吴太太已经去前头招呼来宾去了,诒云自乐得在角落里拣了一处独坐。 彼时,舞池里,早已经挤满了衣诀光鲜的男女宾客。男的多半是身着西装,女的呢,花样就比较繁多了,有穿洋装的,有穿旗袍,但凡聚拢在一处,真当是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自暗暗流转于其间了。 第一卷 第7章 第七章 归去来兮(七) 诒云望着在场的宾客,个个舞姿翩翩,不由得看得心下出了神。这个时候,她隐隐瞧见,舞池的中央,有一熟悉的欣长人影,正态度亲昵地搂抱着一名身着水红色滚边礼服的女子。那女子微仰着头,轻摆着腰肢,唇角洋溢着由衷的雀跃,一径怡然自得地舞着。 “是不是看上去男才女貌?那是少帅新纳的二姨太,自打叫人给抬进了少帅府邸,可谓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平日里,旁人想一睹这位二姨太的风采,怕是还见不得呢。今儿个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少帅竟舍得带她出来交际了。” 诒云转过身去,却见是一陌生男子。只见他咧着一口齐整净白的牙齿,面容俊逸,下巴剃得趣青,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一看便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诒云礼朝他略略点了个头,算是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那人旋即伸出了手来:“是黛西院长吧?我是宋廷秋,初次见面,烦请多关照了。” 诒云听他自报家门,这才恍然大悟。这宋廷秋她早就在《申报》上看过他的名字,如今这南面的财政,多是在宋廷秋手中转圜,因而这外头都称他一声“财神爷”。 诒云忙伸手与宋廷秋轻轻一握:“原来是宋太太的侄子呀,久仰大名,真是幸会呢。” “哪里的话,倒是我,时常在姑母那里听到黛西小姐的芳名,早就有拜见之心了,没想着,今儿个偏巧就遇到了,心下自是不甚欢喜。”宋廷秋说话的时候,神情很是专注,倒是瞧得诒云面上浮起了一丝红晕来。 “宋先生怎么不去跳舞?”诒云轻声问了一句。 “实不相瞒,我是初学呢,怕是跳得不好,要在人前出丑。那便只得躲得远一些,好叫人不会想起邀我一道去跳舞。”宋廷秋煞有其事地附在诒云耳边轻声说着。 听罢,诒云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没想到鼎鼎大名的财神爷,竟然也有怯场的时候呢。” 宋廷秋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笑道:“黛西小姐是从国外回来的,那一定是很会跳舞了。” “我也只会一点呢,倒是说不上一个‘好’字。”诒云谦虚道。 宋廷秋的身子略向前一倾,而后伸出手来,作绅士状道:“黛西小姐若是不介意的话,是否愿意同我一道跳一曲呢?” 诒云心下略略有些迟疑,不过碍着宋太太的交情,也不好轻易拂了宋廷秋的脸面,保不齐将来,这医院的运营,还需要他的帮忙。 于是诒云便莞尔笑道:“那就烦请宋先生指教了。” 男方挺拔厮称,女方步态优雅,两人踏着华尔兹的步子,很快就舞入了舞池当中。远瞧着,诒云就似青峰素月之上,一朵澹然欲流的月白云朵,使得周遭的人,总是情不自禁地迎向她。 即便是在喧哗的舞池当中,诒云依旧注意着,没有失了分寸。她总是恰到好处地掌握着与宋廷秋的距离,这是一曲名副其实的交谊舞。 只是暗暗的,诒云仍旧感受到了周遭灼灼的目光,烧的她有些浑身不自在。 那不是旁人,正是顾钧儒。他瞧着诒云与宋廷秋在一处的身影,眼底早就冒起了火来,捏着俞青箩腰身的手,也不禁暗暗加重了力道。 “诶哟,钧儒,你手下轻点,可捏痛我了。”俞青箩顺势倒在顾钧儒肩上,娇嗔着软语了一句。 第一卷 第8章 第八章 归去来兮(八) 彼时,宋廷秋握旋着诒云的手,微微笑道:“我方才突然想起一句话来。” 诒云应声道:“哦?愿闻其详。” “有道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从前我倒是不甚明白,花又如何隔得了云端的,如今见了黛西小姐,方才明白,这是一种不可用言语描述的美态了。”宋廷秋边说,边将诒云拉近了几分:“不知,这周末你有时间么?霞飞路那边有家新开的俄国餐馆,主厨从前是沙皇手底下做过事的,那里的罗宋汤也是堪称一绝呢,我倒是想请黛西小姐一道去品尝的。” 宋廷秋抬高了手,诒云跟着节奏回旋了一个圈:“宋先生……” 诒云还未说完,却只觉得手上冰凉,一瞬间就被人紧紧握住了。显然,这是有人强行交换了舞伴。待得她抬起头来,却见是顾钧儒那双深邃的眸子,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说起来,她今日是第一次同宋廷秋跳舞,可也不过就是普通的社交场合,也未有觉得惊慌。可是,但凡舞伴转成了顾钧儒,她便下意识地想要躲开,整个人就好似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全身的毛孔张开着,时刻在防御着他。 顾钧儒那宽朗平滑的白额上,隐隐透着一丝沁甜的发膏味道。他不由分说地带着诒云舞向了中央,而后似笑非笑道:“看起来,你同宋廷秋倒是十分熟稔嘛。” 诒云迎向他挑衅的目光,沉着笑着:“如今社交公开,交朋友也不触犯民国的法律,只怕这不是少帅所管辖的范围罢?” 这话说出口,倒是将顾钧儒一下就给激怒了,他反手扶住了诒云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拥进了自个的怀中,而后附在诒云耳边冷声道:“你倒是可以试试,我究竟管不管得到。” 他的手就如千斤的铁柱,简直要压得诒云喘不过气来了。诒云的额上渐渐微微渗出了细汗,复又婉转道:“少帅可是惜花之人,不好冷落了二姨太的,一会咱们就把舞伴给换回来罢。” 顾钧儒不紧不慢地将诒云箍住,伴随着乐声,他牢牢地掌控着舞步的节奏,几乎由不得诒云逃离半分:“你这算吃醋了么?如果是的话,我倒是乐见得很呢。” 这话到耳边,诒云多少觉得有些窘迫了起来。他总是有这样的本事,逼得她无处可逃。 这厢,舞池里头,男男女女相互搂抱着,穿过来,绕过去,看得人是目不暇接,怕是谁也没有在意,这时候还有一个失意人。 俞青箩就坐在边上,看着顾钧儒与诒云两人,一个是满面春风,一个是欲说还休。可是她又可奈何?说起来,她不过就是少帅府的二姨太,干涉不得,又瞧不得,心下只觉得一股抑制不住的怒气在暗涌着。 俞青箩坐立不安,心下简直恨得直咬牙,只好闷着头,不停地喝着冰汽水。可是再冰的汽水,怕是也浇灭不了她心下那团怒气。她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好半闭着眼睛,只当是眼不见为净了。 第一卷 第9章 第九章 归去来兮(九) 乐声止了,一曲完毕,顾钧儒适时地对着诒云躬身致谢。这是舞会一贯的社交礼仪,要做,他自然也不会落下。 诒云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手便朝里一缩,却不曾想,顾钧儒的手早已扬起,然后就这样迎着众人的目光,托着她的手,神色自若地来到了场下。 顾钧儒顺手拿起了桌面上的开酒器具,精准地扎进了葡萄酒的木塞之中。他不过轻巧一拉,那酒塞就脱离了出来。然后他修长的手臂举起了酒瓶,悬在杯子上头倾倒着。 深红色的葡萄酒液缓缓流淌着,约莫到三分之一处,顾钧儒便停了手,而后将酒杯置于诒云手中。他的脸逆着灯光,罩着一层阴影,诒云并不是很能瞧得清楚他此刻的表情:“黛西小姐,祝你今夜玩得尽兴。” 诒云举起了酒杯,透过杯中略略起伏的酒液,望着顾钧儒喜怒不辨的面庞,淡笑道:“本该由我来敬少帅一杯的,倒是多谢今夜指教舞步,同祝您愉悦。” 说罢,诒云轻仰下颌,双唇沿着酒杯的边沿轻啜了一口。酒虽是冷的,可是一下喉,就有一股玫瑰凋谢的香醇,在周身游荡起来了。她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只有出自法国的勃艮第葡萄酒才有这般味道。 顾钧儒深深地凝视着诒云,眼睛烧得就像两团黑火。她到底还是记得的……五年前的那一夜,她也是喝了一样的酒,而后就离开了申城,离开了他…… 这个时候,俞青箩不失时机地走了过来,着意挽住了顾钧儒的手臂,指着不远处的一群人,吟吟笑着对他耳语了一番。那群人中,有人高举起了酒杯,对着顾钧儒示意。他心下会意,转身对着诒云略略一笑便走开了。 诒云如释重负,双手轻轻地揉捏了一番。方才顾钧儒的手劲太大,这青葱似的纤细双手,早就被捏出了手印来。要不是她早就习惯了忍受疼痛,换作旁人,只怕是早就疼得叫出了声来。 ………………………………… 夜,渐渐深沉,几曲完毕,许多人都有些跳不动了,也便一双双地跟着出了客厅,去了院子里头。万花丛中,一派珠光宝气。这些申城的淑女才俊们,脸上都是满面生春的模样,算是各尽其兴了。 彼时,诒云觉得客厅里头有些闷得慌,也便跟着出来,透一口气。宋太太见诒云身影,忙上前招呼道:“黛西小姐,可算见着你人了。” 诒云瞥了眼,这个时候,宋廷秋正立予宋太太身旁,朝着她绅士一笑。诒云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而后朝着宋太太笑道:“怎么,宋太太,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宋太太眯起眼道“哎哟,黛西院长,你可真是走哪里都不忘本行呢。倒是没有不舒服的,不过就是方才同廷秋说起你来,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诒云笑笑:“怕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扰了你们说话的兴致呢。” 宋太太牵起诒云手,亲热道:“哪里的话,我不过方才听廷秋说,这个周末,法国公使在华懋饭店那里办了一个西洋画展。素闻黛西小姐对西洋画鉴赏颇有见地,因而我便想着,这周末你要是得空,咱们不妨一道去瞧一瞧,可好?” 第一卷 第10章 第十章 云深不知处(一) 诒云抿了抿碎发,只觉得脸上有些烧。她的酒量一向不好,方才只喝了一点,便有些醉意。她将手背贴在面上,略有些烫手,整个人也有些晕眩了起来,身子向后一倾,差些就要摔倒。好在宋廷秋及时扶了一把,也不至于即刻就失了态。 诒云脸上浮着浅浅的红晕,略垂下了眼眸,歉意一笑:“听说,法国大使带来的都是名家画作,我也早就有了去看的心思呢。倒是巧的很,既是宋太太相邀,便却之不恭了。不过,说到鉴赏西洋画,我当真也只是略懂一些皮毛罢了,还得请宋太太多指教呢。” 宋太太一面笑着,一面用手肘暗暗点了点宋廷秋道:“黛西小姐,我们都是熟人了,哪里用得这样客气的。你能去,我可是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对吧,廷秋?” 宋廷秋腼腆地点了头道:“能有机会与黛西小姐一道看画,宋某荣幸之至。” 诒云只垂着头,跟着笑了笑:“我倒是有些不胜酒力,怕是该要回去了,那么改日再聊罢。” 宋太太边说,边睨了宋廷秋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呀,快去送送黛西小姐。她这样醉了,怕是家也不好回的了。” 宋廷秋朝着姑母眨了眨眼,以示谢意,而后就扶着诒云道“我开了车子来的,不如就由我送你一程吧。” 诒云手扶着额头,这个时候,实在是头痛得很,只是礼貌地笑了笑:“有劳宋先生了。” …………………………………………… 宋廷秋顾虑到诒云已经醉了,怕是也容易晕车,因而这车子开的比平时更加稳当了一些。 诒云坐在汽车的后头,迷迷糊糊地摇开了车窗。一阵冷风从车窗的缝隙间顷刻灌了进来,发丝随风扬起,吹迷了诒云的眼。 遥望着远处江畔的钟楼,诒云犹自凝起了细眉。路灯透进来的光,隐隐约约笼罩在她面上,那卷长的睫毛轻颤着,就若雨意空濛中的蝴蝶翩然。 宋廷秋透过汽车的后视镜,悄然望着,倒是一点也没有要打扰诒云的意思。他觉得诒云的神态很美,纤弱的身影下,竟有一股蕴蕴藉藉的意绪。 车子在一处弄堂外停了下来,宋廷秋从驾驶座上下来,开了后座车门,柔声道:“黛西小姐,已经到了。” 诒云下了车子,略略躬身道:“今日多谢宋先生了。” 宋廷秋伸出手,拂过诒云肩头,诒云略略一愣,却见原来他手上拈着一朵白玉兰:“你的花掉了。” 宋廷秋并不知晓这花的缘故,只是替她簪回了鬓边,似不经意问道:“黛西小姐可有中文名字?” 诒云伸手,暗自抚弄着发鬓边上的白玉兰,苦笑了一声,而后喃喃自语道:“怕是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呢。” 这笑的苦涩,宋廷秋想来是她多有难言之隐,也便不再追问。宋廷秋原想送诒云进去,诒云推诿再三,他也不好勉强,于是便就此别过。 汽车的发动机声响起,很快消失在了暗夜当中。诒云立在原处,略抬起头来望着,夏日蓊郁的绿叶,早已凋落了大半。嶙嶙峋峋的,倒是露出许多苍遒的树杆来。树梢上挂着一轮圆月,整个好似一面悬在天边的镜子,映照着人间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