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江南 第1章 楔 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刘羽勾结奸党,密谋弑君,于国不忠,于家不孝,大逆不道,深负朕望,痛失朕心,着即日废除太子之位,贬为庶民,无诏不得入京,钦此!”内监面无表情地宣完圣旨将那金晃晃的锦卷向前一递,冷冷地道:“废太子刘羽,接旨吧。 他缓缓抬起头,那抹高高在上的明黄深深刺入他的眼底。 原来人世间的沧桑竟可以如此翻覆于瞬间,前一刻还是帝王后裔,一国储嗣,坐拥繁华笑倚辉煌,却只是一片薄锦,就能令万般荣耀顷刻消弭。 所谓的“富贵如烟、人生若梦”昔日只是随意说说的,此刻真切残忍地演绎于前,才知道那八个字是何等的苦涩沉痛。 一道似曾熟悉的眸光远远投来。 刘羽木然移动视线:远处,那个熟稔的窈窕身影正遥遥相对,娇艳的笑靥一如初见之时一般动人,却是,缓缓地靠向另一个淡金色的挺拔身影。 是他! 目触到那个已经换上太子服饰的人,他的瞳孔瞬间猛烈收缩——竟然是他! 眼睁睁怒瞪着那个姣好的人儿,微抬螓首脉脉地深情凝睇那轻拥着她的天潢贵胄——这是曾经只会望向他的眼神。 所有的疑云刹那明澈:原来,并非是筹谋不够谨密、应变不够迅捷、思虑不够深远,而是,最信任的人却系对手的毒牙,在他最弱最不防备的要害留下深深致命的一口。 “废太子刘羽,还不接旨!”内监不耐地声色严厉起来。 新任太子闻声转眸望向他,眼中尽是讥诮不屑:痴情?在整个皇族中,女人是最不能信任的,你从前的寡情令人无处下手,不过我却不信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征服你,幸好我不信。现在,太子之位是我的,江山是我的,你最迷恋的女人也是我的,只要我高兴,连你的命都是我的。不过我不会让你那么快死,我要你活得越长越好,让你亲眼看着我如何统驭江山、看着你的至爱如何婉转承欢,这,才是我要送给你的地狱。 缓缓收回目光,他默默展开已经被攥得生疼的拳,恭谨地垂头抬手:“儿臣……草民刘羽,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声音平静如水,寒冷若冰。 接过灿烂的金黄卷轴,心已如磐石般冷硬:皇家的典籍里没有父子亲情,只有寒凉如水的君臣尊卑,没有兄弟手足,只有永无休止的尔虞我诈,更没有怜悯疼惜,只有落井下石的肆意践踏。所以,他必须收起所有的伤所有的痛,用更甚于当初的坚忍冷酷来回应和承受所有这一切。 宣旨的人早就走了,连太子府的仆从杂役都已不见踪影,他依然静默地跪在原地,没有丝毫的挪动。 早春散淡的阳光轻柔地撒在那依旧闪着浅金色光华的锦衣上,只是,这样的颜色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殿下……”一个颤抖的声音打破了冰冷的凝寂。 刘羽抬眸迎上老管家纵横的泪眼——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能通透到不为人情世故所左右吧? 顺着他的搀扶,刘羽缓缓地站起,声音无比淡漠地道:“我已不是太子,请您唤我羽。”如果可以,他连这个皇族的国姓也不愿意保留。 闻言,这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人终于忍不住悲鸣出声。 苍苍白发,颤颤身形,他忽然发现仿佛昨日还精神矍铄的老管家竟在片刻之间衰老颓靡。 精神的无情打击真的可以摧毁多年历练风雨的意志么? 他看向苍穹中那一轮浅淡的春阳,为什么,温暖如斯的和煦风光却感觉离得如此遥远,远到,他接收不到一丝温度? 半晌,老管家终于勉强止住泪水:“您……要保重身体,老奴……老奴去给您收拾些细软。” “不必了。”他静静地环视偌大的太子府——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发现,这里竟然是如此的冰冷陌生,春天了,却仍旧如地狱般了无生机。 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再属于自己,既不属于,自然亦无从割舍。 刘羽轻轻地将手中的圣旨递给老管家,接着,平静地解开玉带,除下锦袍堆到他的怀中,又抬手拔去束发的金冠一并推入他怀中。 拿回圣旨,他清冷地一笑,转身傲然向府外走去,任由料峭的春风拂乱他披散的长发。 “殿下!”老管家抱着衣冠嗵然跪地,对着远去的萧瑟背影流泪深深叩首。 没有任何的停顿和滞留,他只是迈着坚决的步伐稳稳前行。 既然已失去,就让一切失去得更加彻底吧,任何对往昔的眷恋都会成为今后道路上的绊脚石。 刘卓,你最好杀了我,只要我不死,那么今日所有一切都将成为你来日的万丈深渊。 春风不寒人心寒,翦翦穿过柳丝的清凉,似乎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幽叹。 ************************************************************** 倚风寄语: 我承认这是一个极其庸俗的开头,但是我保证这一定不是一个无聊的故事。 看过《血蝶吟》的朋友都知道,十章以内倚风基本都是在悄悄布局,而二十章以后,倚风有信心让大家欲罢不能。 所以,欢迎进入倚风的绮丽成人励情童话! 温柔江南 第2章 风翦翦上 江南,烟花三月。 “郁怀乡”并不算是苏杭一带最大的勾栏。 然而,在这繁华夭矫的温柔之乡,能够发展到一定规模的青楼,必然有它的理由。 她不是郁怀乡的花榜娇娘,此刻却躺在花榜上前十名的姑娘才能拥有的独立小楼的绣床上。 空气中犹自弥漫着浓浓的情*欲,锦褥上落红斑斑,身畔,刚刚还在炽热喘息的男人仿佛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这是她的第一个恩客,却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漠然地怔望着旖旎的帐顶,眼前浮现出蕊儿泪水涟涟的眼:“救我,救救我,他们要我去接客。” “她不去难道你去?”鸨母的语声冰冷:“郁怀乡是窑子,可不是慈恩堂,做不起白吃白养的善事。” “我去。”她没有丝毫的犹豫:“但是不能再逼蕊儿卖身。”——她生下来就注定要为妓,一生一世,沦落污浊只是迟早的事情。 但蕊儿不同,她只是被迫卖入妓籍,且并非死契,将来若有合适的男子,尚可赎身从良,一旦卖身,只怕连那样微渺的希望都没有了。 十五岁,正是少女的及笄年华,多少美丽的幻想、期待在这如花的岁月悄悄绽放,而她,却只是安静地淡漠地独自缓缓走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蓦地,她勾唇一笑,缓缓坐起身来。 双腿仍微微发抖,脚步有些踉跄,她不着一缕地站到铜镜前,下身传来阵阵炽痛,莹白剔透的身躯上满是残虐的青紫伤痕。 对着镜中那残败的身躯,她只是缓缓地绽开一个如春风般温暖的笑。 镜中忽然出现一个肌肉硕结的身躯,幽深犀利的双眸紧紧地盯着那个白皙的靓影——宁王刘珩,当今皇帝的幺弟,虽是卑微的宫女所生,却由于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而颇受今上厚待。 江淮吴越,皆是宁王的封地,虽是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但坐拥这鱼米之乡,亦是富贵无穷。 江南一带的秦楼楚馆没有哪个是不愿意巴结如此权贵的,而这位王爷虽喜女色,却又洁癖无比,非处子而不幸,因此各地青楼有未出阁的雏儿总是先请这位宁王过目,若尚可入眼,便留幸一宵,若仍有眷念,少则三五天,多则六七月,不惜价钱包下来也是有的。 倘或能得如此,那鸨母便如得了头彩般,因为不仅能有这样一笔丰厚可观的收入,那被包幸的姑娘将来亦是一定会大红大紫。 刘珩眸光深邃地探究着镜中的人儿:冰肌玉骨,五官姣好,但在这美女如云的江南烟花中,却也算不得出挑。只是,一双眸子滢如春水,温温淡淡仿佛蕴着无限能令人深陷的魅力,不笑时亦似带着三分笑,一笑时已如春风拂面漾起人心涟漪一片。 就是因为这双眸,他才中意了这个素淡如风的女孩。 刘珩抬手缓缓地抚摩着莹润肌肤上深深浅浅的淤痕——刚才他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狂虐,那双疏淡到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竟然前所未有地勾起他不惜一切征服那具单薄躯体的念头。 从没有过的失控。 她挣扎、反抗,最终仍是屈从于他的强势,可是,那样的一双眸中,没有委屈、没有恐惧、没有惊惶、没有屈辱,更没有一丝情*欲。 无论他怎样努力地蹂躏、折磨、冲击、挑逗,她却仿佛始终遥遥相隔一般,只是平静地默默承受,那种淡漠令他几近疯狂。 “如果没有记错,”他缓缓地箍住羸弱的纤腰:“刚才我强要了你。” 她恬淡地一笑:“您恐怕记错了,我只是在尽一个妓*女的本分,没有什么强与不强。” 刘珩缓缓地扳过她的身子,如刀一般的眸光透入她的眼底:“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那样的抗拒是什么意思?” 沉默片刻,她依旧浅笑着道:“就当是欲迎还拒,想留下一种不同的滋味吧。” 他的唇角也不由感染到一丝笑意——他知道那样的反抗绝对不是欲擒故纵。 “你知道我是谁?”刘珩轻轻地抬起她玲珑的下颌。 被强迫着再次与那双锐利的眸对视,片刻,她微微偏过首去道:“您是我的恩客。”——这个男人的眸仿佛能够穿透人心一般。 这一次,刘珩真的浮起了笑容——他喜欢不爱多嘴的女人。 “宁王刘珩。”他淡淡地道。 “原来是王爷,失礼了。”她平静的眸中依旧是古井不波——也只有因为这样的身份,她才会被容许破例在这小楼上承欢吧? 她缓缓走回榻前,拾起床畔凌乱的衣衫,一件一件认真地替他穿好。 刘珩安享她的温柔服侍,灼灼的眸却毫无顾忌地在她胴体上掠夺。 终于,淡漠的眸中飘过一丝几无可觉的少女的娇羞,他满意地大笑出声:这个女人令他有种欲罢不能的探究和征服的欲望。 她不紧不慢地替他穿好衣衫,才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穿起,替他奉上一杯温热的茶,方自坐到妆台前拿起梳子缓缓地通理青丝。 体贴,却不是刻意的谄媚。 刘珩悠然地啜了一口茶,眯起双眸——他喜欢看女人梳妆,因为女人在揽镜修容的时候尤其容易流露心底最真实的情绪。 ************************************************************** 倚风寄语: 微笑,却不是妥协,而是另一种勇敢。 人生要面对的伤痛、坎坷会很多,既然无法避免,笑与哭又有什么区别? 微笑,不能改变局面,却可以调整心情,不让泪水模糊了前方的路,一步步坚韧地走下去。 温柔江南 第3章 风翦翦下 镜前的人安闲从容,有着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淡定和通达,仿佛人世间的悲欢喜怒已不会有纤毫的沾染。 “知道本王在想什么?”他忽然悠悠地开口。 她自镜中遥遥地凝眸:“还请王爷明示。” 刘珩的嘴角忽然漾起一丝残忍的笑:“本王在想,你哭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春风般的笑意更浓:“只怕要让王爷失望了。”——从九岁那年,她就已经学会不再哭泣:命运的不公和摧残,岂会因为几滴泪水几声悲鸣而改变?既然注定要直面,她宁愿选择泰然笑对:老天要她伤心痛苦一辈子,她不能逆转,就只有用一生的微笑容颜来回敬。 “就算,被贬为营妓也没有关系么?”刘珩阴沉的语声已响起在背后。 她现在是官妓,可以侍候达官显贵士子豪商,如果沦为营妓,那么非但要辗转颠簸到苦寒边塞,所需面对的尽皆是虎狼般的兵将,刀头舐血之人哪里懂得怜香惜玉?每年被残虐致死的营妓不计其数,其景况凄惨甚至还不如民间的私娼。 她静静一笑:“无非都是男人。”——比草芥还要低贱的妓*女,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欺凌折辱,即使是风光无限的宫妓,亦不过是权势更高一些的男人手中的玩宠。 一把攫取她的下颌,刘珩慢慢逼近的眸中已满是摄人的危险气息——那一句“无非都是男人”已不经意地伤及了他的自尊。 微怒中,扼着下颌的手指渐渐加重了力道,凌厉的杀气重重压来。 若是别的女人,纵然不哭泣求饶,也必然惶恐失措。 而她,却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暴戾的眸,不带任何乞怜和恐惧。 终于,眉心轻微的蹙拢了一下,淡如春水的眸中掠过一丝痛楚。 杀意顿消,他无声地笑着松开手——原来她还是会痛的。 垂眸凝望倔强地不肯揉一揉疼痛下颌的人儿,他满意地笑道:“本王忽然已经开始对你感兴趣了。” “多谢王爷抬爱。”她恭谨地欠身,明明在笑,声音里却没有一丝喜悦。 刘珩破例地伸出一只手来托着她的肘缓缓扶起:“本王要重重赏你,想要什么,你只管说。” “王爷的赏赐直接给妈妈就好,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刘珩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她——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的赏赐无动于衷。 “说好了赏你,那就只能赏赐给你一个人。”刘珩负手傲笑道:“既然你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那本王就赏你一个愿望,说吧,什么都可以。” 淡然的双眸中忽然涌动起无数波澜。 他的眸底飘过一缕讥诮:女人毕竟还是女人,再怎样地故作矜持,依然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小小伎俩。 “王爷是说任何愿望都可以?”她努力维持的平静里已有一丝不确定的喜悦。 “任何愿望,只要不过分。”他偶尔会纵容一下中意的女子,但决不喜欢贪得无厌的女人。 敛容,慢慢地跪倒在他的袍摆前,她缓缓扬起的眸中闪烁着满怀的期冀:“求王爷替蕊儿赎身脱离妓籍。” 一瞬间,刘珩忘记掩饰心头的惊讶:蕊儿,这个名字他听过,原本请他来郁怀乡便是为了这个雏妓出阁,可是鸨母却又说今日蕊儿身上多有不便,才以她替下了那人。 “本王不能替她赎身。”他闲闲地道,直到看着那双明亮的眸渐渐黯淡,才笑笑地接口道:“不过,可以将她转为官婢,今后就赏给你作使唤丫头吧。” 她已是欣然地俯身叩首:“多谢王爷恩典。”官婢虽然依旧微贱,但总算能保住清白之躯,来日犹可期待一个有情有义的良人前来救赎。 看着那个恭谨纤弱的身躯,他没有再次搀扶,只是淡淡地问道:“为什么不替自己求赎身?或许,本王反而会答应。”——无须刻意,这个女人身上就有一种让他忍不住想探究的吸引力。 她心头黯然:已是残花败柳之躯,赎与不赎又何妨?况且,她的命只怕连他也无力修改,又何必徒劳挣扎?倒不如,让另一个女子替自己获得幸福。垂首盈盈起身,低声道:“知足常乐。” 刘珩开怀地朗声长笑:“好一个知足常乐,若天下人都如你这般安命守分,那世上岂非再无杀伐纷争?”悠然移步,推窗而望,月色清明,映出一院轻疏的桃李,暖风微薰扑面而来,撩动他久已倦怠的心弦。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清凉的芬芳:“你叫什么名字?” 她信步走近窗畔:才是初春,为什么幽凉的夜风吹过,就会有片片残花飞落?是否,这尘世间注定有那么多的花不能等到盛放就要枯萎败落?阖眸,静静地感受和煦的轻拂,无根无形,来去无痕,只在漂泊处留下一抹清凉:“杨柳风。” 刘珩会心地莞尔:“吹面不寒杨柳风?”——也只有这样的名字才配她这般的女子吧。 ************************************************************** 倚风寄语: 同样的景,不同的心。 美丽还是悲凉?不同的心倒映出不同的景。 物喜己悲,心随景易还是景由心转? 温柔江南 第4章 路漫漫上 又是一年烟花三月。 郁怀乡已是江南一带规模一流的勾栏。 三年来连连吞并了左右两家不小的妓馆,重起的楼台气魄宏伟格调高雅,一楼花厅乃是歌舞宴客之所,二楼雅间为小聚独酌之处,三楼和四楼是寻常的姑娘们留客的地方。 后院的亭台楼阁亦是精致延绵,丝毫不逊任何富贵之家,专供一些风雅名流饮宴待客,而其中间疏散布的各个小小院落,除了留给花榜前十位娇娘的,还有几个单独的院落是专门给一些比较尊贵的客人用来恩幸那些榜上无名的官妓。 杨柳风,早已有了自己独立的小院。 虽然只是排在花榜的最末,但她的院落却是整个郁怀乡里最精致的。 因为宁王的时常光顾,更因为,没有这长达三年的包宠,便没有郁怀乡今日的风光无限。 杨柳风,虽然依旧不是头牌,但却已经成了江南一带秦楼楚馆中的传奇,不仅是因为她琴棋书画色艺双绝,更是因为有浪子王爷之称的宁王三年之久的专宠——虽然宁王依旧会恩幸一些雏妓,也偶尔会包宠几日,但只有杨柳风是始终不变的神话,无人能够企及。 ************************************************************** 桃花漫舞。 红泥小炉之上,银铫内的水已成蟹眼。 刘珩闲懒地倚在贵妃榻上,微眯双眸看着她娴熟地侍弄着茶水,一双素手翻飞如蝶,每个动作都唯美流畅到足以入画。 三年,他从没有在同一个女人身上耗费过如此久的时光,然而这个女人却过于特别,仿佛一杯乍看不起眼的酒,喝过,却令人沉醉到痴迷上瘾。 那抹温淡如春风的笑,初见时似是亲近,历久却愈觉疏淡。 仿佛永远琢磨不透把持不住,那样的睿智从容,那样的柔韧淡定,令他屡屡欲罢不能。 温润佳人浅笑着奉上凝脂茶盏,虽已是三年之久的熟稔,但却仍时时处处不失恭谨。 刘珩接过茶盏但见汤色澄澈,未及入口清香已是沁人心脾,含笑一品,颔首道:“这新供的雀舌水芽果然是配高山雪莲上的冰露方才显得馨爽适口相得益彰,风儿对饮茶一道总是别有心裁。” 杨柳风笑道:“那也须是王爷这般的人物才拿得出这两样稀罕的东西,风儿不过是附庸凑趣罢了。” 刘珩轻笑着拈起她玲珑的下颌:“让本王尝尝,今天的这张小嘴上是抹了蜜糖了么?”言罢缓缓地凑近双唇。 已是呼吸可闻,下一刻便要烙上那双萦绕着春风的樱唇,可是,眼前那双漾如春水的双眸却满是疏淡清冷。 三年了,自从那一次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她。 他只想要她心甘情愿的委身于己,却在每每有所亲近的时候,便遭遇如此漠然的回应。 他知道,只要他执意做下去,她不会再有丝毫的反抗,但那样的顺服却只会让他感到羞辱,就如第一次的那样,虽然占有了她的身,可却早已在心中败得落花流水。 “总有一天本王会让你哭着跪求本王恩幸。”三年前,他说。 “真会有那么一天,风儿跪求承欢于王爷,但不过一定是笑着。”三年前,她笑着回答。 他轻叹一口气,松开手指,悻然地靠回到榻上。 杨柳风驯顺地悄悄跪下,一双娇柔的粉拳轻轻地捶上他的腿。 心头的微愠终于在酥松的舒适感中渐渐消退,刘珩微阖上双眸道:“你是越来越会侍候人了,惹恼了本王,这是在讨好么?” “王爷何曾恼了,王爷若真恼了,哪里还有风儿的命在。”杨柳风浅笑着继续道:“王爷如此厚遇风儿,风儿略尽绵薄本应是分内之责,说是讨好倒似是生分了。” 受用地轻哼一声,刘珩挪动了一下身体调整得更舒服一些,忽然淡淡地道:“上回打的赌竟还是你赢了。” “王爷说的是哪一次,风儿不记得了。”杨柳风声音依旧是温温淡淡,不带一丝刻意。 刘珩缓缓睁开双眸,凝视着轻盈挥动的粉拳:“半年前本王和你赌刘羽能在太子之位上坐多久,本王说三年,你说不过一年。想不到前几天竟然真的就被废为庶人,现在太子已是刘卓,本王仔细算了算,从册封到被废果然只有十一个月多一点。” 杨柳风讶然笑道:“竟有此事么?风儿早都不记得了,王爷倒还挂在心头。当时怕不过是随口说笑,想不到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刘珩眸色认真地道:“告诉本王你的理由。”三年的相处,令他坚信她一定不会是随口说说的,对于军国政事她往往有着不同凡响的敏锐与机变,也因此,他才会每每破例与一个女子谈论朝廷局势,而她的真知灼见智谋深远甚至超过了他手下大多数的幕僚。 沉默片刻,杨柳风才开口道:“其实风儿只是以常理度之,并没有确切的把握。” “本王就想听听你的常理。” “以风儿之见,原因有三:其一,刘羽若久居太子之位,必定日渐羽翼丰满党朋繁盛,而他是嫡子,皇后虽已不在,但皇上既肯力排众议弃长立嫡,自然是旧日无限的情分在,若被他站稳脚跟,只怕再难扳倒,此为时之所迫;其二,太子初定之际朝堂内外嫡长两派分庭抗礼可谓势同水火,虽则刘卓暂败,但拥长废幼之声依然盛灼,若久持无果,那么原先拥立刘卓的朝臣必然会有所动摇,待到人心涣散只怕再难力挽狂澜,此为势之所迫;其三,当今皇上虽对已故的昭翎皇后情意深浓,但死人的情分毕竟不若活人的手段有用,现今代掌后宫事务的便是刘卓的生母妍贵妃,名为贵妃实同国母,她又岂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败于朝堂?此为人之所迫。”她笑笑道:“风儿以为,有此时、势、人三样所迫,刘卓必不肯延误战机。” ************************************************************** 倚风寄语: 再美丽的容颜也会因岁月的摧折而老去,智慧却正相反。 做他的知己、谋士、对手,远比只做他的女人要明智得多。 因为智慧是一支可以穿越时间和空间的笔,把最美的倩影勾勒在他的心底,当繁花凋落,只有那栩栩清姿深隽于心,哪怕遥隔千山万水,又如何能够忘怀、放下? 温柔江南 第5章 路漫漫下 刘珩目光烁烁地道:“你怎么肯定败的必是刘羽,而不是刘卓?” 杨柳风缓缓抬眸道:“王爷亲自暗示过风儿的。” 刘珩挑眉道:“本王怎么不记得?” 她婉然一笑,复又垂下螓首认真地捶腿:“风儿记得,王爷曾经讲过一个关于两位皇子的逸事:说有一年外使进贡来一对极其凶悍的异隼,圣上龙心大悦,将之分别赐予大皇子和七皇子,那猛禽刚烈非常,非主人之令不从,大皇子刘卓见状道:‘不能为我所用,亦不可留待他人。’于是斩杀隼鸟驱逐了驯隼人;而七皇子刘羽却道:‘虽为禽畜,义胜世人。’于是派人护送隼鸟和驯隼人回国。” 刘珩的唇边已是漾起会意的微笑。 杨柳风只是顿了顿,接着道:“风儿以为刘羽仁厚,刘卓果决,两相交锋,仁者不及狠者。” 刘珩赞赏地颔首道:“言之有理。只可惜你是女子,本王的幕僚里缺少如此的权谋能士实在是一大损失。” 杨柳风略略欠身:“王爷谬赞。” 他笑道:“无论如何,既是你赢了,本王自然不能赖了彩头,说说看,想要什么?” 杨柳风烟眉低婉道:“风儿岂敢再要什么,风儿的一切都是王爷给的,若说略有些微薄见地,也是承蒙王爷调*教,怎敢恃宠而骄不知进退。” 只这一句语音幽幽,纵然百炼钢亦成绕指柔。 刘珩轻叹着柔声道:“起来吧。”说着已坐起身来,抬手扶着她的肘。 “是。”她低低应声,顺着他的搀扶盈盈站起。 却终于是跪得久了,双腿僵麻,微微一个踉跄,已被那只有力的臂膀顺势扶坐到榻上。 刘珩替她轻揉着膝盖,不禁颜色和悦地道:“疼不疼?” 她却是柔顺地一笑:“王爷如此疼惜实在是折杀风儿了。” 他微微一笑,端起榻畔矮几上的茶盏,杨柳风忙小心接过,忍着膝腿酸痛起身重新添茶续水,方才恭谨地再次奉上。 刘珩也并不阻拦,由着她侍弄完,才悠然地接过——他喜欢聪明美丽的女人,也喜欢安稳守分的女人,只是大多数漂亮的女人都太有企图,能够谨守本分的时间实在是不长,也惟有她,却是三年如一日地纤毫不肯僭越。 轻啜一口茶,刘珩忽然低笑一声:“若你是刘羽,今日之势该当何去何从?” 杨柳风沉吟道:“无非两条路,一是从此远离朝堂不问世事,二是伺机翻盘谋求起复。” “嗯,你会选哪个?”凝神在身侧人儿那纤秀的锁骨上,已不禁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触。 她慧黠地一笑:“若是风儿自然选第一条路,从此远离是非快意江湖,岂不美哉?” 刘珩微一愣怔,已是了然,笑着点了下玲珑的鼻梁。 见他将手从锁骨移开,杨柳风才接着笑道:“若是刘羽,自当选起复之路。” 刘珩欣然颔首,却听她低声自语:“只怕是……” “只怕什么?”见她微有踌躇,刘珩沉声道:“但说无妨。” 杨柳风犹豫片刻,方自低声道:“只怕是他外无兵权,内无宫眷,起复之路何其漫漫。” 刘珩微笑地睨着她低垂的容颜道:“你若是他,会当如何筹谋?” 杨柳风缓缓抬首,迎上他灼灼的眸,静静地道:“除非投靠有势力的重臣,或者依附兵权在握的武将,但不过……”眸光闪动,却不往下说,见刘珩轻抬下颌示意她继续,才慢慢地道:“朝中的两位宰辅当年为立后之事险些与皇上反目,此刻自然不会再拥戴皇后的子嗣。而兵部和吏部早已是妍贵妃娘家吴氏的天下,当然更不可能倒戈相向。唯一坐拥雄兵的宁远将军鲁奕铮鲁老将军,现在却是北羌战事吃紧,自顾尚且不暇。综观朝堂上下,能跟刘羽颇具渊源且有力挽狂澜之能的人,怕是也只剩一个。”却垂首缄口不言。 他神色温淡地笑道:“是哪一个呢?” 杨柳风垂首沉吟道:“说起此人,虽然文不掌权于朝堂,武不拥兵于关塞。但论人心,他曾扶助无数朝廷栋梁踏上仕途,为天下士子所拥戴;论恩义,他曾单枪匹马闯入金辽大营救回宁远将军的幼子,令鲁氏一门上下没齿感恩;论圣眷,他与当今皇上情愈手足,一人之辞胜千万人之呈,但有所求无不允准;论财力,他坐拥鱼米之乡的江淮吴越,便说富可敌国亦绝不为过。” 刘珩朗然大笑出声:“你是在说本王么?” 杨柳风亦悠悠抬首而笑:“正是圣上的皇弟,刘羽的王叔,江南的宁王。” 他轻哼一声:“你猜他会来找本王么?” “他若连这点都想不到,还是趁早绝了这起复的念头为妙。” 刘珩双眸微眯道:“依你之见,本王是该帮他,还是不帮?” 她恬淡一笑:“王爷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决不是喜欢卷入这皇位纷争之中,又岂会为了他而自毁清净呢?” 沉沉地点了点头,刘珩语音微寒地道:“你明白就好。” 缓缓垂首,杨柳风声音略显黯涩地道:“王爷是担心他不好意思直接去府上相求,会从风儿这里下手,其实风儿不过是个微贱的官妓,能得王爷专宠已是望外之幸,又岂敢存着僭越的非分之念?更遑论多嘴皇家国政之事。” 刘珩已是笑着轻揽香肩,安抚地轻拂她的鬓角道:“本王明白你素知进退,智虑非凡,只是……有时候未免过于心善,不要被人利用了才好。” 杨柳风眼波流转,轻垂羽睫道:“谢王爷教诲,风儿谨记。” ************************************************************** 倚风寄语: 拒绝是一门极其高深的艺术,尤其是对于那些能够决定你命运的人。 让被拒绝的人快乐地接受,是一种双赢,也是对自己更好的保护。 有时候,不为瓦全也未必一定要做玉碎。 温柔江南 第6章 花菲菲上 三月,春*色如锦。 湖上,游春的画舫已是莺歌袅袅。 湖畔,望波亭,十来个青年才俊正把酒斗诗,一时间华文溢彩珠玑流光,引得一些路人亦是纷纷驻足赞叹。 其中一个倨傲冷俊的白袍男子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频频望向亭外的小径,神色已有些不耐。 身边容貌朗润的青衫男子不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以卿兄不必心急,风儿姑娘既然应了照诚兄的帖子,必然不会爽约的。” 沈照诚闻言亦是笑道:“方兄所言极是,我这一趟的赏春社,就是为着风儿姑娘起的,原本定在昨日,可不巧宁王请了宫里的戏班,早就约定风儿姑娘昨日看戏,为这个她还特特差人过来商量着延后了一日,可见得是必来的。” 方瑾附和道:“江南士子谁不知道杨柳风虽身在青楼却是一诺千金不让须眉呢?” 钟以卿先时闻及“宁王”二字已是脸色一沉,但听方瑾盛赞杨柳风之时终于缓和了容颜,不理旁人的明嘲暗讽,只一味向路旁张望。 杨柳风,虽非头牌花魁,却是江南众多士子的心头好:她的风雅才情绰约睿智,以及虽委身宁王却不卑不亢的清傲,早已倾倒无数风流才子。 因此但凡有读书人起社聚会,无不以能请到杨柳风入席为幸,至于其他的青楼女子到底却排在其次。 “来了,来了!”围观的人群已是微微骚动。 钟以卿眸光闪动,见一顶轻纱小轿逦迤而来,片刻已是到了亭前。 粉妆俏颜的丫鬟明眸善睐,已是光彩照人,却不知那轿中的人儿又是如何的颠倒众生。 人群自然地分出一条路来,无数双热切的眼眸注视着纱轿中那一抹朦胧的倩影——杨柳风,因着宁王三年不辍的爱宠而得其亲许“择客献艺”,所以平日甚少得见。 寻常的妓*女即便是卖艺不卖身,却也只有被客人挑选的分,断无回拒客人之理,而这“择客献艺”,却是客人即便指了杨柳风之名要求她献艺,只要她不愿相待,便可拒之不见,一切责难自有宁王担承。 蕊儿拢起轻纱轿帘,杨柳风缓步而出:一袭淡如春水的简素衣裙,柔暖如春风的和煦笑靥已是迎来亭中士子的一阵欢呼。 方瑾大声地笑道:“风儿姑娘,你若再不来,以卿兄可是要拂袖而去了。” 调侃声引得其余众人一阵哄笑,钟以卿却恍若未闻,一双星眸仍是灼灼地望定娉婷而来的素淡佳人,满腔痴情昭然若揭。 迎上他炽热的目光,杨柳风只是落落大方地浅笑欠身:“难得钟公子有此雅兴。” “他呀,”沈照诚笑道:“我等的薄面如何请得动,须要借着风儿你的芳名才可劳动尊驾。” 亭内又是一阵哄然大笑,钟以卿的一片心思早已失落在那清新动人的盈盈春水中,丝毫不以为意。 倒是杨柳风岔开话题道:“日前拜读钟公子的《倾国序》,政见独特颇有受益。” 钟以卿笑而不答,倨傲的神色却已一扫而空,眸中尽是无限柔情。 甫坐未定,方瑾已带头怪叫道:“难得照诚兄起社,风儿竟敢迟到,累我等索然久候,当罚酒三杯,赋诗一首,各位说该是不该?” 立时应者如云,转眼间满满三杯酒已排放在前。 蕊儿忙忙地拦道:“方公子的话好没道理,沈公子的帖子上明明写着未时相候,你们自己来得早了,却反而怪罪我家姑娘来得太迟,这酒罚得不公。” 众人哪里容她分辩,却是一力起哄定要罚酒罚诗,蕊儿眼见她就要吃亏,情急之下已有些恼了。 蕊儿杏眼圆睁正待娇嗔,却见杨柳风款款起身,悄然递过一个制止的眼神,只得气鼓鼓地撇头不语。 杨柳风吟吟笑道:“风儿令众位公子久候实在不该,只是不胜酒力,可否但饮一杯?不然,这诗恐怕就罚不成了。”言罢,盈盈饮尽一杯,欠身施礼。 众人还待不依,却是钟以卿霍然站起身来,抢过剩下的两杯酒一饮而尽,爽然掷杯道:“我替风儿喝了便是。”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皆道代喝的不算。 正僵持间,方瑾忽然朗声道:“照诚兄,今日乃是起社吟诗,酒倒确是其次,咱们且听风儿姑娘的诗,若诗不好,再加倍地罚,如何?” 沈照诚颔首道:“此言甚是,咱们且听风儿的诗,作得不好再重重地罚。” 见社主已然发话,各人只得作罢。 杨柳风笑道:“却不知今日出的什么题,限的什么韵。” 沈照诚道:“方兄想了个新点子,以春为意抓阄定题,但得好诗不限韵脚。” 杨柳风向着方瑾笑了笑:“倒也是别致有趣。”早有人递过签筒,信手拈来,却是《春愁》。 亭中肃然而静,众人皆屏息凝神听她的诗——杨柳风婉妙的诗词早就跻身各大才子之列在坊间广为传唱,因而即兴所作便更是令人颇为期待。 手持花签,杨柳风微一凝神已有四句,曼声吟道:“已是春归画满楼,青烟曼笼柳梢头;不怜碧水凝红晕,笑觑垂髫唱浅愁。” 话音方落,钟以卿已然赞道:“好一个‘不怜碧水凝红晕,笑觑垂髫唱浅愁’,颇有稼轩居士‘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意境。” 杨柳风低笑道:“钟公子谬赞,风儿不及幼安远矣。” 忽然有人高声道:“以卿兄到现在一首诗也未曾作过,如今风儿姑娘来了,还不肯赏脸么?” ************************************************************** 倚风寄语: 进退得宜,应对有致,虽是风月场上,也如滚滚红尘。 言为心声,弦外人心,谁是什么人,需要如何应对周全,是人生的必修之课。 七绝《春愁》是倚风整改旧作而成。 温柔江南 第7章 花菲菲下 钟以卿看向她,却见伊人微笑企望,遂欣然抽出一支花签,却是《赏春》。稍假思索已吟道:“云晴绾素阳,风暖透寒窗,惜柳三分绿,怜梅一点香。” 沈照诚会心浅笑道:“惜柳三分绿,怜梅一点香,这两句甚是痴情,怕只有以卿兄这般的性情中人方有此珠玑。” 方瑾淡淡地道:“依瑾之拙见,倒不如‘风暖透寒窗’这句来得意韵悠长。” “寒窗”意指士子苦读,而“风暖”二字却有暗指杨柳风之意,一个“透”字已是道尽无限情思。 杨柳风接口道:“方公子诗文向来清奇,未知今日所作是何佳句,风儿可不愿错过了。” 方瑾听问,先是一怔,而后不禁略显不安,沈照诚却已忙不迭地递过方才记下的一张诗稿,笑道:“你来的时候正评着呢,我们都不说,你且看看如何。” 杨柳风接过轻声念道:“风羡霓裳雨羡芳,柳丝宜画客宜昌,抬眸爱尽春红丽,举步谁怜绛魄香。”微一沉吟已是了然,却垂首缄口不言。 这首诗前两句似写春*色怡人的美景,暗嵌“柳风”二字,后两句却是借着惋惜残花被轻忽践踏而暗抒胸怀隐晦地表达了怜爱之情。 沈照诚仍旧是笑着追问道:“风儿姑娘倒是品评一番,若评得无理可是要罚酒的。” 杨柳风抬首向方瑾一笑,温然道:“方公子惜春爱花,以致爱屋及乌连凋落的残花也一并怜恤,可见得亦是风流多情之人。” 她并未说破,却也不能被谓为解错,沈照诚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 钟以卿奉盏起身道:“素闻风儿姑娘弦歌清雅,然卿每每错过,今日借酒相请,望能得闻天音。”言罢举杯饮尽。 杨柳风歉然道:“来时说的是起诗社,因此风儿并未带琴,只怕要令钟公子扫兴了。” “不妨。”方瑾接口道:“瑾亦仰慕风儿姑娘的弦歌,故而今日已带了琴来,只不知能否有幸蒙佳人弹奏。” 一边说着一边已有家下屏开亭外围拢的人群,架起琴案,焚起香炉。 杨柳风见状欣然净手,笑道:“只不知众位想听什么曲子。” 沈照诚已然抢先说道:“风儿既然在此,谁还听那些陈年的旧曲子,不如就着刚才的‘春愁’二字,现填一曲,也算不令我等有虚此行了。” 众人附和,杨柳风颔首,款款坐至琴畔。 亭内亭外刹时一片静谧。 垂眸凝神片刻,素手轻抬,细碎地调弄了数声,流畅的琴音已如行云流水般悠扬响起。 幽寂之中,但如涓涓溪流徘徊空谷,鸟语花香,轻盈欢畅。 倏忽,弦音陡转,渐行渐疾,渐急渐密,铮然桀然,若骤风狂雨摧枯拉朽,然于那残暴肆虐的缭乱之声中,始终有一线清音若隐若现浮沉挣扎,令人不由揪心痛惜。 迷乱颠仆中,清音陡然凄厉高亢,悲鸣幽咽之处,铮铮数下裂帛之声,四周一片沉寂。 正当众人惊疑不定之时,幽婉之音忽然靡靡响起,一扫之前的霾戾,缱绻缠绵处,幽幽的歌声响起,却是一首《醉花阴》: 画里芳菲春翦翦, 把酒痴心漫, 醉倚旧时窗, 小榭噙风, 梦绾当年燕。 微寒料峭侵薄暖, 待与谁人看, 寂寞更贪欢, 不对菱花, 凭任青丝乱。 娓娓悠悠,琴歌声止处,惟闻余音袅袅,众人皆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杨柳风垂眸静坐,缓缓自琴意中回过神来,却忽然感受到人群中一道异样冰冷的目光,抬眸寻去,却是人影重重无迹可查。正疑惑处,方瑾已是带头鼓掌走下亭台:“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杜少陵的这一句瑾素谓夸张,今日闻风儿的弦歌雅韵,方知是瑾肤浅了,世间确有如此妙音。” 烟眉婉转,杨柳风爱惜地轻抚琴弦道:“这架古琴声音浑圆饱满,悠扬流畅,虽形貌质朴天然,却是难得的好琴。” 方瑾眸光闪动道:“这架‘素泠’今日能奏出如此天籁之响,方不负它。” “素泠。”杨柳风喃喃地道:“果然是简素而泠泠。” 方瑾上前一步,恳切地道:“如蒙风儿姑娘笑纳,实为‘素泠’之幸,瑾亦幸甚。” 杨柳风恬淡地一笑道:“方公子抬爱风儿感激不尽,只是‘素泠’冰清玉洁优雅孤高,今日为风儿操弹已是玷辱,岂可沦落烟花令之蒙羞,方公子若真心怜惜,还请收回成命,代为悉心保管,免令风儿担暴殄天物之罪,风儿感激涕零。” 方瑾微有怅然之色,却已无言可对。 蕊儿上前轻声道:“姑娘,出来那么久,也该回去了。” 杨柳风抬眸果见红日偏西,待要辞别,众士子执意挽留,直盘桓至日近黄昏,方才恋恋散去。 ************************************************************** 倚风寄语: 洒脱大方,应时而为,谈笑间轻松挥洒,不着一丝痕迹。 人与人,诗与诗,心与心,不近不远,不疏不谄,不着痕迹。 本章两首绝句是倚风修改旧作应时之用。 《醉花阴·春愁》一词,是特为本作原创。 温柔江南 第8章 酒醇醇上 回到郁怀乡,尚未进门,鸨母已经如见救命稻草般地扑上来牢牢抓着杨柳风的手臂,一脸哀苦地道:“我的姑奶奶,沈尚书的公子竟然如此痴缠,这一去就足足地磨了一个下午,快点吧!王爷在里面已经等一个多时辰,刚才送晚膳的人还让给堵了出来,说是等你回来一起吃,你要再不回来,妈妈这条老命就要活活给吓没了。” 杨柳风只是淡然一笑:“如此说来王爷在噙风阁中?” 鸨母苦着脸道:“可不是,连个侍候的人都不让上楼。” 杨柳风颔首,侧颜对蕊儿道:“去浣洗房把那身玉色的衣裙拿到雨阑姐姐那里去,妈妈,您差人跟雨阑姐姐说一声,风儿借的她的听雨轩更衣梳妆。”蕊儿应声而去。 鸨母已是满脸惶急之色:“姑奶奶,你还有那个闲心更衣梳妆?赶快去跟王爷赔个罪吧,你说你侍候王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什么时候如此纡尊降贵地屈就过别人?上回,印香缘的秋然姑娘不过是晚了一盏茶的时候,他便已大发雷霆,差点没把园子给拆了,院里的鸨母龟奴连着秋然一起都赏了板子,足足有半个月……” 她尤自絮絮地跟在身侧唠叨,杨柳风驻足冷笑道:“妈妈放心,风儿若有恩宠,半分不会少了郁怀乡,风儿若有危难,半点不会带累郁怀乡,您只管安心地照顾其他客人,天塌下来风儿拿命扛着。”言罢已是拂然离去。 ************************************************************** 噙风阁。 离雨阑的听雨轩不远。 “噙风”二字是宁王亲赐。 “你可知本王为何要赐这‘噙风’二字?” “风儿驽钝,请王爷明示。” 刘珩眸光灼灼地道:“人都说含在嘴里怕化了,本王却偏要将你噙入口中,看看你这缕冰凉的冷风何时会融化。” 杨柳风抬首瞥了一眼匾额上那两个风骨遒劲的大字,冷冷地一个微笑。 噙风? 始终亦不可逃脱地成为股掌之中的玩物,何必要用一个“噙”字装饰得如此多情旖旎? 轻盈的脚步声自楼梯上响起,倦怠的心已不自觉地有了微澜,刘珩却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耳听得轻慢的脚步缓缓地来到床前,他没有动、没有睁眸,心底深处似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火苗。 仿佛有了片刻的停滞,接着一个带着微淡幽香的身体悄悄地坐到他身边,下一刻,柔腻温凉的纤纤玉指已轻缓地按揉着他的太阳穴。 酥松舒缓的感觉自头上传来,终于令紧拧的眉头不自觉地打开,他似是呻吟似是叹息地低声道:“回来了。” “让王爷久候,风儿死罪。”低婉的声音轻幽响起。 刘珩慢慢睁开双眸,凝视侧身谨坐的人儿:一身玉色罗衫,素淡却不失柔和;云鬓斜挽的坠马髻,随意却不散乱;乌丝中只簪一支熠熠的明珠钗,简洁却更显出温雅柔曼;冰肌素骨不施粉黛,却萦绕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神色恭谨却不阿谀,一只圆泽的红玉镯随着手上轻缓的动作在纤腕上润润滑动,鲜艳剔透映衬着莹白的皓腕,分外撼动人心。 他受用地眯起眼睛,看着那轻轻摩挲着幼嫩肌肤的镯子,恍惚有一瞬间的失神——无论什么样的时候,她总能以最从容优雅的姿态出现在他眼前,永远是如此的简素又不失完美,三年,从未有所松懈,纵然他阅遍繁花,却依然愿意回到这样的温淡清幽之中。 “都去了些什么人?”他淡淡地问。 “无非是些官宦之家的士子吟风弄月而已。”杨柳风平静地道,手上的动作却是片刻不停,轻重适宜。 刘珩突然轻轻一笑:“本王听说姑苏的才子钟以卿也特地赶来了。” “是。”她只是低声应道,并不多置一词。 他却似已是饶有兴致:“前两天本王看了他的《倾国序》,政见独到,言辞也颇犀利,不知其人如何?” 静默了半晌,杨柳风才幽幽吐出四个字:“不擅为官。” “何以见得?”他轻笑。 “恃才傲物,心无城府,纵然以才学取胜只怕也难在朝堂立足。” 刘珩赞同地颔首:“本王素来爱惜他的才华,只是亦久闻其桀骜不羁愤世嫉俗,连风儿都这么说,此人果然不可用,只是可惜这满腹经纶。” 她低声道:“可用之人未必在朝堂,不可用之人未必在乡野。” 刘珩缓缓合上眼帘道:“话虽如此,现今毕竟是朝堂之上缺少栋梁。” 转眸思忖了片刻,杨柳风微微犹豫地道:“王爷若需用人,倒有一个或可商榷。” “什么人?你却要如此踌躇?” 她字字低沉地道:“江淮盐铁使的公子方瑾。” 刘珩倏然启眸,烁烁地盯着她道:“说下去。” 杨柳风沉吟道:“此人才华横溢心志深远,若踏入仕途,必然能够进退得宜游刃有余,前途不可限量。”眉心悄然一蹙:“只是他的父亲江淮盐铁使方季森却为妍妃一党,只怕又未必可用。” 他了然一笑道:“妍妃之势日盛,吴氏一族又掌控着吏部,方季森是个聪明人,岂有不审时度势为求自保的?依本王所见,非但方瑾可用,方季森亦可用,不过江淮盐铁使虽是个肥缺,却不掌政权,若要用他父子,只怕少不得还要委屈他们一下来个欲扬先抑才好。” 她却是低垂螓首,缄口不置一词,只是认真柔缓地继续轻轻按揉。 刘珩坐起身来,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目光深邃地道:“素泠古琴如何?” “王爷取笑了。”杨柳风羽睫轻垂,声如古井无波:“风儿推举他并非在于琴上,只是平心而论。” “话虽如此,不过这个方瑾非但有才有智,更是情深意厚,宝剑赠英雄,古琴馈佳人,不可不谓用心良苦,风儿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刘珩渐渐凑近的呼吸已是炽热可闻。 ************************************************************** 倚风寄语: 时刻保持以完美的姿态出现在朝夕相处的人面前,是一门艰难的功课,却也是令感情历久弥新的不二法门——毕竟,再痴情的男人也不会甘愿地每天面对一个黄脸婆吧? 吸引远胜于日日在后的紧盯不舍。 温柔江南 第9章 酒醇醇下 既不躲闪,亦无惊慌,仿佛没有听出语意中的危险气息一般,杨柳风只是淡漠地道:“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风儿岂会当真。” 深望着她宁静明澈的眸底,片刻,刘珩终于无声地笑了:“他听了这个话只怕是要伤心了。” “本无心,何谓伤?” 指端柔腻的触感令他不禁轻轻摩挲:“你如此回护他,是怕本王迁怒于你,还是怕本王不利于他?” “王爷英明睿智,如何舍得迁怒于风儿,王爷爱惜人才,又岂会不利于他。”她声音温淡听不出半点情绪。 刘珩终于轻笑一声道:“你说得没错,本王确实不会迁怒于你,不过他明知你是本王的人,还敢心存觊觎,不仅是他,还有那个钟以卿,本王若不施惩戒如何以儆效尤?” 杨柳风只是默然微笑。 眸中再次闪过危险的光芒,刘珩扼着玲珑下颌的手微微收紧:“怎么,心疼了?” 她依旧吟吟浅笑:“风儿只会心疼王爷饿坏了没有。” 刘珩大笑出声,一双寒潭顷刻已漾如春水,略带着一丝痴迷地凝视着她道:“也只有你,能将本王的怒气消散于无形。”——不得亲近,却恨不起来、恼不起来,更舍不得放手,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羁绊住如此飘忽的浪子之心吧? 楼下,鸨母听见噙风阁中传出的开怀大笑,才终于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道:“好了,好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笑了就没事了。” 于是忙着悄声吩咐备膳,又叮嘱了蕊儿几句,方才咕哝着放心去前面招待客人了。 ************************************************************** 恭送宁王走的时候已近午夜。 望着软轿没入黢黢夜色,杨柳风回转进郁怀乡的花厅,却见鸨母一脸愁苦地嗫嚅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蕊儿念及她之前的寡情薄义,冷哼一声,拽着杨柳风便要走开。 她却轻轻挣开蕊儿的手,上前道:“妈妈可是有什么难处么?” 鸨母涨红了老脸道:“风儿啊,你不要怪妈妈,毕竟这郁怀乡上下百来口人,可都是沾着你的光承蒙宁王的庇护,妈妈……” 杨柳风截口道:“此事不必多言,风儿知道妈妈自然有妈妈的难处,之前是风儿任性了。” 鸨母已是忙不迭地讪笑,接着又面露苦色地低声道:“今儿也不知道得罪了哪一家,来了那么位公子,也不叫姑娘,就只管喝酒,谁去劝都不理,我先时以为他眼界高,寻常的姑娘不入眼,可是就连凝嫣都叫去了,人家还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妈妈看着像是个情场失意的人,风儿你最会劝服人,此事怕是只有你能出面照拂了,不然咱们这楼下怕是一夜不得安宁了。” “人在何处?” 鸨母朝着厅中努了努嘴。 只见偌大的花厅冷冷清清:此刻,来寻欢的恩客若不是酒足饭饱地扶摇回家,便已是软玉温香地拥着上楼去了。 灯影昏暗中,只有一隅还烧着两支高烛,一个萧瑟的背影孑孑而坐,一杯接一杯孤寂独饮。 杨柳风挥手阻止了蕊儿刚要脱口的忿忿之词,笑笑道:“请妈妈在冷月亭摆下酒菜,我与这位公子促膝相谈。” 鸨母笑着应声,喜滋滋地下去吩咐。 蕊儿恨恨地道:“见着人家危难就不管不顾撇手走开,有求于人的时候就巴结奉承,哼!” 杨柳风笑了笑,淡淡地道:“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蕊儿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在她再三催促下悻悻地向内院走去。 ************************************************************** 刘羽觑着花榜上最后的那三个字,一杯接一杯地慢慢喝着。 他很清楚自己在等谁,为什么等——那一天老管家终于还是追出来,塞给他一些替换衣物和一千两银票。老泪纵横地扶着他的手道:“如今这朝堂内外,怕是只有宁王的话或可令圣上收回成命,当年皇后娘娘曾有恩于宁王,如今你去求他看在昔日的恩情替你向圣上进言。” 虽然只是微渺的冀望,但他已别无选择:朝堂内外尽是妍贵妃吴氏一党的爪牙,而那些言官阁老也因当年父皇强行册后之事对他母子怨怼极深,放眼朝野,只有宁王这个稀薄近无的期望。 一路行来,却无意中听说素有浪子王爷之称的宁王竟然三年不辍地包幸一个叫做杨柳风的烟花女子,这令他原本幽黯的心中透出一丝曙光:若直接去找宁王而被拒,那么便再无丝毫圈转余地,毕竟,他对自己这位年龄相差无几的王叔毫无所知,不如先去见见这个风尘女子,以她在宁王身边三年不衰的爱宠,说不定反倒有更好的机会可以把握。 望波亭畔,偶被弦歌吸引,却与这个女子不期而遇,他冷笑:他毁在一个女人手中,而现在,却要从另一个女人身上东山再起,只不过,他已不会再有真情,所有的,都只是残忍的利用。 **************************************************************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身后一个婉娩动听的声音轻轻飘来。 一袭玉色长裙,眸若春水,笑如春风,顾盼间,已自让人心动,不是色*欲之动,而是期待爱惜亲近之动。 刘羽只是冷冷地盯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他不想操之过急,至少在没有摸清对方的心思前,不愿泄露自己的底细。 “这位公子,可否容风儿借坐片刻。”杨柳风笑容更盛——凭直觉她便认出这就是那望波亭畔幽寒的眸光。 “坐。”故作的冰冷倨傲里不自知地透出一丝戒备。 盈盈落座,她嫣然凝视着眼前眸底藏着深深伤痛和仇恨的弱冠少年,这个应该比她还大着两岁的男子却令她觉得犹如自己的弟弟般青涩单纯。 他的冷漠没有给她带来一丝的拘谨或不自在,杨柳风暖暖地笑着道:“其实太白的这首诗风儿最爱的却不是脍炙人口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而是最后的两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如此豁达,如此不羁。” 刘羽喃喃地重复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忽地哂然一笑:“姑娘自己亦能做到如此洒脱么?” 杨柳风曼声笑道:“因其不能所以艳羡,风儿不过是红尘中俗之又俗的一个烟花女子,岂敢媲美诗仙?不过看尽这风月场中的缘来缘去略有所悟罢了。” 他目光烁烁道:“愿闻其详。” 杨柳风方欲启齿,却听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大声的调笑,烟眉一蹙:“公子若不介意,可否随风儿移步园中?” 刘羽欣然起身道:“如此就叨扰姑娘了。” ************************************************************** 倚风寄语: 少年受挫难免会沦于偏激,而事实上,真正屡受挫磨的人其实反而会更加通达淡然。 对于世态炎凉,对于人情冷暖,以一个温和的笑来轻轻包容,或者比仇恨和愤懑能够令生活更加美丽。 温柔江南 第10章 意融融下 阳光,明媚柔和,将刘羽从梦中唤醒。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依稀记得这一夜“醉靥”弦声不绝,身边的人温暖如春风。 何时睡着的却已不知,不过,自他被废黜以来从未睡得如此酣甜。 启眸,依旧是那恬淡如春风般的笑靥——竟是倚在佳人的怀中温存了一夜? 微窘地坐直身体,刘羽有些赧然地垂首无言。 “羽公子睡得可好?”杨柳风语音淡然,仿佛只是清晨偶遇般地亲切相问。 “唐突劳顿姑娘之处还请见谅。”虽是致歉,却并无歉意,刘羽深深望入那一波春水,却依旧温淡到看不出任何情意。 他微微有些失望:如此良宵,如此旖旎的合鸣,她难道半点都不曾心动么? 杨柳风款款起身一福:“羽公子客气了,时辰不早,风儿送公子出园。” 刘羽亦起身微微颔首——看来也只有多来几次,厮混相熟方可再作计较了。 ************************************************************** 刚踏进花厅,鸨母已是满面堆笑地迎上前来:“哎哟,公子跟我们风儿可是缘分不浅呐,我们风儿眼界素来甚高,可从没陪过哪位客人彻夜相谈呢。” 刘羽微笑地瞥了一眼身侧淡漠的佳人——原来无情处已是有情。 “妈妈,一共多少银子。”他说着已摸出身边的荷包。 鸨母的眼睛笑得都快没了,讨好地道:“我们风儿献艺呢最低是五十两一个时辰,昨夜到今晨一共是四个半时辰,也就是二百二十五两,酒钱菜钱一共是一百五十两,还有冷月亭的包场费五十两,一共是四百二十五两,您这是头一回来,跟我们风儿又如此投缘,零头我怎么好意思要呢,就给四百两好了。” “不贵。”他微笑地打开荷包,脸上的笑容却在瞬间凝结。 刘羽是皇亲贵胄,从小便衣食无忧,自来就没有钱的概念,此次南下,老管家给的一千两银票,他虽没有奢侈挥霍,却也未曾刻意俭省,而用多用少也从不在意。 没想到,打开荷包,里面却已只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和几锭碎银,哪里付得出四百两之多? 半晌,直到鸨母的笑容已经僵硬了,刘羽才涨红着脸嗫嚅道:“我身上的银子不够。” 鸨母勉强扯着皮笑肉不笑的脸道:“公子您说笑了吧?” 他尴尬地垂头道:“我,我身上的钱真的不够,要不这些你先拿着……剩下的我再回去取。” “回去?”鸨母的脸上收起笑容:“公子回哪去?要不我叫下人去府上送个信,叫人把银子送过来也好,何必劳动公子您亲自奔波往返?” “这个……”刘羽生涩地道:“须得我亲自去取。” 鸨母一阵冷笑:“敢情公子当老身是刚出道的雏儿么?你这一走要猴年马月才能回来?”神色一厉高声喝道:“来人!” 已有七八个打手应声。 却听杨柳风疾声道:“且慢!”转向鸨母神色恳切:“妈妈,或者羽公子真的需要亲自去取,不如就等他一等。” 鸨母轻蔑地笑道:“只怕他就要一去不回,这种白吃白占的人我见多了。” “不会的,风儿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妈妈就放心吧。”杨柳风淡淡的语声却有着无比的肯定。 刘羽愕然抬眸迎上她颇有深意的目光。 鸨母冷哼道:“放了他?他要是不回来怎么办?” “他若一去不回,风儿愿承担一切后果。” ************************************************************** 黄昏,街市上的人渐渐稀少。 刘羽怔怔地坐在路边,胃里涌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感觉,他想,这恐怕就叫做饥饿吧。 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米饭的清香,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干涸的口水:早上到现在只喝了几口清水。 从来也没有过如此的困窘,在饥饿面前,权利和仇恨竟忽然变得仿佛遥不可及,对于生存的渴望超过了任何其他的欲念。 就在刚才,他终于下定决心去敲了两江观察使的府门。 “公子何事?”开门的人见他衣着光鲜倒也不敢小觑。 “烦请代为通禀就说刘羽求见。”不得已,他只能亮出自己的身份。 观察使是五品官,他隐约记得此人好象是姓贺,如今自己虽被废黜,但不求扶助,暂借些银两总该可以,况且几百两银子也不是大数目。 门人狐疑地进了去通传,须臾,又回转过来道:“我家老爷不在,请公子另投他处吧。”说着便要掩门。 刘羽忙上前一步抵住门道:“不可能,你有没有跟他说我叫刘羽?他会见我的。” 门人已是鄙夷不耐地道:“说了说了,我家老爷说他不在,你没听见么。” 猛力将他推开,砰然一声,大门已经结结实实地关紧。 刘羽苦笑:我家老爷说他不在…… 人情的冷暖竟至于斯。 昔日的前呼后拥,今日的拒之门外,原来权力和地位竟是如此虚幻。 所谓的权位,人可予之,亦可夺之。 而自以为无所不能的他,今日才知自己的力量如此单薄,离开了皇室贵胄的光环竟连一餐饱暖也无法保障。 颓然呆坐,心头千万次地想要逃离。 然而,一双挥之不去的荡漾着春风的眸却在他心头熠熠。 “他若一去不回,风儿愿承担一切后果。” 可以离开吗? ************************************************************** 倚风寄语: 这不是故事,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红灯亮了,两边没车,过还是不过? 很多时候我们面对的不是制裁和惩罚,而只是我们的内心。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