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城里来的姑娘 苏兰镇最热闹的地方有个小诊所,外面一间是药房,红漆柜台漆色几乎脱尽,也可算历史悠久了;一条供病人休息的长木椅十分老旧,但被摩擦得十分光亮。里间是诊断室,开了个窗口正对着红漆柜台。每逢赶集的日子,有病没病的都往里边挤,坐在木椅上休息的,站着摆龙门阵的,蹲在门前吸烟的,这场面活像一幅画。 三月里来好春光,小诊所的柜台前站着仨姑娘,两个马尾发,一个披肩发。中间那个马尾发,个儿最高,浅灰色上衣,十六七岁,荷花般亭亭玉立;外边那个马尾发,玫瑰红上衣,十四五岁,桃花般粉色可爱。里边那个披肩发,深绿色上衣,二十三四岁,皮肤白皙,杨柳般婀娜多姿。桃花姑娘我认识,她是三生产队的苏秀容,在苏兰中学上学;另外两个姑娘,马尾发很清高,披肩发很洋气,依我判断,她们是城里来的姑娘。披肩发正在跟大队秦会计交谈,如果没猜错的话,她俩是下放到苏河的知青。“灰色上衣,十六七岁,端庄美丽,像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从此定格在我脑海中。 苏乐华是苏河大队广播维修管理员,“广播户户通”青年突击队队长,“广播户户通”工程由他负责。青年突击队的队员来自各生产队,主要工作是浇注水泥杆子,然后测量、挖坑、栽杆和拉线,保证家家有广播,人人能听到毛主席和党中央的声音——苏队长是这么说的。不用说,能参加青年突击队,是件十分光荣的事情。 听苏乐华说,第三生队推荐来参加青年突击队的是俩姑娘,其中一个是刚下放来的知青,叫伊雪,我心里不禁一怔:莫非是她!苏兰小诊所那个荷花姑娘,没想到,我能在“广播户户通”青年突击队与她相识。 “广播户户通”开工的那天早晨,一高一矮两个姑娘站在大队部门前的“大批判专栏”处,专栏上方悬挂着一幅大红标语:“批林批孔,防修反修”。矮的是苏秀玲,苏兰小诊所“桃花姑娘”的姐姐,高的扎着马尾发,穿一件工作服,应该就是伊雪,她俩好像在嘀咕什么。苏乐华从旁边的农机房出来,肩上扛着两把铁锹,我刚进院坝,听见苏乐华跟她们打招呼。“啊!苏队长。”高个儿姑娘轻盈一转身,这是我第一次听她的声音,那种伴有鼻音的富有磁性的独特的少女声音,她就是伊雪!苏兰小诊所里“那株亭亭玉立的荷花”,所不同的是她今天穿了一件宽大的蓝色工作服,像个“小大人”,但没法掩盖那少女的稚气和羞色。 浇注水泥杆子并非尖端技术,钢筋、水泥、沙石、搅拌、浇注、震动、凝固,就这么简单。“你们是不是有点笨啊!先把沙石水泥和匀,才掺水嘛。”我一边说,一边拿起铁锹作示范。队员苏秀玲笑嘻嘻的,拿着铁锹学我的样子,其它人都在旁边观看。只有伊雪满不在乎的神情,一蹦一跳往沙堆走,只见她蹲下去,又倏地站起来,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哦!贝壳,我看见了,一片白色的贝壳。她高兴得像小姑娘,把两只手藏在身后。我想,这是青年突击队呢,你是来劳动的,还是来玩耍的?你看她,这会儿又仰望着天空,苏秀玲也跟着仰望天空,原来头顶上有一队鸽子。“大雁!大雁。”伊雪惊叫起来,于是大家都仰望天空。“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苏秀玲和王友明不约而同唱起来。“大雁,大雁吗?那是鸽子也。”我嚷叫起来。“这还是春天呢,大雁秋天才往南飞啊!”苏乐华讥笑说。伊雪羞红了脸,苏秀玲和王友明面面相觑,然后笑弯了腰。 午餐集中在苏乐华家里,八个突击队队员,加队长苏乐华共九人,刚好围一桌子。大家像累了似的,都坐着不动,苏秀玲伏在桌子上,只等饭菜端来,只有伊雪姑娘精神抖擞,表现得十分活跃,又是端菜又是添饭的。 “还差一碗,书记这儿。”苏乐华开玩笑说,“服务不周,书记以后不准你加入共青团哈。”伊雪俏皮的样子,说:“我在学校就是团员了。”“我帮书记添。”苏乐华眼疾手快,帮我解围,而我好生尴尬。 下午,用来震动的汽油机哑巴了,苏乐华在仔细检查故障,我去帮负责搅拌的队员搬运沙石。“书记模范带头,我们不好意思呢。”苏秀玲说。“不要书记书记的好不好,汽油机病了,我闲着没事,来帮帮你们,我担心你们等会儿接不上。”我说。苏秀玲是个爱说爱笑十分单纯的姑娘,压根儿没想到我是想帮伊雪。我想,伊雪在城市里长大,从来没干过体力劳动,她的手不磨破才怪。“你们明天最好带一双手套哈,手磨破了影响工作。”我这是故意说给伊雪听的。 汽油机坏了,苏乐华检查了很久,仍然找不到原因,只好坐在地上休息。“书记,你去喊一下开拖拉机的王师傅好不好,让他来看看。”这是苏乐华在叫我。我说:“他会来吗?”苏乐华笑着说:“你不是农机管理员吗?他敢不来。”“‘农机管理’,那是临时的——好吧,我去请他。” 王师傅慢吞吞的来了,感觉有点摆师傅的架子,他不慌不忙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黑武器”——土烟,问:“有啥问题嘛?”“知道什么问题,还请你来吗?”我笑着说。 “油管、滤清器,我都清洗过了,不知啥原因,就是打不燃。”苏乐华说。王师傅从裤兜里摸出一盒压扁的火柴,好不容易抽出其中的一根,慢条斯理地把“黑武器”点燃,这才挽起两只袖子,开始检修起来。 不知何时,天空铺满了晚霞,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鹰鹃鸟的叫声,“米贵阳,米贵阳……”机耕道上,有一头水牛慢腾腾朝这边走来,后面跟着一老农,他的肩上扛着犁。“你这瘟畜,快一点行不。”老农分明是在骂牛。 修汽油机的王师傅急得满头是汗,他的“黑武器”早就没冒烟了,而一群小飞虫还跟他过不去,在他的头顶上乱舞——这汽油机怎么弄不响呢?毛病在哪儿啊! 苏乐华在王师傅身后转圈圈,他比王师傅还着急,队员们也焦躁不安地围过来。苏乐华开工时就约法三章,任务完不成扣报酬,这第一天怎么就不顺利呢!这当中最无动于衷的是伊雪,你看,她一个人又在沙石堆里寻什么呢?城里来的姑娘啊,极有可能喜欢那些玲珑奇巧的小石子。 伊雪笑咪咪过来了,手里攥着什么东西?王师傅在拉动汽油机,“哒哒哒”三两声,又变成哑巴了。“咋不冒烟呢?是不是堵塞啦!”伊雪惊诧的样子。“没发动,当然不冒烟啰,你……”我想说“你懂个屁”,但没说出口。苏乐华好像得到了什么启发似的,赶紧趴在地上往排气孔瞧:“哎呀!我的妈,排气孔里真的有一个纸团,快递给我。”王友明递给他扳手。“我说铁丝。”他冒火的样子。“一定是那个可恶的纸团。王师傅,快把油管接好。”我催促他。 “哒哒哒”,汽油机响起来了,清脆悦耳,连续不断,大家高兴得鼓起掌来。“这是哪个瓜娃子干的哟!我不弄死他。”苏乐华气愤地说。“应该是在我们吃午饭的时候有小孩子来玩耍过。”我猜测说。 “伊雪,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想到排气孔堵塞……”苏乐华十分感激的样子。“队长,我懂啥‘排气孔’啊,随便乱说的。”“你何必谦虚呢,让苏队长给你加报酬。”我逗趣儿。 “把我的时间耽搁了,我本来去耕地的。”王师傅伸了个懒腰,扔掉手中的“黑武器”,灰溜溜地走了。苏乐华停了汽油机,对大家说:“各位,今天下午的时间就算报废啦,明天中午不休息,弥补起来哈。” 大家散了,我帮苏乐华抬汽油机,伊雪也来帮收检工具。“城里来的姑娘,这回你长大了。”我想表扬她,却不知说什么。 苏秀玲挽着伊雪的手走了。我好想变成女孩,跟她们一起,手牵着手,有说有笑的回家。 正文 第2章 政治夜校 “干训班的同志们,苏河的政治夜校,在我们闵江地区赫赫有名。今天,带大家来参观学习,”闵江县委组织部的罗云阳副部长向我点头示意,“下面请,苏河大队团支书,齐梦同志,给我们讲一讲,如何办好农村政治夜校。大家欢迎!”他抑扬顿挫的,官腔味很浓。 “未来的干部同志们:首先欢迎大家光临指导。政治夜校是个新生事物,各地都在探索,要说经验,还谈不上。罗副部长让我介绍,那我就讲几句:我认为,要办好政治夜校,一是要党支部的大力支持。例如,我们政治夜校上课用的教室就是党支部会议室。二是要发动团员,也就是团员的带头作用,我们要求每个团员动员一个青年,全村三十五个团员,政治夜校不就有了七十个学员。”我还没讲完,罗副部长就带头鼓掌。我接着说:“第三点是组织文艺宣传队,吸引青年参加政治夜校。我们的舞蹈节目——《请到我们山庄来》,还有快板《政治夜校学理论》,在苏兰镇文艺汇演中分别获得一等奖和二等奖!”干训班的同志长时间热烈的掌声,罗副部长最卖力。正在这时,窗外有个身影一晃而过,我怔了一下:她是伊雪…… “刚才我说几点哪?”我问罗副部长。“你讲到第三点,办好农村文艺宣传队。”罗副部长说,“齐书记,你给大家讲讲‘政治夜校学理论’的事,你说的那个‘快板’。” “‘哒哒哒’,竹板儿响:学理论(līlóng),学理论(līlóng),毛主席号召学理论(līlóng),亲切的教导记心中(xīzhóng),防修反修干革命……”我学河南腔调,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停、停,严肃点哈。这是政治——政治夜校学理论,值得推广。”罗部长有些吞吞吐吐。 “罗副部长说得很对,”我立刻严肃起来,“还有第四点:政治夜校的主要任务是学理论,特别是阶级斗争理论。我们政治夜校在各个生产队都办有理论宣传栏,或者叫大批判专栏。” 我的“经验”介绍完了,罗副部长作总结,他说:“同志们,‘把政治夜校办成阶级斗争的阵地’,是我们这次来苏河参观学习,所取得的最重要、最宝贵的经验!” 干训班的队伍七八十号人,在罗副部长的带领下,离开了苏河大队部,他们在弯弯的机耕道上排成了一条长龙,引起田野上耕作的农民好奇地伸颈观望。 目送着他们离开,回到大队部我如释重负,独自欣赏窗外绿色的庄稼,眼前尽现伊雪的身影。 我锁上教室的门,刚转身,她——伊雪姑娘,竟然出现在我面前:粉红色的确凉衬衣,西施颦眉的模样。“你的钢笔……给你。”她柔弱的声音。钢笔!哦,我想起了,那天跟苏乐华去她的住地小岗山抄歌曲。“我……对不起,谢谢。”我有些慌张。“不必……我想你会着急。”她停顿了一会儿,“其实,我是来向你请假,今晚政治夜校我不能参加。”“请假!你跟苏秀玲说一下就……你怎么知道我在大队部?”“我听苏书记说的,县里的干部今天来参观政治夜校。”她说。 “刚才你从窗外边经过?”我问。“嗯,我先去了商店,然后去医疗站,然后再过来。”她说。“然后你来找我请假——今晚要商量文艺宣队的事……”看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我赶紧说,“那随便你吧。” 初夏之夜,伸手不见五指,仰头不见星星,而政治夜校灯火辉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有的学员说不好理解,老实说,我当初也有想不通,我举个例子,大家就明白了。多数人一心为集体,少数人一心为自己——养鸡、养鸭、养鹅走资本主义道路。少数人富了,那是资本主义的‘富’,我们不要,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穷’。”我津津乐道,教室里鸦雀无声。 “伊雪病了,她要请假回去。”苏乐华凑近我耳根说。“下面由团支部的王委员给大家讲。”我把手中的资料递给王恩龙,然后悄声对苏乐华说:“我把伊雪送回小岗山,夜校结束后,文艺宣传队的会今晚就不开了。” 自教室里出来,苏秀玲一直扶着伊雪。“秀玲,谢谢你,我能走。”她直起腰,佯装没事。“不逞强好不好,去医疗站吧。”“书记,没事,下午我已经看医生了。”她说。 苏秀玲仍然扶着她,一路走走停停,有时她还摁住腹部。“是不是胃子疼。”我问。“好像是。”她回答。我好想去扶她,终究缺乏勇气。 回到小岗山,苏秀玲忙着搬椅子,然后倒开水、拿药。她吃完药,喝点儿糖开水,精神忽然好了许多,“我走时忘吃药啦。”她说。“吴斐琳不在?”我问。“她回铜溪了。”她说。“我还以为你们同在闵江城呢。”我接着说,“下午,你不是来请假吗?”“你不是没有同意吗?”她反诘说。“我没说不同意。”我辩解。“但你说很重要的会。”“书记有时候太严肃了。”苏秀玲帮腔说。“是吗?嗯,我自己也有觉察。” 离开小岗山的时,我对苏秀玲说:“吴斐琳不在,你今晚就陪陪她吧。”“齐书记,你放心,我们是好朋友呢。”苏秀玲笑眯眯的。 那晚回家,我睡意全无:弯着腰,摁着肚子,还说“没事”,假装坚强。外表上挺健康的,怎么会……我想起“广播户户通”突击队的时候,栽水泥电杆,我和苏乐华用肩去扛,她解下紫红的围巾递给我,无意之中,我瞥见她白玉般的颈脖……柔软的围巾紧贴着我的脸,带着体温带着肤香……她为什么不给别人而给我呢? 我想起那次去公社参加优秀共青团员大会,有苏乐华、王恩龙、伊雪和苏秀玲。路上,她偷偷塞给我一颗苹果,飞鸟留痕,苏乐华好像发现了什么。 她平常神采奕奕的,怎么会生病呢?这让想起一星期前她掉入水沟的事: 苏河大队仅有一台稻麦脱粒机,那天正好轮到第三生产队收小麦。王友明是管机器的“师傅”,我是农机管理员,负责供给柴油。 我去检查用油情况,正好遇到她站在脱粒机旁,又穿那件宽大的工作服,系一张橙红色头巾,露出两只黑眼珠,红红的脸蛋儿像村姑,不,与其说像村姑,不如说更像来农村体验生活的文艺姑娘。只见她十分卖力地将麦把搬运到脱粒机旁边,另外有两人负责脱粒。 “竹林边有水喝,王友明在那里,你去休息一下吧,我来帮你搬。”我跟她说,她欣然点头,递给我白帆布手套。 不知咋的,看她在竹林下休息,我感觉很惬意,干活也很卖力,不一会儿,麦捆子就在脱粒机旁堆成了小山。“你也来帮帮我们嘛。”正在脱粒机上的妇女说。“你那是技术工种,不好掌握。”我感觉面颊发烫,那妇女只是“咯咯咯”的笑。 第二天下午了,我到各生产队统计麦收情况,刚走上新水渠的机耕道,远远就看见一姑娘骑着自行车,车后边驮着一团白色的东西。肯定是伊雪,几百米之外,我也能认出她。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希望能与她相遇。 她到了转弯处,正在过小石桥,“不好,她掉到水沟里去了!”我怦然心跳,百米赛跑,一口气跑到石桥边,她竟然从水沟里爬起来了,还把自行车拖到了桥上,我帮她架好车,又帮她把口袋系在车架上。 “摔着没有?”我小心谨慎地问。“没事。”她满不在乎的样子。“这里是个急转弯,又有坡度,你应该下车才是。”我说。 “其实……”,她没有往下说,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我想,该不会因为我吧,因为看见我……那该多美啊! “你袋子里装的啥,湿透了吗?”我问。“到镇上去买的面粉,外面有薄膜口袋的,不然……”她羞涩地往下拉衣服,我这才注意到:她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就象落汤鸡,洁白的衬衣紧贴身体,至上而下曲线优美,两只可爱的“鸽子”羞怯地……叫我怎能忘记。 正文 第3章 月夜涛声 政治夜校下课后,大家还聚在院子里。啊,抬头一轮圆月,它像一块银色的玉盘悬挂在墨蓝色的夜空。 苏乐华站在凳子上取煤油灯,伊雪在帮助打扫卫生。“书记,你发现没有,伊雪经常留下来帮你。”苏乐华悄声说。“怎么说帮我呢,是帮政治夜校,她也是团支委的人。”而我心里明白,很久了,她一直在默默的支持我。 “苏秀铃今晚没来?”出了院子,我问伊雪。“她走亲戚了。”伊雪说。“她外婆病了。”苏乐华补充说。到了新水渠路口,苏乐华和我们分开,剩下我和伊雪。我两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今晚算我幸运。 新渠路上,我两并排走。汩汩的流水,明媚的月亮,我两默默无语。刚才讲课我还滔滔不绝的,现在怎么啦?时间分分秒秒地流走,像水渠中的水。还好,到了分路的地方,我两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伊雪,你会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吗?”我突然想起“夜色多美好”。 “我会啊,‘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已不再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在这迷人的晚上。’”她声音轻柔。 我也接着唱:“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在这迷人的晚上。” “看不出来,你唱得不错嘛!”她夸我。 “承蒙你表扬,我就会这句。”我走近水渠边,说:“伊雪,你过来看,月亮在水中好像一块玉璧。”“啊,它在水中比在天上美,还在晃动呢!” “那是因为水在流动。啊!苏兰河畔的晚上。”我接着唱起来,“深夜田野里四处静悄悄,流水已不在哗哗响,月亮多么美,令我神往,在这迷人的晚上。” “月亮多么美,在这迷人的晚上。”她和我不约而同地合唱。 她嘻嘻地笑,“你篡改革命歌曲。” “我这叫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五四’文艺汇演,新园团支部获一等奖,唱的就是这首歌。”伊雪说。“那次我们被淘汰,主要是歌曲没选好。”我说。 “苏乐华固执得很,选《翻身道情》难度好——”她咳了两声,“好大。”“你冷吗?”我赶紧问。 “没事的——你拿去的书看完没有?” “没事,每次都说没事……”我心里嘀咕。回想那天晚上她胃痛,第二天早晨,我去看她,见她脸色惨白,我劝她说,“再去医疗站看看吧。”“没事的,你看我这不是很好吗?不信,你问秀铃,我昨晚就没痛啦。”她故意手舞足蹈的,精神焕发样子。 “齐梦,刚才……我在问你呢!” “啊!你说哪本书——《远离莫斯科的地方》?” “不是,《静静的顿河》。” “早看完了。好看!” “当然好看,诺贝尔文学奖。”月光下,她的胸脯高傲地挺起。 “肖洛霍夫的第一部小说,用十四年完成。”我补充说。 “哇,知道得还不少嘛。”她讽刺我。 “听你说的,借书的时候。” “那是吴斐琳的书,她在问借给谁啦。” “其实那天我来小岗山,把书带来了,看见苏书记在跟吴斐琳说什么,我就转身走了。” “苏书记常来小岗山的——我还有《青年近卫军》。” “‘近卫军’,我好像看过。你哪来这么多的书啊?” “我哥哥的。” “你哥哥也下乡啦?” “唉,比我还惨,下放到‘夹皮沟’去了。” “有什么办法呢,全国都如此,不过,你能就近插队,算幸运啦!耐心等待吧,等有了招工的机会,不就可以回城吗?” “别宽慰人好吗,难道你不清楚,如今农村里当干部的,谁都想把自己的子女、亲戚推荐出去。招工、选干、读大学,等他们的关系安排完了,才轮到我们下乡知青。” “你说的也是,去年四生产队那个叫“秧鸡子”的,只有小学文化,凭姐姐在苏兰区团委,就推荐读大学去了。” “我听吴斐琳说你——”伊雪欲言又止。 “说我啥?”我心里紧张起来。 “他说你别指望推荐出去,苏书记曾经在她面前说,你家里边在外工作的人够多的,工人、军人、教师差不多占齐了,机会还是留点给别人吧。” “难怪啊,我报名当兵,政审给刷下来了。大队民兵连长还悄悄问我:你父亲是不是参加过三青团?天啊,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我回家问父亲,父亲竟然承认有这回事,他说只吃过一顿饭,还没正式加入呢。‘没正式,你的意思是想参加’,我跟父亲吵了起来。” “你何必呢,这能怪你父亲——我问你,他们有没有想培养你当党支部书记?” “没有可能,我没写过入党申请,也没有人让我写,我没有想过……我只想他们是不是在利用我,把我当政治工具。”我赶紧补充说,“我说这些话,你该不会检举我吧。” “你说什么啊,你真是……”她嘟着嘴,我赶紧说:“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听说你们跟小学的苏老师关系比较好,是吗?”我问。 “吴斐琳跟她比较熟悉。”她说。 “你们最好不要跟苏老师来往——她名声不太好,公社的张部长已经被撤职了。” “我听吴斐琳说过,苏老师跟张部长是高中同学,以前有过恋爱关系,后来张部长结了婚……”她没往下说。 “这件事我在专案组整理过调查材料。材料上说张部长每次回家,都要去苏老师那里,他压根儿没想到妇女主任在跟踪他,那晚上……她把民兵连长找来抓现场。” “这个女人不寻常。”伊雪说。 “她的绰号叫‘鬼花样’。”我说,伊雪扑哧一笑,“真的,我听王兴国说的。” “齐梦,你的名子谁取的?”伊雪问。 “父母取的,其实是我姐姐取的。怎么啦,不好听吗?” “我没说不好听,他们叫你梦子。” “没什么的,梦子没什么不好。孔子、孟子都是大学问家,可惜我这个‘梦子’不是那个‘孟子’。”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 “我自以为是了吗?” “有点儿。”她点头,忽然发现新大陆似的,“齐梦,你听到没,是什么声音?一阵阵的,好美妙啊!” “听到了,月亮那边传来的。”我说。 我俩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那声音忽高忽低,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啊!我知道了,那是浪涛声,是苏兰河在歌唱。”我说。 “是吗?”她的声音甜蜜沁心。 “苏兰河是季节河,夏天水大,冬天水小;雨天水大,天晴水小。河滩之处,水一会儿涨一会儿消,涛声此起彼伏呢!苏兰河用歌声向人们传递信息:河水消退,明天是个晴天呢。伊雪,你看田野上起了一层薄雾!也说明明天万里晴空。”我解释说。 “啊,看到了,象一层薄纱在流动,好漂亮啊!”她轻盈地跳起来。 静寂的夜晚,明媚的月亮,空旷的田野,只有我们俩。抬头望明月,低头赏白雾,涛声依旧。不知何时,我们挨得很近,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月光下,她冰清玉洁的面庞,像夜幕下悄然绽放的昙花。她眼睛微闭,陶醉于月光的抚摸,呼吸着清新空气,而我第一次近距离欣赏她端庄美丽的容貌,呼吸她颈脖里散发出肤香,上天让我与如此美丽的姑娘相识,就此打住,我这一生也知足了。 真的,没什么私心杂念,好想紧紧地抱着她,让她在这冰凉的夜深,获取我全部的温暖,但我缺乏勇气。“气温有点我低了……”她说。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说:“那我送你回去。”她轻轻点头。 月光照耀着田间小路,涛声伴随着我们,我送她到了小岗山。她告诉我吴斐琳回家去了,只有她一个人。让我说什么好呢,我能留下来陪她吗?我不可以留下来……若不是旁边还住着一个守养猪房的老人,我真为她担心……她孤独一人住在小岗山上,需要多大的胆量啊! “夜深了天好凉,你等等我,我给你拿件衣服。”她进屋去了,然后拿来一件衣服,就是“广播户户通”突击队里,她经常穿的那件宽大的工作服。 她看着我穿上衣服,目送着我离开小岗山,等我再回首,还隐约可见她美丽而又孤独的身影。 正文 第4章 旮旯惹的事 各大队召开“批林批孔”大会,是上级的要求。各生产队都通知了,结果来的都是年轻人。团员是必须参加的,政治夜校强调过。苏书记主持大会,我主讲,公社发了资料,基本上是照本宣科。 大会结束后,我负责收拾标语,苏乐华、王恩龙和苏俊忙着搬桌凳。 伊雪和苏秀玲还在新渠桥逗留,“明晚排练节目,别忘了哈。”苏乐华对她俩说。“歌本呢?苏队长。”苏秀玲问。“这你不用管,我抄了几份,到时一人一张。”苏乐华说。 新渠路上只剩我和俩姑娘,“我台上讲的时候,咋没见你们呢?”我说。“我们去苏乐华侄女家喝水,不可以吗?”伊雪的回答,让我无语。 “书记,林彪跟孔子是亲戚啊?”苏秀玲天真的样子。“不是亲戚,是一丘之貉。林彪想复辟资本主义,孔子要‘克己复礼’,他们……”没等我说完,她又问:“啥叫‘搁起不理’呢?”我没耐心了,“嗯,是‘搁起不理’——你逗乐吧?”“我没有,书记。” “伊雪,你不是要借书给我吗?我跟你去小岗山。”我说。“什么书,我咋不知道呢?”苏秀玲面含嗔色。“《哈姆雷特》,你又不喜欢。”伊雪说。“啊,我晓得,是小说还差不多。” 新渠路两旁,一边笔直的水渠,一边绿油油的麦田,田埂上种满了豌豆,红花、白花、紫色花,星星点点的,装饰着绿色的田野。我和俩姑娘并排走,我靠水渠,伊雪中间,苏秀玲左边。水渠满满的,碧绿不见底,摇头摆尾地流淌着。 “书记,我们唱歌。”苏秀玲提议。“好,唱啥?”我赞成。“‘弯弯的流水’。”苏秀玲说。“弯弯的流水啊,蓝蓝的天,”伊雪率先唱起来,我和苏秀玲迅速跟上: 绿油油的草地啊, 青青的桑。 美丽的花朵啊, 遍地开放, 太阳的光辉啊, 照耀着咱。 我们辛勤地劳动呀, 创造了美丽的家园, 有劳动就有幸福呀, 我们的生活多美好。 “唱得好!”我为她俩鼓掌。“秀玲声音好听。”伊雪夸奖她。“书记,政治夜校多教些歌嘛。”苏秀玲说。“好,我跟苏乐华说说。” 小岗山脚下,“秀玲,你不上山陪我吗?”伊雪问。“我不去了,有书记在……”苏秀玲狡黠的神情。 爬上小岗山,啊!居高临下,弯弯苏兰河尽收眼底。沿河两岸竹木葱茏,晚霞碧水,波光鳞鳞。往下游,是苏兰河渡口,对岸一间小茅屋,岸边泊着一只大木船。往上游,有一条清晰的黄沙路,像一条银绸,一直延伸到山弯处。 小岗山,风景这儿独好:茅草屋,青瓦房,身边有个小鱼塘;绿草地,青岗林,苏兰河畔好风光。 其实,第一次来小岗山,便写过一首小诗: 盈盈苏兰河,浑浑小鱼塘。 葱葱青林,茕茕青瓦房。 黄土一层薄,甘蔗节节香。 待到日落时,春风满山梁。 我让伊雪提意见,她一点儿不谦虚,说“春风”用得不好,应该把“春风”改成“清风”。她说:“只有春天才有风吗?我们插队时是夏天,风一样凉爽呢!”她俨然像个小学老师,我只能洗耳恭听了。哦,别看她平时少言寡语的,这兴致一来,口若悬河,流水潺潺呢! “吴裴琳呢?”我问。“她回城了。”我心高兴。伊雪从屋里搬出竹椅,“书记,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洗……”独坐了一会儿,感觉不自在,我便去了屋后边,往前有一方草地,像一块半圆形舞台,伊雪对我说过,那是她们的“观景台”,她经常一个人在那儿欣赏静静的苏兰河,一个人在那儿放声歌唱。 “书记,你在哪儿?”伊雪在叫我。“我在屋后边。”当我转过身来,只见她焕然一新,粉红衬衣,洁白颈脖,山峰高耸,美女出浴:一块红绸掩白玉,桃花雨后带露珠。云里雾里,仙女降临,我竟不知天上人间。 “伊雪,我,我是来,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努力让自己镇静,“你可能增补为团支部副书记,王恩龙,他,社办企业去了。” “是吗?为啥找我,我没想过,无所谓。”她也有点语无伦次。 “啊,你太消极了吧。不管怎么说,对以后……也是一种锻炼嘛。”我想说服她,又感觉理由不充分。 “齐书记,”她转移话题,“我觉得政治夜校你应该少讲点‘理论’,还不如讲点农技知识,病虫害防治什么的。” “我讲过啊,农药的使用方法。在苏乐华的生产队,还培训过柑橘嫁接技术。” “‘柑橘嫁接’,我咋不知道。” “你没参加嘛,那次参加培训的人不多。不过,政治夜校不讲政治,还叫政治夜校吗?公社李书记反复强调,政治夜校是阶级斗争的阵地,重点是宣传阶级斗争的理论。懂不?” “嗯,你懂,你政治挂帅,你理论骨干。”她讽刺我,“你‘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我哥哥来我这儿,看到我们的学习资料,他跟同学把我给笑惨啦。” “伊雪,跟你说老实话,我也觉得这些政治口号很荒唐,不过,上面要求这样宣传,我能对作干吗?不打成反革命才怪。”我又补充说,“伊雪,现在的政治形势就是这个样子。” “嗯,说来也是。”她双手把头发往后拢。“啊,好美!云开日出。”我心怦然,然后回过神来,“团支部副书记的事你还是接受吧。” “一定是你提议的吧。”她说。 “不是我,我只是说王恩龙走了,要增补副书记,苏书记就让我推荐两个后选人,我说你和王兴国都可以。我先提议王兴国,说他在学校就是团干部,在政治夜校表现也很突出,是苏书记给否定的,他说王兴国能力是有,但跟刘莹莹谈恋爱的事情闹得乌烟瘴气。” “谈恋爱就不能当团干部啦?”伊雪说。 “不是,你可能不太清楚,王兴国一家三代贫民,却看上了本生产队富农的子女刘莹莹。苏书记说,这叫抹杀阶级斗争,敌我不分。其实他们初中时就在秘密交往,只不过高中毕业回家,接触的时候多了,自然就被发现了。现在讲阶级斗争,你王兴国跟富农的子女谈恋爱,这一生还有前途吗?入党当兵都别想了。王兴国的父母知道后坚决阻拦,跑到刘莹莹的家里大吵大闹,指责刘莹莹的父母没管教。所以苏书记就说王兴国谈恋爱的事闹得满城风雨。” “刘莹莹我认识,身材不错,挺漂亮的”伊雪说。 “哼,你还赞美富农的子女,你缺乏阶级斗争观念。”我故作正经。 “‘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是周总理说的。”伊雪说。 “姑且不说阶级斗争哈,王兴国的父亲是供销社主任,这年头在供销社当官多吃香,而刘莹莹的父母解放前是富农,现在还富吗?过去的地主,今日的穷鬼,不仅穷,还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这就是历史,”伊雪说,“天黑了,我们回屋去。” 伊雪点燃煤油灯,虽不明亮,但也看得清屋里有两间床和一张方形桌子。右边的床顺着门口,左边的床沿墙壁对着窗。高脚桌子,配一条长腿板凳,另有两个矮方凳。桌面上铺有蓝色薄膜,隐约可见花纹,紧靠墙壁的一方,堆满了书籍,右角上摆一只花瓶,花瓶里有两支月季花,还能感觉到芳香。 “齐梦,上次王恩龙他们跟你打赌,说‘旮旯’是地方土语,字典上根本找不到,你更说有,我查新华字典就没有。”伊雪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字典。“百分之百的有,你查部首检字嘛。”我很自信。 伊雪坐在床沿上翻字典,我坐在方木凳上,翻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真的找不到,你来查嘛。”她模样娇嗔。我挪动凳子,紧挨着她:“普通话念‘ɡélǎ’你可以直接查拼音,还可以查部首目录。”不知咋的,我右手的肘部搁到了她的大腿上了,一股电流骤然传遍了全身……“肯定有,能查的,怎么会没有呢?”我语无伦次,魂飞魄散了。 “什么时间了,我该回去。”我如梦醒来,打了个寒噤,我决定快点儿离开这小岗山。“齐梦,还有书。”“我不想借了,你回屋去吧。”我跌跌撞撞战战兢兢消失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 正文 第5章 静静的苏兰河 苏兰河,名副其实的夏季河,暴雨过后,洪水猛涨,漫上河岸。哇!河面上飘着木板、稻草,还有活生生的竹子、树木。河边上有人打捞杂物,有人撒网捕鱼,还有人站在河边看大水。春天里,苏兰河像一只小鹿,悠闲自在,蹦蹦跳跳。河滩处浪花朵朵,哗哗如乐,河渊处绿水如蓝,波光涟漪。青青芦荻处,几只白鹭闲步沙滩,一会儿上下翻飞,一会儿消失于山林之中。 我和伊雪肩并肩,伫立在苏兰河边。对岸绿色无际,沿河竹木葱茏,几家农舍掩映其中。这边小岗山灌木丛生,红岩裸露,山花烂漫,芬芳四溢。身旁伊雪,粉红衬衣,掩耳秀发,高挑丰满,一如亭亭之荷花,含苞欲放,楚楚动人。 “你会想到我返回来吗?”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我知道。”她瞥了我一眼,面带羞色。“苏乐华找你有事吗?”我问。“他来拿歌本,让我帮选一首歌,适合编舞的。我选《阿瓦人民唱新歌》可以不?”“舞蹈我外行,不过我觉得歌好听。”我说。 “其实,我返回来是想告诉你,你任团支部副书记的事批下来了。”“你刚才好像说过,当着苏乐华他们。”“是吗?我没有啊。”我拾起一片石子,随即漂向河面,“嗖,嗖嗖……”顿见一串串水波。 “梦子,你看这河水好浑浊啊!”她惊奇的样子。“浑而不浊,像牛奶。”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书生气。“像牛奶吗?那我给你盛一碗。”说着她就绾起袖子,露出白玉般的胳膊。“千万不可以,你掉到河里去,我又不会游泳。”我赶紧伸手阻拦她。 我们沿河边走,脚踩柔软的黄沙土,我像个解说员:“这种黄沙路,柔软,纯天然,它稀奇得很,大雨过后也不积水,一年四季干干净净、利利爽爽。”“这是为什么呢?”伊雪问。“为什么?沙土吸水呗,再加上依山傍水,河风吹拂——苏兰河畔好风光!”我吟唱起来。“南腔北调。”她笑我。 我们走进了树林,发现一块离岸的巨石,上面长满了杂草,但很平坦。“你敢不敢跳到石头上去?”伊雪问我。“莫非你敢?”我反问。真没想到,她慢慢后退两步,忽然纵身一跳,稳稳地站到离岸的那块大石头上。太恐惧啦,我心里紧张得咚咚直打鼓。 “伊雪,快跳过来。”我替她担心,而她若无其事的样了,接着又是纵身一跳,返回岸上。就在她纵身一跳的一刹那,我慌忙伸开双臂,她正好扑入我的怀抱。不知为何,我俩像两只皮球撞在一起,然后又迅速弹开,我有点儿魂飞魄散,而她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的胆量太大哪,掉到河里怎么办呢!”我说。“我会游泳呢,我和斐琳在这河里游过。”她认真的样子。“那不叫游泳,叫戏水,在水浅的地方。”我幽默她。“你不相信,我以后游给你看。”她天真地做了个蛙泳的动作。 夜幕悄悄合拢,天空有了星星,我们走到了一个叫青石坡的地方。我告诉她,沿着这个山坡就能到达山顶,然后可以绕回小岗山。“我知道山顶的路,那是一条机耕道。”她说。“但你不知道它叫什么路?”“什么路?”“它叫‘大寨路’,路边还有用石灰刷的标语:‘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你乱说,它根本就没有名字。”“说起好玩的,不过,学大寨时修的不假,那时候你还在闵江城读书呢!”“也许吧。”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们爬上了山顶,她说好累,想休息一下,于是我们寻了一方草地坐下来。我紧挨着她,我也不知道这回哪来的胆量。苏兰河在朦胧的夜色中若隐若现,它无声无息地流淌着,遥远的天边好象有无数的星星在闪烁。 “你看,远处是不是星星啊!”她突然惊叫起来。“不像星星,星星不会那样低,可能是电灯。”我突发奇想,“伊雪,我们来填诗——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我说出上句,你接下句。”“你说嘛。” “远方像电灯,”我说。 “疑是天上星。”她摇晃着头,“怎么样?” “抬头望夜空,”我接着说。 “低头——”她接不上来,“有了,‘低头傻兮兮’。”她拍着手,嗤嗤地笑。 “绝,太绝啦!”我夸她,她咯咯地笑,我也跟着笑。 不知不觉,我的耳朵碰到了她的胳膊,我这才发现,她把衬衣袖子绾得高高的,胳膊裸露在闪烁的星光里,在这朦胧的夜色中,它洁白如脂。我的脸紧贴她的胳膊,我的鼻孔嗅到了她的肤香,我用嘴唇轻轻的吻,我用舌头轻轻的舔舐……在这美丽的夜晚,她没有躲避。 “伊雪……” “嗯,你想说什?” “其实,之前我给你写过一张纸条,一直没有胆量给你。”我把纸条递给她。 “现在看不清,写的什么,你说嘛。”她把纸条揣在裤兜里。 “我不好意思说。” “还不好意思。”她用肩轻轻顶我。 “别笑我哈,我是这样写的,‘伊雪:我的确对你产生了……倘若你根本没有想过,或者认为我是无耻,就对我毫不留情吧,我将默默藏于心底。’” “还藏于心底。”她站起来,忽然一个趔趄,我赶紧扶着她。 我俩像一对夫妻,漫步在平坦的黄沙路上,我揽着她的腰,她倚着我的肩,天上的星星,静静的苏兰河,跟我们一样悄无声息。 “我们走多远了,我好想坐下来休息。”她说。“找不到坐的地方,你靠在我身上嘛。”我转身搂着她,她泥一般倒在我怀里,将下颌搁在我肩上,我的脸跟她的秀发紧贴在一起。这一刻让我懂得:爱情原来如此美好! “你不要讨厌。”她提醒我,因为我在抚摸她的腰肢。“你知道不,你身上有个突起的痣。”我在她耳边说。“长在我身上的,我咋不知道?”她抱紧我,“你说这个痣好不?”“不好,我听说背后长痣的人,容易遭人嫉妒。”我说。“那我去医院把它给取掉。”她撒娇地声音。 “何必呢,谁人背后没是非?”我抚弄着她的痣,“这个痣将来有用的,我们以后分开了,我就到处找你,认不出你的时候,我就摸你身上有没有这颗痣。”“‘认不出我’,如果不是我呢……”她轻轻掐我的肩膀。 “伊雪,你猜我最想对你说什么吗?”“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用脸摩擦着我的头发。“我最想对你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我也想说,我不该认识你……”她的声音很低。 夜深人静,“咯咯咕……”,身边有青蛙的叫声。突然,我发现有个人影向我们走来。“有人过来。”我赶紧松开伊雪。黑影戴着斗笠,扛着锄头,与我们相向而过。我猜想是抽水站的管水员,夜半三更还到山上来照看秧苗。他该不会认出我们吧,我心里骤然一阵紧张:我俩的事情一旦被人知道,影响不会好的,因为我俩都是团干部。 我们很快回到了小岗山。“我们耍多久啦?”伊雪问。“恐怕天要亮了。”我说,“你一个人怕不?”我好想她不让我走。“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她很镇静。“那我要走了。”我紧紧搂着她,发疯地吻她的脸,狠狠地咬她的两腮…… 黑黢黢的玉米林,一堆堆的树影,她转身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我听见房门咯吱一声。天上的星星没有几颗了,回家的路上我跌跌绊绊。 正文 第6章 泥土的芳香 “太稀奇啦!天上有月亮,太阳还没落山呢!”我和苏乐华在教室里挂煤油灯,听王友明在院子里尖叫。“少见多怪,还有太阳升起来,月亮还没落山呢。”苏乐华说,没有回应,王友明没听见。“友明,帮搬一张桌子出来,今晚文宣队要排练节目,院子里也要挂一盏灯。”我大声喊。 “你检查一下灯里的油多不?”苏乐华叮嘱王友明。“苏队长,今晚能配乐器吗?”我问。“舞编排完了,只是她们还不熟练,不过可以试一试。还不知王兴国的笛子练得如何呢。”“苏队长,我可不可以进舞蹈队啊?”苏俊来了,笑呵呵的。“你长两条辫子嘛,我保你进舞蹈队。”王友明说,大家一阵哄笑。 宣传队的队员大部分到了,只因夏日高温不退,她们在院子外的小桥边戏水。有几个女孩一点儿也不保守,把裤子挽得高高的,裸露着一双双雪白的腿,让过桥的男孩子们想看又不好意思。我注意到伊雪也是其中之一,当我和苏乐华走出院子,她赶紧放下裤腿。唯有苏秀玲像个调皮的男孩子,手提凉鞋赤着脚,大大方方地走进院子里来。这让我想起春天里看到的一幕: 历历桃花岸, 潺潺溪水流, 白酥脚丫子, 嬉戏不知愁。 院子里,舞蹈队在排练节目,我们几个在会议室谈笑风生。“齐梦书记,你怎么不安排她跳舞呢?”苏俊说的是伊雪。王友明走进来,接过话:“我知道你在说谁——关系好嘛。”“打胡乱说,本来安排她跳舞的,王乐华不同意,因为她个儿高,站在队列中显得不协调。”我又补充说,“再说,她也不会跳舞。“不会跳,谁相信……”王友明怪声怪调的。“不要乱说哈。”苏乐华提醒王友明。伊雪就在门口外边,好像感觉到我们在说她,赶紧离得远远的。 “王友明,你不要乱说哈,人家齐梦是正人君子。”苏俊皮笑肉不笑的。我岔开话题:“苏秀才,听说你的故事才罗曼蒂克嘞!”“你又听到啥了?又听苏乐华乱说,不过我敢作敢当,你对她……你敢承认不?”“我真金不怕——”我还没说完,被王友明打断:“俊哥,听说你惨啊,吓得钻床底。”王友明边说边笑。我帮腔:“嗯,是有这回事,王乐华不会编造的。”苏俊自己也忍不住笑,估计耳根都红了。 文艺宣传队散去后,我和王友明,还有伊雪和苏秀玲,一起在回家的路上。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伊雪要去水渠洗手。“刚才小桥的地方,你不洗……”我没说完。“我喜欢,你管得着?”她脚还没踏稳,便把手伸下去,苏秀玲赶紧抓住她的衣服。“快点儿,拉着我。”苏秀玲在尖叫,我赶紧拉住苏秀玲的手,王友明在旁边只管笑。 王友明和我们分手后,不知是否故意,苏秀玲选择小路回家,留下我和伊雪了。“伊雪,我送你回小岗山吗?”我小心谨慎地问。“你说呢?”她停顿了一会,“斐玲在山上,我们到沙坝上走走。”我没吱声,紧随她身后。 我们来到花生坝,周围全是花生地,大部分已收获完毕,月光之下全是新鲜的沙土,一阵阵芳香扑面而来。“你闻到泥土的气息没有?”我惊讶不已。“嗯,好香啊!第一次闻到。”“你下乡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真的,第一次。”她蹲下去捧沙土,“怎么会香呢?是不是种过花生的原因?”“应该是吧,花生吸收了肥料,然后制造芳香,通过疏松的泥土散发出来。”“你这么说有点像绿叶的光合作用啦!”“跟光合作用差不多吧——你看,我俩在自圆其说。”“咯咯咯……”我俩的笑声在田野荡漾。 我抓住她的手,“你小声些。”“怕什么,这么晚,谁听见。“万一有人误会我们。”“误会啥?”“误会我俩偷花生——两个团干部。”“那我们离开这儿。”她拉着我的手。“我不要——我想你。”我把她揽入怀中。 我紧紧地抱着她的腰,把头埋到她的脖子里,贪婪地呼吸她肌肤的芳香。“你们今晚在会议室说些啥,有说有笑的。”她轻抚着我的头发。 “王友明与苏俊开玩笑,说苏俊跟女朋友的事。”“苏俊怎么会……女朋友的事也到处张扬。”“他总喜欢给苏乐华讲,而苏乐华又不保守秘密。” “不要讨厌——你把苏俊的事讲来听听。”我吻她的脖子,她想推开我。 “我也是听苏乐华说的。苏俊的老师叫谢维礼,你应该认识的,公社团干培训班时,请他讲过课。他满肚诗书,苏俊很崇拜他,经常去他那里借书,后来就认识了师娘的妹妹朱玉玲。苏俊看朱玉玲长得漂亮,就隔三差五去请教老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山水之间。”她掐我胳膊。 “说来也有缘分,苏俊常去找谢老师,谢老师不在时,朱玉玲总是在。他俩从认识到秘密交往,如闪电一般的快。他们经常在橘子林约会——就是苏兰西场口那片橘子林,北面是苏兰中学的围墙,围墙内古木参天,围墙外波光潋滟——我说苏兰河。小船儿轻轻,水中荡漾——我说打鱼船。”“看你,又诗情大发啦!”她又掐我胳膊。 “橘子林原本也如此嘛,可惜他俩不珍惜,就像西湖的鸳鸯,人间美景不栖息,偏飞农家池塘来——竟敢在姐夫家里约会。”“别再写景好不好。”“好,话说某天,在她姐姐的卧室里,两人忘乎所以,只听得“咣当”一声,姐姐的花瓶从书柜上坠下来,可想而知了……说来也凑巧,姐姐儿刚好回家。‘我姐回来啦!’朱玉玲神色慌张,而苏俊急中生智,趴下身子就往床下钻。姐姐进了屋,觉察到了什么,忽见花瓶碎了一地,几支塑料花躺在书柜上。‘谁打碎的花瓶?’‘没有人来过,我打坏的。’朱玉玲啊,朱玉玲,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她姐姐正起疑心,‘没有来过。’于是俯下身子拾花瓶碎片,苏俊做贼心虚,以为师娘发现了他,赶紧从床下钻出来,‘师娘,是我。’‘你——你和我妹妹……’‘我们害怕你,我们,不,我就藏起来。’苏俊蜷缩着,像个驼背,头还有蛛丝网,‘我,我是第一次来。’他结结巴巴说不清,夹着尾巴逃跑了。苏俊啊,你狐狸狡猾溜得快,不顾玉玲垂头无语挨训骂。姐姐一说一生气,伸手就是两耳光。 好端端一对鸳鸯就这样被打散了。从此朱玉玲被家里人严加管束,不得擅自出门。古人云:棒打鸳鸯两分离,牛郎织女一场空。 “‘古人云’,古人是谁?就是你编的,你可以到苏兰茶馆讲评书去,不,你适合于当老师。”伊雪说。“我本身就是老师——政治夜校的老师。”我说。“嗯,倒也是,政治老师。” “你见过朱玉玲没?”我问伊雪。“没见过,她家有啥了不起?”“她家是居民户口,姐姐苏兰街的干部,爸爸是工人。苏俊是什么?是农民,在她姐姐看来,苏俊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嗯,条件是够好的。”“不过我以为,自古以来男才女貌……”“苏俊有才吗?”“据我了解,苏俊在闵江读高中时,成绩数一数二的,三年高中两年班长,我看过他写的文章——关于农村资本主义复辟,文笔很不错。朱玉玲的姐姐不了解……”没等我说完,伊雪问:“你的文章‘论才子佳人’……文章呢?”“还没写好呢,不过我现在就可以阐述我的观点。”“那我洗耳恭听。”她说。 “上次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是坚决反对,现在我承认“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封建思想。至于‘男才女貌’或者说‘才子佳人’,我不妨再发表一点‘奇谈怪论’:才子配佳人,古今不乏,这种现象合符历史发展规律,它可以激励男儿奋发向上,推动人类文明或者说人类进步。自古以来,男儿中举令人羡慕,不学无术令人厌恶。如果把门当户对定型为封建观念,那么佳人爱才子就值得提倡。我们不妨深思,佳人为什么爱才子?仅仅是爱其仕途吗?我以为‘才子佳人’有其丰富的内涵。一是她觉得有知识的人更高尚,或者说更有修养;二是她觉得有知识的人懂得人生的意义,因而更加珍惜人生;三是有知识的人更懂得爱与恨,因而更加珍惜爱情;四是有知识的人更热爱生活,更追求生活情趣——从这个意义上讲美人爱才子,不如说美人更热爱生活,她们追求精神生活超过追求物质财富。可以这样讲,出生于书香门第的男孩或女孩,他们从小就知书达理,因为有知识而热爱生活……如果世界处处书香门第,那么世界处处文明美好!” “嗯,口若悬河,演讲真不错!”“那你赞同我的演讲啰?”“嗯。”她紧紧抱着我。 朦胧的月光,静寂的田野,萤火虫忽明忽暗,蟋蟀唧唧弹琴,月亮在云层中躲躲闪闪,我断断续续吻她的脸庞。“伊雪,你知道不?有月亮的夜晚你最美。”我捋她的额发,“伊妹,以后你会离开我吗?今晚我们议论苏俊,也许我们以后……”“以后,我也不知道……”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脸。“就这样永远不分开多好”我说。“嗯,就这样多好。”她也轻声说。 正文 第7章 超级笨蛋 其实,我和伊雪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很少,因为吴斐林每天都跟她在一起,我不便经常去找她,我不想让吴斐林看出什么破绽来。王乐华是个热心人,也是个传声筒,我大部分的信息都是从他那里获得的,因为他是苏河村“户户通”的维修员,谁家的广播不响了,他得去跑一趟。 那天上午,我去找王师傅了解拖拉机维修情况,在大队农机房碰到了苏乐华。苏乐华像是生气又在笑:“书记,你看见没有?吴斐林的男朋友。两人手牵手的,看见我脸都红啦!哼,她还骗我们,说什么不回城坚决不耍朋友。”“苏乐华,你这个人真是——不告诉你的事就是骗人?你相亲的事,苏俊不跟我说,我还不知道呢!”我接着说,“手牵手怎么啦,万一人家是两兄妹呢,你不要乱下结论。” 苏乐华无言以对,赶紧转移话题:“那天我去她们山上,说到宣传队,吴斐林还说我们‘穷欢乐’,我不知道啥意思。伊雪好像受了她的影响,也说政治夜校不想来了。她是团干部,应该起模范带头作用,怎么说不想来呢?” 我在想,苏书记动员过吴斐林参加政治夜校,她不愿意,她说她是大龄青年,至于她说宣传队是“穷欢乐”,也许是开个玩笑。有一次她来宣传队,不屑一顾的样子,我想她是显清高罢了。“书记,你想说啥——吴斐林今天走了,下午我陪你去找伊雪,你狠狠地批评她一下。”苏乐华一半认真一半笑。“我下午要去苏兰农机站领柴油计划票,等上夜校的时候,我再找她谈话,一定狠狠地批评她。”我笑着说。其实,拿柴油计划只是个借口,我想一个人到小岗山去,很久了,没有跟伊雪在一起,有好多的话想对她说。 在农机房耽误的时间不长,对购回的燃油作了登记,然后去大队覃会计那儿汇报工作,主要农机维修方面问题。 返回家时,母亲正在做饭。她让我添点柴火,看着锅里的情况,而我手拿老三篇心不在焉,结果把土豆给烧焦了。‘’烧焦的我吃,其它的不影响你做土豆泥。”我说。‘’我说,你只会看书…”母亲不高兴的样子。 午饭后,没睡意,翻开《老三篇》备课,上次政治夜校第一讲《愚公移山》,下星期第二讲《为人民服务》。第三讲由王恩龙讲,之前说好的。 虽然神思飞越,而备课任务圆满完成,呈现如下: 为人民服务 一、回顾第一讲《愚公愚山》要点。 1、愚公所要挖掉哪两座山?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是哪两座山? 2、背毛主席经典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二、第二讲:《为人民服务》 1、背景:(1)1944年,抗日战争十分艰苦阶段。(2)毛主席在张思德同志追悼会上的演讲。(3)张思德,中央警备团战士,陕北山中烧炭,炭窑崩塌勇救战友牺牲。 2、内容要点: (1)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马迁语,司马迁何许人?西汉、文学家、史学家、思想家、《史记》。) (2)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只要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 联系实际:团员会要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 (3)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联系实际:文艺宣传队。 (4)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联系实际:政治夜校、文艺宣传队。 (5)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6)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联系实际:团支部将组织慰问军烈属。 结束:由苏乐华组织唱毛主席语录歌。《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 太阳落山了,西天的晚霞依然红艳,几只画鹛在青林里扑腾,一群麻雀在房脊上闲聊。我从小岗山的背面,绕了一段弯路,来到伊雪住房旁边的水塘前,有一只渔鸟,蓝色的羽毛,长长的喙,踏在水塘边枯枝上,伸着脖子,专心地注视着水面,它在捕鱼吗?我脚步轻轻,不想惊动它。 站在伊雪门前,她好像刚吃完晚饭,桌子上的碗筷还未收拾,杯子里盛着半杯水,还冒着热气。 “伊雪,看来我运气不佳呢,没赶上吃饭。”我大声说,让她一听声音便知是我。她从厨房里出来了,穿一件灰白色小西服,还系着围裙:“我不知道你会来——不过我可以给你煮面条。”“我在家吃过烤红薯,又甜又香……”我有点儿拘谨,一只手无意识地搔后脑梢。 “进屋里坐,等我收拾桌子。”“吴斐林回家啦?”我问。“嗯,你怎么知道?”“苏乐华说她的男朋友接她走了。”“那是斐林的同学也,苏乐华总喜欢乱说。” 我坐在书桌前翻开《哈姆雷达》,佯装看书。伊雪在收拾桌子,打扫卫生,然后到屋里来洗脸洗手。她把那杯水端到我面前:“我还没喝过。”“你先喝,我口不渴。”我接过杯子,把它放在书桌上,“我给你带来一颗芒果,是我哥从部队上带回来的。”我从裤兜掏出来,解开包裹着的白纸,放置书桌上。“你吃过芒果没有?我是第一次见。”我说。“我听说过,热带地方的水果。”她轻轻捏它一下,然后坐到床沿上,有气无力的样子。“看你累的样子。”我说。“没有啊,我刚才去提水啦。”她们用的是山泉,就在住房不远处,那里有一根细长的塑料管,泉水是从水塘那边接过来的。 临近黄昏,整个小岗山没有一点嘈杂声。我坐在小木凳上,背靠书桌,她坐床沿,低头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我走到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伊雪,我好想你!”我想抱她起来,感觉好沉,她却伏在了我的怀中。 “你知道我一个人?”她声音很低。“刚才不是说过,是苏乐华跟我说的,他看见吴斐林走了。哎,很久很久了,没见到你。”“在宣传队不是见过吗?”“那能算见面吗?话也不敢多说,有时你还回避我……等到有一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你,我都敢跑过来抱着你。”我弯腰帮她脱鞋子,然后伏在她身上。“门,还没关好,厨房的门也没关。”她对我说。我跑去关门,她坐起来点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恬静而温馨的屋子,她软绵绵的身体,我轻轻地捋她的额发,端详她美丽无瑕的面庞。我轻吻她的眉毛和眼睛,吻她的脸,吻她的两腮,想用所有积蓄的爱润泽她孤独的心。我解开她的领扣,吻她白皙的脖子,她以芳香的肌肤来安慰我每时每刻的思念。我掀开她的小内衣,第一次看见她含苞欲放的花朵——我心中的维纳斯,我的女神…… 我的热血在剧烈地沸腾,我手忙脚乱地解她的皮带,我用尽吃奶的力气两只手使劲地拉,怎么拉不动呢?“伊妹,我解不开,你帮我嘛!”她不帮我,还竭力地阻止我:“梦子,不要这样,我害怕,要出事的……”她不停地拉我的手。她越阻止,我越疯狂,我已是脱缰的野马,势不可挡。时间一秒秒地过去,我仍然没法解开她的皮带,我急得满头大汗。“超极笨蛋!”她讽刺我,接着两只手轻轻地将皮带一收,然后一放,真是太神奇啦,像有什么机关,皮带自个儿就松开了。我仍在慌乱之中,迫不及待往下拉她的裤子,我终于看见那神秘的地方……“哎哟!”她突然惊叫一声,我从她身上滚下来,跪在她身边,吓得浑身瑟缩。她用手帕去试探,又拿手帕让我看,哎呀!手帕上有鲜红的血,“伊妹,我没有……”我像泄气的皮球,依偎在她身边。“我不好,伊妹妹,我不该……”我渐渐恢复了理智,剩下的只是羞愧与自责,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像母亲安慰懊悔不巳的儿子。 晨光透过门窗的缝隙,照到墙壁上,照到书桌上。伊雪早早起了床,我听到了锅瓢碗筷的声音,她在做饭。我起来的时候,她在搬小木桌,我也帮摆放小木凳。她让我用盐水漱口,帮我准备洗脸水,又递给我毛巾……我真的像个孩子。早饭很简单:红署稀饭,油炸肉圆子,酸萝卜。她看看我,我盯盯她,各自会心地笑着。 太阳还没升起,田野里空旷无人,我独自行走在田间小路上。 正文 第8章 无知的爱河 “我爱您,陕北的雪,飘飘洒洒,满山遍野你的舞姿是那样的轻盈,你的心地是那样的纯洁……”爬上小岗山,我听到了伊雪的歌声。 房前没人,我绕至屋后,“好听!逢什么喜事啦?如此放声歌唱!”她转过身来:“我平常都这样啊!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啊,我忘了,你说过这块草坪是你的‘歌舞台’。”“我没说‘歌舞台’,我说的是‘观景台’。”“嗯,今天是‘歌舞台’,苏兰河是你的听众,不是吗?不然你唱给谁听呢!”“我唱给自己听。”她瞥了我一眼,羞涩的模样。 有一只白头翁鸟,从青林那边飞过来,停留在河边一棵光秃秃树枝上。“伊雪,白头翁。好漂亮啊!”我捡起一小石块,用力向它扔去,只听到“咕咚”的水声,白头翁“咿呀”一声飞走了。“啊!你打着它啦!”她惊讶的样子。“怎么可能呢,它‘咿呀’一声,是说‘再见’。”它哪是说‘再见’,它在骂你——‘坏蛋’。”她嗤嗤地笑。 “伊雪,有人不?”听其声便知其人,是苏乐华的大嗓门。我跟伊雪返回房前,看见苏乐华裤子挽至膝处,腿肚上还有泥土,显然刚干完农活,还没来得及回家。“书记,你也在这里——我来通知伊雪,今天晚宣传队放假休息。”苏乐华用衣袖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水,“苏志容她们我已经通知了。” 伊雪从屋里搬出小木凳,还给苏乐华倒了一杯水。“伊雪,你不公平,我来了你咋不热情接待呢?”我开玩笑。苏乐华盯伊雪一眼,又盯着我笑:“她怕怠慢我,却不怕怠慢书记。”他话里有话,让伊雪的脸颊泛起红晕。我和伊雪的事,苏乐华免不了早有察觉。 “书记,你俩文人都在,我写的《苏兰河之歌》,给指点一下。”苏乐华摸出袖珍笔计本,他一直想为宣传队写一首歌。 “苏队长,我不是文人哈。”“毛主席说了,你是知识青年。”苏乐华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接过话。“向苏队长学习。”伊雪笑逐颜开。“乐华,你不错嘛。”我翻开他的袖珍本子,是一行行工整的钢笔字: 苏兰河之歌 哗哗的流水呀,浪花朵朵; 飞翔的白鹭呀,舞姿翩翩。 绿油油的麦苗呀,青青的桑; 金灿灿的菜花呀,阵阵的香。 美丽的苏兰河呀,我可爱的家乡。 我们热爱人民公社呀, 共同劳动,建设美好家园; 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呀, 艰苦奋斗创造幸福生活。 “书记,怎么样,哪儿需要修改?”不让我思考,苏乐华问。“真还不错,没想到你有这水平。”“我仿照《小小英雄》写的。”“我晓得。有两个词可换一下,‘飞翔’与前句不对称,换成‘亭亭’。”苏乐华探过头来,“我绞尽脑汁,找不到词语……”“另外,把‘阵阵’换成‘喷喷’好一点。”我说。伊雪把小板凳挪到我身边,我嗅到了一缕汗香。“乐华,可以,作我们的队歌,宣传队。你把曲谱起哈。”我有点语无伦次。 临近黄昏,苏乐华要走,我也跟伊雪说再见。伊雪问:“苏队长,苏志容她们你通知没有。”“我刚才好像说过吧?我已经通知了。”我跟苏乐华一同下山,在新水渠小石桥分手。 我故意放慢脚步,回头望苏乐华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于是选择另一条田间小路,重新返回小岗山。 伊雪的屋里没点灯,我知道她又去“观景台”了,她说过,无聊的时候就去那里看星星。 她分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却没有转身——她料定是我。我走到她身后,紧紧地抱住她的腰,我的脸贴着她的秀发。“伊雪,很久不见了,你还好吗?我好想你。”“我不好。”她声音很低,“我们去草坪坐。” “观景台”右侧,有一条草埂如绿茵小床。苏兰河凉爽的晚风吹过,这里的夜晚多美好,只有凉风没有酷暑。我紧挨着伊雪坐在这“绿茵小床”上,她疲惫如泥倒在我怀中。宁静的夜晚,朦胧的星光,白皙的脸庞,高耸的胸脯,自由伸展的双腿……让我不能自已。我心爱的姑娘,躺在我的臂弯里,渴望我的爱抚。 “梦子,我们回屋去。”她想站起来,我赶紧扶着她。“伊雪,我腿有点儿麻木。”我弯着腰,双手按着膝。“我压疼你了,你别动,我来背你。”“没事,我能走。”我一瘸瘸的。 她扶着我,我倚着她,我们回到了屋里。她点燃油灯,“梦子,你先休息,我跟同学写信。”“不,我陪着你。”我说。她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纸和笔,我坐在床沿,脉脉地看着她。她写完信,接着写信封,然后把头靠在桌沿上,手在信纸上胡乱涂画。我伸长脖子去看,红格的信纸上尽是的圆圈,还有歪歪斜斜的文字:“上帝啊,上帝!为什么创造男女?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全是我的错……”我也拿起笔写到:“人啊,人!为什么要思念,为什么会痛苦。上帝啊,把我变成女人吧……”她又拿起笔写到:“我俩交换一下吧,你做女人,我当男人。”我接过她手中的笔,将它扔进抽屉,然后连拖带抱,让她躺到床上。“梦子,我的腰好酸,帮我按摸一下。”她推开我,转身趴在床上。 “是不是这儿。”我双手卡住她的腰,用两个拇指给她按摸。“嗯,就这样,真舒服!”“当然啰,我学过中医。”“骗人——嘿,你去哪儿啦!”“我在‘东半球。’”我按摸她的□□。“你坏蛋。”她转过身来,我帮她脱去鞋,然后趴在到她身上,捋她的额发,端详她脸庞…… 我躺在她身边,“伊妹,你不是想当男的吗?翻到我身上来。”还没骑到我身上,她就咯咯地笑,她的秀发遮住了她的脸,我搂着她圆圆的□,抬头去吻她的脖子,脖子没吻到,却弄得满口头发。“你坏,放开我。”她从我身上滚下来,我又趴到她的身上。 “当男人好不?”我问她。“当然好,妇女翻身得解放……”她掐我的腰。“伊雪,我想看你的身体,好久没看过。”我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行。”“我要。”“说不行就不行。”“我只看一分钟。”我解她的衣服。“不要,万一你控制不住。”“我能控制——你不是说女孩子有安全期吗?”“我也不清楚,忘了。”“我记得你说过,安全期是月经后,不对,好像是月经前。”“听苏文秀说的,她是医生,当时我也不敢多问。”“唉,有这方面的书就好啦!”我叹息。“以前闵江新华书店卖过——我同学说的,不过她说安全期也靠不住。”她说。“你们同学之间说这些?”我问。“怎么就不可以,同学还说,男女都会产生激素,□□都是激素在作怪。她们还说男人冲动起来,只想占有……同学还警告我不要交男朋友,出了事,这辈子就别想离开农村。”“哎,这是什么时代啊!人咋这么可怜。我真不该爱你——伊雪。”“那你恨我嘛!”“废话。”煤油灯光昏黄的,她脸儿却红红的。 “伊雪,我想爱你,我保证不冲动。我只是看,好吗?看够了以后就不想了。”“我不相信——你已经看过了。”我吻着她的额,“我能控制住——你可以提醒我嘛。”她松开了护着衣服的手。 “小衣服怎么解不开呢?”“笨蛋,扣子就在旁边。”她抬起胳膊。“我忘了,我笨蛋。”我掀开小衣服,两只活泼可爱的鸽子,羞怯的盯着我,然后闭上眼睛,任我爱抚。 我解开她的皮带,往下拉她的裤子。“笨蛋,旁边还有扣子。”她的手捂住髋骨的地方。我慌慌张张,杂乱无序。她好像害了羞,抓着裤腰不放,我往下拖,她往上拉,僵持了好一会儿,她妥协了,慢慢把手松开。 冰清玉洁的胴体,芳香四溢,我陶醉于千树万树梨花开的世界。我用滚烫的脸爱抚那细腻的白雪,我以灵敏的嗅觉呼吸着梨花的清香,我用温润的嘴唇吻遍了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我在她耳边说,“你闭上眼睛,不准看我。”她轻轻点头。 我累了,躺在她身边,“你的身体真美——像明媚的月亮,洁白的玉器,含苞欲放的花朵。”“你真会形容。”“还有这儿也美,胖乎乎的隆起。”我抚摸着她的□□。“你是坏蛋。”她紧紧地抱着我,“梦子,我也爱你。” 如醉如痴的夜晚,我爱您,洁白的雪,飘飘洒洒,满山遍野…… 正文 第9章 暴风雨之夜 大队部屋檐下,悬挂两盏煤油灯,哇,六股黑烟,污染空气。文艺宣传队在排练节目,准备迎接苏兰区国庆文艺汇演。我还没进院子,笛声悠扬,不绝于耳。“手捧洁白的哈达,带上清香的奶茶,欢迎亲人解放军,来到雪山下……” 走进院子,苏乐华上前跟我打招呼,“书记,你来了。”而我心不在焉,东张西望。苏乐华感觉我在找谁,“伊雪刚才还在。”他说。“你们排练得怎样?”我岔开话题。“还可以,就是乐器少了点,只有我一把二胡,兴国一支笛子,不过,刚才伴奏过,还可以。”“离汇演还早着呢,不着急。练会儿,早点儿结束哈,广播里说今晚上有暴雨,我来的路上就看到闪电了。” “兴国,笛子吹得不错嘛!”我跟王兴国打招呼,他把手里小巧玲珑的笛子递给我,“还可以,音色不错。”他说。“很贵吧?”我问。“有点儿,我专程去闵江买的。”“书记,他为了宣传队,自己掏腰包啊!”苏乐华夸王兴国。“团员模范带头嘛,何况你们都是团干部。”我笑着说,“不过,文艺汇演获了奖,大队会计说过,奖励多多。”“他说了算不?”苏乐华说。“应该没问题,老书记信任他——吔,这伊雪是不是回去了?”我问。“不可能,她没打过招呼,你到外面找找看。”苏乐华说。 西边涌起黢黑的蘑菇云,不断向上延伸,让人联想原子弹爆炸成功。奄奄一息的星星,一粒粒被黑云吞噬。悄然变化之天色,丝毫没响姑娘们翩翩起舞,笛声依然宛转悠扬,歌声嘹亮一如既往,“……雪山下,泉水边,我跟红军饮过战马——拉拉索拉米芮芮多拉,拉拉索拉多芮拉!” 趁大家热火朝天,我到院子外边转了一圈,未见伊雪的踪影。回到院子里,看见苏乐华身边还放着一把二胡,我便拿来试试,“东方红,太阳升、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看不出来啊,还可以嘛,书记。”苏乐华像发现新在大陆似的。“我不行,磕磕碰碰的,乱弹琴。”我说。“书记,原来你——你有基本功,练得出来,到时有两把二胡,效果肯定不错!”苏乐华激动不已。“别抱希望哈,苏队长。”我说。 蘑菇状黑云涌上头顶,完全覆盖了星星,闪电在不断地照亮夜空,偶尔还听到远处滚动的雷声。“苏乐华解散啦,这天很危险。”我催促他。“到此结束,明晚上早点哈。”苏乐华宣布。 我和苏乐华忙着取油灯,伊雪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院坝中,“我来搬凳子。”她说。“你去哪里啦?还指望你编排节目。”我佯装生气地说。“书记,你没来的时候,她帮指点过。”苏乐华赶紧解围。“秀玲她们已经走了,你没碰见她们?”我问。“没有啊,我哪知道你们这么快结束。”“天气不正常,你没看到闪电吗?”我说。“啊,那我去追赶秀玲她们。”她搬完凳子就急冲冲跑了。 我担心她追赶不上苏秀玲,赶紧跟在她后边,上了新渠路,就看到前面有黑影在晃动,还听到了嘻嘻哈哈的笑声,我加快了脚步。“快点儿走啊,听到雷声没有?”这是苏银枝的声音。“伊雪,斐玲不在,要不要送你上山?”这是苏秀玲的声音。“算了吧,要下暴雨,我没事。”她们在岔路口分手后,我沿着水渠继续往前走,几十米的地方,我又折回,然后直奔小岗山。 来到小岗山,雷声就在头顶,闪电之后,苍穹乌云狰狞。伊雪的房门半掩着,屋子里亮着灯,“伊雪。”我喊,没有回应,推开门而不见人。我绕到屋后,“伊雪,你胆子真够大的,门也不关,黑灯瞎火的,还不忘你的‘观景台’。”“天太闷热,我想吹吹风。”“马上要下暴雨啦!”她仰望着天空,“啊,暴风雨就要来啦!”她话音刚落,便轰隆隆一串雷声。 我跟她回到屋里,“今晚排练节目的时候,你去哪儿啦?”我问。“我跟雅芳在起。”“哪个雅芳?”“苏乐华的侄女。” 据我所知有二雅芳,一个童雅芳,苏乐华的侄女,另一个苏雅芳,二队苏银枝的姐姐。在我印象中伊雪夸过三个女孩,一是童雅芳,二是朱玉玲,三是刘莹莹。朱玉玲是苏俊的女朋友,刘莹莹是王兴国的女朋友,童雅芳是苏乐华二姐的幺女,模样端庄,皮肤白皙,常系马尾发,还在读初中。苏乐华二姐结婚后未离娘家,姐夫在供电局当官,新修的房子离大队部不远,苏乐华常领我们到那里息脚。 “我大队部出来找过你。”“刚才说了,我在雅芳家里。”“你的朋友不少嘛。”“当然。雅芳喜欢讲她学校的事。她们班上有女生自杀……起风了,把门关上。”我去关门。 “她妈是苏兰供销社的,她爸在闵冮碱厂。下学期就毕业了,父母强迫她退学,不让她参加期末考试。”“为什么呢?”我问。 “你不晓得?初中毕业就得上山下乡。如果我没读初中就不会插队到这儿,也不认识你呢。”“哦,她父母还聪明,既让女儿读书,又逃避上山下乡。”“聪明反被聪明误,差点害死女儿。她女儿说,下乡就下乡,非要读完初中。然后跳河自杀,幸好被人救起。” “啊,倔强的女孩!如果是你,你会不?”“说不定啊!”“咹,你们都是傻女子。违背家庭,视为不孝。对抗社会,不自量力。有多大意义呢,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你别讲课好吗,齐老师。”她讽刺我。 屋外的风好像很大,吹得窗棂咯吱作响,她精神倦怠的样子,盯着煤油灯火苗发楞。“苏乐华到她姐姐家提开水,咋没见到你呢?”我问。 “后来我东遛西逛,去苏兰河边了,那个码头好凉快啊!还听到了鱼儿咕咚咕咚的跳水声。”“我服你了……真让人担心。”我说。“今天,我——我妈妈,还有哥哥,她们从城里来了,她们……妈妈看到了我的日记……”她声音低沉。 “你日记咋不好好放呢?”“我问。”我抽屉没有锁上,平时都——梦子,我们……”她伏在书桌上。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屋外雷声滚滚,屋内静寂无声。“我……我睡斐林的床,你睡我的。”她摇摇晃晃,和衣倒在吴斐林的床上。 油灯的火苗飘忽不定,突然间一股“妖风”,油灯随之熄灭,整个屋子一团漆黑。门窗是关好的,油灯咋会熄灭呢?好奇怪啊!我顿感毛骨悚然。接下来闪电不断穿透窗户,“轰隆隆……”,雷声一阵接着一阵。我坐在床沿,歪斜着身子伏在书桌上。 轰隆隆,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沙啦啦,暴雨倾盆,一阵盖过一阵。闪电无孔不入,穿过房屋所有的缝隙,刹那间照亮每一个角落,我看到了她蜷缩而可怜的身体。我该怎么办?在这暴风雨之夜,我不敢与心爱的人拥抱在一起,也许从此……她在日记里写了什么?总之家里人是知道了……然后大发雷霆,“你糊涂啊!他是农民,你打算一辈子在农村。”她屈服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暴风雨仍在持续。“咔嚓”,一声惊雷,让我骨寒毛竖,突然感觉她抱了我一下。她害怕了,害怕这雷声?还是……我赶紧站起来,借助闪电的光亮,来到她床前。我轻轻躺到她的身边,胆怯地把她拥在怀中,我从未感觉过,她的身体,今夜如此冰凉。 不知几时,我伏到她身上,任凭屋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沙沙。我的脸紧贴着她的脸,没有欲望与冲动,只有体温给予她慰藉,只有眼泪润湿了她的脸庞。 天亮了,雨停了,沉甸甸的青黄的稻谷,无可奈何地一大片一大片倒伏,大沟小渠洪流翻滚,小树东倒西歪,我跌跌拌拌,行走于空旷的田野上。 正文 第10章 藕断丝连 两情相悦,未思未来。那一夜的暴风雨,让我如梦初醒,单纯的相爱,超越现实,会是怎样的结局?伊雪回城是早晚的事,而我呢,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能离开农村吗?当兵、招工,没有我的份,入党更难,因为家庭历史有问题。我想上大学,纯属异想天开,这些年升学不再考试,读书全凭推荐,所谓推荐“先进青年”,私下里讲关系“走后门”。我虽为团支部书记,有政治资本,但家庭无背景,亲戚是平民。若论政治表现,那早应该上大学。 伊雪曾对我说过,老书记在下派干部的面前夸奖我,“这小伙子有理论水平,论口才,整个苏兰区恐怕也找不出几个”。不过,说到推荐读书的事,却说我有家庭历史有问题——父亲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 后来与苏书记在闵江开理论工作会,同住一间房,我向他解释说,“我父亲参加三青团的事,我了解过,他只吃过一顿饭,并没有正式参加。”老书记安慰我说,“这个情况我清楚,不然怎么会培养你当团支部书记呢?”我当时无言以对,是不是误会他老人家了?我有点儿自责。 如今思来想去,云里雾里,感觉仍然被蒙在鼓中。看来,我想离开农村希望几乎为零。若不能离开农村,我和伊雪会是怎样结局的呢?如今我俩的事她家里人已经知道,可以想象她将会面临多大的压力,与其继续酿成悲剧,不如趁早一刀两断。 决心已下,每有机会遇到伊雪,我都竭力躲避。在政治夜校、文艺宣传队,我不与她说话,召开团干部会、团员会,我不再与她商量。国庆节之前,团支委审核新团员,苏乐华说:“你怎么不通知伊雪呢?她是团支部副书记啊!”“我忘记了,她,她可能回城去了。”我结结巴巴搪塞。“‘回城去了’,我昨天在医疗站还遇到她呢,她的手摔伤了,你知道不?”苏乐华不满我的回答。“手摔伤啦!什么时候的事?”我佯装镇定,其实难抑心跳。“我也不清楚,她说自己走路不小心。”苏乐华说。 伊雪摔伤了,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第二天下午,路过新渠桥,很想去小岗山,想到有吴斐玲在,只得放弃。到星期天晚上,苏乐华通知文艺宣传队开会,傍晚的时候,我经过花生坝,看见伊雪在她生产队的晒谷场上,背篼挑筐的围了不少人,估计生产队分啥东西。靠近一点,看清了她手里拿着笔和本子,正忙着登记。她穿长袖白衬衣,看不出哪只手受过伤。我有意放慢了脚步,她应该看到我了。 文艺宣传队开会,主要是商量文艺汇演统一服装的事,苏乐华与队员们争论得很热烈,而我脑子里全是伊雪:她今晚会来吗?苏秀玲不是说通知过她吗?我在会议室门前徘徊,“苏乐华,统一服装的事,最后由你拍板哈,我去找苏书记说些事情。”苏乐华走到门口来,“书记,你好像有心事——你放心哈。”他的声音有点异样。 离开大队部,我独自在新渠路徘徊,田野上朦朦胧胧的很安静,能听到水渠里咕噜咕噜的水声。没走多远,感觉前面有人影,是她,伊雪,即使在夜晚,她走路的身影我也熟悉,我的心在怦跳。迎面相撞,差点儿,她并不惊吓,估计早料定是我。相对无语,我正欲打破沉默,她猛然抱住我的腰,然后又松开手,就在这时,我看见她左手臂上还包裹着一大块纱布。 “你的手怎么啦?”我明知故问。“没事,我走路不小心。”她满不在乎。“走路怎么会……”我不相信。“真的,上山坡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摔了。“唉,你……”我想说你不让人放心,“伤得严重吗?”“已经没事了,你看。”她把手臂伸向我。我托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传递一颗迟到的心。 我搂着她受伤的手臂,离开新渠路,往苏兰河走去。 明媚的月光,把苏兰河装点得银光闪闪,几棵柳树排列于河边,枊枝的影子在水面上荡漾。我们相依在码头上,聆听着水浪不断撞击岩石的声音。 “那天晚上,你们找不到我,我就在这码头上欣赏交响曲。”她心情满好。“神仙都猜不着你去哪儿了。”我的脸紧贴她的秀发。 “你巳经两次严重不小心了,那次掉进水沟,让我想起后怕,这次又把手臂摔伤……你走路莫非观山望景。”我像老师批评学生。 “不是的,你听我说嘛。”她撒娇地伏到我怀里,“那天花生坝的洋芋被人偷了,队长让我写材料上报。我说,挖了两行洋芋,几十公斤,有必要上报吗?后来大队民兵连长来了,他说不着急,等调查清楚了再让说。生产队长怀疑四类分子苏征文的儿子,有社员发现他天没亮就赶集去了。于是我们随民兵连长去他家搜查,结果一无所获。 “苏征文的儿子,是不是那个偷拖拉机柴油的?”我问。“是的,不然队长咋怀疑他呢。”“是他才好,又是一件阶级斗争的典型事例。”我说。 “后来,我也不写上报材料了。返回小岗山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三个人,”她右手揽住我脖子,“他们从花生坝过来,往青岗山方向走,当中有一个穿白衬衣的,我以为是‘大傻瓜’,然后就摔了一跤,踩到石头了……流了好多的血。”“谁是大傻瓜?"“你就是大傻瓜。” “幸好不是……嗯,是我,是我的责任。”我说。 “伊妹,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那晚开团干部会,苏乐华说你受伤了,我就不相信,怎么会呢?”我紧紧地搂着她,咬住她的腮帮。 “这段时间,我老是做恶梦。”她说。“我也是,最近的一次恶梦把我吓坏了。”“什么样的梦你先说来听听。” “我和两个堂兄弟到葫芦坝割猪草,”我说梦里的事,“走到一条山沟边,那水流湍急,忽然发现一架大筒车——抬头看不到顶的大筒车,它在不知疲倦地转动,我们就在那里仰着头数啊数,数那水车上的竹筒有多少个?反去复来数不清。” “笨蛋,水车不停地转,你怎么数得清——你这也叫恶梦?”她说。 “我还没有说完呢。”我接着说,“后来,我们来到一块麦地边,有个兄弟就说,听到没有,什么声音?我说,听到了,‘簌簌’的声音,是松鼠。于是,三个人赶紧把麦地围了起来。又是‘簌簌’声音,沉甸甸的麦穗都在摇摆。我们紧盯着晃动的麦子,穷追不舍,‘哎呀,蛇!快躲开。’我惊叫一声,转身就跑——这时我醒了,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我就不怕蛇。有一次我看见它,“走开,别挡道哈。”我说完,它就乖乖走了。”“是的,它乖乖走,你的心在咚咚跳。”我讽刺她。“是有点儿紧张。”她嘻嘻地笑。 “你做啥恶梦,也说给我听。”我说。 “我梦见跟斐玲一起去游泳,河水不断的涨,斐玲在岸上喊,‘快游过来,快游过来。’我却游不动,不断地往下沉,‘救命啊!’我喊,手举不起来,嘴张不开,那种感觉好难受。” 唉,我们怎么都做不好的梦呢!”我说。“同病相怜吧。”她说。“嗯,同病相怜。” “梦子,你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吗?”她的话匣子打开了。 “莎士比亚的悲剧,你说过是‘禁书’,不容易找到。你看过?”我说。“我最近看过,让人悲伤,我讲给你听。”她站到码头石阶上,我站下一石阶,这下我抱着她的腰,把头埋在她脖子里,听她讲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 在英国的某座城市,有两个大家族,他们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姓罗的家族有个儿子叫罗密欧,品行端正,是个讨人喜欢的青年;姓朱的家族有个女儿叫朱丽叶,她美貌且善良。 某一天,罗密欧和朋友戴着面具,混进了朱家的舞会。在舞会上,罗密欧遇到了朱丽叶,两人一见钟情。 当时双方都不了解对方的身份,后来才知道两家竟然是仇敌。但罗密欧没法忘记朱丽叶,经常翻墙到朱家的果园里与朱丽叶约会。 为了能结合在一起,他们去求助修道院的神父。神父觉得如果成全这桩姻缘,化解两家的矛盾,且不是件好事。于是,在神父的主持下,罗密欧和朱丽叶结为夫妻。 然而朱家根本不承认这桩婚事,逼迫朱丽叶与一位老贵族结婚。为了逃避这婚礼,神父帮助朱丽叶吞下假死药,朱家人信以为真,呼天抢地。 罗密欧得知消息连夜赶回,悲痛欲绝,便将随身携带的毒药一饮而尽。 罗密欧真的死了,而朱丽叶逐渐醒来,看见死去的罗密欧,她也不想独活人世,于是抽出罗密欧的偑剑刺进自己的胸膛,倒在罗密欧身边。 神父按约定的时间赶来时,已经晚了。 两个家族的人都来了,神父讲述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双方父母终于清醒,从此两家消除仇恨,并在那座城市为罗密欧和朱丽叶铸了金像。 故事讲完了,伊妹的眼里好像噙着泪水。我紧紧抱着她,不时抬头注视着她的面庞。“伊雪妹,你讲得真好。”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是吗?我讲得不具体,也许讲错了呢,下次来小岗山,我给你书看。” “伊雪妹,我们不要跟罗密欧和朱丽叶一样……”我声音沙哑。她抱紧我的头,“你不要胡思乱想,我都不怕……。”她安慰我,其实她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将来,所说“不怕”,除了安慰我,也是给自己壮胆。当我的脸贴紧她的脸,才感觉我们的脸上都布满了泪水。 月亮钻进了云层,水面隐隐约约,波浪依旧吻着岩石,叽叽咕咕不知疲倦。我们拥抱在一起,没有欲望和冲动,只有互相间的安慰与温暖。会不会有将来?我们难以预料。相思啊,为何痛苦而漫长,相爱啊,为何幸福而短暂! 送她回到小岗山,小青瓦房还亮着灯。“斐玲还在等我,你走吧。”她说。在桑树林拐角处,我依依不舍,轻轻吻过她面庞,然后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