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公元一九九0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农历十月初九,宜动土,宜婚娶,不宜远行。 雪花铺天盖地占据了整个天地,在山风的刮击下成团成块地往下砸,不容分说打在头上、脸上,雪水沿着发梢和耳际浸湿了衣衫,寒气直浸到骨髓最深处,全身冰凉得几乎麻木。 很后悔不该在这种季节千里迢迢跑到这儿做生意,更不该自以为是独自进山。大山深处谬之毫厘差之千里,稍有闪失便会误入歧途,加之突然其来的大雪将山川染成一片白色,我已完全失去方向感,搞不清往哪边是上山路,哪边是下山路。此时唯一的念头是赶紧找个栖身之地躲过这场风雪,保存体力,等雪停后再设法下山。 不知在雪地里跋涉了多久,不知摔了多少个跟斗,也不知翻越了几道坡、几道梁,眼看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还没找到意想中的山洞或可供憩息的地方,心中非常焦急。 爬上一处高坡后举目远眺,坡下白茫茫的雪地中依稀矗立着十多个柱状物,一米多高,排列没有规律。我精神一振,连滚带爬来到坡下,原来是人工雕刻的石像,头戴圆形头盔,脸上似笑非笑,表情煞是怪异,胸口以下是方方正正的青石,未作修饰。 所有石像完全相同,好象一个模子出来的。 我无暇研究其雕刻风格和工艺年代,沿着石雕一路前进。石雕的分布似乎有些讲究,忽儿密集,忽儿稀疏,随着山势高低起伏呈现不同的变化。再走了一阵,周围景色似乎模糊起来,我暗暗叫苦,担心天黑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心烦意乱间走了数里路,突然眼前一亮,一间古朴别致的小木屋映入眼帘。 小木屋全是用碗口粗的圆木搭成,乍一看长短不一,杂乱无章,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它的搭配错落有致,每个位置、每个角度都精妙到极致,好比插花艺术,达到“不可增减一寸”的上乘境界。 如此荒岭僻野之中,竟隐居着世外高人,怎不教人悠悠神往?我浑然忘了疲惫,兴冲冲跑到跟前,门没有锁,虚掩了一条缝,我大声叫道:“屋里有人吗?”说着推开木门闯进去。 屋里热气腾腾,三个人围坐在壁炉边的小方桌前,面朝门的是位中年人,脸上挂着微微笑意,右侧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有一位年轻人背对着我,看不清模样。壁炉右侧墙壁上挂着个铁制面具,面具上线条很简单,只有三道向下的半弧线代表双眼和嘴,看起来愁容满面。 中年人和少年目瞪口呆看着我,脸上充满了惊疑,好象我的出现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 “你……你是怎么来的?”少年问。 我觉得他问得很可笑:“走的呗,外面雪太大,能否让我坐进来取取暖?” “可以,”中年人微笑道,朝右侧一指,“那儿有毛巾,先擦擦脸。” 我应了一声,拿起毛巾擦了擦,转身看时一直背对我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不由一愣。 中年人道:“过来玩几把牌如何?” “没问题。” 我坐到年轻人的位置上,少年已开始发牌,并解释说:“梭哈,从第三张起叫,每个人有五十个点,最后结账。” “对不起,我身上现金不多。”我歉意道,临行前安全起见,特意把支票、汇票都存在旅馆服务台,只带了一百多块钱。 中年人慢吞吞说:“我们不玩钱。” “那么……” 他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我们只玩命。” 我一窒,展颜笑道:“大叔真幽默。” 第一轮牌发完了,我的牌面是一对9,底牌也是9,少年是一对K,先叫牌。 “五个点。”少年说。 我不假思索说:“跟,加二十个点。” 两个人相顾骇然,齐齐瞪着我,过了半晌中年人慎重其事地说:“刚才我不是开玩笑。” 我耸耸肩:“要是害怕你们可以不跟。” 中年人掀开底牌瞅瞅,叹息一声:“越老越怕死,我放弃。”他将牌往桌子中央一扔。 少年蹙眉各发了一张牌,他是10,我是3。 “加五个点。”他胆气壮了不少,但加注还保持谨慎。 “跟。” 最后一轮,他仍是10,我仍是3。此刻他的牌面是一对K,一对6,我是一对9,一对3,他比我大,如果他的底牌是K或10,我就死定了。 少年深深看了我一眼:“加十个点。” 我摇摇头:“留十点干什么?都押上吧。” “手中留点筹码还有翻本的机会,”中年人劝道,“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盯着少年:“跟不跟?” 他冷言道:“除非你有三张9!”说着翻开底牌,Q。 我也亮出底牌,霎时两个人都僵住了,尤其是少年,脸色惨白如纸,良久才艰难地将筹码推到我面前。 “第一局就打见了底,看来赌不下去了。”中年人说。 少年恼怒地叫道:“我不服气,再来一把。” “你已没有筹码,怎么玩?”中年人说。 “我,我向赢家借,”少年转向我,“请借五十点给我。” 我反问道:“可以这样吗?” 中年人说:“可以,不过按规矩要有抵押。” “抵押什么?”我茫然问。 少年二话不说,咬紧牙关用力一拧,居然将左耳朵硬生生撕下来往我面前一扔,奇异的是耳朵和他的伤口处都没有血迹,但殷红模糊的创口依然触目惊心。 中年人还带着笑:“第一次押耳朵,第二次押大腿,第三次就该赔命了。” 我呆呆看着耳朵,缓缓点头道:“好,我借。” 我双手各抓一把筹码点了点数,猛地掷向两个人,同时站起身抡起椅子冲少年砸去! 两人似乎早有准备,各自后退闪开,但保持对我的包围之势。我要的就是这一刻空隙,当即将木椅往壁炉里一扔: 呼!顿时溅起一大片火星和烟灰,雾气弥漫了整个小屋。 中年人急着拍打地板上的余烬,少年则抽出匕首,沉着脸一步步逼了上来。 我没有转身出逃,因为很明显,开始消失的年轻人肯定在外面将门堵死了。他们邀请我打牌的目的是拖延时间,让他得以从容布置,不过对我来说,当务之急是逃出小木屋。 少年挥刀扑上来,我双手举起小方桌挡住他一刀,将桌面砸向中年人,中年人退了半步,我趁机先把桌子扔到墙边,连跑两步跳上去,再团身一纵,撞破窗户玻璃飞出去。 砰! 我重重坠在木屋外的石地上,坚硬的地面把我撞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此时外面夜幕降临,雪却下得越来越大,朦胧中一条人影带着凌厉的风声扑过来。情急中我连翻七八下,在厚厚的雪地里连滚带爬十多米。或许身上沾满的积雪形成保护色,或许黑暗中能见度实在太低,更或许呼啸的山风掩盖了我发出的声响,人影很快不见了。 我松了口气,猫着腰小心翼翼在雪地里潜行。 蓦地不远处陡然一亮,中年人和少年手举火把出现了,我一惊,顾不上隐藏身形,放速狂奔。 “他在南面!” “快包抄,别让他跑了!” “……不熟悉地形……” 身后断断续续传来他们的交谈声,我不知从哪儿生出那么大力量,一个劲地直往前面跑,跑了大约四五里路,后面的声音突然急促起来,似乎要阻止我什么,我全然不管,咬着牙继续跑,冷不防脚下一空,没等我反应过来身体已如沉甸甸的秤砣急速滚下陡坡,坠向茫茫的未知深处…… 悬崖! 我坠崖了! 脑中刚闪过这六个字,腰际间好象被某个有弹性的东西垫了一下,并带落一大片山石,虽没阻住坠势,速度却明显降下来,然后又是令人绝望的坠落…… “谁?!” 耳边隐隐有人大叫一声,紧接着身体被人紧紧抱住,两人在陡峭的山坡上连滚几十米才止住。我遭遇一连串变故,脑中一片空白,昏乎乎只想大睡一场。 “晓飞!”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勉强睁开眼,全身一颤,失声道:“怎么是你?” 他竟是特种兵郭项龙! 正文 第一章 剓山古堡 刹那间我的大脑发生短路,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退役特种兵、钢铁厂保卫科长,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荒山野岭?敢不成千里迢迢追着我买面粉? 他的惊讶程度丝毫不亚于我,愣了半晌问:“你跟阿诚联系上了?” “阿诚?” 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阿诚是我从小玩大的朋友,后来一起考入南京大学,虽然专业不同,毕业后的发展方向也不同,但始终臭味相投,称得上最亲密的战友。 难道他也到了这儿? 见我满脸迷惑,郭项龙露出一言难尽的样子,他本来就拙于言辞,仓促之下更无法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憋了半天道:“他说到剓山寻找古堡,我就来了。” “这儿是剓山?”我恍然大悟,闹了半天是我走错了方向,原来去老君山,却跑到剓山这边来了,“他在哪里?” 他叹了口气:“不……不知道,我们在石像里转了半天,走着走着回头一看,他们俩就不见了。” “他们俩?还有谁?”我觉得他每句话都留了若干尾巴,恨不得一脚踹到他屁股上。 “蓝真真。” 我一呆,勃然变色道:“为两年前那件事?当时不是说好保守秘密,永不再提吗?” “阿诚仅仅说寻找古堡,没有提那件事,我本来在张家口搞外调,临时接到电话到格吉勒会合,来了之后才看到她也在……唉,我说不清楚,最好遇到阿诚再问。” “寻找古堡……干什么?” “可能有宝藏。”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雪愈下得紧,两人站着交谈的工夫身上就披了层厚厚的积雪,大团大团的雪花如飞蛾投火飘落到火把上,发出“滋滋”声,旋即腾起一缕白汽消失在夜幕里。 “怎么办?”郭项龙静静地问。 我笑了笑:“当然找人要紧,阿诚是你的雇主,他走丢了你一分钱都得不到,岂不血本无归?” 他也笑了笑:“损失一点钱倒无所谓,万一蓝真真丢了,你独自活在世上也没什么乐趣。” 我的心仿佛被尖锐无比的针狠狠扎了一下,闭上嘴不再说话。 蓝真真是我大学时的初恋情人,毕业后她回苏州继承家业,成为德隆古玩店老板,我呢运气差了点,正赶上九十年代初试行双向分配,被分到与专业相差、距十万八千里的盐城面粉厂,可能是自惭形秽,也可能相隔两地,直到辞职下海做面粉生意,我都没主动与她联系,这段感情无寂而终。然而两年前…… “滋!”郭项龙突地将火把按入雪中,眼前陡然一暗,什么都看不清了。 “干嘛?”我问。 郭项龙悄声道:“附近有人,凭感觉不象阿诚他们。” 小木屋追兵?我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向他靠拢,牙关格格作响,不知是冷还是害怕。 “这会儿对方也不能确定我们的位置,我过去给他点颜色瞧瞧,”他又悄声说,“别乱动,原地待命。” 他悄无声息没入漆黑中,未己,右侧前方十多米处陡地响起拳脚相交声和吐气声,偶尔还闪出一两道刀刃的寒光,“咚、咚、咚”,后方、左侧都有人急促奔跑,显然对方原先想打算包围我们,见同伴行迹暴露都赶过来帮忙。我悄悄拔出藏刀,准备加入战斗。 前方突然传来数下沉闷的击打声,紧接着郭项龙短促地闷哼一声,连喘几口粗气,脚步声也凌乱起来。我心头一紧:郭项龙是条硬汉子,能让他叫出声可见遭受的打击有多大,当下来不及考虑,怒叱一声扑过去。 周围一下子平静下来,搏斗声、喘息声、奔跑声消寂得无影无踪,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山坡上寂静得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漆黑中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我握紧藏刀全力戒备,防止敌人猝然从哪个角落冲过来。然而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我……在这里……” 六七米远处传来郭项龙微弱的声音,我赶紧跑过去,他已点起火把,盘膝坐在雪中,面色青白,嘴角挂着血渍,看起来受伤不浅。他说幸亏我刚才一声呐喊,使敌人误以为中了埋伏匆匆撤离,否则性命难保。 调息片刻后继续向前,很快进入石像密集区,郭项龙说阿诚很可能在这一带,须捺下性子仔细找。于是各举两只火把,张开双臂尽量扩大视野,顺着峭壁石岩边沿搜索,在凹凸不平的山地里走了四五里,猛然看到右侧一米多深的石坑内侧,青黑色岩缝间有一团黑乎乎的物体。 “阿诚!阿诚!” “真真!” 黑影蠕动一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嘟嚷声,我和郭项龙赶紧跳下去。却见蓝真真蜷在阿诚怀里,身上罩着他的外套,脸上结了层冰霜,已陷入昏迷中。阿诚虽冻得皮肤发紫,气若游丝,仍残余一丝神智,努力抬手指指蓝真真,表示先救她。郭项龙受过特种训练,掌握紧急救援的基本常识,当下生起篝火,将阿诚抬到火堆旁。蓝真真冻伤较为严重,不能移动以免伤害更大。 “把她的衣服解开,拿雪擦皮肤,注意不要用力过猛。”郭项龙边替阿诚边命令道。 “啊!”我迟疑不决。 郭项龙抬起头似笑非笑:“怎么,要我动手?” 我咬咬牙扑嗵跳入石坑,经过一番摩擦她的皮肤逐渐有了血色,气息也比刚才强了些,郭项龙翻开她眼睛,摸摸她脉搏,说情况依然不乐观,最好找个干燥避风的石洞静养休息,旁边生堆火烤着,睡几个小时就能基本恢复。 “石洞?我一下午都没找到……”我发愁道,陡然闪过一个念头,“小木屋!到小木屋里去!” 听我讲述完在小木屋的来龙去脉,郭项龙眼睛发亮,目光炯炯道:“小木屋,石像,古堡,你觉得三者之间有无联系?” 这一点拨我也琢磨起来:“小木屋里的几个人本来很放松,脸上挂着悠闲写意的笑容,看到我瞬间非常惊讶,好象看到怪物似的……也许他们认为石像足以挡住所有入侵者,因此显得那么不可思议。” “剓山古堡是格吉勒的传说,虽然人人都知道,但从未有人真正见过,究其原因,我想,”郭项龙道,“石像应该是人为设计的阵法,正是它让古堡不受外人打扰,是保卫古堡的屏障,小木屋或许是石像阵核心,或许是通向古堡的最后一道门户。” “刚才与你交手的就是小木屋里的人,他们世代居住在这里守卫古堡,阻止所有入侵者……问题是我为什么能稀里糊涂破掉石像阵,你们三个却不能,格吉勒那么多熟悉地形的当地人也不能?” 郭项龙点点头:“确实很奇怪,我当过工程兵,对地域地势和山体结构都有研究,阿诚经常盗墓,了解古代常用阵法,普通伎俩根本困不住我们,可石像阵却有点名堂,无论怎么走始终在一个圈子里打转,好象古墓里的鬼打墙……同样在石像阵,为何你没有碰到我们的难题?” “因为目的不同,你们想寻找古堡,而我只想找个石洞睡一觉。”我随口说。 郭项龙皱眉道:“心态只是决定成败的辅助因素,破除阵法关键还靠知识和能力,然而你既不懂阵法又不知自己入了阵,可谓一无所知,偏偏……即使蒙也要有蒙的道理……” 实在悟不出关节,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看着昏迷不醒的阿诚和蓝真真,雪花飘落到他们脸上、身上,又迅速融化。 “雪!”郭项龙突然说。 我也反应过来:“不错,与下午这场大雪有关!” 大凡精奥古怪的阵法,从八卦阵、天罡阵到十面埋伏阵,无非是依附地形地势,暗合天干地支,按照奇门八卦之机理布局而成,其核心是利用人的视觉误差。例如鬼打墙,就是将古墓里的墙体、结构设计得一模一样,让人误以为始终在小范围里打转。 石像阵也是如此,故意在参照物、方位等方面采取误导性设计,让人越走越迷糊。然而大雪将远山、近峰、地面厚厚覆盖了一层,又加之暮色将至,使人辨不清设计者经心苦营的那些名堂,石像阵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威力。本来这种大雪天无人敢在深山乱闯,阿诚、蓝真真乖乖躲在石坑下,结果越蜷越冷,冻得失去知觉;郭项龙冒雪来回寻找他们,幸得无恙;我则不知天高地厚,跌打巧撞之下找到了小木屋。 “走,连夜行动寻找小木屋!”郭项龙一跃而起,“只有在大雪和黑暗中行走才能避免受石像阵干扰,也只有这样才能打对方个冷不防,把他们堵在小木屋抓个正着。” 我犹豫道:“刚才交手你并不占上风……” “没关系,这回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打不过就骚扰,总之让他们不能安心睡觉,”他拍拍我说,“我们也没有选择,与其看着阿诚和蓝真真被风吹,被雪冻,眼睁睁冻死在眼前,不如拚死一搏!” “行,大不了同归于尽!”经他一说我也豪气大发。 扎好火把后重新上路,我是从陡崖坠落的,郭项龙判断小木屋位于山腰以上,与我们的垂直高度不超过两百米。此时雪仍下个不停,气温也急剧下降,不少地方已结了冰,走在上面稍不注意就是一个跟斗,郭项龙背了两个人却如履平地,他的步伐有些类似鸭子走路,八字步,左右摇摆却稳得出奇,特种兵的素质到底不同凡响。 爬到山腰位置又向上四五十米,前面出现一个断坡,断面高达十多米。郭项龙取出飞虎爪远远一抛,接着如猿猴般轻巧地攀到上面,再垂下缆绳将我拉上去。或许坡上地域更开阔,雪也积得更厚,已有三四十厘米,踏在积雪里吱吱直响。郭项龙担心被听到动静,熄了火把改用微光电筒,在雪地里摸索了一个多小时,眼前黑影幢幢,果然是我曾闯过的小木屋。 郭项龙如灵猫般轻盈地贴到门前一看,屋内已搬迁一空,木桌、木椅、炭堆,还有必备的生活用品都不见了,连壁炉都被打扫一空,好象很久无人居住,若不是窗户口留有我的脚印,简直怀疑是不是做了场梦。 生好壁炉,将阿诚和蓝真真安置到炉前,又烧了些开水。坐在光洁干燥的地板上,两杯热气腾腾的开水下肚,顿时觉得人生幸福不过如此。 正准备躺下睡会儿,阿诚呻吟一声悠悠醒来,睁眼便看到我,勉强咧嘴笑了笑:“晓飞……幸会,幸会。” 我骂道:“你活腻了是不是?大老远跑到格吉勒寻什么古堡,想发财到河南、江西、福建乡下,随便逛几天也比这儿来得实惠。” “老弟,这回你错怪俺了,”他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看看再发表意见。” 我展开纸,原来是张古画影印,一看画上内容,不由失声道:“百尸抬石?!” 正文 第二章 百尸抬石 “百尸抬石”是北宋年间有名的悬案。事情发生在澶州,即宋真宗被迫签订城下之盟的地方。一个盛夏的中午,骄阳似火,居民们都躲在家里歇息。突然,冷清的街上出现一大群人,白衣白帽,个个低着头,双手垂在两侧,膝盖僵直,悄无声息地向前走,每个人肩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子尽头密密匝匝绑着一块黑黝黝的石头。石头不算大,大概两个壮汉就能搬起来,可这些人好象背得很吃力,步伐沉重而缓慢。 有好事者凑上前看热闹,越看越不对劲,不知谁先叫出声来:“他们都是死人!” 所有抬石者都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没有一丝表情,虽然是三伏酷暑,又在烈日下奔波,却不见一点儿汗渍,全身上下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整条街的店铺、住户忙不迭砰砰砰关闭门窗,叮嘱孩子不准出去——万一上百个尸体拥进来可是天大的麻烦。消息传开后转眼间几条街空无一人,只有抬石队伍缓慢而有节奏地蹒跚前行,穿过大街小巷径直抵达北城门,城门守兵从城墙上看得分明,早吓得一哄而散,抬石队出城后很快失去了踪迹。后来官府专门派出数千人的缉凶队四处搜寻,终究没弄清楚这支庞大的抬石尸队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成为一个悬案。 此事在《澶州县志》等地方传记书籍中都有记载,多达六百人签字画押证明乃自己亲眼所见,其中包括儒士、商贩、僧人、歌妓等三教九流各类人物。 尸体能否自己走路,一直是民间杂家与主流科学家争论不休的话题,众所周知湘西一带有赶尸的风俗,据说赶尸者在黄裱纸上写了死者的姓名、出生年月、籍贯等等,贴在死者脸上,然后就驱使他们上路。至于驱使的手法或技巧则有很多的说法,有人说是借助特殊工具,加上赶尸者的高超技巧,让人误以为在“赶尸”,实质是“抬尸”,也有人说是某种神秘的符咒使尸体不得不听话。 抬石尸队中是否暗藏赶尸者,为何让数百名尸体抬一块来历不明的石头,这块石头究竟有什么作用,都成为困扰后代研究者的难题。 “百尸抬石图”的作者是马远,南宋著名画家,光宗、宁宗两朝的画院待诏,与李唐、刘松年、夏圭并称南宋四大家,尤擅山水画。马远的画流传下来的数量不多,市场上不太容易见到他的作品,1986年苏富比拍卖过他的《山水十开册》,成交价为32万美元。 马远画这幅图已是几十年之后,多少有些虚构加想象的成分,但他夫人的祖籍就在澶州,也许马远在岳父家听到亲历者绘声绘色的叙述,从而激发起创作灵感,一改平时方硬严整雄奇峭拔的风格,以细腻逼真的笔法生动再现了百尸抬石时的阴森可怖,以及居民们恐慌惧怕的情景。“百尸抬石图”题材特殊,又是马远唯一的鬼怪传奇类作品,价格被炒得很高,估计在四五十万元以上。 “画在你手里么?它与剓山古堡有何关系?”我纳闷地问。 阿诚双手轻抚纸片,好象它就是古画一般,道:“这幅画得自一个破落的大家族之后,起先我也不敢妄下判断,特意让蓝真真在苏州请了位宋画鉴定大师一同前来,经鉴定是真品才拍板成交,他娘的花掉我二十四万八千……事后关起门来慢慢品尝,不料竟从印章中看出个大问题。” “印章……”我狐疑地捧着影印纸喃喃道。 唐代以来收藏家都喜欢在收藏的字画上加盖印章,其中以乾隆皇帝最过分,有时能在一幅字画上盖七八枚,什么“乾隆御览之宝”、“乾隆鉴赏”、““乾清宫鉴藏宝”、“乐寿堂”、“御书房”、“宁寿宫”、“养心殿鉴藏宝”等等,成为后代收藏家鉴别宫廷藏品的依据。 “百尸抬石图”属于私人收藏,数百年来几经其手,画上的印章更是多如牛毛,有的甚至与画中人物重叠,破坏了画的整体协调。不过印章也是未知的宝库,一旦找到名人印章,不仅增加书画的历史厚度和文化品味,更能抬高它的价值。例如阿诚去年收购了一幅唐代仕女图,作者藉藉无名,可画中赫然有柳宗元的印章,立即身价百倍,让他大赚一笔。 这幅画有什么特别意义的印章呢? 我细细看了两遍,扔给他道:“一时半会儿哪看得出来?直接说就是了。” “你花在面粉上的时间太多了,导致鉴赏能力严重下降,”他边嘲讽边指着纸说,“看这枚印章,桐州吴琪。” “吴琪……”我将熟悉的历史人物在脑中快速过滤一遍,并无印象,“哪个朝代的?” “唉,提示到这个程度还不知道,朽木不可雕也,”他恨铁不成钢地说,“再说个名字你总该知道,他的父亲叫吴浩!” “啊!” 我惊跳起来,盯着影印纸呆呆说不出话来。 吴浩,明朝武进士,力大无比,擅长刀剑格斗,喜欢收藏古玩字画,对金石鉴赏颇有研究。历任桐州安抚副使、宣抚司佥事、宣慰使司副使等职,死后被谥正四品官员。他是明朝年间研究古蜀文明成就最高的人,从硕果仅存的几篇论著看,其研究的深度、广度远远超过明朝以前所有研究,代表了古蜀文明探索的最高峰,其中很多观点角度之新、内容之怪异连近代史学家都不能接受,直到三星堆文明、金沙文明的逐步开掘,才验证了他思想的正确性,因此当代学术界有一种说法,认为他的研究已几乎触及古蜀文明核心,或许再向前迈一步、半步,就能完全揭开困扰华夏文明数千年的秘密。 两年前我和阿诚就是从他的研究中得到启发,邀请蓝真真,再重金聘请郭项龙到四川探险,那次行动——怎么来形容呢,简直是一场噩梦,一场地狱般体验的噩梦!结果是以失败告终,大家约定永远保守秘密,再也不提那件事。 难道阿诚还不甘心失败,想通过新的线索卷土重来? “两年前我们光顾研究吴浩,忽视了他的儿子吴琪,实际上吴琪对古蜀文明研究之深不在其父之下,有些见解更超前、更尖锐,不过他的成就被吴浩的光芒所掩盖,”阿诚说,“我随即赶到桐州作进一步调查…….” 桐州博物馆保存的县志非常齐全,一直能追溯到五国十代,还有堆积如山的家谱族谱做参考,他在泛黄的故纸堆里坐了四天,总算查到吴浩父子的名字。不过令阿诚失望的是资料中涉及吴琪的内容寥寥无几,只在介绍吴浩之死时顺带了一笔:十月二十九,公染疾暴毙,是夜葬于秋鸣山麓,长子琪旋率族远徙,至陕西格吉勒云云。 县志里没有介绍远迁的细节,倒是吴琪的岳父——桐州副镇抚祁泰福在随笔里提了一句:牛车三十四辆,马车二十八乘,仆从六十余人,继其父志以远涉。 如果不是替亲家吹嘘,吴浩家族的家底子还是比较丰厚的,可想而知,牛车上都装着他历年收藏的古蜀文明资料。“继其父志以远涉”,吴浩的志向是什么呢?难道他暴亡前自知凶多吉少,特意留下遗书安排好后事?吴琪“继其父志”,跑到陕西的一个偏远小城干嘛? 带着一连串疑问阿诚赶到格吉勒,从当地一位老萨满嘴里打听到有关吴琪的传说,正是这个传说将吴琪、剓山古堡和古蜀文明巧妙地联结在一起。 传说春秋末年有个弓鱼国,国君叫鱼伯,后来临近的矢国大兵压境,将弓鱼国。鱼伯的儿子率领手下逃进剓山,前后耗费二十年时间建成一座戒备森严、易守难攻的古堡,从此世代隐居于此,过着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生活。古堡有用不完的金银珠宝,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每隔一段时间,还派人下山挑选俊男美女,带入堡中传宗接代,不过外人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找不到古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五百年,也许一千年,古堡平静安逸的生活被打破了,堡里的人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全身乏力,懒洋洋提不起精神,只能躺在床上等死——唯独一个瞎子侥幸逃下山,惊恐万状讲述了古堡内的惨状。人们认为古堡蕴藏着不吉利的东西,更没有兴趣探究了。明朝末年吴琪来到格吉勒,没费什么劲就找到古堡并举家迁入,开始还经常下山采购各种物资,后来象鱼伯的后代那样渐渐隔绝于世。清兵入关后,十几万大军进军陕西,吴琪菩萨心肠,一夜之间把格吉勒居民全部引入古堡,几天后清兵象潮水般拥过来,然而剓山古堡是鹰隼也飞不进的地方,清兵连影子都没找到。结果附近几个村镇上万人口悉数被屠,只有格吉勒逃过一劫。又过了十多年,那种奇怪的病再度出现,与上次一样只逃出一个瞎子,他什么都不肯说,只含混其辞表示可能与一块石头有关,古堡又一次成为“死堡”。 “古蜀国分裂后,一支前往成都平原,在金沙重新建立了可与三星堆媲美的文明,另一支则迁至陕西宝鸡茹家庄一带,在渭水河畔建立了弓鱼国;而百尸抬石图、吴琪的收藏印章,似乎暗示尸体们抬的石头就是导致古堡覆灭的石头,正是这两个混账理由使你蠢蠢欲动,把真真和小郭都叫到这里,对不对?”我越说越恼,指着阿诚咆哮道。 郭项龙没料到我说得好好的突然大发雷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阿诚静静地说:“是,这两个理由还不够么?” 我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忘了两年前的教训?要不是小郭身手不凡,再加上一点运气,我们的坟头已长满青草……好不容易活着回家过了段安稳日子,你又故态复萌想发一笔横财……” “错,大错特错!”阿诚道,“我承认自己确有一夜暴富的心理,但主要还是为了蓝真真,事实上是她主动提出寻找剓山古堡的。” 古蜀文明从何起源,因何发展,其中又为何莫名其妙中断一千多年,是困扰史学界多年的谜团,被称为历史界的哥德巴赫猜想。作为考古系高材生的蓝真真,毕业后一直没放弃过对古蜀文明的研究,希望有朝一日能挖掘出历史真相。 我一时哑了口,坐到原处闷了半晌,指着她说:“古堡还没找到,倒险些丧命,这就是冲动的后果。” 阿诚笑道:“所以说我们的运气好,不然怎会遇到你,怎会被救到这儿?” 我无言以对,气呼呼躺下就睡。 郭项龙调解似的插了一句:“我估计古堡就在小木屋附近,没准明早天一亮就能发现。” “古……堡……” 蓝真真发出一声梦呓,我们赶紧围过去看。炉火把她脸蛋映衬得红扑扑分外妖娆,长而浓密的睫毛下眼睑微微颤动,八成在做关于古堡的梦。 郭项龙试试她的脉搏,说身体已恢复正常,大家可以安心休息了。我和阿诚各自睡下,这一觉睡得又香又甜。 梦里我和蓝真真手挽手步入古堡,她身披洁白的婚纱,手戴硕大的钻戒,喔,原来是一场婚礼。我们俩走啊,走啊,越过一道道走廊,穿过一间间屋子,就是找不着洞房…… “快看呐,古堡!” 迷迷糊糊中被蓝真真叫醒,揉揉眼睛跑出门一看,雪已经停了,晨光下一座古朴巍峨的城堡屹然耸立于奇峰翠岭之间,果然是古堡,传说中的剓山古堡! 正文 第三章 出师不利 古堡的位置非常奇特,三面绝壁,正面是一道又深又宽的鸿沟,此乃建筑学上最忌讳的绝境,只要敌方派人扼守在正面,里面的人将被困于其中,但从另一个角度讲,闭关自守,自成一体,也许就是古堡设计者的初衷。 古堡正面城墙高十多米,中间排列有不规则的眺望孔,可以用来射击和投掷,城墙全是坚固结实的花岗岩构成,虽历经千年风蚀日晒仍牢不可摧。城门呈深紫色,其中闪烁着点点金光,大概是古蜀国人的传统工艺——青铜门,门上没有锁,也不需要锁,在设计者看来,倘若石像阵、护城沟都难不倒人,还会被区区一把锁挡住脚步? 看着宽超过二十米,数百米深的鸿沟,郭项龙微皱眉头沿着沟边来回踱步,阿诚将我们拉到一边,说:“他是工程兵出身,解决这种技术难题只是时间问题,但在进去之前,大家需要对古堡有清醒的认识。” “你指哪一方面?”我问。 “尸骸和病菌,死亡与威胁,”阿诚说,“首先古堡里到处是尸骸,死在家里的,来不及回去倒在路上的,虽然只剩下森森白骨,病菌仍游荡在古堡每个角落,大家要准备好湿纱布和手套,不要直接接触尸骸,其次是人,小木屋里的三个人哪去了?会不会提前躲进古堡,利用熟悉的地形和机关偷袭我们,这是最令人担心的,所以……” 蓝真真插道:“还有石头,百尸抬石的那块石头是否真在古堡里,怪病是否由它而来,确实值得探究。” 经她提醒我也想了起来,道:“是啊,为什么让尸体抬石头?会不会因为石头本身就有致命危险,比如含有常人无法承受的剧毒或某种放射性元素,幕后策划者通过尸体将石头运到古堡,酿成一场灭门之祸?” “从澶州到格吉勒相距千里,数百名尸体抬着石头到处招摇过市,还不引起天下大乱…….”蓝真真从理性角度反驳道,这时郭项龙走过来说已经准备妥当。 他策划的强渡护城沟方案融高风险与高技能于一体:挑选一处相对狭窄的地方槌绳而下,降到上窄下宽的区域后大幅度摆动,荡至最高点时按动机簧飞梭,绳子的长度为八米,飞梭是十米,勉强碰到对面峭壁。郭项龙在飞梭顶端装了几只倒钩,每射出去一次就拖些山藤过来,如此四五个回合,除去太短和已枯萎干化的,也扭成一根拳头粗的藤绳,与身上的缆绳扣好,一点点地悬空挪过去,再沿着藤蔓爬上岸,利用绳子和山藤织成一米多宽的绳网,在他的保护下我们一个个爬过护城沟。 近距离站在古堡面前,或许是心理作用,觉得一股阴气扑面而来,全身上下凉嗖嗖的起了层鸡皮疙瘩。为防止城门设有滚石、擂木之类的机关,郭项龙找了根三米多长的木头抵住大门用力一推,门纹丝不动。 “这种门要向外拉,不能推,”蓝真真指着地面刮痕说。 郭项龙微微颌首,戴上手套,双手握着铜环一拉,“咵嚓”,才开了一条缝,门背后“哗啦”倒下一片白花花的东西,郭项龙大惊之下向后跃出两步,定睛一看原来全是碎裂的尸骨,在积雪映衬下反射出惨白的光芒。 我和蓝真真想上前查看,被阿诚喝住,道:“自然腐朽的尸骸怎会如此不堪一击?有悖常理。” “什么意思?”我还是不明白。 阿诚指着尸骨裂片上的隐隐绿丝说:“这是吸毒或中毒的症状,毒性会导致尸骨疏松干脆,不过碎成这个样子确实少见。” 蓝真真拿出口罩分发给大家,阿诚和郭项龙一人站一边将铜门全部拉开,“哗啦啦”,又倒下一大片尸骸,密密麻麻排列在一起,足有三四十个。大家相顾骇然:古堡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使得这么人拖着病体急欲逃离,然而他们太孱弱了,以至于合力都无法推开大门,只能簇拥成一团静静等待死亡来临。 “听说年代久远的古堡里都有吸血鬼……”蓝真真喃喃道,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阿诚敲了下她的脑袋,皱眉说:“不准说扰乱军心的话,吸血鬼是欧洲古堡的传说,跟中国不相关,再说鱼伯后人住了上千年,吴琪也住了几十年才出现怪病,可见是偶发事件,跟鬼没关系。” “但凡古堡,大都有些鬼鬼神神的故事,揭穿了都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自己吓自己而已,”事到如今我只得力挺阿诚,“大家不妨换个角度看问题,虽说刚开门就碰到这么多尸骸有点不吉利,但也证明那三个人没有潜伏进去,不必担心来自他们的威胁。” 郭项龙向来喜欢以行动代替辩论,找了根粗树枝左右扫荡,将尸骸推到两侧形成一条狭窄的路,站在门口做了个请君入瓮的姿势。阿诚二话不说,一手握着藏刀,一手拿着木棍大步走进去,我和蓝真真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走过长长的城门甬道,前面视野一宽,是个方方正正的四合院,三面回廊,一面是画檐彩壁的门楼,门楼两侧雕刻着张牙舞爪的飞龙和游凤。院子里没有任何修饰和建筑,连假山、盆景和花草等应有的点缀都看不到,让人感觉全无生气。阿诚摇头说到底是中国式古堡,外表看还象模象样,一到里面就露馅了,弄来弄去就是四合院、雕龙刻凤这些老一套,真腻。我说欧洲古堡也就是种些玫瑰、装个喷泉、搞两个光屁股的女人石雕制造浪漫,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儿。阿诚说老实交待,你看了多少女人的屁股?我打岔道快进去吧,别在这儿磨嘴皮子。 “等等!”蓝真真突然说,“这里有问题。” 我们都歪着头看她。 “外面积雪有三四十厘米,你们看堡内,一点儿水渍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经她提醒我们才发现确实如此,不但地面,屋顶、门楼上,所有视力所及处都没有积雪,也没有消融后的痕迹,可事实上昨夜大雪时气温骤降,山上的雪都冻上了,根本来不及融化。 阿诚跑到院子中间使劲跺脚、蹦跳,又用力将木棍往空中一扔,落下来时差点砸到我们。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搞笑?”我瞪了他一眼。 阿诚讪讪道:“我想试试古堡上空是否有一层罩子。” 我悚然一惊:“如果真有罩子,那么堡内空气无法流通,任何一种疾病都有可能蔓延开来酿成灾难。” 蓝真真说:“你们俩是不是以为自己在未来世界?这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建筑,那时连玻璃都造不出来,哪会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罩子?” 郭项龙还是那付走着瞧的态度,一言不发带头踏入门楼,有效制止了这场辩论。 门楼后面是高达七八十级的石阶,石阶又陡又窄,只能容一个人行走,两侧是又高又厚的石墙,给人以沉重感和压迫感。蓝真真游览过欧洲,对古堡文化颇有研究,说这是防御外敌的设计,可以居高临下打击敌人,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必要时还有石闸,切断敌人联系以各个击破…… 正听得入神,蓦地头顶呼地一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凌空而降,郭项龙反应奇快,一脚踹在蓝真真身上,她身体腾空飞起撞到后面的我,两人骨碌碌滚下石阶,与此同时“咚”一声巨响,一堵黑黝黝的石闸砸到蓝真真站的位置,结结实实卡在石阶当中,将我、蓝真真与他们两人隔开。 果然被蓝真真不幸言中,古堡利用石闸各个击破。 她揉着肚子愁眉苦脸道:“郭项龙太厉害了,这一脚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苦笑道:“与其被孤零零抛下,还不如让他一脚踹死。” 蓝真真上前试着推了推,叹了口气道:“难道守在这里坐等不成?不对,石闸挡在这儿,不是也切断他们的回头路么?” “应该在某个地方有控制开关,如果放得出收不回,古堡里的人岂非一辈子都出不去?” “只好听天由命,看他们能否找到机关了。” 蓝真真无精打采说,两人下了台阶回到院子,坐在地上休息。 “真真……近来还好吧?” “嗯。” “你觉得古堡之行能有什么发现?” “我也说不清,只是感觉里面应该有内容。” “但是……” “晓飞,我知道你很担心大家的安危,所以始终抱着反对态度,不过……为了探索古蜀文明秘密,请支持我,好吗?” “阿诚对此事很热心,有他支持就足够了。” 她凝视着我,幽幽说:“大家都是朋友,别这么说,好吗?” 我叹了口气正待说话,突然两人同时跳起来看着地面。 “地面是热的。”她说。 “所以没有积雪,”我飞快地转动脑子,“这也是院子里不长花草的原因,古堡就修建在有地热的区域,因此四季长春,虽处深山绝壁却不受严寒之苦。” “一辈子困在狭小的天地,成天都看着同样的面孔、说着同样的话,全然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了解不到新鲜事物,就算不发疯也要闷死。” “这大概就是古人向往的世外桃源范本吧。”我打趣道。 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我忍不住跑进门楼瞅了一眼,却见石闸已不翼而飞,石阶上空空如也。顾不上探究缘由,两人赶紧直往上跑,跑至一半,“咚”,石闸几乎擦着蓝真真后背重重落下,她吓得花容失色,双腿发软,胸口急促起伏。 一定是杠杆原理,机关就设在我们脚下的某级石阶,石阶受到压力后传输到总枢纽,继而推动石闸落下。但它如何自动复位呢,难道郭项龙他们找到了控制机关的奥秘?想到这里我们不由加快步伐。 石阶尽头是一间高大宽敞的石殿,足有六七十平米,里面同样空荡荡的,石殿两边各有三个小门,右边第一间的石门虚掩着,其它都紧紧关闭。我们来到门前轻轻一推,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石室中间地上赫然有只被切断的手臂,长约半米,深裼色,上面长满金黄色茸毛,泡在一大摊鲜血之中。 这只手臂,怎么看都不象是人类身上的。 正文 第四章 人兽大战 石室约十平米左右,里面除了这只手臂什么都没有,血腥味却浓得令人无法忍受,从鲜血凝固程度看,此事刚发生不久,很可能是郭项龙的杰作。蓝真真心细,发现门口有只沾了血的脚印向殿内深处延伸,顺着血印一直跟到左侧第三间石室。 我伸手欲推门,蓝真真紧张地拖住我道:“你考虑清楚,也许,也许屋子里不是他们,而是那个……” “我敢保证一定是阿诚,”我指着脚印中间的图案说,“喏,他的旅游鞋底有朵梅花。” 她松了口气:“怪不得,你把郭项龙的本事都学到手了。” 我趁机卖弄说:“还有其它细节,比如小郭衣服上有多少颗钮扣,阿诚哪只手留了长指甲,还有你,脸到颈部有几粒痣……” 她下意识摸摸脖子俏脸微红道:“快进去吧。” 石门一推便开,我刚叫了一个字就刹住口,为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石室中间地上依然有只被切断的手臂,形状、大小与先前看到的完全一样! 这一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我看看不知所措的蓝真真,一咬牙跑到左侧第二间、第一间,里面同样如此。这就有问题了,就算是八臂哪吒,就算郭项龙神力通天,也绝无可能连续在六间石室搏斗,每一间正好砍一条手臂,而且被砍的位置、角度完全一致。反而言之八成是石殿本身有鬼,貌似简单的六个石室,或许隐藏着某种玄奥精微的阵法,表面看是打开的不同石室,实质看的是同一间。 蓝真真受不了浓烈的血腥味,又戴上口罩,我对她说:“听我指挥,没准能有新发现。” 她站在左侧第二间,我到右侧第二间前站好,喊道“推”,两人同时推开门,只听见蓝真真惊叫一声“你……”,旋即好象被一股大力吸了进去,然后石门自动关上,整个石殿顿时寂然无声。 “真真!”我发了疯似的跑到对面一脚踢开门,眼前还是令人窒息的血手臂,蓝真真已不见踪影。怒极之下我几乎推动理智,一间间踢开石门,眼前还是手臂、手臂、手臂…… 我颓然坐到地上,无奈看着空旷的石殿,才开始感受到古堡神秘莫测的威力,它好象不按牌理出牌的高手,每个环节都让人摸不着脑袋,从刚入城门时成群结队的尸骸,到从天而降的石闸,再到透着古怪的血手臂,四个变成两个,两个又剩下一个,可悲的是我还没琢磨过来怎么回事。 蓝真真失踪前叫了声“你”,显然认识石室里的人,她的语气急促而惊恐,说明那个人正遭受着不幸,躲在一边的“它”趁其不备猝然出手将她活擒。 奇怪的是,她能看到的场景我为何看不到? “不对,问题出在石殿!”我当机立断跳起身退出石殿,站在石阶上深呼吸几口气,脑中顿时清朗了许多,再回想进殿后的经过,记忆破碎而模糊,似乎从看到第一间石室的血手臂起就犯了糊涂。 血腥味! 那不是血腥味,而是含有某种致幻成分的气体! 蓝真真戴了口罩之后恢复清醒,因此才看到真实场景,然而事情怎么会如此巧合,她选择的一间正好看到郭项龙等人遭受折磨?可见石室里还有其它名堂……我无暇考虑更多,匆匆戴上口罩返身冲入石殿。 “嘭!”一脚踹开石门,果然没了骖人的血手臂,地上干干净净,石室正对面是个双扇石门,门半掩半开,里面黑乎乎一片。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拔出藏刀,点燃火把,慑手慑脚靠上前。刚到门口,正打算扔一根火枝进去试探动静,冷不防里面“呼”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臂,干瘪枯瘦的手指如利刃般直插我双眼! 两年前的探险经历使我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能够在极其凶险的情况下处惊不乱。我侧退半步,左手火把护住要害,右手挥刀斫向手臂。奇怪的是那物不躲不闪,听任藏刀如切豆腐般砍下半截,然后缓缓缩回去。断臂落地后很快汪了一滩鲜血,金黄色茸毛,深褐色皮肤,其场景与先前在石室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绝不是幻觉!手臂是我亲手砍断,亲眼看着它掉到地上的,可他妈的为什么出现这种惊人的巧合? 瞬间我内心深处激烈交战,仅短短几秒钟工夫对蓝真真的牵挂便战胜了懦弱,全身绷至最高戒备状态,一步步挪了进去—— 那物没有再出现。 里面是个空间很大的厅室,纵深十多米,大厅中央有块五六米见方的羊毛地毯,北面靠墙处是张长条香案,上面放置着铜佛像、香炉、瓷器等物件,香案前是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桌子两边各有一张暗红色太师椅,椅子上端端正正坐着两具尸骸。 家具、尸骸的出现使我感觉到有点人气。或许屋内通风条件好,受地热影响又比较干燥,地毯还保持柔软滑贴的弹性。我绕到八仙桌前仔细观察两具尸骸,从骨骼特征看是一男一女,年龄偏大,女尸脖子上挂着玉佛珠,右腕戴着玉镯,男尸手指上套了只宝石玉戒。几样玉饰一看就知非同寻常,是品质绝佳的玉石打磨而成,再加上两具尸骸的坐姿风度,可以推测两人生前的身份应该不低,在古堡内属于有影响的人物,正因为如此他们选择更为体面的死亡方式,以此维护自己的尊严。 要是换了阿诚肯定毫不犹豫取走玉饰,但我不想这样做——潜意识里我只想帮助蓝真真探寻历史真相,不愿沦为盗墓者。 这也证明郭项龙等人没有经过此地,他们走的另一条路,这个判断使我非常不安。 八仙桌上两只铜镇尺压着一张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七八行字。莫非上面记载着古堡覆灭的来龙去脉?我抑制着紧张和喜悦凑上去看,蓦地背后掠过一阵凉风,“卟”,火把被一下子灭掉,黑暗中劲风扑面,一股锐利凌厉的杀气当胸而至。我错步横移数尺,一手挥刀猛刺,一手拿起桌上的铜镇尺奋力一掷,铜镇尺好象打在某个柔软的部位,紧接着大厅里响起怪异刺耳的“咻咻”声,声音忽左忽右,忽前或后,捉摸不定。 那物又来了! 根据刚才较量的经验,它肢体柔软易断,没有很好的手段对付利刃攻击,我双手交替挥舞藏刀护住身体,防止它暗中偷袭。一团漆黑里藏刀闪烁着星点寒光,然而就是看不到那物的真面目,它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在黑暗中积蓄邪恶而可怕的力量。 我退到北面墙壁与太师椅之间,形成相对安全的犄角之势,心中略定,才微微有点松懈之际,突然间胸、腹、腿连续遭到凶狠猛烈的重击,翻江倒海的剧痛使我冒了一身冷汗,四肢抽搐个不停,完全丧失防御能力。我情知不妙,强撑着团身滚入八仙桌下,“咔嚓”,桌面被打得四分五裂,我抡起桌腿拦腰一扫,对面传出沉闷的哼哼声,我瞅准方向向前一扑,藏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狠又快地砍中目标! “咚”,有物体坠地,我利用难得的空隙陡地亮起打火机,一照之下四处空荡荡的,只有地上多了条血手臂。 那物难道是千手怪物,长了无数条手臂供人砍斫?它来无影,去无踪,依靠什么能如此快速地移动? 我点燃火把,心有余悸地四下转了一圈,再回到八仙桌下寻找那张宣纸,然而经过刚才那番打斗,原本松脆腐朽的纸已四分五裂,大部分化为碎末。我蹲在地上凑了半天,勉强拼出块巴掌大的纸片,上面断断续续写着几个字:“每况愈”、“其状惨”、“意难”、“晓倩”。 “每况愈”后面应为“下”,说明堡里的情况每况愈下,后来场面越来越可怕。“其状惨”,其状况惨不忍睹。“意难”什么意思呢?是天意难违,还是堡内上层人物已经猜到灾难起因,却因为某种原因无法阻止?晓倩又是谁,在堡中处于什么地位? 这几个没头没脑的字除了让我更疑神疑鬼,其它没有任何好处,可惜了八仙桌,那可是正宗红木家具。太师椅也未能幸免,被砸得仰面朝天,两具尸骸倒还硬朗,从椅子上滚落后在地上翻了几圈都没散架,半倚半靠坐在墙边…… 不对! 城门口几十具尸骸轻轻一倒就碎得不成样子,这两具何以例外? 蹲在尸骸面前反复打量,突然发现骨架背后有块黑黝黝的东西,掂了掂还挺沉,拿藏刀一刮,里面露出黄灿灿的金光。金块!原来他们是吞金自杀,骨骼没有遭受病毒更多侵蚀,算是保留了全尸。 金块光滑平整,棱角分明,应该是官府铸造的“官锭”,不参与市场流通,以吴浩的级别没有理由、也应该不敢私藏官锭,而且千里迢迢从云南运到甘肃。我边琢磨边用藏刀刮去金块表面的沉积物,最后在侧面发现一排细小的图案,从左到右依次是: 树、人头、鱼、弓箭。 我为自己的发现瞠目结舌。 树,是通天神树;方脸凸眼的人头,是第一代古蜀王蚕丛;鱼和弓箭则代表另一位名声显赫的古蜀王,鱼凫。 以三星堆文明和金沙文明代表的古蜀国,没有文字流传,没有史料记载,有关它的一切只隐约见于含混不清的传说中,李白为此感叹说:“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用词非常贴切,不说没有人烟,而是不通人烟,可见李白也考证过古蜀国相关资料。 官锭的出现无可辩驳证明古蜀人已建立了制度严密、主权独立的国家,因为官锭是国家稳定市场和币值,依靠强制力来实行的财政手段,一直沿用到清朝。 古蜀国官锭怎么会出现在剓山古堡? 是弓鱼国覆灭后鱼伯的儿子带入古堡,还是吴琪从其它某个渠道获得?吴琪出于什么考虑不顾劳顿跋涉千里来到荒凉阴森的古堡,又为何与鱼伯后人一样死于相同的怪病? 正想得出神,大厅西南角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几分钟前我刚刚巡查过,大厅除了入口没有任何门,然而敲门声十分清晰,“笃、笃、笃”,每一下都似乎敲在我心坎上。 正文 第五章 囚室僵尸 我手握藏刀,遁声一步步靠过去,一直走到西南角才发现敲击声来自地下——墙角地面有个深灰色铜盖,铜盖上方的铜闩深深陷入两侧墙内,只有抽出铜闩才能打开铜盖。 谁在下面敲击? 从古堡结构看,大厅应处于二楼或三楼的位置,因此不能排除郭项龙等人从其它石室到了楼下,但他们是否会这样文质彬彬地敲门,恐怕要划个大大的问号。蓝真真倒具备此优雅风度,但她孤身一人应该不敢随随便便敲门。难道是浑身长满手臂的千手怪物,或是其它古堡怪物…… 我心一横,开! 不管下面冒出什么,总比没有答案好。阿诚说过,古墓里不能留有任何疑点,否则将是最致命的威胁。 我来回跑了几趟,将八仙桌、太师椅的木料搬到洞边,燃起四五堆火,再用绳子套在铜闩上做了个拉环,退到四五米开外用力一拉,将铜闩抽了出来,紧接着铜盖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唰”地掀开。我瞪大眼睛盯着洞口,谁知里面寂然无声,并没有冒出意想中的怪物。 怎么回事?会不会是个陷阱? 我悄无声息靠上前想看个究竟,不料刚走出两步,冷不丁洞里窜出一个面目狰狞、表情凶恶的人头! “啊呀!”我惊出一身冷汗,倒退半步的同时右手拿着木条拚命一扫,七八根熊熊燃烧的木料倾倒入洞中,洞内随即传来惊叫。瞬间我明白过来,怒气冲冲道: “阿诚,你小子差点把我吓死。” 洞内传来阿诚开朗的笑声:“你也够狠,差点烧光我的头发。” 我搭着洞沿向下看,他正小心翼翼梳理原本就不多的头发,后胸勺明显有块被灼伤的痕迹,手里举着木条,顶端挂着刚才吓唬我的青铜面具。 “小郭呢?”我问。 他反问道:“真真呢?” “说来话长,先上来吧。” 原来石闸落下后,郭项龙第一反应是到石殿寻找开关,谁知进去后泥牛入海,声息全无。阿诚感觉不对劲,全神戒备跟进去,之后看到的场景与我一样,每间石室都是血手臂。阿诚盗墓经验丰富,很快悟出名堂,取出口罩浸了水戴上,然后进入右侧第一间石室里的石门,顺着楼梯来到楼下。期间也遭遇到隐身于黑暗、战斗力不强但长满手臂的千手怪物,留下几条血手臂后悄然消失。楼下好象是储藏室,里面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包括坏家具、破盆罐、旧衣服等等,有些东西年代过于久远,稍稍一碰就化为粉尘。阿诚是这方面的行家,懂得表面越是不堪内里越有发掘价值的道理,挽起袖子在灰尘中将杂物搬来挪去,很快在一堆旧得泛黑的破棉絮中发现一只青铜面具——方脸纵目,气度威严,正是古蜀国的开创者蚕丛。 阿诚异常兴奋,因为它的出现意味着古堡中还收藏有其它古蜀国青铜器,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尤其在国际收藏品市场上炙手可热。遂将储藏室细细梳理了一遍,再沿着甬道向里进入一间大石厅,石厅中央孤零零立着一幅红木镶玉八扇屏风,屏座为须弥式,上面雕刻着仰式莲花瓣,中间束腰,最下面是覆式莲花瓣,俗称巴达马座屏风。 蚕丛青铜面具有价无市,加上这么大块头的正宗红木家具,最保守估计也在一百万以上。阿诚看着这两件宝贝,心里爽透了,若非惦记着其它人的下落,几乎要打包把东西运出去。 继续往里走,里面一间套一间全是石室,密密麻麻排了几十张床,每张床都躺着一具尸骸,信手一捏,骨骼寸寸俱裂。阿诚推测是发病初期的临时收容所,将古堡内患有怪病的患者汇集到一起,防止病毒蔓延传播,但后来染病者越来越多,收容所便失去存在的意义,任由大家死在家中。到了尽头无路可走,阿诚遁原路回头,然而蹊跷的是这回进的石厅好象不是原来那间,因为屏风不见了,而且石厅没有出口。 他不信邪,又折回走了一遍,结果还是如此——这么简单的路况,居然迷了路。阿诚处惊不乱,沿着墙壁四下敲打,再蹲在地上一段段摸索,最后照着厅顶来回探了一圈,终于找到那块铜板,断定是石厅唯一的出口。于是卸下几根床脚接起来使劲向上捅,我在上面移开铜闩后他担心是陷阱,将青铜面具挂在上面吓阻一下,不料反被我推落的火条烫着。 “可惜了那幅屏风……”阿诚摸着后脑勺还恋恋不忘红木屏风。 关于金块,阿诚想得比我更深,他认为金块来自于弓鱼国国库,鱼伯的儿子携带大批财宝躲进深山古堡并非避祸,而是图谋东山再起,但春秋战国末期局势急转直下,秦国灭掉六国统一中国,鱼伯的后代感觉无力与强大的秦朝抗衡,干脆放弃前人梦想一心归隐。这个秘密被吴琪发现,于是携家带口远涉陕西,成为古堡新主人。不过古堡再次出现的怪病与第一次是否存在某种内在联系,暂时不得而知。 我们决定回石殿再作打算,从现知的古堡结构看,石殿相当于总入口,六间石室分别通向不同的功能区,功能区之间也能暗通款曲,只是路况十分复杂,非短时间内能参透。最能揭示古堡秘密的应该是生活区,通过大量残留的生活用品、文字记载、食物等方面还原当年怪病来袭时的场景,继而找出蛛丝马迹。 离开前不出所料,阿诚将尸骸上的玉器一扫而光,我暗叹一声,懒得多说什么。 推开石门,石殿里安安静静,阿诚嫌青铜面具太大太笨带着碍事,想把它放到殿外石阶上,等回去时顺便拿走,出了殿一看,那堵石闸不知何故又没了。由于摸不透它的运行规律,阿诚不敢擅自下去,老老实实将面具放在靠近石殿的角落里。 我们分别打开每间石室里的石门,情况大抵相同,都是一个偌大的石厅,有的空无一物,有的布置了简单的家具,不外乎八仙桌、条桌之类,唯一不同的是左侧第四间,石厅正面墙上挂着中堂,两侧书“碧通一径晴烟润,翠涌千峰宿雨收”,中间是幅气势磅礴的山水画,墙边一溜排开十多张红光可鉴的太师椅,中间一律间隔古铜色镂花茶几,正中则是一个古朴大气、沉稳高贵的铜香炉,虽然已过了数百年,鼻子里仍依稀嗅到丝丝香气。 “议事大厅!”阿诚惊喜交集,冲进去左摸摸,右看看,神态好象小孩初入游乐园,“紫檀木,明朝末期就已绝迹的越南紫檀,现在市场上都论斤卖……”又围着铜香炉啧啧有声:“好家伙,好家伙……”他一连说了十多个“老家伙”,显然这位见多识广的文物贩子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赞美它。 我不悦地干咳一声道:“前途莫测,还是擦亮招子继续前进吧。” 阿诚一拍额头:“对不起,老衲失态了……咦……” 他突地看到中堂,半傻半痴地双膝慢慢向下沉,“卟嗵”跪倒在地。我赶紧上前扶起他,问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他指着中堂颤抖道:“这,这,这是唐伯虎的真迹!” 世人只知唐伯虎的画冠绝天下,却很少知道他的书法水平同样出类拔萃。他的字师承赵子昂一派,端庄秀丽,结构精巧,比赵子昂的字更婀娜,有飘逸洒脱之姿。唐伯虎画作流传下来的很少,字更是凤毛麟角,这付中堂连画加对联,尺寸又远远超过常规,其价值简直无法衡量。 阿诚盯着中堂看了半天,嘴角抽搐了半天才憋出四个字:“摘下,回家!” 我连忙阻止道:“还有蓝真真和郭项龙……” “起码先把中堂送出堡外,否则夜长梦多,”阿诚似乎清醒了些,“俗话说得好,揣到兜里的才算钱,我们一定要以前的经验,不能光看不动,而要见好就收,最大限度保证收益。” 我说:“别猴急好不好?再仔细鉴定一下,唐伯虎生前就以绘画闻名,死后几十年内很快冒出大量赝品,因此不能排除以假乱真的情况。” “那也得摘下来。”阿诚坚持说。 不知不觉间两人站到太师椅前,从各个细节辩论字画真伪,突然间脚下一空,两个人来不及反应就倒翻着坠了下去。 “嘭嘭嘭!” 阿诚第一个落地,紧接着我撞在他大腿上,我慢一拍砸在阿诚胸腹间,接连打击之下阿诚呻吟声不绝。 “陷马坑,古墓常用机关之一,他奶奶的就是没想到这种低级设置居然应用于古堡,而且在议事大厅主人席前面,真是阴沟翻船。”黑暗中阿诚骂骂咧咧,感觉很没面子。 我掏出打火机一照,原来置身于一间狭小的石室,大约十二三平米,没有窗户——不知什么原因,目前为止我们发现的石室都没有窗户,整个右面由铁栅栏构成,好象是间囚室。再往上看,原先掉下来的地方已闭合得天衣无缝,找不着缺口。 “糟糕,被禁闭了。”我说。 阿诚满有把握道:“没关系,凡是有锁的地方都困不住我,不如休息会儿,等阿诚醒了再行动。” “可是……” 我还是没底,继续在囚室里转悠,不经意间发现左墙角落有团黑影,凑近一看上面覆盖着一层黄裱纸,上面画着奇奇怪怪的图文,好奇之下捏着纸边揭了起来。 “住手!”阿诚暴喝道,几乎同时黄裱纸下电射出一条黑影,将我扑倒在地,冰冷的爪子死死扼住咽喉,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僵尸! 我激活了僵尸! 黄裱纸是镇压僵尸的符咒——普通僵尸只需尺许长的道符,贴在额头或胸前即可应验,除非道分特高、具备一定魔性的僵尸,才要从头到脚封住,即便如此,一旦黄裱纸破损或被揭起哪怕一点点,都会使僵尸复活。明清两朝有些豪强家族在私牢里安置僵尸,被囚禁者成天与随时有可能复活的僵尸为伴,心理、肉体都遭受冷酷而歹毒的折磨,不出几天便会精神崩溃。我盗墓经验不足,莽撞之下闯下大祸。 刻不容缓间阿诚轻叱一声,双手洒出一大团糯米,米粒打在僵尸身上只使它微微一滞,我抓住难得的机会用力挣脱,翻了几下滚到他身边。僵尸低低咆哮着,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来将阿诚扑到身下。 正文 第六章 水晶之球 阿诚毕竟身经百战,具有丰富的与僵尸对垒的经验,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然滑脱出去,反腿蹬在它胸口。它身体硬逾钢铁,捱了一下纹丝不动,反将他震出两尺开外。我想起玉能辟邪震妖,迅速从阿诚怀里掏出玉佛珠掷在它身上,岂料这厮全然不惧,五指叉开抓向我脑门。我身体后仰,右手挥刀狠狠一砍,“当”,藏刀尤如砍在石头上,差点脱手。僵尸趁我失去平衡纵身一扑,死死揪住我的腰际。阿诚在后面不知从哪儿找到根木棍,抡圆了重重砸在它后背,它一个踉跄险些栽倒,显然被惹恼了,嘴里发出“嗬嗬”声,当即放过我反扑过去。它的动作快如闪电,饶是阿诚机敏还被捉住手腕一拖一扭,将他在空中连转两圈,再往地上一摔,尖利的十指插向他咽喉。 我在一边看得分明,一个挺身鱼跃而起,双脚横扫在僵尸膝盖上。它的膝盖不能弯曲,乍然受力后上半身向前倾倒,十指平平从阿诚眼前掠过扑了个空。他腾出空冲我喝道:“快拿符咒!”我如梦初醒,连滚带爬来到墙角捡起那张黄裱纸。 阿诚与僵尸在狭小的囚室里展开游斗,边打抱怨不该听蓝真真的话,说什么古堡没有僵尸只有吸血鬼,结果没带黑驴蹄子,不然冲它嘴里塞三四个立马就会老实了。说话间三晃两晃将僵尸引到墙角附近,他猛地趴下,喊道:“盖脸!” 我双手张开黄裱纸朝着它的脸蒙过去,谁知它真有点魔性,大概感觉大祸来临,仓猝中捉住我的手臂向前一挡,“滋!”我手中的藏刀将黄裱纸一剖两半,还险些划到自己的脸。 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黄裱纸是眼下唯一能克制僵尸的法宝,如今法宝被毁,我们只有挨打的份儿。 阿诚第一个反应过来,纵身将我一拉,堪堪逃脱僵尸的利爪,喝道:“掩护我开门!” 他旋风般转到铁栅栏面前上下摸索寻找门锁,我则尽力挑逗僵尸,但我的技巧与他有天壤之别,没几下就被踢得人仰马翻。幸好阿诚在铁栅栏下沿找到大铁锁,从口袋里掏出根小铁丝,凑在锁眼中捅了几下,“喀”,大铁锁应声而开,他拉开铁门第一个蹿出去,我慢了半拍,前脚刚迈出去,后脚被僵尸一把拽住,任凭我怎么拉都争不脱。阿诚右手飞起一刀割断我半截裤子,左手将我扯出囚室,迅速关好铁门并拍上大铁锁。僵尸在里面暴跳如雷,用力撕扯铁栅栏,发出巨大的“哗哗”声。 “快跑,它真能拉断铁栅栏!”阿诚神情紧张道,两个人沿着漆黑的甬道向前飞奔,刚跑出十多米就听到一声巨响,整个铁栅栏轰然倒地。 阿诚叫道:“快找门,我们跑不过它。” 他长期在夜间盗墓,锻炼出一双夜视眼,没走几步就发现右侧有个房间,二话不说一脚踹开门,两人一拥而入。阿诚一摸门没有锁和插销,我点燃打火机,瞥见屋里有八仙桌和大理石屏风,当即一起动手移过去顶住门。刚布置妥当,石门被重重一撞,紧接着“咚咚咚”撞击声不绝,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不一会儿八仙桌面出现裂纹,石屏风也开始摇晃。我们使出吃奶的劲拚死抵在石屏风边沿,额头上冷汗滚滚而落。 “顶得住吧?”我问。 阿诚沉重地摇摇头:“顶不住……僵尸的力气永不衰竭,而且认准目标就不放弃,可以连续几天、几十天就站在外面砸,别说石门,就是一堵石墙也经不住……看来得另想主意……” 我再次燃起打火机,阿诚目光一闪道:“左边有门!” 我颓然道:“门有屁用,我们又跑不过它。” “未必,”阿诚陡然松开手,一把抢过我的打火机,“辛苦点,我进去看看。”说着飞快地冲进去。 “咚!”石门被撞开一条缝,僵尸立即伸入一条枯黑干瘦的手臂,我双脚蹬地死死撑住,手臂被夹在门缝中上下挥舞,一次次击在桌子上,很快就砸了个洞。 “该死的阿诚,太没责任心,怎能在这节骨眼上掉链子?”我不满地想。 “喀嚓”,八仙桌塌掉一个角,门缝被撞得更大,僵尸又伸入一条腿,吊在半空踢断桌腿,桌子终于顶不住压力“哗啦啦”全部解体。僵尸倏地穿入门中,一掌将石屏风打掉小半面。 我只得撤手,铆足劲往小门里跑,刚到门口正好迎上阿诚,端了只铜盆,叫道:“看我的!”说着双手一挥,一盆黑糊糊的粘稠物洒在僵尸身上,接着打燃打火机一抛,“呼”,熊熊火焰顿时包围了僵尸,发出皮肉燃烧的“滋滋”声和腥臭难闻的味道。 “嗬嗬嗬……”僵尸在火中剧烈挣扎,踉踉跄跄尤自向我们冲过来,阿诚拿着桌腿一顶将它推倒在地上,几分钟后便烧成一团黑焦炭。 “好猛的火势,”我咋舌道,“从哪儿找来的原油?” 阿诚:“里间屋里多的是,恐怕是专门储藏原油的地方,足有上百桶。” 穿过堂屋走进去,迎面就是浓烈的油呛味儿,我掏出备用打火机欲打,被阿诚一掌拍落,叱道:“不要命了?这儿空气里都含有油,万一烧起来说不定能将整个古堡都炸掉!”说着亮起手电,四下照了一圈。 屋子约三十多平米,整整齐齐叠放了上百个方形铜箱,铜箱上侧刻有不同的图案,花、鸟、鱼、虫、虎、蛇等无一相同,线条简洁别致。我查看了几只铜箱后判断是古蜀国青铜工艺,原油应为鱼伯后代留下的,图案的作用是编号或记数。阿诚注意到地面有刮痕和油污,推测原先贮藏的原油占了满满一屋子,后来陆续被用掉大半。 他拿出保温杯灌了一杯,说或许后面用得着。 回到甬道,沿着笔直的走廊走了十多米,前面出现旋转楼梯,贴着两侧墙壁慢慢向下,到了底层又是甬道,右侧均匀排列着三间石室。第一间里堆满了干柴,由于年代久远已经炭化;第二间有五排铜架,上面隔了几十个方格,里面放着不同的菜蔬,;第三间里则是各种各样的药材和药草,墙角工具柜内有鹤嘴锄、圆头镰、斗笠和各种规格的小撇锅,以及铜捣钵、竹编药筛、蹍船、小铡刀之类,看起来是研制中药的作坊。 阿诚若有所思说:“我明白了,这一块是储藏区,贮存维持古堡运转的生活必需要品,除了翻板,应该还有一条路通往生活区或后勤区…….” 我一愣:“后勤区?” 阿诚说:“从古堡规模分析,里面常驻人口有数百人,要保证这么多人每天吃喝拉撒,厨房、餐厅、卫生间、饮水池都必不可少,而且占据相当重要的地位,我甚至怀疑古堡在深山老林中开垦了田地,种植粮食、蔬菜、水果来保障后勤供应,不然到哪儿采购,又怎么运输?不过怎么回那间大厅倒是问题…….” 他还惦记唐伯虎的字画。 “无妨,只要弄清整个古堡的结构,到时候所有宝贝尽在掌握,我们可以先挑些小件带回去,然后趁贩运面粉的机会把红木家具等大件运走。”我安慰他说。 两个人回到上层准备在囚室附近寻找出口,却发现左侧拐角有个隐蔽的小门,角度与囚室几乎平行,关在里面的人很难察觉,八成是监视囚犯的看守室。阿诚随手拉开门,一只流光溢彩的水晶球猝然不及地扑入眼帘。 正对门香案上端放着一只细腻洁白的白玉盘,水晶球就在盘子中央。球体约拳头大小,晶莹剔透,线条浑圆优美,球身绽放出桔黄和橙红混和的荧光,美丽得好似仙境里的七彩霞光,淡淡的,朦胧的,略带几丝神秘莫测。 阿诚好奇地凑到水晶球前道:“我还头一回看到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水晶球,外国传说中水晶球是女巫的法宝,能预测祸福、避凶趋利,看到过去与未来……啊!” 他突然惊叫一声倒退两步,脸上布满难以置信。 “什么情况?”我问。 “里,里面有我……” 我晒笑道:“怎么会?我来看看象不象。”说着也靠上前一看,霎时全身汗毛倒竖,七魂丢掉了六魂! 我也看到了我! 令人恐惧的是水晶球里的“我”绝非镜像,而是我酒后与蓝真真躺在床上的一幕,她头发散乱,脸色绯红地沉沉入睡,我则托着下腮深情款款地看着她。 酒后乱性,是我的愧疚和污点,更是蓝真真的羞辱和哀痛,我们早已默契保守这个秘密,永远不让第三个人知道,谁知竟堂而皇之出现在水晶球上。 石室里一片寂静,良久阿诚干笑道:“这东西……有点古怪,你看如何处置?” 我不假思索道:“不看,不动,敬而远之。” “自古以来凡泄露天机的玩艺儿都不得长存,我看应该顺应天道,把它毁了!”阿诚咬牙切齿说,看来水晶球着实揭了他的老底,才这般恼羞成怒。 “天道?”我耸耸肩,“天道就是它已放在这儿几百年,因此最好让它继续呆下去。” 阿诚呆呆看着水晶球,皱皱眉说:“咦,球面怎么变成黑压压一片,是不是预示大祸来临……” 我听了下意识回头,正好看到一大片黑压压的东西扑过来! 正文 第七章 绣花铁镣 若非水晶球在千钧一发之际提前预警,我们肯定要全军覆没。 在这救命的一秒钟里,我出刀并护住要害,阿诚虽来不及转身,也错开半步甩出一把飞刀。 “嘭”,我挡在胸前的手臂被一股雄沛的力量狠狠一撞,后劲如潮水般汹涌冲击到心脏,差点让我闭过气去。阿诚反应很快,甩出飞刀后随即操起白玉盘旁边的小香炉砸过去,同时扭身回转,双手握刀直冲过去。千手怪物或许已被我藏刀所伤,竟然不敢与阿诚交锋,轻烟般逸出小门,又在地上留下两条血手臂。 这鬼东西虽战斗力不强,又不耐打击,但来去飘忽不定,又有数不清的手臂,象牛皮糖一样始终粘在身后,让人非常讨厌。这也给我们提了个醒,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稍稍一个闪失便会带来灭顶之灾。 阿诚出神地看着水晶球,喃喃道:“我说得不错吧,它真能看到未来,正如四川蚕洞里的水幕墙,没准水晶球是它的升级版。” “颜色变了!”我轻呼道。 水晶球颜色由黑转红,整个球面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火焰,在迷离斑澜的红色中,有个人只穿了背心,反缚双手,被两根绳索吊着上下升降,在熊熊烈火中炙烤,他的头发、眉毛都已烧脱,全身抽搐痉挛不止,显得极度痛苦。 “郭项龙!”我失声道,“是郭项龙!” 阿诚扑上前细细查看,道:“老天,真是他!” 郭项龙从石阶进入石殿后便寂然无踪,也没有丝毫痕迹证明他的行踪,倘若水晶球显示得没错,他很可能误中机关,或落到潜伏在堡内的敌人之手,正遭受惨无人道的刑罚。 然而水晶球似乎不愿意泄露更多,画面陡然中止,转为插播广告——球面展现出千变万化的线状体,忽儿正方体,忽儿圆形,忽儿柱状体,看得人头昏眼花。我们除了知道郭项龙遭遇不测,没能获得丝毫有价值的信息,比如他的大致方位,火焰是人为操控还是自然而成,郭项龙因何被烈火炙烤,为什么不索性将他扔进火里烧死? “必须先救小郭,”阿诚决然说,“唐伯虎字画、红木家具,那些身外之物可以暂时不管,我们四个人一起进来的,还必须四个人出去!” 我说:“再等会儿,也许水晶球会再给点儿提示。” 安静下来后才有闲暇打量室内陈列:香案上有白玉盘、被阿诚扔掉的小香炉、玉拂尘,以及一株两尺来高的红珊瑚,珊瑚明显经过人工雕琢,远远看去象亭亭玉立的少女。香案对面是张梳妆台,上面嵌着一面铜镜,台面上散落了些发油盒、眉笔、发簪之类的东西,抽屉里有张未完工的剪纸,乍一看好象是山水画,有山水、船、人、房屋等等。阿诚将剪纸夹起来收好,说等蓝真真没事时研究研究。梳妆台内侧有双绣花鞋,用红线绣着双蝶恋花。 阿诚笑道:“蝶恋花,这是少女思春的表现,难道负责管理储藏区和看守囚犯的是位小姑娘?” 我说:“女孩子有耐性,心又细,适合记账、点数,管理各类储藏物品的进进出出,至于囚犯,可能是惩罚性质的劳役,是古堡对犯有过错者的惩罚,不具有危险性。” 说话间阿诚蹲下身捡起绣花鞋,嘴里念念有辞:“这叫平针绣法,多见于山西、内蒙一带,是将选好的图案草稿勾画于鞋垫上,然后用平针直接绣制,针脚排列整齐均匀、不露底布……咦,鞋子好象重了一点,难道不是千层布缝衲?”他边说边将左手伸进去摸索,不料绣花鞋“格达”一响,鞋帮两侧骤然收紧,竟将他的手紧紧箍住。阿诚脸色大变,右手用力拉扯,“嘶”,撕破鞋面绸布,露出一付锃亮精巧的铁镣! 我原本带着笑看热闹,见势头不对压住他左手,握着铁镣往外拉,才使了点劲阿诚便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仔细一看铁镣卡口处的倒刺已经深深陷入肉中。 “你不是擅长解锁吗?”我问。 他颓然道:“这种铁镣叫鸳鸯连环锁,锁眼一大一小,须得左右手同时铐上后重叠才形成真正的锁眼,可若两只手都被铐,怎么开锁?” 我眼珠一转:“把另一只铐在我右手上,再让你解锁不就行了?” “唉,鸳鸯连环锁的精妙之处就在于锁眼能依据手的大小而变化,同一个人的双手被铐,由于手模完全一样,大小锁眼自然吻合,倘若不同人的手,形状、结构、大小难免有差异,大小锁眼就不能吻合,”阿诚叹道,“因此只有一个死办法,等找到钢锉后慢慢锉,把一圈倒刺磨掉就行了。” 我瞠目结舌,不由折服于古人的奇思妙想,当下将另一只绣花鞋揣到怀里,等日后向行家请教。阿诚在石室里踱了几圈,又站在水晶球前看了会儿,若有所思道:“奇怪,一个年纪轻轻尚未出阁的女孩子,居然绣了双暗藏铁镣的绣花鞋,她准备送给谁?其中又包含着什么阴谋?” 我细细审视鞋子四边花纹,突然发现鞋跟边沿有一道蓝线绣的小字:赠予晓倩,脑中灵光一闪:先前被毁的宣纸残片上也有晓倩,可见这个女孩在古堡,不,在古堡覆灭事件中占据相当重要的地位……会不会与水晶球有某种联系? 阿诚同意我的观点,补充道:“晓倩是这间石室的主人,由于她在古堡内部地位的特殊性,或者具备某种特殊技能,对立面为了达到打击她的目的,精心制作这双绣花鞋相赠,然而不知晓倩心怀警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始终没穿,一直搁在这里。” “可能是突然而至的怪病使得古堡内部暂时抛弃成见和内耗,作为重要人物,晓倩理所当然冲锋在第一线,根本没有时间穿绣花鞋臭美,”我叹道,“历史经验表明,越封闭守旧的小圈子,内部争权夺利越激烈,因此短短一部欧洲古代史,实质上就是古堡世家的斗争史,当他们觉醒过来后便冲出古堡,通过浩瀚的蓝色海洋征服世界。” 阿诚苦着脸一个劲地琢磨绣花鞋,显然对欧洲史不感兴趣,颓然道:“还好,不影响行动,走,出去找出口。” 两个人又站到水晶球前,出神地盯着它看了良久,阿诚探询道:“把它带走?” 我说:“如此珍贵稀罕的东西,晓倩敢将它堂而皇之放在香案上,想必有其奇特之处,我还是刚才的观点,敬而远之。” 阿诚天生有股不服输的犟脾气,听我一说反倒打定主意:“晓飞,你就这点不好,遇事畏首畏尾,没有成大事的气魄,奇特怕什么?闪开,让我来冒冒险!” 他不待我阻止,径自挽起袖子大步上前抄着水晶球的底双手一捧,几乎在同时,球面“呼”地腾起鲜红色火焰喷到他胸前,阿诚慌忙拍打,反使火苗越烧越大,瞬间遍布整个胸腹。我一咬牙冲上去紧紧抱着他,伴随钻心的疼痛在地上来来回回打了几十个滚,方才把火扑灭,爬起来一看,两人胸前均烧了个大洞,阿诚右胸有巴掌大的烧伤。他惊惶未定,一声不吭躲到梳妆台边敷药。 水晶球喷发火焰后迅速由红转蓝,球面一片宁静祥和的氛围,接着慢慢浮现出一个修长婀娜的身影,她背对着我们,长发及腰,紫色长裙拖曳至脚踝,双手放在胸前好象捧着什么,过了会儿她的手臂开始往上升,越升越高,当双手超过头顶时我们终于看清捧着的东西:水晶球! 如果没猜错,她就是能控制水晶球的——晓倩! 从三星堆、金沙挖掘的资料可以看出,古蜀王国的国家权力并不统一,统治阶层分为神权和王权两部分,神权阶层主持祭祀仪式、负责占卜吉凶,充当人与神灵的联系者与媒介,控制民众精神;王权阶层则负责狩猎、战斗和劳作,奴役民众的身体。神权和王权相互利用、相互牵制,共同蒙蔽和控制广大民众,彼此之间刻意保持微妙的平衡。 然而对权力的渴望注定会使他们爆发冲突,乃至于走向公开决裂,我们在蚕洞壁画中就发现蚕丛为首的王权力量对神权的蔑视。随着领土扩张和频频对外征战,王权力量逐渐占据了上风,此消彼长的结果是神权力量慢慢走下神坛,淡出统治阶层,但作为必不可少的精神主导者,他们依然保留一定的身份和特权,事实上这些巫师也多少有几手能压得住台面,足以民众产生崇拜、恐惧、敬畏的心理。 晓倩会不会是硕果仅存的神权余脉呢?她具有驾驭水晶球的灵力,又在古堡处于超然而重要的地位,与欧洲神秘莫测的女巫婆十分相似,也吻合代表神权的巫师身份。至于她为何出现在吴琪家族,一定有着非常曲折复杂的故事。 有阿诚的教训,我不敢碰水晶球,扶起他匆匆离开。我扶起铁栅栏倚在墙边作为脚手架,攀到上面在屋顶寻找翻板间隙,不看不知道,这才发现石头之间衔接着相当紧凑,真如人们形容金字塔那样,缝隙之间连刀片都插不进,两人一寸一寸搜索了两个来回,一无所获。 阿诚坐在甬道休息,见我失望的模样安慰道:“别着急,成功往往在不经意之间。” “但我们不能总依靠运气。”我说。 “卟嗵”,囚室东南角突然裂开道豁口,里面落下一个人,重重摔倒在地。我赶紧跑过去扶起他,拿手电筒一照,失声道: “小郭!” 他四下扫了一眼,见阿诚手上戴着绣花鞋,胸口裸露了一大块,奇形怪状的模样,诧异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真真呢?” “她……” 才说了一个字,“卟嗵”,囚室西南角又落下个黑影,我们以为是蓝真真,“呼啦”全围上去,手电光圈一闪,落在黑影身上—— 藏獒! 一只体形巨大,眼中闪烁着残忍疯狂的纯种藏獒! 正文 第八章 狂暴藏獒 刹那间人和狗都愣了一下。 紧接着藏獒咆哮如雷,狂暴地扑了上来,郭项龙由于冲在最前面,后路被我们挡住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双臂一转一摔,以极其巧妙的动作脱下外套架住它双爪,再顺势向前一淌。但藏獒的力量何其强劲,俗话说“一獒抵三牛”,只身搏斗四五条狼都不在话下,这点巧劲对付它真是如蜉蚍撼树。它在空中平平一闪,反将郭项龙压在身下。 阿诚率先出手,挥动左手铁镣挡住藏獒凶猛一抓,我从侧面一刀扎过去,不料它腰间肌肉坚硬似铁,使劲一蹭竟然将刀尖滑失方向。郭项龙赶紧跃起身,跳至半空又被藏獒左爪一拍,再度压到地上,同时身体一扭一撞,将我顶到墙边,张开血盆大口扑来,白森森的利齿象两排闪动寒光的匕首。 危急关头阿诚用力甩出一把藏刀,藏刀斜斜刺入它后腰,藏獒吃疼之下立即改变攻击对象,狂唳着冲向阿诚。我斜刺里冲它踹了一脚,被藏獒臀部横撞到西墙角。阿诚和郭项龙奋力想竖起铁栅栏,岂知它腾空将郭项龙撞到五米多远,我欲跑过去补位已错过最佳良机,藏獒连扑带冲将阿诚压在墙上张嘴就咬,我奋不顾身从背后一撞,迫使它的嘴改变方向堪堪从他面颊擦过,阿诚拚足劲挣破衣服滚到两步之外,它调转身体准备扑向我,猛然间郭项龙怒喝一声,双手握刀由上而下狠狠捅过去,“哧”,藏刀深深刺入藏獒腹背部一直没至刀柄。 “嗷——” 藏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腰际狂甩将郭项龙撞出六七米远,阿诚如鬼魅般也冲上去拦腰一刺,整个刀锋全部扎进它体内,藏獒如发疯的野牛在阿诚胸口一顶,“嘭”,阿诚先是飞起两米高,然后横里飞出四五米,重重落下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也效仿他们挥刀猛刺,然而不知是它皮肤太平滑还是实战经验不足,刀尖又一次失了准头,反被它一口咬住裤腿拖倒在地,双爪按着双肩,舔着舌头咬向咽喉。 此时郭项龙刚刚在几米外爬起来,速度再快也来不及救援,我自觉无力回力,暗叹一声闭目等死。 蓦地阿诚拿了保温瓶的原油洒在衣服上点燃,挥舞火把横冲直撞,藏獒饶是凶猛骁勇,对火却畏惧几分,下意识往旁边一跳。郭项龙不失时机喝了声“快起”,我会意,赶紧俯身抓着铁栅栏向上一抬,正好将藏獒关在囚室里,它身负刀伤,又屡次不能得手,天性中的凶悍杀气全被激发出来,又叫又跳又抓,一遍遍冲击着铁栅栏。我们知道再将它放出来就小命难保,卯足劲死死顶住。阿诚趁机将梳妆台搬过来,又跑到里面石室拖来两个大铁架紧紧撑住铁栅栏。 郭项龙协助阿诚磨掉铁镣上的倒刺,将手解脱出来,这才有闲暇谈论分散后的际遇,出乎我们意料,郭项龙并未遭遇太多磨难,也没有被烈火炙烤,相反险些淹死。他进入石厅后从左侧第一间进去,走了一间又一间空屋子,什么家具都没有,走到第十六间时他感觉不对劲,想循原路返回,然而跟我们一样,绕来绕去很快迷了路。郭项龙毕竟是特种兵出身,遇事沉得住气,撕了块衣角剪成若干片,每到一间就在门框边放一片,没多久差不多摸清屋子的分布格局。他估计阿诚在外面等得着急,准备赶过去会合,途中遭到千手怪物偷袭,那个浑身长满手臂但战斗力不强的怪物具有一击不中,打了就跑的特点,没几个回合就消失在黑暗中。这一搅和又让郭项龙失掉方向感,还得从头再来。第二次探路时他摸到一个规律,即屋子的朝向不象正常建筑面南背北,而是西南朝向,稍稍偏一点西,正因为角度与平时视觉习惯不同,才容易走错方向。校正方向后很快来到出口位置,正待推门出去,眼角一瞥无意中发现门框上方挂着一柄小铜镜,心里一动。他虽没有盗墓经验,但跟在阿诚后面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门道,知道镜子在古墓里往往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换而言之,它不会随便在哪儿挂着,一旦出现必定有什么玄机。 郭项龙攀住门框靠近铜镜,却见里面映出的室内景象与自己看到的完全不同,正对面居然有道楼梯旋转向下,楼梯两侧还装饰着镂空铜质秋千架。怎么会有这种怪事?郭项龙是工程兵出身,对阿诚津津乐道的五行、八卦、九宫不屑一顾,但此时此景似乎只有奇门八卦才能解释。他沿着铜镜映照的方向,单脚小心翼翼朝坚固厚实的石墙伸过去—— 脚如同踩中幻影,毫无阻滞穿过石墙! “卟嗵”,郭项龙惊奇之下忘了前面是台阶,一脚踏了个空,身体咕碌碌直滚下去,滚到台阶拐角他伸臂揽住楼梯栏杆,仓惶中又不知触动什么机关,台阶从中裂开,他两眼一黑,落进三米多高的地道。地道约两尺多宽,四壁光滑如镜,都是上等大理石打磨而成,走了十多米来到尽头,没有窗户,也没有门,一堵厚实的石墙挡住去路。再往回走,没多久又碰到石墙,墙角垒着三只大铁箱,打开一看都是已经灰化的粮食。 原来是用于暂时躲避危险的暗道,也是一段死巷,没有其它出口。 郭项龙不甘心,顺着石壁到处敲敲打打,终于在地道上沿找到一只铜灯架,他不假思索用力一扳,毫无动静,再一扳,石壁里隐隐传来轰轰声。他心中一喜,以为机关发动了,正打算寻找地道出口,猛然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股洪水,劈头盖脸咆哮而至,瞬间将他吞没其中。郭项龙连呛几口水后稳住心神,依靠水面与地道顶部狭小的空隙来回游走,手脚并用在墙壁上乱踢乱打,终于碰开一个洞爬出去,跌跌撞撞进入一间石厅,一眼看到唐伯虎字画,正待上前一步仔细研究,却误中陷马坑滚下来。 “地道?洪水?”阿诚吃惊道,“想不到小小古堡竟有这么多机关……你学过工程学,通过一连串事件有否掌握古堡的布局规律?” 郭项龙沉吟片刻:“古堡建筑风格鬼神莫测,布局处处剑走偏锋,每每出人意料,刁钻古怪到极点,实在难以弄清其脉路,目前为止我只发现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出口通常设置在屋子顶部。” “那就是说我们这儿的出口就在囚室顶部,偏偏那狗东西精神得很,怎么办?”我说。 “烧死它!”阿诚咬牙切齿说,“倒半桶原油进去,我请大家吃狗肉烧烤。” 我展颜道:“虽然佐料不齐,不过狗肉真的很香。” 藏獒仿佛听出我们欲对它不利,举动更加狂野,将铁栅栏撞得“砰砰”直响。 “嘿嘿,反对无效!”阿诚狞笑道,我和郭项龙到储油室抬了一箱原油,从铁栅栏空隙间慢慢倒入,藏獒预感不妙,连连后缩避免被原油沾到,但囚室地面原本就比甬道低,原油绵延不绝向里流,很快把它逼到墙角。 “你也有今天!” 阿诚恶狠狠说,“克嚓”燃起打火机,微笑道:“土狗、宠物狗、猎犬、警犬咱都吃过,就是不知道藏獒的味道,今天让老子尝尝鲜。” “你吃前腿……” 我正准备规划一下狗肉大餐的分配,突地囚室西北角“卟嗵”,坠下一人! 蓝真真!她头发散乱在脸上,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昏迷过去了。 藏獒如获至宝扑到她身上,虎视眈眈盯着我们,凶悍的眼神好象在示威:你们有同伙落我手上了,还敢放火吗? 形势将我们逼到悬崖。一方面蓝真真苏醒后要拚命挣扎,势必会触怒藏獒,惹发它的凶性,作出对她不利的举动;另一方面时间拖得越久藏獒越容易失控,到时很可能两败俱伤。然而怎么从它手里救人是个严峻问题,刚才那场搏斗完全是一边倒的格局,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与藏獒正面对抗,何况它身中两刀,已对人类产生强烈的憎恨,再度交手肯定要疯狂报复。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藏獒突然伸出舌头在嘴边舔了一圈,然后张开大嘴慢慢靠近蓝真真咽喉。 糟糕,它一定饿了! 郭项龙甩出一柄飞刀扎在它臀部,藏獒吃疼之下大吼着扑向铁栅栏,冷不防蓝真真陡地跳起身冲向右侧,叫道:“救救我!”原来她落地后发现处境危险假装昏迷,直至机会来临才猝然行动。 不等她开口,我和阿诚已搬开铁架和梳妆台,移动铁栅栏放蓝真真跑出来。郭项龙卸了根铁条拦住藏獒,它身中三刀,体内暴戾已激发至顶峰,咆哮着击飞铁条,一爪抓在他左肋,将他从左臂到大腿抓了四道深深的血痕,再身体横扫,郭项龙被撞飞在甬道顶部再重重落下,阿诚在旁边觑个空档猱身而上,又一柄匕首扎入藏獒胸口。 这一下显然是致命打击,藏獒低低咽呜两声,身体摇晃了两下,正好看到我扶着蓝真真往左边石室跑,纵身一跳一口衔住蓝真真后背衣服,她吓得花容失色几乎瘫软在地,我抽刀大力猛刺,终于如愿以偿刺入它右侧腰际。藏獒脑袋一甩,将我顶出五六米远,被阿诚一把扶住。藏獒身中四刀,体能、精神遭受重大打击,如被撩拔起的斗牛,瞪着血红的眼睛猛冲过来,阿诚手执铁棒横里打在它背上,它无动于衷,好象认准我似的径直前冲。郭项龙见势不妙拖过梳妆台往前面一挡,就听“砰”一声巨响,梳妆台被撞得粉碎,藏獒穿越碎木块和木屑狠狠顶在我和郭项龙胸前,两人如脱线的风筝腾空而起,齐齐撞到囚室北面石墙上。 “嘭!” 石墙上悄然开启半扇石门,我们俩去势不减滑入门内,黑暗中身体一空,向下坠了两三米摔在坚硬的石地上,往下滚了十多级台阶,最后被一堵石墙挡住。 郭项龙在第一时间打开手电,却见两人身处四面石墙的死角,往上照是狭窄陡峭的石阶,足有二三十级,再往上—— 是一群灰黄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冷酷阴寒的光芒! 正文 第九章 美女幽灵 狼! 封闭数百年的古堡里怎么会有狼? 没等我反应过来,郭项龙从怀里掏出一把红红绿绿的东西往石阶上一摔,“啪啪啪啪”,发出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炫目的闪光,灰黄色眼睛迅速黯淡下去,转瞬便消失不见。 “什么新式武器?”我好奇地问,暗想刚才对付藏獒时就拿出来何至于那么狼狈。 “你小时候准玩过,摔炮呗,一摔就响……这种洋泾滨的东西只能吓唬吓唬狼,碰到不信邪的藏獒就扛不住了。” 我哑然失笑,没想到向来冷峻寡言的郭项龙也有幽默的一面,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题却很严肃:“小郭,到格吉勒之前你在哪儿出差?”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略一思索说:“刚遇到你时我不就说过了吗,张家口一家钢铁厂。” “哪一家?” “冀西。” “去干什么?” “外调……你问这些干嘛,好象警察盘问似的。”他有点不满。 “张家口共有两家钢铁厂,一家是冀西,一家是众华,凑巧的是我都熟悉,”我盯着他的眼睛,“知道为什么?” 他嘴角因为紧张绷成坚硬的线条,一言不发。 “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客户,这次来格吉勒时我特意绕到张家口上门拜访,根本没听说有江苏的人在那边搞外调!” “这个……” 他张嘴欲辩解,我抬手阻止住:“我不想听你解释,不想听什么前脚后脚,或者你很低调,不想让太多人知道等等,之所以直到现在才说这件事,就是不愿把事情闹大,在四个人之间播下不信任的种子……” “我可以……” 我再次打断他:“早在两年前我就很奇怪,一个经过严格训练、政治素质过硬的特种兵,又身为国有企业保卫科长,有什么理由、什么必要为了几个钱跟在我们这些无业游民后面出生入死,干违法乱纪的勾当?” “我喜欢冒险和刺激,讨厌平淡无聊的生活。”他声音沙哑地说。 “这个理由很牵强,特别是你在行踪问题上撒谎后,请老实交待,这些日子你在外面干什么?除了退役特种兵、保卫科长,你还有什么身份?你跟我们在一起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我步步紧逼。 他深深叹了口气,手指关节捏得格格直响,良久才缓慢平稳地说:“晓飞,你扪心自问,无论上回在四川,还是这回进古堡,我郭项龙可曾有贪生怕死、畏首畏尾的状态?两年来你们可曾因为我而遇到过什么不测?至于我为何撒谎……这么说吧,每个人都有不想为人所知的一面,或许很阴暗,或许很龌龊,但对其它人来说毫无意义,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希望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就当没这回事好啦。” 我念如电转,眨眼间闪过几个问题,想了想还是忍住没说出来,起身说:“走,上面看看。” 从石阶进入一间空旷深远的大厅,屋顶呈圆穹形,上面吊了盏八角宫灯,四面墙壁安装了一圈胳臂粗的牛油蜡烛,不知何故只燃了一半。大厅正中有块铜方,高半尺,两尺见方,铜方四边修饰有波浪式条纹,下方雕着山川湖泊图案,看上去又大气又精致。 郭项龙围着铜方转了一圈,道:“它有什么作用?” “古希腊议事大厅就设有这种议事台,每次开会主持人站在台上讲话,民众围在四周,圆穹形屋顶能保证声音均匀传到每个角落,既方便聆听又拉近彼此间的距离,”我顿了顿说,“这种建筑风格佐证了我一向坚持的三星堆文明泊来学说,古蜀国青铜工艺、风俗习俗等等与西方文明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青铜面具、铜方、壁画都证明这一点,但纵使古蜀国文明与欧洲文明有相似之处,也不能证明它源于欧洲,事实上古蜀国很可能是世界文明的中心,正是它促进了古巴比伦文明、阿卡德文明和华夏文明的兴盛……” 郭项龙似懂非懂,脸上一片茫然。 “三星堆文明是古蜀国发展的巅峰,然而一场神秘大火烧毁了象征着国家根基的宗庙,人们的信心和信仰坍塌了,认为是神的责罚,这片土地已被神诅咒成为不祥之地。经过激烈的争吵和辩论,庞大的古蜀国分成两支,一支是金沙文明,另一支则是弓鱼国,西周年间周王室重臣井伯之女井姬下嫁鱼伯,为弓鱼国带来很长时期和平安详的生活,直到春秋末年矢国大兵压境,弓鱼国被灭。与其它所有文明不同的是,古蜀文明呈高开低走之势,以青铜技术为例,年代越久远技术越精湛,简直到了出神入化、匪夷所思的程度,然而到了弓鱼国时期,铸造的青铜器粗糙得不象话……” “谁?!”他突然怒叱一声,身体如离弦之箭射向大厅西南侧两根大石柱之间,倏尔间我也依稀看见个白色影子在石柱边一闪而过,赶紧抽出藏刀跑过去。赶到那边,只见他满脸诧异站在石柱面前,眼睛四下逡巡。 “跑了?”我问。 他摇摇头:“不可能的,我明明看到她躲在后面,凭我的反应和速度,她绝对来不及逃到视线之外。” “是个女的?” “长发,白色长裙,粉红色鞋子,移动速度快得惊人,身体比柳絮还轻。”到底是习武之人,随便一瞥便能记住许多细节。 “或许……”我向上瞟了一眼,石柱上下一览无余,屋顶光滑如镜,别说人,连只老鼠都藏不下。 “或许我们都看错了。”郭项龙冷冷说,蓦地身体快速向前一扑转到石柱侧面,还是没有人,顿时眉头紧锁,眼角肌肉不住跳动。 “到里面看看吧。”我被他的紧张所感染,不敢在这儿耽搁。 他身体僵着一动不动,兀自保持高度戒备的姿势:“别动,感觉她还在大厅!” 我绝对信任超一流高手的判断,不敢乱动,倚在石柱前,拿着手电到处乱扫。大厅里静得反常,仿佛在寂静中酝酿某种突然其来的危机,甚至能听到自己血管里血流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冷汗已浸湿衣服,后背凉嗖嗖的。 “她走了。” 郭项龙陡地喟叹一声,脸上说不出的失落与怅惘。 我松了口气:“那好,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好……吧,咦,等等!”他猛地刹住脚,诧异地指着东南墙壁,在一块不显眼的灰白色花岗岩上,刻着一幅两尺长,一尺宽的浮雕画。由于整个大厅墙壁都是空白,这幅画既破坏整体墙面的统一,又与大厅格局不协调,显得突兀而怪异。 浮雕左侧人头攒动,全部戴着头盔,或扛枪,或举刀,或紧握盾牌,人群后方有个高台,两名巫师一手指天,一手在半空挥舞,显然在祈求上天保佑自己的军队获胜。浮雕中间屹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端坐着全身盔甲的将领,右手持剑,左手握盾,虽没有刻画表情,仍可感受到他紧张、慎重的心情。与左侧兴师重众、刀剑如林的大场面相比,右侧出人意料地简单,只画着寥寥几个武士,赤手空拳,头戴圆形头盔,表情似笑非笑,一付放松自在的姿态,仿佛在河边散步一般。 画面线条简洁,繁而不乱,具有古蜀文明古朴大气的特征,无疑是鱼伯后人的杰作。 郭项龙蹲在前面足足看了四五分钟,道:“是反映弓鱼国被矢国征服的战争场面吗?不太象,史料记载矢国的兵器叫‘鍗’,三面两刃,顶端扎有一圈白缨,如果是矢国军队,说什么也应该体现这一特点,对不对?” 我悚然一惊:春秋战国史历来繁乱难记,见诸列传的有一百七十多个诸侯国,文科生能说出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就不错了,对我们考古系学生而言,也只需记住二三十个在历史上有点影响的诸侯,象矢国这种冷避的、在历史上藉藉无名的小国,恐怕连某些历史系讲师、助教都不熟悉。郭项龙张嘴就说出矢国情况,起码证明他精心研究过弓鱼国覆灭前后的那段历史。 问题是,作为一名保镖,他要了解这些情况干什么? “从场面上看,左侧如临大敌,右侧却似闲庭信步,双方兵力对比悬殊,不是一次势均力敌的较量,可根据记载,弓鱼国经过四次大规模会战才被矢国打败,作为胜利者,矢国也元气大伤,数年后被辛国所灭,其王族子弟流落到陕西陇县带建立了虞国,”我一口气说下去,“因此我判断浮雕并非记载弓鱼国灭亡,而是纪念一桩古蜀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继续说。” “这件事不仅导致古蜀国的衰亡,更重要的是他们一直没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输得如此之惨,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从此古蜀国文明神秘中断了一千多年,当他们再度出现在华夏历史时已是面目全非,全无当年的灵气和神韵。” “小小一幅浮雕让你看出这么多名堂,真是难得。” 我摇摇头:“这是我临时产生的一点想法,至于右侧几个人,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喔?”他困惑地啧啧嘴,“我也有类似感觉,不过……” 两人都陷入沉思,大约过了四五秒钟,又不约而同叫起来:“石雕!” 圆形头盔、似笑非笑的表情,十分酷似石像阵里的那些石雕! 这样看来石像阵与古堡其实是敌我关系,也许石像阵的存在并非阻止外人上山,而是禁止古堡里的人下山,因此数千年来只从里面逃出两个瞎子——唯有瞎子才能无视石像阵的地势设置与误导。然而传说中古堡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下山挑选童男童女繁衍后代,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双方达成某种默契,由古堡最高首领掌握破阵机密? 我和郭项龙推想了十多种解释,又一一轻而易举推翻,有关古蜀国的秘密就是如此,每当我们有所突破时,却要面对更多谜团。 郭项龙手指慢慢抚摸浮雕右侧,出神地说:“这种圆形头盔曾经以青铜面具的形式出现在三星堆,刚出土时引起世界关注,人们都想不通历史怎会有如此惊人的巧合,它与现代特种兵装备的战略头盔极为相似,中间轴线上有望远镜,头顶是天线,两边招风耳相当于窃听器……但它在墓坑里仅以祭品的身份出现,证明三星堆人对它的实际功效并不了解,到了鱼伯古墓,连青铜面具的铸造法都失传了,墓里大多是陶器和玉器,为数不多的青铜器一看便知是三星堆时期遗留下来的,由此可见,圆形头盔、青铜器铸造并非古蜀国人的专利,其核心技术掌握在另一群人手中,他们……” 说到最关键处他突然刹住口,我侧过头催促道:“你的见解很有意思,继续说呀。” 他的姿势丝毫不动,眼睛依然看着浮雕,嘴唇微微翕动,我当即看出他要表达的意思: 背后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