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章 哗变 1944年,湖南永埠县城郊外。 夕阳如血,将方圆几十里荒地染得鲜红,到处都是弹坑、弹片、碎石、树枝和尸体,还有来历不明的残臂断腿、肠子和一些白花花的东西。 炮声、枪声、冲锋号以及呐喊厮杀声刚刚停息,空气中弥漫着炝人的火药味和血腥气。地面一道道战壕里,士兵们忙着相互包扎伤口,补充弹药,狼吞虎咽些食物和水,传令兵、卫生员矮着身体蹿来蹿去,整个战场呈现出激战后的疲惫并隐含着令人战栗的宁静。 “岑参谋长,部队伤亡情况还没有报上来?”章炯笙站在指挥所瞭望口,手执望远镜边看边问。 “通讯全部中断,通讯员伤亡大半,恐怕……天黑之前不会有准确数字。” 章炯笙皱皱眉:“那怎么行,鬼子向来有夜间冲锋的习惯,没有伤亡数字如何调配兵力?” “章团长,团里现有兵力都投入战斗了,就算知道伤亡惨重,难道能象孙猴子一样再变出十万人马?” 听出话中的味道不对,章炯笙放下望远镜回头看着参谋长。 岑世昌一动不动端坐在桌前,一手按在作战沙盘边,一手叉在腰间,毫无惧色与他对视。指挥所还有两名参谋看看形势有异,悄悄退出去,不搅进这潭浑水。 章、岑二人素来面和心不和,大家早已习以为常,但今天这样公开叫板,而且是在面对强悍日军进攻的困难局面下,实属罕见,连章炯笙心里都有些吃惊。 “岑参谋长,大敌当前,没时间拐弯抹角,有什么话就直说。” 岑世昌冷笑道:“其实我早就想说,可章团长给过我开口的机会吗?” 章炯笙双拳握得紧紧的,过了会儿又松下来:“现在说还不迟。” 岑世昌腾地起身,大步站到对面墙上的作战地图前:“三天前四营与鬼子小股部队遭遇,你主张全线压上打歼灭战,当时我怀疑后面有主力部队,想绕开去从祜山方向撤退,可眼下谁碰到鬼子逃跑谁就被骂成软骨头、汉奸,我忍住没吭声,结果真被鬼子从三个方向包围,困死在这儿。永埠县城背倚长晖山,山区绵延数百里,我又设想避其锋芒躲进大山,谅鬼子不敢冒失追到山里跟我们打游击战,你偏偏不肯,执意在郊外临时筑建工事打硬碰硬的防御仗,一打就是几天几夜…….章团长,且不说日军武器精良,兵力几倍于我们,这当下河南、湖南两省又是鬼子总战役的主战场,汤司令十几万兵力都败得一蹋糊涂,区区一个团能挡得住吗?” 章炯笙绷着脸道:“岑参谋长开战以来几十个小时不到前线安抚将士就出于这个原因?” “这根本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战斗,”岑世昌摊开手道,“三周前你说奉上峰命令调防,我们大老远跑到永埠,谁知薛岳主席完全不知情,反过来打电话询问什么回事,现在遭遇到鬼子你又不让撤退,非要再守一周时间,章团长,将士上场马革裹尸,和鬼子拚尽最后一滴血是军人的荣耀也是责任,可你得让大家死个明白!”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章炯笙硬邦邦说。 “我是独立团参谋长,难道不可以知道你的战略意图与计划?” “身为独立团最高长官,我有绝对决定权!” “章团长,我在跟你商量!” “岑参谋长,我现在命令你坚决执行我的所有指示!这件事不需要商量!” 岑世昌凝视着他,语气中透出古怪:“没有回旋的余地?” “你以为呢?” 两人对峙着,谁也不肯退缩。 良久,岑世昌突然叫道:“腾副官!” “到!” 指挥所门被推开,腾副官大步进来,后面跟了四五个人,狭小的屋子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一营营长,二营副营长------营长在上午的战斗中阵亡,三营营长,四营营长,还有炮兵连长。 此刻他们本应在各自的指挥所解决各种突发情况,安排人员卡位,充实要害防御地置,调配弹药和火力点,准备迎接夜间战斗,然而却不约而同出现在团部,而且是在团长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就有点微妙了。 一瞬间章炯笙有些惶然,预感到事态发展已超过原先的估计,但凭多年带兵打仗养成的自信,他很快恢复平静,扫了他们一眼,厉声说:“这是干什么?不是让你们坚守阵地,一步不准后退吗?” 几个人同时畏缩地低下头,过了会儿岑世昌干咳一声,仿佛得到指示,四营营长抬起头道:“团长,我们来就是…….就是想问一句,这仗为什么而打?要打到什么时候?” “根据上峰命令,独立团负责在永埠地区活动,吸引日军部分主力,保证第二十军、四十四军、六十二军有充分时间向衡阳集结,与鬼子展开正面决战,时间为两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几个人又哑了口,面面相觑无从说起,毕竟面对独立团最高长官,长期养成的服从与敬畏使他们大乱分寸,不敢出言顶撞。 岑世昌又咳嗽一声。 一营营长道:“团长,湖南不是我们独立团辖区,上千人奔波几百里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单说一句协助大部队集结有点站不住脚,咱们虽没读过书,但好歹跟在团长后面出生入死玩了几年命,起码军事常识还是懂的。自从鬼子主力突破汤司令的防线,国军调集将近十个军进入湖南,区区一个独立团掩护几个军的大行动,这理由恐怕拎不上台盘,团长,你最好说清楚怎么回事,不然,不然这仗打得憋屈!” “团长,别看将士们碰到鬼子个个血红着眼拚命,可心里没谱呀,营长被机关射中后躺在地上就说了一句话,”二营副营长眼中蕴含着泪,“他说怎么搞的,小鬼子越打越多…….团长,我们二营已减员大半,下午召开连以上军官会议,一张八仙桌都坐不满…….不能这样打下去啊!” “闭嘴!”章炯笙怒斥道,“血战沙场,为国捐躯,是军人的荣誉,也是军人的职责,若是贪生怕死不如回家守着老婆孩子,那是狗熊!懦夫!必将受到国人唾骂、世人讥笑!快回战壕,挺起胸膛面对将士,今晚将有一场恶战!” 几个人又蔫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决。 岑世昌连续咳数声。 章炯笙回头道:“岑参谋长,你也无须躲在后面咳来咳去,还有什么话当着大家痛痛快快说清楚。” 岑世昌依然稳当当坐着:“我就想替将士们问清楚,你到底奉了哪位上峰的命令,这位上峰究竟要我们干什么?” “我是独立团最高长官,有权保守军事机密,”章炯笙道,“至于指令,等打完仗你们可以到军部调阅档案,我章炯笙无一字虚言。” 岑世昌眯着眼道:“就是说你今天不肯透露,是吗?” 章炯笙见几个人面色不善,目光中包含敌意,心中掠过一丝不安,提高声音道:“警卫员!” “团长,外面已被我们控制了,一百米之内苍蝇也飞不进来。”腾副官道。 章炯笙后脊升起一股凉意:“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岑世昌不紧不慢道。 章炯笙斩钉截铁道:“这是军事机密,我绝对不会透露!” “我们时间有限,不可能跟你耗下去。”岑世昌冷冷道。 “知道就好,各位最好尽快赶回去准备投入战斗,”章炯笙缓和语气道,“刚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既往不咎。” 岑世昌干涩地笑了笑:“可惜我们不想稀里糊涂打下去。”说着他使个眼色,腾副官唰地掏出手枪对准章炯笙。 屋里气氛陡然一冷。 炮兵连长诚恳地说:“团长,求求你了,把真相告诉我们,将士们照样为你拚命。” 章炯笙已经冷静下来,对着乌黑的枪口森然道:“如果我不说,你们就不再听从我的指挥,这就是跟在我后面出生入死的一班职业军人的逻辑,对不对?” 屋里鸦雀无声,显然均默认了他的推断。 章炯笙伤感地摇摇头,右手缓缓伸向腰间。 “不可……” “砰!” 岑世昌阻止声与腾副官的枪声同时响起,然后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章炯笙捂着胸口倒退几步,吃力地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一头栽倒在地。 蓦地,炮兵连长双膝一弯跪到地上,紧接着四营、二营、一营、三营几个营长都跟着下跪,腾副官呆滞地望着兀自冒烟的枪口,猛地举枪对准太阳穴……. 岑世昌飞扑过去将他压到身下,劈手夺过枪扔到一边,恨恨地说:“要死,死到前线!好歹拉几个鬼子垫背!” 腾副官刚要说话,远处突传来密集的炮火声、机枪扫射声。 炮兵连长木然道:“鬼子的总攻开始了…….”. 正文 第一章 挖掘历史的细节 “章炯笙是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兼冀察战区总司令蒋鼎文的心腹爱将,1933年曾跟随蒋鼎文镇压过福建事变,后来在河北、河南和日军交过几次手,相有胜败,被誉为‘硬骨头团’,其战绩曾获汤恩伯通电嘉奖,这么出色的将领,居然在湖南一个小山城郊外被部下开枪打死,实在有点窝囊,”尹师兄感叹道,“他的部下也未能逃过厄运,那天晚上日军发动全面进攻,经过两个多小时激烈战斗,全团两千多人血战而死,无一人投降……” 我出神地看着一页页资料,良久道:“如果不发生内讧,如果章炯笙不死,会不会对战局产生影响?” 尹师兄竖起食指摇了摇:“历史滚滚车轮无法阻挡,独立团全军覆没也就是个时间问题,这场战斗放在1944年大背景下简直不足一提,当时美国援华空军加强打击力度,日军在东海损失了大量船只,海路交通有被切断的可能,于是日本大本营调遣50万兵力发动豫湘桂战役,企图打通被分割的华北、华中和华南占领区,确保大陆交通线的畅通。整个战役国民党打得非常丢脸,日军所到之地一击即溃,部队伤亡达100多万人,丢失146座城市,7个空军基地和36个飞机场,使以美英为首的盟国对中国政府态度大为转变,直接导致外蒙古领土被分割……我感兴趣的并非独立团本身。” “喔,愿闻其详。”我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尹师兄是导师最欣赏的得意门生,经常有幸参与国家级学术课题的理论探索与研究。在我们几个历史学博士生中,尹师兄用功的时间最少,可写出的论文常有奇来之笔,洋洋洒洒恣意磅礴,细细推敲又天衣无缝,有理有据。难怪导师说做学问其实需要天赋,爱迪生关于“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加百分之一的灵感”的教导常常作为学生们的座右铭,可惜他的原话后面还有一句,“这百分之一的灵感比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更重要”,砍掉后半句整个意思全被弄拧了。 历史的细节远比历史本身更惊心动魄。 导师说这句话时我们茫然发呆,只有尹师兄露出会心的微笑,有点象释迦牟尼宣讲佛法时摩诃迦叶拈花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后来导师感叹道孔夫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就是说获学士学位的不足百人,而得到他真传者不过颜回等寥寥数人,可见择良师易出人才难,古今亦然。 我们私下议论说导师这番话未免因夸奖一个人而得罪一大片,有动摇其坚不可摧的群众基础之虞。但是不服不行,同样一段文字,我草草一看就混过去了,尹师兄却总能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关节,提出一大堆问题。我常建议他加入红学会,专门研究《红楼梦》,没准能取得骄人成果。他说红学家都是走火入魔的书呆子,把小说当作历史,离题万里…….不过若是师妹喜欢,可以共同研究,比翼双飞。 他经常这样半真半假地表达对我的爱意,屡败屡战。可惜我不想在学术圈里找男朋友,否则有种近亲繁殖的感觉,你想想,一天24小时,教室、食堂、床上,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嘴里除了秦皇汉武便是凯撒大帝,岂不单调得让人发疯?所以几个月前我做出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选择,找位警官做男朋友。 这段时间我与尹师兄走得很近------不近不行,博士毕业论文选题在即,导师审题之严格在学术圈里众所周知,有人甚至说只要能过导师这一关,以他在同行中的威望与号召力,论文答辩便无问题。我连续报了三个选题皆被否定,上报第四个时导师已有不悦之色,将我耗尽心血写成的材料往旁边一扔,说这是干什么?遍地撒网广种薄收?系里课题研究压力很大,我不可能老跟你玩猫捉老鼠游戏,沉下来好好想想,考虑成熟后再来! 无奈之下只好请尹师兄出手相助,他了解导师的脾气和学术兴趣方向,有他出谋划策选题通过的概率很大。尹师兄很卖力,答允后一头钻进图书馆找了四五天,终于翻出1944年这段历史。 “抗日战争后期,国民党军队贪污腐败之风盛行,军纪松驰,但因质疑指挥官决策导致阵前哗变的事件非常罕见,由此可见早在遭遇日军主力之前以岑世昌为首的军官就有不满情绪,这是其一;其二,无论是可直接指挥独立团的国民党第六十师师部,还是对章炯笙有知遇之恩的蒋鼎文撰写的回忆录,都没有调遣独立团到湖南永埠的记录;其三,我查过资料,章炯笙独立团下辖四个营,一个炮兵连,一个警卫连,一个工兵连,原先有三千多人,豫湘桂战役在河南决战中该团奉命在瓦子窑一线狙击日军,几战打下来损失近三分之一,六十师长申克飞怕拚光老底直接下令他们后撤一百多里进行休整,但在那段资料中却不见警卫连长和工兵连长露面,难道不是很蹊跷的事?” 歪着头想了会儿,我说:“很好解释,那两个是章炯笙的嫡系,岑世昌担心他们搅进来坏事,干脆将两人撇到一边,等事成之后再摊牌,由不得他们不听话。” “岑世昌若非得到所有军官支持,断然不敢临阵向章炯笙叫板,要知警卫连往往是最精锐的力量,万一说翻了脸动起枪来可不是小事,”尹师兄道,“从他们之间的对话看,尹世昌有恃无恐,章炯笙也象忘了还有两名军官,我判断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两个家伙是尹世昌的心腹,章炯笙心知肚明,不会把希望放在他们身上,二是两人根本不在战场上,可能被派出去另有任务。” “我认同第一种可能,国民党内部派系众多,又有嫡系与地方势力之分,团长、参谋长各培养几个心腹是人之常情。” 尹师兄高深莫测地笑笑,翻出一张报纸复印件,上面他用红笔圈出一段话: …….过永埠而不入,德川兄电报提醒近日该地多虎患,居民不敢出城一步。是夜,永埠县城外发生激战,日寇出动数千人投入战斗,附近据点不断有援兵前往。日寇高度紧张盖由对方乃训练有素的正规军,据传是章炯笙独立团残部…… “残部?他们不是全军覆没了吗?”我诧道,“这说的什么时候的事?” “1944年6月,湖南战线节节败退,日军已占据湖南境内主要城市和交通要道,这篇文章是某位教授举家南迁时沿途写的散记,后来以日记连载的方式刊登出来,为了印证文章的真实性,我上网查阅一个参加过豫湘桂战役的日本老兵的回忆录,他也提到与章炯笙独立团残部交战的事,之所以印象很深,因为对方战斗力远在预估之上,日军差不多用了数倍兵力才啃下这块硬骨头,联队长草野亲临前线时被流弹射中身亡,在日军当中造成很大的轰动。” “那又怎么样?”我傻乎乎地问,感觉思维开始滞后,跟不上天才的脚步了。 “论文选题不就出来了吗?”尹师兄眼睛炯炯有神,“1944年,驻扎在河南境内的章炯笙独立团突然奉命跑到湖南,奇怪的是湖南省主席薛岳根本不知此事,当时日军大军压境,蒋介石调集近十个军进入湖南,可章炯笙却在小小的县城郊外呆了三周,直到遭遇日军主力。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为何要手下死守两周?半个月后出现在县城附近的残部从哪儿来?他们脱离大部队在长晖山里干什么?相信不单是导师,论文评审会所有成员都会感兴趣。” 我沿着他的思路想了会儿:“这种选题,事先准备工作应该没问题,有你协助导师那边也绝对OK,可万一调查不出结果怎么办?” 他嗤之以鼻:“秦始皇墓里到底有什么,现在谁敢拍胸口打包票?但关于它的论文叠起来要比墓堆还高,学术论文就是要探讨大家都不知道的事,越神秘越好,越有争议越好,一旦真相大白反而索然无味。所以有个说法,一部《红楼梦》养活一批红学家,一座秦始皇墓造就无数考古学家。” 我扑哧一笑:“好哇,终于说实话了,这些年你的论文都是走神秘路线,投机取巧混出来的?” 他摆摆手:“闲话少说,赶紧准备材料,过几天我修改润色一下交给导师。” “对了,关于研究所的事进展如何?导师答应帮忙吗?” 他四下扫了一眼,面有得色道:“在我软泡硬磨之下导师终于松了口,当然还有很多外围工作需要做,慢慢来,不着急。” 到研究所从事考古研究一直是师兄的梦想,对一名历史系博士来说本来不是问题,但时下处处以经济效益为核心,坐办公桌翻故纸堆的考古研究所面临编制紧缩,别说进新人,旧人还在担心被分流呢,这种情况下,只有请在学术圈里名气响、声望高的导师亲自出马,否则半点希望都没有。 但愿他能成功,我想,做学问的人能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课题,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为顺利完成最后冲刺,我中断与方舟------我的警察男友的联系,连续十多天宿舍、图书馆、网吧、食堂四点一线,全身心沉浸到1944年那段往事。 上海这个城市,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对我这样除非参加学术会议才迈出校门的女孩来说,那些商场、酒吧、高档娱乐场所就象香格里拉一样遥远,我对它们丝毫没有兴趣,就象它们对我腰间瘪瘪的钱包一样。 网络的优势确实无予伦比,我发贴请求网友提供章炯笙及独立团相关资料的第三天就收到一封陌生邮件,里面有张扫描的旧照片,因年代久远黄得发暗,拍摄地点好象在一个会议室内,当中坐着中山装的中年男子,手边有一叠文件和一个造型别致的小茶壶,桌子两边分坐一名军官,均昂首挺胸,表情严肃。 照片下方注着一行文字:拍摄时间,1944年,中间之人是申克飞,左边是章炯笙。 我欣喜若狂,当即回了封长长的感谢信,并提出若干问题盼望解答,谁知邮件如石沉大海,再也没了消息。我不甘心,连续发了几十封,始终没有回音。 申克飞是章炯笙的顶头上司,第六十师师长,中将,1944年独山保卫战中阵亡。申克飞是正宗黄埔军校毕业生,这在讲究门第出身的国民党军队中是一张利于晋升的王牌,而且他受训期间蒋鼎文正好任黄埔军校教导团营长,有这层师生关系,申克飞在官场上自然如鱼得水。然而官宦生涯并未磨砺掉他的铮铮铁骨,贵州独山保卫战中,他坚决执行汤恩伯的命令,率全师与日军血拼,最终殉职沙场。 如果申克飞能活下来,也象蒋鼎文一样写回忆录,也许能轻而易举解开独立团湖南之行的谜团吧,可那样一来我的毕业论文就泡汤了,历史与现实总是这样不经意纠缠在一起。 选题报告完成后,特意挑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趁导师心情特好的时候毕恭毕敬呈上去。 “噫?”导师看完第一页后露出意外的神情,然后戴上老花镜细细阅读起来,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我忐忑不安地坐到他对面,象被告席上的犯人无奈而绝望地等待法官判决。 导师终于看完了,有些疲倦地合上报告,摘下眼镜后揉揉眼睛,闭目凝思。 “岑教授,您觉得怎么样?需不需要修改……”我试探道。 过了令了窒息了三秒钟,导师开口道:“很好,研究方向不错,小中见大,又暗合目前承认国民党在正面战场抗日的潮流,我认为可行。” 意外的惊喜! 我高兴得合不拢嘴:“谢谢,谢谢岑教授指点,谢谢…….” “但是要写出有份量的论文,还需做很多工作,”导师道,“计划到永埠实地调查取证?” “是啊,我准备明天就动身。” “无须这么着急,昨天系里接待了几位台湾大学同行,也打算到永埠看看,你不妨陪他们一起去,彼此有个照应嘛。” “好,我等您通知。” “还有,到时叫上尹子彬,他对中国近现代史熟悉,说不定对你有些帮助。” 以导师之精明应该早看出这份选题报告有尹师兄的文风,我面红耳赤,低声道:“是,谢谢教授。” 临出门时导师又叫住我,踌躇片刻,转身到书架上取出一本大字典,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道:“带上它,或许能派上用场。” 我定睛一看,厚软的黄缎中间摆放着一个古色古香,状若仙鹤的紫砂壶,失声叫道:“这不是申克飞的小茶壶吗?!” 导师很意外:“你知道它的来历?” 正文 第二章 线索之外 两张照片放在一起,果然一模一样! 从外形看,这只紫砂壶色泽、工艺、造型、图案均与我以前所见大不相同,既有些仙风道骨,又透出几分大气庄重,作为历史学博士生,文物古玩方面虽谈不上精通,但很少有看走眼的时候,可面对这只壶,竟有无从入手之感。 导师道:“去年它在香港拍卖行出现,开价80万元,那边有个朋友些动了心,寄来这张照片委托我考证它的来历,经过一番周折查出它是申克飞生前心爱之物,此人出身大富之家,有收藏古玩、奇珍异宝的癖好,能入他的法眼,想必大有来头。朋友闻讯赶紧开好支票去拍卖行,却被告知刚刚被人付现款买走…….这些东西,得之失之都是缘分,不可强求。” 我忍不住道:“教授是否知道它产自哪个朝代,出自哪位名匠之手?”说一出口立即后悔不迭,刚才他的话里已暗示没查到结果,现在再追问岂非故意将他的军? 导师毫无异色,扶扶眼镜道:“历代珍宝图鉴和文献中都没有记载,这不奇怪,相比瓷器,紫砂壶的工艺和烧制相对简单,制作者在创作构思方面也有较大的空间,有时难免即兴发挥产生惊世之作,所以作为历史学家,我们的任务就是拨开迷雾,还原历史真相。” 说来说去又绕回老本行,我抿嘴笑笑,胡乱应付了几句匆匆告辞。 方舟正在宿舍等得要发疯,准确说其中思念成分只占40%,更重要的原因是被同宿舍哲学系博士生阿娟缠得头大。阿娟就这点不好,最近好象雌性激素过于旺盛,看到男生便两眼发光,死缠烂打要和人家谈论黑格尔,方舟那点水平我是了解的,若问腾格尔是谁还凑合,说不定能吼上两嗓子歌颂辽阔的草原,跟他谈黑格尔简直是拿钝刀割他的肉,何况阿娟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 难怪社会上都说世上最丑的女生叫恐龙,比恐龙还丑的叫女博士,幸亏我自认长得还可以。 听我说即将的湖南之行,他迟疑了半天,对孤男寡女结伴而行表现出严重关注。我嗔道瞧你小心眼的模样,若跟尹师兄有戏,早在读研究生时就能成双成对了,何至于跑到湖南培养感情?帮忙搞毕业论文是一回事,选择男朋友更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来不得半分暧昧。再说还有三个台湾人呢。 他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 我抢白道你以为两个人露宿在荒山野岭,一道闪电劈下,我惊叫一声躲到尹师兄怀里,然后天为帐地为席如此这般,呸,你也太缺乏想象力了。 他调笑道尹师兄并非来者不拒,先喝问一句,姑娘可是处女乎? 我啐他一口,甜蜜地倚在他肩上。 关于我和方舟的爱情,有段时间曾高居学校谈资排行榜榜首,同样,在方舟工作的刑警队乃至公安局也是特大新闻。常人的思维定势是男高于女,至少也得持平,象我种容貌,身高1.66米的身材,加上博士身份,怎么说也得找个博士、博士后,或者大学里风华正茂的年青教授,否则对不起大家的关注。方舟不过是警校本科生,又在素以辛苦著称的市刑警队,套句俗话叫“成天将脑袋掖在裤腰里”,跟我走到一起怎么看都不般配。 至于相识的方式更不为世俗接受,我们是通过QQ聊天认识的,也就是说一开始方舟只是我的普通网友,然后逐渐演变成现实中的朋友。 很难说究竟喜欢他哪个方面,总之每次和他在一起时特有安全感,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一点就足够了。 晚饭后我们手挽手在学校草坪上散步,一边简要介绍论文的研究内容,一边享受难得的温馨时刻,大概半小时后尹师兄心急火燎打来电话,让我立即到图书馆,他有重大发现! 我当即与方舟告别,匆匆赶过去。 尹师兄正埋在几大本厚厚的大部头著作里,拿起一本回忆录说这是位逃到台湾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写的回忆录,里面很多内容非常有意思。 我随手翻了翻,皱眉道洋洋洒洒几十万字,哪里看得过来,不如你捡重要的说。 尹师兄对照目录翻至一段念道:“决战地点选在开阔地带,地面全是光秃秃的岩石、砂砾,一起风便会沙尘满天,正面四个团都是跟日军交过手的精锐部队,东侧佯攻的六旅参谋长岑世昌死于共军偷袭,由五团团长周尤顶替…….”他放下书看我,“一个人会死两次吗?” 我夺过书仔细看起来。这段文字是叙述解放战争期间淮海战役的一个局部战争,距离永埠县城那场哗变已有四年多时间,如果国民党军官中没有第二个岑世昌,那么所谓全军覆没便是历史的谎言------当时国民党政府为了粉饰抗战的决心,常常编出某某部队大获全胜,杀敌若干,某某部队血战到底全部牺牲的泡沫,不足为怪。 “临阵哗变,动摇军心,在任何一支军队犯下这种过失都是死罪,接下来的战斗中手下将士皆战死于沙场,整件事又源源本本被记录下来,岑世昌有何脸面只身潜回大部队,而且短短几年工夫还官升一级?怎么分析都不合逻辑。”我蹙眉道。 尹师兄道:“兵败,逃跑,在豫湘桂战役属于家常便饭,河南会战时国民党军队有军用卡车八百多辆,仅100辆用于军运,其余都被军官们用于搬运私人财产和运送亲属向西安逃跑,为了逃得更快,各部队争先恐后,第二十军和第十三军竟为了抢路互相厮杀。日军讥笑说用汽车也赶不上国民党军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自然不会有人计较一个小小的团参谋长。” “可作为副手,煸动下属犯上作乱,打死最高指挥官,任何一个上司都不可能容忍这种恶劣行为。” 尹师兄手指在桌上划了个圈:“问题又回到了起点,章炯笙到永埠县城干什么?我们可以设想岑世昌掌握了这个秘密,不仅如此,他还查到背后主使者,以此作为护身符躲过一劫。” 我沮丧道:“可惜岑世昌还是做了短命鬼,这条线索毫无价值。” 尹师兄瞪眼道:“谁说的?正因为此,才拉出一条更关键的线索……导师说过台湾大学同行到访的事?” 我点点头。 “知道他们为什么想去永埠?” “没…….没问清楚。”当时被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无暇关注身外之事。 “其中有位助教名叫章蔼和,他亲口承认是章炯笙的嫡孙,岑世昌死了两次之事也是他研究出来的。” 我顿时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叫道:“这么大的事你干嘛不早说?” 声音引来馆内其它人不满的目光,他赶紧将我拉坐到座位上,支吾道:“我也是听系里其它教授说的,到宿舍找你你又不在…….” 喔,肯定看到我和方舟一起散步,泛起酸水,连正事都忘了。 “有当事人的后代,我们还费神挖什么资料,向他问个清楚不就行了吗?他住哪儿,哪个房间?我现在就去!”我连珠炮地说。 尹师兄晒笑道:“真这么简单我何苦坐图书馆啃面包?其实他对自己爷爷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当年章炯笙战死时儿子才五岁,而且远在广东,在瞬息万变的战局中你能指望章炯笙留多少线索,他儿子能记得多少,更何况孙子?” “总会有些外人容易疏忽的细节,不然怎会突然跑到大陆寻根?”我说,顺便提了下导师的建议,尹师兄并不显得意外,也许这本来就是他的主意,导师向来有肥水不流他人田的思想,创造机会撮和我们也说不定。 第二天下午章蔼和等人婉拒校方参观上海外滩的安排,提出要跟我和尹师兄见面,商讨永埠之行的细节,他们日程排得很紧,不愿将宝贵时间浪费到观光旅游上。 主宾钱伯斯博士来自休斯顿大学,是台湾大学世界史客座教授,对中国近现代史很有研究,选择永埠作为考察地点,主要目的是研究抗战后期得到美式装备和国际支持的国民党军队为何颓势不减,试图从心理层面找到合理解释。 章蔼和年龄之轻出乎我的意料,今年才三十岁出头,眉清目秀,斯文有礼,颇有几分当年章团长的风采。女友瑟曼是钱伯斯的女儿,标准的金发碧眼,身材高挑,言辞间带着白种女性特有的矜持与高傲。 他们听说我将深入研究哗变事件的成因及背后隐藏的谜团时,都表示这个选题切中要害,应该能挖掘出更多令人感兴趣的东西。 章蔼和问有无详细的调查计划,我耸耸肩,事情过了将近60年,历经沧桑变化,当年的战场早已面目全非,当年的居民也基本上随风而逝,最多翻翻县志,查查档案,探访风蚀残年的老人,勉强尽些努力而已,遂反问他打算从哪儿着手。 章蔼和沉吟片刻:“1944年5月2日,爷爷从重庆打电话到广州……” “等等,”尹师兄道,“按照资料记载,4、5月份章团长正率部死守在瓦子窑一带,哪有时间抽身到千里之外遥的重庆?” “家父的记忆不会错,当时他正在一边玩,听到奶奶打电话便凑过去抢着接,爷爷清清楚楚对他说,等战争结束带你到重庆这儿来吃火锅,”章蔼和伤感道,“这是爷爷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几十年来爸爸始终不肯碰重庆火锅,大概潜意识里还等爷爷带他一起吃吧。”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尹师兄歉意道:“对不起。” 我赶紧重拾话题:“章团长在电话里主要谈了什么?” “主要是询问家里的情况,老人小孩的身体,最后好象不经意说马上要执行新任务,以后若有情况由景副官跟家里联系。” “景副官没死?”我和尹师兄同时讶声问。 章蔼和困惑道:“你们考证出他阵亡了吗?” 我和尹师兄讪讪而笑,仅凭章团长在危急关头始终不提景副官就以为他遭到腾副官毒手,属于典型的经验主义错误。 “1947年底局势每况愈下,奶奶突收到一大笔汇款,付款人姓名栏只具了一个字,景,就靠这笔钱全家才踏上去台湾的海轮,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 “其它……其它没有一点点暗示?”我失望地说。 “有,汇款附言上写了两句话,”章蔼和缓缓念道,“宜作朱雀鸿鹄志,醉卧青山伴古灯。” 很奇怪的语法,上下两句意思截然相反,前一句是挽起衣袖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后一句却消沉到要出家做和尚,蹊跷的是还将矛盾的心情写到汇款单上,他想暗示什么? 尹师兄道:“章先生怎么看这两句?” 为解开章炯笙之死的谜团,章家后人肯定围绕这唯一的线索做足文章,不知将这十四个字拆解多少次,引证考据多少遍,各种可能皆应烂熟于心。 果然,章蔼和道:“几十来家父求教岛内中文名家,并走访部分参加过抗日的高级将领,都不得要领,直到遇到钱伯斯博士以局外人的眼光一语道破玄机,这么多年来大家太执著于字面意思,结果钻了牛角尖。” “怎么说?”我急切问道。 钱伯斯微笑道:“鸿鹄之志在中文里是固定语法,前面再加朱雀从修辞上讲有些多余,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应该是想更清楚地表述自己的意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是中国古代神话中镇守天宫的四大神兽,按西方文化理解,它们算是守护神。” 我咀嚼他话里的意思:“守-护-神?” 钱伯斯续道:“当守护神伟大而寂寞,他肩负的担子很重,但必须耐着住性子,所以后一句话的意思就迎刃而解,他为了一个承诺或理想,宁愿放弃轰轰烈烈选择低调平静的生活。” “他在守护什么?”我问。 “不知道,我想应该与章团长有关,”钱伯斯说,“正如你在论文前言中指出的,几千人的精锐之师,在乌云密布即将展开攻防大战的湖南,静悄悄停留于偏僻的小山城长达三周,难道是欣赏风景?” 正文 第三章 迟了一步 1944年3月,华中区日军频频调动,大批工兵开始抢修铁路、大桥,八路军冀鲁豫军区及时向国民党方面发出通报,提醒他们注意防区安全。然而蒋鼎文、汤恩伯依据过去的经验,认为日军仅仅是打骚扰战,主旨在消耗中国军队实力,作战结束后还会退回原占领区,因此只制订了“平汉线作战计划”。 4月17日夜,日军在开封强渡黄河,突破中牟阵地,19日占领郑州,并迅速攻陷尉氏、新郑。20日,日军从河南北部突破河防阵地,攻陷广武等地,22日,章炯笙率团进驻瓦子窑,负责阻止日军向许昌方向进攻。战斗打得非常残酷,章炯笙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代价死守,而日军则关系到能否与从信阳发起攻击的部队如期会师西平,双方均杀红了眼,阵地呈拉锯式几进几出,数千人在这块弹丸之地陷入缠斗。 不久日军攻占荣阳、密县,章炯笙部侧翼受到威胁,汤恩阳急令他们退至大风口卡住日军南下线路,5月1日许昌失守,独立团面临日军两个联队的强大压力,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坚守了六天,是最后一支撤出防区的国民党军队。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本应在前线督战指挥的章炯笙却出现在重庆,还有闲暇打电话到家里嘘寒问暖,并透露下一步另有任务。 莫非他被火线召回至重庆接受秘密任务?南京陷落后,重庆一直作为陪都,各级军政大员云集于此,成为事实上对日作战的大本营。出于复杂的利益关系,蒋介石对各路诸侯、军阀并不完全信任,经常越过常规程序直接指挥到军、师一级,受此影响,他手下权力人物直接召见团级军官也在情理之中。 他接受了什么任务,以致回到河南休整地立即通知部队长途跋涉到湖南,哗变时景副官又在哪里,为何立志担任守护神? 带着一连串疑问我们离开上海远赴湖南,路上大家交谈不多,章蔼和有些晕车,一上车就睡觉,钱伯斯倒喜欢聊天,可惜始终在人文地理方面打转,我和尹师兄均无兴趣,瑟曼一直冷冷如同拒绝融化的冰山,我们更是懒得搭讪。 寻找景副官的工作异乎寻常地顺利,民政部门一看学校介绍信和我们博士身份,立即热情接待,派人陪我们到机房以他的原名----景允冲三个字进行搜索,谢天谢地,他居然没有改名换姓,档案很快被调了出来。 景允冲,男,八十五岁,汉族,未婚…… 我跳过一栏栏无关紧要的信息,眼光直接落到最下方的家庭地址: 长春敬老院。 长长松了口气,我笑道:“运气不错,还活在世上,但愿他保持清醒的头脑,配合我们做好采访。” 陪同人员道:“应该可以,景老头体格很好,八十岁前每周坚持到长晖山兜一圈,两三个小时下来脸不红气不喘,够硬朗的……要不我先打电话联系一下。” 她出去后我和师兄相视而笑,只要守护神开口说话,一切疑问将不复存在,我便可回上海的宿舍闭门大编特编,编得越悬疑越好,最好把评审委员们忽悠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五分钟后,我的期待变成肥皂泡。 陪同人员不无遗憾地说真不巧,老人前天夜里因心脏病复发猝然去世,昨天下午尸体已被火化。 我顿时僵在原地,师兄愣了会儿道:“能参观一下他生前住的房间吗?” “没问题,不过……”她犹豫一下道,“敬老院的住户比较紧张,或许房间里的遗物已被清理一空,这个,想必二位博士能理解,由于没有子女,他们的遗物部分随尸体火化,其它基本上要扔掉,说实话,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还是让我们看看吧,算是近距离接触。”师兄坚持道。 陪同人员欣然应允,当面给敬老院打了电话,让他们尽可能满足我们的要求,并提供相关资料。 章蔼和等人守在门口------这是尹师兄建议的,防止外国人出现容易引起人们疑虑,他们听到景副官死讯情绪倒波动不大,事隔六十年,能找到当事人下落已是奇迹,面对面展开交流只是一种奢望,可遇不可求。 如预料的那样,景副官的房间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住进了一位聋哑人,敬老院王院长惋惜地说早来一天就好了,我们昨晚特意加班用半天收拾房间,没办法,县里财政紧张,没钱扩建,后来的只能两人住一间。 “老人的遗物全烧了吗?”尹师兄问。 王院长搔搔头:“烧……是烧了部分,还有些……唉,就是些旧书旧报,颜色都泛了黄,景老头偏当宝贝似的收着,昨天被后街收破烂的齐老头扎了一捆,他倒不怕沾死人晦气。” 我追问道:“就是说,所有书报类东西都被齐老头拿走了,对不对?” “恐怕差不多,剩下的旧棉絮、衣服、毛毯什么的都一把火烧了,”王院长想想又补充道,“景老头是个好人,就是不爱说话,有事没事爱往山里钻,唉,不是突发心脏病,那身板起码能再捱十年。” 尹师兄本已转身朝外走,听了这话停下来问:“他到山里干什么?采草药、打猎,还是到处攀爬,以征服山峰为乐趣?” 王院长歉然道:“我也不太清楚,景老头进山都是独来独往,七十多岁时曾有一次四天不归,把我们吓得够呛,万一出事谁担待得起?后来过七十九岁生日时我们找他谈了一次,要求他不再单独进山,他答应了,而且很守信用,从此再也没有去过。” 看来不会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我留下手机号,请他想起什么的话及时与我们联系。 齐老头的家很远就能看到,破旧的茅草房,屋前屋后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废纸、塑料泡沫,还有说不出名称的各种破烂,垛得比屋子还高。 尹师兄看天色还早,怀疑齐老头还在外面走街串户,最好晚上再来。章蔼和说宁可在家门口守着,他不想错过任何机会。 走近了些,依稀可见齐老头的家门半敞,但里面黑乎乎一片。 “好象在家。”我喜道。 尹师兄笑道:“再蹩脚的小偷也不会到他家碰运气。” 再往前,浑浊而难闻的气味愈发强烈,瑟曼皱眉止住脚步,我本想逞强,却抵御不了阵阵恶心,干脆转到上风口。瑟曼主动过来递过一张带香味的面巾纸,我冲她友好地笑了笑。 三个男人捂着鼻子,小心翼翼跨过地面千形百怪的障碍物,来到门口。尹师兄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无人应答。 章蔼和大声道:“有人在家吗?” 还是没有回应。 唉,真是一群书呆子,这时还恪守“将上堂,声必扬”的古训,换成方舟肯定直接推门而入,有人没人一看便知嘛。 这也是我坚决跳出学术圈找警察做朋友的原因,通过方舟我才真实地感受到世俗的魅力。 还是钱伯斯果断,双手推门带头走进去。 仅仅过了几秒钟,章蔼和第一个冲出来,接着是尹师兄,两人均面色苍白,好象受到极严重的惊吓。 “他,他死了,”尹师兄嘴唇颤抖,全然失去往日风度,“肯定是他杀,肯定的。” 瑟曼紧紧搂住章蔼和连连询问,这时钱伯斯才退出来,对我说:“赶快报警,齐老头被人杀害了。” “这,这可是很麻烦的事……一定要报案吗?”我迟疑道,牵涉进杀人案非同小可,少不了到公安局接受询问,盘根问底,配合调查,说不定还要限制行动范围。 钱伯斯沉声道:“现场有我们三人的脚印,刚才又在敬老院打听了齐老头的地址才过来,不报案更说不清。” 催促我打完报警电话,钱伯斯详细介绍进屋后看到的场面:屋内一片狼藉,地面、床上到处都是旧书报,齐老头半倚在北墙边,两眼瞪得大大的,一手抓着根长长的布条,一手捂在胸口,整个前胸衣服上有一大块血渍,估计是致使伤所在,从血液凝固情况看,死亡时间至少在几个小时之前。 从现场状况分析,几乎可以断定凶手潜入屋寻找某样东西,被齐老头发现后扭打起来,打斗中凶手以利器刺中齐老头心口。由于尸体上也散落了些纸张,说明凶手行凶后仍不放弃继续寻找。 这个时间点,搜寻目标又集中在旧书报,几乎可以肯定凶手和我们的目标一样,希望从景副官遗物中发现些什么。 警车由远及近呼啸而至,接着一系列例行公事,封锁现场,拍照,取指纹足纹,将我们带回局里问话,打电话与校方核实等等,应付完这些杂七杂八的程序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钱伯斯三人住进县城档次最高的三星级饭店,我和尹师兄则因囊中羞涩,找了家私人旅馆住下,然后步行到附近面铺吃晚饭。 “这一天感觉怎样?”尹师兄问。 我胡乱吃了几口,将碗筷推到一边:“不怎样,钱伯斯和章蔼和说话遮遮掩掩,老是回避正题,我怀疑他们隐瞒了最重要的内容。” 师兄点点头:“深有同感,从豫湘桂战役整体走势分析,章炯笙独立团对宏观战局影响微乎其微,不,基本上无关痛痒,作为搞历史研究的人,翻翻资料,写写文章是正常范畴,可这点事值得一位世界史博士大老远跑一趟吗?再从今天的事情看,居然有人为栖身敬老院几十年的孤寡老人的遗物不惜闹出人命,又说明什么?景副官其人并不简单。我敢武断地下结论,他们三个另有所图。” “嗯,钱伯斯对守护神的解释很有意思……” 刚说了半句,手机响起来,是敬老院王院长,说今晚是他值班,刚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关于景老人的遗物,还有一部分在他手上。 “不是全烧了吗?”我又惊又喜。 “敬老院的房屋年代久远,安全方面缺乏保障,发生过多起失窃事件,虽然没丢什么贵重物品,主要是怕吓着老人们,为此敬老院专门开辟一个保险间,安装了防盗门和铁栅栏,分成一格格抽屉并加锁,让老人们把贵重物品放进去,当然这项业务要收取一点点费用,但能绝对保证安全,很多人情愿付这笔钱。”他解释道。 “就是说景老人有东西存在保险间?” “我刚刚查过存放清单,确实是有。” 我腾地站起来:“好,我们现在就过去!” “要通知章蔼和吗?”师兄问。 “他不仁我不义,大家都隐藏一点秘密,公平合理。”我说。 正文 第四章 第二张扫描件 推开厚重的防盗门,扑面而来淡淡的尘灰和老人气。保险间内南北方向排列三组铁皮架,每组八只铁柜,均有暗锁,柜内空间颇大,能足足放两只篮球。由于价格低廉,一年只收30元,老人们通常存放随身珠宝、信札、遗嘱和寿衣。考虑到年龄大容易忘事,柜钥匙都用信封封好交由后勤部门保管,王院长就是此项工作的直接负责人。 景副官去世那天王院长正好不在单位,经办人拿不到钥匙,便依照处理流程办完丧事,事后也忘了再提一下,直到王院长值班无意中翻起登记簿才触起来。 王院长当着我们的面将装有钥匙的信封撕掉,然后扭动暗锁,拉开抽屉,里面露出一个暗黄色帆布包,薄薄的,捧在手上份量很轻。回到办公室,王院长有条不紊取出布包里的东西,一张十六开纸大小的地图,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宣纸,一张巴掌大的便笺,还有一本淡蓝色证件,打开一看,赫然是国民党军官证。 “这老家伙居然是国民党军官,”王院长吃惊地说,“真难为了他,敢把证件保存到现在,几十年前要是被人发现这条命就没了。” 尹师兄用数码相机将所有资料都拍下来,并复印了一套。 趁他忙碌的间隙,我翻开地图,图是手绘而成,象是某个山区的地形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很多数字,沿着山脉看了几行,发现数字排列完全杂乱无章,没有规律可言,但海拔、水平均标注准确,一看便知出自专业人士手笔。图的右侧写了十多个英文单词,都是地形方面的专用术语,如justnoticeable(恰可察觉差)、mapdecoration(地图整饰)、indexforselection(选取指标)等等,可见摹本原图的绘制非常正规严格。 王院长见我神情专注,凑过来看了几眼,道:“这不是我们县城北面的长晖山吗?嗯,就是画得有点怪。” “怪在哪里?”我问。 他困惑地搔搔头:“反正,反正和正常的地图不太一样,具体我也说不清,长晖山里居住着越巴族部落,是国家明令保护地区,县政府多次打申请报告要开发旅游项目都被驳回,所以没有类似的山区图进行对比。” 越巴族在唐宋时期被称作“僚人”,曾是“夜朗自大”成语中夜朗国的主要民族之一,主要分布在贵州西北、西南和北部,少数居住在广西隆林和云南省文山等地区,湖南这边怎么会冒出分支? 王院长看出我的疑惑,找出一本介绍当地民俗文化的书说四五百年前,因族内纠纷,越巴族中的一个部落随同首领出走避祸,翻山越岭来到湖南,在长晖山区定居,起初只有三四十人,现在已发展到六百多人,长期居住在山区的也有三百人左右,他们以种植玉米为生,主食就是玉米干饭,即把玉米粉放在蒸笼里蒸熟。历代政府对越巴族都采取保护政策,多次颁布命令禁止附近县城居民进山打猎、伐材、建宅,客观上维护了长晖山区的原始生态,很多在别处早已绝迹的物种,常可以在这里找到。 “越巴族的特色是采取崖穴葬,”尹师兄插嘴道,“通常做法是在悬崖上寻找一处天然石窟,如果没有满意的就人工开凿,然后将死者连同他生前用物葬进去,后来因为条件所限逐渐改成石棺葬或土葬,但必须以石垒为标志,坟前要栽黄杨树等象征好风水的树木。” 王院长佩服道:“到底是博士,什么都懂,确实如此,如今长晖山越巴族部落里只有首领和长老才有资格崖穴葬,由他们自行选择洞穴秘密下葬,别说外人,就是本族人也绝少知道。” 说话间我拿过便笺,正面用铅笔凌乱地写着很多地名,有些是湖南境内的地名,有的则到了湖北、江西,大多数都划了圈,反面中间用粗黑钢笔写着三个字:吉耿阳。书写者对这个名字似乎极为愤怒,力透纸背,留下一连串刮痕。 “这是景老人的手迹,他的字总是向右斜,好认。”王院长道。 “吉耿阳,是不是景老人的朋友或亲戚?”我随口问。 “不认识,据我所知景老人在本地无亲无故,否则也不会进敬老院。” “进敬老院前他是怎么过的?” 这个问题对王院长来说年代过于久远,他抚额想了良久,犹豫道:“我调到这里的时候他已是长住户了,具体情况也说不大准,刚开始替粮库打短工,他有力气嘛,时间一长粮库让他看门巡夜,他沉默寡言,又能吃苦,虽然身份来历不明,也平平安安躲过历次运动,八十年代大批知青返城,工作紧张,正好他年龄已到,粮库出面申请把他送进敬老院,论起在这儿的资格,他比我老多了。” “他愿意来吗?”我问。 王院长有些诧异:“不来怎么办?粮库是企业,不可能养他一辈子。” “他在粮库有走得近的朋友?” “前些年每逢春节总有个姓檀的干部,年纪也不小了,拎些水果和蜜饯来看望他,多少能聊几句,后来……这几年就没来过,可能退休了吧,现在的企业人情淡薄啊,哪会记得退休几十年的老人。” 尹师兄小心翼翼展开那张宣纸,原来是一幅矫若游龙、浑厚遒劲的魏碑书法,上面写着十四个字:宜作朱雀鸿鹄志,醉卧青山伴古灯。 “原来……”师兄若有所悟。 我接口道:“原来这两句话并非景副官原创,他只是引用。” 便笺上的字简稚拙嫩,与地图上书写的数字字母风格相似,十多个地名错别字就有六个,顶多相当于初中学生水平,宣纸上字则意境磅礴,一气呵成,没十年八年苦练根本达不到这种境界,两者相比有天壤之别。 原先我就奇怪,一个副官怎会有吟诗作对的水平,现在看来最合理的解释是,这两句话乃章炯笙所说,并亲手书写成幅借以励志,景副官不过将这层意思如实传达给章炯笙家人。 走出敬老院大门,冷月高悬,凉风袭面,我不禁生生打了个寒噤。 “冷吗?”师兄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我笑笑:“算了。” 此时此刻,才陡然醒悟方舟给我的是安全感,是那种让人无所畏惧的踏实和支撑,而走在尹师兄身边,我必须东张西望防范坏人,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遇到章蔼和后我一直有个大胆的设想,”师兄道,“地图的出现更形成了佐证,它的摹本应该是航拍图,全部是俯视角度,所以王院长看它不对劲,能动用航空资料,想想看,这是什么级别的行动?” “你怀疑章炯笙一系列古怪行动与长晖山有关。” “师妹,不妨说得再直接点,”路灯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奉命把一批东西藏到山里,而且做好长期守护的准备,因此才有那两句前后矛盾的表白,景副官未必明白长官的心境,却忠实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做那批东西的守护神。” 我为他疯狂的念头瞠目结舌:“喂,是不是前段时间研究古墓文化钻得太深,一时难以自拔?你不会告诉我章炯笙把几十吨黄金藏在山里吧。” “为什么不可以?”师兄挥舞着双手道,“日军进攻河南时,七百辆军用卡车满载财物开往西安,车上装的什么?无非是金银珠宝,古玩文物。湖南即将沦陷时,高官达贵一轰而散,有的乘飞机,有的坐轮船,还有的走山路,用马队驮着家产翻山越岭,听说有几百匹马不堪重负而累死。日军进攻广西时分兵挺进贵州独山,进逼四川,重庆为之震动,国民党中央高级官员互相责骂,纷纷出售衣物、变卖家产准备逃跑。乱世之中某位高官调用一个团兵力藏点东西有何不可?倘若再加点军用物资作为掩护,压上诸如‘光复’‘反攻’的大帽子,章炯笙能不言听计从?” “我只觉得…….”我一时辩不过他,“让我静下心想一想。” “再看章蔼和和钱伯斯,仅仅为了寻根和探索中国近现代史文化?没那么单纯吧,就算不知具体细节,多多少少能知道个大概,起码晓得山里埋了什么,怎样才能找到。” 我反驳道:“若是那样何必把我们带在后面,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这里是内地,人们思想观念远没有沿海地区开放,作为台湾人,美国人的身份,很多事不便出面,你不信?等他们掌握到全部资料绝对会把我们俩甩掉。” 嗯,这一点我毫不怀疑,老实说我也不喜欢瑟曼,虽然面巾纸真的很香。 永埠县城规模不大,三横四纵,一共只有七条街,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回到了小旅馆,师兄要洗澡解乏,我嫌卫生间不干净,睡觉又早了点,便信步来到旁边的网吧。 打开信箱,见上次传照片之人终于有了回信,赶紧点出新邮件,附件是一张扫描图,这回扫描的一封书信,只有中间部分清晰可见,前后皆被刻意用阴影隐去,想来发邮件者认为对此事无关紧要。 “此次入滇黔凶多吉少,然国陷于危难之际,武夫何以报国?唯有战死疆场。上月已将平日积蓄悉数寄回,割舍不下之精藏之物,亦托嫡属妥为保存,他日当设法取出交还于尔,勿念!……” 扫描件下方有一行小字:申克飞家书,写于1944年。 两眼盯着屏幕,我陷入沉思。 这位未曾谋面的网友对我的智慧有足够估量,知我看得出其精心安排的次序。第一张扫描件告诉我申克飞与章炯笙的特殊关系,还有那只紫砂壶,第二张扫描件透露申克飞平生收藏品的下落,“嫡属妥为保存”,谁是嫡属?唯有章炯笙。 师兄的感觉很敏锐,一个个证据在证明他判断的正确性,也愈发让我觉得不安,因为这件事的复杂程度和悬疑性已超出预料,它变得难以控制,难以捉摸。 如果如师兄所说,章炯笙奉命秘密隐埋了一批宝藏,其中包括申克飞的私人收藏,还有三个疑点无法解释。 第一,申克飞没料到章炯笙陡遇哗变,反而死在他前面,那批私人收藏,想必章炯笙不可能透露给景副官,也就是说“他日当设法取出交还于你”这句话落了空,可紫砂壶何以出现在香港拍卖行?难道申克飞将它带到独山战场,后来落到日本人之手再辗转流入市场?那未免太神奇了。 第二,1944年5月独立团正面拦截日军,以关键时刻章炯笙却到了重庆,凭申克飞断不敢这样调遣,除非重庆高层,然而获得密令后章炯笙应该守口如瓶,为何又告知申克飞,还帮他夹带私货,不是违反军人职业操守吗? 第三,由于隐埋工程浩大,章炯笙调动工兵连和警卫连秘密进山行动,也就是说此事起码有几百人知道,尽管后来他们出山时遭遇日军伤亡惨重,为什么偏偏只剩下一个景副官,其余人音讯全无,秘密因此得已保存了几十年? 越想越乱,索性关掉电脑回旅馆睡觉。 路上我决定明天把景副官的遗物资料全部交给章蔼和,不再玩费神耗劲的智力游戏,接下来的事让他们伤脑筋去吧,我只须知道结果即可。 一边想一边上了二楼,脚下木地板吱吱作响,很有些古色古香,经过尹师兄门时敲了两下,没有反应,嘻嘻,男孩子洗澡还有这么慢的。我掏出钥匙打开门,踏入半步,同时摸索着开墙边开头。 蓦地,一只强有力的胳臂将我往里面一拉,我张口欲叫,嘴里立即塞了一团又软又粘的东西,紧接我被按到床边,黑暗中有人熟练地将我五花大绑,勒得我又疼又紧,呼吸都有些困难。 “啪”,灯开了。 第一眼就看到尹师兄,仅穿着汗衫短裤,被绑成肉棕子状,嘴上贴了道大大的胶带,横躺在床上无奈而无助。 几步之外站着一个人,冷冰冰看着我们,手中匕首在灯光下泛着耀眼的寒光。 我第一反应就是:他便是杀害齐老头的凶手! 正文 第五章 盗墓者 此人年龄大约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皮肤黝黑,脸狭长干瘦,面色沉郁,眼睛不停地在我脸上打转。 他蹲到我面前,举起匕首晃了晃,威胁道:“等会儿不准叫,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他用匕首在我脸上虚掠几下,“让你变成丑八怪!” 我忙不迭点头-----看不出他还深谙女性心理,知道女人将容貌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接着嘴里一松,那团软乎乎的东西被取出来。 “你们从哪儿来?到永埠干嘛?为什么找景允冲?白天在门外等你们的三个人又是什么来路?”他一口气问出四个问题,显然急于了解我们的身份。 我如实相告,并说包里有身份证、学生证和学校开出的证明。 他真打开小挎包,将里面东西拿出来一样样查看一遍,然后瞪着我说:“刚才你们到敬老院去第二趟做甚,是不是从姓王的那儿得到什么资料?” 我一迟疑,盘算是否托盘而出,他将匕首搁到我脸颊上,语气又阴又狠:“快说!不然要你好看!” 我心里打了个转,反问道:“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几十年前章炯笙独立团发生的事与你有什么联系?对于景允冲,你了解多少?” 我从容的态度使他不象开始那样充满敌意,反问道:“你认为我是谁?” 不能提到齐老头,哪怕是一星点怀疑,否则他断不会放过我们,权衡利弊后我说:“章炯笙独立团军官们为何临阵哗变,放到今天只剩下纯学术探讨意义,景允冲也只是那个时代的符号,随着他的死一切风飘云散。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必要与两位历史学者以这种方式见面,其实很多问题需要智慧来解决,你认为呢?” 他被我故作高深的言论弄得如坠雾中,放下匕首,眨眨眼费劲地边琢磨边踱圈,然后道:“你们果真来查访章炯笙,没有其它目的?” “我们俩绝对是,他们三个我不敢担保,因为其中有章炯笙的孙子,也许他掌握有不为人知的情况,”我虚虚实实地说,“可惜不知道你的身份,否则我们应该能合作一次,对我来说,只要完成一篇高质量论文,采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 他听出我的弦外之音,怀疑道:“你会替我打探他们的底细?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我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你会把所知之事告诉我,他们怀有特殊目的,不可能对我交底。” 他脸上阴睛不定,过了会儿突笑了出来:“合作的事很好办,我自有办法让你乖乖听话,先说说你们到敬老院的收获。” “很少,一张长晖山区地图,一个人名。” “地图?”他眼睛一亮,急切地说,“图在哪儿?快交出来。” 我瞥了尹师兄一眼:“在他房间的包里,但仅仅画出长晖山地形,没有其它暗示。” 他立即向外走出几步,想想又怕局势失控,转回来道:“地图的事马上再说,还有一个人名叫啥?” “吉耿阳。” “吉耿阳?!”他全身一震,冲到我面前激动地问,“他在哪里?有没有他的详细情况?景允冲怎么提到他的?” “就写了三个字,不过景老人好象很恨他,上面有铅笔打叉的痕迹。” 他激动地搓着手,在屋里来来回回走:“景允冲应该为那件事,看来不会错了,事情就是这样。” 等他稍稍平息下来,我抢着问:“吉耿阳是谁?他与景老人什么关系?” 他坐下来,将匕首插到桌上,仰头望着天花,似乎在回忆一桩遥远的事,许久,才平缓地说:“我姓陈,长晖山越巴族长老……” 我轻呼一声,愣愣道:“你,你也会说普通话?” “入乡随俗,自打来到长晖山住下后,为了生存和交流,早把越巴族语言淘汰掉了,别说我们,就是在越巴族聚集的贵州、广西,能说得上正宗越巴族话的恐怕不到十分之一…….扯远了,还说这件事,唉,从哪儿说起呢,”他皱起眉头想了想,“先说越巴族人死后的下葬习俗吧……” “崖穴葬或土葬,崖穴葬是首领和长老方有资格享受,其它人只能土葬,但要在坟的前后种植象征吉祥的树木。”我抢着说,现学现卖。 “不愧是博士,样样都懂……崖穴葬本身也有严格的规矩,一是陪葬品不超过三件,挑选最珍贵的、死者生前最喜欢的东西,二是地点选择方面,首领墓穴须由下一任首领独自挑选石窟或开凿并秘密入殓,因此首领墓穴是越巴族最大的秘密;长老们死后则由直系亲属操作,也大都选择隐蔽而险峻的地点,有的甚至是只能进不能出的‘死地’,使贪图墓内财物胆大妄为的闯入者进退两难,活活饿死冻死,几百年来长晖山区周围县城常有人莫明其妙失踪,都出于这个原因……” 我岔道:“对不起,打断一下,据我所知越巴族人都居住在山区,生活条件简陋,经济状况普遍较差,即使是首领或族内长老,又能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人甘冒生命危险干盗墓勾当?” 陈长老道:“几百年来不断有族人下山融入到当地生活,其中有经商、做官或通过其它渠道发了财,他们带回金银珠宝、瓷器古玩和生活必需品,既改善山区族人们的生活,又丰富首领、长老们下葬的内容。湖南素来以文物丰富种类繁多而闻名,很多国宝级古玩散落民间,例如我叔叔家就有只宋瓷青花小碗,一直搁在灶台上做灯油碗,后来被县城里收购古玩的人看中,以一万元买走,当时都以为很合算,几个月后才知道那个家伙转手卖到广东,叫价八十万,买家一分钱没还价就拿走了,叔叔全家追悔莫及。因此盗墓者瞄上首领墓穴也是情理之中,可作为越巴族最大的秘密,几百年来历代首领守口如瓶,故而从未有过墓穴被盗的记录,直到抗战时期……”他停下来,盯着墙上的壁灯出神。 我意识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屏息等待。 他长长吁了口气,“那时越巴族首领叫罗三韩,嗜酒如命,有一次喝得醉熏熏时被几个促狭鬼撩拨着胡说,无意中透露了一个惊天秘闻,原来历代首领都葬在同一个洞穴里,那个洞穴很大、很深,足以容纳上百人,里面贮藏有几十代首领的殉葬品!不过要找到它并非易事,要经过一片比迷宫还复杂的山路,一旦走入歧途将面临死境、绝地。消息很快从族人内部传出去,结果引发大批盗墓者进入长晖山区疯狂寻觅,其规模几百年未见,唉…….” 我好奇地问:“他们找到了?” “首领墓穴路线是历代首领以口诀方式相传,幸亏罗三韩守住最后一道秘密,没说出具体线路,他也知道惹了大祸,将族人全部指派到各个下山路口连续监视了两年,期间偶然有人背着尸体下山,并无异常情况,毕竟长晖山区大小山峰二十多座,绵延数百里,这么大的范围内要找到刻意隐匿的墓穴无异于大海捞针,后来族人们陆续回到山上,大家认为这起风波差不多能平息了,偏偏这时罗三韩又出岔子了,酒啊酒啊,害人不浅呐…….”说到这里他猛烈咳嗽起来,边咳边捶胸舒缓。 “是不是遇到章炯笙?”我胡乱猜测道,“罗三韩被灌醉之后透露了真相?”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章炯笙怎么知道长晖山里有首领墓穴至今还是个谜,当时永埠还在国民党手中,由县政府官员陪着来到山寨,什么也不说,就是喝酒,是章炯笙从四川带的好酒,罗三韩喝得烂醉如泥,大着舌头跟人家称兄道弟,哼,他也不想想,章炯笙是一团之长,率领数千人马,地位比县政府的县长还高,凭什么跟你这么热乎?过了两天章炯笙派人邀请他下山,说是回请,罗三韩忙不迭答应只身前往------他还惦记着好酒,就是那一次,罗三韩,这个越巴族千古罪人,透露了进入首领墓穴的线路,更可气的是他居然听信章炯笙谎言,说只是没事聊聊,带兵打仗之人哪有工夫探寻古墓。喜孜孜带了七八瓶酒回寨,没几天大山北部深处传来爆破声,族人均惶惶不安----几百年来长晖山从未被人为破坏过,大家以为日军杀进山了,有胆大的猎人过去看个究竟,出山寨没多远便有章炯笙独立团的士兵拦住不让走,说大部队在山里搞军事演习,暂时封山。族人们一琢磨,联系罗三韩两次喝酒,怀疑他酒后泄密,一致推举长老找他算帐……” “族人们一听爆破声方向立刻判断有人盗墓,说明他们都知道首领墓穴的大致位置,对吗?” 陈长老一愣,过了会儿苦笑道:“那又如何?大山不比山外,指个地名就能摸到地方,没有准确线路指示,有时绕几十天还在原处打转,自古以来中原地区盗墓贼最盛,暗里不知多少盗墓高手在长晖山吃了瘪子。” “罗三韩承认犯了错误?” “他不敢,再者在酩酊大醉的状态下可能真不记得说了没有,但爆破声一天响过一天,估计他心里有几分数……” 绳子好象越来越紧,使我脑部严重充血,我呻吟道:“商量一下,能不能帮我松开一点点?我保证不做出不利于你的事。” 经过交谈他对我已有几分信任,或者是我身上的文人气质让他觉得安全,哼了一声,索性解开束缚,我深深呼吸几下,得寸进尺要求替尹师兄松绑,这回他予以拒绝。 “还有个问题我也想不通,既然章炯笙获得进首领墓穴的线路,为何强行爆破,不是容易暴露目标吗?”轻松之下我脑子思维更敏捷。 “这个……”陈长老显然没想得这么细,支吾道,“可能那条线路只能供一人通行,大部队出入就……或许是方便将墓内陪葬品运出去,总之他们手中有枪有炮,干什么事都不怕……” 封山行动大概持续了近三周,后来一夜之间所有岗哨撤得一干二净。罗三韩组织山寨有经验的猎手到北部山区查看,却在半途遇到逃难人群,这才知道章炯笙部队全军覆没,日军攻占了县城。兵荒马乱中再做勘查已无意义,弄不好引来更多盗墓贼,猎手们又返回山寨。没多久山下又爆发一场小规模战斗,据说是章炯笙的残余部队,被日军重重包围杀得一个不留。战斗打响前几个小时,结伴打柴的樵夫们看到有部队从望溪坪方向出山,族人怀疑就是前一阵在山里活动的那批军人,然而那些人除了枪支身上空空如也,又不象满载而归的模样。再后来日军遭到国民党军队反攻,全面收缩防线,撤出永埠,难民们陆续回到县城,罗三韩重新派人到望溪坪以北搜索,却已痕迹全无。一年后,罗三韩酒后不慎失足摔落山崖而死,由于生前没有指定继承人,首领墓穴线路无人知晓,只得由长老指定首领人选,再为他觅了处山洞草草埋葬------大概天意如此,不让这个越巴族的罪人与列代首领同葬一处。六十年代末期,罗三韩墓被人盗掉,尸骨散乱一地,陪葬品也被洗劫一空,唉,真是…… 陈长老没继续说下去,然而脸上却写着“活该”二字,罗三韩给越巴族人带来的隐痛用死都无法赎罪。 我理理思绪:“能否能这样推测,章炯笙部队进首领墓穴另有意图,并没有取出墓内陪葬品,越巴族列代首领墓葬的秘密没有泄露出去。” 陈长老重重叹了口气,恨恨道:“族人们原本也这么想,直到吉耿阳出现,这家伙是永埠一带最臭名昭著的盗墓贼,正是他,给越巴族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 “吉耿阳是盗墓贼?”我惊叹道。 陈长老正待说话,外面突然有人敲门,“笃,笃,笃”,声音稳定而沉着。 正文 第六章 秘密任务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都不知道外面是谁。 与章蔼和分手时我们还未确定住哪儿,不可能不通电话就准确找到这儿。 陈长老拔出匕首逼近我,低沉地说:“你约了朋友?” 我连连摇头,陈长老又看尹师兄,他也忙不迭摇头。 “你问问。” 我扬声道:“哪一位?” 外面不作应答,很有耐心地继续敲门,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陈长老脸色一变再变,急促地说:“你会不会透露我的身份?” 此时轻易承诺或过于直接的表白都可能引发他生疑,应对稍有不慎便会遭来血光之灾,我斟字酌句道:“如果你愿意合作的话,我知道吉耿阳后面还有很多故事。” 他脸色稍缓:“好,记住今天所说的话,以后我还会来找你。” 说完打开北侧木窗,以与年龄不相称的灵巧跳到两米外的大树上,手脚并用攀下去,树下站着个精壮汉子,身形魁梧,稳稳托住陈长老,然后抬头朝我看了一眼,转瞬间两人消失在夜幕之中。 虽然大树前光线极暗,这一瞥却有如闪电重重击在我心口! 世上竟有如此冷酷,如此凶狠的目光! 一瞬间我觉得先前的判断错了,这家伙才象杀害齐老头的真凶。 我喘了口气,走过去打开门------ “方舟!”我难以置信抚着额头,“你怎么……跑到这儿?” 方舟没有直接回答,笑嘻嘻进屋,用水果刀为尹师兄解开绳索。师兄为这种斯文扫地的见面方式大感难堪,沉着脸一言不发回自己的房间。 “你疯了不成,不上班到这儿闲逛,”师兄离开后我拎起方舟的耳朵,“不要饭碗啦?” “啊哟,轻一点,”他夸张地叫道,乘机将我紧紧搂住大占便宜,“没有我在外面敲门,你这出戏怎么收场?” 我顿时火冒三丈,把他推开老远:“亏你好意思说,我已和他订下盟约共同合作,设法挖出章蔼和的秘密,你一打扰,吉耿阳和后面发生的事都听不成了。” “我在外面哪听得清里面说什么,”方舟委屈地说,“但你想过没有,从陈长老角度出发,怎样才能控制局面,逼使你乖乖合作呢?你想一想,不要急于回答。” 尹师兄穿戴整齐过来,脸上恢复了些血色,闻言咬牙切齿道:“还消说?他会把我带走作为人质,或是逼迫我们吃下三滥的药物,事成之后再给解药,与这种人合作根本是和魔鬼打交道!” 我不乐意道:“刚才的情况若非我祭出合作大旗,早被他三下五除二抢走地图扬长而去,哪能领略章炯笙设鸿门宴诳骗首领墓穴的妙招?” “拿走那些复印件有什么关系?相机里面保存了数据文件,要多少有多少。” “他连相机一起拿呢?” “山里的长老哪懂得数码相机?” “你以为人家还是旧石器时代!” 方舟不知道这种争吵广泛存在于学生中间,并不影响和气,忙做和事佬劝开我们,建议根据陈长老透露的信息做一次总结,从而确定下一步计划。 “下一步?”我诧异道,“咦,方舟,你可难得有这么悠闲,平时春节、国庆都难出放假,这回领导发什么慈悲让你溜到湖南闲逛?” “千里追妻。”尹师兄酸溜溜说。 方舟笑道:“公休假,队长说难得出趟远门,让我多陪陪你,顺便做好安保工作。” “要旅游也得到张家界,谁高兴在这儿玩?再说我也没心情,”我悻悻道,“回去销假吧,陪我写毕业论文…….师兄,你意下如何?” 尹师兄耸耸肩:“只要你在导师面前交得了差,我无所谓。” “那好,明天跟章蔼和打个招呼,乘车回家。”我果断地说。 “等等,等等,”方舟看看我们,“你们真的半途而废,不再追查章炯笙来永埠的真实目的,他与首领墓穴之间的关联,以及吉耿阳与景副官、越巴族人的恩怨?” 我懒洋洋道:“那有什么关系?我可以编,只要编得逼真,骗过论文评审委员会就行,至于真相如何,不是论文需要讨论的问题。” “是啊,论文重在分析过程,何况我们已大致掌握整件事的脉络,”师兄附合道,“章炯笙到重庆接受秘密指令,将一批物品藏入深山------也许是军用物资,也许是黄金,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了节省施工时间,决定将东西藏于越巴族首领墓穴…….” 我接着说:“章炯笙派工兵连开道拓路,警卫连向里面运送,监工则是他最信任的景副官,发生哗变后章炯笙不幸身亡,景副官继承他未竟事业,忠实守护在长晖山,梦想有一天国民党卷土重来,他交出藏宝图完成心愿。” “至于陈长老、吉耿阳都属于无关大局的旁支,无须在论文中交待,”师兄道,“章蔼和可能获得过他爷爷的暗示,所以和钱伯斯过来名为寻根,实为寻宝,一笔带过即可。” “这,这就完了?”方舟抑不住失望。 我潇洒地打个响指:“其实论文大抵如此,并不象大家想得那么高深莫测。” “不影响二位休息,我先告辞,”师兄道,“明天早点起床,坐早班车回去。”说着转身出去。 方舟呆呆看他走出房间,用力跺跺脚,冲过去将他拖进来,反锁好门,然后疾步到窗前关好窗户。做完这一切再面向我们时,已收起笑容,一脸严肃。 “对不起,刚才我隐瞒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方舟说。 “其实我带着任务过来的,请原谅我不能透露更多细节,但确实与章蔼和、钱伯斯和瑟曼有关,希望你们继续与他们保持联系,使调查深入下去。”方舟说。 “情况不象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这只是一次……”方舟谨慎地选择用词,“一次例行调查,也许什么问题都没有。” “你们,你们听懂我的意思吗?”方舟说。 “我需要,不,我请求你们留下,和章蔼和等人一起行动。”方舟说。 “喂,为什么不说话?”方舟着急道。 我与尹师兄对视一眼,突然击掌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们…….”方舟半晌才想明白,“你们一开始就怀疑我的来意,故意弄出一套说辞逼我说出实话,对不对?” 我笑道挽起他的胳臂道:“你反侦查水平固然很高,可别忘了面对的是两位博士,他们的智商远高于社会平均值,玩起心机来也是超一流的。” “方警官,请放心,我们绝对会守口如瓶,而且合力配合你执行任务,”尹师兄换了称谓表态道,“好啦,这次真要告辞,晚安。” “晚安。”方舟将他送出去再次锁好门,看着我,面无表情。 “怎么,生气了?”我双手搭在他肩上,“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你破坏了我的整个计划。”他冷冷道。 “不会有事的,尹师兄很拎得清分寸,不会乱说,我也一样,”我忙说,“我保证我们会起积极的推进作用。” “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说,你说。” 他突然露出坏坏的笑容,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真坏啊你,休想,”我重重捶了他一拳,却被他拦腰抱起大步走向床,我喘息道,“轻点,轻点,这里全是地板,声音大会让人听见……” “那就让他们听好了,今夜无人入眠。”他眨眨眼道。 结果我们都睡得很香,也许因为太疲劳,也许因为方舟在旁边,老实说有他在真令我感到踏实,无须再考虑自己的安全问题。 第二天根据安排我们去宾馆与章蔼和等人会合,并如实拿出地图、军官证和写有吉耿阳名字便笺的复印件,他们自是欣喜若狂,连冷冰冰的瑟曼态度也好了不少,主动拿出水果招待。钱伯斯对突然冒出来的男朋友有些警觉,旁敲侧击盘问他的情况,方舟自我介绍是大学教师----体育教师,他那付身板说别的不象,正好在湖南参加培训班,并无意中亮出培训班邀请函、工作证等证明身份的东西,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搞得蛮象回事。 接下来我又和尹师兄唱起双簧,一个要留,一个要走,方舟则在中间和稀泥。钱伯斯和瑟曼埋头看地图,对争执不闻不问。章蔼和毕竟嫩些,经不起反复忽悠,态度诚恳地挽请我们留下---没有两张博士证和学校介绍信作幌子,他们寸步难行。 尹师兄就是等他开口说话,立即提高声音说从昨天的经历看,这件事的复杂程度已超越学术研究范畴,而且涉及命案,不如要求警方介入彻底调查。 钱伯斯和瑟曼闻言齐齐抬头,章蔼和脸涨得通红,大声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此事牵涉甚广,已不能理解为章家的私事,”尹师兄咄咄逼人,“国民党军官就地潜伏几十年,身边保存山区地图,又与当地有名的盗墓者有瓜葛,凭这三条公安机关就能立案侦破,为什么隐瞒?为什么私下调查?” 章蔼和喘着粗气胸口急剧起伏,指着尹师兄:“你……你……” 钱伯斯连忙站到两人中间,将章蔼和按到沙发上:“冷静,大家先冷静。” 方舟也将尹师兄拉到一边,尹师兄余怒未休,边掏手机边说:“我现在就打电话,把事情源源本本说出来,反正凭我们几个也查不出结果。” “住手!”章蔼和近于咆哮地大喊,白皙的脸变成红脸关公。 瑟曼突然坐到师兄身边,纤纤玉手按在他手腕上,湛蓝的眼眸又大又圆:“尹先生,也许你应该听一下章的解释。” 我趁势说:“是啊,章先生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章蔼和垂下头努力控制情绪,过了片刻低低说:“对不起,刚才太失礼了,不过,不过……”他朝房门看了一眼,方舟走过去把门关上。 “……关于此事我是有一点私念,很抱歉一直对二位隐瞒实情,”章蔼和神色肃穆,“1947年底奶奶离开广州前曾接到景副官电话,第一确认有无收到汇款,第二含糊其词地透露爷爷死守永埠与某个重要任务有关,而且包括一些贵重的私人物品……” “任务,包括贵重物品,这句话怎么理解?”我说。 章蔼和道:“战乱时期通长途电话很费劲的,旁边挤满了人,不可能说得太直白,但奶奶明白他的意思,我老家在河北当地是大户,日军进犯时举家南迁,仓惶间将大量古玩、瓷器、字画交给爷爷随军带到河南,但如何处置始终是个心病,而景副官就是暗示它们被藏在永埠。”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空调室外机运行发出的“咝咝”声。 我打破沉默道:“所以你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找回这批东西?” “种种迹象表明,爷爷奉命到永埠是为了埋藏某种有战略意义的物资,私人物品仅是捎带,如果找到藏宝之地,应该交由政府处置的我不染指半分,但属于章家的财产我要拿回去,”章蔼和带着几分悲壮,“不管法律程序方面有多困难多繁琐,我都必须这样做,他们----钱伯斯和瑟曼全力支持我的想法,而且在上海我也与你们的导师岑教授交谈过,他并不反对你们提供帮助。” 我和尹师兄面面相觑,由于长期钻在象牙塔一心攻读圣贤书,从未接触过这类实质性问题,不知如何应付。 正文 第七章 阴沟翻船 方舟大大咧咧坐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道:“干嘛不早说?大家都是文化素质很高的知识分子,通情达理,事情说开了就OK,免得猜哑谜似的,我也支持你。” “谢谢。”章蔼和感动地与他握握手。 我忍住笑道:“方先生是我们学校知识最渊博的老师,我们唯他马首是瞻。” 方舟知我在寒碜他,干笑几声,故作谦虚状。 尹师兄借驴下坡:“好,好,少数服从多数……下一步怎么办?” 钱伯斯指着地图:“这幅图仅仅反映长晖山区地形地貌,没有明确线路和终极目标,景副官还是藏了一手……因此地图不能做为行动指南,我们必须继续调查,从侧面了解更多长晖山的情况。” “图上的数字很怪,”章蔼和凝神看了会儿,“我把它扫描下来发到台湾,请朋友用最先进的电脑进行破译。” 瑟曼道:“这是一个方向,另外,我记得尹先生说过吉耿阳的身份问题,景副官是个很谨慎很小心的职业军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写一个人的名字。” “我们了解过,吉耿阳是永埠地区最有名的盗墓贼,七八十年代疯狂作案二十多起,1982年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判刑18年,他在狱中认真改造表现良好,被减刑提前释放,”我一口气背出方舟提供的资料,“后来他在家乡---永埠县白驹镇夹子沟露过面,据说担心仇家找他,没几天便不知去向,这是八年前的事了,当时他57岁,身体挺硬朗,翻山越岭象小伙子似的。” 钱伯斯道:“八年后他已65岁,就算还保持小伙子的心态,体力、精力也跟不上,八年,会有仇人愿意等八年?现在也该回家了吧。” “这位仇家有无可能是景副官?”章蔼和道。 瑟曼难得展颜笑道:“六十岁怕八十岁,你真有想象力。” 章蔼和拍拍额头:“嗬嗬,我都被绕昏头了。” “还有一个方向,越巴族首领墓穴…….”我把越巴族陈长老与首领墓穴的事简要提了一下,众人皆瞠目以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可惜陈长老的故事没讲完就被他吓跑了。”我遗憾地指指方舟,他苦笑不已。 钱伯斯出了会儿神,站起身道:“既然陈长老与你有约定,迟早会主动找你,今天到吉耿阳老家碰碰运气吧,他是唯一与景副官有关系的人,上帝保佑他长寿。” 山路崎岖颠簸,一个接一个的大石坑,每个坑足有二三尺深,都是被拖拉机等车轮碾轧出来的,吉普车在上面连蹦带跳地行驶,四十多公里路居然开了三个多小时,章蔼和晕得天昏地暗,恨不得连苦胆都吐出来,其它人尽管平时从不昏车,也被整得七荤八素,面无血色。 方舟说美国大概没这种路吧,钱伯斯微笑道美国并非你想象的天堂,有些偏僻遥远的小镇山路与这里差不多,瑟曼补充说大峡谷的路也不好走。 下了车眼前倒是一片好景致,青山绿水,小河环绕,层层叠叠的翠嶂深处点缀着青砖红瓦房,此时正值中午,山间炊烟袅袅,偶尔闻见村庄里呼唤顽童声。 “真美啊!”尹师兄无限神往,“这么精致秀丽的地方居然培养出盗墓贼,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章蔼和在瑟曼的搀扶下坐在石头上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气,见眼前美景,掏出相机狂拍不止。 沿着山路一直下去,前面是一块梯田,梯田左边的小河绵延伸向东南山谷深处,大约十多米远处坐着位老人,头戴斗笠,一手拿鱼杆,一手举着长长的旱烟管,悠然自得。 方舟跑过去问路,尹师兄感叹道:“瞧这位老人,哪有你我俗人的烦恼,城市的孩子从幼儿园读到大学,再读硕士、博士,甚至博士后,为了什么?还不是想有一天,象他一样无牵无挂地坐在河边,边晒太阳边钓鱼,寄情于山水之间,唉……” 章蔼和深有同感地附合,表示将来要在这儿买地建房,享受人生。瑟曼说最好有块沙滩,能趴在上面晒日光浴。 一群书呆子,我笑道:“这可不是加勒比海滩,你穿着比基尼在河边一亮相,能把村民们吓迷糊认不得回家的路,没有手机、互联网,报纸每半个月送一次,更没有卫生间,抽水马桶,你们能捱几天?” “现实主义女孩,缺乏诗意和激情,”尹师兄扫兴地说,“把浪漫细节化,这是浪漫的悲哀。” 章蔼和则说生活上的困难可以克服,何况这里的实际条件远比想象中要高。 我们认真辩论在这里长期居住的可行性时,方舟带着老人过来。老人发须雪白,说的一口湖南山里方言,口音极重,需要仔细聆听外加揣摩才能弄懂个大概。他说吉耿阳还活着,两年前从外地回来,整天闷在家中听收音机,偶尔和村民们赌赌钱,从不出山。他住在南山坳老家,离这儿不太远,从前面渡口坐船,过河后步行十多分钟就到了。 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二十多米外有处用粗木搭成的简易河桩,河桩右侧静静躺着一扁木筏,由七八根圆木扎成。我抢着跳上去,木筏向下一沉,并随我的力道往左一歪,我惊叫一声,差点摔到河里。方舟笑道这不是大船,要注意平衡。 老人等大家都上来,从河桩下沿拿起一根竹篙在岸边轻盈一点,木筏立即飘出老远,再撑两篙已接近河中央。 蓦地,老人面露紧张之色,指着河里“哇哩哇啦”不知叫着什么,我们低头看去,河面平静如镜,毫无异状。正诧异间,木筏大幅度向左一荡,“扑通”,最靠边的尹师兄和钱伯斯栽入河中,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木筏又大幅度向右一摆,瑟曼尖叫着摔下去,方舟在原处打了两个转未能保持住平衡,也落下水。 我紧紧抓住章蔼和的手,两人身体左右不停地摇晃,老人扬起竹篙用黑黝黝的铁头对准我们,露齿一笑,做了个跳水的手势,我和章蔼和无奈地对视一眼,相继跳了下去。 这时方舟已快速游到木筏,双臂一伸准备跃上去,“啪”,竹篙重重拍在他胳臂上,方舟大叫一声沉入水中。 “方舟!”我带着哭腔喊道,却不小心呛了一大口水,意识顿时模糊起来,身体一个劲地往下沉,危急中瑟曼从侧面游过来将我架起露出水面,正好看到老人横腰一扫将钱伯斯打下去,又回竿在尹师兄脑袋上敲了一下,咕噜咕噜,水面冒出一串水泡。 尽落下风,我们只得在河里眼睁睁看着他将木筏靠到对岸,大笑数声扬长而去。 “他就是吉耿阳!妈的不小心中了招。”方舟爬上岸边脱下外衣拧水边恨恨道,其它人上当倒也罢了,他可是堂堂刑警大队警官,出道以来破获大大小小案子三十多起,也算功勋卓著、经验丰富,却在这宛如世外桃源的小山村被六十多岁的老人玩了一把,怎不让他恼羞成怒。 钱伯斯在尹师兄的协助下生了堆火,大家边烤火边烘干衣服,瑟曼倒潇洒,干脆脱剩下胸罩和内裤躺在岩石上晒太阳。 钱伯斯怅然道:“很有幽默感的老头,他真象小伙子,心态、体力、智慧都象。” “可不管如何,至少瑟曼晒日光浴的心愿是达到了。”我忍俊不禁道。 众人哈哈大笑。 方舟偷偷朝瑟曼瞄了几眼,悄悄说:“身材真是一级棒,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 我若无其事重重拧了他一下,疼得他呲牙咧嘴,连连倒吸凉气。 “怎么办?”章蔼和道,“是不是沿着他逃跑的方向追上去?” 钱伯斯摊开手绘图与县城的地形图对照,研究一番道:“夹子沟处于长晖山西南余脉,肯定有山路通向深山区,吉耿阳对地形又很熟悉,在这里捉迷藏,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章蔼和孩子气地吮起嘴唇:“找不到他,景副官这条线索无从查起,我们什么事都做不成。” “不能对吉耿阳抱太大希望,”尹师兄提醒道,“他不过是一个盗墓贼,与越巴族和景副官天生相克,仅此而已,不代表他掌握很多秘密。” 一时间气氛有点沉闷,大家陡然没了方向,有茫然失措之感。 午后村民陆续凑过来搭讪,当然眼光大多落在瑟曼身上,她明知成为注意的焦点,反而转过身子舒展四肢,身体曲线一览无余,淳朴的村民们眼睛都看直了。 我们乘机打听吉耿阳的情况,出人意料的是村民们对他并无好感,七嘴八舌将他的糗事托盘而出,包括盗墓、坐牢、流浪等等,并说他家的房子是全村最低矮最破旧的,混了一辈子还住父母留下的茅草屋,本来娶了个老婆生活还算可以。可他放着好日子不过,溜出去为非作歹,结果弄得如过街老鼠,老婆在外面抬不起头,一气之下跟人家跑了,落得剩下孤家寡人。 我随口问了一句:“他的父母呢?” 一位长者道:“他老子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解放初期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人举报出来,当做潜伏特务给镇压了,当时他们知道逃不出一死,提前把吉耿阳送到外地远房亲戚家,捡了条命。” 我们全体精神一振,连瑟曼都坐起来。 “他父亲在哪个部队当的兵?”尹师兄问出我们最迫切知道的问题。 “好象蛮有名的……还在县城跟日本鬼子打过仗,他老子熟悉地形,负伤后混在死人堆里,等天黑后逃回村里,就躲在后山山洞养伤,这事儿年龄大一点的人都听说过。” 越说越靠谱! “是不是章炯笙独立团?”尹师兄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太清楚,反正是跟日本鬼子打仗的时候,伤没养好鬼子就投降了,他老婆还到县城领过补贴费,都是白花花的大洋。” 发生在1944年的事,时间上基本上吻合。 如此说来,景副官与吉耿阳父亲还是战友,有这层关系,景副官找他的目的是什么? 因为他父亲参与过进山藏宝,熟悉线路? 还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协定? 吉耿阳,对我们越来越重要,可这条狡猾的狐狸有绵延数百里的大山作后盾,能跟我们展开旷日持久的追逐战,他耗得起,我们不行,这不是游戏,我们也没有玩的心态。 经过协商,钱伯斯、章蔼和、瑟曼和尹师兄留在村里,分住到吉耿阳破草房周围的村民家守株待兔,我和方舟回县城从公安、民政等部门设法了解些他的资料,同时再到敬老院转转,多接触他生前周围的老人,两天后到夹子沟会合。 尹师兄原想和我们一起回县城,钱伯斯以人手不足为由执意要他留下,大家心知肚明尹师兄等于是人质,他对调查的态度最勉强,又是警方介入的倡议者,把他控制住最能稳定大局。 回城路上我问方舟这次专程过来到底想调查什么,他答非所问说钱伯斯和瑟曼的身手不错,反观章蔼和,与尹师兄一样都是五体不勤的文弱书生,关键时候容易掉链子。我嘲笑说你是高手,可碰到吉耿阳还不是一样阴沟翻船。他认真地说你注意到没有,同样是落水,只有我和钱伯斯能奋起反击,瑟曼虽没上船却救了你,实力立判高下,明显分出几个层次。 难道钱伯斯是冒牌的休斯顿大学教授,博士头衔也是假的?我奇道。 方舟嘿嘿嘿奸笑数声,摸着下巴说美国的博士比中国的老板还多,去年纽约警方组织一批警员到上海参观交流,其中有四个博士,一个双料硕士,他们不认为博士干警察是屈才,在美国学历也不是求职的主要砝码。就说在中国吧,现在博士也大幅度贬值,企业家、大老板,还有众多官员,哪个的学历不是漂漂亮亮,这是他们凭水平考来的吗?NO! “有你这么泼冷水的?”我佯怒地瞪他一眼,“这叫打击自尊,明不明白?” 他赶紧见风使舵:“当然,我个人对博士非常敬重,尤其是女博士,很有内涵,嘿嘿嘿嘿……” “讨厌!”我打掉他袭向胸部的黑手。 轻车熟路走进王院长办公室,见他正沉着脸坐在办公桌前,旁边站着一位工作人员,眼泪汪汪的,好象刚刚受到批评。 “对不起,打扰您工作了。”我连声道歉往外退。 王院长叫住我,说你来得正好,这件事与你调查的景老人有关。 喔,又有新情况?我和方舟赶紧在他对面坐下。 王院长瞪了工作人员一眼,叹了口气道:“都是她们缺乏责任心,遇事不动脑筋又不晓得主动汇报,才搞出这档子事,真是不好意思……” 胃口顿时被高高吊起,我忙不迭说:“没关系,没关系,您就说什么事吧。” 他指指工作人员:“前天下午她寄出两封信,其中有一封是景老人的。” “啊!”我惊得站起来,“他,他,他什么时候留下的?不,不是说东西都烧了吗?” 工作人员的头差不多垂到胸口:“在他枕头下,信封着好好的,外面还套了个信封,上面写着如果他死了,就把这封信寄出去,所以,所以…….” 王院长痛心疾首道:“这么大的事你也得告诉我一声嘛!人家两位博士专门从上海赶来调查景老人,局里又要求全力配合,现在最重要的书信从我们眼皮底下出去,居然没人告诉我,你说说,你说说…….” “记得信封上的地址和收信人吗?”方舟问。 “没,没注意…….”她怯怯道。 “那,那信封上的地址长不长,名字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方舟语气更温和。 她抬起头哭丧着脸道:“您就别问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正文 第八章 首度交手 在敬老院里逛了一圈,几乎问遍所有老人,都对景副官无太深了解。据讲景副官性格内向冷僻,喜欢独来独往,八十岁前经常跑到长晖山区闲逛,后来不肯他进山,便整天在后院几棵树下转悠,一天起码转几十圈,从不参加敬老院为老人们举办的活动,也不参与聊天、打牌,每晚只雷打不动看天气预报,看的时候坐得端端正正,播音员一说“再见”起身就走,绝不逗留哪怕是几秒钟。 保守秘密是件痛苦的事,而且长达六十年,可以想象这十多万个日子里他多么惴惴不安,多么恐惧,每时每刻都在跟心魔作斗争,以至于用自虐的方式折磨自己,以苦行僧般的生活将欲望压抑到最低限度。不敢结婚,不敢过正常人生活,不敢触及“幸福”的边缘,那样意味着沉沦,意味着人性化,而这些却是保密的大忌。 我想如果让景副官重新选择,或许他宁可端起枪到战壕与日军战斗,也不会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守着秘密,守着大山,将青春、激情、欢乐、放纵埋葬在无穷无尽的等待之中。 出门时方舟接到当地警方的电话,说杀害齐老头的嫌疑人已经圈定,越巴族人,人们都叫他琛哥,号称越巴族第一勇士。此人自幼父母双亡,全靠族人救济饥一顿饱一顿活下来,七岁就随猎人进深山打猎,多年与野兽为敌养成他凶恶残暴,冷血无情的性格,七年前下山买酒,为件小事与店家发生争执,结果捅伤四人,打残一人,考虑少数民族因素,给予轻判,可从监狱出来后第二天他就在街头与人打架,险些又酿成血案。总之,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警方已在长晖山几个主要山口布下埋伏,只要他一露面即予以抓捕,同时根据案发当天周围群众的反映,越巴族陈长老一直和琛哥在一起,因此也成为嫌疑对象。 这则消息我们并未放在心上,而是一心一意琢磨那封神秘的信。无疑,景副官已预见到自己的死亡,所以提前做好准备,信里会涉及哪些问题呢?正常来说,老人考虑的身后事无非是配偶生活保障和财产分割,可景副官根本没过一天正常日子,他把毕生精力都献给永无止境的守护事业上,因此信中内容还是围绕这个秘密。 有两种可能,一是永埠城外两场战斗中还有一个幸存者,那个人仍然活着,而且以极其秘密的方式与景副官保持联系,景副官去世后,守护宝藏的担子便全权移交给那个人,二是景副官知道当年给章炯笙下达命令的上峰是谁,打算死后告诉他或他的后人一切情况。 然而无法理解的是,景副官为何将地图和写有吉耿阳名字的信笺放在保险间,他应该知道死后这些东西将公布于众,包括他的国民党军官身份,这样做包含什么玄机呢? 方舟想了十多种可能又随即自我否定掉,最后解嘲道:“也许他根本没有深刻动机,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好,把地图的事忘了。” 我认真地说:“不可能的,这件事他在心里盘算了几十年,每个步骤、每个环节都经反复酝酿,绝对不会半点疏忽。” 方舟大笑道:“亏你学过相对论,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我碰到过几起高智商犯罪分子作案,他们均属于本行业佼佼者,才华横溢聪明绝顶,其共性是作案前深思熟虑,计算各种可能性和应对措施,并有突发情况下的处理预案,因此作案后自信满满,认为永远不会被追查到…….” “那是方警官机智勇敢,技高一筹。”我半真半假恭维道。 “也不尽然,”他难得谦虚一次,“事实上这些人露出的破绽都相当低级,为什么呢?因为事物总是运动的,生活中充满变数和偶然性,再出色的数学家也算不出上班途中会遇到几个红灯,这种情况下,理论上严谨慎密的计划落实到操作阶段时便会大打折扣,就象实验室研究成果进入市场,总会出现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你认为景副官的计划会疏漏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老老实实说。 我踹了他一脚:“去你的,尽说废话。” 看看天色还早,我们到民政局调阅了相关资料,结果发现1981年粮库替景副官申请的书面报告,经办人叫檀洪清,粮库劳资干事。 打电话到粮库询问,方知檀洪清五年前已办了退休手续,目前老俩口住在城北近郊粮库宿舍。由于粮库转为私人承包,原来一班人全部换了,无人说得出景副官的情况。 方舟建议到檀洪清家走访一下,我认为这条线索肯定没戏,去也是白搭,但敬老院那边一点收获都没有,又没有可利用其它线索,闲着也是闲着,便答应了。 城北近郊偏离市中心,房屋低矮,公用设施陈旧,街上也比较冷清,粮库宿舍位于一处散发出难闻气味的死水潭边,仓库式红砖平房,应该是五六十年代的建筑,屋前屋后搭满了自建的棚子,有的作厨房,有的作车库。 这里的住户不多,一路走下去,家家铁将军把门,我说万一檀洪清家也没人就惨了,方舟耸耸肩道他儿子远在武汉,老口子能到哪儿去? 说话间来到宿舍最东面一间,门窗紧闭,敲了十多下,里面无人回应。 “会不会出去逛街了?”我疑惑道。 方舟指指走廊间晾晒的衣物,台阶前也不象其它住户尽是青苔,满有把握地说:“不会出远门,再等等。” “你们查案经常碰闭门羹吗?” 他正待回答,突然用力嗅了几下,警觉地说:“有血腥味!” 他四下转了一圈,目光盯到檀洪清家门:“应该从里面飘出来的,你退后。”说着冷不防冲过去一脚踹开房门,几乎是同时,一道白光射过来,方舟向内侧一闪,“笃”,一柄匕首紧贴着他的脸颊钉在门上,匕首柄兀自微微发颤。 “站住!”方舟喝道,脚步不打停地冲进去,内屋窗户“咣”一响,有人从后窗跳出去快速奔跑,仅隔了两三秒钟,方舟也跳过去紧追不舍。 我拔下匕首握在手里壮胆,小心翼翼进屋,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位老人半跪半伏在沙发扶手上,后心血肉模糊,鲜血流了一地。再向前,卧室边一位老年妇女仰面朝天,咽喉处有一道深深的刀痕,身下汪了一滩鲜血。 很明显,檀洪清夫妇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遭到突然袭击,其杀人手法与齐老头家如出一辙,野蛮,凶狠。 强忍住恶心与惊悚来到后窗前,暮色下看到方舟与凶手围着两堆砖垛兜圈子,细看之下果然是上回接应陈长老的中年汉子,满脸胡须,目光冰冷而无情,他应该就是警方正全力抓捕的嫌疑犯-----琛哥。 屋后三十多米外是条大河,左右两面都是高高的围墙,标准的口袋式地形,所以琛哥避无可避,只能与方舟周旋。他虽然身体魁梧,奔跑起来却灵巧如藏羚羊,轻巧而迅捷,砖垛大约五米见方,两个砖垛相隔十多米,他居然绕着砖垛一口气跑了十多圈。不过方舟也不含糊,始终紧紧跟在后面没被甩掉。 跑到砖垛中央空地上,琛哥陡然刹住脚步,冷冷地盯着方舟,方舟放慢脚步,一步步逼上前。 琛哥本意想以长跑拖垮方舟,不料方舟的体能远出乎他意料,只好选择正面对抗。 方舟逼至距他三米处才停下来,两人全身绷得紧紧的,死死盯着对方。琛哥比方舟高出半个头,体型也大一圈,两人站一块儿象是拳击台上轻量级与重量级选手。我紧张得屏住呼吸,手心里全是汗。我不了解方舟的身手,他也没有在我面前炫耀过,我们在一起只谈风花雪月,很少涉及对方的学习工作。 两人缓缓移动身体,竭力寻找对方的破绽。陡然,琛哥大吼一声,右手亮出一柄匕首猛扑上去。 他还有匕首,这是个意外! 方舟显然没有估计到,让开迎面一击,身体向右侧躲避。琛哥一招落空不等招数用老横扫过去,方舟右掌劈在他肘部使得匕首改变方向,右拳与他撩起的右腿硬生生撞在一处,“嘭”,两人各自一震,向后退了半步。琛哥低吼一声半矮着身子再次扑过去,方舟吃亏在体重不如对方,不敢近身搏斗,连退两步后冷不丁飞起一脚踢在他腰胯外侧。琛哥骨坚皮厚,捱了一下若无其事,反而乘机捉住方舟的脚踝拚命一拖。方舟两脚悬空几乎劈成一字型,单臂架住凌空一刀,身体在空中顺着力道做了个大回旋,摆脱对方束缚,即便如此右臂还是被琛哥的肘部重重一撞,踉跄退出两步。 两个回合较量使他们对对方的实力有了充分了解,从场面上尽管方舟略落下风,主要忌惮琛哥手中匕首,若徒手搏斗应该旗鼓相当。可惜这种对抗不是友谊赛,从来不讲究公平公正,不论过程只论结果,不管用什么卑劣手段,只要击倒对手就是胜利者。 两人对峙片刻,方舟抬左手揉臂,琛哥立即凶猛地逼上去举着匕首当胸便刺,不料这是方舟的诱敌之策,方舟左腿闪电般准确踢中持匕首的手腕,双臂铆足劲狠狠撞在琛哥胸口。琛哥的脸霎间变得煞白,碗口大的拳头重重砸到方舟后背,方舟一个前冲差点趴到地上。幸亏胸口那一下使他没缓过气来,否则追上去扎上一刀,方舟只有听任宰割的份儿。 琛哥捂着前心,方舟捂着后心,两人怒目而对,僵持了半天都无人主动出击-----彼此都明白对手不是善茬,一个应对不当就有可能遭到致命打击。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打110! 等我连说带比划与警方通完电话,两人又动起手来,这回是方舟主动出击,依靠凌厉的脚法频频进攻,琛哥象是听到我在报警,有些心不在焉,只凭借匕首争取场面主动。如此纠缠了几个回合,琛哥突然大砍大刺,将方舟逼退几步,然后转身撒腿往河边跑。方舟紧追不舍,到了河边琛哥脚不打停,卟通跳入河中! 方舟刹住脚步,苦笑着摇摇头,揉着后心跑回来。 “不清楚他的水性功夫,不敢冒险。”方舟道。 “穷寇莫追。”我说。 “邪门了,在永埠两天让人从手底下跑掉两回,是不是很没面子?”他无奈地说。 我腾身跳出窗户,搂住他的脖子说:“但你真的很棒。” “他就是琛哥。” “嗯,堂堂第一勇士靠匕首才从你手下逃走。” 方舟笑道:“你在旁边观战,他有顾忌,所以格斗时不能集中注意力,特别是最后你打电话报警更让他心慌,不然胜负难料。” “就是说我成为左右胜负的重要因素?” 他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夫唱妇随嘛。” 远处传来了警笛声,与所有港台电影一样,大批警察永远在战斗结束后赶到现场。 方舟对他们讲述刚才事情经过的时候,我又接到王院长的电话。 “那封信又回来了,又回来了!”话筒里传来王院长兴奋的声音。 顿时,我全身血液沸腾起来:“信在你手上?它为什么被送回来?” “邮资不足,是邮资不足!他还贴的以前面值8分钱的邮票。” 我心中雪亮,方舟说得不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景副官精心策划了多年,却未曾想到邮资调价,以前8分钱邮票寄一封信,现在已涨至5角,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我抑住激动道:“谢谢王院长,谢谢,我们马上就过去,对了,信封上收件人是谁?” “叫…….林刚,震泽县葫花镇……你是谁……啊…….”手机里传出扭打声,王院长的挣扎声、惨叫声,随后便没了信号。 “王院长!王院长!王……”我拚命地大叫,方舟过来问明情况,当机立断请警车送我们过去。 一路上反复拨打王院长办公室电话,无人应答,我们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到敬老院。 那封神秘的信件,会不会与我们再度擦身而过? 正文 第九章 一封发给逝者的信 王院长被杀害了!死在他的办公室,那张坐了将近十年的椅子上。身上被刺了六刀,一只手死死捏着话筒,另一只手指甲里有黄豆大小的纸屑,办公桌上、抽屉翻得乱糟糟的,办公桌后面的几个档案柜也被强行撬开,里面资料、档案扔了一地。 凶手应该是从后院墙角翻过来,直接推门而入,杀死王院长后抢走那封信。法医经过脚印、指纹提取与对比,初步估计凶手是参与齐老头命案的陈长老。 他一直跟踪我们,尤其留意我们进出敬老院,正是今天上午的拜访为王院长带来杀身之祸。 我内疚地看着尸体被装入殓袋抬上警车,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方舟理解我的心情,搂着我的肩轻声安慰。 这时公安局派人送来林刚的资料,只有短短两句话: 林刚,震泽县葫花镇岗石村村民,离永埠县约一百多公里,1985年去世,其子行医,两年前因食道癌去世,其孙女林春晓在镇上开了家中草药店,生意还不错。 真难以置信,景副官这封信居然寄给死了十多年的人,即使贴足邮资,也会“查无此人,原件退回”吧,精细如景副官,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我看看方舟,他把头摇得象拨郎鼓,唉声叹气说此事古怪程度超乎想象,用常理无法解释,不如先回去睡觉,明天再与震泽县公安局联系,了解林刚过去的情况。 走到小旅馆门口,突然想起今天还没上网,也许那位神秘的网友又有新资料出现,便让方舟等会儿,一头钻进网吧。 我在门口等你,正好抽支烟。方舟追在后面说了一句。 打开邮箱,第三封邮件果然如期而至,还是扫描附件,一份是张委任状原件,由于年代长远,上面布满了色斑,勉强辨认出一行字: 兹任命俞卫凡为湘***地区**少校**。 委任状下方盖的两个印章都模糊不清,但签发人签名却清晰可见,中规中矩的三个字:申克飞。 另一份是份战情通报,其中有一行字被特意圈出来:因密码室少校参谋俞卫凡破译失误,导致部队右侧受到偷袭伤亡惨重……. 我双手捂住脸呆呆出神,这位网友接二连三将申克飞的资料发给我,他在暗示什么?难道申克飞与章炯笙的秘密行动有着不可切割的联系?俞卫凡是谁,他破译失误却被委任为中校与长晖山发生的事有何关系? 这回网友恐怕高估我的智力了。 将三封邮件一字排开放到屏幕上,心里微微一动:这三样东西,都是很私密很珍贵的资料,若是档案馆或史料馆收藏,不会允许轻易拿出去扫描,因为扫描、复印都会对原件本身造成伤害。若是私人收藏,谁会拥有如此全面细致的资料? 此人会不会申克飞的后人? 他与章蔼和的心情一样,想找到藏宝之地,取回属于申克飞的财产。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愿抛头露面,只能通过我们深入挖掘这段六十年前的秘密,还原历史真相。 正想出点头绪,突然后背一阵尖锐的刺痛,紧接着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赵博士,我手上有匕首,老实一点听我的指示出去,不然你跟王院长做伴去。” 陈长老! 我长长吸了口气,暗想走就走,有方舟在门外守着,陈长老还不是自投罗网?遂起身向门外走去。 “不是那边,从后门!”陈长老轻声道。 他妈的,网吧竟然有后门?我心里将网吧老板骂到祖宗十八代,表面却保持镇定,配合着他的行动。从齐老头到王院长,陈长老和琛哥已杀红了眼,他们不会在乎多杀一个人,我不想激怒他。 后门外巷子里停着一辆白色昌河车,驾驶员正半躺在里面抽烟,陈长老拉开车门将我推进去。 我的眼睛与冰冷无情的目光碰了个正,不由身体一颤,有些畏缩地团坐在边上。 “琛哥,开车。”陈长老道,搜出我的手机,关掉后随手扔到后门对面垃圾筒里。 琛哥冷冷瞟了我一眼,扔掉烟头,车子如离弦之箭冲出巷子开上主干道。就在拐弯一瞬间,我隐约看到方舟站在网吧门口朝这边张望。 临近市区与环城大道交界处,陈长老发现卡道口停了辆警车,还有警察在路边检查过往车辆,当即让琛哥调头转向,七拐八弯驶入附近小村庄,将车子停在一处灰不溜秋的三居间瓦房后面,琛哥拿钥匙将正屋门打开。 陈长老半解释半炫耀道:“这是族产,越巴族人已不满足于守在大山里靠山吃山,近年来纷纷走出去创业,取得很好的效果…….今晚在这儿住一宿,明早进山。” “进山干什么?”我赶紧问。 “把两边房间收拾收拾,回头烧点热水,”陈长老吩咐琛哥,琛哥很听他的话,一声不吭走来走去忙个不停,他这才转向我,似笑非笑,“赵博士,你不是说想合作吗?合作就从明天开始。” 我抗议道:“总得让我知道怎么回事嘛。” “上次我们说到吉耿阳,今晚还从他说起,”陈长老掏出香烟,扔了一根给琛哥,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不过在此之前要听听你的,你从章炯笙孙子嘴里挖到了什么。” “家俱和古玩,”我答道,“他怀疑他爷爷把私人财产藏在长晖山。” 陈长老愤慨道:“扯淡!章炯笙是不折不扣的强盗、骗子,他一手策划从罗三韩嘴里窃取到首领墓穴线路,又派兵把里面的陪葬品据为己有,现在他后人又想以此作幌子夺走属于我们越巴族的东西,白日做梦!” 我提醒说:“法律讲究证据,万一首领墓穴里的东西有章家特有的印记,法庭会认同这种取证。” “砰”,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激动地说:“如果有强盗闯到你家,把所有东西都贴上他的的标记,那么就变成强盗的家,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两个概念,界定财产所有权,法律……” “不要跟我谈法律,”他挥舞双手道,“总之我不可能让他们踏入首领墓穴半步,即使进去了也叫他们有来无回!” 我噤声不语。 他瞧瞧我,又换了一付笑脸道:“你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博士,应该懂这些道理,不多说,还是谈谈吉耿阳吧……” 琛哥送来两碗热气腾腾的开水又悄然钻进东厢房,在里面砰砰嘭嘭不知捣鼓些什么。 “吉耿阳的老子叫吉荣峰,独立团工兵连一个小排长,章炯笙知道首领墓穴线路后,派他们进山探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没吃的吧,这些官兵在一个大清早集体朝震泽方向突围,结果落入日本鬼子包围圈,除了吉荣峰鬼机灵伏在尸体下面躲过一劫,其它全部牺牲,天黑后他仗着熟悉地形,溜回夹子沟后山山洞养伤,直到鬼子宣布投降后才敢露面,后来不知撞了什么邪竟然打起首领墓穴的主意,一个人进山……” 我“喔”了一声:“他是此事的参与者,回头再找应该没问题。” 陈长老一晒:“嘿嘿,他偏偏没找着,而且在迷宫区迷了路,差点饿死在里面,他命不该绝,奄奄一息之时被路过的猎人救起,而这位猎人就是罗三韩的儿子罗际,也是琛哥的爷爷。” “啊!”我没料到还有这层错综复杂的关系,“那,那吉荣峰自小在山区长大,又走过那条路,怎么会迷路呢?” “长晖山有大小山峰二十多座,越巴族只住了南区两个小山峰,其它都保留着原始生态,由于山里地形复杂,猛兽众多,族里最勇敢的猎人------”他冲东厢房呶呶嘴,“即使琛哥也只在周围四五个山峰活动,很少敢越过望溪坪,从望溪坪向北一条路通向马鞍峰,一条路通向双鹤峰,这两个山峰之间的区域就被称为大迷宫,古往今来不知困死了多少盗墓者和好奇探险之人。吉荣峰只是个小小的排长,跟在大部队里面边施工边走,记忆不全面,不过他命大,正好倒在迷宫最边缘,莲花池附近,而罗际又是唯一知道首领墓穴线路的人。” “啊!”我又惊呼一声,嘴张得差点合不上,“上次你不是说罗三韩没有指定首领继承人,也无人知道进入墓穴的线路…….” 陈长老恨恨道:“其实他暗中想让儿子继承,但遭到长老们的反对,于是采取拖的办法,想捱到临死前强行指定,后来他惹下那么大的祸,自知死后不可能被送入首领墓穴,而且章炯笙部队轰隆隆炸了那么多天,谁都没底墓穴被破坏成什么样。于是他违反族规将线路口诀私下告诉罗际,叮嘱儿子找机会过去看看,如果墓穴没遭到破坏,设法把他的墓迁进去,唉,罗际也是没脑子的人,”陈长老又指着东厢房摇摇头,意思琛哥和他爷爷一样,不分上下,“居然糊里糊涂答应了,而且以猎手身份作掩护多次深入大迷宫探路…….” “他有线路口诀,难道不能一次成功吗?”我问道,“以前历次首领继承人不也是一个人凭口诀背着尸体进去?” “这回不同了,章炯笙部队在里面做了手脚,用爆破等方法将个别线路变更掉,罗际死抱着口诀硬走,当然找不到门路,他碰到吉荣峰后两人一合计,立刻摸着门路,以口诀加记忆很快找到了首领墓穴…….” “他们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有没有遭到破坏?” 陈长老端起碗骨嘟骨嘟连喝几大口,用袖边抹抹嘴,继续说:“接下来的一切都成为悬案,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罗际满身血迹跑回来,前脚才踏入山寨大门就栽倒在地,交待自己与吉荣峰一起进首领墓穴的事,刚说到一半就死了,至于吉荣峰,也折腾掉半条命,他知道越巴族不会放过他,东躲西藏地跑回家,却被当成潜伏特务被抓起来,开了个公审大会会枪毙了。” “罗际是不是死于吉荣峰暗算?” “那倒不是,根据有经验的猎手分析,罗际身上的伤痕可能……可能是老虎抓的。” 我悚然一惊,联想到某位教授写的散记:…….过永埠而不入,德川兄电报提醒近日该地多虎患,居民不敢出城一步……. “长晖山区还有老虎存在?不是说华南虎早灭绝了吗?” 陈长老哼了一声:“那都是所谓专家们的屁话,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让他们进深山过一宵试试。是不是华南虎我不知道,长晖山里的老虎确确实实没停歇过闹腾,平时还好,它们都在深山,你不进去惹它它也不会惹你,但1944、1945那两年有点邪门儿,向来单独行动的老虎,成群结队出山,主动向人发动攻击,吓得族人把山寨大门关了半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