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南凉篇 第一章 轻声长叹落英魂 建和元年,西平城南凉王宫内。 “伯父伯父,快看,孤月学会骑马了。”竟是人未至,声先到。 无极殿外,男人抿唇笑了。南凉的王,利鹿孤,身着黑色王袍,上以金线绣一鹿,鹿乃鲜卑神兽,绣在王袍上恰好彰显王权尊贵,他此刻背着手站在殿外,面容慈爱,一大圈胡子都掩不住他嘴角的笑意。这番模样,若不是身上的衣裳,谁能想到此人就是南凉那杀伐果断、威风凛凛的王? 远处,只见一匹高大的骏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端坐着一位女童,小手紧握着缰绳,小脸红扑扑的,眉眼弯弯,笑容肆意张扬。马蹄践踏过那一片片珍贵的花草,原本争奇斗艳的花朵经历这一番摧残后一片狼藉,然而丝毫无人在意这一切。 “于……”马儿高高的扬起前蹄,正好停在男子面前。 “孤月,可有累着?” “才没有呢,伯伯,孤月将来可是要比伯伯还厉害的!”女童眼睛闪亮亮的,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摇晃着,好不可爱,在逗得男人仰天哈哈大笑之后,想要翻身下马,奈何人小腿短,只得苦恼的皱着眉,撅着嘴冲男人撒娇:“伯伯,抱……” 男人再一次笑了,将女童抱了下来,给她整理好因为骑马而稍显凌乱的衣襟,又用自己的衣袖擦了女童脑门上的汗珠,丝毫不顾忌那是自己的王袍,牵着她走进了无极殿。 这一幕,在老宫人看来已见怪不怪了,新进的宫人却张大了嘴巴,表示难以置信。 南凉国民风开放,虽一直向汉人学习那所谓的规矩,却不甚严格。王宫内不准纵马,违者杖责一百,且用刑期间死活不论;无极殿,议政之处,女子不得入内,违者幽禁掖庭。王上名字带孤,那女童按理应当避讳,不能再称孤月。若不是宠爱至极,王对那女童怎能宽容至此? “那是孤月郡主……” “难怪,听说原来王上心仪那位郡主之母,不过因为先王赐婚娶了当今王后,不忍那女子屈居妾位,这才罢手。” “行了行了,这等宫闱秘事岂是容吾等下奴议论,小心祸从口出。”宫人窃窃的议论声随风飘散在无极殿外。 诚然,拓跋孤月,颇受当今王上喜爱。王上无女,孤月又是王上唯一的嫡侄女,王上、父亲、堂兄、哥哥自然都宠着她。众人深感,倘若孤月要取天上之月,他们也一定会为孤月取来。至于孤月的庶妹拓跋落星,自然不如孤月受宠。许是孤月之母是汉人的缘故,孤月对汉学尤其感兴趣,王上便在王宫内单独为孤月设了思齐阁,请了汉人女夫子来教导。 孤月虽然脾气大,但是经过夫子一番的教导,并不纨绔,也是知书达理之人,然而一切都在建和三年这一年变了。 建和三年,孤月此生都会记得这一年。在孤月生辰这天,孤月一大早起来,高高兴兴的打扮好,穿上了新做的大红对襟长裳,这可是孤月央求了夫子好久夫子才为她缝制的汉人服饰。孤月交待好宫人月笙和月箫,命其准备好各色膳食,待她下了学堂回来设宴庆生。孤月不会想到,短短的一个上午,几个时辰,一切都不一样了…… “若淑媛谦逊之人,则能依义以笃好,崇恩以结援,使徽美显章,而瑕过隐塞,舅姑矜善……” “若淑媛谦逊之人,则能依义以笃好,崇恩以结援,使徽美显章,而瑕过隐塞,舅姑矜善……”孤月正跟着夫子一句句读新学的内容,长鸣钟响了,外面喧嚣不止。 “郡主,王上,王上他,他仙逝了……”月笙匆匆赶来,喘着粗气告知孤月,“家主让奴婢请郡主速去紫宸阁。”呼哧,呼哧,月笙喘着气,看着呆愣愣的郡主,不由得心急,凑近孤月耳边喊道:“郡主?郡主!您听到奴婢的话了吗?郡主?”几秒之后,一双小手突然发力,推开了身旁的人,踉踉跄跄却速度极快的跑远了。月笙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眼看着小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内,只得匆忙爬起,边追赶边焦急的喊道:“郡主,您等等奴婢,别跑那么快,小心摔倒,郡主…… 孤月年纪虽小,却也知晓,死亡是世间最可怕的事。脑海中想到娘亲因难产离世,自己从未见过娘亲,便已明白,所谓离世,阴阳两隔,便是再也见不到了。孤月不能接受,那样疼爱自己的伯父也要永远离自己而去。 想起伯父曾用他宽厚的手掌托起自己,曾故意用他那大胡子扎自己,曾带自己去围场骑马,曾在自己生病时抱着自己,用他那粗犷的嗓音刻意温柔的唤着:孤月,孤月……一遍又一遍,孤月竟难受得不能呼吸,胸口生疼生疼的,像有把钝刀在一刀刀的凌迟着,眼眶酸涩难耐,拼命的想要挤出一滴眼泪纾缓一下,可是没有,一滴都没有。 孤月终于摔倒在地,一向是不怕疼的,学骑马摔了那么多次,一次都没哭过,可是这一次,却疼得受不了。孤月失了爬起来的勇气。月笙赶来,将孤月抱至紫宸殿,明黄色的帷幔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孤月只能瞧见露在外面的一只手,血色全无,瘦削嶙峋,不复从前的宽厚。 父亲瞧见了被月笙抱着的孤月,赶忙接过,一只手拍着孤月背心,语气飘忽:“孤月乖,父亲会疼你,连着伯父的那份一块。”像是对着孤月说,亦像是自言自语。这一天,孤月为生辰而穿的大红长裳,换成了一身缟素。之后的事情,孤月全然不知,浑浑噩噩的。 其实,利鹿孤的逝世并非突然,早在前几个月,利鹿孤便有些身体不适,期间还有好几次罢朝,只是这些都是孤月这种小孩子无从得知的,大人们都宠她,刻意瞒着她,不愿她担心罢了。 利鹿孤自继位以来南征北战,从史暠之言,建学而延胄子,将南凉带向了强盛,周边各国无不忌惮南凉,西秦王乞伏乾归甚至送来了质子乞伏炽磐。只是利鹿孤自己的身体却是在这样的征战中损伤不少,落下许多陈年旧疾,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足以引发陈疴。 第一卷 南凉篇 第二章 世代绵延继新王 利鹿孤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在几天前就将拓跋傉檀传唤到了自己的寝殿,“王弟,孤知自己时日无多了……” “王兄!”傉檀闻此立即出声打断,“王兄正值壮年,切莫言此等,此等晦气之语。”二人本就兄弟情深,利鹿孤对拓跋傉檀来说,亦兄亦父,亦师亦友,拓跋傉檀说完此句便是哽咽难言,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软弱的七尺男儿,此时也红了眼眶。 “听孤说,这南凉,本就是汝随孤一起征战才有今日的昌盛,孤膝下子孙,多为骁勇善战之辈,而无治国之才,故而……” 利鹿孤话说到一半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傉檀见状,忙上前安抚,喂了一口茶水,方才让利鹿孤缓过来。傉檀不忍见自己曾经意气风发的兄长此番模样,有心劝阻:“王兄,别说了,王兄应当好好休息,旁的不要多想。” “不,孤必须说,王弟,南凉往后,就交付于汝了。”利鹿孤说完已闭上双眼,明显就是不容拒绝的意味。傉檀见此也不便再多打扰,退出了紫宸殿。 此刻,紫宸殿内乌泱泱的跪倒了一大片人,王子公主,妃嫔妻妾,太监宫女……或嚎啕大哭,或嘤嘤轻泣,不过多是做做表面功夫,脸上不见泪珠,却纷纷拿着帕子掩面做擦拭泪珠的样子。 殿内闹哄哄的,拓跋傉檀只觉得头昏脑胀,一声大喝:“够了!王兄刚去,汝等且不能让他安息吗?” 众人望着傉檀黑沉的脸色,也是有些胆怯,歇了哭声。随侍太监这才宣读利鹿孤遗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拓跋傉檀,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文武双全,谋略无双,南凉内外多忧患,国事繁多,命令车骑将军拓跋傉檀继承大业,以成就先王的愿望,望其励精图治,续南凉千秋万世,钦此!” 众人对这圣旨并不惊讶,毕竟王上这么多年未立太子,拓跋傉檀有军功在身,那些王子也没有继位的心思,遂众臣齐心协力的去准备登基大典了。 登基日定在一个月之后,不过拓跋傉檀全府上的人已搬入了王宫,拓跋傉檀也已着手批阅奏折,处理政事,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傉檀却是有领导之才,利鹿孤的葬礼后事被处理的井井有条。政事方面,拓跋傉檀却在考虑着迁都事宜。如今南凉强盛,疆土也有所扩展,下辖郡十三。跨甘青,边至青海湖,北据广武,南有河湟。而西平城屈居河湟,已然不在领土中央之地,于军政、经济等各方面都有不便,傉檀便寻思着迁都乐都。 在将利鹿孤葬于西平城东南王陵后,傉檀终于提出了迁都这一点,鲜卑原先本就是个游牧民族,没什么安于故土的想法,这一提议也就没什么反对意见,众臣便又是准备祭天祭祖之后迁都了。 而孤月那里,气氛甚是沉重,伺候的宫人为了让她开心也是想尽了办法,却没有丝毫效果。孤月整天呆呆的,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没了从前的活泼,众人反倒有些想念从前被孤月调皮捉弄的日子了。而拓跋傉檀被接踵而来的政事缠身,也是抽不开身来关心安慰女儿,故而不曾发现孤月的变化。 转眼就到了祭祖这一天,按鲜卑惯例,这一天所有的百姓都必须沐浴斋戒,于辰时三刻朝东南方向朝拜。东南方向,即历任南凉王所葬王陵的方向,此之谓祭祖。王陵所在方向亦是被鲜卑族视为圣山的贺兰山脉所在方向。 传闻初任南凉王拓跋乌孤曾于醉酒后入此山打猎,无意得以面见天女。而天女的由来,便要追溯至曹魏黄初元年了。该年桔汾卒,次子元皇帝拓跋力微因母有神异,故得立为首领,此后,其母便被奉为“天女”。其母逝世后,拓跋力微将其葬于贺兰山脉东麓脚下,此后贺兰山即被视为圣山,乃天女之魂栖息之所。 而拓跋乌孤面见天女之后,顿时惊为天人,色心大起,意欲行不轨。天女大怒,降下惩罚,拓跋乌孤坠马受伤,回宫后不久便溘然长逝。经此事,鲜卑族众愈加不敢贸然进入此山了。并于贺兰山脚下设神庙,一旦王上仙逝、新王登基,便由大祭司主持祭天祭祖大典。 大祭司是南凉一个特殊的存在,官职品级堪比宰相,只是从不插手朝中事物。大祭司的人选也并不受王上控制,而是代代相传,因为据说这一家族曾经就是守护天女的存在。 而这些,孤月都不得而知。于神庙祭祀之后,孤月只觉得一身轻松。神庙之中众人神情肃穆,那庄严的氛围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万分压抑,仿佛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出了神庙,孤月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四处蹦跶。孤月从小生活在王城内,这城外如此自然风光,无丝毫人工雕饰的美景是从未见过,如今置身于这旷达天地间,身心通畅,无所束缚,只觉得天地尽归于己,连带着丧亲之痛都消逝不少。 “月箫,吾有些冷了,汝去车驾中将披风取来吧。”孤月淡声吩咐。 “是。”月箫接了命令并未马上离开,转而侧身叮嘱一同随侍孤月的月笙:“月笙,照顾好小主子。” 月笙一听这话便有些不开心了,“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止汝一人会照顾小主子,真是瞎操心……”这嘟嘟嚷嚷的如连珠炮似的一串话语也是让月箫颇为无奈。 “就是这毛躁的性子,才让吾如此不放心让汝一人看顾小主子。”月箫到底性子沉稳,也不跟月笙计较,又叮嘱了她好几遍,方才转身去车驾取披风。 孤月倒是缓了一口气,暗叹:月箫还真是心细。过了须臾,孤月复又吩咐月笙:“月笙,吾有些口渴了,方才一时忘了吩咐月箫,汝再去走一趟吧。”孤月面不改色的扯着谎。 月笙倒是比月箫好糊弄多了,答了声“是”就朝车驾疾步而去。 第一卷 南凉篇 第三章 险坠危崖遇子慕 孤月支开了这俩人,这才狡黠一笑,似只小狐狸。孤月专挑偏僻之路走,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人迹罕至之处。孤月沉醉于美景之中,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已迷失了方向,这才有些后怕,后悔自己一时起兴支开了月笙和月箫。大概是进入山林之中了,孤月想着,朝着高处走吧,高处视野开阔,应是能辨明方向。 而与此同时月笙和月箫回来,不见了孤月,焦急得不行,饶是月箫再沉稳,此时也慌乱不已,控制不住情绪,出声责骂月笙:“不是说了让汝照顾好小主子吗?每次都将吾的话当耳旁风,这下好了,小主子要是出了事,咱俩都别想活了。”月箫说完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月笙听完也是有点蒙,小声辩解了下:“是小主子说要喝水的……”弱弱的气势不足的声音泄露了些许心虚。 月箫也不好再继续责怪。何况事情已经发生,再说下去也是于事无补。“快分头找啊!”平时再温和不过的人,此时如一个炸药包,一点就着。 只是贺兰山既然是圣山,这俩人又怎会进山找?甚至压根都没想到孤月闯入了贺兰山,自然是找不到孤月的,只好禀明王上,请求派出侍卫寻找。 拓跋傉檀一听孤月不见了,顿时爆发雷霆之怒,“要汝等何用?连个人都能看丢!若是孤月平安回来,汝等虽不至死,重罚却是不能免,若是……”想到那个假设,拓跋傉檀有些说不下去,深吸了口气,方才继续道:“若是孤月出了事,汝等就算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稍微平复了下怒气才意识到自己还并未派人去寻找,又是一声大喝:“来人呐,吩咐下去,全力寻找孤月公主!” 月笙与月箫仍跪着,低垂着头,不敢再说一句话。拓跋傉檀任车骑将军,领兵杀敌多年,身上那凌厉的气势,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得来的。回身一看见这俩人还跪着,又是怒从心起,“还跪着干什么?滚!!去找人啊!”月笙和月箫这才急忙退下,甚至连礼都来不及行。 在众人一团乱的忙着寻找孤月时,孤月却正朝着山顶进发,只是山顶却不是那么好到达的,此处荒芜人烟,山林中荆棘丛生,藤曼缠绕,饶是孤月身量小,从其中穿梭而过,发髻也早已散乱,衣裳也已经被那些钩刺划破些许,双手在拨开荆棘时被刺破,条条醒目的红痕遍布于原本白玉般的小手上,煞是骇人,而攀附岩石又再让双手沾染上了泥沙。孤月何时受过这种苦,遭过这种罪,几欲落泪,而此时落泪谁人顾? 孤月年纪虽小,骨子里却是坚强的,更是带着股韧劲。汗水已打湿了头发,发丝粘在脸颊上,不仅难受还有碍视线,孤月随手拨开发丝,抹去汗水,却不想汗水流入手心伤口,刺痛不已。孤月疼得龇牙咧嘴,末了,反倒释然一笑,“吾还真有此等狼狈之时。”清亮的声音在山林中传开,孤月兴致起来了,竟哼起了歌儿: 风流自赏,只容花鸟趋陪; 真率谁知,含受烟霞供养; 愿为汝画地为牢,何惧冷月霜刀。情丝指间绕…… 注意力被转移,孤月的疲惫也散去几许,动作愈发轻快,然而异变陡生,就在孤月将将要攀上顶峰,只需再攀上一处稍陡峭的石壁时,未留意脚下松动的岩石。“啊!”一声高呼自孤月口中溢出,孤月此时无处着力。那处岩石滚落带动了边上一整片的砾石都哗啦啦的下跌,孤月双手挥舞着,企图抓住两旁一些稍高大的树木固定住身体,却忽略了自己手上的伤痕,再加上孤月攀爬了好一段距离,早将体力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孤月认命般闭上了双眼,不再挣扎,任由自己的身体随山石一块滑落。 终于,被一棵斜向生长的松树拦住了腰,孤月两眼直冒金星,昏了过去。 待孤月醒来,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破旧的小木床上,床板硬邦邦的,硌得全身酸疼。 “姑娘醒啦,身体可还有不适?”一道略带关切的声音传来,音色如珍珠跌落玉盘般清脆。孤月这才意识到此处还有人。此时天色将暗未暗,那人背光而站,孤月瞧不见他的脸,看身形及听声音也晓得是个男子。 纵然孤月胆大,且自己还小不用担心清白不保,此刻与一陌生男子共处一室,还是有些慌张。环视一圈,此处不过是个茅草屋,条件简陋,除了自己正躺着的这张小木床,再不见任何东西,约莫是一些鲜卑族以外的上山打猎之人的临时休息之所。 孤月镇定下来,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已被简单的包扎好了,心里有些温暖,包扎虽简单,却是能看出包扎之人是用心细致的,伤口被细细的布条裹住,手指却还是可以活动自如。复又抬头,这才发现对方左臂上的白色衣袖少了一截,孤月对这人又添了丝好感,毕竟这人竟是撕了他自己的衣袖来给孤月包扎,而不是直接撕掉孤月的。孤月本来还有些疑惑,此时却万分笃定是此人救了自己,便直接开口:“是汝救了吾,汝为何人?” 此时孤月那张满是污泥的脸已被擦拭干净,小脸微扬,一双晶亮如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远处的男子,等候他的回答,殊不知自己此刻眼睛绽放出的灼灼光华,摄人心魄。尚且还稚嫩的脸庞已如此迷人,不难想象待孤月长大,脸庞再长开些是何等的倾国倾城了。 男子被孤月这样看着,略觉尴尬,右手半握拳置于嘴边,虚虚咳嗽一声方才答道:“子慕,吾名子慕,外出行商,急于归家故而抄近路翻越此山,于半山腰发现了尚昏迷的姑娘,子慕便让商队先行,自己留此以候姑娘醒来。” 子慕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须臾才记起自己似乎也该启程追赶先行的商队,才又对孤月说道:“而今姑娘已然转醒,若无大碍,在下不便耽搁,就先行离去了。”说罢转身,竟欲立即离去,丝毫没意识到孤月为何会于半山腰昏迷,这么一个尚小的女孩子要去往何处,家住何方。 孤月急忙唤住他:“公子且慢,敢问此处如何去往神庙,路途可远?” 子慕一怔,神庙乃鲜卑王族祭天祭祖之所,先前瞧着这姑娘便觉姿容甚佳,非平凡之人,不想竟是鲜卑王族之人?如此,子慕愈加不欲与孤月多言,“不远,此处西行不足三里便是。”言毕,径自离去,再不管孤月。 “哎,汝家住何处?吾归家后好备礼答谢一番啊……”孤月望着子慕连一瞬的停顿都未曾有的背影,深感无奈,“真是个怪人,既救了吾,缘何又如此冷淡……”孤月暗自嘀嘀咕咕道。 第一卷 南凉篇 第四章 祭司预言凰女现 孤月庆幸自己从山下跌下来受伤不严重,仅手肘和膝盖处破了皮,由于男女有别,这两处子慕倒是没有给孤月包扎。孤月得了方向,立即动身,想赶在天黑前到达。暮色四合,孤月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隐约望见了神庙的轮廓,又加紧了步伐。 又过了一会儿,孤月还未行至神庙,便与正在寻找自己的月笙和月箫碰个正着。二人见孤月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也是吓了一跳。月笙咋咋呼呼的:“小主子,怎么成这样了?可吓死奴婢了。”说完眼眶泛红。 月箫的关注点倒不在于此,她沉默片刻,方才开口:“看这方向,主子莫不是入了圣山?”月箫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孤月,看得孤月心虚不已,只好使出自己的杀手锏,揪住月箫的衣袖,眨巴着晶亮的双眼,可怜兮兮的冲她撒娇:“月箫姐姐,吾饿了……” 月笙和月箫是一直照顾着孤月的,不那么严肃的场合,三人之间倒真是亲如姐妹般。此刻月箫看着孤月扁着嘴巴泫然欲泣的模样,也无心再去追询,遂抱起孤月朝车驾走去,一边还让月笙去禀告王上已寻到孤月。 待更衣梳洗完毕,孤月才前去面见拓跋傉檀。傉檀见女儿无恙,也就不欲追究月笙和月箫的失职之罪,只是下令罚二十廷杖以示惩戒。二十廷杖是轻罚,只是对于月笙和月箫这样的弱女子来说,却是吃不消的,这二十杖下去,估计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下不来床的。 孤月心内焦急:“父王,是女儿调皮故意支开她们的,况且罚了她们,谁来伺候女儿啊,父王要罚便罚女儿吧。” 这副大义凛然的小模样让拓跋傉檀哭笑不得,一把将孤月抱坐在自己膝上,略微戏谑道:“还真当父王舍不得罚汝,嗯?” 孤月将脑袋埋在傉檀胸前,声音带着股女孩子家的娇软:“那父王当真舍得?”话已至此,傉檀朗声大笑,胸腔的振动直传到孤月身上,孤月便知,此番讨饶,是自己胜了。 父女二人亲昵了片刻,傉檀才想要继续教育女儿:“孤月,作为主子,待下人是不能太过宽容的。” 孤月聪慧,一听就知道话里意思了,忙接话:“那吾就罚月笙和月箫半年月银吧。”傉檀见孤月一点就通,面上虽不显,心里却是有些骄傲的。 此时大祭司过来向拓跋傉檀禀告占卜的卦象结果,瞥见孤月,反而将卦象之事丢到一旁,犀利的眼神几乎要将孤月盯出一个窟窿。大祭司并不像一些话本里那般老态龙钟,反而是一翩翩佳公子,只是不沾一丝烟火气,那双眼睛里无一丝情绪波动,仿若一潭死水。看着这双有如看破红尘的双眸,就不会有人质疑他大祭司的身份了。 “无意入贺兰,凰女初现世; 铁蹄碎山河,涅槃复重生; 欲挽狂澜之既倒,却是几度血斑斓。” 一字一句从他口中而出,平淡无丝毫起伏的语调,也足以在旁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孤月似懂非懂,只是第一句“无意入贺兰”却让自己心尖一颤,这种被人窥见所有秘密的感觉并不好,就好像在一陌生人面前不着寸缕,被看个精光。拓跋傉檀只将心思放在了“铁蹄碎山河”上,如今南凉强盛,此句岂非意味着南凉将可开疆拓土?大祭司的预言从来都是精准无比,傉檀心里一喜,还欲再详细询问:“大祭司此言何意?可是吾南凉将一统天下?” 却只得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大祭司出入无所限,挥了挥衣袖,对孤月留下一句:“万般皆造化,奉劝姑娘顺其自然,切莫强求。” 孤月此时不懂,只望着他转身离开的缥缈背影出神。待到许多年后回顾这一生,才是万般懊悔,追悔莫及。或许也就是这番预言,让南凉穷兵黩武,走向衰败,原来,命运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是世人不自知。 凰女是指自己么?孤月刚冒出这一念头,就被自己“啪”的一下拍回脑海深处,怎么可能,自己已贵为公主,是万不可能再为王后的。 此事就被孤月抛之脑后了。待回到西平城内,孤月才将月笙和月箫叫至自己寝殿:“前些日子,是吾任性,连累汝等受罚,甚是抱歉,还望月笙姐姐和月箫姐姐包涵。”说罢还伏了伏身,月笙和月箫哪敢真受孤月的赔礼,侧身避过这一礼,月箫出言:“此事本就是奴婢们失职,主子这番可折煞奴婢们了,奴婢们还要多谢主子在王上面前求情。” 月笙附和着月箫之言:“是啊是啊,主子言重了,月箫姐姐说得对。”月笙心思直,是个快言快语藏不住话的性子,孤月闻此才放下心来,确定彼此不会因此事产生隔阂。 不得不说,孤月在掌握人心方面做的还是不错的,不然也不会那么讨喜,惹得利鹿孤、拓跋傉檀等人将她当眼珠子似的疼。此番打一巴掌揉三揉的做法,也让月笙和月箫更加坚定了要尽心尽力服侍孤月的想法。 很快就迎来了拓跋傉檀登基那天。众臣整齐的站于无极殿正殿两旁,而殿外十八号角齐吹响,号角声刚歇,震耳欲聋般的鼓声随之响起,一声一声直响得人心里发颤。鼓声响了九下,寓意着南凉王朝长长久久。拓跋傉檀就在这一片鼓声和号角声中座上了王座,甫一落座,众臣便齐齐下跪行礼,高呼:“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拓跋傉檀声音雄浑,这声音回荡在无极殿内,就他一个人的声音,比之这殿内数十位大臣,竟丝毫不弱。黑色王袍加身,自然而然就多了丝威严,叫人不敢直视他的面容。 接下来就是任命或罢免一些官员以及分封一些王族了。罢免的官员倒是没有,利鹿孤在位时已是政治清明。傉檀原先乃车骑大将军,有些重武,提拔了一些原先追随他的部下,比如安北将军段苟、左将军云连…… 至于王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追封了孤月之母为折掘王后。这个封号的由来孤月大概明白它的由来:从前傉檀便和孤月说过他与孤月之母初次相见就是在折掘部落,彼时孤月之母刚被折掘部落的人从中原掳掠而来,囚禁在部落中,是傉檀将她救了出来,二人这才互生情愫。 孤月则被封为弘昌公主,以年号受封的弘昌公主,这等殊荣,约莫是史无前例的。譬如孤月的庶妹拓跋落星,连封号都没有,旁人也只不过是唤声二公主。孤月的同胞哥哥拓跋虎台则受封为王世子。 第一卷 南凉篇 第五章 无奈骄纵焚宫殿 登基大典完毕,孤月回了自己的宫殿。 “公主,您看,好漂亮的宫殿啊,以后咱们就住在这弘昌殿了。”月笙的声音传入孤月耳中,孤月才终于意识回笼,有大梦初醒般的茫然。月箫心细且沉稳,不似月笙活泼天真,只是向孤月娓娓诉说着身为公主的一些礼仪及该注意的地方,良久,孤月才接受换了身份这一事实。 “太好了公主,如今公主已受封,咱们总算不用小主子小主子的唤了!”月笙喜滋滋的,任谁都能感觉到她的欢乐,“公主,咱们逛逛新宫殿吧?”带着那份欢乐,月笙提议道。 “不了。”孤月摆摆手回绝了,新宫殿比起孤月原先的居所又要奢华不少,一根根百年楠木做主体,金黄色的琉璃瓦铺顶,雕镂细腻的汉白玉栏杆台基,更说不尽那雕梁画栋,红砖珠帘,极尽奢华之能事。且当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恐怕比之秦阿房宫也不遑多让。若是从前,孤月必定高兴得绕着这宫殿跑上三圈,如今全然没了兴致。 孤月身这王宫中,脑中就会想起自己的伯父,这整个王宫内,曾到处是利鹿孤和孤月的足迹、身影及欢笑,而今物是人非,孤月那颗活泼炽热的心,也沉寂不少。 傉檀一直在忙朝堂上的诸多事宜,待回过头来,才瞧见自家女儿愈加沉寂的性子,也不禁时常担忧,眉宇间的愁容敛都敛不了,对孤月愈发是有求必应。 住进新宫殿一个月后,孤月竟病了。本不过是泡澡时睡着了,哪晓得这病来势汹汹,孤月夜里不能入眠,即便入眠,亦是噩梦不断。许是话本看多了,孤月梦中不仅看见自己伯父瘦骨嶙峋的手、甚至连自己娘亲生产之时血崩而亡的场景也浮现眼前,血红色的迷雾包裹着,万般压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走出,无法解脱。 “庸医,治不好公主,汝等统统给公主陪葬!” 这聒噪的声音才着实惹人烦,孤月想着。 “王上,老臣猜测,许是公主骤然换了居所不适应吧,此殿风水与公主相克。” “正是正是,胡太医所言有理。”一众声音附和着先前那位。 胡太医孤月是知道的,犹想起从前伯父之言:“胡太医医术了得,只是此人太过圆滑,说话总会保留几分,因此,这人之言不可尽信。”孤月这时倒是见识到了,一个小病居然还能扯到风水上。 “来人,此殿风水不佳,重建!”这是父亲的声音,孤月听得出,想开口阻止,可意识是清醒的,身体却是昏迷的,眼皮好似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嗓子也是发不出一丁点声音。罢了,好累,就睡会儿吧,就一小会儿,孤月心里这样想着,慢慢的真睡过去了。 “嗯……头好晕,”孤月终于能够睁开眼睛了,却发现自己已不在弘昌殿,这里的布置和从前的房间一模一样,几乎让孤月产生了回到过去的错觉,遂急忙唤道:“月箫?月箫!”“公主您醒啦!”托着盘子进来的宫人正是月箫,情绪很少外露的她脸上的惊喜还来不及撤下,“奴婢伺候您喝药吧。” “不用了,吾不喝,吾只想知道吾现在在何处,现在什么时辰。”满腹的疑问未得到解答,孤月自然没有心思喝药,缠着月箫讲清楚前因后果,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原来那不是梦,父亲果真要重建弘昌殿。 孤月立于窗前,只看到远处熊熊火光将天空映得亮若白昼,这弘昌殿再轮奂辉煌、精美华丽,也都付之一炬,化为劫灰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孤月想:自己该是亲眼目睹了火烧阿房宫的盛况了,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啊! 这场大火持续了三日之久,弘昌殿上空烟雾笼罩、火光烛天,渐渐的,整个王宫上空也黑云笼盖,无殊日蚀。殷红的火焰,映在来往的宫人的脸庞上,看起来就像魔鬼,这王宫,在孤月看来,便也成了地狱。三日之间,孤月听遍了风言风语。 “公主居然如此任性,穷奢极欲,当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没办法,人家是公主,人家会投胎,有本事你也投胎成公主啊”宫人掩面而笑。 孤月自假山后走出,面无表情下令:“来人,处死。”语气平淡,原来自己也可以如此轻贱人命,呵,孤月自嘲一笑,不管她们苍白的脸色,颤抖的双腿,以及嗫喏的嘴唇喊出的求饶话语,自顾自的走远。 一场冥火,埋葬了孤月天真靓丽的青春年华。不知多年后,史书将如何谱写这一场盛世烟火,怕是在阔达的魏体于那暗黄的纸张之上写就之时,也是不堪非常。 孤月成了众人眼中骄纵至极的公主,讨伐责骂的声音不绝如缕,这些孤月浑然不在意,只要不被她听到看到,否则就是死。那些已被处死的人,虽然不是死于孤月之手,却是她下的命令,既已入地狱,何妨染鲜血,背负着人命,孤月反而睡得心安。 迁都乐都之事已定,孤月不明白,既需迁都,又何必再重建这弘昌殿。不过孤月也不打算想明白了,左右自己已是众人眼中穷奢极欲之人,不妨再骄纵任性一点。在浩浩荡荡的抵达乐都城后,吾就是这样骄纵任性的生活着了。 吾所居,乃最大宫殿,仍以弘昌殿命名,所食,乃玉盘珍馐,所穿,乃绫罗锦缎,出行乘繁华銮驾,以四匹骏马驱之……旦见宫门口进进出出运送馊水桶的车辆络绎不绝,多半是出自弘昌殿。而那运送布匹的车辆进入,想也知道,多半是送往弘昌殿,毕竟如今宫中妃嫔无几,尊贵非常的,也不过一位弘昌公主。 数年间孤月生活得美滋滋的,不识愁滋味。如果,早知,自己会遇见他,又如何会让自己变得如此……脏!一身的骄傲生生变成了自卑。世间没有早知道,所以,注定吾一生伤。 第一卷 南凉篇 第六章 一见倾情终身误 及至弘昌五年,孤月十五及笄,父亲打算为自己选驸马,也因此格外重视这次笄礼。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孤月依矩而行。非是自大,凭吾相貌,不施粉黛,吾依旧可艳惊四座。自打成了公主,孤月便再未穿过大红色衣裳,此番也不过挑了件粉色长裳,其上绣以缠枝纹,外着粉色轻纱,另以白纱覆面,便赴往佑月殿。佑月殿,即是行笄礼所在之地,离弘昌殿并不远,穿过繁华院便到了。繁华院,亦是吾休息之处,其间遍栽花树,供吾赏看。 远远的,吾便望见一男子立于胡杨树下,吾向来独占欲极强,“卧榻之地,岂容他人酣睡”,遂欲过去责问一番。待吾走近,却是脑袋一片空白,这人生的……简直太好看了!姑且就用好看这一俗词形容吧,左右也寻不到合适的词,饶是吾这等美貌与之相比,也稍逊一筹。那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深邃无比,让人一望,便再无法移开目光,只能沉沦。一身蓝袍裁剪得体,衬得身姿颀长。一头墨发以金冠束之,微风拂过,一缕发丝便调皮的在额前晃悠,只晃得人心神荡漾。 “公主,公主,”月笙伸出手张开五指在吾眼前挥了挥,吾方回过神来,“公主怎的呆了呢,嘻嘻”月笙轻声一笑。想到吾身为公主居然看一个男人看得出神,吾便羞赧得无地自容,想必脸上也是红彤彤的堪比煮熟了的大虾。是故吾有心找回场子,便故作镇定,咳嗽一声,率先发难:“吾乃弘昌公主,汝为何人,敢擅闯吾宫殿,见吾不行礼?” 对方依然倚树而立,不见分毫慌乱,语气平淡:“请公主安。在下鍮怀谦,因身有眼疾,不识公主,万望恕罪。初次入宫,因此处阴凉,故而来此歇息片刻。”虽说着请罪之语,态度却是不卑不亢,端的是好一番气度。 “眼疾?” “是。” 想到对方先前并未看到吾糗样儿,吾便轻松多了,“无妨。”想着如此美好深邃的一双眼,竟然无法视物,心里涌上了一层淡淡的惋惜和心疼。行至半途,吾蓦然转身,回眸一笑:“怀谦,吾乃孤月。”是的,孤月,拓跋孤月,不是什么弘昌公主。 七月的天空湛蓝澄澈,孤月一回头就看到鍮怀谦长身玉立,一袭蓝袍于风中飘拂,整个人恍若谪仙,这一幕,深深的烙在了孤月心间,任时光如何漂白,它都不曾褪色。 整个笄礼,孤月都是心不在焉的,脑海里时不时的出现那人俊逸的身姿和深邃的眼睛,他会明白吾之意么? 回到弘昌殿,孤月内心不宁,那双眼睛,总叫她坐立不安。孤月知晓月笙性子活泼,对那档子八卦消息特别灵通,便把月笙单独留在寝殿,有些忐忑,有些害臊,也还是被内心的躁动驱使,问道:“汝……对鍮怀谦,了解多少?” “公主,您问这个做甚?” 被月笙澄澈的眼神望着,孤月竟有些心虚。深吸了一口气,依着平日里生气的模样,瞪她一眼,故作凶恶道:“让汝说汝便说,恁多废话作甚?” “是,公主,”月笙缩了缩脖子,继续说道,“鍮怀谦是鍮勿仑大将军之子,文韬武略,却在随鍮大将军征战过程中中了毒箭,从此目不视物。在此之前,鍮少将军可是不少闺中小姐的梦中情人呢,少将军的墨宝和画像,被争相收藏,简直是有价无市。有意结姻亲的人家都快踏破了将军府的门槛,只是都被少将军婉拒了,就一句话:既无功业,何以为家?听着就是极有魄力的。虽然都知道少将军已是军功赫赫,此言不过是个借口,还是个挺明显的借口,但身为女子也不好太主动的议亲,故而一直拖到及冠之年都不曾定下一门亲事。” 月笙一说起这些八卦来,就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滔滔不绝完全停不下来,眼睛里都是光芒。孤月听到鍮怀谦尚未订亲,倒是松了一口气,还在心内偷偷的欢欣鼓舞了一把。 月笙还在继续说她知道的一些情况,“只是自鍮少将军中了毒箭之后,原本那些议亲之人倒是唯恐避之不及了,连带了整个将军府都清冷了不少。”月笙这一讲述完全就是将自己投入进去了,绘声绘色的,讲到此处语气中还带上了一丝惋惜。 孤月听得津津有味,还一边打趣道:“看来月笙倒是适合说书,哪天吾兴致上来,在这乐都城开家茶馆,就让汝去说书,保管座无虚席。” 月笙一听这戏言,羞赧了脸,讷讷道:“公主……可是您让奴婢说的……”说罢还一跺脚,小脸上满是委屈之色。孤月就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不发一言。 而月笙见自家公主这副魇足的神色,以为是让她继续说下去,就又继续说道:“据说少将军年少时一度病危……” 听到此处,孤月不待月笙说完,出言打断:“病危,何故病危?”言罢也是一愣,当听到病危一词时,内心的焦虑心疼是不可忽略的。 “听说是少将军年少时误入掖庭,见过了幽禁着的西秦质子,回府后便是一病不起。为此,鍮勿仑大将军特地请了大祭司给这位鍮少将军卜上一卦,大祭司只言此子神爽宏拔,逸气凌云,命世之杰也,不过……” “不过什么?”孤月听得兴起,立马接口问道。 “不过大祭司说他命里有一大劫。奴婢都是听人说的,公主千万不要怪罪奴婢。”月笙说完立刻跪下了。呵,吾平日里得凶成什么样子才能让身边人都怕成这样?不过怀谦不怕我,哈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竟笑出了声,又看着月笙还跪着,连忙收敛了笑容,“罢了,退下吧。” 命里带劫,命里带劫,应该就是指他的眼睛吧,吾命太医医好他便是。虽说南凉太医只医王族,然只要吾去求父王,父王岂会不允。想着想着,心情便愈发飞扬,鍮怀谦,怀谦…… 只是,如此优秀的他,自己怎么配得上?鍮怀谦,他曾驰骋沙场,奋勇杀敌,意气风发,而自己,却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单纯、干净无瑕的孤月了,双手早已沾上了些许宫人的鲜血,真是遗憾,不曾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他。可是要说放弃,孤月又是不甘心的。遂自己给自己鼓劲:“没什么的,再有不好,往后也可以改。” 既然父王已打算为吾选驸马,吾自然是要嫁自己倾慕之人了。 第一卷 南凉篇 第七章 父女谈心择佳婿 果然,次日父王就将吾唤到了他的书房——翰海阁 父王对吾一向面色柔和,微笑着问道:“孤月如今已及笄,昨日笄礼之上,可曾遇到心仪之人?” 吾鲜卑女子敢爱敢恨,自不会隐瞒心迹,“父王,女儿……恋慕鍮怀谦少将军……”想到那人温润的面容,深邃的目光,吾低下了头,声音愈发小,近乎喃喃。等了片刻,听不见父王声音,吾略略抬头看了父王一眼,却发现父王紧抿唇角,沉了脸色。 “父王?”吾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他不行。” 吾心里一紧,脱口而出:“为何?” 父王默了片刻,方开口道:“鍮怀谦,虽是个人才,然身有缺陷,目不能视,吾的孤月,自然值得更好的。” 吾听闻这话,却急了,“父王,怀谦的眼疾不过是因着毒箭的缘故,父王只需命太医医治,定能痊愈。倘若父王是因着这个原因阻着女儿,那便不必了。女儿对怀谦一见倾心,此生非君不嫁!”吾从小顺遂,没有什么东西是吾得不到的,父王的阻挠愈发激起了吾内心的渴望,此番话亦是想也不想的说了出来。是叛逆?抑或真情?此时的吾分不清,待到日后回想,不免觉得荒唐,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拓跋傉檀面上有些凝重,坐在书案后面,曲起十指,轻叩书案,孤月知晓这是傉檀在深思的表现,也就不在出言打扰,室内一片安静。 良久,拓跋傉檀才语重心长的对孤月说道:“父王所求,不过是孤月能一生长宁,孤月,汝乃孤最珍重的女儿,孤不愿委屈汝半分。孤月可知,历朝历代,但凡公主,多数是远赴异国和亲,而孤,仅愿吾的孤月能觅得一佳婿,从此将汝妥帖安放、细心收藏,为汝遮风挡雨,免汝饥,免汝苦,免汝四下流离,免汝无枝可依……” 孤月听闻此言,已是潸然泪下。孤月从小丧母,是拓跋傉檀既当爹又当娘的将孤月拉扯大。堂堂一七尺男儿,硬是生出了女人家的七窍玲珑心,将后院之事打理得滴水不漏,让孤月不曾受一丝委屈。 傉檀有为人父的威严和为人母的慈爱,只是到底还是个男子,有些太过煽情的话是不曾说出的,而今当着孤月的面如此直白的说出来,彼此的内心都是既高兴又酸楚的。 “父王……”才开口,孤月已是哽咽之声。 拓跋傉檀继续道:“孤月不过才见那鍮怀谦一面,便已是非君不嫁了么?可知他性情如何,品德如何?当真是女大不由父。” 知道了父王对自己的爱护之情,孤月也知晓如何攻父王的软肋了:“不是有父王在嘛,品德性情有父王替女儿把关呐,女儿不担心,再说了,本就是父王看重的臣子,自是不差的。” 此刻父王凝视吾半晌,看着吾倔强的神情,终是在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罢了,孤月既有此心,为父自当成全。一个月后,鍮勿仑将军班师回朝,父王将设宫宴,届时再提婚事吧,这个月内,吾命太医去往将军府医治鍮怀谦的眼睛,孤月安心便是。” 吾听闻此言,心内比儿时获得了糖果还要开心,这种情绪不断膨胀,心脏几乎承受不住,“谢过父王。” 瞧着孤月如此开心的神色,傉檀也是欢喜的,伸出手点了点孤月的鼻头,叹息道:“父王是彻底的败给汝了!”语毕,又抚了抚孤月的发顶,疼爱之色溢于言表。 孤月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在父女俩亲昵了一阵后,便朝着殿外奔去,想独自消化这好消息,忽略了身后父王那沉重的目光。 殿内,拓跋傉檀望着自家女儿欢快的背影,陷入了自己的沉思。这位年轻的王,展开了书桌上的一幅画卷,上面赫然画着一位美人,美人容焕朝霞,貌隐星光,髻若纤云,轻挽披娟,无铅华妆成之俗媚,无循旧遵规之宜方,清婉欣然,质气修张,眉舒目亮,眼波如潭,分明与刚出殿外的拓跋孤月像了八分,不同的大概就是孤月眉眼间多了几分美艳张扬,而画卷上的女子眉眼间是娴静温婉。 不难知晓此人便是孤月早逝的母亲。傉檀望着妻子的画像,渐渐放开了思绪,眼神飘忽没有焦点,“晚晚,咱们的女儿长大了,与汝很像,若是汝还在,想必会很高兴吧……”男人嘴角不自觉的流露出笑意,声音悠长,像情人间的低语,娓娓的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如今孤月已有心仪之人,虽说那人有些缺陷,但孤月身为吾南凉最尊贵的公主,有吾护着她,会幸福的……” 这里室内一片温馨。再说孤月,一路奔回弘昌殿后,忍不住内心的雀跃,又扑在床榻上翻滚了几下。孤月从前不觉得,现在倒是度日如年,只恨日子过得太慢,恨不得一月之期立马过去。每日就在繁华院的那棵胡杨树下转悠,当真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也为了缓解这相思之情,孤月天天缠着月笙,让她讲述鍮怀谦的事迹,凡是有关鍮怀谦的,事无巨细,孤月都是听得兴致勃勃的。 譬如怀谦少时还是王子伴读时,最爱捉些蛇啊、老鼠啊等来吓唬太傅,在太傅被吓得血色全无之时哈哈大笑;譬如在太傅睡着时偷偷拿剪子剪去太傅的胡子;譬如明明自己功课不好却能扯到太傅胆小、自己武艺高强上来…… 如此离经叛道,忤逆师长的事情倒不像是如今那面上一本正经、云淡风轻的人做出来的,这种反差萌倒是让孤月笑了个够。 而更令孤月对鍮怀谦添了一丝好感和好奇的一事则是: 建和元年,彼时还是孤月伯父利鹿孤在位,留于南凉的西秦质子乞伏炽磐企图逃离南凉,被抓回后,本要处死,却是入掖庭后大病初遇的怀谦找上了孤月父亲拓跋傉檀,由于年幼尚未有官职,鍮怀谦不得谒见王上,也只好找上傉檀了,小小年纪脸上却是不容忽略的认真之色,大义凛然道:“臣子逃归君父,振古通义,故魏武善关羽之奔,秦昭恕顷襄之逝。炽磐虽逃叛,孝心可嘉,宜垂全宥,以弘海岳之量。”傉檀觉得此话有理,这才在利鹿孤面前重申此言,饶过西秦质子一命。 孤月想:莫不是他鍮怀谦入了掖庭大病一场改头换面了?听得月笙前面讲述的一些捉弄太傅及功课不好的话,孤月有些怀疑,鍮怀谦若是功课不好,何以说得出那番让人信服且无法辩驳之语?另外,不过是误入了一趟掖庭,怎的就不顾及自己病体,非得想方设法保下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西秦质子的命? 想不通,孤月便只将其原因归为怀谦仁德。只是之后月笙的讲述倒越来越让孤月觉得诧异,譬如怀谦突然对太傅尊重有加,功课更是名列前茅;譬如之后三番五次再入掖庭看望西秦质子;譬如更加精练武艺,废寝忘食…… 这丝好奇的种子已种在孤月心底,孤月愈发想接近怀谦,只觉得自己被他吸引,也更加期盼彼此再次相见之日。 第一卷 南凉篇 第八章 宫中晚宴露锋芒 在孤月的殷切期盼下,一个月终于过去了,鍮勿仑将军在镇服姑臧后班师回朝,乐都城锣鼓喧天,万人空巷,王亲自出宫迎接,那场面当真是好不热闹。 说到此番鍮大将军班师回朝,却又是喜事一桩了。彼时孤月伯父利鹿孤尚还健在,遣仍是车骑将军的孤月之父拓跋傉檀与北凉沮渠蒙逊共出兵攻吕隆。 初,傉檀攻吕隆昌松太守孟祎于显美,大胜。孟祎从显美败退后,仍是固守昌松,倘若这时傉檀率军强攻昌松,极大可能是可以攻下的,只是忌惮着一同出兵的蒙逊,一旦傉檀与孟祎再战,鹬蚌相争,兵力必会有所损失和削弱,蒙逊此人野心勃勃,来个渔翁得利也未可知。 傉檀机警,暗中写信欲劝服孟祎,信中言道:“见机而作,赏之所先;守迷不变,刑之所及。吾方耀威玉门,扫平秦、陇,卿固守穷城,稽淹王宪,国有常刑,于分甘乎?”孟祎收到此信,对于傉檀的劝服也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既然劝降之路走不通,傉檀也就不急着出兵。 而蒙逊那边却是与傉檀的做法截然不同,立马派兵伐吕隆,眼看着氐族后凉即将被灭,吕隆孤注一掷,反而将希望寄托于南凉,派遣使者请求南凉出兵相助。无极殿内,,利鹿孤召群臣商议此事。尚书左丞婆衍仑谏言:“今姑臧饥荒残弊,谷石万钱,野无青草,资食无取。蒙逊千里行师,粮运不属,使二寇相残以乘其衅。若蒙逊拔姑臧,亦不能守,适可为吾取之,不宜救也。” 尚书左丞婆衍仑乃一文臣,毫无作战经验,一切不过纸上谈兵之言,对军事战局的考虑是极不全面的。此言一出,拓跋傉檀便立即针锋相对:“大人此言差矣。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姑臧今虽虚弊,然地居形胜,可西一都之会,不可使蒙逊据之,宜在速救。” 自古文臣武将这两方阵容就是彼此相轻的,此时两方代表发话,其他臣子也是纷纷站队,两方吵得不可开交,各执己见,最终还是利鹿孤发话结束了这胶着的场面:“车骑之言,甚得吾心!” 遂遣傉檀率骑一万以救吕隆,救之不及,蒙逊已然攻下吕隆,闻南凉军正赶来,匆忙退军。如此,待傉檀及至昌松而蒙逊已退。傉檀已行军至此,哪能无功而返,到嘴的肥肉岂有不吃之理?南凉按捺不住,傉檀再度率军打算与鍮大将军直捣姑臧。 昌松太守孟祎集齐吕隆最后之力,负隅顽抗,无奈寡不敌众,生生被擒。傉檀感其忠烈,亲自解开了对他的束缚,待以客礼,且欲再次劝其归顺南凉,还提出为其请封左司马。孟祎仍是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且对傉檀言:“夫南凉言而无信,本是救助南凉,却成吞灭南凉的虎狼之师,吾甚蔑之。将军惜才之心,祎铭感于心。吕氏将亡,圣朝之并河右,昭然已定。然祎荷吕氏厚恩,受藩屏之任,祎无以为报,请就戮于姑臧,死且不朽。” 话已至此,若再劝降,反倒折其风骨,傉檀也只得应其请求,将孟祎斩杀于姑臧后,留鍮勿仑将军镇姑臧,安抚氐族余下百姓,处理后续事宜,而自己徙凉泽等五百余家归朝。 如今拓跋傉檀继位,新政伊始,且姑臧这几年间也是一片平和之态,再没生出旁的事端,鍮勿仑大将军便也是时候回朝了。此次宫宴,也是表明王上心系臣子,聊表慰问。 傍晚,宫中于长宁殿设宴庆祝,各家青年男女也一并出席。南凉虽说民风开放,但在朝廷倡导汉学的情况下,未婚的陌生男女见面机会大大的受到了约束,这种大型宴会也算是间接的给了适婚男女一个相看的机会。 孤月一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想着第一次见怀谦时他身着一身蓝袍,不住猜测:他应该是喜欢蓝色的吧?便选了匹蓝色浮光锦做好了新衣裳,心里明知道那个人看不见,还是想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宴会伊始,孤月姗姗来迟。听得宫人一声通报,众人抬头,便只见一女子娉娉婷婷的走来,浮光锦制成的衣裳在烛光的照射下闪动着,绣在其上的各种花朵像是活了过来,吐露着芬芳。而女子巧笑嫣然,一举一动展现着王族风范,贵不可言。 “臣等参见弘昌公主,公主万安!” “免礼。”声音清亮,受着众人的参拜,女子仍是不疾不徐的朝着她的坐席而去,却在经过鍮勿仑大将军时停了下来。这一打量,孤月倒是有些诧异,这鍮怀谦竟和鍮勿仑大将军面上无丝毫相像之处。 只见得鍮大将军虎背熊腰、剑眉星目,若说鍮怀谦的眼神是深邃如漩涡,能将人吸进去,那么鍮勿仑的眼神就是犀利如刀剑,要把人刺穿。一大圈的络腮胡子遮住了大半面庞,更显得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微一瞪大,恍若铜铃,仿佛眼珠都要出了眼眶。 孤月的视线又微一拂过其身后的鍮怀谦,他的眉眼纤长,尤其是那眼,不似鍮大将军那般总是瞪大,而是半眯着,狭长的眼眸间隐有流光掠过。 孤月不大敢直视鍮怀谦的眼睛,这稍稍的打量就已经是面红耳赤了,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了红霞,更显出女儿家十五芳华的婥约风姿。孤月的视线最终还是停在大将军面上,朱唇轻启:“鍮大将军为南凉征战辛苦,吾代万民谢过大将军。”声音虽轻,却不难听出其中的真挚。 鍮勿仑内心惊诧:都道这位公主是个任性娇纵的主,今日一见却端的是言行举止优雅得体,看来传言不可尽信。这大将军哪里能知道孤月是看上了自个儿子呢?否则依照孤月的脾气,怕是连个眼神都欠奉。一番腹语之后,鍮勿仑朝女子深施一礼,忙道:“臣不敢当!” 其后王上到来,几句场面话过后,便传歌舞助兴。只是先前孤月出场,有那绝世容貌珠玉在前,众人再看这些歌姬,便觉得失了颜色,连带着乐曲,一并失了韵味。 第一卷 南凉篇 第九章 一曲清扬惊四座 孤月坐于上首,凭着视线优势将目光牢牢地盯在鍮怀谦身上,他还是一身蓝袍啊,孤月瞧着自己身上衣服的颜色与之相近,喜悦之情流露出来,为自己那些小心思感到高兴,又有些羞涩,脸上泛起了红晕。即使如此,孤月仍然固执的看着鍮怀谦,不愿挪开视线。 许是孤月的眼神太过炽热,鍮怀谦抬起头,视线恰好与孤月对上。对方的眼睛似黑色的漩涡,这一刻孤月只觉得自己身子发软,几乎坐不住,忙轻靠在了随侍身后的月箫身上,心脏在停滞了一瞬后扑通扑通狂跳着,几乎要跳出了胸腔。 他看不见的,他看不见的……孤月在心底念叨着这句话,恢复了些许力气,可到底是心虚,不敢再像先前那般肆无忌惮的打量了。孤月有些失落,不禁开始胡思乱想:他,可还记得吾?记得那位在繁华院遇见的人吗?若吾让他做驸马,不知他愿不愿? 孤月生平第一次这般没有自信,有心想要找回一点信心,便向王上开口:“父王,此番歌曲,恁般无味,不如让女儿抚琴一曲助助兴,为这宴会添个彩吧。” 晓得自己这个要求父王是一定会答应的,孤月遂埋头专注的想着自己该弹奏什么样的曲子合宜:高山流水,似乎是诉说朋友间的友谊,多半是表达知音相惜之情,不妥;广陵散,慷慨激昂,气势宏伟,似乎很是适合今天的场合,可恰如其分的表达出将军们的英雄气概,略一思索,又似乎有些悲壮,仍是不妥;汉宫秋月,又平白的多了丝丝缕缕的幽怨哀泣、寂寥清冷,更是不妥……如此,便只有一曲阳春白雪了?阳春乃是万物知春,和风涤荡之意,而白雪,更是取懔然清洁,雪竹琳琅之意,虽与今天场合不大贴切,但貌似也是可行…… 而在孤月思索曲目之时,拓跋落星见状,亦是想出出风头,毕竟在这种宫宴上显出自己的才能,对自己往后的婚事也是有好处的。毕竟自己不如孤月得宠,那自己就得早做打算不是吗?拓跋落星略一思索,也附和着开口:“父王,只有姐姐抚琴也未免太单调了,不如落星为姐姐伴舞,如何?” 拓跋落星虽不如孤月美艳倾城,却也是个清秀佳人。何况拓跋落星很懂得打扮自己,长长而柔顺的头发用粉色百合流苏簪子轻轻挽起,是个垂鬟分肖髻,齐齐的刘海遮住了白嫩嫩的额头,衬得那双眼睛大大的、水灵灵的,清澈无比,淡翠绿色的绿绡翠纹裙将那白如雪的肤色突显,还凭添了丝淡雅温婉的气质,由于年纪小,脸上有些淡淡的婴儿肥,又颇为娇俏可爱。若说孤月是那可望不可即的美,拓跋落星则是与之截然相反,惹人怜爱。 只是拓跋落星年纪虽小,这心思倒实在是深沉,琴舞相比,众人视线自然会聚焦于跳舞之人身上,而琴弹得再好,也不过是为舞蹈添色罢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视觉刺激总是比听觉来得大的,旁人都是让人给跳舞之人伴曲,哪来让人给抚琴之人伴舞的说法?拓跋落星明显就是想压孤月一头了。孤月虽然聪慧,却不屑于玩那些弯弯绕绕,落星的这些小心思,自是没听出来。 拓跋傉檀位列高官多年,城府极深,这样的小计谋怎能瞒过他的眼睛,对这庶女,便又多了一丝不喜。遂出言训斥:“长姐说话,何来汝附和言说之地?还不快退下!” 这训斥意味如此明显,长姐说话,庶妹请求与之一同表演本也不过分,任是谁都听出了王上对这二公主的不喜。落星心思再深,毕竟也只是个年幼女子,被这样当着众臣下了脸面,委屈羞窘得不行,眼眶中含着的泪几欲落下,兀自强撑着落座,即便低垂着头,脸上未曾褪去的通红仍是显露无遗。 孤月见此出乎自己意料的一幕,有些诧异,从前父王虽不喜落星,至多只是在自家府中忽略她而已,却是不曾如此当众给她难堪的,以为自己也不必抚琴了,打算退回座位,才行至一半,就被傉檀叫住了。 “孤月不是要抚琴么?怎的不唤人去取琴,反而回去了?”傉檀先前和孤月在翰海阁谈过话,自然是知晓自家女儿心思,不过是想在自己心仪之人面前表现一番,遂应允一声:“准。”这王上对二位公主截然不同的态度,也被众臣看在眼里,心中更是不甚唏嘘,这弘昌公主的荣宠委实盛极! 傉檀想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早晚孤月都要离开自己身边,届时自己护不住女儿,也要让那些胆敢对孤月打小心思的人掂量掂量,这位高高在上、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的公主,可是他能动得了的!借着此次宫宴,也是很好的敲打了一番在场众人。 孤月吩咐月箫去取琴。孤月平时虽跋扈,却并非寻常纨绔子弟般身无所长。孤月自还是郡主时就对汉学尤为喜欢,一直在思齐阁进学。琴这种乐器,自然也是精通的。 不一会儿,月箫便取了琴来。此琴,以桐木和梓木斫成,上桐下梓,以桐木之柔,配梓木之刚,相得益彰。此琴乃是孤月先母所留,是孤月的心头好。 琴身雕龙纹凤,琴弦紧若游丝。琴漆已有冰裂式断纹,可以看出已是年代久远。琴底有铭文,以鲜卑独有的字体篆刻:“晚意”。晚意,乃孤月先母名讳,此处篆刻略新,倒是与这古琴所造之龄不符。琴体通身造型简约,线条流畅,在琴项处内收,形成短弧,分明是仿绿绮琴而造。孤月轻抚摸着琴身,突然之间就想起自己该弹奏何曲了。 孤月缓缓落座,把琴放平,深吸一口气,双手轻搭琴弦。 “铮……” 琴音想起,席间一片安静。只见孤月纤纤素手在琴弦上翻飞,音符自指间倾泻而出。美人眼眸低垂,沉醉于抚琴,专心的面容,只让人觉得遥不可及,神圣不可侵犯,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 不是先前孤月思索的曲目,亦出乎众人的意料,孤月弹奏的是一曲《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哀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与飞兮,使我沦亡。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 琴音清亮,孤月的歌声空灵,高古之音仿佛让人感觉御风在那彩云之际,又因自身有情,由自含一种缠绵悱恻的韵味,直教人心醉。 一曲罢,众人仍然沉浸于方才的意境中,久久回不过神来。这琴音与歌声相互交叠,初见佳人时的惊喜,不见佳人时的无奈和思念,被孤月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此神乎其神的生动,不羁,调皮,略有牵牵绊绊的萦绕,再一思忖,又那么低徊…… 那些微年老的臣子,也只觉得仿佛回到了少年时,还是个毛头小子,初见自己思慕之人,那颗心蠢蠢欲动…… “好!”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顿时阵阵掌声响起,雷鸣般不绝。孤月不紧不慢,不急不躁,起身,嫣然一笑,双手交叠于身前,向四座微微屈膝:“弘昌才薄,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这番谦逊得体、落落大方、不骄不躁的作为,落在众臣眼中,众臣对孤月的好感便又多了一层,也都更加坚信,那些指责孤月骄纵纨绔的传闻不过是谣言。若这般女子也称得骄纵纨绔,世间可还有不骄纵纨绔之人?也就是此次宫宴之后,整个南凉王朝都兴起了慕汉学之风,不得不说,这与孤月此次弹奏一曲有着莫大的关系。史书记载:南凉崇尚汉学。可以说,这浓墨重彩的一笔,孤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执笔人”。 孤月此番既是艳惊四座,又是技惊四座,这整个宫宴期间,脸上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淡淡的笑容,不再如从前那般沉寂无波。一场宫宴,就在众人对孤月的称赞声中悄然结束,谁也不曾注意,旁边的拓跋落星,紧绞着手帕,咬着银牙,满眼的嫉妒愤怨之色。 第一卷 南凉篇 第十章 曲罢拦路诉衷肠 回弘昌殿时,路过繁华院,那颗胡杨仍然迎风屹立。孤月便想起那人倚靠在此时淡漠的神色,好像与这世间格格不入,自己当时也未尝不是抱着打破这片孤远平和画面的心态上前问罪的?拓跋孤月,勇敢点,再勇敢点,孤月内心对自己说。月笙和月箫不知孤月心里所想,只是忽然之间见自家公主提起裙摆,朝着与弘昌殿相反的方向跑去,微一愣神,彼此对视一眼后,也急忙追上去,一边喊道:“公主,您要去哪?等等奴婢,别跑那么快,危险……” 孤月哪里会听身后的呼喊,只一个劲的往前狂奔,心里还想着快点,再快点,不一会儿就把月笙和月箫甩开了。鍮怀谦因为眼睛看不见,即使有宫人领着,也是走得很慢的,何况鍮怀谦还不许外人触碰,宫人便也只得用言语指路,故而其他人都已出宫,自己才行至半途。 孤月不一会儿就追上了,看到前面徐徐前进的身影,孤月的脑袋里已想不起其他规矩和顾忌,大声呼喊:“鍮怀谦!” 前面的身影终于停下,孤月跑至他面前,也不管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就只是看着他。 “公主唤臣何事?”鍮怀谦向孤月一揖,方才淡淡出声。 心悦之人就在眼前,孤月此时哪还能想起其他的,路上想过要讲的话也都抛之脑后了。此时听着鍮怀谦的发问,不免有些尴尬。孤月绞尽脑汁,方组织好语言,讷讷说道:“吾听闻少将军精通音律,不知……不知少将军认为吾方才弹奏的一曲如何?”说罢便低下了头,不敢将视线放在鍮怀谦身上,只好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四周,耳朵却是竖起准备细听,不愿放过对方的一个字。 “公主所奏,自是极好。” 自己鼓起勇气询问,得到的却是如此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孤月有些气愤,他难道不明白吾之意吗?恼怒使得孤月不再绕弯子,直接把话挑明:“汝既认为极好,可愿为吾喝一首《凤求凰》?” 默了片刻,没有听到对方回答,自己已经开口了,不妨更加主动大胆些,孤月再度开口:“鍮怀谦,吾倾慕汝,从繁华院开始。”这一次孤月没等对方回答,继续说道:“吾深知整个乐都城都在传吾蛮横不讲理,这些吾不否认,可从今往后这些吾都可以改。汝不必顾忌吾身份,在汝面前,吾是孤月,不是公主。所以,鍮怀谦,汝是何心意?” 孤月死死的盯着鍮怀谦的脸,不愿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只是静默许久,鍮怀谦不曾说一个字,就这样,相顾无言。孤月内心忐忑,率先打破僵局,“汝不必现在就回答,吾可以等,等汝的答案,汝倘若考虑好了,一个月后同一时间,来此,望君细思量。” 说罢,转身离去。 “这一个月,太医医治臣的眼睛,可是公主的意思?” 孤月离去的脚步就此顿住,万万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是,”孤月答道,又怕对方会误会,遂回身解释道:“吾此番做法并无它意,汝不要因为感激或是其他情绪而拒绝或接受吾的心意,毕竟汝乃南凉将军,吾希望汝能够重回沙场,护吾南凉大好河山。” 孤月说完,立马扭头跑了,跑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下来,看着远处那身影渐行渐远,月光下,灯火中,那人清冷的背影多了丝烟火气,不再感觉无法触及,孤月勾唇笑了。 夜凉如水,孤月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独自提着灯笼于这一片夜色中行走。本是漫无目的的散散心,不知不觉却又走到了繁华院。夜晚的繁华院倒是孤月首次观赏,与白天相比,大有不同。于静谧之中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蟋蟀等昆虫的叫声,再悦耳不过。今晚的月亮已是接近圆满之态,月色下漫步,宛如行走在一个琉璃水晶般的世界里,好像所有的污秽、肮脏都已被照彻掩埋。 孤月以自己温暖的体温,对抗着这辽阔的寒冷,一头齐腰的黑色长发垂在身后,偶尔随寒风起舞,发丝缭绕,恰似孤月的心,中有千千结,不知如何解。情之一字,孤月不太明白,也没有人教过自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遇而安了。既然遇见了一个能让自己怦然心动之人,如何能不牢牢抓紧,哪怕是如指间砂,最终在握紧之下消失殆尽,自己也不会后悔,毕竟曾经主动争取掌握过,不是吗? 想通了这些,孤月开心起来,那夜里嶙峋的假山看起来像怪兽,孤月也仍觉得异常好看。心已平静,孤月打算回去就寝,蓦然回首,却发现小径旁那株平日里并不起眼的海棠,在这夏末秋初,悄悄地开出了第一朵花,这倒是意外之喜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孤月踮起脚尖,一手打着灯笼,另一手轻抬,衣袖滑落至手肘处,露出了一截白玉般的藕臂,在月光下泛着莹润光泽,当真可以称得上是欺霜赛雪。 一朵嫣红的海棠已在掌中,“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瑟瑟秋风中。”孤月竟不自觉的吟出声来。末了,又觉得不对,哪能如此凄凉哀婉?遂换言之:“海棠最惜胭脂色,一片痴情问秋风。”这一说完,才孩子般地笑起来,天真无邪。 经此一番,孤月又不想回寝殿了,径自去了书房,磨墨铺纸,挥笔一蹴而就写下方才得来的一句诗。字体乃是卫夫人所创的簪花小楷,又略有不同,卫夫人所创的簪花小楷着重表现女子的柔婉,这才被闺中女子争相模仿,而孤月的字已颇具风骨,也足以看出孤月从前对功课的用心。 这一写完诗句,还略带叹息,可惜自己不会作画。想到曾经月笙所述的怀谦擅丹青,思绪又蔓延开来,成亲之后,书房磨墨,红袖添香,倒别有一番情趣…… 待回过神来,孤月才发现自己如今还未得到鍮怀谦的答复,竟臆想到彼此成亲之后,这脸又是不可抑制的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