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在开头说一声,本文是穿越之写小说,很老的题材,大家都看过类似的了,就是抄抄抄改改改,玛丽苏加爽文,所以不接受这点的一定慎入。)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雨点急骤,落了一地苍黄的梧桐叶。
窗外一片暗灰色,水汽蔓延的到处都是,很潮湿,很阴冷。
房间里黑漆漆的,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坐在窗边,呆呆望着外面惨白的微光。
‘吱哟’一声,雕花木门开了,一个穿着碎花白衣的中年女人端着木托盘走进来。
“我的小姐,下着大雨,怎么还开窗,这都秋后了,也不怕着凉!”王妈放下托盘,疾步走过来,拿掉了撑着窗子的木柱。
“快,喝药吧。”王妈把热腾腾的药碗端过来。
面前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布棉袄,因生了场大病的缘故,小脸干瘦发黄。她听话的接过药,仰头一饮而尽。
王妈寻思,这五姐都病了半年多了,天天窝在屋里,房门都不出一步,活脱脱一个病秧子,看着也怪愁人。
“五姐,咱们去外面堂厅里用晚饭吧,姨太太吩咐了……”
“嬷嬷,我身上怪难受……”雪兰犹豫着说。
“那等会儿我给你送饭。”王妈笑了笑,端着托盘走了,脚步轻的像猫一样。
那人走后,雪兰叹了口气,又撑开了窗户,任凭雨水顺着斜风徐徐落在脸上、身上。
窗外的花园里有个小池塘,几只残荷轻轻摇曳,秋雨连绵的时候,雨水落在那荷叶上,发出碎玉般闷墩的声响。
这声音在平稳的雨中如此彻响,让雪兰愈发浑浑噩噩了。
她始终觉得自己在做梦,所以每天晚上入睡前她都想,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已也许就醒了。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她始终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醒来,反而梦境越来越清晰。
最初她病着,整日躺在床上,默默地听着那些女人的聊天声,她从不插话,是因为她震惊的说不话。
后来,她可以下床了,但又不能随便说话了,因为这里并不是她生活的时代。
她对着不太光亮的铜镜照过脸,镜子里是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一个小女孩,干瘦、畏缩、恐惧。
这面容映衬着雪兰的内心,她惶恐极了,甚至觉得自己疯了。
无数个夜晚,她在被窝里叫着妈妈,泪水打湿枕头。
有一个念头横亘在心里,可她始终不愿意面对。
雪兰有先天性心脏病,她的父亲也有,雪兰五岁的时候,父亲就走了,只有母亲和她相依为命。
她不可以上学,不可以有激烈的活动和情绪,天天待在家里。即使这样,医生也说,如果不能更换心脏,她活不过二十五岁。
每一个新的早晨都像捡来的,弥足珍贵。
雪兰还记得那个夜晚。
睡觉前,妈妈给她掖好被子,高兴的告诉她,已经有了移植心脏的希望。
可第二天她醒来,却只模模糊糊看到老旧的帐子顶。
两个陌生女人在她身边哭天抹泪,一声声喊她‘五姐’。
雪兰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死了,这个认知在雪兰很幼小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人都有生老病死,就像一朵花,有的花足够幸运,可以经历花开花败,但也有的花正值绽放,就被命运一把掐下。
雪兰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还是痛苦的无以复加,就好像那颗心脏又回到了千疮百孔的时候,被用力攥着,酸楚极了。
不是怜惜自己的短命,而是怜惜心爱的人。
其实人们并不畏惧死亡,只是畏惧死亡带来的分离。
雪兰的妈妈从不许雪兰自怨自艾,她总是鼓励她,要坚强乐观的活着,她说自己一定会让女儿活到白发苍苍,为此她会好好努力。
妈妈为此工作的筋疲力尽,可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笑容。
雪兰无法控制自己流泪,她已经死了,可她不想死,因为舍不得。
她舍不得这份爱情,她知道母亲为了她付出太多,也许她死了才是解脱,即使如此,她也不想死,她想自私的拖着母亲,因为她舍不得这样爱她的人。这样幸福,怎么舍得死?
可是现在,她走了,留下了母亲一个人,妈妈该多么孤独啊,妈妈会想她的,一想到妈妈会因此痛苦,她就控制不住流泪。
她哭了很久很久,哭的人们来劝她,还有人来骂她,她听不进,也不想听,因为这种分离能带来痛不欲生的感觉,让她觉得,活与不活都无所谓了。
想要在一起幸福生活的人都不在了,一颗健康的心又跳动给谁听呢?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雪兰不怎么在乎。
对一个每天都等待着死亡的人来说,她虽然年轻如朝霞,内心却早就腐朽如老妪,如果不是一份深重的爱一直支撑她,她早就失去了活着的动力。
窗外的雨又大了,瓦楞上的雨像线一样,变成了长长的雨幕。
石头和树都仿若青烟,迷迷蒙蒙的,一片萧索之气。
房间的大门又呼啦一下被推开了。
“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听话呢?让你出来吃饭还耍小性子!”一个穿着缠枝莲图案的红袄女人风风火火的走进来。
她小脸雪白,眼角上挑,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髻子,上面插了根坠着珍珠的步摇簪子,皓白的手腕上还带着两个银镯子。
“五姐,出来吃饭。”
她声音严厉,两眼一瞪,颇有威严,这个女人是雪兰这具身体的母亲,只知道姓李,仆人都喊她李姨娘。
“姨娘……”雪兰叫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又找那个借口:“我……不舒服,头疼……”
“不舒服个屁!”女人生气的说:“不舒服还开着窗户吹风,大夫都说你没事了,还总是装,不知道别人都笑话你吗?”
当初,雪兰一睁开眼睛,面对的就是一屋子陌生人。
这是个很老旧的家庭,雪兰只在小说和历史书里看过类似的情况。一个大家庭,四五个姨太太,十几个兄弟姐妹,上到老太太,下到侄子、侄女,四世同堂,二十几口人。
别说名字,脸都认不全。
这个刘五姐似乎是因为顶撞太太,被责罚下跪挨打,结果就耍小性子跳了池塘。事后,人人骂她混账小性,不如死了,省的浪费粮食,惹人耻笑。这家的老太太更是骂她丧门星,说是见了就糟心,让她在房里烂死也不许出门。
在屋里关了半年多,上头的几位长辈才终于松了口,说是让她出门走走。
“老爷、太太都让你出去,你还端着架子装病,这不是下他们面子吗?你这个傻货,我给你说了多少好话,这是要生生把我累死吗?真是个杀千刀的!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些小心眼,骂你两句就寻死,你倒是真死了,我也不用受这些气!”李姨娘伸出一根手指,狠狠的戳了雪兰的脑袋一下。
“那……那我就跟你去……”雪兰摸了摸她戳的地方,有点惴惴的说。
雪兰原本就因为心脏病少与人交流,是以极为内向,又因为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和地点,身边没有任何熟悉的事物,所以紧张害怕是难免的。何况她本不是这家的人,还因为某些原因被人们嫌弃,就更不想踏出房门半步了。
“这就对了,去换身鲜亮的衣服,见人多笑笑,跟老太太她们陪赔不是,多少气都消了。也让你姨娘我在这家里好过些,少受些白眼。”李姨娘把雪兰拉到衣柜边,往外拾掇衣裳。
雪兰看了看柜子里那些像戏服一样的马甲和棉袄,咬咬牙穿上,又在头发里扎了两朵大红花。想她头回出门时,散着头发扎了个马尾,叫李姨娘一顿好锤,现在可不敢了,扎了两个□□花辫,一左一右翘着。
“嗯,这就好看了。”李姨娘扳着雪兰的脸左看右看,这才露出了笑容,牵着她走出了卧室。
正文 第 2 章
出了门,也没遇到几个好脸。
那些陌生的家人多是朝她翻个白眼,凉凉的叫声‘五姐,出来了啊’。
多说几句的,虽然打着关心的幌子,但不是教训,就是刺。
“以后可别这样了,学的大气些,寻死腻活的,多少条命都不够你死的,老太太都被你气病了,有你这么不孝的吗?”
“太太说你几句,也是为了你好,别不识好歹了,啊~”
雪兰根本没认出谁是谁来。
七大姑、八大姨的……
雪兰只认识那几个脸熟的,都是经常来看她的。
她的亲姐姐,刘三姐,今年十五岁,长得跟李姨娘很像,雪白的脸,弯弯的眉,大大的眼,她穿着一件蓝色小棉袄,下面是黑布裙和黑棉鞋。
她走过来牵住雪兰的手,笑说:“听到了没?大家都惦记着你呢,还不快给大家陪个不是。”
雪兰本来就挺紧张,现在更紧张了,也不知道这赔不是,是跪下磕个头,还是蹲身扬扬手绢?
最后,她干巴巴的来了句。
“我……我给大家配个不是……”
“行了,行了,以后别气性这么大了。幸好没出事,若是死了,先不说你姨太太和五姐伤心,咱们太太岂不自责,等会儿好好给太太磕头赔礼。”
说这话的人理直气壮,简直是气鼓鼓的。看她小小年纪,教训起人来却没半分不好意思,小嘴吧唧吧唧的,跟机关枪一样到处扫射。
这是刘四姐,也是个姨娘生的,可听她维护太太的口气,还以为这是护着她亲妈呢。
她们的爹刘品三刘老爷,和一位太太五个姨娘,一共生了七个女孩,三个男孩。
大姐、二姐都嫁出去了,大哥和二哥也已经娶妻,大哥甚至也有了两房姨太太和三个孩子。
这一大家子,沸沸扬扬的,雪兰看了就觉得累。
然后雪兰被领进正屋,给一个坐在炕头上的老太太磕了头。
进屋前,刘三姐还撕着她的耳朵说:“进去了可别抬扛,叫你跪就别起来,骂你就仔细听着,若还敢嘴硬,这辈子都别想出门了!”
这老太太穿着深蓝色的万寿纹毛坎肩,裙下有两只小脚,套着棕色的绣花鞋,还没有人的手掌长,头上戴着个黑边的抹额,还挂着金坠子和翡翠簪子,长得活像连环画上的老妖精。
雪兰跪在地上的时候,这老婆子正斜靠在炕头上吞云吐雾,她眯缝着眼,满是褶皱的脸昏昏沉沉的,一句话都不说。
雪兰望了那烟枪一眼,只见不像普通的烟袋锅子,反而有个蒜头样的烟锅,那黑色烟油点上了火,忽明忽暗的,气味怪呛人。
这是在抽大烟吧。
雪兰跪了一会儿,膝盖就难受的不行了。
在硬邦邦、冷冰冰的砖地上跪着,哪能不难受?
何况心里挺憋屈的,在这儿跪个陌生老太婆,人家还就让你跪着,跟没看见一样。
终于,老太婆把烟枪递给了身后一个丫鬟,然后缓缓坐起来。
“认错了没有啊?”
她苍老的声音还带着股粘腻的味,仿佛她刚才抽的烟一样。
雪兰忍着那种憋屈感,给她磕了个头,小声学着三姐教她的话。
“五姐知错了,惹得老太太难过,以后好好听话,再也不敢了。”
老太婆倒也没有纠缠,也不知是不是大烟劲头太大的缘故,她眼角嘴边流下些亮亮的水迹,打了个呵欠后,她朝雪兰摆摆手,然后就躺下了。
雪兰小心的退出来,膝盖麻的根本走不动路,她跪了将近一个小时。
三姐还等在门口,看她全须全尾的出来,舒了口气。
“等会儿再给老爷和太太磕个头,这事就算完了。”
三姐笑着摸了摸妹妹的脸,转眼却又叹了口气。
雨还在下,天就快全黑了。
姐妹两个打着油纸伞穿过门廊,这大院四四方方的,分前进和后进,前进石头砖铺地,是规整宽阔的正房。后进是有花园和小池塘的精细院子,围了一大圈平屋,住着女眷们。
正厅的偏房在摆置晚饭,屋里点了许多油灯,灯火晃晃悠悠的,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在墙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七八个穿着小花褂的丫鬟婆子忙着上菜布酒,一共摆了三张桌子,一张桌子只坐老爷、太太和几个男丁,一张桌子坐女孩们和一个回家的姨奶奶,最后一张桌子全是姨太太。
“老爷、太太,五姐来赔罪了,她整日念叨自己的错处,就盼着能给太太磕个头,万望太太原谅她人小不知事,饶了她这遭。五姐,快!给老爷太太磕头。”
李姨娘一见雪兰进来,就扯着她的袖子跪倒,噗通一声,动作之流利,让人叹为观止。
“免了,我可当不起,这要是再说了什么重话,五小姐又寻了死,我可就冤枉死了。”
正座上,一个穿着蓝缎棉袄的女人理了理耳边的碎发,不阴不阳的说道。
“快,给太太磕头。”李姨娘直接把雪兰的头按在地上。
她的力气很大,雪兰几乎反抗不了。
作为现代人,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其他人总有种尊严受辱的感觉,何况她往这饭厅里一跪,简直就是跪了一屋子的人,给一屋子的人磕了头,她还看到有人悄悄翘起了嘴角。
不过形势比人强,在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境况下,她除了沉默的接受,还能做什么呢?
心一横,眼一闭,雪兰‘吭哧、吭哧’磕起了头。
“五姐错了,真的错了,求老爷太太宽宥……”真是话怎么可怜怎么说。
“行了,快吃饭吧。”
最后,一个威严的男声在雪兰连磕了十几个头后,才终于发话。
这之后,席面上就热闹了。
一堆女人七嘴八舌,夹枪带棒的贬斥雪兰和李姨娘。
“不是咱们说她,脾气这么坏,将来嫁了人可怎么得了,传出去咱们一家子姑娘的名声都得败坏了。”
“说一句不中听的,就去寻死,哪个好人家还敢要啊?”
雪兰本以为李姨娘是个火爆脾气,谁知她笑吟吟的,再难听的话,她也跟着附和一声。
“可不是嘛,这孩子就该教训。”
雪兰默默地拨弄着碗里的饭粒,桌面上一共十菜两汤,有荤有素,菜色鲜亮,只是看着,肚子里就仿佛长了虫,来回蜿蜒,咕噜作响。
本想大吃特吃,却发现身边的妹子们都是小口轻开,连咀嚼喝汤的声音都没有,夹菜也只夹自己面前那两盘。各个挺胸抬头,动作小心,不像在吃饭,倒像在开会。
于是,雪兰也只好扒拉饭粒,最多夹一筷子面前的芹菜。她整天待在屋里的时候,还有肉菜稀粥、热馒头呢,这饭吃的真叫别扭。
用过饭回到屋里,李姨娘就摔了茶碗。
“气死了,看你都造了什么孽!”
“别气了,姨娘,她一个小孩,能有多大心,还不是她们挤兑的太厉害……”三姐劝道。
李姨娘脸色变了变,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雪兰这才知道,刘五姐是真被气的跳了池塘。李姨娘原是堂子里的女人,红角出身,专唱小生,也不是什么良人,叫刘老爷看中,抬回了家。
这家里的姨娘,就她名声不好听,不光是姨娘中间,就是姐妹间也暗骂这小姑娘是口子养的。结果那天比她小两岁的六姐当面叫她,她和六姐撕扯,滚在了地上,于是被太太命人按在地上抽了几尺子。
“你不服什么?六姐还说错你姨娘了?”太太似笑非笑的一句话,把这要面子的小姑娘逼得跳了池塘。
雪兰觉得很奇怪。
这一家看似规矩很大,衣食住行都极为讲究,可是却又乱糟糟的。
后来才知道,这刘家不过富了一代,旧时是开米行铺子的,民国初年却突然发了家,于是也想学那些官宦书香家的做派。刘老爷不但花钱在政府里谋了个官职,还把两个儿子都送去念大学,女儿们送去学校读书识字。
刘五姐这个小姑娘受着大家闺秀的新式教育,却活在妻妾成群的封闭家庭,简直是心气高和身份低的完美结合,会有这样的结果也不奇怪了。
正文 第 3 章
雨还在下。
自从秋后,这北方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
雪兰窝在屋里不出门,大嫂却带着丫鬟过来了。
大嫂姓唐,小家碧玉般的一个女人,很是灵巧,极会做人,见了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她是唯一一个不曾当面斥责雪兰的女人,李姨娘和三姐见了她,都跟见了亲人一样。
“五姐今天好些了吧,我瞧着脸色还是发黄呢,这可怜见的。我叫厨房熬了燕窝,快趁热喝上一盅吧。”她笑眯眯的端上了冒着热气的汤碗。
这女人缠过小脚,所以走路很慢,总是一副晚清时的打扮。听说祖上还是顺治爷时的进士,后来家里落魄,嫁进来时,一副嫁妆里都是送去的彩礼。
她嫁进来四年,只生了个女儿。太太给她大儿子纳小的时候,她一整天笑的酒窝深深,对那两个小姨娘妹妹长、妹妹短的,好穿好戴供着,一家上下都夸她贤惠。两个姨娘进门两年多,都分别生了儿子。
“哎呦,亏得你们嫂子想着。”李姨娘说着就抹了把眼泪:“我们娘仨落魄,这俩傻闺女还总是惹得太太心烦,都怪我……”
“太太心善,哪里会计较这些,姨娘也该放宽心。三姐眼看大了,不久也该出门子了,以后您有的是福气。”
大嫂话音一落,姨娘和三姐就变了脸色。
姨娘干笑道:“是啊,如今还不知道这姐妹两个有什么前程呢,我也不图荣华富贵,只求她们能找个知冷知热的人。”
大嫂笑道:“自然是有好前程的,太太亏不了自己的女儿,姨娘就放心吧。我这里还有事,晚些再来找你们说话。”
她拍拍姨娘的手,带着丫鬟走了,屋子里似乎还留有她身上的那股冷香气息。
李姨娘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帕子,一针一线的绣起来,刚绣了两针,又心烦意乱的扔在了一边。
“姨娘,你别担心。”三姐宽慰她说。
“我能不担心吗?也不看看你大姐二姐都嫁了什么人,我又是这么个出身,你们姐妹能比她们好到哪里去?”
刘大姐是刘老爷的头一个孩子,非但没有如珠如宝,反而被嫁给了跟家里有生意来往的富商。那富商比刘老爷还大十岁,前头死了两个老婆,家里也早就有成年的儿子了,刘大姐嫁过去十年了,至今未有一男半女。
刘二姐则嫁给了刘老爷的上官,说是嫁,其实是当了小。刚嫁过去的时候,也哄着上官拉扯过刘老爷几回,后来有了新宠,也就被抛在了脑后。
“即便不好,也是富裕人家,不用下地干活,不用抛头露面,能差到哪儿去?大不了就像二姐那样,被爹送了当小,只要生下一男半女,也不差什么。”三姐无所谓的说。
“就你?说的轻巧……”李姨娘哼道:“这大宅里的事情我清楚,我一个下贱|人出身的,尚且受不了这份磨挫,何况你们一个个被养的心高气傲的东西。”
接着,李姨娘又说起了这大宅里的缺德事。
雪兰听着这些故事,只觉得脊背发凉,阴雨天本就心情沉闷,现在更不好了。于是她翻开一本封皮发黄的志怪小说,不再听她们聊天。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一轮圆月挂上了树梢。
众人都去偏厅用晚饭,老太太习惯在下午抽烟,所以从不上饭桌,用饭的还是那些人。
黄姨娘是刘老爷去年抬进家的,她是南方人,会唱采茶戏,说话娇滴滴的,也是戏班出身,不过跟刘老爷前没有破过瓜,所以名声好听些。她进门没多久就有了身孕,一年后给刘老爷生了个胖儿子,刚刚三个月,那小腰又变得纤瘦如初了。加上还在哺乳,一双奶又大又挺,她还总是穿着时髦的收腰旗袍,人人见了都得多看上两眼。
“黄妹妹,天都大冷了,还穿这身衣裳,你不冷啊?”王姨娘笑盈盈的说。
王姨娘是在黄姨娘之前进门的,是账房掌柜的妹妹,刘老爷不去王姨娘屋里时,都在她屋里睡。可惜黄姨娘生了个儿子,她生了个女儿。这不比还好,一比就酸了,所以没事都得酸上两句才行。
“这是老爷专门使裁缝给我做的,崭新崭新,再不穿就入冬了,变成了隔年的料子,岂不糟践东西?我这才上身新鲜几天,姐姐快别笑话我了。”
黄姨娘才生了儿子,又有男人滋润,谁说酸话也酸不着她,红润的脸上一股幸福小女人的味道。
王姨娘更酸了,戏谑道:“还是老爷知道疼人啊……”
两个女人嘻嘻哈哈一阵,比亲姐妹都亲热。
也就这两个年轻的姨娘在饭桌前笑闹了,剩下的几位,能露个微笑就算是顶天了。
有一位年纪很大的姨太太,也不知娘家姓什么,下人都只叫她姨太太。她是刘大姐和刘二姐的亲娘,最早跟着刘老爷。不过总是木呆呆的,耷拉着眼皮,也不说话,也不笑,整日穿着棕色或深蓝的衣裳,上面连个花都没有。
还有一位郑姨娘,这位姨娘不一般,能书识字,是个老举人的孙女。也是弥勒佛一样,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她整天伺候在老太太身边,四姐和六姐都是她女儿。
这家里还有一个归家的姨奶奶,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女儿住在哥哥嫂子家。
大家正要用饭的时候,太太张氏却忽然开口。
“有件事,趁大家都在就说一声。”
她朝旁边看了一眼,一个年轻女人就‘噗通’一声跪下,向这堆人磕起了头。
“这是春英,以后她就是春姨娘了,大家都见见,莫冲撞了。”太太懒懒的说。
那春英十来岁的模样,长得极为娇柔,比起黄姨娘也不多承让,她跪在地上,磕头磕得眉心都红了。
“哟,这是新妹妹啊,瞧这水灵的。”王姨娘立即离开桌子,上前搀扶起来。
春英柔柔的低下头,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
黄姨娘却是没了笑容,可过了一会儿,又强自露出了微笑,也跟着夸赞:“果然是好水灵,姐姐我们都差远了。”
“反正是家里的丫头,也不用太铺张了,明晚让厨房做个席面就算进门了。”太太看向刘老爷:“老爷看成吗?”
刘老爷只是点点头:“就照夫人说的办。”
刘老爷已经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可是他头发乌黑,面容精神,脸总是刮的很干净,看上去像三十几岁的小伙子一样。
有一句话说,男人不可一日无权,这句话刘老爷深以为然。许是年轻时受过什么刺激,这个男人对什么也不上心,唯独眼热权贵。他把挣来的钱,自己的女儿统统送出去,换来地位的步步高升。
“对了,小二和他媳妇快回家了吧?”刘老爷问太太。
“是啊。”提到自己的小儿子,太太也露出了笑容,点点头说:“后天就到了。”
“现在的年轻人搞什么,还度……度蜜月?”刘老爷摇摇头。
“这是西洋人的习俗,小二媳妇上过西方人办的女学,这叫洋气。”刘大哥说。
刘大哥叫刘景观,长得很俊俏,喜欢穿西服,当年也读过大学,还是建筑系的学生呢,总是带着一副金边圆眼镜,仿佛很有学问的样子。不过年纪轻轻就有了三个老婆,想来也没有正经到哪里去。
吃过晚饭,人们散了,一个姑娘挽住了三姐的胳膊。
三姐一笑,对她说:“怎么?找我有事?”
姑娘俏皮的说:“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雪兰认识这个人,她和她妹妹算是她们屋里的常客了,就是姨奶奶带回家的两个表妹。
大的比三姐还大一岁,叫熊百灵,小的也十岁了,叫百合。
百灵和三姐嘀嘀咕咕的,也不知说了什么。
百合走在雪兰身边,小心翼翼的说:“五姐,你还不肯理我吗?别再生气了好不好?你跟六姐打架,我也插不上手,不是故意不帮你的。”
三姐听了,回头朝雪兰努努嘴:“五姐,跟妹妹好好的,听到没?”
雪兰脚步顿了顿,对百合一笑:“我没生你气。”
“你没生气就好。”百合也挽住了雪兰的胳膊,低声嘟囔道:“六姐可真讨厌,害你受罚生病,也不见她悔过,有机会一定要让她尝尝你的厉害。”
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初中都还没上呢,哪儿这么多心眼子?雪兰心里想着,一声都不吭,随便她在自己耳边嘀咕。
回了屋,却见两个大姐姐进房间说起了悄悄话。
李姨娘去了太太那里,屋外只剩下了雪兰和百合。
百合熟门熟路的打开一个柜子,取出了几个小沙包。
“玩这个?”她问。
这个……不太会,最多踢两个,雪兰一头汗。
百合小姑娘已经拿一个小沙包,踢起了毽子。
一个、两个、三个……一百零七、一白零八……
这……高手啊!
百合踢掉了一个,然后笑嘻嘻的把毽子塞在雪兰手里。
“该你了。”
雪兰因为先天原因,从没做过任何剧烈运动,原来的刘五姐像是活泼型的,这一踢毽子,不就露馅了吗?
“要不,咱们还是玩别的吧。”雪兰说。
“那玩唱戏。”百合又翻箱倒柜,找出了十几个陶瓷小人。
嚯,有唐僧师徒四人,有穿着龙袍的皇上,有披着纱巾的仙女,还有带着高帽的大官……
雪兰以为小女孩也就玩玩‘过家家’之类的。
谁知人家拿着仙女小人,就唱起了《贵妃醉酒》里的戏词,咿咿呀呀的,这要不是雪兰有那么点文化功底,都不知道她唱的啥。
百合唱完几句,推推雪兰:“该你唱了。”
“咳,我嗓子疼,要不你唱吧,我光拿小人。”雪兰比划着皇上的小人说。
“好。”百合小姑娘嫩嫩的小嗓子故意压低了去唱老生,撇着嘴,皱着脸,简直笑死人。
唱完《贵妃醉酒》,又唱《女驸马》,后面的更离谱,雪兰听都没听过。
“哎呦,你们正唱大戏呢?”
三姐和百灵嘀咕完了,两人从屋里走出来。
百合把手里的小仙女一扔,拱到姐姐怀里,撒娇道:“没有……”
“行了,天不早了,我们回了啊。”百灵领着妹妹出了门。
三姐去送她,回来的时候却是一脸愁容。
“哎……”她坐在桌前连声叹气。
“你怎么啦?”雪兰问她。
“没你事。”她不耐烦的说:“快去睡觉吧,这都多晚了。”
雪兰回屋睡觉了,然后她听到李姨娘回来了,娘俩在外面又嘀嘀咕咕到半夜,都是长吁短叹的。
正文 第 4 章
第二天,两个十分‘洋气’的人走进了刘家封闭的大院。
当得起眼前一亮四个字,刘二哥刘景潮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家了。
刘二哥穿着黑色西装,戴黑色礼帽,手里还拿着根手杖,远远一看,还以为是哪个西方国家来的绅士呢。
他的妻子就更不得了,放眼四顾都是穿马甲和旗袍的女人,蓦地出现一个穿着白色长风衣和高跟鞋的,真是叫人看西洋景观一样,至少这满屋子的老老少少都看呆了,这刚结了婚,新娘子咋穿着白衣裳呢。
“老太太,老爷,我带玲玲回来了,给长辈们磕头。”刘二哥一进门,就拉着妻子给堂上的人跪下磕头。
座上的人喜得眉眼不见,尤其是老太太,连声的‘好好好’。
二嫂子叫程玲,她烫着卷发,眉毛修成了一条细线,嘴唇画的血红,披风里穿着一条紧身的黑裙子,简直和美国电影里的摩登女郎一样。
程玲带回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先送了长辈,又送小辈。
雪兰得了她送的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放着一个精致的银镯子。三姐的礼就更贵了,她得了一对银镯子。
原来二嫂的爹竟是个海关署长,原本刘家是万万高攀不起的,可谁叫刘二哥长得俊俏,做事又伶俐。读大学的时候一天一封情书写给还在念中学的程玲,到头来这姑娘就非君不嫁了。
他们二人一月前刚刚拜堂完婚,三日回门后,就结伴度蜜月去了,直到现在才回家。
要是一般的小媳妇哪敢这样荒唐,嫁人后不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少也得端茶倒水,伺候公婆吧。瞧唐氏就知道了,除了吃饭、睡觉能歇会儿,其他时候简直像个陀螺一样,围着一大家子转。
谁叫程玲的爹厉害呢,刘老爷对二儿子自己攀上这门好亲事极为赞赏,他跟海关署长结了亲家,哪敢薄待人家闺女。
于是,这一家子长辈都是笑脸盈盈、关怀备至。
“在外头累了吧,小两口快回屋好好歇歇,要不先填填肚子?厨房里备了蒸笼和米粥。”太太说。
“怎么会累呢?我自嫁到咱家,还没伺候过一天长辈,都是老爷和太太疼我,都把我当个小孩待呢。”程玲亲亲热热的挽住老太太的胳膊,晃晃说,“若叫我爹妈知道了,非得气的打断我的腿不可。”
“他们敢,我护着呢,谁动这漂亮小媳妇一根头发,老婆子跟他们理论。”老太太拍着程玲的手说。
“还是老太太最疼我。”程玲娇憨的说。
一屋子欢声笑语都围着这对新婚夫妇,几乎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的凑趣。
其中的雪兰只觉得,坐太久,屁股都麻了。
好不容易挨过了午饭,本以为能安安静静的睡个午觉,谁知这程玲一掀帘子进了李姨娘的屋。
“是三姐和五姐吧?”她笑着说,“我来瞧瞧你们。”
“二嫂,快来坐。”三姐立即起身招呼她。
程玲是个挺外向的姑娘,嘻嘻哈哈的,一进门就拉着三姐聊天。
“我就比你大两岁,跟你说话啊,就像跟我的同学们一样,一点都不拘束。”她吃着盘子里的山楂,一边酸的挤眉弄眼,一边还继续吃,“我已经不能继续念书了,本来还想去读女子大学的,谁知竟当了你们嫂子,三姐在哪里读书?我听景潮说,家里的妹妹也都是上女校的。”
“我在附近的女子中学读书。”三姐说,“家里的姐妹们在一处上学,每天都有人接送。”
“真好,让我天天闷在家里可是要命了,真想出去找份工作什么的。”程玲嘟囔道。
“工作!”三姐惊讶道。
“怎么?你没想过自己出去工作吗?”程玲说,“我们可是新时代的女性,哪能整天在家听戏、抱孩子,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可是……不好吧。”三姐犹豫道,“咱们女人家,哪能像男人一样抛头露面?何况工作的话,不就是在男人堆里了……”
程玲只觉得和这个没点自强意识的女孩说不上话来,遂笑了笑,不再多言,只是心里更想念自己的同学和朋友了。
两人没什么共同话题,三姐一直在说几个小侄子侄女的事,程玲越来越沉默,最后直接起身说:“我还有事,改天再来找你们聊天。”
三姐把她送出去,回来就冷笑了一声。
“瞧瞧她,真是半点眼色都不会看,嫁到咱家来,可有的受了。”
雪兰一直坐在旁边吃山楂,这些山楂是院子里长的,今天她踩着小板凳摘了半天。听到三姐说程玲没眼色,她愣了愣问:“哪里没眼色?”
“你跟她一样没眼色。”三姐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
“这姑娘啊,还是新娘子呢,怎么穿着一身白衣裳回来了?”李姨娘从里屋走出来说,“她刚一进门,老太太和太太的脸就变了,虽说马上就笑了,可这心里到底不痛快了。你们不知道,大前年王姨娘刚来的时候,穿着一件嫩黄色的旗袍去拜见了老太太,结果老太太啐了她一脸,说‘怎么?我还没死呢,这就穿上孝服了,是催着老婆子死呢!’,结果她就在廊外跪了一整夜。从那之后,王姨娘天天大红大绿的,也再没穿过黄色。”
“居然还想出去工作,也不知她怎么想的。”三姐叹了口气说,“不趁着热乎,早早生个男丁,以后有她好瞧的,看看大嫂就知道了。”
“说到上学。”李姨娘看向雪兰,“五姐病好了,也该去上学了。”
上学……雪兰干笑了一声,她连出个卧室都觉得环境陌生的可怕,何况出去上学。
“我不想去上学……病还没好呢。”她扭捏的说。
“我看你搬凳子摘山楂也没事。”李姨娘口气极冲,“你以前不是挺喜欢上学的吗?”
雪兰咂了砸嘴说:“也没多喜欢。”
“还是早点去上学吧,老爷喜欢咱们读书,以前他都夸过你多少回了,说你聪明,书读得好,这次惹老爷生气,你不如早点回学校,他知道了也欢喜。”三姐劝道。
“三姐说的是,就这么定了。”李姨娘拍板道。
上学啊,上辈子都没去过学校呢……她连繁体字都不认识,肯定一去就露馅了。
雪兰很烦恼,第二天就躺在床上装病,别人死活都拉不起来。
李姨娘气急了,拿绣花鞋打了她几下,无奈骂道:“随便你吧!”
不用去上什么鬼学校了,雪兰这才从床上爬起来。她来到这个时空也有些时日了,每天闷在屋里无所事事,于是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堆在房间书架上的志怪小说了。
这些小说都是繁体字,有些还是用文言格式书写的,看上去十分费脑筋,连蒙带猜的,雪兰认完一张纸上的字起码要花半天。
家里的女孩子都上学,三姐,四姐,六姐,还有姨家那对姐妹,每天都准时坐上家门口的那辆马车,去附近的一所女子中学上课。一个个都穿着蓝褂子、黑布裙、黑棉鞋,背着小挎布包,真是一水的青春靓丽。
家里只有连房门都不出一步的雪兰,李姨娘气她不争气,就把她往院子里赶。
“你既不愿意上学,就去学学眉眼高低,跟在老太太、太太身边,你也知道些事情,省得过两年嫁出去,还和个木头桩子似的。”
雪兰才不去那两个老女人身边呢,她们说起话来尖酸刻薄、怪腔怪调,哪一句话里不刺别人一下,似乎就不舒服。跟在她们身边,得跟太监伺候太后似的端茶倒水,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她又不是找虐。
虽说已经深秋了,但雪兰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在外面躲上一天也不嫌冷。就是这具身体不太好,站久了容易疲惫,所以雪兰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着,靠一本志怪小说就能打发时间了。
北方的四合院儿都有天井,虽说也喜欢弄些景观,但大都是盆栽之类的,种的树木是多年生阔叶,枝繁叶茂,取子孙繁茂之意。可是这刘家不一般,竟在院子里挖了个池塘,周遭种着许多灌木,还种了几棵枫树,颇有南方园林的趣味。
只是这四四方方的院子,想找个可以安静的地方却难,人来人往的,见了就得起身搭两句话。无奈之下,雪兰躲去了后院的一间小柴房里。
这是间木头搭的小屋,在砖房后面,很不起眼。听说早年间这里住过一个女人,那女人死在这间屋里,烂了三天才被人抬出来,所以仆人不大爱往这间柴房里取材,屋子周围的地面上布满了青苔,可见人迹罕至。雪兰日日在这里读书,从没遇到过人。
可是这天午后,她忽然听到门栓响了一下。
生怕有人进来问长问短,比如‘五姐怎么躲在这儿啊?’,‘赶紧回屋里去’什么的。
雪兰立即蹲到了柴堆后,她一个小姑娘,身材又小,往后面一猫,真是什么都看不着。
原以为是有人进来搬木柴,却听到了黄姨娘的声音。
“你到底还要干什么?”
黄姨娘带着哭腔,声音弱得仿佛一汪水,表面平静,低下却颤抖得不行。
“姨娘,我想要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一个得意洋洋的男声道。
正文 第 5 章
这个声音熟的很,是刘大哥身边的长随程武。他身量很高,长得很壮,爱穿着黑马褂,总是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
只是男仆人是不能出现在后院儿的,程武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求你放过我吧!若是被人看见了,你和我都没有好下场,这是何必呢?你哪里找不到一个女人耍呢?”
黄姨娘哭了起来,不愧是唱采茶戏出身,哭起来婉转娇啼,好听极了。
果然程武就笑了,上前一搂,想要亲嘴。
黄姨娘挣扎起来,哭道:“你强迫我成事,真叫老爷知道了,一定把你大卸八块。”
“那你怎么不告诉老爷呢?跟他说我强占了你的身子,叫他来把我大卸八块啊!”
“你!”
“你也不敢说吧,若我叫老爷大卸八块,你这被占了身子的,也得被大卸七块。”程武得意地笑着。
雪兰蹲在柴堆后面,暗暗有点害怕,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被二人发现她躲在这里。二人为不暴露丑事,指不定会杀人灭口呢。
正是下午两点多钟,后院儿里静悄悄的,秋风裹着落叶翩旋而下。
在这冷风萧瑟的午后,压抑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没有片刻停息,像猫儿在抓心挠肺的嚎叫。
雪兰看到了缠在一起的四条腿,黄姨娘白生生的腿翘着,中间夹着程武长满黑色腿毛的结实大腿,四条腿蠕动着,伴随着女人的骄喘和男人的闷哼。像麻花一样扭在一起,急躁而慌乱的结束后,他们如同死人一样摊在凌乱的衣物中,狭小的柴房里只有二人粗重的喘息。
过了一会儿,忽然又响起了黄姨娘‘嘤嘤’的哭声。
“又哭什么?刚才还骚的离不了人,这就委屈上了?”程武调笑道:“我看你舒服的紧,这里的水都快流成河了,这么浪,没了男人你能活吗?”
“你这冤家,强占了我清白的身子,还说风凉话……”
“别冤枉人,你清白的身子我可没占,不是那老头占的吗?说起来你这么骚,可是那老头子多日不往你屋里去了?”
黄姨娘悉悉索索的穿上衣服,叹了口气说:“他刚收了春英那小蹄子,怎么也得新鲜两天,生了孩子的女人,果然是比不过嫩丫头了。”
“谁说的,生了孩子的女人,有生了孩子的好处。瞧这对又大又圆还出奶,过来奶奶你大爷。”
“滚!”
黄姨娘穿戴好了,出了门,没过多久,程武也走了。
雪兰这才敢出来,只见地面上一片狼藉,土地和木柴上留下了不少白色污迹,有的星星点点,有的一团一团,还有一股腥臭的气息。她皱了皱眉,向窗外看看,确定无人后,也悄悄溜了出去。
从那之后,雪兰再也不轻易出房门半步,李姨娘拿鞋底抽她,她也不动弹。
只是每天吃饭的时候,雪兰都觉得别扭。
听那二人的对话,她原以为黄姨娘是被逼迫的,谁知这女人反而更容光焕发了。到天气下霜的时候,她还穿着收腰的高叉旗袍,走起路来大幅度扭动臀部,一点也不担心动作太大扭到腰,简直无时无刻不在发骚。
似乎这份私情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全新的体验,一个年轻的、强壮的、有力的男人,只要看到他有力的手臂和胸膛,她就从□□发出难以控制的颤栗,这让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她喜欢偷人,也喜欢被偷,这种刺激的方式让她忘乎所以。
雪兰看着黄姨娘的样子,觉得她简直疯了,难道都不害怕被发现吗?
可是两个月后,黄姨娘却忽然开始遮遮掩掩了,脸上擦着厚厚的粉,还能闻到她屋里传出熬药的味道。
一天夜里,雪兰都睡下了,却被一阵尖叫声惊醒,紧接着外面就传来了乱糟糟的声音。
她爬下床,想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却被李姨娘拦住了。
她虎着脸说:“小孩子家家,凑什么热闹,滚回去睡觉。”
说完,她穿戴好,自己看热闹去了。
第二天,雪兰才听王妈说,黄姨娘最近一直推脱身体不舒服,很久没服侍老爷了。昨晚上老爷心情好去看她,谁知没多久,他就踹了房门,撕着黄姨娘的头发,把她拖到了门廊上,在外面又踢又打,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
然后,家里就来了个大夫,先给刘老爷看了半天,又挨个姨娘瞧病,也过来给李姨娘看了。
李姨娘却笑着说:“我就不必了吧,老爷都一年没进过我屋了。”
大夫说:“还是看看吧,这病邪乎,听说姨太太们感情好,都是一张桌子吃饭的。”
李姨娘气的翻了个白眼,骂道:“真真的娼|妇,自己偷人染病也就算了,还连累旁人,若是真沾在了我身上,我就把她撕了喂鱼。”
雪兰正站在一边,就问大夫:“什么病?”
李姨娘驱赶她说:“没你小孩子的事,别乱打听。”
后来问了三姐才知道,竟然是花柳病。
雪兰听后,浑身起了鸡皮疙瘩,XX的,这是性病啊!就是那传说中电线杆上小广告中的病,专治淋病、梅毒、尖锐湿疣……没有抗生素的时代,绝症啊!
李姨娘天天跟她一张桌子吃饭啊,这年头又没有洗洁精,筷子碗的能洗干净吗?雪兰恨不能出去吐上一吐,把这几个月吃的饭都吐出来。
还好这是接触性传染病,虽在一张桌吃饭,但刘家人吃饭很规矩,倒也没什么。
过后,雪兰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她不知道,自己曾躲过的那个柴房里正发生着惊天动地的事。
黄姨娘被压着,跪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她鲜亮的旗袍裹着她丰满的身躯,像个裹着的大粽子。脸上有两个大大的巴掌印,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呜咽着喊道:“老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是被逼的!呜呜呜……”
刘老爷坐在一张被搬进柴房的木椅上,阴暗的柴房中,他的脸色暗淡无光,看着她跪在脚下又哭又闹。
太太也站在旁边,叹了口气说:“这都怨我,原以为大儿媳能当了家,我也就不管后院了。哪想这贱|人招来了丑事,还染上了脏病,差点害了我们一家人,我看直接打死埋了吧。”
黄姨娘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耳边流下很多汗水,像被雨打湿了一样,她害怕到浑身颤抖,然后拼命的磕起头来,磕磕绊绊的求饶:“老爷,老爷,饶了我,是那程武强迫我的!是他强迫我的!我原想告诉老爷、太太,可他威胁要杀了我和小少爷,求老爷看在小少爷的面上饶我一命!”
“程武呢?带来没有?”刘老爷幽幽的开口。
“在外头站着呢。”太太说。
“叫他进来。”
程武一进门,黄姨娘就扑过去,又掐又打:“是你这个混账流子强占了我,还染了脏病给我,我要让老爷太太给我做主!”
程武却一把推开她,跪下说:“老爷太太明鉴,就是打死小的,小的也不敢做这等事,不知姨太太为何要污蔑小的,但小的能证明自己清白,还请女眷转身。”
太太回避后,他三两下除了衣裳,光着身子转了一圈说:“老爷看到了,若说小的强占了姨太太,还把病过到她身上,怎么小的身上没有病呢?”
黄姨娘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哆嗦道:“你……你……”
刘老爷却站起来身来,猛地扇了黄姨娘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黄姨娘的脸被打的歪在了一旁,嘴角流下了血迹。
“婊|子,贱|货!说出奸夫是谁?快说!”
“老爷,我没说谎,真的是他!那天晚上他偷溜进我屋子,事后他要挟我,我害怕所以不敢声张,此后他三番两次逼我成事。可是近两个月他都没来找我了,我不知为什么我染上了他却没有,老爷你要相信我。”
太太却忽然插嘴道:“要冤枉人也不先打听好了,两个月前,程武叫老大派去了山东,莫非他长了翅膀,天天飞来跟你私会?”
刘老爷忽然发起狠来,抓着黄姨娘的脖子,然后一脚一脚踢在她肚子上。
“你当老爷是三岁小孩?信你这些胡诌,前些日子你天天涂脂抹粉,骚的三里地外都能闻到,这是正跟奸夫相好呢,你们倒是情深意重,到现在还护着他。”
伴随着惨烈的尖叫声,不一会儿,黄姨娘就歪在地上不动了,两条大腿中间流出了鲜红的血液,血液混杂着地上的泥土,变成深暗的黑红色,和她过去留在地上的白浊,又一次融合在了一起。
太太‘哎呀’一声,摇摇头道:“没想到,连孽种都有了,真是……怪不得要护着奸夫呢。”
“都是你,不知道把好门户,还有脸说!”刘老爷气道。
“我回头教训大儿媳妇。”太太迟疑了一下,又说,“说起来咱们都没染上病,就是可怜了小三,才五个月大……”
刘老爷皱着眉说:“还不知道是谁的种呢,死了倒也干净,送出去养吧。”
“是。”太太笑了笑,跟刘老爷出了柴房。
正文 第 6 章
黄姨娘叫一张席子裹了,也不知扔去了什么地方。外面都说,黄姨娘流产,一尸两命。
平日跟她称姐道妹的王姨娘还凑上去哭了两声,只是连碰都不碰那尸体一下。她心里万分庆幸,不但这骚货死了,连带她生的儿子也染上了那病,老爷嫌弃,叫扔出去养,怕没几天活头,乐的王姨娘当天的饭都多吃了一碗。
这天晚上,各处都唏嘘不已,太太屋里也不例外。
这屋里有一张雕花大木床,是张太太的陪嫁,黄花梨木的,她当小姐那会儿就睡在这张床上,如今也已经四十多岁,是有孙子的人了。可惜到如今,她也独守空床十来年了。
她的丈夫刘品三是个有能耐的男人,志气也颇高,守着一大份家业,民国后还当了政府里的官,只是他对女色上太放纵。一个个女人抬进门后,张太太也就看开了。
哪个富贵人家不是这样呢?还好她生了两个儿子,而且是刘老爷唯二的儿子。两个都很出息,不但念了大学,毕业后也都进了政府。
张太太给躺在身边的大儿子喂了一瓣苹果,像小时候似的,大儿子还是最爱吃苹果。
“那个娃娃怎么处置的?”太太问。
刘大哥叹了口气说:“留他在世上也是活受罪,这花柳病到后期浑身能烂成水。到底是我们的兄弟,直接送他上路了。”
“咱们也不是那等心狠手辣的人,怪只怪他是个男孩啊,这屋里的女孩子,有哪一个我不是娇生养着,只叹他生错了。”太太懒懒的说,“我不能叫他长大了分薄你们兄弟的东西,便是他只拿分走十个银元,我也难受的不行。”
“太太快别放在心上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值当什么。”刘大哥说。
“程武都收拾干净了吗?”
“放心,他晓得,我叫他耍够了那女人,最后给她留点纪念。他从窑|子里买了盒雪花膏,那膏子里混了老鸨命人从得病女人疙瘩里挤出的脓水,那女人用了,干干净净,谁都查不出来。”
太太又叹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小二有他丈人帮衬,前途不差什么。就是你啊,在政府里干了五六年了,还是个小科员,送上去那么多钱,也不见动静,真急人啊。”
“那些老东西可不差钱,一月光拿饷,就能富得流油,加上四处送的,一点钱他们是看不在眼里的。”
“那……你之前说的,有眉目了吗?”
“我给他看过三姐的照片,看着倒是满意。那老东西一般女人玩腻了,现在只稀罕女学生,吹拉弹唱不算完,还得琴棋书画,能说会写,这样大家闺秀似的姑娘上哪儿捣腾?花钱可买不来。”
太太笑说:“那就送他一个,咱家后面还有一大串好闺女,总能让你顺顺利利升上去。”
这个星期天,学校里不上课。
一大早太太身边就派人来,把李姨娘和三姐都叫了过去。
等她们回来的时候,一关上门,娘俩就抱头哭了起来。
“我可怜的三姐,她们这些作孽的,是要逼死我们呀!”李姨娘捶胸挫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姨娘,快别哭了,叫人听见。”三姐流着泪说。
“她们敢做这缺德事,还怕人听见呀!”
原来太太把她们叫过去,是说三姐的婚事。
许久没带上笑模样的太太,笑的眼睛弯弯,她拖着三姐的手说:“真是个好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伶俐,也是时候该说婆家了。”
三姐当场就白了脸。
李姨娘扯了个笑容说:“还小呢,不过才十五,她还想多伺候老爷和太太几年。”
“不小了。”太太笑着说:“我十五的时候已经嫁给老爷了,以后就不要上学了,在家里面安心备嫁吧。你爹和你哥哥已经给你找好了人家,是你哥哥单位的副局长,家里有的是钱,人也好,很知道疼人,若今后能生下一男半女,论福气比我这当太太的都强。”
李姨娘只觉得一股邪火冲上心头,硬压着火,刚要辩白几句,就见太太挥了挥手。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老爷也答应了,你们走吧,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办。”
娘俩互相搀扶着走了回来,路上硬压着哽咽声,眼泪就没停过。
“她真是不得好死!你也是老爷的亲闺女,他怎么舍得这么糟践你!”李姨娘嚎啕道。
“有什么舍得不舍得,大姐和二姐还不都这样,咱们不是早就知道吗?这宅里尽是吃人的。”三姐哭着说。
“不成,我若闭着眼睛把你嫁出去,后半辈子我也活不了了!我得再去求求老爷。”李姨娘擦擦眼泪,出了房门。
他们要三姐嫁的人姓陈,这位陈副局长名声在外,那真是荤腥不忌的主。家里养着一堆姨太太也就算了,凡是收进家里的丫鬟,没一个逃了魔掌,这门里头弄死的女人,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说好听些是嫁过去当姨太太,说难听些不过是送了个玩物。
没多久李姨娘回来了,一边儿脸上多了个红肿的巴掌印。
她搂住三姐,肝啊肉啊的嚎了起来:“我是这么个贱命,没想到你也这般,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姨娘你别哭了,当姨太太也没什么不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吃有喝,穿金戴银,还有什么不足呢?姨娘这辈子不也活的挺好,若你没当这家的姨太太,哪儿来的我和五姐?” 三姐强笑着说。
“若是一般人家的姨太太,我也不难受了,比起嫁给穷小子受苦,当小又算得了什么?可那家不能去,他……他……那龌龊事我都说不出口!你若去了,就得被糟|蹋死了!”
雪兰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这又不是叫黑涩会绑票,送去妓|院卖了。长了两条腿,不愿意就跑嘛,莫非虽然哭的惊天动地,其实也舍不得大宅门里优渥的生活?
“姨娘和姐姐既然不愿意,为什么不带着我一块逃走呢?”雪兰这样想了,也就这样问了。
李姨娘擦擦眼睛说:“你知道什么,说跑就跑,哪里这么容易?”
“怎么不容易?”雪兰说,“咱们又不是被绑了手脚,想跑一定能跑的。”
“姨娘……”三姐满眼希冀的望着她。
李姨娘摇摇头:“即便能跑,咱们三个女人能跑去哪儿呢?我这一辈子都没出过门,出去了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何况咱们身上也没钱。再说了,先不提咱们一跑就能叫抓回来,万一叫拐子打了,卖了怎么得了,咱们这地界上的地痞流氓可不少。”
弄了半天,不止雪兰害怕外面的世界,这些被养在宅门里的女人也害怕,为了这么个避风港,也就随便家里的男人摆布她们的命运了。
雪兰深深叹了口气,十二岁的小姑娘头发稀疏干黄,身上瘦得一把骨头,这一叹气,颇有些可笑。
她本以为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胆小怕事,还没点儿本事,可谓无用到极点,哪知身边的两个女人比她还没用。
“没钱?姨娘的首饰匣子里有不少银首饰吧?换成银元也有个几十块了,咱们又不露宿街头,哪里这么大胆的拐子敢当面拐人,至于咱们一跑就让抓回来……咱们不会直接坐上火车吗?大路条条,四通八达,随便找个大城市藏起来,这辈子他们都别想找到咱们。”
李姨娘和三姐惊讶的看着雪兰,过了好一会儿,李姨娘才说:“你一个小孩子,想的太简单了,这不是你该插嘴的事。”
雪兰也就闭嘴了,很多事情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敢做。
相比于眼前的恐惧,很多人好逸恶劳,只去走最简单最大众化的一条道路,忍着忍着,步步退让,底线也越来越低。当退到不能再退的时候,就怨天尤人,抱怨上天不公平,却不知道上天每时每刻都给你铸造新的道路,只看你敢不敢迈出这一步而已。
显然李姨娘和三姐都很犹豫,一边是她们熟悉的富足生活,吃穿不愁,高床暖枕;一边是不知前路,陌生而充满危险的社会。两个女人显然更倾向于前者,相比而言,那个可怕的副局长,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这天对李姨娘一屋的人来说是个晴天霹雳,也没人有心思去用饭了,都坐在屋里,或是一语不发,或是默默垂泪。
外面的天一点点变黑了,屋子里暗下来。从窗外望出去,其他屋里都点上了蜡烛,只有这间房还是黑不隆冬的。雪兰只好自己点上蜡烛,火光下,李姨娘和三姐全都哭得双眼红肿。李姨娘侧颊上的巴掌印还非常明显,这是刘老爷打的,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女人的半张脸都肿了。
雪兰觉得很饿,很想去大厅里用饭,可是屋里的两个女人都哭成这样,她有点儿不好意思离开,似乎不陪她们难过,有些不够意思,毕竟她们两个对雪兰都挺好的。
正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王妈的声音传来:“姨太太,郑姨太太来瞧您了。”
李姨娘脸色变了变,朝外喊道:“今儿个累了,郑妹妹明天再来吧!”
外面传来郑姨娘柔柔的声音:“李姐姐,大家都在厅里用饭呢,太太知道您心情不好,命我端了饭食过来,这要是再端回去,老爷和太太的脸上都不好看,姐姐说呢?”
李姨娘气得捶了下桌子,起身打开了房门。
郑姨娘提着两个食盒走进来。
正文 第 7 章
“姐姐自己生气,怎么让两位小姐也跟着挨饿啊,三姐、五姐快吃点东西吧,这心里不痛快,更不能亏待自己。”
郑姨娘比李姨娘晚进门两年,这十几年里两人斗得跟乌眼鸡一样。李姨娘见了她,只有更不痛快。
“怎么?你是来看我娘几个笑话的。”李姨娘冷冷地说。
郑姨娘柔柔地笑了,把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摆上,还摸了摸雪兰的脸:“瞧五姐这瘦的,你姨娘也不知道疼你。”
“滚开!”李姨娘骂道,“我告诉你,不用在这儿看我们笑话,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你以为你们能逃过!”
郑姨娘却往门口一站说:“姐姐不必往我身上撒气,还是多花心思教教三姐吧。听说那位副局长最喜欢玩花样,也不知道折腾死多少小闺女。姐姐也是堂子里出来的人,自然比我们这些懂事,教教她怎么应付,也省的红颜薄命。”
李姨娘被气得浑身哆嗦,抬起一只手就要扇她,却被郑姨娘躲过了。
她走出门口,还没忘回头说一句:“对了,你是当娘的,可别学你们家五姐,一不高兴就跳池塘。”
伴着郑姨娘婉转的笑声,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到呼吸声。
李姨娘身体晃了晃,跌坐在桌旁,刚才强忍的泪水也止不住地落下。
这晚,雪兰隔壁的蜡烛燃了一夜,时而传来李姨娘的哭声。
第二天下起了大雾,外面昏沉沉的。
屋顶上落满了霜,天气越来越冷了。
雪兰被一阵开门声音弄醒了,她躺在暖呼呼、软活活的被窝里,一点也不想起来。
翻了个身,蒙住头,正想继续睡,却被一只伸到被窝里的手弄醒了。
“五姐,醒醒。”李姨娘拍打她,“我有事问你。”
雪兰在被窝里扭动了两下,像个对虾一样躬起背,如同一只大蚕茧。
“哎,跟你说话呢,醒醒。”李姨娘又摇她。
雪兰把她的手推出去,抱怨道:“你别摸我,手怪凉的,人家还想睡呢,等会儿再说呗。”
“我问你,昨天的事是从哪儿知道的?你知道上哪儿坐火车吗?怎么坐?”
雪兰这才猛地惊醒了,刚才她还以为自己睡在现代,妈妈正在叫她起床呢。
“你倒是说话啊。”李姨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显然是一夜没睡,她焦急的问,“这些都是哪儿知道的?”
“你决定走了吗?”雪兰问。
“你倒是小声点。”李姨娘压低声音说。
雪兰披上棉袄,爬下床,拿了一张报纸递给她。
“你看看这条广告,寮治遗精店,西四区北二街南首,火车站旁边,售火车票。”
李姨娘看了半天,把报纸一扔说:“给我看什么,我又不认识字。”
“哦,这就是卖黄牛票的。”雪兰摸摸头,心想这年头卖黄牛票的都能打广告了。
“黄牛票是什么?”
“黄牛票……总之,这个票可以临时买,付得起钱就行了。”
“那……”李姨娘满脸犹豫,“你说……”
“哎!”最后她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沉默不语。
雪兰知道她纠结,也许还是害怕吧,在宅门里养了十多年的女人,除了这一亩三分地,外面的世界太大太陌生。离了这宅院,三个女人怎么过活?万一没成功,又被抓回来怎么办?为了亲骨肉才鼓起勇气,可这勇气却敌不过毫无准备的手足无措。
“姨娘,你跟三姐说过了吗?”雪兰问。
“我还没跟她说。”李姨娘擦擦眼睛,“我是个无能的东西,若不能带她走,只白叫她高兴了。”
雪兰看着李姨娘,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妈妈,都是为了女儿劳心劳力。
“你也不必心急,咱们慢慢筹备。”雪兰说,“总归咱们也试了,即便没成功,也好过随便叫人摆弄。”
李姨娘是不能出家门的,但雪兰不一样,她是家里的小姐,叫家里的马车出去,买个点心,逛逛书店什么的,只吩咐一声就行了。
车夫是每天送小姐们上学的,跟以前的五姐还算熟悉,他问雪兰要去哪儿。
雪兰说:“叔,你带我去找个实诚点的当铺吧。”
车夫惊讶地回头:“五姐,您找当铺干什么?”
雪兰说:“是姨太太叫我去的,我三姐这不是快出门子嘛。我姨娘没本事给她添置什么,想着当了几个首饰,换成银元,也叫三姐出门子的时候捎上,省的去了那边没处摸索。”
“唉!”车夫叹了口气说,“老爷不能少了三姐的,姨娘也宽宽心吧。”
“你还不知道这当娘的,她想补贴闺女,谁能拦住她啊。”
“那姨太太还要把首饰赎回来吗?”车夫问。
“姨太太只想多当点钱。”雪兰说。
“那送去当铺就不值了,直接卖到首饰铺子里,他们炸一炸就当新的卖,所以也收旧首饰,虽说要不到买时的五成价,但比当铺好。”
“那就听叔的。”雪兰说。
“行,你坐好了。”车夫挥动了鞭子,马车动起来。
这是雪兰第一次上街,说实话心里有些惴惴。
她撩开车帘,窗外的一切都陌生无比,古旧的街道繁华如洗,各种让人不敢置信的景象一一扫过,黄包车夫、旗袍长衫,惊得她目瞪口呆。
她还看到了留着长辫子的半月头,提着棒子的巡逻,活像在看电影一样。
这时,马车停了,车夫掀开车帘说:“到了,下车吧。”
雪兰很犹豫,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小心的伸出脑袋,四处看了看,这才让双脚落了地,然后她缩着脖子跟车夫走进了一间首饰铺子。
店里的女雇员立即迎上来,直接向穿着缎子棉袄的雪兰搭话。
“小姐,买首饰吗?”
“不,卖首饰。”雪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这些全卖了,一共有三对银镯子,两根簪子,两对耳环。”
女店员挺有职业素养,脸上的笑容不变,弯着腰引路说:“那让我们店里的师傅看看。”
这些首饰一共卖了二十八块银元,店里明显压价了,不过雪兰也是个内向没用的,说不过人家,没能再提提价。她用一块布包了,揣在怀里,这可是一大笔钱,光吃馒头咸菜的话,足够她们三个女人吃两年了。
出了首饰店,雪兰又说:“姨娘还叫我去裁上两丈棉布。”
晌午的时候,雪兰揣着银元和棉布回家了。
李姨娘似乎一直站在门口等她,一见她回来,就急忙把她拉进屋,忙着问:“卖了吗?”
雪兰把银元放在桌上说:“一共卖了二十八块银元,我把两块银元在布店换成了零钱,咱们做棉袄的时候,把银元和首饰缝在里面,跑的时候就穿着跑了。”
“那好,我马上就开始做棉袄。”李姨娘说。
“姨娘你准备好走了吗?”雪兰却问她。
李姨娘沉默了一会儿,咬着牙说:“走!我无所谓,你们姐妹两个,无论如何也不叫他们糟践。”
“那我们去找三姐,跟她商量商量。”
刘三姐自从知道要被送出去当姨娘后,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人可见的瘦了下去。听了雪兰和李姨娘的话后,她整个人都呆住了。一会儿,竟流出了眼泪。
“娘,你真要带我走吗?你不怕吗?我好怕,我们出去了可怎么生活呢?”三姐扑在李姨娘怀里,哭的一抽一抽的。
“闺女,娘是穷苦人出身,知道外头穷人过得什么日子,但就算是苦,也好过送去给那些人糟蹋。就算是个死,但咱们娘仨死在一起,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正文 第 8 章
第二天,三姐去太太屋里跪了,说想去学校跟老师同学道别。
她说嫁人后还要靠娘家帮衬自己,必定会在局长面前替父亲和哥哥美言,只希望嫁人前能去学校多待几天。
她说的诚恳,太太也希望她欢欢喜喜的嫁了,而不是嫁个仇人过去。又看到李姨娘裁了料子给三姐做衣裳,以为她们是想开,乐意嫁人了,于是就痛痛快快答应了。
因日夜赶工,不过三天功夫就做好了衣裳。
这天早上,娘仨穿上缝了银元、首饰在里头的棉袄,然后围在桌前吃了顿早饭。
一顿早饭安安静静,谁都没有言语,她们没有讨论若是失败怎么办,只是默默地望着彼此。
用过早饭后,李姨娘摸了摸三姐雪白的小脸,又给她整了整书包带子,轻声说:“小心些,若是没等到我们,你千万别自己跑,再回家来。”
“不,若没等到你们,我宁可死在外面,也不回这个家来。”
三姐陡然得了生的希望,便忽然想开了,觉得外面天大地大,没必要拘泥于这方小天地。以前她听二嫂说出去工作,当时还笑话她,现在却觉得女人又怎么样?若能养活自己,自然谁的话也不用听。她恨死了这个家里的人,恨死了不把她当人看的父亲。她此时笃誓,还存了一种别扭的心理,你们不是非要作践我吗?那我就死给你们看,让你们良心不安。
这个小姑娘不知道,只有好人才会良心不安。
三姐上学去了,李姨娘也光棍,端着水果去见刘老爷。她本就是伺候人的,惯会撒娇歪缠,就算三十多岁了也功夫不减。
“三姐就要出嫁了,我这当姨娘的就想多给她置办点东西,想亲自出门挑挑,老爷就应了我吧。”她跪在地上抱着刘老爷的腿说,“我知道老爷不会亏待三姐的,只是我给她做,也是个心意,就当圆了我这当娘的想念。”
刘老爷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随手拿出五块银元给她,叹了口气说:“母女天性啊,难为你了,我这当爹的也不是不疼她,让她自己想开点。哪家的小姐不嫁人呢?她嫁过去就是姨太太,穿金戴银,还有什么不满?”
“老爷说的是,三姐也感念老爷的恩情。”李姨娘把银元攥在手里,嘴角露出了笑容。
她带着雪兰大大方方走出刘家大门,她们轻装而行,李姨娘只拿了个巴掌大的手提包,雪兰倒拿了个小包裹,里面装着点心,她边走边吃,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车夫正等在门口,李姨娘却塞给他一毛钱。
“我们要去逛的地方太多,赶马车不方便,我们就坐黄包车走,大哥歇会儿,去喝杯茶吧。”
然后不等车夫说什么,她就拉着雪兰坐上了路边一辆黄包车。
黄包车转弯后,她发现身后没人跟来,于是就说:“去附近的女子中校。”
不一会儿,她们在学校大门口见到了三姐,她兴奋的奔过来,扑在李姨娘怀里。
“我假装肚子疼,老师就放我出门了。”她擦擦眼泪,露出了笑容,仿佛心里的大石头已经落地。
她们在小巷子里脱下了身上的缎子衣裳,只穿蓝布棉袄,又叫了另一辆黄包车去火车站。
通阳是北方的小城市,但火车站也是人挤人。
她们找到了卖黄牛票的那个商店,买了最快发车的三张过车票,也甭管火车开往哪里,直接上了车。
当火车启动的时候,三人都笑了,这笑容带着放松和释然,带着脱离束缚和天大地大的自由舒畅。
“我真害怕,到刚才为止,我都紧张地想吐。”三姐摸着胸口说,“娘,咱们这就跑了吗?”
“跑了,以后过得再苦再穷,也不回来了。”
养到十五的闺女,终于能正大光明叫她一声娘了,也许是想起了这些年的委屈,李氏又落了泪,用棉袄袖子擦了擦脸。
她们刚才匆匆上了火车,直到现在才开始研究车票。
这车票是一张白纸,用红油墨印刷的,字又密又小。
三张票花了五个银元,这是很大一笔钱,雪兰原以为是黄牛票的原因才这么贵,谁知终点站却印着‘北平’两个大字。
“娘,这票是去北平的。”三姐说。
“北平……”李氏皱着眉头,显然不知这是哪里。
“就是前清的京城啊,这几年改名叫北平了。”三姐说。
“京城啊,那可是大地方。”李氏惴惴得说。
三姐却很开心:“咱们也能去京城了,真好。”
她们买得是二等车厢的坐票,里面人不多,都是穿得挺体面的人。
李氏没出过远门,连通阳都没出过,她原以为坐火车离乡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如今做了,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火车上也有不少女人呢。
她们上车太匆忙,没有准备任何东西,只有雪兰包裹的几块点心,午饭就用这个填了肚子,可是距离到站还有很久很久。
而刘家大院正闹翻了天。
刘家人直到下午才发现事情不对头。
那会儿车夫刚把四姐几个女孩子接回家,然后禀报说没有接到三姐。
“我去学校问了老师,老师说她不舒服,上午就离开了学校。”车夫说。
刘老爷皱起了眉头,问门房:“李姨娘回来了吗?”
门房说:“早上带着五姐出门后,就没回来。”
“他妈的!贱|货!”刘老爷摔了茶碗,疾步向李姨娘的房里走去。
李姨娘屋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人们进去翻箱倒柜,发现一件衣服都没少,只是首饰匣空了。
待听车夫说,前几日李姨娘吩咐五姐去首饰店卖了首饰,刘老爷就砸烂了一屋子的东西。
“叫人去找!去找!真是胆大妄为、愚蠢之极!”
“去治安局,说家里的姨娘拐带两位小姐跑了。”太太焦急的说,“怎么办?都说好了的,半月后送到局长府上,这下可怎么交代!”
“臭婊|子,竟然敢骗我!”刘老爷气的青筋暴起,想起早晨那贱|人来找他哭诉,他还给了她五块银元呢,竟然是准备逃跑的!
“这李姨娘是不是疯了?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姑娘跑出去,能的她!只怕没有饿死在路边,就先叫人卖进窑|子了,果然戏子出身的都是婊|子,给她活路不肯走,偏带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我好吃好穿养了她们三个十几年,没想到养出三个白眼狼来,等抓回来,我扒了她们的皮!”
雪兰她们能顺顺利利的逃走,也多亏了她们日常给别人的印象。三个懦弱的女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娇滴滴的养在宅门里,别说她们自己逃走,赶她们出去也赶不走的,谁想这样的女人竟带着两个女儿跑了呢。
“先别想扒她们的皮了,先想想怎么应付局长吧,都说好了的亲事,新娘子跑了,这不是落他面子吗?咱们老大在人家眼皮底下,以后还有好?”太太恨恨地眯起了眼睛,“我看,要是临时找不回三姐,就先拿四姐顶上去。”
刘老爷却摇摇头:“四姐不行。”
“怎么不行!一个贱人生的丫头片子,还比不过老大的前程重要吗!”太太心头起火,暗骂这老头子怎么没染上花柳病死了呢。
“四姐有人家了。”刘老爷说,“她自己认识一个男同学,是丰业制药家的大公子,郑姨娘早跟我说过了,等四姐过了十六就嫁过去当小,我临时变卦,不是得罪人家吗?”
“那咱们老大怎么办?”
“我看,把百灵嫁过去。”刘老爷说,“她十六岁了,正合适。”
“她可是熊家的人,再说姨奶奶能答应吗?老太太那边又怎么说?”太太迟疑地问。
“我妹妹生不出儿子,熊家把个生了儿子的小妾宠上了天,妹妹一气之下回了娘家,都两年了他们也不来接,难道还会在乎这两个闺女吗?至于我妹妹,吃我的,穿我的,我可不白养着她。”刘老爷又吩咐道,“这次可把人看紧了!”
郑姨娘屋里,四姐担忧地问:“娘,他们不会拿我代替三姐吧?”
郑姨娘正在做针线活,她幽幽地说:“放心,你不会有事的,不过我倒是小瞧了李氏那个女人,她还真有胆子带着闺女逃跑,不过这是有胆无谋。一个弱女子,还带着两个孩子,无依无靠的,简直是找死。这做人啊,最不能冲动,做事情更要谋而后动,头脑一热做出的事情,总是让人后悔的。虽一时被人压制,但只要忍住了,细细谋划,早晚有翻身的一天。只是李氏大字不识一个,所以也不懂这些道理。”
四姐若有所思。
郑姨娘又摸了摸女儿的脸:“你早晚要嫁给赵公子当小,他们家大业大的,你可别仗着跟他有情谊就自以为是,得低扶做小伺候他们一家人,让人人都念你的好。这男人啊,在女人面前都像孩子,你得花心思让他依赖你,他早晚会离不开你的,到时候虽然是当小,你却能当他的心头肉。大房就是气死,也拿你没办法。我是嫁给了老爷这没心肝的东西才没得着好,不过那赵公子,一看就是好摆布的……”
正文 第 9 章
坐这趟火车没把雪兰折腾死。
这是旧式的铁皮火车,跑起来特别慢,还每个车站都停一停,从通阳到北平这一段路,如果是在现代社会,坐着高铁,撑死走五个小时。
可在这里,她们坐了两天两夜都没到站,有时候火车干脆在半路停下,几个小时不动弹,简直急死人了。
雪兰实在撑不住了,还想干脆半路下车算了。
李氏却觉得花钱买了票,半路下车折本,说什么也不肯。
“你过来躺我和你姐姐腿上睡,别和个猴似的到处折腾了。”李氏嫌她事多,把她搂在怀里抱着,“咱们出门在外,你要听话,时刻跟着娘,万一叫人拐走了,娘上哪儿找你去?”
虽然是抱怨,声音却柔软,好似春天的柳絮,透着一股黏糊的甜味。一路上她都在跟姐俩商量,到了北平该怎么过日子。她说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永远都说不够。
“咱们先租个小房子,然后我去找帮佣和洗衣裳的活。”她小声说,“咱们的钱省着用,也能用不少时日呢。”
“我也出门试试,上了这么多年学,就不信找不到工作。”三姐说。
李氏和三姐自从成功离开了刘家,仿佛都变了个人,对前方的道路充满了期待。
雪兰摸摸鼻子,不太看好她们。
李氏当了这么多年姨太太,养尊处优的,还帮佣、洗衣裳?她厨房都多少年没下过了,至于三姐,才十五岁的小姑娘,能干啥?
终于,随着喇叭里广播员温柔的声音,火车停在了北平火车站。
走下火车,雪兰觉得自己快虚脱了。李氏和三姐看上去也很累,尤其是李氏,她几乎没合过眼,一直盯着自己的俩闺女。
火车站非常热闹,到底是过去的皇城,简直是旧时代和新时代更迭的特殊坐标。
你会看到洋气和高楼和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错落交织,会看到留着长辫子带瓜皮帽的人与提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人走上同一趟电车。就像一张古旧的老照片,定格在了一个特殊的时期。
“咱们去租房子吧?”李氏提议道,她紧紧地拉着两个女儿,生怕弄丢了谁,可是站在人群里,她却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迈步,于是随意拦住了一个过路的妇女,问她:“大姐,我们想在附近落脚,你知道哪里能租房子吗?”
雪兰简直有捂脸的冲动。
果然,人家笑着摆摆手:“我也不熟,你们去问别人吧。”
李氏又要去问别人的时候,雪兰赶紧拉住了她,说道:“你快别问了,跟我走吧。”
“你去哪儿?”李氏惊奇地看着她。
雪兰带着她们来到了一个报摊前,对摆摊子的人说:“给我一份有租赁房子的报纸。”
摊贩随意翻了翻,递给雪兰两份报纸道:“一分钱。”
雪兰接过报纸,然后和三姐一起看起来。
报纸上租赁的信息很多,三姐看了,却一头雾水,她对北平的地名很陌生。
“要不咱们先去住旅馆?”三姐提议道,她望望火车站附近的一间旅馆,露出了向往之情。
“在旅馆住一夜,去租房子能住半个月了。”雪兰摇摇头,然后点了点报纸上的一条信息说,“咱们就去这里。”
她率先向一个公交车站走去。
李氏焦急地喊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雪兰说:“你们跟着我就对了,保证走不丢。”
这时候已经有公交车了,雪兰对着站牌看了半天,然后带二人上了车。车票7分钱一张,有点贵,坐了很久的车,又走了很远的路,她们终于来到了一个盖满破烂小楼的地方,房子一排排的,巷子里又脏又乱。
在这里随便一问,就找到了赁房子的人。
雪兰说:“我看到报纸了,你们这里租赁20平米的单人间是吗?”
房东见是个小女孩跟他打交道,也不在意,点点头说:“一个月四块银元,不包括水电,租吗?”
“四块?这么贵!”李氏插嘴道。
“四块算便宜了。”房东也不多废话,来这儿租房子的都是穷鬼,爱租不租。
“租。”小女孩说,“有床吗?”
“有一张双人床,竹子的,有一个小壁橱,别的没有。”房东领她们走上了黑漆漆的楼道,楼道里一股尿骚味,他打开二楼的一个房间说,“就是这儿。”
这是个单人间,普通卧室大小,一张床就占据了半间屋子。有一个小窗户,窗户上没有玻璃,冷风‘飕飕’地吹进来。
尽管如此,她们也找到了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可以安安稳稳睡一觉了。
这时候已经傍晚了,雪兰本想出去买点吃的,李氏却不肯。
“天黑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咱们就别出门了,饿一晚上死不了人。”
雪兰简直无语了,小女孩抓了抓头皮,已经一星期没洗头了,痒痒的受不了。
这天晚上,三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了,身边的李氏睡得很死,鼾声震天。
第二天天亮了,李氏才敢带两个女儿出门。
她现在有什么都先问问小女儿的意见,不光是因为这一路上小女儿领着她们,更因为她表现出了一种万事有数的态度。
李氏并不觉得女儿奇怪,她心里还挺自豪的,觉得小女儿聪明,能识字看报,比她这个当娘的强一万倍。
三姐却是惊奇,自己的小妹妹还挺大胆的,领头在陌生城市行走,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想到过去刘老爷经常夸赞五姐聪明,这一路上还真多亏她了。
这附近有不少杂货店,都是小买卖,东西很便宜,三个女人买了一路。
两包棉花4元1角,六米棉布6元8角,她们准备回去做棉被。又买了煤油灯、煤炭、盆子、锅碗等,还买了两块木板,几个钉子,最后她们花五角钱,买了五个茶叶蛋和十个白馒头。这年头吃的东西其实不贵,不过大部分穷人也是拿不出这五角钱的。雪兰她们看似节省,实则浪费,可谁叫她们都没出过门呢。
回到家后,李氏喜滋滋地坐在床上缝棉被。
雪兰踮着脚,用从房东那里借来的锤子,往窗户上钉木板。
三姐在数钱,她数了两遍,细眉轻蹙:“娘,咱们只有十五块钱了。”
“别担心。”李氏说,“我这里还有两根银簪子,还有……”
她压低声音道:“还有一对金坠子,这是早年生你的时候,老爷赏给我的。”
说到刘老爷,李氏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三姐却说:“以后甭提那个老不死的,养了闺女就祸害,也不怕遭报应。”
三姐和李氏一起做针线活,不到晚上就做出了两条厚被子。一条垫在下面,一条三个人一起盖。
这天晚上,三人吃得饱饱的,盖着干净温暖的棉被,也没有冷风吹进屋里。第二天睁眼的时候,都已经快晌午了。也许是终于松下了多日来绷紧的弦,三人都睡得特别踏实。
日子安顿下来后,天气就越来越冷了,屋里生起了火炉,她们扛回家一袋玉米面,花了两块钱。这一袋玉米面是通货四十四斤,可以烙玉米饼子配咸菜吃。
这玉米饼子跟现代的可不一样,非常粗,吃下去,能磨破喉咙,当然这是比较夸张的说法,不过在雪兰看来就是如此的,她一个在物质富裕的环境中长大的姑娘,觉得自己都快得厌食症了。李氏和三姐也没好到哪儿去,只是硬着头皮吃而已。
这年头普通老百姓都吃这玩意,因为是地里的高产粮食,只有工薪上班族才能吃白面肉菜。何况现在是冬天,北方原本就没有任何新鲜蔬菜,就是地主家里,也只吃咸菜、白菜、白豆腐。
后来,李氏出门买了一袋子红薯回家,这吃得雪兰热泪盈眶。
她一个小女孩,蹲在炉子边,眼巴巴烤着红薯,烤熟后剥了皮一咬,真是又甜又软又热,心都要化了。
李氏坐在她一边笑了,忽然说:“幸好咱走了。”
正文 第 10 章
一个月后,北平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大雪纷飞,漫天遍野。这时候还没有温室效应,冬天的雪总是下得很大,一夜过后,地上的雪能高到膝盖,半夜里还能听到雪把树枝压断的声音。
如果一个人吃穿不愁,坐在温暖的房间里,也许很有心情欣赏窗外美丽的雪景,但这其中不包括雪兰三人。
李氏外出找工作了,可惜工作不好找。
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识字,也不怎么会家务,只能去帮佣,可是帮佣需要全职,得跟着主人家生活。李氏却带着两个女儿,怎么也不能把女儿扔在家里啊。
兜兜转转,她倒是找到了一份离家近的帮佣,帮忙做三餐,然后晚上回家,可是干了两天她就辞职了。回家后唉声叹气,问了半天才知道,那家的男主人对她动手动脚。
李氏长得漂亮,细眉大眼,皮肤很白,虽然三十多岁了,可比许多二十几岁的大姑娘都好看,干帮佣只怕不是长久之计。
至于三姐就更别提了,她连中学都没毕业,就算能书会写,又能找到什么工作呢?
当初的雄心壮志被现实打击得一蹶不振,李氏开始精打细算,不再多花一分钱。
有一天雪兰听她嘟囔。
“早知道就不买棉花了,有棉袄穿着呢,睡茅草垫子也冷不到哪儿去。”
千万别,缩在被子里还直打哆嗦的雪兰搓着双手想,这鬼天气可真冷啊。
李氏已经舍不得烧煤炭了,只在做饭的时候开火。其实煤炭一点也不贵,一担才两毛钱,可是经不住两毛钱啊。交了这个月的房租,又买回一袋玉米面,家里只剩六个银元了,还够一个月用。若是还找不到工作,就只能把最后几样首饰也卖掉,否则就得露宿街头。所以李氏唉声叹气的日子比任何时候都多,简直要愁出白头发了。
至于雪兰,她更没用,且不说这具身体才十三岁,加上落水体虚,动不动就感冒。所以一天到晚藏在屋里,生怕冻着,都不敢出门。
雪兰上辈子身体不好,是个家里蹲,而且一年里有半年时间住在医院。
她当然也不是纯米虫,但只能用很微薄的力量支撑妈妈。尽管如此,妈妈也总是嫌她操劳,不许她多干活。
雪兰喜欢写作,所以经常写点东西寄去杂志社,有时候能过稿,有时候不能,每月赚个千八百块,她还在网络上写写连载小说,但这就是她全部的谋生手段了。
不过在这个时代,还真拿不准……
雪兰开口问李氏要两角钱。
李氏自然是不肯的,还当她馋了,要买吃的。
雪兰说:“我要买报纸,还要买纸笔。”
李氏叹了口气说:“五姐,咱们现在没钱,不能胡花。”
“我想写篇文章投去报社,赚点润笔费。”雪兰道。
李氏不懂润笔费是什么,好奇地问:“你能赚钱?”
三姐在一旁听了,倒是有点心动,没准真能赚钱呢。她上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学生文笔特别好,写了一首小诗,连老师都大加夸赞。她把诗寄去报社,结果就发表了,听说还赚了稿费。那首诗三姐也读了,只觉得朗朗上口,但她是万万写不出这么精巧的小诗的。
于是,三姐犹豫道:“倒是可以试一试,不过五姐你能行吗?”
雪兰也没什么自信,但唯恐拿不到那两毛钱,于是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没准还能赚出我们的饭钱呢,总比只出不进好。”
李氏一想,两毛钱也不多,就给了雪兰两个大钢镚。
雪兰套上厚厚的棉衣,迎着风雪出门了。
她没有帽子,光着头,露着脸,把手揣在袖子里,艰难得向前迈进。一会儿,三姐追了出来,替妹妹挡着风,两人一起向附近的书店走去。
这是家小书店,里面生着火炉,从外面一进来,暖和得脸都要化了。
书店的掌柜是个穿长衫的先生,见走进来两个小姑娘,直接问她们要买什么书。
雪兰也不啰嗦,把店里的报纸一种选了一份,又买了纸笔墨水,可惜他们不卖信封和邮票。最后她看到了一本叫《小说周刊》的杂志,结果就愣住了。
这本杂志一百年之后还在发行呢,雪兰就往这里投过稿。于是她买了一本,然后和三姐一起回家了。
买回家的报纸五花八门,雪兰发现虽然还有许多文言格式的文章,但白话文已经占据半壁江山了。
几年前,自从一位姓周的作家发表了华夏历史上第一篇白话文小说后,白话文就逐渐代替了文言文。
有一本杂志叫《新青年》,杂志主编陈先生是北大教授,他和李先生一起主张新文化运动,要求写文章也要随时代进步。
后来胡先生在 “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出了著名的八不主义,在当时的文化界广为流传。
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做无病之□□;五曰:务去烂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他认为,新文学的语言是白话的,文体是自由的,这样就可以注入新内容、新思想。
简直是为雪兰这样一篇文言文都看不懂的人量身打造的好风气啊!
然后雪兰又去翻《小说周刊》,结果更震惊了。
每一本杂志都有每一本杂志的风格,如果想要往这部杂志投稿,首先就要学习它的整体风格,然后才动笔。当年雪兰往这本杂志投稿的时候,花了很多心思研究,稿子不通过,她甚至修改了几十遍。
结果现在一看,闪瞎狗眼了,上百年间,这风格根本一成不变啊!
首先是几篇外文翻译小说,然后是说明文题材的介绍短文,接着是国内作家的短篇小说和诗歌,最后是两篇连载的中长篇小说。
翻完了,雪兰把杂志一盖,忽然就信心满满了。
不是她自大,而是她来自一百年后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每天在网上看看看,写写写,如果模仿专业作家的文风,完全可以达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地步。
最重要的是,即使她自己编不出好故事,还有她看了几十年的电影、电视、连续剧做后盾呢。
屋里也没有桌子,雪兰把纸张和笔墨铺在地上,跪在地上写。
三姐正在一边看,看了两眼就瞅她:“你……你这字……怎么……”
雪兰的毛笔字用狗爬来形容也不为过,以前的五姐肯定写不出这狗爬的字。
撒谎撒多了,简直随口就来,雪兰一噘嘴说:“上回生了病,到现在手还没劲,一写字就哆嗦。等我写好了,你来帮我誊抄一遍呗。”
三姐摸摸她的头,就在一边继续看,看着看着,她忽然赞叹道:“五姐,你写的真好。这写的……是咱家的事吗?”
雪兰写得不是别个,就是刘家大宅里的故事。
现成的故事材料,李氏把太太弄死丫头,折磨姨太太的事说得活灵活现,雪兰都听七八遍了。把直白的土话换个说法,换成《小说周刊》能接受的文绉绉的风格,一篇好文章也就出炉了。
雪兰写了一整天,期间还因为跪在地上腿太冷,站起来溜达了好几圈,后来三姐给她垫了个垫子,催促她继续写。因为三姐看着看着红了眼圈,这故事的主角不是别人,就是李姨娘。
故事围绕一个封建旧式家庭展开,沈家大宅里有一位说一不二的封建大家长沈老爷,故事起源于他把一位新姨太太抬进家门,这位姨太太就是故事的主角,名叫采薇,是个出过堂的戏子。
她进门的第一天,就碰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女人,她问丫头,那疯女人是谁?
丫头说,不太清楚,听说是以前的姨太太。
故事风格非常阴暗,讲述了虐待死的丫头,通奸至疯的姨太太,表面良善,内心阴狠的大太太。
为了在这个家庭生存下去,采薇把自己放进了尘埃里,她委曲求全,倾力侍奉这家的老爷和太太,她也欺负下人,排挤其他女人,终于她站住了脚,因为她生下了两个女儿。
本以为自己已经幸福无比了,她锦衣玉食,还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她比堂子里的姐妹们幸运无数倍。可是有一天,大女儿被送出去了,送给了一个有性怪癖的大官,没几年就死了。采薇痛不欲生,她像母狮子一样护着小女儿,可是小女儿也有长大的一天,最终她也为了父兄的前程被送了出去。
小女儿是新青年,有理想,有追求,而且还有心仪的男同学,她却被关在家里,只等送上花轿。女孩很刚烈,不愿就范,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跳到家里的荷花池自尽了。
然后采薇疯了。
她每日疯疯癫癫地抱着一个枕头,轻轻拍打,叫着女儿们的名字。
有一日,锣鼓震天,鞭炮轰鸣,一顶小轿被热热闹闹地抬进了沈宅。
新进门的姨太太问身边的丫头,那个疯女人是谁?
丫头说,不清楚,听说是以前的姨太太。
文章写完了,雪兰在最后留下了妻妾成群四个字作为标题。
一转头,却看到三姐坐在旁边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