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六郎   有个姓许的许某人,家住在淄川县城北面的郊外,以打渔为业。   这人有一个特点,喜欢在将近天黑的傍晚,带一壶酒到河边,一边饮酒,一边捕鱼。每当他饮酒之时,定要倾倒一些酒到河里,并且言道:“溺死在这河中的人啊,希望你们得饮此酒。”常常如此,便习以为常。别人捕鱼收获很少,而他每次都是得到满满的一筐。   有一天傍晚,他准备喝些酒,就开始撒网捕渔。这时,有一个少年人来到身旁来回地踱步,许某便慷慨地邀请他与自己,一同饮酒。   他们一边饮酒一边打渔,然而一夜,却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捕到。许某心里颇有些失望。那少年就站起来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到下游去给你把鱼赶上来。”于是,飘然而去。过了一会,便返了回来对许某说道:“大鱼来了。”许某果然听到了鱼吞吸着食物的响声。许某撒下网,提起来,得到了好几条,都足足有一尺那么长。心里很是欢喜,向少年致谢道:“多谢相助。”少年想要离开了,许某要分一些鱼给他作为报答。那少年人推辞道:“多次得饮你的酒,甚是感激,区区小事何足言报,如果不嫌弃,小弟愿常来为兄驱鱼。”许某不解地道:“你我刚相处了一晚,哪里来的多次呢,如果你肯常来,那最好不过。只是不知你姓名表字。”那少年答道:“小弟姓王,并不曾有表字,相见可叫我王六郎。”于是两人便分别离去。   第二天,许某拿鱼去卖,得到了更多的钱,买了比以往更多的酒。等到傍晚又来到河边。少年已早在那里等着他了。   许某于是拿出酒来与少年欢快地喝起来,喝了几杯,许某开始捕鱼,少年就又到下游去为他把鱼赶上来。许某又捞到了好多鱼,并且条条都是大鱼。   两人天天饮酒捕鱼,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有一天,少年对许某说道:“得结识老兄,是我的福分。虽为异姓,但情同骨肉。然而弟却不得不离开了。”语气很凄楚。许某感到有些奇怪,问道:“六郎,为何事要离去?”少年犹犹豫豫,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耐兄不弃,承情已久,弟感激不尽。现在分别在即,我就把实情告诉你吧,我其实是鬼。生时喜嗜酒,某此喝得大醉,不小心便溺死在了这河中,已经有好几年了。以前你每次捕鱼都比别人多,都是弟为了报答你倒下祭奠鬼灵的酒,暗自把鱼赶到你那方去的。明日我的业报就满了,将有人来接替我,我要往他出投生。相聚的日子只有今晚了,故不能不有些感慨。”许某起初听了,心里却实有些害怕,然而和他相处了那么久,又是如此亲切,倒也不觉的有什么可怕的。反而欷歔感叹起来,继而安慰到:“六郎,请饮尽此杯,不要悲伤。即将别离,是有些让人悲痛。然而你业满脱劫,当值得庆贺,反而悲伤就不和常理了。”于是两人便畅饮起来。   许某问道:“接替你的人是谁呢。”六郎道:“明日中午,兄在这河畔就可以看到,有一个渡河的女子将沉溺下去,就是她。”两人一边饮酒,一边谈话,不觉村中报晓的鸡已开始叫了起来,两人遂随洒泪而别。   第二天,许某便来到河边,看这奇异之事的发生。晌午时分,果然有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婴儿朝河边走过来,将近河边之时,一不小心而掉到了河里,她迅速地把婴儿抛到岸上,婴儿便嚎啕大哭起来,自己则在水里不停地挣扎,大呼救命,一起一落,时沉时浮,好一阵子,眼看着就要沉溺下去了,却不知怎的一下子到了岸边,全身湿淋淋从水里爬了出来,抱起孩子,在河边休息了一会儿便离去了。许某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里很过意不去,几次都想跑过去救她,可是转而又想到这是上天的安排,是让她来接替六郎的,因此便没有去救。等到那妇女自己从水里出来了,许某很疑惑,怀疑六郎的话不灵验。到了傍晚,许某又来到原先的地方打渔,少年又来了,并对许某说道:“现在我们又相聚了,暂时不会分别。”许某问他其中的原因,少年答道:“那女子已经接替我了,是我可怜她怀里的孩子。想想为了接替我一个,却要让两个人受苦,我便放弃了,不让她来接替。”许某明白了其中的因缘。   两个人又如以前一样,一起饮酒打渔。   过来几天,少年又来和许某告别,许某想可能是又有人了接替他的人,少年人道:“不是的,前一次的恻隐之心,让大帝知晓了,他便授予了我一个官职,让我去做招远县邬镇的土地,明天便要去赴任。如果兄不忘旧日的交情,希望不要害怕路途遥远,有空到小弟任上探望小弟。”许某向他庆贺到:“你为人正直,而得到了神位,甚慰人心。只是你我人神相隔,即使不怕路远,那我又怎能见到你呢?”少年道:“兄不用忧虑,只管前往就是。”少年叮嘱了几次就离去了。   许某回到家里就开始制备行装,准备东下。他的妻子笑他:“此去有几百里,去哪里找呢,即使找到,是些泥土像,你又去和谁说话呢?”许某没有听,直往招远县而去。到了招远,问当地的人,果然有一处地方叫邬镇。许某找到了这个地方,就找了个旅店住下,并向店主人询问土地神祠庙的所在,店主人惊奇着道:“这位客官,你可是姓许?”许某道:“是的,你怎么知道?”店主人又说道:“你的家可是在淄川县。”许某答道:“是啊,这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主人没有回答,便走出去了。不一会儿,有些男人抱着孩子,有些女人望着店家的门,纷纷走了进来,如一堵墙,站在许某的周围,这让许某更加感到惊奇。于是众人便告诉他这是为何:他们几天前,梦到神人告诉他们,淄川县我有一个姓许的好友,不日将要到来,你们一定资助他一些路费。他们准备着恭候他已好久了。许某仍是觉得十分奇怪,就到祠庙祷告道:“别君后,你嘱咐我的,让我寤寐难忘,我从远到来,践行以前的约定。又蒙你梦示当地的人,接待我。这份情谊,只能铭记在心了。我来没有什么丰厚的礼物,只有些许浊酒,如果不嫌弃,就像前日在河上喝酒那样一起把它喝了吧。”许某说完,焚烧了一些纸钱,,并把酒倒在地上。一会,起了一阵风,在许某周围盘旋,直到许某离开。   到了晚上,许某梦见少年到来,衣冠楚楚,与往日一点也不同。少年向许某致谢道:“劳烦兄远来看顾,让我喜泪交并。只是官职卑微,不便于会面,虽近在咫尺,却如隔山河,我心里很是难过。当地人所赠的微薄之物,兄当收下,聊表昔日旧情。你哪天回去,我要走着送你一程。   许某居住了几天,准备离开,众人殷勤恳留,早上这家邀,晚上那家请,一天都要走好几家,又住了几天,便决定离开了,众人争相送行,每家都有很多礼物送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起把他送出了村子。许某走出村子,一阵旋风刮起,跟着他走了十多里。许某向着它拜拜了几拜,道:“六郎请回,不必再送,万望珍重。你有仁爱之心,自能造福一方,也不需要我嘱咐。”风盘旋了好久,才离去。   许某回家,家里变得富裕了些,就不在去打渔了。后来,遇到招远县的人,问了一些当地事,说到土地祠庙,都说十分灵验。 正文 崂山道士   有个王生,在家排行第七,是世家大族家的子弟。平时很羡慕道家法理,他听说有很多仙人在崂山修行,就背着一个箩筐,前往游学。   王生来到崂山,登上一座山的山顶,见上坐落着一所观宇,周围都环境显得很清幽。他四处看了看,便走进观内,看见一个道士坐在一个蒲团上,满头白发垂在脖颈上,但神态容颜超凡脱俗。   王生向他讲明了自己的来历,就和他攀谈起来。道士讲的道理幽深高妙,王生请求拜他为师。道士道:“公子如此娇弱之躯,怎能吃得了这苦头呢?”王生答道:“能,没关系。”道士就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他留在观中。   夕阳西落,傍晚来临,道士叫叫他和他的徒弟一一见礼,这道士有很多徒弟,王生一一给他们作揖行礼,以后就算是同门师兄弟了。   第二天凌晨,道士叫王生去,给了他一把斧子,让他跟随众人去砍柴。王生虚心地听从了他的教导。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手脚都磨出了老茧,他实在难以忍受这样的痛苦,在心里产生了想回去的念头。   一天砍柴归来,看见两个人在与师共酌,天暗下来了,还没有点上灯烛,道士就把一张纸剪为一面镜子的形状,贴在墙壁上,顿时,如一轮明月在在室,光亮如昼。众徒弟纷纷到来坐下。其中一个客人说:“如此良辰美景,应该大家一同欢乐才是。”于是拿过桌上的酒壶,叫众徒拿去分享,并且嘱咐大家尽情地喝,喝到醉为至。王生想:一壶酒,那么多人怎么分呢?各人都抢着去拿碗,争先喝,怕那壶酒被别人和光了。可是众人传来传去地倒,仍不见减少。王生心里很好奇。另外一个客人说道:“承蒙道兄的月明之照,如此寂寞的喝酒,为何不叫嫦娥来?”就把筷子投向墙上的明月一会一个美人就从光中徐徐而下,刚开始时很小,落到了地上,就和常人一样了。扭动纤腰,跳起了“霓裳羽衣舞”,然后伴着歌声唱道“我翩翩起舞啊!我回到人间了啊,还是仍幽闭在月宫之中啊?”其声清秀激扬,像萧管一类乐器那样嘹亮清脆。唱完了,盘旋着飘起,慢慢变小,落到桌上,众人都惊奇地看着,不一会,已变回成一支筷子。三人爽朗地放声大笑。另外一个客人又道:“今晚玩得最尽兴,已不胜酒力了,可以到月宫中为我饯行吗?“三人点头,桌席渐渐地移动到月中,众人看着他们,坐在月中饮酒,一会就不见了,只看到人的影子在月中移动,月光也渐渐地暗了下来,众人找来蜡烛,点燃,见道士一个人坐在那里,而客人已杳无踪影。桌子上仍有吃剩的菜肴果品等,墙壁上的月亮,一张像镜子形状的圆纸也仍挂在那里。道士问众人:“你们喝够了没有?”众人道:“够了。”道士又道:“够了,就早早休息吧,明日还要砍柴割草,不可耽误。”众人答应着就退去了。   王生看了这一幕,心里暗自高兴,高兴自己找到了一个法力高强的师父,对刚才那些法术,羡慕不已,想着跟师父好好学,自己有一天也能够做到。   又过了一个月,王生觉得实在是苦不可忍,而道士又不传授他一样法术。实在是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去向道士辞别,道:“弟子从几百里地方来,向师父求教,纵然不能得到长生不老之术,只要传我一点小法术,也可安慰一下我的一片求教之心啊。我到这里已过了三个月,不过是早上出去砍柴,晚上回来。我在家,也没有经受这般苦楚啊。”道士笑着道:“我早就说过你不能吃苦,现在果然如此吧!好吧,明日就送你回去。”王生道:“弟子在这里操劳了那么久,求师父略微传授我一点小技,也不辜负了我来此拜师一场啊。”道士问道:“你想学什么呢?”王生道:“每次看见师父走路,墙壁也不能把你阻隔,只要学得此法就满足了。”道士笑着答应了他。传了他施法的口诀,让他念完,就对他说:“进去。”王生面对着到墙壁不敢再走。道士又对他说道:“试着走过去。”王生果然从容地走,靠近了墙。道士:“低着头,快速地走过去,不要徘徊犹豫。”王生在距离墙壁几步的地方,快速地奔入,碰到了墙,似虚若无物,回头看时,果然到了墙的另一边。王生学得此法,心中大喜,又走回来,对道士感谢不已。道士道:“回去了要以纯洁的心地葆其道术,否则法术将不灵验。”于是给了他一些路费,就让他回去了。   王生回到家里,自我夸耀说自己遇到了仙人,学到了法术,坚硬的墙壁也阻挡不了自己。他的妻子不相信,王生就要试验给她看:“让你瞧瞧,我的厉害。”走到离墙几尺远的地方,朝墙奔过去,没想到,头碰到了坚硬的墙上,猛地跌倒在地,妻子走过来扶起他,额头上起了鸡蛋那么大的一个包。妻子讥笑他,王生心里愤恨极了,把老道大骂了一场,骂他没存好心,存心戏弄自己。 正文 蛇人   山东东郡有个人,靠耍蛇为生。他养有两条蛇,都是青色的,大的那一条,管叫大青,小的,管叫二青,二青额头有数点红点,非常灵敏听话,很能领会蛇人的意思,蛇人叫它怎样做,它便知道怎样做,蛇人非常满意,非常爱它。   一年后,大青死了,蛇想找一条补缺,可一直都没有找到。一天夜里,他到一座山上的寺庙寄宿。第二天天亮,他起床打开笼子,发现二青不见了,蛇人心里非常疑惑,也有些感到怅惘和悔恨,他四处看了一下,开始四处寻找,他一边扒着草丛,一边呼喊着:“二青……”他四处都找遍了,可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蛇人感到有些失望了。可是他又想到,每次到草木茂盛之处,他就把蛇放出来让它们到草丛中自由活动,它们玩够了,就会自己回来,因此他希望二青又会和往时一样,自己回来。他坐下来,等着,等了好久,太阳都要到正中了,仍不见二青的影子,他便有些失望了,看来二青是不会回来的了,心里怏怏不乐,打算走了。他走出门没几步,听到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停下脚步,惊奇地看着。是二青,是二青回来了,蛇人非常高兴。蛇人坐下来,二青也停了下来,蛇人看见二青后面跟着一条小蛇。蛇人扶着二青的头道:“我以为你逃走了,没想到你去引了一个同伴。”蛇人拿出饵料来让它吃,又拿一些给小蛇,看到人小蛇虽然没有跑,可是蜷缩着不敢吃。二青见它如此,便用嘴衔着食物,到它跟前给它吃,就像是主人招待客人一样。蛇人再去喂它,它便不再害怕,吃了起来。吃完了,就和二青一起钻到笼子里。蛇人就挑着它们回去,到了家,蛇人就开始训练小蛇,小蛇非常懂事,学什么,一学就会,简直和二青一样聪明。蛇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青。   蛇人靠着这两条蛇,到处耍弄,炫耀技艺,得到很多收入。   一般弄蛇的人弄蛇,以二尺长为标准,长长了长大了,就过重了,一是不好使弄,二是不好管理。一般耍到蛇长到二尺长就换了。因为二青非常顺意的缘故,蛇人一直没有把放去。又过了两三年,二青已长到了三尺来长,睡在笼子里,整个笼子都被它挤得满满的,于是蛇人决定让它离去了。   一天蛇人走到了淄川县县城东面的山间,拿出一些很美味的食物给它吃,对着它说:“去吧,去吧!”二青缓缓而动,慢慢地离去,没去多远又转回来,在笼子周围盘旋,一副依依难舍的样子。蛇人向它挥手道:“去吧!世上没有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从此隐身在深山大古之中,一定会成为神龙一类之物,竹笼哪是你的久居的地方呢!”于是,二青才离去,蛇人目送它远去,可是不一会儿,又折回来了,蛇人向它挥手,它也不转回去,直到笼子边,用头触碰着笼子,小青在笼中也是震震而动。蛇人明白了它的意思道:“你是来和小青告别的吧?”于是把笼子打开,小青径直从里面出来。两条蛇,吐出舌头缭绕着,并用头互相触碰对方,似乎在说着告别的话。过了一会儿,两蛇弯弯曲曲地并行而去。去了好久,蛇人以为小青也不会回来了,不一会,小青却踽踽独行地回来了,进入笼子里卧在里面。   从此,蛇人又要随时随地寻找小蛇了,可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让自己满意的。后来小青也渐渐长大了,已不可用来耍弄了。后又得到了一条,也颇为顺意,然而却始终比不上小青,小青去长得有手臂那么粗大了。   二青到山中之后,打柴的人常看见它。过了数年,又已长到了几尺那么长,身子已如大碗口那么粗大。渐渐地也出来追逐过路人,因而过路的人都相互告诫,再没有人敢从那里通过。一天蛇人经过那里,正好遇上二青出来。一阵狂风刮起,见一条大蛇追向自己,被吓得心惊肉跳,拔腿就跑,蛇人被吓着了,本来就跑得不是很快,大蛇又追赶得急,蛇人回过头来,看到大蛇已追近了,直吓得两腿发软。然而却看到大蛇的头上有红点分布,才想起了二青,他便叫到:“二青,二青,是我,是我。”蛇人一边呼叫,一边把担子放下。蛇立即停了下来,抬着头望了好一会,便过去用身子缠绕蛇人,像以前耍弄时的样子,蛇人觉得它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是二青身体已沉重,蛇人已不能承受它缠绕在身上,蛇人倒在地上,向二青道:“二青,快放开我。”二青才慢慢放开。它又用头去触碰笼子,蛇人明白了它的意思,打开笼子让小青出来。两蛇相见,交缠在一起,好久才分开。蛇人向小青道:“我很久就打算和你分别了,今天你终于找到伴,你就去吧。”又向二青道:“小青原是你引来的,现在你仍把引回去吧!我还有句话,需要说:深山之中,并不缺乏吃的东西,不要出来侵扰行人,以免遭到上天的惩罚。”   二蛇把头低下,似乎在领受蛇人的教导。   一会,二蛇抬起头来,看看了蛇人,就走了,二青在前面。小青跟在后面,走过的地方,草木都从两边分开。蛇人站着看它们离开,直到看不见为止才离去。此后这里的行人又和以前一样,来来往往,也没有人知道二蛇去了哪里。 正文 娇娜(上)   孔生孔雪笠,是圣人孔子的后代。为人宽厚,富有涵养,诗也写得不错。   他有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在浙江的天台县做县令。有一天,写信来叫他去玩。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本来是来玩的,却变成了送葬的,好友县令官死了。孔生失去了好友,悲痛万分。   他身上带的钱本来就不多,好友又死了,便变得穷困潦倒,漂泊无依起来,没有钱回去不了了,就寄居在菩陀寺,给寺里的僧人抄经文。在距离寺院一百多步的西边,有一座单先生的宅第,因为一场干系重大的官司,家道破落,就搬回乡下去住了,这宅子也就空了起来。   有一天,大雪纷飞,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往来。孔生从这座宅子门前经过,看见一个少年从里面出来,看上去眉清目秀,丰采翩翩,见了孔生,便上前行礼,道:“如此大雪,先生欲往何处,不如到小生家中稍坐一会。”孔生见他彬彬有礼,也不推辞:“打扰了。”也就跟着他进去了。   屋子里倒也不是很宽敞,但是到处悬挂着彩锦帘幕,墙壁还有很多古人的字画。孔生看见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叫做《琅环琐记》孔生拿起来翻阅,上面的东西,全是自己不知道的。交谈之中少年问孔生是哪里人,为何到此,孔生把自己来此访友的种种遭遇告诉了他,少年很同情他的境况,就劝说他可以在那里开馆教授学生,以此作为生计。孔生感叹道:“漂泊在外,人生地不熟,有谁肯为我引荐呢?”少年道:“如果先生不嫌我资质愚钝,我愿意拜先生为师。”孔生很高兴:“不敢自居为师,能与你结交为友,我就满足了。”接着又问道:“为何这这宅子,总是大门紧锁呢?”少年答道:“这是单家的府第,因为单家公子在乡下居住,这房子已空了好久了。我祖居陕西,复姓皇甫。因为家里的房舍被野火烧了,才来此处暂借单家的府第安居。”   孔生才知道,他不是姓单,不过也没有什么介意的。孔生和他谈得很投机,很欢畅,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少年就留孔生和自己同塌而眠。   第二天天亮了,公子先起来,孔生还用被子围着坐在床上。有书童进来告诉他:“太翁来了。”孔生急忙起来,穿好衣服,梳洗整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走进来,向他殷勤致谢道:“先生不嫌弃小儿顽劣,肯就教于他,老朽在此谢过了,小儿初学涂鸦,先生不可把他看作朋友,应以晚辈来看待他。说完,老者拿出一身锦衣,一个貂皮帽,一双鞋袜敬送给他。老者看孔生已梳洗过了,就吩咐上好菜,请孔生就席。   孔生看着那些屋内的陈设和人身上的衣物,只见光彩夺目,却不知道叫什么。数行酒后,老者也喝得尽兴了,就拄着辞去。吃完了饭,公子呈上自己自己要学习的书,都是些古人的诗词文章,并没有为了应试八股文的。孔生问他为什么只学这些,他笑着答:“我不求去进考应试,博取功名富贵,那些书没有什么意思,就不学了。”学了一天,到了晚上,公子又被酒与孔生共饮:“今晚就尽情地喝吧,明天可能就不允许了。”又向叫书童:“去看一下太公睡了没有,如果睡了,就悄悄把香奴叫过来。”   书童去了,用抱着一把用绣囊装好的琵琶先回来,接着,来了一个红妆艳艳的婢女。公子让她弹奏一曲湘妃曲,婢女用指尖拨动着琴弦,琴声响起,激扬哀烈,孔生觉得节拍一点也不像平时听到的。公子拿出大碗来,痛快地喝,直到三更才停止。   第二天,孔生又继续教授公子功课,公子聪明过人,教一遍就会了,如此过了两三个月,已能写出一手绝好的文章。便约定每五天喝一次酒,每次饮酒也会把香奴找去。一天晚上,孔生就喝得差不多了,两眼痴痴地看着香奴,公子明白他的心思,道:“此婢女是父亲供养的,兄已是是壮年,尚无家室,我已为这事筹划好久了,定会为兄找一个好女子为妻。”孔生道:“如果说好,一定要赶得上香奴这般。”公子笑道:“兄实在是少见多怪。像这般叫好,那就太好办了。”   孔生在公子家呆了半年,很想到外面去走走,去开大门,大门却是反锁着的,孔生问这是怎么会事,公子道:“家父恐怕我外出游玩,分了我学习的心思,故而锁上。”孔生听了也就安下心来。   当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难耐。公子和孔生就搬到花园里去居住。就在这时候,孔生胸脯间长出了一个瘤子,起初只有桃子那么大,过了一夜却变得如小碗那般大了,孔生痛楚万分,整日哼个不停。公子早晚看视,又过了几天,疮口更加红肿疼痛,搞得孔生饭也吃不下,水也不想喝。太翁也来探视,也只得摇头叹息。公子道:“我想来想去只有娇娜妹子或许能治好先生的病。我已叫到外祖母处去叫她了,为什么那么久,却仍还不见来。”不一会,书童进来说道:“娜姑来了,姨妈和松姑也一起来了。”公子和太翁一起出来,带着娇娜来看视孔生,娇娜大约在十三四岁,眼波娇美,眼光明慧,纤纤细腰,绰约生姿。孔生看见了这般艳色,疼痛已忘了几分,呻吟也停息了,不禁精神为之一爽。公子道:“此兄是我好友,如亲兄弟一般,烦妹子好好医治他。”娇娜于是收敛起羞怯的容貌,提起衣袖,坐在床沿上给孔生诊脉,娇娜拿起他的手,给他把握,孔生只觉得一股如兰花一般芳香的香气扑鼻而来。娇娜轻盈地笑道:“心脉涌动,是要生这样的病。虽然病得不轻,还可医治。只是肿块凝聚于皮层之下,需要割去一层皮肉。”于是,她脱下一只手上的金手镯,轻轻按肿块处,慢慢地按下去,肿块隆起在手镯圈内的上面,又用另外一只手取出一把薄如纸片的小刀,一只手握着手镯,一只手拿着刀轻轻从根部割去,紫色的污血流了出来,玷污了床席。不过孔生看着娇娜的娇容,倒也不觉得疼痛,一下子,就把腐肉割去完了,娇娜又叫拿水来,为孔生清理了伤口。然后从嘴里吐出一个如珠子大小红丸子。放在上面轻轻旋转,才转了一圈,孔生觉得周身热火蒸腾,转到第二圈的时候,觉得微微发痒,第三圈转完,只觉得遍体凉,沁入骨髓。娇娜收起红丸道:“好了。”就扭转身出门去了。 正文 娇娜(下)   娇娜走后,孔生的病也就好了,只是想着娇娜的举止容貌,内心异常苦闷,整天百无聊奈,呆呆地坐着。公子明白他的心思,道:“我已为兄物色到一个好女子了。”孔生问:“是何人。”公子道:“也是我眷属。”孔生以为会是娇娜,但仔细想了一下道:“不必了。”对着墙壁吟诵着唐朝诗人元稹的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明白他心想娇娜,这两句诗就是在暗示出了娇娜,谁都不中他意,道:“家父仰慕你的才学,早想和你结成姻亲。只是只有一个妹子,年纪还太小。有姨妈家的啊松,年纪已十八岁,也不是粗陋之人。如果你不信,等明天松姐到园亭来玩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她。”   孔生听了公子这般说,就听从了他的建议。   果然见娇娜带着一个美丽的女子进园来玩耍,描画着弯弯的柳叶眉,脚踏着一双凤头鞋,两相比较,那女子比娇娜,更见成熟丰腴。孔生心里喜欢得不得了,迫不及待地请公子去给自己说媒。没过两天,公子就来对他说:“兄之事,办成了。”   于是,公子就为孔生另外弄一间房屋,为他成婚。结婚那天院中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好不热闹。一对佳人,洞房花烛,暖衾帐内,共渡春宵。婚后两人夫妻恩爱,十分和谐。   一天傍晚,公子来对孔生说:“你教我读书,待我的恩情,我怎么也不会忘记。只是现在单家的官司完事了,要搬回了,我也打算离开这里,回去了。别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聚。”孔生想跟他同去。公子还是劝他返回家去,他心里也是十分难过,同时也感到有些为难,叫自己如何回呢。公子道:“不必担心,我可以送你回去。”太翁也来了,送给孔生一百两黄金。公子叫他俩夫妇过来,一手拉着一个,嘱咐他俩,闭好眼睛,千万不要睁开。三人如飘起一般到了半空中,只觉得耳边风呼呼作响。过来许久,公子道:“到了。”孔生睁开眼来,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家。才知晓公子不是人。孔生与公子拜别,谢他相送之恩。   公子走后,孔生敲响家门,他的母亲出来探望,见是孔生回来了,高兴万分,又见旁边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女子,更加高兴。从此一家欢欢喜喜地过日子,松娘侍奉老人很孝顺,她的贤名,美貌,远近闻名。   后来,孔生考中了进士,被派到陕西的延安府任司李一职。母亲因为路途遥远,没有跟着去。孔生在延安府为官期间,松娘生了一个男孩,名叫小宦。在陕西为官,孔生因为冒犯了上级官员,被罢免了,需要留在那里听候处理,不能回家,孔生觉得很烦闷,一天就到郊外去打猎,看到了一个美少年骑着一匹马,频频看他,孔生好生奇怪,细一看,真是他乡遇故知,远来是皇甫公子,抓住缰绳,勒马停下,两人相见,悲喜交集。公子邀请孔生同去,来到一个村子,见树木浓荫,环境清幽。走进公子的家里,房屋豪华,像是一个贵族世家。孔生询问别后情形,问妹子哪里去了,公子告诉他已经嫁人了,问岳母在何处,公子告诉他已经过世了。孔生感慨良久。在公子家住了两天,便回去带松娘同来。娇娜也来了,抱着松娘的孩子逗弄起来,说道:“姐姐,你乱了我们的种了吧!”孔生拜谢她救治自己的恩情,她笑着道:“姐夫现在是贵人了。伤口已好,还记得以前的痛楚吗?”娇娜嫁的夫家姓吴,吴郎住了两天也就回去了。   一天,公子面带忧色,对孔生道:“天降凶灾,能相救吗?”孔生不知道是什么事,却一口答应自己愿意承担。公子走出去,招一家人都到来,纷纷拜下,孔生心里震惊不已,亟问公子。公子道:“我们不是人类,是狐精。今天要遭到雷轰电击的危难。如果君肯以身相救,就有希望保全一家性命,如果你不愿相救,就抱着你的孩子快走,别受连累。”孔生与公子一家誓同生死,决定不走。于是公子就取出一把宝剑,让他持剑站在门口,并且嘱咐道:“雷霆轰击,也不要动。”孔生就按照他说的去做。果然阴云骤聚,昏黑如锅底,回头看住宅,不知在了哪里,只见一座高耸的土堆和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在那里。孔生惊骇之际,霹雳一声,山岳颠簸,及雨狂风,老树都被拔出来了。   孔生目眩耳聋,仍屹立着不动一点。忽然在团团黑雾中,看见一个尖嘴长爪的厉鬼,从洞穴中抓了一个人出来,随着烟雾直上。孔生看穿着的衣服鞋子,想起来很像娇娜。于是立即离开地面,用剑去刺那个厉鬼,厉鬼放下娇娜,也就坠落到地上。又忽然一声巨响,孔生扑倒在地,气息已绝。   一会,云开雾散,娇娜苏醒过来。见孔生已经死在了自己的身旁,大哭道:“孔郎为了救我,我活了下来,他却死了。”娇娜的哭声惊动了松娘,松娘也走了出来,痛苦一阵,就把孔生弄进屋里。娇娜让松娘用双手捧好孔生的头,自己用金簪撬开他的牙齿,在用舌尖把红丸送进孔生的嘴里,又嘴对嘴哈了几口气。红丸随气进入喉咙,格格作响,等完全咽下,孔生也就苏醒过来了。见所有的人都在那里,恍惚做了一场梦。   于是,一家团圆,刚经历了一场惊吓,现在平静了,大家都很高兴。孔生认为墓穴不可久居,就和大家一同商议回自己家居住,大家都赞同,只有娇娜闷闷不乐。孔生想请吴郎也一起去,又担心他的父母舍不得离开,整天议论都没有结果。忽然,吴家一个小仆人,流着汗,喘着气跑来,大家吃惊地询问,原来吴家那天也遭受了同样的劫难,一门俱没。娇娜悲伤不已,大哭起来,在大家的劝慰下才稍稍停息。于是大家就决定去孔生家了。   孔生回衙,准备了一下,就和大家连夜赶回家。到家,孔生闲置的院子让公子居住,孔生与公子兄妹,下棋,喝酒,读书,和和睦睦,就像一家人一样。   小宦渐渐长大,相貌清秀,带有一点狐的形象,在外游乐,大家都知道他是狐狸所生。 正文 偷桃   我童年的时候,到府城去参加考试,恰好赶上是立春。按照惯例,在立春的前一天,山东人都要举行盛大的迎春活动,城里各行各业的生意人,敲锣打鼓,到藩司衙门前进行“演春”活动。我和我的同伴也去跟着去游玩观看。   那天,游人很多,如一堵堵墙涌向衙门。在高台上坐着四位官长,都穿着红色衣服,一边两个,东西面向而坐,相距也不远。那时候,我还小,也不知道是些什么官。只听得四周人声杂乱,鼓乐喧天,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根本什么也听不清楚。   忽然,看见一个挑着一副担子的人,带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童子,走上去跪了下来。好像对官员们说了些什么,但是那时候人身鼎沸,根本就听不清楚是说些什么,只看见台上的官长面部带着发笑的样子。   大家看到有人走上去,知道要演戏了,也就渐渐静了下来。接下来就有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仆役大声叫道要演戏了,请大家安静,又命那上去的人:“开始吧。”那人站起来,说:“要演什么戏?”那几个官员,议论了一下,让仆役下来问他擅长演什么,他答道:“我能颠倒生物生长的时令,得到不同季节生长的东西。”仆役向官员说了,然后又下来回复道:“大人说了,命你拿出盛夏才有的桃子。”   那人答应了,把外衣脱下来盖在一个箩筐上,故意装着一副埋怨的样子说:“官长们,真是不明事理啊!现在冰雪都还没有融化,哪里去取桃子呢?不取吗,有怕惹恼了官长,这可如何是好啊。”那童子说道:“爹爹,应经答应了,又推辞什么呢?”男人为难了一阵子,又道:“我想来想去,现在只是初春,冰雪未融,人间哪里找得到桃子?只有王母娘娘的果园,一年四季都不会凋谢,我想也许会有吧。必须要上去偷一个才行了。”童子又道:“哎呀,天那么高,如何上得去?”那人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于是去打开箩筐,拿出一圈绳子,大概有十来丈那么长,他找到一个绳头,然后往空中扔去,绳子立即就悬在了空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挂住一样。眼看绳子不断上升,越升越高,隐隐约约似升到了云里,手里的绳子也没有了。就叫那童子道:“儿子啊,快过来。我老了,身子疲乏,笨拙了,上不去了,你上去一趟吧!”于是吧绳子交给童子,道:“抓着它上去。”童子把绳子拿在手里,露出为难的神色,埋怨道:“爹爹真是太糊涂了,这样一根绳子,让我攀附着它爬上天,如果到中途绳子断了,岂不叫我粉身碎骨!”那人有故意装出哄劝的声音,拍着儿子道:“我已失口答应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就请你上去一趟吧。如果偷来了桃子,我们就会得到一百两赏钱,爹一定给你娶一个漂亮的媳妇。”童子就抓住绳子,盘旋而上,手向上爬动,脚也跟着往上,像蜘蛛在蛛丝上爬动一样,可是,渐渐地就爬如了云霄之中,看不见了。众人都在等待着,有的在低声议论,有的显出惊奇的表情。过了许久,从空中落下像碗那么大的一个桃子。那人露出很高兴的样子,拿在手里向大家晃晃了几晃,然后把它送到上官大人的面前。官人们拿在手里,互相传看,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忽然,绳子落在了地上,那然吃惊失色地道:“完了,有人砍断了绳子。我儿怎么下来呢?”一会,又有一个东西掉下来,那人一看,竟是儿子的头,他捧着伤心地哭泣道:“一定是偷桃,被看守的人发现了,斩杀的。哎呀,我的儿啊。”又一会,一只脚落了下来,不多一会肢体一块块地落下,没有一块是完整的,看的人,个个都是屏气凝神,触目惊心。那人非常悲痛,把他儿子的尸骨一块一块地捡起来放入箩筐里,并且盖好,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整天跟着我南来北往,今天接受官长的命令,不想却遭到了这样的惨祸,我要去找个地方好好把他埋了。”又走到台上去,跪下道:“因为偷桃,我儿子已被斩杀了。如果可怜小人,就赏给小人一些安葬费吧。”那几个官长都感到很惊骇和诧异,每个都给了他一些银钱。   那人接受了钱,就把它放在腰间的口袋里,就敲着箩筐叫道:“我儿,还不出来谢赏,还呆在里面做什么。”忽然一个头发蓬松的童子,掀开箩筐的上的衣服,从里面出来,向着官长们拜了几拜,又向众人拜了几拜,大家一看,不是他的儿子是谁啊!   因为他的戏法神奇,现在都记得很清楚,所以就把它写了出来。 正文 狐嫁女   殷公殷士儋,字正甫,历城人,明朝嘉靖年间的进士,曾任吏部尚书,官至武英殿大学士。   殷公少时,家里较为贫穷,可他很有胆略,天不怕地不怕。县城里有座世家大族的宅子,足有数十亩那么宽,高楼檐宇,连延不绝,因常有很多怪异的事发生,也就废弃了,没有人居住在里面。里面就长满了蓬蒿之类的杂草,即使是白天,也没有人敢进去。   有一次,殷公与众人在喝酒,有人开玩笑说:“有谁敢进那宅子里睡一晚,我们共同出钱请他喝酒,怎么样?”大家就附和着说:“好啊!”殷公站起来朗声说到:“这有什么难的。”众人道:“你去啊!”殷公道:“去就去,有什么可拍的。”   于是,殷公就前往了,众人送他到门口,又开着玩笑说:“我们大伙在这里等一下,你进去,如果有什么情况,就大声叫我们。”殷公也笑着说:“有狐妖鬼怪的话,我一定会捉住,作为证据。”   殷公就进去了,各种野草如麻线一般,把路都遮蔽了。当时,一弯上弦月,挂在空中,凭着昏黄的月光,还可以看得清楚各处的门,殷公就摸索着进入了一处庭院,走过了好几重,才来到后庭的楼阁处,殷公走上去,月亮照着那里,显得光洁衢静,殷公就在那里坐下来。看着天上的月亮,已经偏西了,只余下淡淡的光线,在那里坐了好久,也没有什么怪异的事发生,心里笑那些传言,不可信。就睡在地上,看着天上的,牵牛星和织女星。一更天就要过了,殷公也觉得恍恍惚惚的,想要睡觉。   忽然,听到楼下有人,脚步杂乱地上楼来,殷公就假装睡着,眯着眼观看,看见一个穿着青衣服的,打着莲花灯上来,忽然见有个人在那里,感到吃惊,就退了下去,对着后面的人说:“有一个生人在。”下面的人问:“是谁?”答道:“不认识。”一会就有一个老翁上来,走上前,仔细看了一下,说:“这是殷相公,他已睡着了。只管办我们的事,相公为人豪放不羁,也许不会为难我们。”于是,带大家上楼,并把各个楼门都打开。不一会儿,一大群人在楼上来来往往。楼上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殷公稍稍翻了一下身子,发出咳嗽的声音。   老翁听见,见殷公醒了,就走过去跪着说:“小人的女儿,今晚出嫁。不料却打扰到了贵人,实在过意不去。”殷公起来,拉起他说:“不知道今晚这里有喜事,惭愧没有带得什么贺礼来。”老翁道:“贵人光临,能压邪除凶,已经是荣幸的事了,能请贵人入席坐一下,更是荣幸之至啊。”殷公心里很乐意,也就答应了。看楼里,各处陈设绮丽。一个妇人四十来岁的妇人出来,拜见殷公,老翁说:“这是在下的拙荆。”殷公也向她作揖回礼。一会儿就听见吹笙打鼓之声,有人跑上来道:“来啦,来啦!”老翁站起来去迎接,殷公也站起来。一下,大家就拥簇着新郎上来了,年纪大概在十七八,长得十分俊秀。老翁叫他给殷公行礼,新郎看见殷公,认为是代表主人,来迎接客人的,也就给他行了个半主礼。然后,就是翁媳行交拜礼,完了,就入席。一会,丫鬟使女,来来往往,美酒佳肴,热气腾腾,玉碗金杯,闪闪发光,好一桌丰盛的宴席。酒过几巡之后,老翁就叫使女请去请小姐出来。使女答应着进去,过了好久都没出来。老翁自己起来,去催促。一会,老妈子们就簇拥着新娘子出来了,新娘子身上玉佩叮当作响,散发出麝兰之香。老翁叫她先拜见殷公。随后就到母亲身边坐下。殷公,看了一下新娘,头上插着翡翠凤钗,耳饰明珠耳坠,俨然一个绝世美人。   随后又换上金杯喝酒,金杯较大,可以装得下几斗酒。殷公想:这个东西可以拿回去,作证给他们看。喝完酒,就偷偷把它藏在袖子里,假装喝醉了,绮靠在几案上,慵懒地睡去,众人以为他睡着了,说道:“相公醉了。”也不去打扰他,   没过多久,听到新郎向众人告行,笙乐之声又响起,众人纷纷下楼而去。中人去后,主人开始收理碗盘酒具,发现少了一个杯子,到处找也不见。就有人悄悄议论,怀疑殷公偷了,老翁就赶忙告诫说不要说,担心被殷公听到。   等到楼里楼外都安静下来了,殷公才起来,楼里暗无灯火,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肉和酒的香气,弥漫在屋子里。不多时,东方天已发白,要亮了。殷公摸了摸袖子里的酒杯,还在。就从容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大伙已等在那里,大伙怕他进去一会就出来,早上又才进去,然后骗大家自己在里面睡了一夜。   殷公拿出金杯,众人惊骇地询问,殷公就把遇到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大家想,这样一个杯子,像他这样一个穷人家,应该不会有,就相信了。   后来,殷公考中了进士,到肥丘去任官。那里有个姓朱的世家,备宴请殷公去喝酒,命取大杯子来,可是仆人去了好久都不见回来。等了一会仆人跑回来,在主人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主人脸上显出恼怒的神色。   有客在,主人还是先不去管它。就拿出金杯,与殷公饮酒。殷公细看那杯子,无论是款式还是雕文,与他以前拿的那个一模一样。心里就特别奇怪,就问主人杯子是哪里造的。主人答:“原本有八只的,是先父在京为官时,特意物色技艺高超的工匠制作的,此是家传之物,珍藏已久。因府君光临,想拿出来一用,刚才去拿,箱子里只有七只。不知去哪了,怀疑是家人偷走,然而放在那里十年了,也没什么事,真让我想不通。”殷公笑着说:“您的杯子成仙,飞走了吧。”然后又接着说:“传家之宝,如何能缺呢,我那里有一个,跟你的很像,我就把它送给你,补全它吧。”   喝完酒,殷公回到衙门,拿出杯子立即叫下人送过去。主人得到杯子细细察看,跟自家的毫无分别,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亲自赶来向殷公致谢,并问殷公,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殷公就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他。主人才明白原来是被千里之外的狐狸摄取去了,不敢一直留着,又还回来了,只是被殷公拿了一只,没有还全而已。 正文 妖术   于公,年轻时,负气任力,喜欢仗义助人。他的气力和胆量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平时也喜欢耍枪使拳,练些功夫。他能够单手举起一个大缸,用手托着,脚还能不停地转动。   崇祯年间,于公到京城去参加殿试考试。在那里,跟他去的仆人却患起病来,起不来了。那时市上有个很会算卦的人,能知道人的生死祸福,于公也决定去请他来,让他给仆人算算。   那算卦的人来到于公的寓所,于公还没有开口说话,那人就先说:“相公,您是想问这个仆人的病将会如何,是吧?”于公感到惊奇,答:“是的,烦先生给他卜一卦。”那人又说:“生病的人,不会有什么大危难,可相公您就危险了。”   于公一听,感到莫名其妙,自己好好的,怎么会有危险呢,对那人说:“那先生给我算一卦,看看我到底有什么危险。”那人道:“好的。”就给于公起卦,打完,惊愕着道:“三日之后,您将会有生命之忧。”于公惊诧起来,那人又就从容地说:“不过也不用担心,鄙人略有小术,您只要给我十两钱,我就可以把您的危难禳掉。”于公想,生死已定,一个卜人的法术岂能改变得了,不相信他,站起来想走出去。那人道:“吝惜那么一点钱,等到事情发生的时候,不要后悔啊。”于公的同伴们都为他担心,劝他还是听那人的话,禳一禳的好。于公坚决不信,众人也没有办法。   不知不觉就到了第三天,于公端然不动地做在旅舍,静静等着,看会有什么事发生,一天过去了,也没什么事啊。   到了晚上,于公就关好门,点上灯,靠着剑坐着。一更将尽,也没有什么事。于公就准备睡觉了,就在这时,忽然听到窗户缝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于公就赶忙注视着窗,有一个不足一尺长的小人,拿着一把戈跳进来,落到地上,就变得和一般人一样高。于公拿起剑,就赶过去刺他,他没有刺中,就迅速地变小了,想返回窗口逃走,于公立即举起剑砍下去,一剑下去,那小人就倒了下去。于公拿烛过来细看,则是一个纸人,被拦腰斩断了。终于等到事情发生了,于公就不再去睡觉,又坐着等,看还会有什么事,一会,一个东西又从窗外穿进来,面孔怪异狰狞,像一个鬼。于公见一落地,就举剑过去斩他,没想到一剑下去,就断作了两半,还在那里蠕动,于公怕他又起来,又继续刺了几剑,剑剑都刺到身上,可是好像是刺在硬物上,于公仔细一看,原来是土偶,已被刺成了一片一片的碎片。   于公干脆就把凳子移到窗边坐下,注视着窗子的缝隙,过来好久,听到窗外有牛喘气之声,一会好像有什么在推动着窗,房子的墙壁都跟着摇动起来,好像要倾倒的样子。   于公害怕真的被压倒,想不如出去跟他拼斗,就霍的拔开门走出去。看见一个巨鬼,跟房屋差不多一样高,在昏暗的月光下,看到他的面孔,如煤一般黑,眼里还闪烁着黄光,身上没有衣服,脚也没有穿鞋,手里拿着弓,腰间挂有箭,于公正在惊骇之际,鬼已拉弓射来了箭,于公就挥剑将它击落。于公想上前去刺杀,那鬼又拉弓准备射箭,于公急忙避开,箭射到了墙上,颤颤有声。鬼见两着不中,发起怒来,拔出佩刀,像一道风一样,向于公力劈。于公如猿猱一样,轻捷快速地跃进,那鬼刀砍在石头上,石头立刻就被砍断。于公跃到鬼地腿下,用剑削他的脚踝,铿然作响。鬼更加恼火,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把刀回转,想剁于公。于公把身子伏下,鬼刀砍下,把于公的衣服削去了半截,幸好于公转得快,又早已到了他的胁下,又用剑猛力地刺,也铿铿作响,接着鬼就僵硬地倒下了,于公提起剑一阵乱刺,响起一阵敲打硬梆子的声音。于公又拿过烛火来看,则是一个木偶,高大也只和人差不多。弓箭仍还挂在腰间,面部刻得狰狞可怖,被剑击到的地方,也有血流出。   于公战胜了这个巨鬼,回到房里,也不睡,点着灯坐着一直等到天亮。想那些鬼物,一定是那个卜人遣来的,想要弄死于公,以显示自己的法术神奇。   于公,就把事情告诉了他的同伴们,大家就到卜人的地方去,找他理论,卜人远远看见于公,就躲起起来了。有人说到:“这是隐身术,用狗血可以破得。”于公他们就回来准备了一些狗血,又去找那个卜人,卜人又像前面一样隐起来,于公他们拿出狗血,泼在卜人站的地方,就看见他的头脸,都被狗血模模糊糊地覆盖着,只见眼睛一闪一闪的,还真像个鬼,站在那里。就把他押送到官,交给官府进行处理。 正文 种梨   有个乡下人,推着一车梨到集市上去卖,因为梨的味道很香甜,他卖的价钱就比较贵。   有个道士,戴着破烂的帽子,穿着破碎的衣服,来到他的车前,向他讨要一个,乡人呵斥着:“走开,走开,没有,没有!”道士仍赖在那里不走,乡人大为恼怒,叱骂起来。道士说:“一车梨,少说也有几百个,老道我只要一个,对居士,您又有什么损失呢,为何这般恼怒?”站在旁边的那些人,纷纷说到:“就给他一个不好的,让他去吧!”乡人还是不肯给。   一家店里的小伙计,见外面吵吵闹闹的,就出钱买了一个,送给道士。道士向他表示感谢,然后对众人说:“我是出家人,没有什么好吝啬的,我有好多好梨,请大家吃。”有人笑道:“你既然有梨,为何还要向别人讨呢。”道士说:“我要它的核做种子嘛!”   于是就拿起那个梨,双手捧着吃了起来,吃完了,把它的核,拿在手里,一手解下肩上的破土工具,刨开一个几尺深的土坑,把核放在里面,又盖上土。向众人说:“哪里有滚烫的热水,快去拿些来。”喜欢凑热闹的人,就到旁边的店里,要了一壶过来,道士接在手里,把它全浇在土上。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众人都把眼光集中到土坑处注视着。看见有嫩芽慢慢破土而出,渐渐长大,不一会,就长成了一颗梨树,枝条似从冬天苏醒过来,然后开出花,过了一下,枝繁叶茂,熟透了的梨,一个一个挂满枝头,芳香诱人。道士就伸手到枝头摘下,送给围观的人,众人也争先恐后的自己动手去摘,不一会就没了。道士就用刚才的破土工具,把梨树砍了。铮铮铮铮,道士砍了好久才断,砍断了,就扛着它慢慢地离去,众人都在那里啧啧称奇。   道士在那里变戏法之时,乡人也站在众人当中观看,看得入神,竟然把自己卖梨的事给忘了。等到道士离去,才回过神来,来看自己的车,哪里还有一个梨在,才想到刚才道士散给众人的是自己的梨,真是叫苦不迭,众人早把梨吃下,还不停称赞好迟呢。乡人又看到有一根车把没了,是新砍断的。真是愤恨至极。急忙去找,在墙的拐角处,就看到了,被砍掉的车把,在墙脚放着。才明白,道士砍的是什么梨树,就是自己的车把。   道士不知哪里去了,乡人哪还找得着。众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都好笑起来。 正文 王成(上)   王成,是平原县世家贵族的后代。由于他生性懒惰,生活日渐贫困,到了难以维持生计。家里只有几间破屋,连被子都没有,只能和妻子睡在麻、草编织的席子中。妻子整天埋怨他,他也懒得去想办法。   当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在村子外有一个周家的园子,早已被废弃,墙壁、屋宇都倾塌了,只剩下一个亭子。村里的人都喜欢到那里纳凉,甚至不回家,就睡在那里了,王成也经常去。   有一天,王成到那亭子去,天刚亮,别人都走光了,王成一直睡到红日高照才起来,在那里徘徊了一下,没什么地方可去,还是得回家。   他正准备回去,突然,看见草丛中有一件东西,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走过去一看,是一股金钗,捡起来细细一看,见上面刻有细字:“仪宾府造。”王成的祖父原是青州衡王的仪宾,家中以前留下的东西,大多会刻有这样的字样。王成拿着金钗犹豫起来,不一会,就有一个老太婆走来,似在找什么东西,见到王成问道:“年轻人,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钗子?”王成虽然因懒惰而贫困,但为人正直,不偷也不抢,拿起金钗说:“是这个吗。”老太婆一看说:“是的,是的。”王成就把金钗还给了她。金钗失而复得,老太婆很高兴,对王成的品行赞叹不已,说:“多亏你拾得。钗子也不值几个钱,只因它是先夫留给我的。”王成问道:“敢问夫君为谁?”老太婆道:“就是以前衡王府的仪宾王柬之。”王成惊道:“就是我的祖父啊,不知你是怎样见到他的?”老太婆也惊奇着道:“你就是王柬之的孙儿?我是狐仙,一百年前,我与你祖父相好,情深意厚。你祖父死之后,老身也就归隐了。今天经过这里,丢失了钗子,又刚好被你拾得,真是天意啊!”王成也曾听说过,祖父有一个狐仙妻子,也就相信老太婆说的是真的,便请她到自己家中,老太婆就跟着他到他家。   王成叫妻子出来拜见。老太婆看着他的妻子,穿着破烂的衣服,容光暗淡,面有饥色。老太婆叹道:“唉,王柬之的子孙,竟穷到这地步!”又看破败的炉灶,看样子好久都没烧过了,又说道:“到了这地步,依靠什么来维持生计呢?”妻子就把贫困的情形告诉老太婆,边说边呜咽哭泣,很是凄凉。老太婆就把金钗交给王成的妻子,说:“拿去换钱买些米回来吧,三天后,我再来看你们。”王成挽留老太婆留下,老太婆说道:“妻子你都不能养活,我在这里,看着你,家中贫寒,愁苦无计,又有什么用呢!”老太婆就走了。   王成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妻子,妻子感到很害怕。王成感激老太婆的恩义,让妻子像对待婆婆那样对她,妻子也感激老太婆的馈赠也就答应了。过了三天,老太婆果然到来,并拿出一些银子,叫王成去买一石米和一石麦回来。   晚上,老太婆和王成的妻子睡在一起,开始,王成的妻子有些害怕,然而看到老婆子很和蔼可亲,也就不在有什么心理戒备。   第二天,老太婆对王成说:“孙儿,不应该这样懒惰,应当去做一些小生意,坐山吃空怎么能长久呢!”王成说:“没有资本,如何去做呢?”老太婆说:“你祖父在的时候,金银绸缎,任凭我拿,我是个世外之人,拿那些东西也没有什么用,我也就没有多拿。只是要了四十两买花粉的钱,没有用,还在那里。放着也没有什么用,你可以拿去买些葛布,到京城去卖,在限定的时间内,一定要到达京城,可赚到一些钱。”王成听从了她的建议,从集市上买了五十匹回来,老婆子叫他整理好,算了一下六七可以到达京城,就嘱咐说:“好,现在你马上起程,一定要勤快些,不要懒惰,尽快到达,千万不能延误,如果迟到一两天,后悔也没有用了。王成恭敬地答道:“好,我一定尽快到达。”装好货就上路了。   王成在途中遇到了大雨,衣服鞋子都湿透了。王成生下来就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霜雨雪,疲惫不堪,就暂时找旅店歇下。没想到雨淅淅沥沥下到天黑都没停过,雨水沿屋檐落下,像绳子一样连绵不绝。过了一夜,雨下得更大,见路上来往的行人,泥泞的雨水,都没过了小腿,王成感到很苦恼。一直等到中午,雨才停,然后又慢慢变得燥热起来,不一会,又阴云复合,又下起了滂沱大雨,王成又只得住下,等到下一天才走。   将近京城,听到有人说京城里,葛布的价格很贵,在心里暗自高兴。进了城,找旅店住下,解下行装,客店店主人见他是来卖葛布,叹惜地对他道:“可惜老第来迟了两天了。”   原来,南边的道路刚刚开通,京城葛布较稀缺,贝勒府,又急着需要,价格就贵起来了,是平时价格的三倍,让很多商人赚了不少。可惜,在前一天,贝勒府已卖够,不需要了,价格就又跌落了下来,后来的都唉声叹气,感到很失望。店店主人把这些情况告诉了王成,王成听到了这消息,心里就轰了,心里很烦闷。过了两天,到京城贩卖葛布的人更加多,价格也就更加低了,王成觉得没有钱可赚,也懒得去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