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 1 章
初春的柳树又抽出了新枝, 春昭堂的后院里满满当当种了一院, 在薄寒又带些许雾气的清晨看来, 远远望去一片嫩油油的新绿,清新喜人,也……充满希望。
柳觅初再次伸出葱白细嫩的双手, 右手腕上还带着母亲那只上了年岁水头极好的冰地翡翠镯,小指尾端也没有那年为方赫显洗手作羹汤留下的疤痕,身上的这一身衣裳还是刚入凝欢馆之时孙妈妈给做的藕荷色撒花软烟罗裙, 虽不复初时新, 却最得她喜爱,后来随方赫显入京时丢在了半路, 那时她好一阵伤心……
恍惚间看到不远处的一排排的栅栏前, 姑娘们精神抖擞花枝招展的站作一排, 好容易天气回了暖, 稍作个好势, 毛裘大氅就褪了下来, 大都拿出了去年压箱底儿新做的裙子,花花绿绿一片好不养眼。孙妈妈站在一旁,手执特制长棍, 对着这个那个指指点点纠正姿势,脸上的表情是多年如一日的冷漠木然。
春昭堂还是那个春昭堂,凝欢馆也还是那个凝欢馆。
柳觅初轻轻呼出一口气,一阵哈气出现又很快消失不见,她说:“我竟是睡懵了,怜年,今日却是什么日子?”
怜年乖巧的站在她身后,微微垂首,语气沉着:“姑娘,今儿已是大康三月初九了。”
柳觅初呼吸一窒,果真如此吗……上天竟是如此厚待她……
入画在一旁打趣:“我道姑娘平日里最是精细,今儿却连日子也记不得了。”
怜年插了话:“就你嘴贫,若没事做,不如去帮孙妈妈选开春儿衣裳的新料子。”
入画连忙告饶,怜年如往常一样对她教育再三,两个丫鬟的声音清清脆脆悦耳的不得了,柳觅初听着却差点哭了出来。
这便是天意了,叫她重活了一世!原也该如此的,该死之人还未死,害她之人也尚未偿命,父亲在天之灵,冤的可恨!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做,怎能死的如此不明不白!
狂喜与泪意齐涌,她不知该如何表达现在的心情,掩在袖口下的双手因为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
“呦,画棋你瞧瞧,这大清早的,不知谁看红了眼呢。”
尖利刻薄的声音传来,不大不小,似说闲话,却恰巧传到了柳觅初耳朵里。
不远处的二门处,站着两个打扮光鲜巧致的丫鬟,正是凝欢馆的头牌陆羽纱的两位婢女。只见这二人从头至尾钗头耳环压裙香包一样不少,制作精良,瞧着竟是比这院子里的姑娘们都体面的多,此时二人正一人抱着篮筐,一人抱着石榴红镂空六棱角彩凤食盒,瞄到柳觅初几人的目光,很是不屑地转身,从三人身后的长廊上绕了过去。
入画脾气不随她,爆烈非常,方才尚且忍着没有开口回骂,此时眼瞅着二人经过,伸出脚来绊了那书琴一下,书琴因端着架子不曾注意这边的举动,狠狠地摔了一跤,一声娇呼,手中华丽异常的食盒也滚落出去,凭他什么小菜粥品洒了一地。
画棋眼看着书琴在跟前儿摔倒,吓了一跳,一时也顾不上扶起书琴,柳眉倒竖,一手颤抖着指向入画:“你这贱婢,怎的如此没规矩,你主子可曾好好管教你,竟容你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出来伺候!”
上辈子柳觅初究竟是无甚经验,遇到这种情况,只当画棋是气恼了入画,讲话口无遮拦些罢了,并无二两深意,她是大家子,父乃堂堂殿阁大学士,她自小便与一般的闺阁女子不同,父亲对她的教导向来是亲力亲为,旁家的千金莫不是跟着族里的家学听听《女戒》学学琴棋书画便罢,再不济,如那等新贵之家,无甚底蕴,也是从外面请了女师傅每日来教,然则她所学却俱是父亲所授,心性做派颇承了父亲的作风,胸襟大度便是比一般男子也要强上几分。画棋如此嘲讽,微微一笑也就过去了。
今日再一听,果真是明白了个理儿,什么样的主子教养出什么样的奴才,画棋书琴又同陆羽纱有何区别?皆是旁门左道的性子,表面装得一副好柔弱,背地里什么阴私心眼都存着!
画棋胆子敢这样大,指桑骂槐的辱骂她,不是受了陆羽纱的指使又有谁?往日里可忍,经过上辈子那些事,今日却是不能了。
她冷冷一笑,示意入画莫要急着与她对骂。
“你却是什么教养,谁与你的胆量在此同我这般讲话?主是主仆是仆,自古以来便不可逆,便是你家主子站在我眼前都没的如此无礼。凝欢馆的规矩什么时候这样无用了?”
画棋只当柳觅初还是原来那样好拿捏的性子,乍一听她这么不客气的说辞心里暗暗慌了一下,生怕她把事情闹大惹麻烦。
书琴这时已经揉着腰站了起来,灵蛇髻歪了些许,熠熠生辉的红翡珍珠步摇也松了大半出来,月白色的裙底沾染了不少秽物,一看就是方才食盒内的东西,很是狼狈不堪。她一把把画棋推到自己身后,尖着嗓子大叫:“柳欢心!你算哪门子东西!不过一个低贱玩意儿,便是连我家小姐的头发丝也比不上,如今还打碎了小姐的早膳,看我回去禀明了小姐不压了你这贱婢赔罪才怪!”
柳觅初眸色一冷,这样下三滥的说辞连最为稳重的怜年也听不下去了,蹙着眉打算上前理论,入画更是恼的差点直接冲了上来,柳觅初低低的呵斥:“莫轻举妄动!”
怜年明白她的意思,知道柳觅初自有打算,瞥了那二人一眼没再理会,入画性子直,做事没有过多的顾虑,一看自家小姐这架势,还当是要息事宁人,顿时大为不解,上前便要同她商议。
就在这时孙妈妈领着身边伺候的丫鬟醉儿快步走了过来,以书琴画棋这样大的声音和架势不惊扰了她们才怪。
“这是怎么回事?”孙妈妈向来严厉,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此时带了语气更是不客气。
书琴连忙抢着解释:“回妈妈,是柳小姐——”
“住嘴!可曾叫你开口?”孙妈妈厉声呵斥住她,稍缓了神色转向柳觅初,“欢心,你来说。”
柳觅初微微欠身行了个礼,把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讲了一遍,态度不卑不亢,不曾遗漏一句话或一个细节。结束时补了一句:“孙妈妈是知道的,欢心命苦,不然也不会沦落至此,本以为幸得妈妈赏识怜爱能暂时得个舒心的地方,谁曾想果真是落魄时凭他何人都能踩上一脚。我也读了几年书识得几个字,虽笔墨平平,但不愧于业师教诲,还存有几分廉耻,如今被人这样辱骂,实觉难堪。请妈妈为欢心做主!”
柳觅初身后的入画听了这番话已然惊呆,便是怜年也露出微微诧异的表情,这不像是她家小姐的说辞啊,这般矫揉,甚至还请求他人为自己做主,实在太不正常了……
孙妈妈没急着应下,她问书琴:“她说的可是没错?”
因确实一点不差,书琴与画棋支支吾吾一时也不曾反驳,落在孙妈妈眼里便是无话可说。
“方才的情况我也瞧见一二,你二人说了什么我恰巧听了进去。我这院子,与旁人的院子不同,最是注重规矩,这一次念在你二人初犯我便宽容些。”
两个婢女一听,紧绷的心瞬间落下来,狠狠松了一口气,正打算行礼道谢时孙妈妈又接了一句:“自去李管家那里各领二十大板,回去禀了你主子,最迟今日未时来向柳姑娘道歉,若再有下次,”说到这里她冷冷扫了那婢女一眼,加重了语气“便是撵了你们出去也莫要找地方说理!”
说罢就转身离去,方才也不乏有那好奇心重的、凑上前来看热闹的姑娘,一见孙妈妈转身,立马做鸟兽状迈着快步回了原位。
两个丫鬟此时脸色灰败,低着头站在一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撇开别的,就是孙妈妈的这一番说辞也镇住了她们俩,这样的世道女子尚且不如浮萍,孙妈妈不曾开过玩笑或夸大其词,说一没有二,若真是被撵出去陆羽纱尚且自身难保,愿不愿意救她们又是另外一回事。再说这道歉……整座凝欢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陆羽纱的性格,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样式,凝欢馆诺大的院子,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也就对上孙妈妈时有几分尊敬与忌惮,此时莫说道歉,平日里就算与人交好都不曾,管你可曾惹着她又或碍她事,遇着儿院子里的姑娘都是一个样儿,直接无视。然则在这许多人中,陆羽纱独独对柳觅初不同,缘由不过唯看不惯她一人,旁人还好,得个她的眼神都不曾,若叫陆羽纱对上柳觅初,却是直接横眉冷对每次非要嘲讽几句才算。
亘古至今女人都是一样神秘的生物,各色的感情总是没来由,陆羽纱对柳觅初的厌恶就是这样没来由。上辈子的柳觅初闲时也曾同入画怜年探讨过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结论她大约是出于嫉妒吧,嫉妒柳觅初明明是同她一起入得这凝欢馆,无凭无据却独得孙妈妈偏爱。
凝欢馆不同于别的花楼,里头的姑娘一应俱是清倌人,莫看一个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实则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孙妈妈本名孙绮春,是凝欢馆正经的老板娘,得大家敬重尊称一声孙妈妈。据下头的姑娘们嚼舌根,这孙妈妈年轻时也是红极一时的头牌,后来被一个官老爷看上,从此金盆洗手嫁作朱门妾,本也甜蜜了几年,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孙妈妈又携着年轻时攒下的家私,也就是她之后的嫁妆出了官邸,寻了个远离京城的地方——孟德镇,开了现在的凝欢馆。
因着年轻时攒下的人脉,又加之她立下的规矩大,凝欢馆的形象对外是很优雅的,平日里来这边消遣的莫不是达官显贵或乡绅名流,绝缘于街井混混之徒。虽地处花街上,与其他的花楼却有本质上的区别。
上卷: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 2 章
柳觅初与陆琪纱是同一拨入了凝欢馆的, 陆琪纱铺一进来就挂了牌子, 柳觅初却一直被孙妈妈留着单独调、教, 这么几年高标准要求重金付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舍得放出来,说白了走的就是头牌的路子。
陆羽纱却从一开始的默默无闻, 到后来凭着高超琴艺与傲骨性子艳压群雄,直至问鼎头牌的位子,赏金与出价莫不是比一般姑娘高出好几倍, 自此之后性子更是目中无人。
上辈子的柳觅初即使经历了那样的祸事, 也并未养成了愤世嫉俗的性子,对上人总是不愿往坏了想, 陆羽纱在她看来就是娇纵坏了的千金小姐, 最多不过口头上占占便宜罢了, 她不去深思, 通常都是一笑而过。谁知道到最后才知晓, 她打从开始就是把她当做敌人看待的, 而面对敌人,何人又会心软?
目下想通了这些,她只觉心中一片豁达, 又加之重捡了一条命,叫时光倒回到五年前,该经历的事她曾经历过一遍,她有信心,绝不要像上辈子那样死的不明不白!
人总是有个趋利避害的本性,既然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那她从现在开始就要防患于未然了……
思及此她便没心思再同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婢子计较,袖口轻轻一甩,划出个小小的弧度,她说道:“可记得叫你主子来代你道歉。”说罢便转身往她的芳华居走去了,怜年、入画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
这里虽则是个男子寻欢作乐的地方,该有的良家女子的谨训却也教,不少家里穷的,没甚出路,又不愿把女儿卖掉的,便送进孙妈妈这里来教习一点东西给家里赚些补贴,有些许天分的,就跟着师傅学习琴棋书画,实在不行的,做了洒扫丫鬟或姑娘们的婢女也有。孙妈妈初时就说过,不许姑娘轻易做他人妾,不过说归说,凝欢馆的姑娘并没有签卖身契,俱是三年五年的类似于长工合同一样的东西,大多数得了孙妈妈的教导,知晓是为自己好,一般不去做那等事,可也有的认为找个男子找个后半生的依靠才是正经事,这些年三三两两也有嫁人走掉的。
柳觅初隐约记得就是这段时间会有个叫紫桃的姑娘回来,她一年前嫁与了时常光顾她的恩客做小妾,谁曾想这位周乡绅平日里出手不大方也不是别的缘故,皆因家里的大妇是个凶悍的,钱财上管得紧,又因善妒,不知磋磨死了家里多少通房姬妾,周乡绅便是心痛也没法子,无甚出息治不住内子,再加之小妾之类于他不过是戏耍的玩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便不愿因此与那大妇起冲突,这更是助长了其妻的气势。
这一两年上了年纪,有些个女子不便说的脾气,对付起姬妾来手段何其多,紫桃正赶上这样的时候进门,在府里待遇是什么光景就不说了。
不过紫桃自小做的到底不是一般人的营生,眼界比一般女子又广些,卖艺这些年什么样的人不曾见过?开始也是抱着希望的,为这主母伺候吃穿侍奉茶水,殷勤又做小伏低。
之后换来了什么?变本加厉的对待罢了,紫桃忍了一年,实在是不能继续待下去,私下里求了主母把她放出府去,也就是春天的光景吧,就快回来了。
紫桃于柳觅初无甚用处,可是周乡绅却还有几分信息值得挖掘。周乡绅曾是当今礼部尚书纪元飞的门生,在他手下供着份闲职,正经事务不处理,私下里专为姓纪的处理阴私勾当,虽则没叫他参与些大事,边边角角总还是知道些的。
说起纪元飞,柳觅初就止不住的冷笑,当初百人上书弹劾父亲,纪元飞可是出了一份不小的力。曾陷害过父亲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
单嬷嬷今日身上不大爽快,没有跟着出院子,吃了些药,还是起来给柳觅初做了她最爱的糖蒸酥酪,在喜甜这方面还是能看得出她的小女孩的心性。
柳觅初这边前脚踏进芳华居,正在正厅里坐着想事,就看到单嬷嬷端着碟子上来了,语重心长的同她说:“姑娘,歇歇吧,不吃早膳可不行。”
柳觅初微微一笑,正打算迎上去接下,陆羽纱带着她的婢女气势汹汹的冲进来了,单嬷嬷因上了年纪反应有些迟钝,再加上身子不爽利行动有些迟缓,还未来得及让开就被陆羽纱一把推开,单嬷嬷一个踉跄,幸而及时扶住了旁边的黄花梨铁鋄金云纹包角桌,人是无大碍,手中的小盅却遭了灾。
柳觅初心一紧,快步上前去扶住单嬷嬷,正巧那盅砸在了她脚边,樱红丝鸾云头履濡湿了一片,单嬷嬷冲她摆摆手,“无碍,姑娘莫要担心。”
她冷冷看向陆羽纱,眼中似有刀光射出,陆羽纱被她瞧的有些心虚,一时竟不觉后退了一步。
“陆姑娘来道歉的态度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原来官家小姐行事与乡野村妇也无异,倒叫人平白长了见识。”
陆羽纱气的脸色发白,一身金罗蹙鸾曳地华服被她穿的傲气逼人,手上带了一对嵌宝石双龙纹金镯,耳着赤金缠珍珠坠子,头戴红梅金丝镂空珠花,通身金碧耀眼宝气逼人。陆羽纱长相本属清秀,身材纤细,蛮腰赢弱,口若桃红,肤色赛雪,一双丹凤眼吊了上去,本是好长相,却偏要被她弄巧成拙去,自觉落魄低人一等,便事事掐尖要强,就连穿着也往金贵俗气上打扮,这一点很是叫柳觅初鄙夷,可不就是自己作践自己吗。
此时她恨恨的望着柳觅初,语气很有些咬牙切齿:“偷鸡摸狗算得什么本事?仗着孙妈妈宠你无法无天了?竟欺负到我这里来,还叫我给你道歉?柳欢心,你可是做梦做多了,以为自己是大家小姐呢!”
柳觅初冷哼一声:“我有没有把自己当做大家小姐先一说,至少我进了这院子安守本分,不似某些人,还当自己是官身高人一等!说起来,你同我没甚么区别,同这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没甚区别。”
陆羽纱尖叫一声:“你这贱婢!你却算得哪根葱,不过一条狗罢了,也敢同我相提并论了!”
“住嘴!”柳觅初冷喝道:“要不要我再同你讲一遍?前太学国子监陆永德因谋逆之罪在三年前已被斩首于宣武门外,家产入国库,其族内男子一律充军发配边疆,女子充作官奴!你!”她停顿了一下,“区区官奴之身而已,凭什么在这里口出狂言!”
陆羽纱浑身发抖,瞪向柳觅初的眼光好似淬了毒,所出的话也是三两不成句,显然已是被气昏了:“你……你怎敢……”
“又在闹什么!”
孙妈妈一声怒喝,人未至声已到,她走到陆羽纱前面,严厉怒叱:“你可曾听了我的来道歉?这般大闹又是为何!”
她看着柳觅初,咬着牙质问孙妈妈:“妈妈竟是如此偏心,竟是连缘由都不过问就先治我的罪,妈妈要我道歉,却不说晨时是她柳欢心的婢女先动的手!这一点可要她向我道歉?”
孙妈妈冷着脸,说:“你可有脸面问我为什么?!你与她不对付已有多时,处处针对于她可曾见过缘由?我老婆子是上了岁数,眼睛却不瞎!”她指指地上的碎瓷片,“却是她上你的钱塘阁去与你闹的?”
陆羽纱一时被问得无语凝噎,张着口说不出一个字,她回身恶狠狠瞪了柳觅初一眼,忿忿离开了。
柳觅初舒了一口气,这才得空问问单嬷嬷:“嬷嬷怎样?刚才可有伤到?今日本就不舒服,又遇到这等事,可是要去医馆看看才好。”
单嬷嬷拉着柳觅初的手细细抚了抚,“姑娘莫要为我担心了,老婆子无碍。”
她还是不放心,又细细嘱咐了怜年带着单嬷嬷回房看看,这才过来看孙妈妈。
她行了一礼,扶着孙妈妈坐到了上首的位置,又叫入画看茶,很是歉疚:“又叫妈妈为我操心了,今日是我冲动了。”
孙妈妈不复方才严肃,神情很是放松,叫贴身伺候的丫鬟醉儿上外门处看着,说:“不说这些了,是她的不对,哪里有叫你认错的理?”
柳觅初笑,露出几分小女儿神色来,半撒娇的伸手挽上孙妈妈的手臂:“妈妈总是如此爱我,倒叫我往后不知如何报答您了。”
孙妈妈叹口气:“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我年纪大了,还有几年好活的光景?趁还能帮衬一二,便要在你身边守着一日,念安听妈妈一句劝,你一个姑娘家如何想那些男儿才做的事?便是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不愿看你如此冒险,你能好好地长大,嫁个好人家,就是对我的好了。”
柳觅初鼻头一酸,泪凝于睫,差一点就落下泪来,她回过头去悄悄在眼角拭了拭。联想到上辈子死的不明不白,五六年的坎坷谁人知,乍一听这样寻常的劝导,竟酸涩的要命,如同生吞了一大把酸杏儿一般,堵得心口疼。
她低低的回应,声音幽幽:“妈妈现在说这些还做什么,我能活到现在不过全凭着父亲的那一点子念想,若叫我从此平平淡淡的活还有什么意思。”
孙妈妈叹息,这样的话这些年不知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这孩子心性坚定,认准了一件事就必要完成,知多说无益,反而平白惹她难过,便绕开话题絮叨了两句家常。
送走了孙妈妈,怜年正好回来回话,得知单嬷嬷因着时节交替有些着凉,除此之外无甚不爽后她松了一口气。
在她看来,单嬷嬷、怜年、入画、孙妈妈,都是亲人一般的存在,怜年入画同她情若姊妹,单嬷嬷更像是母亲,如今她只剩这些人能够相信,只剩这些人可以依靠,自然是珍惜无比,万万不能有一丝的闪失。
上卷: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 3 章
柳觅初上辈子吃尽了女红不好的苦头, 这实则也不能怪她, 生母汤氏死于难产, 柳觅初从未见过母亲一面,更莫说教导她些女儿家该知晓的东西。
父亲柳寒儒对母亲用情至深,二人伉俪情深, 后院清净不似旁人。母亲死后父亲伤怀不已,不曾动过续娶的年头,柳家人丁单薄, 传到父亲这一代只剩父亲一个子孙了, 除却家里的丫鬟嬷嬷婆子之外,确实没什么可以教导她的人。
柳寒儒虽则细心, 到底比不过妇人家了解, 以至于十三四岁的柳觅初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 女红这一块却不堪入目。
单嬷嬷是柳觅初的乳娘, 自小看着她长大, 看顾她已经很不容易, 只得抽空时教一两针。可巧柳觅初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受她爹爹影响颇深,空有一身豪气, 对这些女孩子家家的东西没甚兴趣,嬷嬷教时交差应付,不耐烦的比划两针,嬷嬷看不着的地方就更是悬于高架上束之高阁弃之如敝履了。
未出阁时她以为满天下的女子皆是如此,谁知跟着方赫显进了府才晓自己天真,方赫显甜言蜜语说了多少,柳觅初现下已经不记得了,只依稀晓得他对她说要明媒正娶迎她做正房太太,她不傻,深知两人身份悬殊,他身后还有整个家族,却还是傻傻的同他入了府,虽然不排除利用他获取消息缘由,但更多的,她内心深处还是喜爱他的。
她过的第一个难关就是方母,在方母那儿她不知为他忍气吞声受了多少苦头。映像最深的一次就是方母以女子不会女红为无德为由羞辱她,那时她不知有多震惊难过,虽然后来下定决心弥补一二,结果刚开始没多久她就无命去争了。
从思绪里回过神来,她吩咐入画:“去把针线盒取来。”
入画惊奇:“小姐要针线盒作甚?”往常莫说要针线盒了,便是看到她们几个做针线活儿她都会烦躁。
“我自有用处,你就莫要再多问了。”
柳家即便家大业大到了父亲这里也不怎么计较这些了,祖父去得早,家中只余了祖母这边要看顾的紧些,后来祖母去世,柳宅空荡荡的房子只剩下她父女二人,父亲便遣走了大半的仆众。
柳觅初的蓑雨斋初时有四个粗使丫鬟,两个管事婆子并四个粗使婆子,剩下的就是乳母单嬷嬷与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怜年、入画了。
出了那等子事,皇上究竟是念着柳家几代忠臣的,没治父亲的死罪,也未将她编入奴籍。但一切家产充入国库是免不了的,仅剩无几的仆人全部遣散,只剩了怜年入画和单嬷嬷不离不弃跟在身边。
母亲的娘家本非京城士族,淮北汤氏的名声虽不容小觑,到底是远离了这里的。祸事一起,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远赴淮北寻舅舅与祖父的庇护,若能想法子将爹爹救出来那再好不过。虽然她也知晓爹爹头上扣得罪名非同一般,当今圣上亲自下旨,就是那些个皇子王爷,也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呢,她一个弱女子家费尽千辛万苦千里迢迢去了淮北,见到的不过是一座少了人烟许久的空宅,门口守着的小厮告诉她汤家人早不住这里了,举家搬往了庄子上,也不知具体在哪里。
那时她打听许久,三言两句拼凑下才知道了一些事,比如母亲汤氏并非汤家的亲生女,汤母生了儿子不久便想要个女儿,奈何身子本就不好,生产时又落了病根,本是不能再生育的,于是便买下了柳觅初的母亲,一对兄妹从小一起长大。
汤自酌自小饱读诗书、聪颖非常,族中人莫不夸赞往后是个有出息的,舅舅不必汤母操心,汤母便一门心思放在培养女儿上,眼看着女儿出落得越发水灵标志,汤自酌对妹妹的心思就变了样。莫说乱伦是不孝,更是大逆不道,汤家乃大族,若真出了这等子丑事,儿子尚且保得住,女儿就是另一说了,汤母早早瞧出了端倪,为了儿子的将来同女儿的名声,待得汤氏及笄便远嫁出去了。
汤自酌彼时已考取了功名,只待秋试之后便要入仕了。妹妹出嫁的事从头到尾都被瞒在鼓里,待得从京城回来之后知道一切也都晚了。一怒之下携了小厮外出云游去了,便是这十几年过去了也没再回来一次,也不知到底是如何了。
汤家的大人经历了如此打击直呼造孽,唯一的儿子就这样走了,心灰意冷之下便搬回乡下了,这些年只留了几个走不动的老伯并三两个小厮在此看守祖宅。
就在柳觅初四处漂泊不知何去何从之际,孙妈妈找到了她,说是父亲的旧识,早年承了父亲的恩,问可愿同她回去。彼时柳觅初十三岁,再早熟又能如何,四个女子除了抓紧这唯一的稻草还能去哪里?
之后入了这凝欢馆,一住便是三年。
本只是养在后院的客人,谁知有一日传来了那样的噩耗,柳觅初至今记得父亲的旧部下当时的表情,沉痛、惋惜、同情……父亲还未进了边疆的伊犁府,在途中就染了恶疾死了。
被抄家时柳觅初什么都不怕,外祖家不能依靠时她也还未失去希望,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确是真正的绝望了。
她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父亲,才情无双的父亲,冰壑玉壶般的父亲,居然就这样没了……她总是想着总有一日她会替父亲洗刷冤屈,风风光光的将他迎回来,告诉他他的女儿是多么的值得他骄傲,也能独当一面了,可是这一天再也不会来了……
支撑一个人好好活下去的信仰没了,她可能会自刎?可能会行尸走肉?这些都没有发生在柳觅初身上,消沉了一些日子,她很快的振作起来,她同孙妈妈说要做凝欢馆的姑娘,就算父亲没了,也不能叫这些污名平白辱了他的名声!
做柳觅初时,没有女性长辈带着,她鲜少出去交际,仅有的几个手帕交自她家出了事后也断了联系。
她还不太擅长同人相处,许是性子不合群,凝欢馆的姑娘几乎没有与她交好的,这让她丧失了许多收集消息的机会,这辈子,她一定要逆转这样的局面!
首先第一个拿来试水的,就是这位紫桃姑娘。
柳觅初的女红不好,紫桃的针线活却是一绝,她做出来的衣裳鞋子,便是孙妈妈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少不得夸赞几句,她打算从这里入手。
手帕是一般姑娘们入门时练手的东西,柳觅初决定先做几条手帕。单嬷嬷和入画的女红都做的非常好,嬷嬷年纪大了,柳觅初舍不得让她再费心教这个,就拉了入画来教。
有入画在的地方就不嫌冷清,做几个时辰便能说几个时辰。
她狠狠啐了一口,“这陆羽纱当真是太不像样,竟整日里寻姑娘的麻烦,我家姑娘宽容大度却被她当成了好欺负!”
怜年笑道:“偏你最能说。”
入画不以为意:“我可有说错?不过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可当自己是个什么了不起的,若是我家老爷还在,哪里有她耀武扬威的份!”
怜年呵斥:“入画!”
柳觅初笑:“便让她说去吧,今日竟是叫她憋了一天,不发泄出来是不行的,听着烦事小,若闹了你我今晚睡不成才是事大。”
怜年见柳觅初表情同往常一样,没甚不悦,这才作罢,入画不服:“姑娘也来取笑我!”
“你呀,这张嘴最是能说会道,假使有一天缺了你在耳边絮叨,我倒要不习惯了。”
入画吁了口气,说:“姑娘,今日你可算是想的通透,驳了她出了一口恶气,往日不知被她欺负到哪里去,却不知她仗着什么这般嚣张,看到她就令人生厌!”
怜年说:“你知道甚么,姑娘是不愿同她计较,并非怕了她。”
入画仍是忿忿:“虽说如此,可她也太过分,越纵容,越过分!”
柳觅初摇头:“今日本是我冲昏了脑,竟同她计较这些。”
她同陆羽纱的好戏还在后头,这么早就泄了气不值得。
陆羽纱是凭何如此呢,说起来这个就有些嚼头。她的父亲同柳寒儒一般,都是受了二皇子案的牵连,只不过父亲算是主角,陆羽纱之父陆永德是顺带。那真是一场灾难,三十多位官员落马,大部分均被斩首,那一日的京城走到哪里都闻得到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就算想起来都觉得心慌。
陆永德是被上司供出来的,在她上辈子的调查中得知陆永德死的冤但也不算冤,说冤是因为他同此事毫无关联,完全是顶了上司的位,替上司做了刀下鬼,说他不冤则是因为陆永德在官期间也没做什么好事,陆羽纱无愧为乃父之女,在耍手段方面很是得了些传承。
剩下的就可想而知了,她做了十几年的官家小姐,一朝沦落至此,落差太大,心里不平衡可以理解。而这凝欢馆的姑娘大多出身贫寒,所受教育不同,所见所闻不同,相处不到一起去也是正常。唯叫人不快的是这陆羽纱,即使是没了这等身份的支撑,似乎也还认为自己高人一等,除了生活水平上的差别外依旧是小姐做派,颐指气使,最爱以清高自居,同别的姑娘们一处在她看来是污了她的身份。
开始大家还敢联合起来给她使使绊子,后来她一曲走红做了头牌便无人敢再去惹了。
柳觅初是这凝欢馆唯二的拥有独立院落和两位婢女的人,旁的姑娘都是两人共使一位婢女,十人住一处院落。她有她的钱塘阁完全凭的是本事,婢女也是从家中带来的,柳觅初却不见得,而且柳觅初做姑娘是隐了身份的,用了化名柳欢心,在陆羽纱看来,这样一位平民之女庸脂俗粉之类,竟然同她平起平坐,这才是万万忍不得的。
上卷: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 4 章
绣了几天帕子, 柳觅初竟也从中渐渐得出些乐趣。头起回来的前两天, 她还是过于激动, 最近几日沉淀下来方觉好些。
女红到底是门技术活儿,她的画技好,总有些清风道骨的感觉, 便是打出来的花样子也不俗,因着这里添了些信心,又没日没夜的勤加研习, 总算不复初时的惨状, 现打出来的帕子也有几分能看了。
绣了十几二十条,舍不得扔, 却也不能一直攒着, 柳觅初便四处送人, 这几日孙妈妈、单嬷嬷、怜年、入画均已收了好几条了。
入画叫苦:“姑娘近日这是怎么了, 倒似转了性子似的。”
怜年一边添了灯油, 一边啐她一口:“做了帕子送你也有的说。”
入画笑嘻嘻的凑过去, 端了热水到床前:“我这是关心姑娘,不分休止的熬手艺也不是这等用功法,”说着又招呼坐在八仙桌旁纳鞋底的柳觅初:“姑娘可早些歇息吧, 再这样下去当心学习不成反倒熬花了眼。”
柳觅初将鞋子凑在灯前,仔细瞧刚才绣错的那一针,顿觉眼睛干涩不已,她眨眨眼睛,将一双鞋子放在桌上,道:“罢了罢了,今日便到这里吧,你们也早些去休息,往后若我再这般,你们自顾自去睡便是,我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怜年一直服侍左右,看出柳觅初有些不适,连忙取了汗巾在热水了泡了一泡:“姑娘敷一敷眼吧。”又有些埋怨说:“您也太不注意自个儿的身子了,这样下去怎么好。”
柳觅初笑:“原是少时欠下的,若不弥补,怎么赶得上。”
单嬷嬷恰巧这时推门进来,手中端了一盏牛乳:“可巧儿我都听到了,老婆子少不得要说一句,姑娘莫嫌我唠叨,身子最要紧,年轻时总是容易落下病根,到我这般年纪便都知道了。”
“嬷嬷身上可好些了?”柳觅初忙上前接下牛乳,上辈子入了方府的事还历历在目,眼睛又是一热,心里酸的厉害,重来了一世,便对身边的所有事都珍惜的不能再珍惜,现下还有这几人在身边,她不知有多庆幸与多感恩。
单嬷嬷本来身子还算康健,然而那些年与她奔波,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再如何也经不得这般折腾,更况且在路上染了时疫,方赫显为她寻了大夫,大夫说医治的及时,服上几帖药便能好,她依言办了,谁知服了药,嬷嬷的病不仅没好反而迅速恶化了起来,在病榻上缠绵了几日,就去了。
那时她沉浸在悲痛中,当真是一蹶不振,哪里还有闲情去思考这事是否有蹊跷?如今一想,倒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了。
这一次,她定会阻止这种事重演。
单嬷嬷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满面慈和,笑着看柳觅初说:“姑娘就不必为我操心了,老婆子虽然年纪大些,但绝不会拖姑娘的后腿的,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等着看姑娘将来出息呢。”
柳觅初稍稍安下心,听她这么一讲又觉心中苦涩,为了不叫人担心,硬是扯起一个笑,微微嗔道:“快莫这样说,我要生气的。”
主仆四人又坐在一起闲聊几句,无非是规劝柳觅初万事节制而行,柳觅初无奈一一应下,方才睡去。
*
又过了几日,紫桃果真如上辈子一样,裹着行李大包小包回了凝欢馆,恳求孙妈妈再次收留。这不嫁与人为妾的规矩虽则她犯了一次,孙妈妈却不是那等心肠冷硬之人,冷言训斥了几句也就把人留下了。
上辈子柳觅初与紫桃不大熟悉,实则她与这院子里大多数姑娘都不大熟悉。因去大户里走了一遭,紫桃多少长了些心眼,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回来更是清楚自己处境极难,能抱团就抱了团了,所以同其他人一样,也不怎么待见柳觅初。
但柳觅初不能同上辈子一样随意了,她清楚的知道周乡绅手里定握着些纪元飞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然也不会在后来被纪元飞秘密杀害了。
而紫桃作为周乡绅宠爱一时的小妾,也许多多少少能探得些口风,重要的是周乡绅不甘就这样放走了紫桃,后来还曾来凝欢馆寻过她两回,这次若能利用好紫桃,于她而言可是不小的收获。
想到这里柳觅初再也坐不住了,她拿了这几日做的东西,寻到了紫桃住的蔷薇轩,正是早上的时候,柳觅初不必同她们一样早起去孙妈妈那里吊嗓子,泰半的姑娘都走了,蔷薇轩只剩了刚回来的紫桃一人。
紫桃正端了一盆水往院子里倒,见到她很是意外:“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她笑着上前,示意怜年把东西送上去,“这儿是我早起自己做的点心,拿来献丑了。”
紫桃不明白她的意图,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伸手不打笑脸人,慢吞吞的将她往屋子里领。
小丫鬟们这时候是不在身边伺候的,各去用早膳了,紫桃沏了一杯粗茶回来放在她面前,声音微微有些自嘲:“来瞧我的笑话?”
柳觅初不耐烦用那些套近乎的姐姐妹妹来称呼,泛出一个略带凄凉的笑:“说什么笑话不笑话,不过思及你的遭遇,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罢了。”
紫桃不说话,静静地喝了一口茶,过了半晌才说:“难为你还特来看我一遭。”
“不说这些了,今儿我来有别的事儿呢。”
“何事?”
柳觅初笑,为了不让她觉得自己是来看她笑话的,她今天只带了怜年一人来拜访。
只见怜年把手中盖着布子的篮子呈上来,掀了篮子,退去柳觅初身后。
柳觅初将手轻轻搭在篮子上:“今日倒是要叫你笑话笑话我了。”
说罢一件一件摆了出来,有络子、手帕、巾子、甚至还有一个肚兜。
紫桃不明,“你这是要作甚?”
柳觅初也没藏着掖着,直接挑了明:“也不瞒你说,若叫我去弹琴作画,尚且能应付一二,这针线活儿是真的不行,素来听闻你本事大,我闲着也无事,便想向你请教请教,还望不要吝啬。”
紫桃诧异,对于这样明显的示好行为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从回了凝欢馆开始她便发现自己的境遇有些不一样了,原来交好的那些个姑娘似也不同往日那般热络,这她还能安慰自己,许久不见了,生疏些正常,直到有一日晌午,她去厨房送东西,听到两个偷懒的小丫鬟嚼舌根,这才知道原来大家竟都是这样的想法。
那小丫鬟如是说道:“嗳,知道新来那个紫桃姑娘吗?”
另一个驳说:“你不知,她哪是新来的。”
“快说说?”
“那紫桃姑娘自小便在这里了,几年前嫁给大户人家做小妾了,前些日子被家里的大妇撵了出来,才又回了这里来。”
一个声音很不屑的笑道:“瞧瞧吧,孙妈妈说的准没错,不要人作践自己,可偏就是有那想攀高枝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是这个理呢哈哈哈。”
两人笑话了一番,又讲了些关于紫桃的传闻,最后说道自家主子头上。
“雁姑娘不是同紫桃姑娘关系甚好吗?”
那人不屑的嗤笑一声,“你知道什么,我家姑娘早就恶心了她,给人做过小妾的,早已不是那等清白姑娘,哪里还有资格同我们相提并论,只怕现在便是你我也比她强上几分。”
“说的正是呢,那日我还听我家春雨姑娘与香蕊姑娘念叨,说往后要同这紫桃少些交际,最好是离得远远儿的才好,可惜了竟住了一处院子。”
……
剩下的紫桃无兴趣再听下去了,气的浑身发抖,她才不是那等任人欺辱的性子,几次三番要冲出去撕了那丫鬟的嘴,然而这两年到底在府里受了气碰了壁,学了些门道,若要收拾这些个东西,往后有的是时日慢慢来!
到底是她天真,竟还以为昔日的姐妹情不变,哪想着早都看不起了她,人心果真现实的叫人恶心,便是养条狗恐怕也较此强些。
同样的,今日柳觅初一来,她便存了个抵触的心眼,这世道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永远不缺,哪想乍一听她竟是来示好,倒叫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紫桃略略缓了神色,说:“你当真是要同我学这些?”
“不然你道是为何?”
略作沉吟,紫桃说道:“每日隅中我去你的芳华居寻你,你等着便是。”
柳觅初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稍稍有些意外,启唇笑道:“今日竟没白来,看样子我的芳华居也要好好拾掇拾掇了,常年没个人来往,都有些见不得人了。”
柳觅初不过随口一说,紫桃心中却有些苦涩,换个境地想法也会不同,若换了往日听她这么说,她定是觉得矫揉的很,此番自己经历了这样的事倒对她生出些同情来,竟然觉得说不得日后能做个伴。
怜年对于柳觅初的想法是越来越猜不透了,不是入画多疑,自那日起,姑娘确实像换了个人似的,性子较之往日阴沉了不少,她有些担心,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柳觅初了解怜年的性子,她心思细腻,同入画那等大大咧咧的不同,此番要先定了她的心才好行事。
“姑娘为何……要同紫桃姑娘学女红,不是奴婢偏袒,入画虽则有些急躁,这方面确是不输他人的。”犹豫了片刻,怜年还是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日后你便知道了,这紫桃啊……大有用处。”
上卷: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 5 章
翌日, 紫桃果真携了针线包裹来芳华居寻柳觅初。
不得不说紫桃在做这事上面很有几分架势, 柳觅初跟着她丁是丁卯是卯居然学到了不少东西。
两人闲聊了一会子, 柳觅初便将话题往那里引。
“许久没个人同我这样讲话了,我倒真要谢谢你的。”这句话却是带了几分真心的。
紫桃不甚在意,又说她不该挑石青色与妃色配:“谢什么呢, 左右我也无事可做,闲人一个,来你这里倒还能耗耗时间。”
柳觅初之前已经去孙妈妈那里打听过了, 紫桃回来的日子并不好过, 同院子里的姑娘早已不复往日情谊,不过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她刻意的问道:“怎能无事做呢?我记得你素日总是爱与春雨她们一道出去逛集市呢。”
紫桃冷笑一声:“如今都是攀不起的身份, 我这等人还是莫要自寻没趣, 污了旁人清白了。”说罢自觉此话不妥, 竟是把柳觅初也一并骂进去了, 尴尬的笑了笑:“我不会说话, 没有说你的意思,你莫要介怀。”
柳觅初自然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看她在她面前毫不掩饰, 反而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我明白你的意思,无碍。”定了她的心,她又说道:“既然无事,那便常来我这里吧,我是个愚笨的,在这里也没什么要好的,你多来来我还少些寂寞,有甚么事也可与我说道说道,便是不能出个顶用的主意,也能为你排遣一二的。”
紫桃一时不由得有些唏嘘,叹道:“可怜我从前竟是蒙了眼,交了这些个没心肝的做友,往日里本不与你相熟,到头来却还不如你来的好。”
柳觅初笑笑不作答,她又说:“竟是我的错了,错我从前与她们一道排挤你。”
“我本就是孤身一人,不太在意这些的,时间久了自然习惯了。”她淡淡答道,这话是真话。
紫桃听她这么说,顿觉心内有些难受,柳觅初和陆羽纱一般,莫说琴棋书画好,便是那长相都是人上之姿,尤其柳觅初更盛,柔肤赛雪,肤若凝脂,水润的樱桃唇,含情带意的双眸,认真的望着你时含羞带怯脉脉如春水,娥眉淡扫,若非她是女子都要被勾了魂儿去,这样的妙人儿会吟诗作对,会高山流水,却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花楼,说到底再不卖身也还是供男子赏玩的罢了。
在她心里自小便认为女子的一生合该是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嫁了,洗手作羹汤,相夫教子养儿育女,为家里的琐事犯愁,不说男子有多体贴,毕竟这些年看得多了也知晓,天下男子薄幸情的多,痴情的少,好歹说出去也是有个依靠,不必在尘世里如此艰辛漂泊,这样才是正轨。
可就连这样美好的女子尚且不能做到这么简单的事,一时又生出几分对柳觅初的怜惜。
女子生来便好嫉,对于比自己好的总是有那么几分看不惯,凝欢馆的姑娘对柳觅初便是这样的感情,明知她没做什么错事也还是看着生厌,大抵如此。
此时抛了这些成见,见她又顺眼起来,越看越舒心。
当下便安抚性的说道:“莫再这么说了,我虚长你几岁,你也算是我妹子了,若不嫌弃,往后我这个做姐姐的陪你便是。”
柳觅初一怔,有些意外进展如此快,怪不得紫桃命不好还倒霉的多,原是她自己就是个没心眼的,这般轻易便对人付出了真心,本性如山,本是移不了的,就算在这上头吃了大亏,下一次还是免不了撞上,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紫桃见她如此,还当是被说动了心,适才思虑了这么多又不免联想起自己的际遇来,眼眶发酸的说道:“说到底,我们两个俱是苦命的罢了。”
柳觅初知道机会来了,轻轻把手覆在她的手上:“我知你这些天来一直忍着,你一个人,无处诉说,便同我讲讲吧,我是个嘴牢的,万不会给你透露出去。”
紫桃此刻的防线本就脆弱,感情一上脑倒也觉得说出来也无甚了,当下抓着柳觅初的手就是一顿诉苦,把她在周府的经历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柳觅初认真的听着,不时附和一两句,倒是知道些不少的事。
比方说这周乡绅对紫桃竟是有几分真心的,待她很是不错,与往年抬的小妾都不大相同,宿在她房里一连就是一个月,女子葵水来了才回正房处歇息,家里的其他通房姬妾一时竟成了摆设,很有些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架势。
紫桃亦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她心眼实,嫁了人便觉该老实本分,虽则这大妇阴晴不定,为了日后日子好过些,为了周乡绅,她对谢氏也很是尊敬。
每日早起请安敬茶必不可少,大寒的天在门外跪一两个时辰谢氏才开门,用膳时更是随侍左右,比府里的下人都吃的迟。这谢氏信佛,她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女子便专程去和庙里的和尚学了经书,一遍一遍的抄了讨谢氏的欢心。她女红好,谢氏也曾听闻,美名其曰这两年光景不好,庄子上的收成比往年少了不止一倍,新年的衣服是没银子去坊间定制了,便操劳她亲手缝制吧,她自己的、周乡绅的、下人的……不知有多少件,熬红了眼,磨破了手,没能在日子内完成便要看她脸色好几天……
动辄去祠堂罚跪,动辄与下人一同受辱,动辄被泼冷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已是无甚新鲜的常事了。初时她还也夜晚独自一人哭泣,叹自己命苦,看着表明风光,老爷最是宠她,实则便是那最不受宠的通房都能来踩上一脚,后来经历的多了,便麻木了。
以上这些在她看来都是可以忍受的,至少周乡绅还是对她不错的,女人吗,男人的一点点怜惜就足矣留住她的心,可是周乡绅到底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晚上柔情蜜意些,其余基本就都撂给了后宅的夫人了,她也曾委屈的诉说过几次,周乡绅总以为她是撒娇也就不当回事,后来她就不说了,她想着自己再努力一点,谢氏总有一日会想通的。
但是女人同样也有个通病,这事她后来才理解,谁就能大度到那种程度呢?对共患难的丈夫最宠爱的女人视若无睹毫不在意?就是她再如何讨好,这事也早就定了,谢氏对她的怨恨没得商量,同分享了丈夫宠爱的女人一辈子也不会有好脸色。
人在逆境里待久了就会产生这样的情绪,认命。
紫桃在这样没有尽头的日子中熬呀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谁知就在这时周乡绅赴京赶考的儿子回来了,这儿子是个顶纨绔的,出生的时候周乡绅还没有跟了纪元飞,日子不似现在这般好过,很是吃了些苦头,以至于后来渐渐好了,谢氏对这儿子溺爱的紧,半点马虎不得。
初时紫桃不将这家里的混世魔王当做一回事,只想着万事绕开他就是,她一个后宅女子,见到家中男子的机会本就不对,况他一个十三四岁的毛孩子,便是再混蛋又能做出什么事来?
然而这个膏粱还就真做出了什么事,有一日紫桃去谢氏屋里请安的时候恰巧遇上他也在房里,她请了安立在一旁没说话,谁知就让他看中了眼,不得不说父子俩的审美有一定的相似性。
谢氏如何不知儿子存了什么腌臜心思?那日早早就打发了紫桃回去了。
紫桃走后他便向母亲求情,要讨了这紫桃放屋里。
谢氏如何肯,况且那是周乡绅的人,便是她平日里再厉害也万万不敢在这里动人。只警告了儿子几句,莫要去招惹,又好言好语劝了半晌,说给找个更好的丫头送去这才作罢。
短时间内是把他的心思按下了,不过这里又得说个毛病,求不得的就是最好的,小周与母亲送来的丫鬟很是寻欢作乐了几日,初时还好,后来越觉食髓知味,情绪反倒高涨了几倍,想要紫桃的心是一刻也忍不住。
那日紫桃正在院子里练曲儿,竟见那大少爷闯了进来,身后小厮一个劲儿拉扯劝阻也没能阻止他,紫桃惊慌失措,奋力挣扎半晌,情急之下抓起一旁的花盆砸了上去才挣开。
虽没有受辱,心里也是有了疙瘩,任谁被一个登徒子虎视眈眈的惦记着还能从容自若泰然处之呢?
这一遭方是真正叫紫桃下了决心的,女子的贞操比命都重,她不想死,亦不想背上不洁的名声,可叹这世道男子出了错竟要女子一力承担,原来这便是男强之处,可笑又可气。联想到之前种种,她是觉得一刻也忍不了了,当机立断收拾了行李,去谢氏那里求了出处,谢氏因着害怕儿子的事被周乡绅知道,又因她还算老实,不求钱财珠宝只求离去,百般思虑净是好处,就放她走了。
这样才是事情的全部。
紫桃用袖口抹抹眼泪,道:“你都知道了,就是这般,又让你看了笑话。”
柳觅初心内复杂,没想到这紫桃还是个烈性子的,当下安抚道:“既然已经离开,就莫再想这些了,往后的日子只有你的好的,你且等着就是。”
“若像你说的这般倒真是好了。”
柳觅初挑眉:“你还不信。”
她忙破涕为笑:“竟不知你嘴这样甜,好话全叫你说了。”
“不说这些了,我们继续看看这花样子。”
……
听过这些柳觅初多少觉得不舒坦,转开话题回到了针线上,看来剩下的路还得从长计议了。
上卷: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 6 章
许多事情都是相互的, 譬如她给紫桃解了闷儿, 紫桃似乎也让她的日子过的亮堂了些。
就算和上辈子加在一起, 柳觅初也从未有过那样的闲情逸致去园子里逛一逛,看看绿草初盛,看看百花齐放, 看看春光如此美丽。
上辈子她成事心切,从不曾好好的看过这里一眼,任何风景都是一掠而过, 今日跟着紫桃出来一看, 倒发现这里当真是美丽的紧,便是不说摆设如何、花品如何, 富有生命力的感觉总是叫人心情愉悦。
柳觅初为自己错过这样的景致而感到遗憾, 一时又觉满心希望, 心情很好。
凝欢馆占地不小, 修葺时是完全依着孙妈妈的意思建的, 不似一般的院子规矩, 杂糅了各方院子的长处。
柳觅初想起初初来时,单嬷嬷总是唉声叹气,她问及缘由, 嬷嬷便说这院子风水不好,不伦不类的,住着怕有灾祸,那时她不以为意,如今也不觉有何不妥。
这样随性自在的院子倒是合她胃口的,死过一回许多事竟想得很开,比方说有时候苛求一些事反而不好,自己舒心方是正理。
凝欢馆正经接客的地方在前院,四四方方的院子,一道大厅,几十个雅间,便是这雅间也多得是孙妈妈的心血,为了迎合达官贵人的喜好,请了镇山有名的教书先生,又亲自修改了不知多少回,才定下这些个屋子里面的装饰与配套的名字。
晌午无人的时候柳觅初也去过几回,觉得很是有意境,孙妈妈眼光好,墙上挂着的诗句总能引起她作诗的兴趣。
她乃未出阁的姑娘,也不是洒扫婢女,又未曾在这里正经挂了牌子,一般是不能随意进出这里的,遇到龟公还好,都是老实守规矩的,若遇到外男便不好说了。加之后来又经过孙妈妈提点,是以她鲜少去那边的。
今儿见着这紧挨着前院的春昭堂花竟开的这般好,她倒起了几分小女儿的兴致,想同往日里那些小女子心性的手帕交们学一学,做出几只干花来,浸了自制的香水,晒干压实,可放在书里寻个方便。
丁香开的正盛,可惜了样式不便,于是她转而摘下最西边的西府海棠,海棠开的正艳,白色的娇蕊热情的绽放,便说是使劲浑身解数也不为过,柳觅初应景儿的想到一句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确是如此啊,花能开得几时艳呢?在最美的时候将她尽可能久的保存下来难道不是一种更好的怜惜吗?她总经历这些不圆满,故而总是盼得万事不要留遗憾,花儿枯萎大约是一件足以令人伤怀一阵的事了,提前为她改个结局岂不更好?
紫桃正在一旁挑拣,见她无端对着树枝笑,不免好奇:“你笑什么?”
柳觅初便把心中所想都同她说了,紫桃也跟着笑:“念过书就是不一般,你说的那两句什么折,我便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折枝花而已,也能叫你想到这么多。”
柳觅初突然来了兴致,“我教你识字如何?”
“当真!?”紫桃挺直了腰背,声音拔高了一大截,惹得其他来院子赏玩春景的姑娘纷纷侧目。
柳觅初笑她过于激动,忙拉下了她的手坐在一旁,“我若骗你,便叫我一个月吃不到单嬷嬷做的莲叶羹。”
紫桃讪讪的笑,过了一阵又忍不住同她说:“你家中从前定是有些积蓄吧?抑或你父亲是考了秀才的书生?我虽是不说,但我少时最羡慕能读书的姑娘。我家穷,下面又有两个弟弟,温饱尚且要想尽办法经营,更莫提送我去读书了。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时,每日帮我娘做活计总是格外有劲,因想着要赶在学堂申时放学之前去草堂蹭着听上两句,我那时也不懂那许多,只晓得从教书先生口中说出的话便是好的!总与旁人有些不同,与爹娘在家中扯了嗓子喊得话语更是不同。”
“这有何难?我虽学艺不精,叫你识几个字还是不成问题的。”
紫桃自是一番欢天喜地,还问她若要习字可要像外面那些去学堂中念书的男儿家一样,换身袍子。此话一出便是怜年都忍不住笑,道那袍子是给男子穿的,在家中读书的女子可不兴那些。
柳觅初觉得自己性格刚好,是父亲从前希望的样子。然而回来后她却越发觉得自己似乎对自身的判断出了些差错,有好些地方都是她的弱点。
最要紧的一条,心肠太软。
前些日子还暗自笑话紫桃,今日才发觉自己也是这样的,就算遭人算计遭人污蔑,下一次还是忍不住的心软。
本只是把紫桃当做一个跳板的,利用完便罢,谁想这几日越是接触下来,越发觉得这女子娇憨,很是有些令人心疼的地方。
一个狠下心来,有时也想着不如就试试吧,试着交个朋友,可一想到自己前途渺茫,本是个没有以后的人,还是莫要再多些牵挂徒增伤怀了。
*
上午做了干花,下午制成之后柳觅初就放不住了,非要都送出去才舒心。
寻到了孙妈妈住的筑玉堂,侍候的丫鬟却说妈妈不在,去了前院了,柳觅初不曾多想直接带着入画过去。
前院没个把人看守,孙妈妈最常跟在身边的醉儿也遍寻不到,她只好坐在一楼的堂口处等着,这块地方视角好,哪里都看得见。
正和入画闲聊着,自旁边的偏院处进来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厮,手中还拿着什么信件。她略微有些吃惊,见这小厮不甚眼熟,便知不是凝欢馆的人了。连忙携着入画拐到了最近的一间内室中。
屋子里有道不大不小的窗子,从这里望过去正好能看到大厅的一角,她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客人才离去,只好一直等着。
过了没一会儿,倒见醉儿从厅堂走出,往大门那里去,正欲打招呼询问,便见孙妈妈也自后面走了出来,只见得她一半的脸孔,笑盈盈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柳觅初鲜少见这样的孙妈妈这样的笑颜,一时不由得有些吃惊,入画在一旁小声惊呼:“姑娘快瞧,孙妈妈笑的多好呢。”
随着孙妈妈缓步往出走,一个颀长的身形也入了她的眼,男子身旁跟了个小厮,瞧着背影正是方才在偏院那里看到的是同一个。
乌发如墨飘逸决绝,身形挺拔如松,高高瘦瘦却不觉孱弱,一袭宝蓝底鸦青色万字穿梅团花茧绸直裰暗示此人身份不俗。
柳觅初一时微微愣住,竟看迷了眼,这般气质卓绝的男子上辈子她也遇到一个,也付出了真心,吃了些苦头,终于还是没能走到最后,也不知这辈子是否还能再续前缘了。
这么想着,只见那男子已然大步离去,不见了踪影,孙妈妈也回身正准备离开。
她掩下心中的苦涩与失落,忙唤了入画去请孙妈妈留步。
孙妈妈自然心情不错,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褪下。
柳觅初试探着问:“妈妈瞧着很是高兴呢,方才那男子是谁?”
“你都瞧见了?”孙妈妈笑,“我正要与你说。”
“何事?”她不解。
孙妈妈慢悠悠呷了一口茶,方才问道:“你可知秦鄞甄氏?”
柳觅初略一思索,有些惊叹:“可是我想的那个甄?”
孙妈妈点点头,“却还能有那个甄能有如此大的名声?”说罢她又细细的看了一回柳觅初的脸,眼中满是欣慰,“老天有眼,是要叫你如愿的,往后的日子定会好起来的。”
“妈妈在说什么?同这甄氏又有何关系?”
“人人皆道投胎便做甄氏子,做邻必选甄家邻。天下人莫不以为甄氏主家在秦鄞,实则是却在离秦鄞仅跨一条护城河的孟德镇。你可知适才那位公子是谁?”
“甄家子弟?”
“长房嫡孙!正经的下一代甄家掌门人!”
柳觅初正了神色,孙妈妈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同她将这些,必是有缘由在此。
“今日他来我这里,倒是叫我门楣沾了光,大康有个邻国唤作阿瓦国,这阿瓦国小则小,却极为富饶,你也知甄家以从商为本业,关系通到了天上去,此番前来正是因为隔几日有一队阿瓦国的商队来此游历,甄家势必要好生招待一番的,却道这阿瓦一国从老百姓至国军俱爱这歌舞音乐,一时间他筹不到那许多上等的伶人舞妓,便寻到了我这里来,望我能好生筹办一二。”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拍了拍柳觅初的手背,神情严肃:“念安,这等机会千金难求,若是因此同甄家攀上些交情,往后行事要顺利得多,是时候让你到前面来了。”
孙妈妈所言非虚字字属实,她如何不知事情的重要性?
秦鄞甄氏,几百年屹立不倒的士族,前朝的甄伟茂右相、尚了公主的甄明哲驸马、曾举兵卫国的甄翰池将军——后来的镇北侯爷,本朝天下闻名的夷光书院……最重要的一点——百年皇商。
皇商在大康是什么样举重若轻的地位呢?宫中一应物品俱镌了甄氏字样自不必说,其中最大一用处是粮草!大康初立时国库空虚,无力建成粮草运输线,而甄氏百年基业放在那里,为自保就与皇家达成了协议,自此粮草与运输一事均由甄家负责。
举国上下,遍布甄家子弟,莫不有甄府势力……
凡此种种便不一一赘述。
柳觅初清楚地知道上辈子不曾有过这一事,顾自心下细细的思量,此番倒像是老天爷给的机会,若她不奋力抓住,当真是愧对了这重活的一世了!
上卷: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 7 章
此事说得容易, 准备起来却不似那般简单, 因着正经用她们的时候不可能只有柳觅初一个人上场。
阿瓦族是个民风十分粗犷的民族, 不好这些别情雅致,若今朝接待的是一方文人,那么有一琴艺高超的人足矣, 淡淡拨弦声,三两小酒,几句美诗, 月光流泻, 再不能有比这更惬意的了。
但虽说是叫客人体验风俗,还是迎合口味来的更让人愉悦些。因此这几日柳觅初同孙妈妈一直在紧锣密鼓的为即将到来的这一场华宴做准备。
这日的晌午, 如同往常一样, 柳觅初同几个姑娘一道在大厅里排演, 休息期间怜年呈了花茶上来, 在她耳边轻轻说:“姑娘, 适才奴婢看到陆羽纱身边的书琴这画柱那边鬼鬼祟祟的, 不知打的是甚么主意。”
柳觅初摆摆手,“知道了。”
……
此事自然不会如此简单就结束,午膳过后, 陆羽纱领着一双婢女娉娉婷婷的走了进来,着一身青烟紫绣游鳞拖地长裙,交心髻上插了一支云鬓花颜金步摇,虽也极尽华丽,倒不似那日见时夸张。
她依旧高高昂着头,柳觅初本在孙妈妈专为她制的木台之上拭琴,隔着老远便闻到了一阵香,浓郁肆意,如同她的主人一样,她抬眼瞧了一下,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陆羽纱被她明显的无视行为激起了一点怒火,冷着声嘲讽:“你这般拿不出手的琴艺还是莫要出来丢脸了,没有正经的老师教导,你弹得根本算不得琴。”
身后她的婢女连忙配合的嗤笑了一声。
柳觅初更加不愿做理会,她的琴技皆传承自她父柳寒儒,柳寒儒一代儒生,文章笔墨自不必多少,便是琴技也闻名天下,只不过鲜少有人听过而已,陆羽纱的品性不堪入目她早就知晓,只是不知她还愚蠢的可怕。
陆羽纱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恰逢孙妈妈撩了帘子从里间出来,她赶忙迎上去,说道:“可算是见到妈妈了。”
孙妈妈坐在一旁的炕上,示意陆羽纱坐下来,“可曾有什么事?”
她状若无意的问:“听闻妈妈这边阵仗大的很,我不曾见过世面,便来瞧瞧,不知是有什么贵客呢。”
孙妈妈淡淡答道:“异邦商人罢了,不会碍了你的事。”
陆羽纱笑,说出的话也尖酸刻薄了些:“妈妈这是同我说笑呢,便是商人只怕身份也不会简单,我已是凝欢馆的人,妈妈这样神秘谨慎瞒着我们,莫不是怕我泄露什么消息不成?”
“何曾瞒你?”孙妈妈貌若不经意的看了一眼陆羽纱身后的婢女书琴,书琴撞上这样的眼光,上次的话还犹然历历在耳,不禁打了个哆嗦,低下头去。
“孙妈妈,这几年我的本事您也是一路瞧着过来的,虽则不敢与大家相提并论,在这凝欢馆自认还是可以问鼎一二的,既然有这样的贵客,自然不可怠慢,随随便便让这等未曾接待过客人的琴师上场,怕是有损您的英明吧?”她慢慢的品了一口茶,将她的意图委婉的说了出来,在这方面上,她若要争,自认旁人都争不过,毕竟她才是这里正经的头牌,名声早已在孟德镇的贵圈中传了出去,孙妈妈贸然推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去接这样的宴席,任是谁都不敢苟同吧。
孙妈妈淡淡一笑:“这便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打算,今晚薛员外点名要你的曲,好生回去准备吧。”
陆羽纱不曾想到孙妈妈会是这样的回答,竟是这般断然就拒绝了自己,当下狠狠的吃了一惊,“妈妈这是何意?”
“可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她们时间紧迫,你在这里多少影响了些,心无旁骛做自己的事,以后莫要再多操心这些了。”这是直接下了逐客令了。
这话是叫在警告自己不要肖想太多吗?一想到这里陆羽纱的情绪差点控制不住,成日精心修剪保养的指甲狠狠的掐在手心,她到底还是按捺住了愤怒与不甘,冷哼道:“只盼妈妈日后生意越做越大,莫要后悔!”
华袖一甩,也不再做那般贵女的规矩作态,裙裾微微提起,迈着大步离开了,身后画棋书琴紧紧跟着。
孙妈妈微微叹息,对着柳觅初说:“本是个不错的姑娘,自己钻了牛角尖了。”
柳觅初一直在冷眼旁观,未曾说了一句话,此番听孙妈妈这样说倒是禁不住的冷笑,不错的姑娘?那陆羽纱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阴险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清高冷傲,不过全是那副黑心肠的遮羞布罢了!
可惜现在的陆羽纱还不知道她已然重活了一世,她的手段她早已领教过一番,为此吃了不少的苦头,若是再栽在她手上,也太愧对于上辈子因她而平白多出的那些个苦难了。
过了两日,孙妈妈请了孟德镇坊间第一大成衣店的全绣娘,来为她量体裁衣,花式颜色试了个遍,丈量了一日,方才作罢。孙妈妈也晓得两日内便要成衣确是有些赶,便主动给加了价,又命醉儿私下里给全绣娘暗暗塞了贴己,好声好气说了一回。
全绣娘笑的眼角的褶儿都多了几条,拉着柳觅初的手赞不绝口:“我做了这么些年的衣裳,还是头一回遇到姑娘这样标致水灵的,倒似个神仙妃子,与旁人不同。”
又宽慰孙妈妈:“说到底竟是觉得什么款式都配不上了,怎样都光彩,妈妈好生等着就是,老婆子定不会浪费了姑娘这一身好皮囊,保管您二位满意。”
单嬷嬷今日在一旁作陪,听着全绣娘的恭维笑的很是欣慰,拉了柳觅初的手在她耳旁悄声道:“瞧着这绣娘是个粗人,倒不知是个有眼光的。”
柳觅初哭笑不得,“嬷嬷可还不曾老,竟就糊涂了?她们这般的人,惯是会看脸色的,便是遇到个丑姑,怕也能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呢。”
单嬷嬷有些不赞同的看着柳觅初:“姑娘可是妄自菲薄了?非我自夸,姑娘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儿了,就是你的娘亲也略逊了几分。”一时又说:“圣上后宫的董妃娘娘自来便说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嬷嬷年轻时幸得跟着夫人入过两回宫,远远地在殿下瞧过几回,美则美矣,却是比不过你的,况这几年年岁也大了,女子的颜最是薄情的东西,早称不上大康第一美人了。”
柳觅初不曾见过生母汤氏,只看过父亲书房的画像,得以窥见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她的长相随了母亲的部分多,嬷嬷说这话还有几分可信度,可是那宫中的娘娘她是当真不曾见过的了,也不知嬷嬷是否夸张,当下只携了单嬷嬷的手说:“嬷嬷怜爱念安的心,念安都懂,只是这里到底不是家中,讲话要谨慎三分,以防隔墙有耳,若被那有心人听去了,可不是又多添了一桩麻烦?”
单嬷嬷本就是个明理之人,也是见过风浪的,自然明白自家姑娘的顾虑,微微叹了一声,语气又有些欣慰:“竟是嬷嬷想的不周了,姑娘长大了,嬷嬷便是有一日突然去了,也无愧于地下的老爷夫人了。”
经历了上辈子单嬷嬷的死,柳觅初现下根本听不得这些,一听便觉眼中酸涩心中不畅,“嬷嬷再这样讲,我要生气了,嬷嬷还有的是春秋,目下这样讲是存心让我难过吗?”
“姑娘说的是,嬷嬷晓得了。”她抬手怜爱的摩挲柳觅初的手臂,下去一旁了。
*
又过了两日,如意坊果真按时送来了衣裳,这全绣娘嘴上有些不靠谱,没想到好歹手艺没随了这里,一袭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极尽繁复明丽,配套的芙蓉色缎面珍珠鞋更是小巧精致叫人爱不释手。
这一日,甄府的那位公子早早便派了小厮前来通传,原是那阿瓦族的商队终于抵达了孟德镇,已在客栈安置下了,只待歇息一番晚上前来赴宴。
孙妈妈立时遣了龟公上大门外张罗,因着这甄府是包下了整座凝欢馆,是以贴了大大的黄文公告,今日对外便不营业了。
好一番折腾摆弄,紫桃知她今日要去接大户,一早儿便来了,说什么也要为她出出主意好生打扮一番,看她还是往常的装扮,很是恨铁不成钢的说教了几句,柳觅初哭笑不得:“要到晚上才来呢,你这般着急作甚?”
紫桃也知自己过于着急了,关心则乱,竟连这点都不曾想到,当下便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懊恼着说:“定是这几日看书看昏了头。”
因柳觅初排演之事,二人已有好几日不曾见过,见了自然又有些话要说,中午的时候柳觅初想留下她用午膳,正欲开口怜年行色匆匆的进来了。
主仆二人多年的默契了,她只消看一眼便知她有事禀告,借故出恭跟着怜年进了后院。
“如何?”
怜年又四下瞧了一番,见果真没人才谨慎的开口:“姑娘猜的不错,那画棋竟真的趁着看守的婆子一时不注意偷遣进了放衣裳的厢房,果真打开了柜子对着衣裳做了手脚,剩下的都按照姑娘的吩咐办了,我特特跟在她身后确认了一回,没问题。”
柳觅初忍不住得嘴角上扬,怜年做事谨慎可靠,她是完全信任的,这陆羽纱自己作死,就不怪她防一手了吧?
怜年还有些许不解,犹豫着开口:“姑娘为何会知晓画棋今日会做那等事?”
几人朝夕相对,十二个时辰她几乎一刻不离的跟在自己姑娘身边,做了什么事没人比她更清楚,可是总感觉姑娘的想法她越来越摸不懂,她几乎可以肯定姑娘有事瞒着她。
又忧虑道:“姑娘若心中有事,便说出来与奴婢听听,您这样,不说我和入画,便是嬷嬷也要担心的。”
柳觅初知道她的想法,但实在有苦不能言,只应了下来,又好生安抚了一遍就算了。
上卷: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 8 章
夜幕初降, 靡靡之光交相辉映, 大红的灯笼绕着凝欢馆的内院挂了一圈, 屋内烛火大盛,柳觅初瞧着这架势,怕是孙妈妈将库房内所有的红烛都搬出来了, 晓得妈妈都是为了她,心下不由得微微一暖。
她最幸运的事,莫过于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 也还有人未曾抛弃她。
想到这里, 她握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今晚, 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凝欢馆只有一间能容纳几十人的厢房, 名为瀛水阁, 瀛水阁今日被打扮的甚是华丽隆重, 柳觅初看着这金碧辉煌, 一刹那差点以为回到了父亲还未出事的过去,不由得有些恍惚。
又是一番紧锣密鼓的安排,酉时一到, 人就来了。
华盖珠缨的马车在长宁街列了一路,十八匹骏马威风凛凛,气势好不壮观,孙妈妈领着一众丫鬟并龟公在门口迎着,微躬着身子,给足了面子。
甄朗云骑在为首一匹全身黢黑只鬃毛处是白色的骏马上,一个翻身潇洒利落的跨了下来,身旁跟着的四个小厮赶忙跟在身后,一袭宝蓝色销金云玟团花直裰,俊眉上扬,端的是一副高山冰雪的不俗架势。
他上前作了揖,“今日劳烦妈妈了。”
孙妈妈哪里敢受他的礼,慌忙止住,又回了礼,才笑盈盈道:“公子说的哪里话,您来凝欢馆尚且求之不得,今日我这里当真是蓬荜生辉了,何来劳烦一说?”
甄朗云微微抿唇,嘴角略微翘起一点弧度,摆了摆手,身后的小厮立刻退下去,同车夫不知说了些什么,很快的,八辆宝车上的客人纷纷被请下来,约有二十人,他们穿着明显的异族服饰,身材高大粗犷,顶着络腮胡,头上都戴了白色的巾子,有点类似于京城里贵户公子哥儿们常爱的抹额。
为首的那一位走到了甄朗云跟前,往馆子里瞧了瞧,拍着他的肩膀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随后哈哈大笑,很是豪迈。
甄朗云微微一笑,亦回了几句话。
孙妈妈虽则听不懂,却也当下便看出了高低,这甄朗云当真是世家子弟,本就是宛若谪仙一般的人物,同这阿瓦族的人站在一起更显气质出尘。
引着人进去,里面早已备好了酒席,据闻阿瓦族之人最好饮酒,上好的桃花春封入坛中,在每张檀木几前摆了一排,酒香若有似无的传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醉人的味道。
因着这里到底不是那等凡俗烟花之地,姑娘们打扮并不与风尘沾边,那些个烟花女子好的浓香,在这里一点都闻不到。
只觉布置令人耳目一新,简洁里透着诗情画意,缠绵里又带几分潇洒恣意,饶是甄朗云见惯了好的,今日一瞧也还是非常满意。
到底凝欢馆不是正经吃酒品菜的地方,厨房里的厨娘虽则手艺好,与那正经酒楼的还是比不上,故今日特特请了孟德镇第一酒楼醉仙楼的厨子来掌勺,孙妈妈这一番安排,不可谓不尽心。
剩下的就是之后的重头戏了,领了人下去,又去后面的厢房再次嘱咐了一番,孙妈妈才领着人去了柳觅初的房间。
“人都到了前厅,可还有什么需要的?”
柳觅初摇摇头,又抚了一把身边的琴,才说:“妈妈只管放心吧。”
柳觅初办事稳妥,其实孙妈妈很是放心,不过还是要再确定一下才安心。
前厅。
“甄公子果真年少有为,不输令祖!”只见方才那位站在甄朗云身边的阿瓦族男子抱起坛子灌了一口酒,说道。
“摩德先生过奖了,都是晚辈该做的。家祖在世时常赞您胸襟宽广,若不是时局不妥,当真想同您结为异性兄弟。”甄朗云与摩德同坐一桌,接过婢女手中的酒坛,为自己杯中也添了满。
摩德对这句话很是受用,哈哈大笑起来,不过甄朗云说的也不尽然全是假话,他的祖父确实对摩德赞赏有加,性格豪爽直来直往的人总比那等阴险狡诈的奸商要好上许多,异邦人不懂大康人这些弯弯肠子,不晓得话里有话,也不知何为恭维,只当甄朗云刚才的一番话俱是真的。
确然,大康这些年内忧虽不曾有,外患却不少,因着土地的缘故,总与邻邦有些纷争,大仗小仗不断。自甄老爷子二十多年前去阿瓦之后,两国便断了邦交,打打停停十几年,边境之人民不聊生,双方没个结果,这么一下耗下去实在劳民伤财,便在十年前重新缔结了合约,休战几年,这才让阿瓦人有机会再入大康境内做生意。
正说着,十几个姑娘穿着统一的明黄色银纹蝉纱丝衣自侧门那里鱼贯而入,“铮”一声拨弦声从后面传出,屋子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众人这才发现大厅的里侧还立着一盏素银色雪梅屏风,琴声正是从那里传出。
很快的,铮铮琴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流觞曲水引人入境,便是本在喝酒吃肉放声欢笑的阿瓦族人也渐渐停了下来,安静聆听这声音,宛如涓涓细流般的琴音响了一阵,很快过了前奏,那十几位姑娘不知何时变了队形,随着琴声翩翩起舞,长袖一甩,莲足轻翘,犹抱琵琶半遮面,好不优雅可人。
在座的诸位纷纷都入境,犹在美人乡,神情陶醉,举杯不饮。
随着琴声渐渐入了高、潮,画风陡然一转,转音之际姑娘们拉起了裙边,只见那裙子竟然变了样式,利落干练,不知是作何打算,此刻琴音由高山流水转为瀑布流泻,马蹄阵阵,重音压阵,速度也明显的快了起来,姑娘们的舞蹈也不再是方才那等达官贵人享乐的场景,转而变为了又杂耍与情景意味的舞蹈,大致意思就是女子同男子一样,上场打仗,不让须眉。众人看的目瞪口呆忍不住拍手叫好,虽则语言不通,但各族赞美的方式总是相差无几的。
直至最后一个琴音落下,众人还沉浸其中不可自拔,到所有人都退下去,这才恍然若做了一场梦。
凡懂些外族风俗的,便知这阿瓦族最大的特点便是男女同席,女子与男子一样,性格很是不羁,便是上场大战也不乏女子的身影,这番马屁拍的可谓是别出心裁出其不意,不得不说很是成功。
摩德回过神来,盛情比方才要热情的多,拍着大腿激动地同甄朗云说着什么,甄朗云微笑着点点头,云淡风轻一般。
剩下的就没这里什么事了,柳觅初悄悄送了一口气,微捏手心,叹气,到底还是出了薄汗,好在顺利的弹了下来,没出任何差错,这时方才觉得自己幼时对琴技的刻苦学习得到了回报。
因着这屏风之后便无路可走,她只能等着人都散去才好出去,跪坐着一会儿便觉双腿难受发麻,但因地方过小,又不好伸展,怜年入画都不在旁,只得自己动作小小的敲上去解解乏。
本在大厅外面候着的小厮飞扬此刻进了厅里来,目不斜视的走到甄朗云身旁,弯腰悄声禀告:“二爷,四爷到了,正在外面候着呢,可要请进来?”
甄朗云点了点头,飞扬退了下去,很快又领了一男子回来。
来人身着褚红色祥云外袍,竖碧玉玄晶头冠,身材修长,面容俊俏,同甄朗云有几分相似。只见他额头上带些薄汗,显然是匆匆赶来,他喊了一声:“二哥。”
“来了?见过摩德大人。”他没有起身,仍旧坐在座位上,淡淡吩咐。
甄俊彦不必多说,立马作揖,道:“久仰大名,因着些事耽搁了,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摩德心情很是不错,自不会同小辈计较这些,笑了两声,又呈了酒给他,甄俊彦一饮而尽,他又是夸赞,无非是甄家子弟皆如此优秀过人云云。
三人同坐一桌,又商谈了一个多时辰方才作罢。
柳觅初叫苦不迭,听着外面奇怪的交谈声心内只觉折磨,若有话可听,哪怕是些无用的话也比这要强的多,可她现在连听都听不懂,还要忍着身体上的不适,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摩德今晚饮多了酒,已然是醉醺醺的了,推说时辰不早该回去了,若还有异,明日再议。甄朗云看了一眼屏风处,没做多讲,只吩咐飞扬出去备好车马,摩德拒绝,说吃了酒坐那等贵人坐的东西不爽快,束缚的很,又说客栈离此不远,要同组人一起走回去,顺便解了酒气,又赏了风景,岂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甄朗云自然不会拒绝,同甄俊彦一起将人送至门口,摩德走时再次赞叹了今日的表演,说下次若有机会,还要来再看一次,感谢款待。
送走了人一下清净了不少,甄俊彦送了一口气,望着摩德他们大摇大摆远去的背影,说:“二哥,此番可算是把人送走了,盘点临水那边铺子里账本的事就交给我吧,这几日你辛苦了。”
甄朗云“唔”了一声,说:“今日被何事耽搁了?”
甄俊彦有点不敢看甄朗云的眼睛,脑子里思虑了三番,摸不准这是不是个好时机讲这种话。
他淡淡暼他一眼:“莫要吞吞吐吐的,有甚么,说便是。”
甄俊彦还是有些犹豫:“那我说了,二哥莫要生气。”
他复又看他一眼,吓得他一个哆嗦,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都讲了出来。
“孟姨娘的母家找上了高掌柜,说要铺子里一年的收息,高掌柜哪里肯,她那娘家哥哥便寻了人来闹事,大骂姓甄的没良心。这倒没什么,是恰逢当时何县爷的女眷在铺子里挑首饰,不小心被那孟屠户伤到了,当下便见了血,姓孟的不曾见过这等架势,趁乱跑了,此番那位夫人已经告去县爷那里了,我便是去处理这事的。”
甄朗云听罢捏捏眉角,“可解决了?”
甄俊彦一咬牙,壮了胆子继续说:“尚未。”
说罢就闭上了眼睛等着他二哥的怒火朝他打来,谁知甄朗云不曾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只是说:“知道了,你回去吧,这事不用你管了。”
他听了长长松了一口气,谁不知道那孟姨娘在甄府里无法无天,只有二哥在时她才收敛一二,这二年二哥去了京城管事,孟姨娘没了能辖制她的,更是嚣张至极,不知作出多少荒唐事来,想到大伯的那个庸人样子,他就忍不住叹气。亏得二哥此番回来要常住,这下就好办了。
上卷: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 9 章
甄朗云没有同甄俊彦一道回去, 让甄俊彦自行骑了马回府。
他复又转身往凝欢馆内走, 飞扬皱着俊眉跟上来, 道:“爷……这孟姨娘……”
“怎么?”他双手负在后方,依旧不甚在意的样子。
“没怎么,小的只是不懂爷为何放任那孟姨娘为非作歹至今, 当年夫人的事……”
说到这里甄朗云看了他一眼,吓得飞扬立马住了嘴。
“凡事莫要问那么多,我自有我的道理。”
飞扬听罢, 仍旧有些不甘, 张嘴欲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及至走进了凝欢馆的院子, 飞扬才有些转过弯来, 看着院子里收拾残局的仆众, 他问:“爷, 您又回来做什么?”
这次甄朗云干脆停下了脚步, 斜斜的睨了他一眼, 直看的飞扬背脊发凉,才说:“你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若老爷或谁人问起,便说我去铺子查账了。”顿了一顿,他又补了一句:“切莫再多嘴。”
飞扬听到这句话有些郁闷,他并非那等多事之人,他自小便跟在二爷身边,可以说是最最亲近他的人,莫看这位二爷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宛若阳春白雪,永远令人如沐春风,可是只有他才晓得那公差般的笑容有多疏离,私下里的性格更是捉摸不透,便是他没日没夜一刻不离跟了这些年,也摸不清。
闷闷的应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这边厢柳觅初还未从屏风处出来,方才坐的太久了,好不容易熬到人都散了,却觉小腿太过困麻,她试着往起站了一下,谁知刚一用力就跌坐回软垫上,恰逢担心自己姑娘的怜年入画赶了过了,便换了姿势为柳觅初按捏了一番。
孙妈妈也赶了来,本应是她亲自出去送一下的,谁知进来了连个人影儿都没瞧着儿。看到柳觅初还在,便上前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如何?可还难受?要不要妈妈去请医女来瞧瞧?”孙妈妈关切的问道。
柳觅初安抚一笑:“妈妈莫要担心了,无碍,坐久了而已,歇一会子便没事了。”
妈妈还要说,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外院洒扫的小丫鬟,口中直喊着孙妈妈。
孙妈妈蹙了眉,训斥道:“有事便好好说,这般着急作甚么,没的叫人笑话!”
小丫鬟在孙妈妈面前站定,一张脸红扑扑的,喘着粗气回话:“妈妈,方才那位公子又回来了,就在外院呢,马上就进来了。”
孙妈妈摆摆手,表示知道了,那丫鬟复又退下去,她转头对柳觅初说:“念安,要委屈你再忍一阵了。”
柳觅初点点头,遣了怜年入画回去,怜年还是有些不放心,忧心忡忡的望着柳觅初的小腿,请求道:“姑娘的腿可还行吗?就让奴婢留下伺候吧。”
她当然是拒绝,这屏风后的空间实在有限,便是怜年留下也只能同她一道跪坐着,再说多一个人总是多些不方便的,便让她同入画一道回去了。
怜年最是听话的,虽说仍是觉得不妥,还是听话的退下去了,孙妈妈这才领着丫鬟迎出去。
不过片刻,坐在薄薄一盏屏风后的柳觅初就听到交谈声传来。
“今日多谢孙妈妈招待了,凝欢馆的名声果真名不虚传。”是那人不带感情的声音。
孙妈妈笑了几声,谦虚道:“甄公子说的哪里话,我倒要多谢您平白为我添生意呢,这些个虚话我不爱,便同公子直说,您这一来啊,不知这附近城里有多少显贵要来跟风一探呢。”
甄朗云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在这里无耻听着璧角的柳觅初脑海里竟完全能展现出一副他微微笑着的样子,想到这里她不觉有些好笑,便是连对方的长相都不知,也不晓得是胡思乱想些什么。
只听得谈话声近了些,她猜着,应是入了大厅了。
“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妈妈答不答应。”
孙妈妈哪有不答应的理,赶忙说:“甄公子说就是。”
有几秒钟的空白,他说:“方才那位在屏风后奏琴的,不知是位姑娘还是……?”
柳觅初莫名有些紧张,孙妈妈笑了,“那位呀,名叫欢心的,是位姑娘呢。”又说:“公子可是满意欢心的琴艺?”
甄朗云没有否认,“不知可方便引见与我?”
孙妈妈当着甄朗云的面儿瞧了眼屏风,笑说:“那我便不打扰了。”说罢就顾自带着人走了,一时间诺大的厅堂里除摆设外只余他二人。
柳觅初静静地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他的声音,朗朗至清,又诱人的如同美酒,“不知欢心姑娘,可愿为在下再奏一曲?”
“有何不可?”她稳稳的答,心跳却如鼓跳动,“不知公子想听什么曲?”
“旦凭你爱。”
她没有说话,思忖了半晌,削葱般细嫩的双手再次抚上琴弦,清泉之音便缓缓流出,悠扬婉转,不复方才的音律急切,也没有琴技的故作炫耀,只是淡淡的曲调,平稳的手法,却莫名安抚人心。
甄朗云坐在一旁,安静的听着曲子,本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渐渐地变了样。
一曲终了,她问:“公子可还满意?”
“《京华琼觞曲》?”
“是。”
“……为何会选这首曲子?”
她一怔,为何会选这首曲子吗……思绪忍不住回到幼时,犹记得庭院里,清晨之际,鸟语花香一片,父亲坐在一旁弹琴,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这画面便不自觉记在了心里。后来再长大些,便主动同父亲说,要把这个作为第一首要学的曲,自那时起至现在,弹了那么些年,早已熟烂于心。
“不瞒公子,这首《京华琼觞曲》是我第一首学会的曲子。”
上卷: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 10 章
他没再讲话, 不知在做些什么。
柳觅初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只听他说:“姑娘的琴弹得甚好, 今日多谢。”
“公子不必挂怀,雕虫小技耳,献丑了。”她声音清脆婉人, 不大不小不卑不亢。
“欢心姑娘也是这里的琴师?”他状若无意的问道。
柳觅初轻轻一笑,“今日初次出师,让公子见笑了。”
他似乎有些意外, 问道:“初次?”
“然。”
过了一阵, 方才传来他低低的笑声,“好。”
柳觅初不明所以, 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说:“时辰不早, 今日便不打扰了, 还望下次能再次听到姑娘宛若天音的琴声。”
她乖巧应下, 没再谦虚, 听着脚步声渐渐走远,她才算真正的放松下来。
孙妈妈对她很是放心,嘱咐着好生休息, 又送了前日才得来的异国来的精油与她沐浴用,才走了。
柳觅初许久不曾受过这种罪,腰酸背痛的厉害,入画给她推了孙妈妈送的精油,照着用法给她细细的推,舒服的顾及不上那么多,直哼哼着再使劲些。
单嬷嬷一直在旁边看着,边指导入画在哪处用力,单嬷嬷是柳觅初母亲汤氏的陪嫁丫鬟,自小便习得一身好手艺,入画便是她一手教导出来的,本是单嬷嬷心疼柳觅初,打算亲手来的,反过来柳觅初何曾不心疼她?便退而求其次的让入画上手了。
她惬意的闭着眼睛趴在炕上,问道:“下午那边如何?”
怜年立马就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沉着声音细细的回话:“听说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呢,她的丫鬟书琴去妈妈那边领新的,听说孙妈妈那边的管嬷嬷给了好些脸色,直问了个细,若不是怕那陆羽纱回去再拿她出气,怕是当下便挂不住面子回去了。”
意料之中的反应,她一翻身,示意入画可以停下了,又说:“服侍我穿衣吧,带上那件衣服一起。”
甄朗云来过了,这件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她的计划比预想中进行的还要好,是时候腾出时间来杀杀陆羽纱的锐气了。
按着原计划,孙妈妈的意思便是直接让她直接坐在大厅的正中间,由舞女簇拥着,这样最显出众,故而特特去定了衣服。
这几日柳觅初细细的想这件事,深觉还是保留一些神秘感来得好,便与孙妈妈商议了一番,孙妈妈也同意,这才临时抬了屏风来,自然那件衣服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
陆羽纱不知从哪里打听来这些事,早早遣了婢女想着害她出丑,却输就输在太过自以为是,到底还是棋差一招。
亏得她重来一次实在了解了她惯用的手段,以前是她不防着,想着这等心高气傲之人定是不会私下里搞这些手段,却到底是她过于天真,还是着了她的道。这陆羽纱蠢便蠢,用的下作手段都是些最无脑的,稍稍一想便摸得清,提早让怜年观察着,果不其然逮了个正着儿。
虽则是没有让她如愿,但如何能叫她这般容易就过去?她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心态,这些年却最是不明白为何她堂堂正正的努力活着却总是遭人陷害!不是怕事,只是懒得计较,因着这一点,一再叫人误认为软弱,父亲教她文人风骨大度从容,却不曾教过她人心险恶,她上辈子以为父亲说的总是对的,却忘了即便是父亲这样的人物,天下万数文人敬仰,不也最后还是落的如此下场?只恨她死过一次才明白,这一次,是再也不能了!
已经是亥时已过一刻了,她领着怜年入画去了筑玉堂,孙妈妈已经拆了发饰,听见婢女醉儿禀告,不由得诧异。
将人迎了进来,又看了茶,才问:“这样晚了,有何要事让你跑这么远来我这里?”
柳觅初示意入画把装着衣服的包裹呈上去,初时华丽耀眼的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此刻早就不复初时的夺目,污浊不堪便罢,稍稍离得近些,竟还有一股子道不明的臭味传来。
孙妈妈捂着鼻子,皱着眉问:“这是何意?”
她微微一笑,平淡的开口:“这件衣服之前好好儿的摆在我们准备的厢房,这一点妈妈是知道的,今日午时我想到有一处不妥,便遣了怜年去取回来看看,不曾想碰上了陆羽纱的婢女书琴,避开了看守的婆子,正往那衣服上不知做些什么手脚,若不是我与妈妈后来改了主意,却不知我今晚要如何出丑。”
不怪她对孙妈妈也有所隐瞒,实在是经历过那等事,对着谁也有些许的不信任,虽则孙妈妈一路帮了她许多,甚至在她最无依无靠的时候收留了她,她也不得不防一手,除了看着她长大的单嬷嬷还有情同姐妹的怜年入画,无怪她在这之外筑起了一道墙,不是不能信,实在是怕的很了不敢信。
再说陆羽纱再不济还有那头牌的帽子顶着,她的父亲纵是再有恩于孙妈妈,也总归传不到她这里来,能这般帮着她已经很是尽心,不能奢求更多。
孙妈妈惊诧:“竟有这种事?”
“方才实在有些不适,便没同妈妈讲明白,回去歇息了一会子便赶来了,我不想为难您,但对于这等心思歹毒之人,还望您给个交代。”
她沉吟了一下,回收打发外门的一个小丫鬟,说吧陆姑娘请了来,妈妈有话要说。
小丫鬟动作很快,陆羽纱应当是还不曾睡下,很快就赶来了,还未走进门口,便说道:“妈妈这么晚叫我来是何事?可是为今日之事后悔了?”
柳觅初坐在一旁不由得笑,孙妈妈沉着脸没有搭话。
她进门来看到柳觅初也在明显惊讶了一下,再扫一眼看到怜年抱着的衣裳便什么都知道了,若无其事的转了身,问:“妈妈这是做什么?”
孙妈妈脸色很不好,问道:“你可知我为何叫你来?”
“妈妈不说我如何猜得到?”
“我问你,今日你的婢女去前院的厢房里作甚?”
陆羽纱冷笑:“妈妈怎知我的婢女去了前院。”
“自是有人看到了,你自己承认,我便从轻处理。”孙妈妈肃着声音说道。
“从轻处理?”陆羽纱满脸嘲讽,“不知是怎么个从轻法,没有做过的事我为何要认?您今日里来越发的糊涂,为了一个孤女几次三番寻我的不快,可是我有哪里惹到了妈妈不曾?不妨直说。”
这是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不承认了,饶是知晓她的无耻,柳觅初仍不由得在心内有些怒的发笑。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早已不是贵女,却依旧要摆架子,一点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原来这前国子监便是这般教育自己千娇百贵的女儿的。
若是没有准备,岂不是又吃了一次闷亏?
柳觅初看了一眼怜年,怜年退出去,很快领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进来。
“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她柔柔的说。
小姑娘抬头看了一眼孙妈妈,又飞快瞥了一眼陆羽纱,说:“今日我在前院当值,本是与薛妈妈一起的,晌午时薛妈妈突然要吃茶,我便回了住处去寻与她,回来时恰巧看到陆姑娘身边的书琴姐姐进了厢房,然后柳姑娘身边的怜年姐姐也跟进去了。”
陆羽纱登时气愤不已,先指着那下丫鬟骂她满口胡言,又出其不意的回头狠狠甩了书琴一记耳光,直把书琴打的捂着嘴跌坐在地下,把一屋子人看的目瞪口呆。
她大骂:“你这贱婢,竟做出这等背主之事!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主子?!若不是看在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定要寻了牙婆子把你发卖了去!”
这话说的好不凶狠,书琴盈着眼泪跪坐那里,听了陆羽纱这般讲,很是配合,当下便膝行几步抱住了陆羽纱的腿,哭得凄惨,一边说:“姑娘行行好,看在我多年伺候姑娘份上,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这种事也是为了姑娘好,那柳姑娘如何比得上姑娘,我是替您不值啊……”
哭哭啼啼的解释了一大堆,柳觅初冷眼旁观,解释便罢,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表衷心的同时竟还要把她踩上一脚,当真是陆羽纱调、教出的好婢女。
她想过陆羽纱有可能会演这一出苦肉计,她是跋扈高傲,却不会陷害旁人云云,一时间想到这跟着她的婢女也着实可怜。不过本就没打算通过这么小一件事就把她解决点,不过给她敲个警钟罢了,告诉陆羽纱她柳觅初不是那等任人欺辱之人。
想必经过今晚这么一闹,是能给她添几回堵了。
“想不到陆姑娘的婢女竟这般为主子着想,当真叫我羡慕,既然是个误会,那我就不说什么了。”柳觅初喝了口茶,淡淡的说。
孙妈妈立马转头看她,诧异她前后态度转变如此快,就听她说:“但也不能这样就算了,我在这凝欢馆与你同辈,好歹算半个主子,却叫一个婢女欺负到头上来,说出去实在不像样,若没些惩戒,往后我还如何继续待着这里?这事事小,耽误了妈妈生意与凝欢馆名声事大,若真叫她今日得了逞,这丢脸可就丢大发了,甄家想必你也听过几回,恐怕妈妈是惹不起的。”
陆羽纱银牙暗咬,手中的手帕攥的变了形,几乎是压着牙根说出了这几句话:“那你要如何?”
“似你方才那般说的,打发去牙婆子处实在过于残忍,打发去后院吧,近日里听闻蔷薇轩少了个粗使丫鬟,便让这书琴去那里吧。”
此话一出,书琴连忙焦急的看向陆羽纱,一边摇头一边哭着恳求不要去那里。
“书琴是我的婢女,可不是这凝欢馆的!你莫要欺人太甚!”她一把甩开书琴的手,瞪着眼睛看向柳觅初,尖了嗓子反驳。
“哦?却不知领的是哪处的月银?据我所知,总归不是你陆姑娘这里的。”她轻描淡写的扔下这一句就不再管,剩下就看孙妈妈了。
“好了!”孙妈妈提着声音喊了一句,“就照欢心说的做,罚书琴去蔷薇轩做三个月,此事就这么定了,谁也不许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