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乞的春天   七月初二鬼门开。小时候常听老人家说,月黑风高杀人夜,不好好呆在家里就会惹到脏东西。
  
  没想十多年后,小乞偏偏要挑杀人夜,还偏偏要去惹脏东西,而且不是一个鬼,是一群鬼。
  
  说起抓鬼,小乞万分得意,她可是自学成才的一代楷模,就凭爹爹留下的天书,她就学会了抓鬼十八招,每招都没个重样的。
  
  那本书现在何处?不好意思,当初没纸擦屁屁,她拿来撕了。不过这不是重点。想当年,她杀过庙鬼,屠过猪魂,从金华一直杀到饶州,圈里人都说了:“小乞长得丑是丑了点,不过刷子还是有两把。”
  
  嗯,这圈里人就是卖她东西的黄大毛,每次去买符纸啥的,他都会说这句话。
  
  小乞被黄大毛夸了三年多,但是眼下第四年,也是她人生的第十五年,黄大毛可能又要少个买家了。
  
  小乞没预料到这笔生意如此凶险,这群女鬼被她用符火烧了之后,一团团乌黑、半黑且血肉模糊的身子竟似面团般揉在一起,十几个头颅胡乱接连,就像大过年门口挂得辣椒串似的。
  
  这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啊!小乞傻眼,她连叹气的机会都没,甚至还没看清,“呯”的一下就被打飞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哎哟!”
  
  打更大爷一声惨叫,被飞来的东西撞趴在地,不用多猜,这“东西”就是小乞了,她虽是安稳落地,但不幸的是,她把人家压掉大半口气,连人家头顶的阳火都压灭了,这下鬼气更甚。
  
  一阵阴风吹来,卷走了贴在门楣上的镇宅符,再灭掉大爷手里的火把。小乞见势不妙,暗骂了句:“我咧个去。”接着咬破手指头,在打更大爷额上画道平安咒。
  
  与此同时,打更大爷那声“哎呀”传到了三条巷子之外,正好初来乍道的柳后卿携跟班在巷中,听到这声便寻了过来。
  
  小巷内雾蒙蒙,脚下的卵石子反出冷月一抹光,柳后卿仔细沿着这光、寻着声来到一座旧宅前。这时,雾悄然散去,一扇半掩着的大门露了出来。他抬头只见朱门漆落,门上年画也褪了色,再往缝里瞧去竟是流光溢彩,偶闻莺歌燕啼。
  
  “应该就是这儿了。”
  
  柳后卿暗自说道,无意间一瞥就见有人躺地,此时他心里明白个大概,心想这凶宅挺棘手,接着他再把眼睛往旁移,发现那人旁边不知蹲了个什么东西。天暗,柳后卿眼神也不好,一丈之内,男女不分,三丈开外,人畜无别。
  
  不巧,小乞正蹲在人畜无别的位置上。
  
  而这时,小乞正在犹豫是否冲进去再战,她抬头看到这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不由愣了下。
  
  这半夜三更的,这两人在干嘛?小乞瞧上柳后卿,两眼不屑地上下扫,心想:哪里来的公子哥,拿把折扇摇啊摇,学人家唐伯虎;之后她又看看其跟班,他身材伟岸英武,两根张毛似的眉毛飞斜入鬓,快要竖上天。
  
  难道是抢生意的?小乞警惕,细打量又觉得不像。忽然,天飘起了细雨。她抬头不由暗骂了句娘。
  
  “公子,像是要下雨了,我们找个地方避避。”
  
  “嗯,好。”
  
  那二人像是不知道小乞的存在,悠哉悠哉地进了那栋宅子。
  
  小乞回神后,脱口大叫:“喂,别去啊!”
  
  话音未落,人就没影了。宅门被阵阴风带上,“咯吱”一声,街上阴冷死寂。
  
  这两倒霉蛋变成人家宵夜了!小乞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在宅前转了三圈,终于咬牙下了狠心去救人。
  
  小乞一脚把门踹开直往里冲,本以为会看到残肢断臂等血腥场面,却没想到这十几个女鬼恢复人样,正与刚才进来的人调笑。
  
  一鬼说道:“哎呀,公子好酒量。不知公子打哪儿来呀?”她娇滴滴的声音听来悦耳,与先前骂“臭道士”时判若两人。
  
  小乞在院中愣了会儿,只听有人回道:“在下乃金陵人士,无意路过此,多谢各位娘子款待。”
  
  说此话的人正是柳后卿,他侧首看见闯进门的小乞,稍稍一愣,然后视她为无物继续与众鬼谈笑。
  
  突然,他跟班大叫:“哎呀,鬼啊!”话音刚落,众鬼抖擞,以为自己被识破,谁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说的那个鬼竟然是小乞。
  
  什么?鬼?!小乞听到这话鼓起腮帮子,虽然自己脸上有两块红胎记,但是吐得还是人气,这伙不要命的色鬼,连人鬼都不分,活该被吃。
  
  想着,她决定不救这两倒霉蛋,可刚走到门处,她又反悔了,咬牙跺脚折了回来。
  
  “臭道士,别坏我们好事!”
  
  凌空隔音,分明出自那些女鬼的口。小乞缓了脚步,厉起眼色,使了劲地朝柳后卿他们翻白眼,示意倒霉蛋快跑。可他们非但不理,还喝酒吟诗,逗得女鬼们掩嘴娇笑。
  
  哎哟,公子哥儿呀,你没看到那鬼白乎乎的脑花滴在你手背上吗?
  
  哎哟,另一个的口水加血水掉你酒了!
  
  老天爷,你筷子上夹的可是别人眼珠子!
  
  小乞实在看不下去,两步并一步冲到柳后卿面前,一把抓住他手腕,随便扯个名字,大声道:“王大锤!你老婆和儿子找你呢,别在这里混,快滚!”
  
  说罢,她往他肩上一拍,燃起三把阳火,再一把将他扔出门外。
  
  梁子就这样暗结上了。
  
  “卟嗵”一声,柳后卿摔在地上嘴啃泥;再“噗哧”一声,他额头及肩处的阳火灭了。其大块头跟班追过去惊呼:“柳公子,你没事吧?”
  
  “呵呵,没事,没事。”
  
  姓柳的拨起半陷在泥地里的下巴,然后优雅起身,从容拍掉脸和衣摆上的烂泥,再抹去磕牙磕出来一嘴血,接着款款转身回来了。
  
  发飙的女鬼立即换了张芙蓉面,继续替柳后卿斟酒。小乞呆若木鸡,她看到这位公子哥谈笑风生,顺便把手上沾的血抹在案脚上,然后若有似无地结了个手印。
  
  你妹的!果然是来抢生意的。
  
  小乞恍然大悟,没想这年头生意难做,连鬼都看脸。先前女鬼不待见她,还笑她比她们还丑,这二位来了,它们竟然没觉异样,还大献殷勤。
  
  小乞不服,但她瞧了这两人长相便知自己输了七八成。姓柳的看不出多厉害,一双凤眸倒是花得女鬼魂魄乱颤。他那跟班虎头虎脑,说好听的叫刚正不阿,实际些就是长得副二愣子相,看人都瞪着眼。
  
  小乞心里虽然不舒坦,但是她又暗暗地松了口气,这些鬼太厉害实在打不过,现在算是多了两个帮手,不至于命丧于此,只是这银子该怎么分好?
  
  她手抵下巴,凝眉思忖。就在这时,柳后卿拿出一支紫竹笛,和颜悦色笑着道:“各位,在下献曲一首,请各位笑纳。”
  
  说罢,他吹起《满庭芳》,笛声悠扬,乐音悦耳。
  
  小乞闻到一股药味,抽着鼻子狂嗅,而那些女鬼徒然色变,本是一张张花容月貌,眨眼间就是青皮白眼,个个捂耳大叫,凄厉哭嚎。
  
  小乞打了半个时辰,人家一支曲子就轻松搞定了。
  
  曲终,鬼灭。宅内已经无鬼影,只有那姓柳和他跟班坐在那处咪咪小酒,继续视她为无物。
  
  小乞巴眨两下眼,厚脸皮地“卟嗵”跪在柳后卿面前。
  
  “师父,请收我为徒。”
  
  江湖人讲的是什么?当然是脸皮!出来跑江湖的,哪有脸皮不厚?
  
  小乞见识了那人的厉害,就像尾巴似地跟在人家身后,左一声师父,右一声师父,没想这姓柳的傲气,理都不理。
  
  这也难怪,小乞把人扔出去时,压根儿没想会有求人的一天,再说她也没觉得错,人命关天,手劲自然就大了点。
  
  但是柳后卿不这么想,眼前这瘦不拉几的熊猫眼根本就是半吊子。没被鬼伤到,却被这半吊子摔出一片青紫,真是有损英明。
  
  收他为徒,哼哼,做梦!
  
  虽然受尽姓柳的眯眯眼,小乞毫不言弃,她一路追在他身后,从晚上追到白天,顺便拐个弯到李财主那里去讨了收鬼的钱。
  
  “李老爷,那里干净了,钱该结了吧?”
  
  小乞舔着脸,搓手直笑。李财主找她时愁眉苦脸,听到鬼灭干净了,又是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
  
  “早上管事的去看了,你折坏了我牡丹一支,还打碎玉碟三个,这些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你赔给我吗?”
  
  哈,又一个想赖账的。小乞就知道他会有这出,干脆撕破脸,吊儿郎当地奸笑道:“李老爷,你可听过江湖人不好惹?我们既然能收鬼,也能放鬼。不给钱可以,我就把那十几个女鬼放到这大宅子里,让她们找你算算风流帐。”
  
  李财主一听,刷白脸色,心不甘情不愿地让管事拿铜钱出来。小乞拿到手之后数了数,两手抱拳还一礼,然后就屁癫屁癫地走了。到了门处,想找那姓柳的高人,没料他正坐在对面茶馆里,像是在等她。
  
  唉!有戏!
  
  小乞没多想又跑过去拜师,柳后卿薄唇一抿,似乎略有嫌弃。小乞铜墙铁壁般的脸皮裂了道细缝,她一笑,把这缝遮了过去,低头哈腰道:“高人莫嫌,我是金华人士,凭些小手艺讨口饭吃。昨日见高人出手,实在佩服,这行走多年还真没见过像您这般的,若高人不嫌弃,请让我跟您身后跑跑腿、打打杂……”
  
  “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
  
  话还没说完,一句凶巴巴的话横、插、进来。是那虎头虎脑的跟班,正瞪着眼瞅她。
  
  小乞扯起笑脸,回敬道:“嘿嘿嘿,这位小哥我还真不知道你家公子是谁。敢问小哥,你知道我是谁吗?”
  
  跟班被说得语塞,眼珠子又瞪大一圈。这时,许久不发话的柳公子终于莞尔一笑,他暗地里摸摸钱袋,空的;再瞧瞧桌上酒菜茶点便开口道:“阿奎,别为难人家。”
  
  话落,他亲切地拉了凳子请小乞坐。小乞受宠若惊,连道几声谢,坐下之后,她偷偷地打量了这位柳公子,发觉他笑起极好看,眸若朗星,闪得她头晕。
  
  柳后卿又笑问道:“小兄弟吃什么?”
  
  小乞心里咯噔,自己明明是女的,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长得丑,又是副男儿装扮,小兄弟就小兄弟吧。
  
  “小二,给我来五屉包子!一碗红烧肉!”
  
  “呵呵,小兄弟,太客气了,我们可吃不完这么多。”
  
  包子和肉上桌,小乞呵呵一笑,不解释,自己拿了四屉,分给柳公子和阿奎一屉,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柳公子与阿奎看呆了,待她四屉包子吃完,他们连筷子也没动。
  
  “不吃吗?别浪费了。”小乞两眼放光,不等他们回话,又抢了两包子塞嘴里。她身上覆了个灰影,犹如薄雾,状如骷髅,随着她的动作大口咀嚼着红烧肉。
  
  柳后卿与阿奎面面相觑,然后放了筷子起身要走。小乞见之连忙擦了嘴,含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道:“二位,还没付钱呢?”
  
  “钱?”
  
  柳后卿回眸,他看看小乞身上的鬼,再看看小乞,凝神思忖之后,莞尔道:
  
  “我们身上没钱,这顿你请吧。” 正文 老寿星(一)   古人云:天上不会掉馅饼,哪怕真要掉也不会凭白无故掉在你脑袋上。
  
  小乞深信这一点,瞧,以前她只需要养活她自个儿,如今死皮赖脸为自己找了个师父,还得多养活两个人。她自小饭量就大,时常吃不饱,再多几张嘴,刚赚的辛苦钱转眼就见底了。
  
  不过灭鬼赚的银子应该算是柳公子的,细想小乞也不亏,而且她盘算也打得好,心想随高人走总能学到东西,说不定柳公子一高兴,把那支宝物紫竹笛送给她,这下不就成发菜了嘛。
  
  想到这事,小乞做梦都会笑,她有计划地要从农村包围城市,所以就先向跟班兼小厮阿奎下手,一个劲地套近乎。
  
  这几个时辰相处下来,他们也算半熟了。虽说开始阿奎蛮横无理,不过三句话过后,倒与小乞挺聊得来,一开口,话匣子就收不住了。阿奎说他们来自金陵,正准备去京城,顺道过来探望亲友。
  
  小乞一听京城,两眼发了光,紧接着便问:“去哪儿干嘛?”
  
  “我家公子有一好友朝中为官,邀我们公子前去游玩。”
  
  “几品官?”
  
  阿奎看看她,老实地伸出两个粗手指:“二品。”
  
  哎呀,真是老天开眼!小乞心里一阵激动,她正愁去京城没着落,眼前就给了她一个大馅饼,不过……这饼有点硬,咬起来磕牙。
  
  接着,阿奎又说他家公子姓柳名瑞,字后卿,略懂阴阳八卦、五行生克之道,偶尔还会行医救人,只是这要看心情。昨晚上柳公子是要找个地方避雨,没料一屋子的女鬼,他想求个清静,顺便把她们办了。
  
  小乞听后炯炯双眸瞬间黯淡,她费九牛二虎之力,人家就像吃顿便饭似的,轻轻松松把鬼除了,相比真是有点丢人。
  
  见柳公子衣着不俗,小乞忍不住问了:“师父出行,怎么会没带银子呢?”
  
  “带了,路上被人抢了,没办法。”
  
  话落,阿奎无奈摊手耸肩。
  
  小乞不信,斜眼上下穷打量,阿奎便悄悄地凑到他耳边说:“我家公子说了,打人手疼,还会弄脏衣裳,不高兴,懒得追。”
  
  “……”
  
  我咧个去!果然高手都是怪人!
  
  夜幕降临,小乞又遇到个更实际的问题——他们住哪儿?
  
  刚才那顿饭将她最后点钱吃光了。阿奎的与她差不多大,人结实、爱吃肉,花银子数量不算多;至于柳公子,呵呵呵,嘴小,吃得少,可一壶酒就够她吃三顿饭啊。
  
  算了。小乞皱眉哀叹,往破包里挖了挖,没铜板了,晚上怎么办呢?
  
  阿奎剔牙打饱嗝;柳后卿扇起十六骨檀香扇,风度翩翩地在街上招蝴蝶,谁都没说晚上要去哪儿。
  
  其实柳后卿也在打小算盘,他初来乍道,如今身无分文,吃穿用度总要解决不是?眼前这小子看来傻乎乎,跟前跟后勤快得很,正好用得着。
  
  他边想边瞥向小乞,附于小乞身的灰雾时隐时现,她混然不知。
  
  算了,这个麻烦甩掉才是……
  
  “小乞,那是什么地方?”
  
  路半,柳后卿突然驻步,挥扇一指,指向不远处那三层高的红楼。那处彩灯招摇,还明晃晃地挂了《万香园》的大招牌。
  
  “师父,那是青楼。”小乞毕恭毕敬回道。
  
  柳后卿莞尔,嘴角一翘,笑得分外迷人。
  
  “说过几次了,别叫我师父,叫我公子就好了。”
  
  话音刚落,十六骨檀香扇结结实实地敲在小乞脑门心上。声音听着不响,手上的力道却分外重。
  
  “是,公子。”
  
  小乞眼角噙痛泪,为了学这一技之长,拖在他们身后去京城,她忍!
  
  柳后卿又是一笑,凤眸微挑,旋了个身摇起玉扇朝万香园走去。小乞摸着脑门心跟在他身后,越想越是不对,正当停步,门口婆子就已经殷勤迎上,拉了柳后卿的袖摆说:“公子。来,里面坐坐,我们这儿的姑娘包您喜欢。”
  
  “可有酒?”
  
  “有!当然有!金大,快给贵人上一壶竹叶青~~”
  
  婆子拖着长长尾音,一把将柳后卿拽进去了。阿奎自然是跟着进的,小乞却停住了脚。她记得别人说过,万香园的酒,七两一壶。想到七两,她情不自禁地转了个身,然后往回走去。
  
  “咦?小乞呢?”
  
  柳后卿叫她。
  
  “小乞在这儿。”
  
  阿奎一把揪上她的后襟,用力一拎,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拎得双脚离地,带着走了。
  
  一入万香园,姑娘们蜂拥而至,左一句贵人、右一句爷,见漂亮的还伸手来摸。当然,没人会摸小乞,所以小乞很安全地随柳后卿身后入了雅阁。
  
  刚坐定,竹叶青就来了,柳后卿斟上一杯,先闻其味,再观其色,然后说了一声好酒,仰头饮尽。
  
  “完了,半两银子没了。”
  
  小乞杵在角落,双目怔怔,痴痴低喃。见柳后卿又灌下一杯,她自动将这钱往上累,眨三下眼,三两半就没有了。
  
  “我已经没钱了。”
  
  小乞使劲拉阿奎袖子,往死里施眼色。阿奎转头憨笑,露出两颗虎牙。
  
  “我也没钱。”
  
  他嗓门大,打个喷嚏都像虎啸,偏偏这里都是财迷鬼,一听见脸一下子拉得好长。
  
  “没钱?!”
  
  婆子眉一挑,瞥向柳后卿。柳后卿仍在喝酒,还和那弹曲的姑娘眉来眼去。
  
  看他模样好,气度不凡,婆子脸色稍有缓和,然后走到柳后卿身边,旁敲侧击道:“公子,这酒可好?姑娘可美?”
  
  “酒美,人更美。”
  
  这话一出,弹曲的姑娘双腮娇红。
  
  婆子眼一眯,道:“二十两银子,公子先付定钱。”
  
  “呵呵,我没钱,他有。”
  
  柳后卿手腕一转,旋了扇子,这扇柄华丽丽地指向了小乞。
  
  人丑连婆子都嫌。先前还是笑眯眯,一见小乞,她立马换张夜叉脸。
  
  “没钱敢来吃白食?!”
  
  厚嘴唇一扁,打手拥上。
  
  小乞冤枉啊,吃香喝辣的人坐在那儿呢,干嘛非找她啊。
  
  沙包大的拳手已经抬起,小乞见之连忙讨饶:“别,别,我有钱……”
  
  话落,她装模作样地摸口袋,趁周遭人不注意,立马冲开人堆跑了。
  
  收不到钱,再俊的人都入不了眼,婆子立即转身瞪向柳后卿,掀起袖子找他要钱。
  
  柳后卿不紧不慢地取下紫玉扇坠,轻轻放到案上。
  
  婆子一瞧,小眯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厚唇一张,夸张且殷勤地笑道:“哎哟,贵人,您可真会闹着玩。来,再给贵人上好酒!贵人看中哪个姑娘随便说,若您不嫌弃,我孙二娘亲自陪您喝!”
  
  就这样,柳后卿与阿奎在万香园舒服了一个晚上,而小乞则被人扔在大街上,抱团挤在街角睡。
  
  哦,对了。阿奎忘记告诉小乞最重要的一点,他家公子心眼小,铢锱必较、有仇必报,向来讨厌被人弄脏衣裳。那夜,小乞把柳后卿扔出去时,可是弄脏了柳公子最喜欢的那件蚕丝银线袍,价值不详。
  
  翌日清晨,鸟啼清脆。小乞在一阵喧闹里醒了,她揉揉惺松双眼,挠挠手上的蚊子块,起身猫了个懒腰。她平时破庙小巷睡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就是起来肚子饿得慌,身边却没铜板了。
  
  小乞什么都能忍,就是忍不住饿,一饿她混身难受;再饿她连人都要咬。见到有卖包子的,她神差鬼使地走过去,两眼通红,如豺狼虎豹。
  
  就在这时,万香园有人出来了,婆子殷勤地叫着:“两位贵人走好。”小乞无意见一瞥,就见到柳后卿和阿奎。
  
  忽然之间,饥饿感小了那么点。小乞看看包子,再看看柳后卿,见他要走,她立马追了上去。
  
  “师父~~师父~~”
  
  柳后卿似没听到,依旧往前走,身形一闪,消失在了人群里。小乞不死心,拨开人潮往里挤,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让她逮到了。
  
  小乞一个窜步,跳到柳后卿面前,两手张大,两脚叉开,活脱脱的大字。
  
  “师父,早啊。您要去哪儿?要不要徒儿为您指路?”她边说边喘粗气,神色急切得很,这腮边左右两胎记鲜红欲滴,就如展翅的蝶。
  
  柳后卿微怔,忽然看小乞的眼神有些冷,小乞不自知,厚起皮、涎着脸,似抓救命草般。柳后卿缓神后扬起嘴角,扇柄在手心里敲了好几下。
  
  “正想去用早点,走吧,一起……”
  
  小乞听后,眼冒精光,连忙点头道好。入了一间粥店,她狼吞虎咽,连头都不抬,覆在她身上的灰雾也像是高兴,大快朵颐起来。
  
  前生造恶业、多贪欲者,死后生为饿鬼,常苦于饥渴。
  
  小乞身上有饿鬼,故其百食不觉得饱,每顿都吃得比猪多。可是她也算是懂阴阳之术,怎会半点不自知?
  
  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待小乞扫光菜包,附于她身上的饿鬼突然转头看来,深凹如洞的眼窝像是在笑。柳后卿再定神看去,饿鬼已无踪影。
  
  就是这顿饭,小乞感动得不行,吃完之后她连嘴都没抹,急忙向柳后卿表了忠心。
  
  “师父,哦,不对,公子!从今往后,我定会好好护您左右,报答您的恩情。”
  
  柳后卿笑而不语,折扇半展,举于额处遮阳,心里嘀咕:还真是个甩不掉的麻烦。
  
  见柳后卿转过身,熟门熟路地往南面走,小乞不明所以,便问:“公子你这是要去哪儿?”
  
  “昨天在万香园,听那老鸨说此处有个老寿星,我们公子想去讨碗长寿面吃。”
  
  阿奎替柳后卿把话回了。小乞听了嗤笑一声,眯眼小瞧过去。
  
  “这不是在说张寿星吗?别说万春园老鸨知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张寿星,一百二十高寿。”
  
  阿奎听后不由惊呼,看他这少见多怪的模样像是真不知道。
  
  终于有个叫八卦的能力比他们厉害,小乞自鸣得意,口沫横飞地说起这张寿星的来历。
  
  据说张寿星祖上积德,一夜他梦到有一老翁递他仙桃吃,他拿来一尝顿时觉得仙桃香甜无比,吃完之后意犹未尽,他便偷偷地把核藏起,想种在院中盼来年成桃树。结果桃树没变成,张寿星倒成了长生不老,连皇帝都派人登门拜访,向他讨教长生之术。
  
  这个传说一说完,他们一行也就到了张寿星所住之处,果然他们不是第一个过来讨面吃的,不过卯时,这里的队伍拐得长又长,还有人为了加塞,大打出手。
  
  柳后卿未急于排队,先站在树荫下观望。约过半盏茶的功夫,张寿星家的朱门开了,讨面吃的人一拥而上,差点翻了人家架好的围栏。
  
  这时一华衣妇人走了出来,约莫四十余岁,长得珠圆玉润,笑眯眯的脸就是福气像。见下面人挤成粥,她也不气不恼,抬手摆了摆道:
  
  “各位乡亲父老别着急,咱家张老马上就来。大家别挤坏了,吃面图个吉利,图个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大伙说对不对啊?”
  
  这张嘴真会说,话音一落,众人拍掌叫好,就在这时,闻名天下的张寿星来了,恰似晴天一声雷,老子闪亮登场。
   正文 老寿星(二)   小乞见过耄耋老人模样,大多脸皮褶得跟紫菜似的,能有红光满脸、鹤发童颜的还真不多。这张寿星一出,那张脸光彩啊,就和水里冒出的泡一样,又圆又光又亮。其银白美髯及胸,身板子硬朗,一点也看不出上百,比村口六十多的李大伯还精神。
  
  先前还争先恐后的众人,一见张寿星就像见神仙,纷纷跪地磕拜,嘴里喃喃有词。张寿星忙不迭地抬手虚扶,叫乡亲们免礼,接着他掀开竹筐上的红布,一一分发长寿面,不一会儿筐就见底了,没拿到的人摇头叹气,念叨着明天要赶早。
  
  人散之后,小乞回过神,她倒没花多大功夫在张寿星上,而是两眼盯着那竹筐,心里估算共有多少面团。这掐指一算,定好时辰,然后她决定明早要来抢面吃。
  
  一抬头,柳后卿和阿奎已不见,小乞左盼右顾,像只无头苍蝇转了圈,最后发觉其二人要去敲张寿星家的门。
  
  这江湖人皮厚,不由得你不信。小乞两三步过去追上他俩,跟其身后上了台阶。
  
  本以为会挨骂,没料看门大叔殷勤,他笑眯眯地对柳后卿说:“公子稍等,我这就去找我家老爷。”
  
  忽然之间,小乞肃然起敬,没想柳公子连张寿星都能搞定,她不得不在心里竖起大拇指。
  
  片刻功夫,有人来了,就是刚才巧舌妇人,她一见柳后卿匆匆施一礼,随后笑着道:“公子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未曾想怠慢您了。公子快请进。”
  
  话音刚落,妇人抬手请行。小乞便随在柳后卿与阿奎身后,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心想:明天早上不用来抢面,真好!
  
  妇人领他们一行来到堂屋,然后吩咐婢女端茶送水,说张老马上就来,请柳公子稍等。小乞见这妇人八面玲珑,心生好奇,不由问柳后卿:“她是谁?”
  
  柳后卿持盖轻刮茶沫,漫不经心地瞅她一眼,回道:“张老的孙媳妇。”
  
  话落,他抿口茶,半含在嘴里细品。
  
  “不错,桐庐贡芽果真不错。”
  
  话落,阿奎也跟着点头,两手捧杯,一脸的斯文。相比,小乞的茶早就见底了,几片嫩芽稀稀拉拉地贴在杯沿上,里面滴水不剩。
  
  真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婢女见柳后卿就笑,见小乞就翻白眼。小乞很不服,她知道贡芽是好茶,只是嘴馋肚饿,口张得大了点罢了。
  
  一盏茶过后,张家媳妇领着张老来了。张老慈眉善目,见到晚辈极为客气。柳后卿自是懂规矩的人,礼数周全,半点都不马虎。
  
  张老笑得乐呵呵,露出满口白牙,伸手虚扶道:“免礼,免礼。你们李家与我们是世交,还这么客气作甚?”
  
  李家?小乞一听,眼珠子滴溜一转,心里寻思:难不成柳后卿为了吃碗长寿面,冒充别人混进来的?唉哟!这不但皮厚,胆大也大。
  
  猜到真相,小乞手心汗涔涔的,不由为柳后卿捏把冷汗。瞥眼看去,这姓柳的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与张老寒暄,还格外亲切地称其爷爷,吹牛都不带打嗝的。
  
  小乞又输了一招,柳后卿在她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不少,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得到他脸皮厚……哦,不对,临危不惧的真传。
  
  过了会儿,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了,仔细看去,这柳后卿说话归说话,还去摸张老寿星的手,一个劲地夸它滑。昨晚在万香园,在这么多美貌姑娘面前,他也没做这事啊。
  
  小乞打个寒颤,上下打量起柳后卿。柳后卿貌样俊朗,不过略微阴柔了些,低头笑起来,还喜欢抿小嘴。
  
  莫非他该不会有断袖之癖,连老伯伯也不放过?
  
  小乞吓傻了,忽然有人大叫:“老太爷!老太爷!少爷回来了!”一下子把她从神游里震了出来。
  
  有个小厮模样的急匆匆跑入堂屋,见到张老忙鞠一礼,道:“老太爷!孙少爷被万香园的人抬回来了,他正在房里闹腾,少夫人请您去呢。”
  
  显然,这跑腿的没留意到堂屋里的人。张家媳妇一听,青了脸色,怒而不敢发作,卡了嗓子低喝:“不长眼的东西,你也不看看。”
  
  话音刚落,跑腿的这才注意到有客来,讪讪地挤出个笑,低头走了。
  
  小乞站在最外边,张家媳妇的话她全都听见了,没想这妇人外表娴柔,骨子里倒是泼辣,见人家眼珠子瞥来,她继续装愣,假装没听见。
  
  张老一声叹,痛心摇首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今天让贤侄看笑话了。”说着,他抬手掩面,似有愧色。
  
  小乞眼尖,无意间瞅到这手只觉得嫩得很,没有半点褶子和褐斑,怪不得柳后卿摸了半天。她不由心生羡慕,正当琢磨人家养生之道,就听见柳后卿说:
  
  “张老爷爷哪儿的话,您有此高寿,自是五福之人,将来张兄定是飞黄腾达,您不必忧心。”
  
  听了这话,张老也不知是笑是哭,说了几句话之后他起身走了,接着张家媳妇安顿客房,硬是要留柳后卿住下。柳后卿也不推辞,高高兴兴地留下来了。
  
  虽然跑到别人家里装熟人有些奇怪,不过小乞没地方住、柳后卿也没钱找地方住。如此一来,大家睁只眼闭只眼,不正常的都变得正常了。
  
  这就是蹭吃蹭喝的门道,小乞甘拜下风。前两天她还觉得亏,此时坐在凉席上吃着瓜,她又觉得做得最对的事就是找了这么个师父。但是这个师父有怪癖,化作男子岂不危险?不过想想自己这模样,八成人家也看不上,小乞就安下心继续啃瓜。
  
  东院喧闹了一阵子,不知出了什么事。小乞懒得抬眼,吐完西瓜籽,再拿起一块塞嘴里,吃得正高兴,阿奎刹风景的出现了,硬是磨着她问,被人抬回来的张公子何许人物?
  
  小乞鄙视地瞅他一眼,“卟卟卟”的吐光嘴里的西瓜籽,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子,开始八卦这位饶州出了名的奇葩。
  
  人常说富不过三代,多少有些道理。虽说张老寿星出名,可是他底下几个子孙都不咋地,连着好几辈只有一个儿子,被人抬回来的张公子便是第六代单传。
  
  如今张家男丁稀薄,除了最年长的张老,只剩第五代张老爷,以及那个不争气的曾曾曾孙子了。不用多猜,最小的铁定是最受宠的,而且就这一脉香火,家里人把他当成菩萨供着。
  
  起先这“小菩萨”倒还好,知书达礼,颇有儒生气质,可没想过了双十,整个人都变了,天天吃喝嫖赌,还偷偷瞒着家里人变卖字画,把老婆都输在赌桌上,然后光着脚丫子回来了。
  
  饶州城里有人说,张家是被人下了咒了,所以才会摊上这么个活宝。不过为了一方平安,顺便赚钱,小乞暗查过几次,没觉得有啥问题,现在坐在人家家里吃西瓜,顺便看了风水,也没看出幺蛾子。
  
  “是吗?”阿奎听后,拧起两条张飞似的粗眉,两眼望天思忖半晌。
  
  “那孙子好面善,刚刚无意路过东苑正巧碰见,好像是昨晚上和我家公子赌骰子的那位。”
  
  “什么?赌骰子?”
  
  “是啊,要不然你那包子哪儿来?”
  
  阿奎翻她个白眼,然后抢了她一片瓜,啃着走了。
  
  小乞肠子一下子悔青了,若知道张公子在万春园,她死也要上去赌几把,说不定这阵子的饭钱就来了呢!
  
  也不知张老知不知道这件事,入夜,他特意设宴款待柳后卿,还叫上了那九赌十输的孙子。小乞自然是没得去的,她与阿奎每人抱着一桶米饭躲在屋里啃。
  
  梅干烧肉,浓油赤酱香得很。小乞将一碗烧肉扣在饭桶里,再拿汤勺搅和拌匀,大口大口地吃得贼香。阿奎也不甘示弱,左手烧鸡,右手鹅的,连骨头都嚼得半烂。
  
  “这肉烧得好,肥而不腻,又酥又香。”
  
  “我这鸡也不错,咱俩换换?”
  
  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小乞和阿奎互换饭桶,两人友谊不知不觉地就升华了。
  
  小乞边吃边打量起阿奎,阿奎虽是虎头虎脑,但长得也不错,长年随柳后卿,该不会是他的……咳咳,小乞止不住往这方面想,无意中对上阿奎纯洁眼神,她又觉得不应该,借咳低下头继续吃饭。
  
  一桶饭过后,他们两个心满意足,打着饱嗝剔起牙,开始拉家常。正当小乞说到自己无父无母时,忽然她敛了神色,异常严肃起来。
  
  “你听,有人在哭。”
  
  阿奎朝窗处看去,竖起耳朵拨长脖子。“没有啊。”
  
  小乞不信,揪了他的袖子拉他至窗栏,然后打开窗。
  
  呜咽清晰了。有两个丫鬟正巧从廊下经过,其中一个就在说:“李婶真可怜,好不容易盼到儿子,不明不白地就丢了。”
  
  “是啊,如今人拐子可多,官府也不上心。”
  
  ……
  
  两丫鬟越走越远,根本没看到耳朵伸得老长的小乞和阿奎。
  
  人走之后,小乞得意洋洋地挑下眉,笑着道:“我说吧,我耳朵可灵着呢。”
  
  阿奎哼唧一声,不以为然,正当转身之时,小乞突然抓住他结实小臂,使劲拉了过来。阿奎吓到了,不由叫了声:“你干嘛。”
  
  小乞越凑越近,双眸似乎含着深情,就在嘴唇要碰到他的刹那,她伸了手摘去他嘴边的饭粒子塞进嘴里。
  
  阿奎倒吸口凉气,眼瞪大如铜铃,接着虎牙一亮,恼怒道:“你干嘛!没听过老虎胡子摸不得!”
  
  没料小乞比他还凶猛,劈头盖脸地骂他:“你嘴边有饭粒啊,农民伯伯很辛苦,你知不知道?!会不会做人?!”话落,她手如疾风,将他嘴边四颗饭粒扒下塞嘴里。
  
  阿奎被她骂愣了,缓过神后,腮颊上竟然浮起两朵红晕。小乞没看到,转过身继续去扒桶里的饭粒,一粒一粒极为仔细地扒到月升。
  
  张家人睡得早,酉时院中无光也无声。小乞睡不着,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甩大饼,旁边蚊子嗡嗡嗡,叫得她心烦意乱。忽然,一声小儿嬉笑从她门前经过。小乞顿时醒神,一骨碌从榻上坐起,趿上鞋开了门。
  
  院内树影斑驳,风拂过,翠竹沙沙作响。小乞左瞧瞧右看看,没见着小儿身影,正当她要转身进去,只觉有什么拉她的衣摆。她低下头,看见一男娃子,穿着红袄,剃了个阿福头。
  
  “你有看到我的皮吗?”
  
  男娃子扑闪着大眼睛问她。小乞没听明白,问:“什么皮?”
  
  “我的皮。”说着,男娃子撩起红袄给她瞧。
  
  这时,弦月露出一个尖儿,阴冷银光落下,正巧照到男娃身上,那袄子下只有一副骨架子,血淋淋的,上面耷拉了几条肉。
   正文 老寿星(三)   小乞惊出一身冷汗,猛回神,天竟然亮了,自己好端端地躺在榻上,手里还握着半个饼。
  
  “原来是梦……”小乞坐起身,深吐了口气。她平时抓鬼抓多了,难免会有些乱七八糟的梦,不过昨晚就和真的一样,细想总觉得不对。
  
  小乞叼上饼,从破口袋里拿出罗盘,东南西北,四方神位全都转了一边,盘针没有半点反应。小乞舒了口气,心想大概是前阵子事多累着了,接着她便把饼放下开始洗漱。
  
  刚洗漱好,就有丫鬟过来请小乞去用早膳。小乞一听,心里乐了,在张寿星家还吃什么饼,当然要吃长寿面。她急匆匆地跑去膳厅,柳后卿与阿奎已经到了,每人一碗粥加腌菜,没见有长寿面。
  
  “嗯?面呢?”
  
  小乞脱口问道,话音刚落,旁边一婆子就说:“小兄弟要吃面啊,我这就帮你去下。”
  
  婆子转身,柳后卿便开口叫住了她。
  
  “多谢婶子,这些够了,您不必特意去下,这小家伙不懂规矩,您别见怪。”
  
  三言两语,小乞心心念念的长寿面就没了。她很不高兴,嘟嘴跺脚撒起泼。
  
  “面,我要吃面。没面吃不饱~~~我吃不饱~~~~”
  
  她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扭来扭去,就像根□□花似的。柳后卿不声不响地抽出腰间折扇,“啪”的往她脑门上一敲,“□□花”立马定住了。
  
  “坐下。”
  
  小乞噘着嘴坐下。
  
  “吃包子。”
  
  小乞委屈地吃起包子,一面吃一面想着清汤里搁上一勺猪肉,再盛上热面,然后缀好葱花,那个香啊……小乞吸吸鼻子,露出一幅可怜相,盯着柳后卿。
  
  “公子,我要吃面……”
  
  柳后卿雷打不动,泪浇不开,他淡然地喝完稀粥,起身离了席,顺便把她的包子也收走了。
  
  小乞傻眼了,这可是要饿死她呀,这下她也不管面不面了,抢回包子先填饱肚子再说。还是阿奎有良心,吃完抹好嘴,凑过来悄悄告诉她:“这面不干净,公子特意不让你吃呢。”
  
  “不干净”是大忌讳,小乞一愣,不由想起昨夜噩梦。
  
  莫非这栋宅子里真有古怪?她想问问柳后卿,一抬头,人已经走了。小乞两三口吞下包子,连忙追了过去。正巧,张家媳妇往这里走,见到柳后卿眯眼直笑,接着寒暄道:
  
  “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柳后卿鞠一礼,客气回道:“多谢伯母,昨夜睡得好。”
  
  “那就好,我还担心照顾不周。对了,你张伯父回来了,现在正在堂屋里呢。”
  
  “哦,是吗?我得拜见他才是。”
  
  话落,柳后卿疾步走了,小乞没能插上话,只好跟着去了。到了堂屋,终于见到那孙子的爹,也就是张家第五代当家,张惜贵。
  
  柳后卿见长辈恭敬行大礼,张惜贵眉开眼笑,连忙伸手扶上,说了几句常用的客套话。原来他这几天去了乐平,昨晚上刚回来,听到李家有人来,便迫不及待想见上一面。
  
  小乞纳闷了,这李家的人是什么来头,能把张家整得神经兮兮,之后她得知李家是州府幕僚,张惜贵一直想给儿子谋个官,故对李氏客气得很。
  
  半盏茶过后,张惜贵就聊正事了,他不敢打明着问,只好暗暗施眼色说:“没想给李大人的书信这么快就回了,还劳烦公子亲自跑一次,真是过意不去,不知李大人觉得此事可好?”
  
  柳后卿煞有介事地回道:“家父的意思是可办,但是……”
  
  “爹,爹!别信这人,他是个骗子,他不是李家的人!”
  
  人未到,声先来。话被打断,众人不约而同侧首看去,那孙子胡乱套着单衫,风风火火地来了,人瘦得皮包骨,就和骷髅似的。
  
  到了堂屋,这孙子就指着柳后卿大骂:“不知哪儿来的贼竟到我家行骗!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在万香园骗光了我的银子!”
  
  不知怎么的,见柳后卿被骂,小乞心里一阵舒坦,可能是被他打出的满头包生了怨,正愁没地方出气,恰巧有人来了。
  
  她不动声色,看着他如何应付,没料这柳后卿临危不乱,优雅地摇起十六骨檀香扇,俊秀的眉眼一弯,笑着道:“你认错人了。”
  
  “没有,就是你……”
  
  “世勋!”张惜贵厉声打断,终于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势。“休得无理,还不快回房去!”
  
  孙子不服,还欲再闹,张家媳妇连忙出来打圆场,半骗半哄地把他支走了。张惜贵觉得脸挂不住,极为歉疚地朝柳后卿赔不是。
  
  柳后卿轻摇折扇,笑了笑道:“这也不能怪令郎,前人种下的荫,后人尝的果。”话落,他又去摸人家手了。小乞看到一阵寒。
  
  也许这话说得过于深奥,张惜贵一心钻在里头,没察觉自己正被摸着。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似乎不知接什么话好,憋了满头汗。
  
  见他衣襟湿了一片,小乞觉得奇怪,这大热天的包得这么紧干嘛?她怕是别人认出她是个女的,所以裹紧了点,可他是男的又在自己家,为何裹成密不透风,不怕长痱子吗?
  
  这张家越来越古怪,小乞多留了几个心眼。午后,她去院子里溜哒,想和婢奴套近些乎打听打听。客院与主院间的门关得紧,得绕过花园去前面才行。小乞一入花园就见柳后卿,他正立在游廊中和管事的说话,一枝紫薇恰斜于其肩上,正好映衬了那身翠青长袍。
  
  紫薇多娇,却不知怎么的少了几分颜色。小乞不由止步,默默地看了会儿,心想:别人说的玉树临风,兴许就是这样的。
  
  这时,柳后卿突然回眸看来,小乞一吓,腮颊火烫,忙不迭地躲到树后蹲下。无意间低头,她看到了荷池中倒影,黑乎乎的一团恰巧模糊了颊上胎记。她忍不住拧起眉,移开眼,蹲在树边静待柳后卿离开。
  
  和管事说完话,柳后卿就走了,小乞零星听到几句,像是关于张老寿星的事。没被他看到,小乞大松口气,拍拍胸口继续去打听,可惜闲晃一日,什么都没打听到。晚膳前她回到房里找上虎头虎脑的阿奎,把昨天晚上梦到的东西告诉了他,哪知阿奎嘴巴比刀还快,转过身就告诉柳后卿。
  
  “哦?有这等事?”
  
  柳后卿轻摇折扇,凝眉思忖。小乞忐忑不安,倒不是因为他这副好皮囊,也不是怕被摸手,而是这些时候相处,她摸到了个门道,柳后卿的眉头一皱,接下去说的话准没好事。
  
  果然,柳后卿扇子一翕,轻轻往手心里敲三下。
  
  “嗯,或许这屋子里真不干净。早上看到面里那只苍蝇,我就觉得奇怪。”
  
  什么?苍蝇?小乞两眼眯成条缝,鄙夷地朝阿奎瞅去。原来他说的不干净是指这个,不就是个苍蝇,挑出来就能吃了啊。
  
  还未等阿奎表出愧疚状,柳后卿又道:“小乞,今晚你和阿奎换换,睡我房里吧。若真有东西来找你,我也能知道。”
  
  话落,他弯眉浅笑,又露一张人畜无害的菩萨脸,看得小乞心里直发毛。
  
  这可怎么办好?小乞惊恐万分,天这么热,晚上还要缠着裹胸布睡,不热死也得闷死,而且他喜欢男人呀!可是……可是……若是被他知道她是个女的,别说是当徒弟了,连跟班都当不了,那她花得这么多银子,还有京城一行全都泡汤了?
  
  不行!小乞坚定信念,千万不能让柳后卿吃豆腐,也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她是女的!她连鬼都治得了,难道还怕人吗?!
  
  小乞毕竟太年轻,不知道世上有些人比鬼还厉害,天天在肚里打着小九九,笑起来还格外地温柔。
  
  入夜,柳后卿准备歇息,小乞贴在角落里,惶惶地盯着他。柳后卿洗完面,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小乞不明所以,依然贴在角落里愣半晌。最后,柳后卿忍不住了,唇角浅笑略微僵硬。他使起眼色,先瞥眼自己的手,再瞅架上的布巾。小乞木讷地点头,再木讷地摇头,丝毫不动作。
  
  “布呢?”
  
  柳后卿发话,温文尔雅的声音极好听,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
  
  小乞醍醐灌顶,忙“哦”了一下,跑上来笨手笨脚地扯下布巾,包住柳后卿的手使劲擦。
  
  柳后卿的手与她的不同,光滑似锦,没有一点茧子。手样子也好看,长长细细的,指节不突出。小乞边擦边想,他一定是个好命人,从小衣食无忧,被家里人宠着,可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学抓鬼降妖之术,在家里过太平日子不是更好?
  
  小乞想到爹爹留下的天书,书里就有提到过世上有类人,天生骨骼清奇,有奇术,稍加修炼,定能成仙。或许柳后卿就是这类人。小乞抬眸偷瞥他一眼,没料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小乞不由自主打一哆嗦,放下布巾继续贴墙角去。
  
  “过来替我更衣。”
  
  柳后卿把她当小厮使唤了。虽然小乞百八十个不愿意,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不就是脱个衣裳什么的?脸色得自然些,动作要大方点,别让他看出你害怕,也别让他看出你是女的。小乞默默念叨,连吸几口猛气,给自己鼓劲。
  
  柳后卿正走到榻边,抬起双臂解开衣结,其实他不过是想让小乞把架上的单衫递给他,小乞却是两眼通红地走到其身后,“唰”地一下,粗野地撕开其长袍,他一愣,还未回神,小乞又利落地抓上其胯腰,往下一拉,外裤连里裤一同拉到底。柳后卿整个光溜溜地立在那儿,无风自寒。
  
  “呃……”
  
  小乞觉得不太对劲,眼前怎么会多出两条大白腿。她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地把眼睛往上移,移了几寸之后顿时背脊发凉,鸡皮疙瘩掉一地。
  
  “哇!啊!”
  
  一声惊叫,小乞连忙将柳后卿的裤子拉上去,没料用力过大,只听见“嘶啦”一声,手里多出两块布,那条裤子晃晃悠悠地又垂到了底。
  
  “呵呵……呵呵……”
  
  小乞扯着嘴角干笑。柳后卿不急不躁,不慌不忙,转过赤、条、条的身子,凤眸眯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公子……这布料真好。”
  
  小乞搓捻着手上破布,夸赞了一番,无意之中她两眼又瞄到他胸膛上,真是骨肉匀称,紧实且白皙。
  
  柳后卿点头附和,笑得云淡风轻:“是不错,三两一匹。”
  
  “哦……有点贵。公子不会生气吧?”
  
  “嗯,不生气。今天你也累了,歇息去吧。”
  
  柳后卿说得大方,笑容可掬。小乞倒抽口冷气,再徐徐吁出,她尽量不动眼珠子,僵硬地转过身,就在跨出右腿的刹那,突然后脑勺一疼,两眼就发黑,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之后,小乞才明白,柳后卿和别人是反的,他说“不生气”就是很生气的意思;“真的不生气”是“我真的很生气”;而“真的真的不生气”这意思就复杂多了,不过基本上可以概括为:“后事准备好了吗?要不要老子送你副棺材板!”
   正文 老寿星(四)   先前小乞的作为令柳后卿很不爽,在她转身刹那,柳后卿很卑鄙地把她打晕了,之后将她拖到旁边小榻上撒手一扔,接着便不管不顾。
  
  到了三更时,乌云悄然而来,笼住天上弦月,天地一片混沌。昏迷中的小乞突然弹起身,两眼发直,僵硬地看向案上摆的酥点。
  
  “饿~~~好饿~~~~”
  
  她变了个声音,低沉而阴冷。“噗”的一声,案边烛火蓦然亮了,豆大的光照亮屋角,柳后卿就坐在那处,手摇折扇,勾唇浅笑。
  
  “饿~~~好饿~~~~”
  
  “小乞”依旧看着酥点,覆在她身上的灰影操控起她的身子,想要下榻抓饼吃,可无论如何它都动不了,就如僵在那处一般。
  
  “我饿!”灰雾咆哮,声如尖哨刺得人耳疼。
  
  柳后卿起身踱到案旁,拿起蝴蝶酥故意在她眼前晃。“小乞”两眼冒出绿光,伸长脖子吼道:“给我,给我!”
  
  灰雾控制不了小乞,怪异地扭曲起来,片刻后,他终于显出原型,是个骨瘦如柴的饿鬼,眼窝深凹,尖嘴猴腮。
  
  柳后卿冷声问道:“你是谁?”
  
  饿鬼张大脱臼似的嘴,直叫:“我饿,我饿~”
  
  “告诉我才有的吃。”
  
  饿鬼抬头,像是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眼睛弯弯竟有几分可爱。
  
  “我不知道,我们在她身子里很久了,我们出不去……出不去啊……”
  
  “我们?”柳后卿凝了神色,接着追问:“还有谁?”
  
  “我饿~我饿~”
  
  饿鬼不再回话,盯着他手里的蝴蝶酥断断续续地说那几个字。
  
  柳后卿问不出什么,伸出二指轻点饿鬼眉心,没想这鬼与小乞的魂魄融合,拉不出来也灭不掉。随后,柳后卿把蝴蝶酥给他了,饿鬼吃完就钻回小乞身子里。小乞仰头躺倒,吧唧几下沾满酥渣的嘴,打起了呼。
  
  真着实让人头疼。柳后卿看着小乞为难地皱起眉。刚才与那鬼打了个照面,除了吃之外,他并无害人之心,可是为何会在她的身子,为何说“我们”二字?
  
  柳后卿向来不爱管闲事,更是怕麻烦,然而人在红尘中,不得不翻滚,他还要时不时修炼以接受考核,快要年终了,必须得拿出点成绩来不是?
  
  不得已,柳后卿收了这个麻烦,不对,是一堆麻烦!他转身走到门处,虚空画道符,紧接推开门。白雾腾起,门后不是张家院落,而是一条荒野幽径,无数白灯笼浮在空中,哭嚎哀叫之声隐约而来。柳后卿跨过门槛,身后门立马闭合,只见一块石碑竖在旁边,上书三个血字“幽冥路”。
  
  一只引魂灯慢悠悠地飘到柳后卿跟前,柳后卿跟它身后入了幽径。血月之下,一袭月牙白长袍随风飞卷,他犹如腾云驾雾自是轻盈飘逸。
  
  不一会儿功夫,柳后卿就到了奈何桥,不少幽魂过来,眼露异色地瞪着他。他不以为然,上了桥遇见孟婆。孟婆看到他顿时花容失色,手一抖撒掉半碗孟婆汤,接着,又来了群压魂小鬼,小鬼们一见到他,咧起獠牙,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柳后卿淡淡回道:“柳后卿是也。”
  
  话落,他便自顾自地往内走去,直至冥君大殿。
  
  听到有人慌张来报,冥君拈起长髯不悦问道:“何事?”
  
  判官施礼,结结巴巴地惧声道:“大……大人,那个人……来……来啦。”
  
  “哪个人呐?话说清楚点。”
  
  冥君头也不抬地翻着生死薄,半点都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判官鼓足气,吼了一句:“柳后卿啊!”
  
  “什么?!”
  
  “啪”的一声,生死薄落地。冥君无头绪地转了几圈,揣上宝物两三件准备走。刚要去开门,柳后卿已经到了,笑容和煦,风度翩翩。
  
  “冥君大人,你这是在干什么?”柳后卿好奇问道,人畜无害的清纯好模样。
  
  冥君看看左手的镇魂珠,再瞅瞅右手的还命膏,嘿嘿嘿地干笑起来。
  
  “听闻柳公子大驾光临,我特意前来相迎,这是送公子的薄礼。”
  
  话音刚落,他颤着老手将两件爱宝奉上。
  
  柳后卿莞尔而笑,道:“大人实在太客气,古人云:君子不夺人所好……”
  
  冥君暗暗松了口气。
  
  “但是大人盛情难却,柳某恭敬不如从命。”
  
  冥君把刚才吐出的气一下子倒吸了回来,低眼就见柳后卿很不客气地收下这两宝贝,他欲哭无泪,还暗骂自己太蠢,比皮厚,天下人谁能比得过柳后卿啊。
  
  冥君一边暗暗拾掇心酸泪一边请柳后卿上座。柳后卿上来就开门见山,说:“今天柳某来有二件事相求。”
  
  什么相求?直接说有事要做不就好了?哼,虚伪!冥君在心里比出一根中指。
  
  “何事?柳公子不妨直言。”
  
  冥君笑得更虚伪,他顺便给了自己两根中指。
  
  柳后卿从袖中取出纸笺一枚递于冥君,冥君展开过目,是一人生辰八字。
  
  “麻烦大人替我查下此人阳寿。”
  
  “嗯……甲子年,十五岁。这个简单。”话落,冥君就将纸笺递于判官。判官接过后一头埋入生死薄堆里,不消半刻功夫,他便探出头道:“回大人,此人阳寿已尽。”
  
  “哦,是吗?那魂在何处?”
  
  “回大人,不在我界内。”
  
  冥君松了口大气,从判官手里接过纸笺还给了柳后卿,之后笑如灿菊,回道:“柳公子看来白跑一次了,这人不在此处。”
  
  “没事,没事。”
  
  柳后卿将纸笺收回,接着说了第二件事。
  
  “不瞒大人,这几天我入了饶州张府,遇到了张老寿星,不过有一件事我没弄明白,还得请大人帮忙。”
  
  *****
  
  夜半,屋子里突然冷了,小乞被冻得个半死,她睁开眼四处瞧了瞧,柳后卿正躺在榻上似乎熟得香,再往冷风进来的门处看去,那个男娃子正站在那儿。
  
  “你有看到我的皮吗?”男娃子幽幽地问。小乞放大胆子起了身,然后向他招招手,男娃子跑了过来,立在她跟前哭。
  
  “乖,别哭。姐姐替你找,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在哪里掉的?”
  
  男娃子收住泪,吸吸鼻子点点头,随后跑出门外。小乞跟在他身后穿过廊道来到东院。
  
  漆黑一片中,有一间房正亮着灯,暗橙色的光突兀得很。男娃子跑向那处穿门而过,当然,小乞没办法穿门,所以她只能躲在窗下草堆里喂蚊子。
  
  “咯嗒……咯嗒……”
  
  不知什么声音,小乞小心翼翼地探头,在绢窗纱上挖了个小洞往里窥视。有一人坐在案边,瞧背影像是张寿星,他像是在偷吃什么东西,驼背缩脖啃得香。
  
  太暗了看不清楚,小乞又把那个洞挖得大了些,再眯眼细瞧。这不瞧还不打紧,一瞧吓一大跳。这张寿星的脸烂了半处,脓水正嘀嗒地往下淌,他嘴里嚼得是手指头,嘎蹦脆,人肉味!
  
  小乞不注意倒抽了口冷气,没料抽气声太大,张老寿星蓦然回头,她吓得连忙把头低下,逃回房里,爬到榻上,再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
  
  小乞脑子瞬间空了半刻,不知刚才所见是真还是梦,她辗转反侧,突然看到旁边有张大榻,这时她才想起自己是在柳后卿房里。
  
  “我咧个去啊!”
  
  小乞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弹起身。低头看去,衣裳整齐,撩开看看,裹胸布还在,她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庆幸自己长得丑,随后她转头往榻上瞧去,柳后卿已不在。
  
  其实小乞根本不用紧张,柳后卿才没兴趣解人家衣裳,他的眼里除了自己其它都不算个事儿。小乞缓过神后又开始郁闷了,昨天晚上她把人家的裤子给撕了,大“饱”了下眼福,可是撕衣裳是要代价的,万一柳后卿不高兴,不肯收她为徒,也不愿带她上京城,这不是亏了吗?
  
  小乞抓耳挠腮想了一阵,忽然脑中灵光一现,紧接着翻箱倒柜找出针线,把他脱下来的破裤子给缝上了。养尊处优的人果然是不一样,裤子上一点臭味都没有。小乞针线活好,针脚又密又牢,不一会儿就把昨天撕破的地方给缝好了,正当得意之时,她突然看到里裤中间有个洞。
  
  咦?怎么这里会有个洞?她愣了一会儿,绞尽脑汁,不记得昨天有把人家裤裆给撕裂啊。
  
  “算了。”
  
  小乞哀叹,一针一线地将里裤中间专门用来小解的方便洞给缝上了,针脚结实得扯都扯不开。
  
  撕裤子的事暂且告一段落,小乞摸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勺来到院子里,老远地就看到柳后卿在与张寿星聊天。她顿时想起昨晚上的梦,暗错错地躲在角落里盯着张寿星。
  
  脸没烂,人也精神,没啥地方不对啊。小乞仔细看了几回,觉得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就是他那身衣裳,裹得与张惜贵一样的牢。
  
  想得正入神,她被眼尖嗓门大的阿奎瞧见了,阿奎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挥手大叫:“小乞!小乞!快过来!”
  
  话音未落,小乞就觉得有道阴森森的目光刺了过来,她背脊一凉,侧头看去,柳后卿正对着她笑呢。 正文 老寿星(五)   柳后卿的笑基本没好事,小乞心里发毛,见他招手,她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了。到他们面前,她也有模有样地鞠礼,抬头时顺便再次打量下张寿星。
  
  张寿星慈眉善目,看来挺喜欢小乞的,他还说:“这娃子可惜了,若没脸上这两块胎记,也是个玉人儿。”
  
  这话小乞听得多了,一开始她还可怜自己,到后来就把这些话当屁放了,她深知世间上没有“若”字,也没有“如果”,丑就是丑,哪来那么多废话和借口,说多了反而让自己不高兴。
  
  柳后卿替小乞收下这份‘礼’,谦逊地笑着道:“承蒙张老抬爱,这几天我们扰您清静了,明早我们打算告辞,多谢张老款待。”
  
  “唉……不必这么急着走,再住几天吧。我那孙儿比不上李公子这番气度,也得麻烦李公子指教提拔才是。”
  
  看来张老也不忘张罗那孙子的事,真与世人嘴里说的“淡迫名利”毫不相关。
  
  小乞略失望,因为她对这世间和人情抱着美好遐想,比如你和她说这苹果是圆的,她就无法接受不圆的苹果,同理可证,她对张老也是如此。
  
  来张宅这些天,小乞深感不安,且不说每夜怪梦,她总觉得这宅子里的人有问题。用过午膳后,她说出自己想法,柳后卿却拿扇子敲她脑门,笑着说她多心,这手上的力道一如即往地重。
  
  撕裤子的事被他记恨了,一定是的!对此,小乞惶惶不可终日,不过一想到自己补的那条裤子,她不免得意起来,心想柳后卿一定会被她的手艺折服的,到时候气也就消了。
  
  人总是想的好,而事实偏偏残酷。柳后卿看到那条被补过的裤子,冒出一脸黑线。裤子上左右破洞还算补得好,但是中间……这是故意的吧?!算了!柳后卿将这条失去某些功能的裤子扔了,小乞的心血付之东流,还被人小心眼地再记上一笔。
  
  到了夜深人静,经过几天噩梦的小乞决定不睡觉了,她就坐在榻上等那个男娃子过来,可是过了子时没见鬼影,想来又不甘心,她就依着那晚路线,偷偷地跑到东院,躲到窗下喂蚊子。
  
  蓦然抬头,小乞看到了绢窗上的洞——她在梦里挖的。小乞惊诧不已,情不自禁地直起身子,探出手指摸了摸,心底一阵寒。没过多久,忽然有阵动静传来,她连忙蹲身,借月光眯眼偷窥,只见张家媳妇鬼鬼祟祟地走过来,推门而入。
  
  “你这死鬼,这点小事都办不了。到时候把人放走了,这可怎么好?”
  
  显然说这话的是张家媳妇,她敢这样骂老公的爷爷的爷爷,小乞不得不在心里竖根拇指外加中指。
  
  “我也不想,可这能拖得了几日呢?你看世勋这德性,烂泥扶不上墙……”
  
  嗯?小乞察觉不对劲了,这不是张惜贵的声音吗?他俩口子在张寿星的房里干嘛呢?不怕吵醒老人家?
  
  “什么烂泥扶不上墙?我家儿子可聪明呢,哪像你笨成猪!若是没有朝庭赏给老爷子的长寿银,你还能活得这般滋润?我呸!”
  
  “什么滋润?我这能叫活着吗?你瞧,你好好瞧瞧……”
  
  张惜贵语含怒气,还有些许恐惧。就在这时,小乞闻到一股腥臭,像是烂掉的海鱼,她忙不迭地掩住口鼻,继续坚守阵地偷听人家说话。
  
  屋子里顿时寂静了,过了小会儿,张家媳妇笑了,听来三分心虚、七分讨好。
  
  “所以说嘛,早些把儿子的事办好,你也不必受这苦,明天早上我再和李公子说说,让他给个期限,谋个官职对他来说不是一句话的事。”
  
  “嗯,好,好。”
  
  听来,张惜贵在他媳妇面前老实巴交的,连说话都如此低声下气。过会儿,张家媳妇又道:“不过我觉得那姓李的不对劲,曾经我与李大人聊过,他家公子不像他所说那般。”
  
  听了这话,小乞心里一惊,这张家媳妇似乎嗅出味儿来了,她得告诉柳后卿去!刚要走,张惜贵的话又把她勾回去了。
  
  “怎么会呢?你瞧人家那身穿戴,没个几十两下不下来。这李家公子准没错!”
  
  小乞长吁口气,拍拍心口谢了谢老天爷,接下去一些不害臊的话没太多偷听价值,她决定打道回房,没想猛一个回头,就看到蹲在她身边的男娃纸。
  
  “我的皮就在里面……我的皮就在里面……”
  
  他哭,眼眶里流出的都是血,模样堪是恐怖。
  
  鬼也分好坏,怨气重些的时间久了就成恶鬼。这男娃子应该是死没多久,怨气虽重,可还没能形成恶魄,小乞心生怜悯,拿出怀里的半个饼画上一道符哄他。
  
  “别哭,姐姐定会帮你取,等上几天好不?”
  
  男娃子吸鼻点头,从她手里接过酥饼啃了几口,随后慢慢遁形消失。
  
  小乞急忙往回赶,这么大的事她可不想藏掖着,直接冲到柳后卿的房里,“蹭”地揪起他的衫襟,拼命地、使劲地往死里摇。
  
  “醒醒!快醒醒!要出大事了!”
  
  柳后卿睡得死,不管她怎么摇,他都是肉一堆。没想这动静吵醒了阿奎,他揉搓惺松双眼,正欲扯开大嗓门,还好小乞眼明手快,一个箭步窜上,掏出怀里包子,猛地塞进他嘴里。
  
  阿奎的嘴被堵住了,他瞪大虎目,瞅见小乞,惊出一身汗,“噗”地一下,把那包子给吐了。
  
  “你干嘛呢?”
  
  阿奎很不满,半夜三更的,自己啥衣裳都没穿,万一被看光咋办?而小乞的注意点根本就没在这上,再说他雄壮伟岸的身躯也不是她的菜。
  
  啊,扯远了,拉回来!小乞焦急万分地告诉他刚才偷听到的话,还有一连几夜见到的小鬼,明确表示这栋宅子不能呆,要尽快解决问题,尽快走。
  
  阿奎为难,挠几下后脑勺,拉来衣裳挡住八块腹肌。
  
  “公子睡着叫不醒,要不明天赶早吧。”
  
  话落,他打了一个大哈欠倒头睡下,化身成另一块肉,无论小乞怎么摇都不醒。
  
  小乞弄不懂了,皇帝睡大觉,她这太监急个什么劲儿?那好!干脆要死一起死,大不了到时与他们撇清干系,说是路上偶遇。想着,小乞气呼呼地蜷到角落睡下了。
  
  次日清早,柳后卿醒来时房里呼噜震天响,此起彼伏还很有节奏感。他侧头看去,小小榻上挤了两个人,一个赤、裸上身仰面朝天,哈喇子流了一下巴;还有一个挤在角落里,脚踩着别人的脸,手抱着别人的脚,小榻都受不了他们这睡相,随着呼噜声咯吱咯吱地叫唤。
  
  终于,柳后卿忍不住了,他眉角一挑,“砰”的一声,小榻前脚齐断,小乞抱着阿奎的脚一路滑到地。
  
  “嗯?怎么回事?”
  
  阿奎惊醒,弹坐起身。小乞依旧睡得死,翻了个身继续巴唧嘴。
  
  “咦?他怎么在这儿?”
  
  阿奎惊诧万分。柳后卿淡淡地回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阿奎挠起后脑勺,这才想到昨晚上他过来通风报信的事,然后向柳后卿一一禀明。
  
  “哦,我知道了。”
  
  柳后卿回他五个字,然后走到盆架边洗漱。他擦好脸随手一指,道:“把他扔出去。”
  
  睡梦中的小乞就被阿奎扔回自己房里。
  
  小乞不受柳后卿的待见已经成了铁一般的事实,可小乞是何许人也?经过多年磨炼早就有一副铁打不穿的脸皮,事过之后照样笑嘻嘻,涎着脸叫人家“师父”。而且她热心、热情、忠肝义胆,及时通报了穿帮的风险,努力博回了柳后卿几分好感,可惜这好感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在她怂勇阿奎偷烧鸡吃之后就不复存在了。
  
  之后,小乞找了个机会和柳后卿说这连日来的怪事,她说得口沫横飞,推理得头头是道,柳后卿却是喝茶下棋,对她所言一点也不上心。话半,他像是有些无趣,侧首瞥向窗外看风景。一只翠鸟正好掠空而过,旋了个圈落在窗台上,小眼睛瞅着,叽叽喳喳地叫了一会儿。
  
  “公子……”
  
  小乞唤他,他没回头,仍是看着那只傻鸟。
  
  小乞不悦,提了嗓子再道:“公子!”
  
  这时,柳后卿才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莫明冒出一句:“是时候走了。”
  
  小乞二丈摸不着头脑,问:“为什么突然要走?”
  
  “不为什么,闷了。”
  
  小乞恼了,脸涨得红红,小拳头攥紧。
  
  “刚才和公子说过的事怎么办呢?我答应过男娃子帮他找皮的。”
  
  柳后卿冷眸一瞥,道:“这与我何干?是你答应,又不是我答应。”
  
  他冷情冷心的模样着实伤了小乞的心。小乞决定不要这个师父了!世风已经够日下了,背信弃义有违她的道义。他管他走吧!大不了以后路上看到个厉害的再抱人家大腿喊师父。
  
  小乞打定主意留下,气呼呼地离了柳后卿的住处。本来柳后卿就没想要这个跟班兼徒弟,她这一来正中他下怀,倒是阿奎有些舍不得,小乞走时,他还劝了几句。
  
  不过终究柳后卿没去找小乞,他去和张老太爷告别,回来半路上遇到张家媳妇。张家媳妇听说他要走,满脸堆笑地恭敬道:“李公子既然要走,我们也不能怠慢,老太爷说无论如何要留您吃顿饭。”
  
  “那好啊。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聚,我得敬老爷子两杯。”
  
  柳后卿爽快地答应了,双眸熠熠生辉,闪得张家媳妇头晕眼花,满心欢喜,席上她还特意借敬酒之机,偷摸了两把他的手。柳后卿嗜酒,几杯下肚便喝高了,一头砸在宴桌上昏睡过去,再睁开眼时天都黑了。
  
  眼前还是这些个人,张老寿星与张家媳妇,张惜贵与那孙子暂时不知去向,而本是座上宾的柳后卿被绑在椅上。阿奎待遇就差了些,以手脚抱柱状,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房柱子上。
  
  张家媳妇见他醒了,阴阳怪调地笑着道:“李公子,你可睁眼了。”
  
  柳后卿还是迷糊状,他自然而然地扬起嘴角,温文尔雅地回道:“多谢张伯母关心体恤,怕我喝醉摔倒,绑得这么结实。伯母,可否递杯茶?最好是桐庐贡茶。”
  
  张家媳妇一听,嘴都气歪了,“呸”他一口,喷了他一脸唾沫星子。
  
  “好你个死不要脸的骗子!竟然欺到张家头上,我们早已派人打听,李公子人在京城,你就是个冒牌货!”
  
  柳后卿被瀑布般的唾沫星子给唾懵了,迷死万千人畜的笑僵在脸上,不伦不类。
  
  阿奎目瞪口呆,回过神后他连忙两眼一闭,狠狠地把头磕在柱子上,一遍没磕晕,他不甘心,又施力磕了一遍,终于如愿以偿地瞎黑了。
  
  接下来的场面太残忍,他实在不敢看。 正文 老寿星(六)   就在柳后卿与阿奎被囚之时,小乞正被关在另一间黑屋里,她的肚子饿得咕噜直叫,一声接一声像打鼓似的,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她都不知自己被绑成毛毛虫状,还是绑成素鸡状。
  
  前些时候,小乞准备与柳后卿和阿奎分道扬镳,以此来表明自己立场,走之前她顺便打听了张家要不要人做短工,可是管事嫌她吃得多,打发叫花子似的,叫她吃完这顿饭赶快走。
  
  好吧,再怎么着吃了人家的饭,也要替人家消灾。小乞问起这段时间是不是老是有人家丢娃子,管事吃惊地看着她说:“你咋知道?”
  
  小乞从破口袋里拿出所有家当,告诉管事的自己会些阴阳之术,经常看见一男娃子穿着红袄在院里跑。
  
  管事一听,三魂七魄吓掉两个半,忙说:“李婶她娃子丢了大半年了,到现在还没找着呢,丢的时候身上就是穿着红袄子……”
  
  话落,他又觉得不对劲,不由上下打量起小乞。小乞年纪不大,穿得寒酸,而且脸上两块红胎记,模样也不讨喜,管事心想:他大概是从哪里听来李婶家的事,想借机骗点好处。
  
  结果小乞说得话没人信,管事往她碗里加上一勺饭,让她吃完马上走。
  
  小乞不服气,稍稍耍了个小手段,变出一道黄符迷了管事的眼,管事这才信她,接着小乞就瞪鼻子上脸,伸出手里的桶笑着道:“麻烦再添几勺饭菜。”
  
  吃饱喝足之后,小乞回房整理东西,半路上遇见了张家媳妇,她听说她要留下做短工,还要驱鬼,就分外殷勤地道谢,特意送上一碗水浦蛋给她做点心。
  
  水浦蛋可是好东西,滚水里放生鸡蛋,再加上桂圆红枣,待蛋八、九成熟就盛入小碗里,香气扑鼻,好吃又补身。
  
  闻到香气,小乞的魂迷了,接过碗后她突然想起那夜偷听到的话,料此妇人不是善类,这手里水浦蛋就变得没办法吃了。
  
  刹时间,小乞脑袋里灵光一闪,心想为何不将计就计?接着,她就在张媳妇略微轻蔑的奸笑里把点心吃了,而后果然中招!
  
  还好这只是蒙汗药,不是□□。小乞感觉手脚能动不由松口气,但是此处乌漆抹黑,与她想像中的不同,摸不到地形,心里没底,她不由为难起来。
  
  盼柳后卿来救?呵呵呵,还不如盼个鬼!
  
  正当这么想,突然四周阴冷起来,七月的天一下子冷如寒月。小乞睁大眼就见一抹虚糊的影浮在半空,如鬼火飘忽不定。就借这一缕黯淡的光,小乞终于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这里看来像密道——藏好东西的地方,四面石壁有些年头,她想应该不是新建的。
  
  小乞抓到这点希望,顿时打起精神,她在袖边藏有一把一寸刃,细细摸了圈,这一寸刃还在,她立马取出,两指夹稳这玩意,小心翼翼地割断绳子,脱离了险境。
  
  “咕噜”肚子又是一声叫,还带回音的。小乞饿得两眼发花,脑子也糊涂起来,浮在半空的小鬼慢慢飘来,像是要给她指路,可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小乞缓过神后,天地漆黑无声,本是饿得贴心的肚子,一下子有了饱腹感。她有些莫名,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所以然,无奈之下,她只好先求老天保佑,再从腰间暗袋里拿出火折子,点燃之后硬着头皮往前走。
  
  经过一狭道,前面出现道木头门,兴许年代久远,门上的漆几乎落尽,不过隐约可见兽纹,只是分辨不清是什么兽。小乞把耳朵贴到门上去仔细听,门后没动静,然后她就把锁撬开,壮胆走了进去。
  
  门后的暗房不大,五个用来做腌菜的大缸贴墙摆放,一股腐败的臭味熏得小乞直流泪,她不得不捂住口鼻,燃起墙上的火把,好让自己看得清楚。
  
  熊熊火光终于驱走些许恐惧,小乞环顾四处,感觉这里潮湿得很,墙壁都渗水,水珠沿壁淌下流入沟渠,沟里的水再顺渠流入洞里,不知排往哪处。
  
  小乞对这排水系统不感兴趣,对那些腌菜倒是有点意思。她捏着鼻子掀开一个缸盖,里面是空的。她略有失望,接着掀起另一个缸盖,只见缸内有水,水里飘浮着白乎乎的玩意儿,她好奇,用指捏起一块飘浮物放到火把下照。
  
  湿答答的一片东西不停滴水,小乞忘了这里的臭味,小心翼翼将它展开,顺便还试了下手感。这玩意不像是菜叶,也不像面食之类,依滑嫩度来看有点像猪皮。
  
  猪皮藏这么好干嘛?小乞脑子不够用了,将手里之物颠来倒去反覆看,终于调整到正确的角度,能让她清楚地看到一张人脸。
  
  小乞吓到了,两手一抖,人脸皮又掉进大缸里,它如团棉絮缓慢地荡在水中,光影交错间,喜怒哀乐,淋漓尽致。
  
  小乞的眼被定住了,只见一张皮沉下,另一张脸浮起,轮番交换,到后来她都数不清此缸内有多少张人皮,另外四缸里又有多少张人皮。
  
  好不容易身子能够动弹,她立马回头想跑,刚开步,暗室里响起一阵苍老的哭声,断断续续伤心不矣。
  
  “我没脸……我没脸见列祖列宗啊……子孙无德,管教无方。”
  
  听这声音越哭越响,小乞不禁驻步,寻声望去角落里正立着张老寿星,他以背相对,抬手抹泪,哭得实在伤心。
  
  莫非张家媳妇把老太爷也绑了?!小乞想到此处,不由心生怒意,惧色一扫而光,她大步走到张老寿星身边,骂起那贼婆娘。
  
  “老太爷,您别难过,我去教训你那孙孙孙媳妇。”
  
  张寿星掩面摇头,反覆呜咽那几句话。小乞听了恼火,抓上他的手臂往下一按,道:“啥有脸没脸的,你家孙媳妇太不像话……”
  
  小乞突然静声,她所见的张寿星果真没脸皮,袖底下就是张血淋淋的无皮脸,眼珠凸起,鼻处是个黑洞洞,底下爆出几颗欲掉不掉的牙。孙老寿星灰白色的混眼珠就直勾勾地瞪着她,深情与之对视了半晌。
  
  “呃……”
  
  小乞扯起干笑,僵硬地将张寿星的手归至原位,以便遮住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好眼不见为净。
  
  “呵呵,老太爷,您继续哭,我还有事要做,先不陪伴您了。”
  
  话音未落,小乞脚底抹油溜了,她看见前方有梯,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嘭”的一声,把门撞了开来。
  
  门后之人皆吓了大跳,张家媳妇连剥皮半月刀都脱了手。小乞以为自己逃出升天,可见到此情此景,她又愣住了。
  
  这是小乞第二次见到柳后卿不穿衣裳,还以撩人的姿势被绑在铁椅上,坦胸露腹肌。
  
  不得不承认这身材真好,骨肉均匀,不胖不瘦。小乞不由自主地多瞅两眼,一瞅瞅到柳后卿的脸上,正好撞上那副凤眸。
  
  很少有男人的眼能长得比女人还勾魂,似笑非笑,似醉非醉,比三月桃花还眩目。不过小乞没胆子欣赏,心里还直发毛,趁柳后卿没发怒之前,她立即转过头,作目不斜视状。
  
  不过就算小乞装模作样,柳后卿还是看到她不太正常、甚至是猥琐的眼神,他的脸一下子比锅底还黑,心想这块狗皮膏药怎么就甩不掉呢?而且还在要紧关头。他本想动作,忽然之间又决定静观其变。
  
  这时,张家媳妇怪声尖笑起,珠圆玉润的福气肉脸一颤一颤:“哟,人凑齐了呀。唉,虽然这个丑了点,不过身上的皮还能用用,要不干脆今天全都剥了。”
  
  什么?丑了点?小乞不乐意了,横眉竖目,两手插腰正声道:“你这祸害还不束手就擒?人在做,天在看,你们作尽恶事,定遭天打雷劈!”
  
  小乞这一声吼,正气十足,恰似关二爷武刀,威武霸气得很。
  
  张家媳妇不由怔了下,张老寿星膝盖一软,“卟嗵”地跪了下来。
  
  “算了……媳妇儿,罢手吧,这……这……实在是伤天害理啊,我不敢再做了,也不想再做这勾当了呀。”
  
  这张老寿星与之前密道内的那位不一样,那个是鬼,而这个是人。
  
  小乞心里嘀咕,可两眼还是落在柳后卿身上,虽说柳后卿待她不咋地,但是小乞有副好心肠,所以她决定先让他绑着,待好心肠里的怨气没了之后,就能去救他了。
  
  就在小乞打小九九时,张家媳妇缓过了神,她极轻蔑地冷哼,瞪起眼回头朝张老寿星狮吼。
  
  “没出息的东西!人都绑来了,放过他们,他们怎么会放过我们?瞧这人皮多好,你还不快把衣裳脱了,趁新鲜的换上。”
  
  张老寿星犹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就蔫了,他不好意思地看了下柳后卿,然后垂下头,抖擞双手解了衣裳。
  
  一股腐败的腥臭味扑鼻而来,只见他衣裳下无完肤,原本的那层皮肉就如化掉般,薄如蝉翼,都能看到的血脉流动,还有扑嗵扑嗵跳的心。
  
  小乞瞠目结舌,这可怖的身子她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她不由自主地把眼睛往上移,这“张老寿星”只有脸是好的,脖子以下惨不忍睹,真可谓是泾渭分明。
  
  张家媳妇嘿嘿怪笑,持剥皮刀朝柳后卿逼近。柳后卿面色如常,稍稍看了眼“张老寿星”,然后笑着道:“是张惜贵老爷吧?你顶着这身子十几年也不容易。”
  
  “张老寿星”一听,双目徒然瞪大,张家媳妇微顿,突然厉了神色,拿剥皮刀抵住柳后卿的喉。
  
  “你怎么知道?!”
  
  柳后卿不屑冷笑。
  
  “你家老爷子告诉我的。他说他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子孙不孝,贪朝庭的长寿银,不知从哪儿弄来邪术,剥了老爷子脸上的皮,套在自己身上,蒙骗世人,赚黑心银。”
  
  “没想这皮容易烂,不得不浸在血水里。一开始只是鸡鸭血,后来就成了牛羊血,当牛羊血没法用后,就换成了人血。没想到几年之后,不但是脸,连自己身上的皮都开始发烂,之后就拿小儿的皮贴补上,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两位,我说得可对?”
  
  张惜贵吓得混身发颤,而那张脸依旧慈眉善目,连丝惊恐都作不出来。
  
  张家媳妇手中的剥皮刀寒光熠熠,她眯起眼往柳后柳的喉结处顶了下,随后冷笑道:“说得对又如何?你还是得死!” 正文 老寿星(七)   张家媳妇一点儿都不惜香怜玉,美男当前,她眼里只有那副好皮囊,一心想着扒下来送给自己相公,真是可歌可泣的一代好娘子。
  
  小乞从惊愕中回神,一见此景大感不妙。这气撒了,人还是要救的,她一个横切,插、入张家媳妇与柳后卿中间,一脚踢飞了张家媳妇的剥皮刀。
  
  “柳公子,小心!”
  
  小乞正气凛然,抬腿后踢,她想将柳后卿踢出危险范围,只可惜着力点以及方向都没算好。柳后卿移是移出了危险范围,但不是随着椅子平滑过去,而是被踢得翻了个个儿,接着椅子就顺地坡打了三个滚,车轱辘似地滚了出去。柳后卿头着地,屁股朝天,以被爆菊的姿势晕在那处。
  
  听到一连串的乒乓动静,小乞不由抖擞了下,额头滴下三滴冷汗,死活不敢回头看,往右瞅瞅,阿奎也晕在那儿。
  
  比自己厉害都晕了,小乞开始冒冷汗了。
  
  张家媳妇入了魔障,一捡起剥皮刀张牙舞爪地朝小乞冲来,她力大无穷,一刀竟砍去半侧房柱,这臂力连阿奎都望尘莫及。
  
  哦,对了。阿奎已经醒了,不过他见这疯婆娘的威武,又把自己磕晕了。
  
  小乞左躲右闪,一边结印一边撒符,而张家媳妇是人不是鬼,符印皆没用。这一招天书上可没有,小乞懵了,千钧一发之际,她只能使出最后且最险的一招,请神!
  
  此招乃小乞自创,绝无二版。趁张家媳妇喘息之际,她咬破手指,点上眉心,然后双手合十,大喝一声:“请将军上身!”
  
  话落,只见小乞后背心腾起一缕红烟,红烟如雾气翻腾,不一会儿包裹住小乞全身,渐渐显出一人型。
  
  装晕的柳后卿睁开了眯眯眼,终于看到了附在小乞身上的另一个鬼。
  
  此鬼高八尺,里着红袍,外披乌金甲,几缕乱发垂落鬓处,狼狈却不失霸气。此时的小乞已没了反应,就好似睡着般,全依此鬼掌控。
  
  那将军低头看看双手,再紧握成拳,挺胸仰首大喝道:“力拔山兮气盖世!”好一番威武,没想这尾音一转,他竟抬袖掩目,像是抹泪般呜嗯道:“虞兮虞兮奈若何。”
  
  还没开打就自破功,柳后卿先是一愣,之后实在不忍直视,干脆闭了眼。而张家媳妇根本没把小乞的架势放眼里,趁她念“虞兮虞兮奈若何”时,她挥刀砍上,一劈就劈在小乞右肩。
  
  “铛”的一声,刀止,小乞竟是刀枪不入,张家媳妇傻眼,未回神,小乞抬起一腿,踢在她腹上,把她踹飞到墙上,砸出一个坑来。
  
  “好!打得好!”
  
  阿奎一激动,绷断束手麻绳,拍手叫好,当他看到柳后卿睁了眼,他又马上把自己绑绑好,脸贴上柱子继续装晕。
  
  看到自己娘子被打趴下,张惜贵心揪痛了,连忙三步并一步,上前跪在小乞面前,凄声求饶:“求大侠饶命吧,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啊,经商失败,欠下一屁股债,家里已经没米揭锅,只巴望着朝庭赏的长寿银了。”
  
  “没米揭锅就能害人性命了吗?”
  
  一声厉问,吓得张惜贵收了声,转首看去,不知何时柳后卿已经脱了铁索,衣冠端正地立在那处,旁边竟然还站着张老太爷。
  
  张老太爷闭目垂首,不愿看这不孝孙半眼。张惜贵愣了半晌,回过神后一声哀嚎,连磕响头,哭道着:“孙儿不孝、孙儿不孝啊……老祖宗。”
  
  张老太爷已是心灰意冷,魂魄渐渐消散成烟。
  
  柳后卿冷声斥责道:“前人福泽已尽,你不好好持家立德,不但无福贵可享,还会自会殃及无辜。令郎皆是被邪术反降,才会有今时今日的糊涂样。张惜贵,你可知错?”
  
  张惜贵哭天抹泪,自抽好几个耳光。“错了,悔不当初啊……”
  
  “既然知错,可得说当初是谁教你们这邪术?”
  
  就在这时,被小乞踢晕的张家媳妇突然睁开眼,一手操刀向开口欲言的张惜贵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柳后卿一个跨步,把张惜贵从刀底下拉了出来。张家媳妇一刀落空,发疯似地红了双目,看到在那儿念念叨叨的小乞,又朝她冲去。
  
  虞兮虞兮还没哭完,就有人来捣局,附于小乞身的将军不乐意了,横眉竖目,怒裂了胸上箭口,一巴掌上前,把张家媳妇打得凌空翻滚。
  
  没想这张家媳妇得了金刚不坏之身,明明骨头都嘎蹦卡嚓地断了,她还能站得起来,且拖着一条残腿,凶神恶煞举刀就砍。
  
  张惜贵见此情景吓傻了,裤裆湿了一片,喃喃不成语。
  
  见张家媳妇又冲来,鬼将军勃然大怒,抬起沙包大的拳头欲给上一锤子。忽然,他一抖擞,紧接着形散成雾,翻腾着钻进小乞七窍内。雾散,小乞仰面倒下,柳后卿就在其身后接住了她。
  
  张家媳妇没砍到小乞,心有不甘,她散着一头乱发,呲牙裂嘴,似条疯狗般冲向柳后卿。柳后卿斜眼瞥去,眼神一凛,张家媳妇就定住了,杵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一时间,万物俱簌,隔了许久,才听到张惜贵吓愣的抽气声。
  
  柳后卿掸去袖边的黑灰,慢慢踱步到墙角看了一圈。这墙边四处都有一道缝隙,而地呈半弧,若是房中有水,水都会顺坡流到缝里,落到一下层去。真是巧妙之处,杀人剥皮后清洗毫不费力。
  
  柳后卿一笑,走到张家媳妇面前,轻声问:“谁教你的?”
  
  张家媳妇神志不清,喉咙里滚出兽似的吼。
  
  财迷心窍,利欲熏心,张家媳妇魂魄已空,早就无药可救。柳后卿低头一声叹,接着喃喃道:“张老太爷,柳某此事帮不到,只好听天命了。”
  
  话落,他伸出两指,在张家媳妇面前虚空画符。张家媳妇身上的戾气顿时少了,紧接她剧烈抽搐,突然仰起头,一柱灰烟就从她大张的嘴里蓦然腾出,悬在她头顶打了个盘旋。
  
  正当灰烟要跑,柳后卿抬手道了声:“收。”灰烟像是挣扎,扭曲半晌逃不掉,心不甘情不愿地入了其手中的铜镜内。
  
  张家媳妇泄了气,如团烂泥瘫倒在地,歪头坐着。张惜贵一边抹泪一边叫着:“娘子啊,当初我们就不该做这事,不该啊……”
  
  话落,张家媳妇瞪他一眼,嘴里咬着一丝不甘。
  
  柳后卿笑了,桃花眼浮起一丝寒意,如刀似剑。他摇摇头,哼笑着道:“不知悔改,想救也救不了你。你们有冤的寻冤,有仇的寻仇吧。”
  
  语毕,柳后卿扶正椅子坐好,摇起折扇看戏。其实他压根就没想救张家媳妇,还吼了这一句,引得死去的怨鬼纷纷出动。
  
  张家媳妇面露惊恐,环顾四处,只见被扒了皮的鬼密密麻麻的如壁虎吸在墙上,流出的血似墨,转眼就将四壁染成暗红。她怕了,抖如糠筛,一扯嗓子却是无声,就同灌了哑药。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张家媳妇朝张惜贵看去,张惜贵早已吓得魂魄离体,犹如人偶缩坐在地。她想逃,四肢一动,痛如刀割,可见怨鬼爬来,她不甘死于此,使出全劲往门处爬去,好不容易摸到门栓,推开一看,门后竟是刀山火海,凄厉嘶嚎声,一阵赛过一阵。
  
  张家媳妇吓得心破胆裂,她马上把门关紧,回过头怨鬼已经逼至眼前,一双双无眼皮的混沌珠子瞪着她,一张张血盆大口朝她身子咬来。她来不及逃,只能眼睁睁地看自己被怨鬼们啃噬,先是血肉,后是骨,最后留一口气,却是掉进门后刀山火海中,被刺成了串。
  
  哀嚎过后,一切如常,只是没了张家媳妇的身影。
  
  柳后卿像是看了场极好看的戏,心满意足。他收起折扇,站起身走到柱边,轻敲阿奎肩膀道:“别晕了。事已办完,该走了。”
  
  阿奎打一激灵,立马挣开绳索,利索起身,然后露出两颗小虎牙,不好意思地朝他笑。
  
  “走吧,把他也带上。”
  
  柳后卿自顾自地出了门,随手指了下小乞。阿奎一把将小乞扛在肩上,带她出了这栋凶宅。张惜贵依旧坐在密室内,愣愣地失了魂。
  
  小乞醒来已是天亮,她饿得前胸贴后背,一下榻就开始找吃的,等吃完十屉包子,这才发现自己不在张府了。
  
  昨天发生的事浑浑噩噩,小乞依稀记得些许,粗粗地脑子里滚了圈,最后竟是定在柳后卿身上,确切地说是定在柳后卿的胸肌上。
  
  “噗”地一口茶喷了一丈远,她惶恐起身,想着该怎么解释所见所闻,以及那神来一脚。
  
  正当想得冒汗,柳后卿来了,他换了身浅蓝袍子,腰间配以鱼玉带钩,一边摇扇一边浅笑,仍是副春风得意,玉树临风貌。见他如此,小乞就很好心地想提醒一下:我看到你光着膀子,被人绑在椅上当猪杀哟,那个狼狈啊。
  
  不过小乞没有笨到说出口,而是立马站直,还狗腿地替柳后卿擦擦凳子,请他入座。柳后卿坐下了,俊秀的剑眉微挑,斜眼看着案上十屉蒸笼。
  
  “吃这么多?谁付的钱?”
  
  又谈钱?难道他不知道她就缺这个吗?小乞贼兮兮地扯了个笑,回道:“刚才醒了出门,就好见到一人拿着蒸笼,我就顺口说了给我十屉包子。”
  
  说到最后,她把话给半吞了,含着嘴里呜咽不清。
  
  柳后卿没怪罪,掏了钱放在案上,说:“收拾收拾,走吧。”
  
  听这冷言冷语,小乞以为柳后卿不想要她,念到这些日子所花的心血,她顿时难过起来,也顾不得面子,冲上去就抱人家大腿哀嚎道:“公子啊,你别这么狠心,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回,我也不愿意见你被人扒光绑着的呀。公子啊,我发誓我绝对不会透露半点儿,也不会告诉别人你有断袖之癖啊,公子求您让我跟随吧。”
  
  小乞哭天抹泪,一个不注意用力过大,差点又把柳后卿的裤子拉下。柳后卿两手死命拉着裤腰,扭腿挣脱她的熊抱,没料小乞越抓越紧,只听见“嘶啦”一声,裤子又破了一条。
  
  之后,小乞如愿以偿地留下了。柳后卿黑着脸与她约法三章,经小乞翻译如下:
  
  第一、再也不许扯我裤子。
  
  第二、再也不许说我是断袖,老子没这癖好!
  
  第三、一路上吃穿用度全由你解决,若有一件令我不满意,立马滚蛋。
  
  这三条屈辱条约,小乞一一点头应下,反正先答应再说,做得到做不到就是另一码事了。
  
  午后,柳后卿整理好行李准备离开饶州,小乞忙里忙外打点好了一切,也听到张家没落的事。
  
  原来她已经躺了五天了,这五天里官府去了张宅,在后院里搜出几十具白骨,其中一个便是李婶的儿子,穿着小红袄,烂得见骨。
  
  可惜的是,临走之前小乞再也没能见到那男娃子,本以为能同他道个别。
  
  后来,张惜贵不知去向,连累其儿子锒铛入狱。至于张老寿星,衙门里的人在祠堂搜得灵位,这才知他已经死于十三年前,给乡亲们发长寿面的人是假的。
  
  一代寿星神话就湮灭于此,只是还有件事柳后卿没说出来,一怕引得饶州城恐慌,二是算保住张家一点点的面子。那就是长寿面里混有脱烂的人皮,可惜他没能问出张家媳妇这般做的原因,目前仍是个谜。
  
  他们一行三人离开了饶州。柳后卿坐在小乞找来的车里颠上颠下,一心思想着张家的事,也没去注意这辆装黄豆子的破车。
  
  小乞挨着阿奎身边,时不时地瞅瞅柳后卿。他抿唇不语,不知道肚子里藏了什么事。小乞总觉得他早知道张家的事,只是不说而已,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是怎么把她救出来的,这……他更不会说了。
  
  还有件事小乞很好奇,闷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问:“阿奎,公子是不是喜欢男人?我老看见他摸别人的手。”
  
  阿奎听后一怔,忍不住仰头大笑,还好小乞机灵,眼明手快捂住他的嘴。阿奎被她捂得喘不上气,便打掉她的手,回道:“你想哪去了,公子这是在办事呢。再说他不喜欢男人,也不一定喜欢女人。”
  
  “嗯?为啥?”
  
  “因为他……嘿嘿。”
  
  阿奎瞅了眼柳后卿,之后就不说话了。
  
  小乞心里生疑,也偷偷地往那边瞧去。柳后卿正在数车板上散落的黄豆子,车子一颠簸,数乱了,他又极认真地从头开始数。
  
  瞧这模样有些傻。小乞恍然大悟,煞有其事地点起头。
  
  他定有隐疾!
   正文 霉兄(一)   小乞随柳后卿出了饶州,一路上她都抵着下巴在想柳后卿有何隐疾,这隐疾没找到,小乞意外发现柳后卿的脑子有些问题,为人特飘忽。打个比方,他前面说要喝粥,下一刻却让人家端馄饨;早上说要去南昌,此刻又说去徽州,而且说走就走,连馄饨也不吃完。
  
  他太难伺候了,比刘嬷嬷还飘忽,小乞愁啊。
  
  在饶州时小乞有熟人,所以借黄豆车没用多少钱,而现在要去徽州,她不得不另找车主,辗转之间花去不少冤枉银。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小乞挺想去徽州,听说那里东西好吃,还有座出了名的山,她一直想上去看看“半夜四天开,星河灿人目”之美景。
  
  私底下小乞同阿奎商量了下,愿意邀柳后卿同游。阿奎却直摇头说:“公子不会去,他最怕高了。”
  
  怕高?!小乞惊讶,她可从没听过有人怕高的,一瞬间柳后卿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矮了那么点点,而她在柳后卿心里的形象压根就没高过。
  
  柳后卿甩不掉小乞,她就是块狗皮膏药贴得牢,至少狗皮膏药还能消肿止痛,她倒是能把人弄得一块青一块紫,专门凝血添瘀。
  
  小乞的确有些小聪明,这一路仰仗她倒没受多少累,只是条件差了些,整日与黄豆、木桩、鸡鸭鱼肉为伍,弄得浑身臭熏熏。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小乞竟能悠哉悠哉啃苹果,还“好心”地惦记着柳后卿,拿了一个大的往脏衣服上蹭几下,问他要不要吃。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小乞笑得殷勤,柳后卿的扇子也就没砸下去。
  
  其实,不能说柳后卿不讲理,顶多算他没人性。白喝白吃白住总不能嫌弃人家小乞吧?即便是嫌弃,也不该表现出来吧?所以,柳后卿该笑的时候还是笑,心里默默地替小乞记上帐。
  
  相比之下,阿奎就好多了,小乞爱吃肉,他也爱吃肉,两人一唱一搭挺说得来,只是有时聊着聊着会吵架,吵着吵着还动手,无意中就伤及了无辜——柳后卿。清净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这笔帐柳后卿还是记在小乞头上。
  
  几天之后,柳后卿一行终于到了黟县,下车时钱尽粮绝,天又下大雨,他们只好跑到破庙里,每人头上顶片破瓦,大眼瞪小眼。
  
  现在问题来了,小乞睡相差,长相差,时常触碰他底线。是继续研究小乞体内二鬼,还是一脚踢走他,让他自生自灭?
  
  柳后卿想,还是选择后者好了。
  
  小乞觉得背后凉飕飕,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着浑身不舒坦,她不由回头,就看到柳后卿直勾勾地盯着,桃花凤眸微眯,眼神有些古怪。
  
  小乞回神,忍不住打个寒颤,想到自己做过的坏事就心虚。
  
  看雨下得小了,她“嘿嘿”地扯起个笑,说:“公子,你和阿奎要不在这里等会儿,我到前面去看看哪里能落脚,顺利弄点吃的回来。”
  
  说罢,还未等众人点头,她便以手遮额冲进雨里,瘦弱的背影看来实在有些……可怜。
  
  其实小乞是想去找吃的,她腰袋里还有几个铜板,给三个人吃铁定不够,但是她一个人塞塞牙缝还是可以。
  
  到了县城,她先买了副烧饼填饥,然后怀揣最后三个铜板到赌坊里碰碰运气。
  
  还别说,有时候她的阴阳五行之术在这种地方挺灵验,至少她能看出哪些人晦气,和他反着来准没错。
  
  瞧,面前就有个印堂发黑的!
  
  小乞搓搓鼻子,屁颠屁颠地走到那倒霉鬼身后,眼睛一溜,稍稍打量了番。
  
  这人还算有模样,穿得也挺干净,不过运气真不咋地,头顶上悬着团乌气。小乞咋嘴摇头,替他可惜。看见他掏出几枚铜板银狠狠地叩在赌桌上,喊了声:“买大!”小乞就轻飘飘地将三个铜板放在“小”上。
  
  “买定离手。”
  
  庄家一声吼,赌棍们个个眼冒绿光,像是豺狼盯着他手里的骰碗,特别是那霉鬼,拔长脖子,两眼都瞪得发红,十指紧叩案边,几乎要把指甲嵌进去。
  
  “唉~开咧,二二一,小。”
  
  嘿嘿嘿嘿……小乞在心里奸笑。霉鬼额头沁出冷汗,唇微颤,他似乎不甘心,从口袋里摸出一点钱,之后又放了回去,这般反反覆覆了好几回。
  
  “算了,豁出去了!”
  
  霉鬼咬牙切齿,终于掏出袋里的一锭小碎银。
  
  “还是押大!”
  
  哟,大手笔啊。小乞怎么会放过,她自然而然地押小,等庄家掷骰子……
  
  “一二三,小。”
  
  “哇哈哈哈……”
  
  小乞忍不住仰天长笑,迫不及待地拿了那霉鬼的银子塞到兜里,也没注意到人家瘫软了身子,失魂落魄地离了赌坊。
  
  这下有脸回去了。小乞见好就收,她清楚这歪门邪道不能多用,要不然反噬自身,可有苦头吃。她边走边向老天爷发誓,再也不这么干了,只是手头太紧,实在没法子。不过老天爷没理她,一个时辰过后,他就让她把赢回来的钱全部吐出来,还害她差点露了底。
  
  当小乞回到破庙时,雨已经停了,柳后卿与阿奎还在那儿,小乞远远看见一阵欣喜,急忙跑过去献上烧饼。
  
  “公子,我找到地方住了,我们走吧。”
  
  她笑得可人,两眼弯弯如银钩,颊上胎记也变得不那么碍眼了。
  
  柳后卿眼波微动,随后翕起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数下,每一记一个停顿,快要把小乞的心敲出嗓子眼,她想这一路上得罪他的地方不少,他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让她走吧?
  
  片刻,柳后卿终于开了金口,莞尔笑道:“那走吧。”
  
  小乞长吁口气,心中大石落定。
  
  柳后卿三人一入县城就直奔馆子吃了顿好的。阿奎嚷着要吃清炖马蹄、红烧雪狸,小乞则点了三份油煎毛豆腐,柳后卿自是喜好杯中物,九酝春酒不可少。
  
  一连几天奔波,能吃上这顿好的真是不容易,但是小乞略有心虚,毕竟这钱多少来的不光彩,想到此处胃口也小去一半,只让小二上了一桶饭。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离了馆子,小乞已经打听好了住处,过了前面的桥就到。那家福来客栈干净,价钱也不高,再走几步路还有灵泉泡,天知道她有多少天没好好洗澡了,正好趁这机会舒服下。
  
  小乞越想越开心,走路连蹦带跳的,轻飘飘地快要上天,然而快到桥头时,忽见一人坐在桥栏之上,面朝河直抹泪。小乞微怔,随后定睛一看,咦?这不是那倒霉鬼吗?!
  
  说时迟,那时快,小乞还未缓神,霉鬼就仰天长嚎一声,一头栽进河里了。“卟嗵”一声,溅起一朵大水花。
  
  “咦?公子,有人跳河哎。”
  
  阿奎适时宜地来了句。柳后卿轻摇折扇,笃定地立在原处,点头应声。
  
  “没错,是个男的。”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无关痛痒,小乞可是负罪感爆棚,她没想到自己成了压死别人的最后一根草,而这人偏偏在她眼皮子底下寻死。
  
  小乞不答应!她不假思索地冲过去,往河里一跳,想把霉鬼救上来。没想河水深及腰,淹不死人,小乞恰巧跳在那霉鬼身上,额头撞额头,把人家撞晕了。
  
  霉鬼翻个白眼,仰面倒入河里连喝几口水,随后顺流飘走,本来他不用死,而此刻被小乞弄得半死。
  
  小乞的报应来了,歪门邪道真是用不得,就这么一撞,那霉鬼的晦气就撞到了她的身上。
  
  小乞费九牛二虎之力将霉鬼救起来。柳后卿凭栏而立,赏花赏水乘乘凉;阿奎刚刚为了一只鸡腿同她过吵架,也不肯出手帮忙。
  
  这不打紧,小乞的肚量能撑船,最要命的是她好不容易把人救了,还来不及喘气歇息,阿奎就突然扯开嗓子大叫:“咦?你屁股怎么红了?”
  
  什么?小乞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摸,再把手放眼皮底下一瞅:“咦,果然是红了。”紧接着她小腹一抽,“亲戚”未经她同意提前来访。
  
  “唰”地一下,小乞的脸由红转白,她都顾不得躺在地上的霉兄,尖叫一声:“呀!屁股磨破了!”话音未落,她就飞似地奔向福来客栈,把霉兄扔在了那处。
  
  柳后卿与阿奎面面相觑,随后又了瞅眼地上的这位,心里郁闷道:“又是个麻烦。”
  
  最后,柳后卿还是把这“麻烦”捡了,他收扇一指,吩咐阿奎扛起霉兄,一同去客栈。
  
  安顿好霉兄之后,想到这小乞一路也算辛苦,柳后卿破天荒地要去探望她的伤势,以表自己有人性。
  
  门虚掩,柳后卿轻叩三下推门而入,而这时,小乞弯腰驼背,叉着腿立在案边,收拾“亲戚”留下的残局。
  
  这奇怪的姿势正好被柳后卿撞见,小乞重要部位又正好被桌椅遮挡。本是就不正常的场面,一下子更加情、色起来。
  
  柳后卿心想:这小子干嘛呢?腿间二两肉有这么好玩?玩起来也不知道关门?! 正文 霉兄(二)   就在柳后卿进门的那一刻,小乞心里还在想那两个家伙才不会这么快来,可是屁股阵阵发凉,她担心窗没关好,不由抬头瞧了眼,没料就见一大活人杵在门处,凤眸微眯,笑含深意。
  
  小乞傻了,眨巴眼愣愣看着,又一阵风从门缝灌入拂在她的屁屁上,她这才反应过来。
  
  叫已晚矣,小乞确信,柳后卿那眯眯眼一扫,已经看了她的底——半截女裤。
  
  “啊!!!!”
  
  小乞还是叫了,为了自己的清白强烈表示愤慨。不过在此之前,柳后卿已退到门外且小心地关上门,好让他心无旁骛,继续撸、管。
  
  小乞哭天抹泪啊,她可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看去大白腿,实在不甘。不过她突然发觉旁边有桌凳遮挡,柳后卿顶多看到女裤,如此一来,她收了哭,抹去泪后吸吸鼻子。
  
  清白算保住了,但是另一个问题又来了,柳后卿定是知道她女扮男装,这可怎么办好?
  
  小乞急了,说不定他不愿意带她同行,也不愿意教她了。
  
  这可不行!小乞决定死赖也要赖住他,反正身份已穿,干脆豁出去。
  
  小乞拿定主意,收拾好残局就去找柳后卿,连抱大腿的动作和力度都想好了。进门之前,她摸出先前问厨子要来的暖身老姜,啃上一口嚼烂,辣到泪流满面后方才进去。
  
  这时,柳后卿正在与阿奎喝茶下棋,二人谈笑风生好不快活。小乞瞅准时机,两三步冲过去,“卟嗵”跪于其脚下,扯开嗓子大哭。
  
  “公子,请听我解释……呜呜呜……”
  
  “慢。”柳后卿一个手势止住。“你不必向我解释。”
  
  小乞一愣,打了个嗝,她抬头偷瞥,见柳后卿笑颜如故,这下心里没底了。
  
  他笑不等于他高兴,小乞早就摸到其中门道,清了下嗓哭得更加嘹亮,伸手要抱其大腿。柳后卿见状,连忙把脚往后一缩,藏到椅下,随后又展扇一挡,拦住了小乞的两爪。
  
  “别再扯我腿。”
  
  “公子,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我懂。”
  
  话落,柳后卿把她的手一推。
  
  小乞愣住了,她都没怎么搞懂,他竟然能懂?!她不信,抹去泪抬头看他。柳后卿轻摇折扇,眯起眼笑得阴森森,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呃……”小乞不知怎么接下去。
  
  唉……阿奎在旁见此情景,一个劲地摇头叹息。他这是在可怜小乞啊,人长得这般搓,口袋里也没钱,自然不讨姑娘们喜欢,也只能努力靠双手建设了。想着,阿奎又是一声叹,起身惋惜地拍拍她肩膀走了。
  
  阿奎走后,房里就剩小乞和柳后卿,还有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地霉兄。小乞被柳后卿盯到心里发毛,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刚才准备好的说词一下子全忘了。
  
  柳后卿喝口茶,两眼盯着案上未下完的棋,似无意地说道:“七情六欲,人之常情,我自然是明白。不过小乞,你年纪还小,别老是看那些个话本,虚空了身子也不好。”
  
  小乞越听越糊涂,总觉得他说的和她想的不像一回事。
  
  接着,柳后卿又道:“以后记住,千万别拿手碰我。”话落,他斜眸睨来,上下扫她两眼,摆手让她出去。
  
  小乞再次被鄙视了,只是这一次让她二丈摸不着头脑,回房的路上她就在想“那些个话本”是什么玩意?要不等会儿去弄本瞧瞧?无意间,柳后卿打开这扇好奇之门,使得小乞心心念念他所谓的“话本”。
  
  本来小乞是想午后去书铺找话本的,但是刚才为救霉兄入河里受了寒,肚子痛得一绞一绞,快要把她折腾死了。小乞就捂着小腹在床上打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心想:死也比这个痛快。
  
  小乞在五岁那年死过一次,她掉到河里咽了气,之后又活过来了。小乞依稀记得那件事,她死的时候倒不难过,就像做在梦,人轻飘飘的,至于如何活过来,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只听过爹爹说费好大劲求大仙才救回来的。就因这件事,她那不负责任的爹爹走了,说是要随大仙修道成仙,她就成了姥姥不疼、爷爷不爱的娃子。
  
  说来都是一把辛酸泪,小乞不愿意多想,摸出老姜放在嘴里嚼。正巧,阿奎进来了,见到小乞缩成团蜷在榻上,咋呼了一句:“咦!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吃坏东西,肚子痛。”小乞回得有气无力,她怕阿奎嗅出什么,特意拿薄被围住,以挡血腥气。
  
  “哎呀!怎么痛得嘴都白了,要不让公子帮你看看。”
  
  阿奎还是挺关心人的,说完就迫不及待地转身出去找柳后卿。
  
  小乞一想,这可糟糕,脉一把不就知道是“亲戚”闹腾吗?刚才柳后卿的样子也不像知道她身份。念此,小乞连忙叫住阿奎。
  
  “别!别!别!别去烦公子了,刚才他说了,以后别用手碰他。”
  
  说罢,她可怜兮兮地抽起鼻子,呜呼一声,一头栽进被丘里。
  
  阿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既然柳公子开口说这话,那也不好请他过来了。看小乞疼得实在可怜,阿奎便倒杯热水递给她。看到腾白烟的杯沿,小乞心头一热,鼻子跟着发酸,她都不记得,上次受人照顾是什么时候的事。接过水之后,她连道了好几声谢,说得阿奎都不好意思,咧嘴憨笑起来。
  
  就小乞与阿奎说话之际,柳后卿正好从他们房前经过,透过一丝门缝就见阿奎两颗虎牙以及小乞的白脸。小乞脸一白,显得颊上胎记更红,左右对称,蝶翼般的形状。
  
  柳后卿本不想偷看的,是小乞与阿奎笑得震天响,也不知为何事这般高兴,他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清静走了,热闹来了,只是不知是好是坏。
  
  之后,柳后卿拐到客栈前厅问掌柜:“这儿可有杨梅酒?”
  
  掌柜回道:“不好意思客倌,杨梅酒你得去酒楼问,我这儿没有卖。不过我知道杏花庄的杨梅酒最好了,只是有点远,来回得大半个时辰。”
  
  “杏花庄在哪儿?”
  
  “哦,出了门过桥,往城南一直走就到了。”
  
  “多谢掌柜了。”
  
  话落,柳后卿出了客栈大门,天飘起绵绵小雨,他展扇挡于额处,往城南而去。
  
  与阿奎嘻嘻哈了半个时辰,小乞的肚子不疼了,她又开始惦记神秘的“话本”,恢复气神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去书铺看看。阿奎知道她要出去,想当个跟屁虫,小乞硬是不让,叫他好好照顾霉兄。
  
  来到街上,看到一书铺,小乞走了进去。书铺掌柜见有客来殷勤得很,张嘴就问:“小兄弟要什么呀?”
  
  小乞溜眼一扫,四书五经,都正经人家看的东西,“那些话本”定不是在这堆里。
  
  “掌柜,有好看的话本不?拿一本给我瞧瞧。”
  
  掌柜是个懂行人,他打量下小乞,看她衣着和举止,料定不是来找贤书的。
  
  “小兄弟要什么话本?光是字,还是画儿?”
  
  小乞不解,两眼望天想了会儿:“带画的好。”
  
  “这带画的只卖不看,五文钱一本。”
  
  “什么?五文钱?”
  
  小乞嫌贵,抓耳挠腮地犹豫半晌,还是掏了五文钱给他。掌柜去了后室,不一会儿就拿来巴掌大小的话本塞他手里。
  
  小乞当众要拆,掌柜忙按住他的手,贼兮兮地笑着道:“还是带回去看吧。”
  
  小乞点头,把东西收好,道了声谢后就走了。
  
  到了半路,天又下起雨,一开始零星两点,后来越下越大。不得已,小乞躲在人家屋檐下,无意间抬头,忽见一身影,穿着竹青色的袍,手持十六骨檀香扇,以此为伞,闲庭信步。
  
  他怎么出来了?小乞惊讶,为免尴尬,她就往里缩了缩,偷偷看见柳后卿提了一坛酒。
  
  这下雨天的,他还心思这么好,不忘喂肚子里的酒虫。小乞翻个大白眼。如若平常,她定会跑过去抓住这拍马屁的机会,但刚刚被说了一通,破包里还藏话本,她决定避开柳后卿,穿进巷子绕圈回去。
  
  这巷子窄得很,也没地方能躲雨。小乞低头小跑,冷不丁与一个人撞上了。那人也走得急,撞到小乞之后连句话都不说,闷头就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人与小乞擦肩而过之时,小乞反手一扣,猛地扼住了他的手腕。那人一个踉跄,撒腿想跑,没想小乞力大如牛,半天都挣脱不了。
  
  小乞眯眼,哼声冷笑道:“我说……这一招老子八百年前就不玩了,今天你竟敢偷到你祖师爷头上?”
  
  偷儿被抓了个现行,不急也不恼,反正逃不掉了,他干脆吊儿郎当地往墙上一靠,眉毛一挑,似在说:“你能拿我如何?”
  
  这人可比她当年皮厚,小乞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看起来不过十三岁的年纪,脸蛋干净,眼睛大又亮,身上穿着葫芦纹对襟小褂,底下是浅蓝麻裤,不像乞丐偷儿这类人物。
  
  偷儿见她目不转睛,鼻子哧哼一声,再翻了两白眼:“看够了没?看够就放本大爷走。”
  
  嗬,口气真大!小乞不高兴了,抬手一个暴栗,结结实实地敲在他脑门上。
  
  “还大爷呢,毛都没长齐,还大爷呢!”
  
  偷儿被她打得痛了,立马抬手捂住头,哇哇直叫。
  
  “你再打我,我要你好看!”
  
  嘴巴还不老实,小乞眉一拧,又打了他几下,直到他老实为止。终于,偷儿不作声了,他看着小乞一脸委屈,两眼水汪汪的,一碰都能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