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迎接 偏居一隅的磐石山庄,外墙斑驳,一看就是许久不曾修缮过。爬山虎布满整个墙面,绿绿葱葱的,却也遮掩掉墙上日晒雨淋的痕迹。 大门紧闭,门板上坑坑洼洼的,看得阮嬷嬷直皱眉。 她用帕子掩住半张脸,很是看不上这个破破烂烂的庄子。 不过段家每月没拨多少银两到庄子上,里面的大小姐还养着两个丫鬟,一个粗使婆子,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哪里会计较这庄子的门面? 阮嬷嬷想到等会要见大小姐,自己还特地挑了最差劲的衣裳。如今想来,只怕也要比段家大小姐好上不少。 崭新的绸缎,可是段夫人不喜欢,随手赏下的,拿出去都是倍有面子的事。 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裙,眯了眯眼吩咐道:“都杵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拍门?赶紧帮夫人办完差,我们也好回府去。” 这里的山路可不好走,阮嬷嬷叫了几个山下的轿夫,一路抬上来,也被汗水打湿,浑身黏糊糊的不自在。 难为段家大小姐身边两个娇滴滴的丫鬟,也不知道怎么把大小姐送上这个庄子的。 那时候,她们身上没有一文钱,雇个轿夫都难了。 阮嬷嬷抚了抚自己发髻上的金簪子,看着身后的一个婆子上前拍门。 这一拍,居然抖落不少灰尘,呛得婆子直咳嗽。 阮嬷嬷连退几步,皱着眉头,手里的帕子就没放下。 这个鬼地方,她是一刻都不想呆的了。 “谁呀?”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从门缝里瞧,是个穿着粉衣的丫鬟,这才叫阮嬷嬷心里那点不痛快去掉了一些。 “我是夫人身边的阮嬷嬷,夫人特意派我过来瞧瞧大小姐……” 不等阮嬷嬷把漂亮话说完,里头的人不耐烦地打断道:“知道了,阮嬷嬷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知会姑娘一声。” 说罢,脚步声远去,她直接进去了。 阮嬷嬷听得目瞪口呆,叫了门,大小姐的丫鬟不是该把自己恭恭敬敬地请进去,好歹送上一杯热茶? 就这么晾在外头,究竟什么意思? 果真是在山野中长大的,连跟前的丫鬟都如此没规矩。 阮嬷嬷气得面皮都涨红了,却不得不压下火头,毕竟夫人来之前就说了,得哄着这个段家大小姐,没得把事情办砸了。 粉衣丫鬟不紧不慢地进了院子,跟门前坐在门槛上绣着帕子的蓝衣丫鬟打了声招呼:“绿岚姐姐,还真有人敲门呢,大小姐说得真准。” 跟她的跳脱不同,绿岚脸上带着温和沉静的浅笑,满是骄傲道:“姑娘说的话,哪次有不对的?” 没起身招呼来客,也是段春盈的意思。 无事不登三宝殿,段家把大小姐送到这个偏远的庄子上,打定主意是不让她回去的。 大小姐好不容易磕磕碰碰过活,如今日子过得平平静静的,这些人倒是寻上来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绿岚跟着段春盈久了,身上也染了一两分傲气,更别提是性子单纯的红盏了。 听罢,红盏笑道:“也是,姑娘本事着呢。就算没段家,照样过得有滋有味,哪里需要搭理那些碎嘴的嬷嬷?” 她转身进了内院,比起外头的寒酸和破旧,院子内里却是修缮过的,无一不妥帖。 屋内的摆设都是精心挑选过的,黄梁木的桌椅,紫檀木的拔步床,挂在墙面上的古字画,更别提是随意摆在窗口的一对玉瓶,还有铺了满满一地的波斯毯子。 每一件都价值连城,要是阮嬷嬷在,必然要诧异,这可比段家老爷的书房还气派多了。 红盏走了一转没找着段春盈,便知道自家小姐又去凉亭里玩耍了。 后院挖了一个水池,里头养着几株荷花,如今正含苞待放,粉色的花苞趁着接天莲叶,叫人赏心悦目。 她越过池子,远远便见一个身穿鹅黄色绫罗衣裙的妙龄女子背对着自己,手臂抬起,几只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红盏顿时脚步,虽说每天都看见这令人惊诧的情景,却依旧不能完全平静下来。 白色的凉亭是特意让人建起的,段春盈平日没事,最是喜欢这里。 夏日炎炎的时候,凉亭的四角摆着一个冰盆,凉意习习。 无数的鸟雀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乖巧地停在石凳石桌上,围绕在段春盈的身边,翩翩起舞。 如此奇景,也就只有自家大小姐身边才能目睹。 红盏正赞叹着,便见段春盈回过头来,莹莹双眸里含着一丝笑意,乌黑如绸缎的发丝有一束落在肩头,整个人慵懒至极:“送几盘云片糕来,再来一壶碧螺春。” 她高高兴兴应了,知道段春盈这是打算把阮嬷嬷在门口晾一晾,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红盏瞥了凉亭里十几只麻雀,知道云片糕是给这些小东西准备的,去厨房交代了厨娘,务必少放点糖。 厨娘是山下的妇人,丈夫一病死,就被夫家逼着要卖掉。 无奈之下她灌下毒药来寻死,幸好只喝了一口,就被段春盈叫去的绿岚给救下,出钱把她买下,送到山庄里当了一个厨娘。 虽说捡了条小命,嗓子却被烧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厨娘点了点头,很快从桌上的蒸笼里端出几盘还温着的点心。 红盏满意地接过,这个厨娘不会说话,却乖巧听话,做事细心,知道这些点心是用来喂鸟的,从来不会太烫,早早做好然后放凉了。 段春盈看了眼点心,也是笑了:“厨娘有心了,柱子的束脩记得准备好。” “这是自然,奴婢早就亲自送去给县上的先生了。”红盏撇撇嘴,厨娘的儿子还在村子里,没能一并带上来。 爹爹病死,娘亲被卖,柱子被伯父一家收养,整天饿着肚子,面黄肌瘦的。 也是段春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只对那伯父家说,若是养不起,那就把柱子也卖给她。 卖掉厨娘,就是伯娘的主意。 弟媳卖了,那是因为穷,却得了不少银两。 如今连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都不能养活,还要卖出去,那是要被村子里的人戳脊梁骨的。 伯娘肚皮也不争气,始终没能生下一儿半女。 柱子是唯一的男丁,若是卖了,家里头还不知道闹得怎样天反覆地的。 被段春盈警告,伯娘倒是收敛了,好歹让柱子吃饱穿暖,不敢太亏待了他。 厨娘对她出手更是感恩戴德,在院子外头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正文 第二章 晾着 倒是段春盈觉得柱子聪明伶俐,不该就这样埋没在贫穷偏远的村子里,便有意送他去县上读私塾。 伯娘原本还不乐意,只是段春盈出钱,束脩和吃穿都包了,以后要是学成,那就是衣锦还乡,伯父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阻拦? “那先生果真如姑娘所言,是个温和尔雅的,就是说话文绉绉,十句有八句奴婢都听不明白。”红盏嘟着嘴,想到去送束脩的时候听得一头雾水,就止不住郁闷。 “谁让你不多念书,每次还打瞌睡,左耳进右耳出的。”绿岚过来,刚好听着红盏的话,不由打趣她。 段春盈身边只有这么两个忠心的丫鬟,自然不想她们大字不识,很多事也就得亲力亲为了。 绿岚聪慧,念书写字学得有模有样,红盏差了些,读写没什么问题,只是一遇到文人,便有些扛不住了。 所以绿岚素来主外,红盏主内,只偶尔让红盏出去跑跑腿,长些见识。 段春盈撕碎了点心,散在桌上,麻雀吃得津津有味。 很快两盘云片糕都没了,麻雀才依依不舍地飞起来,在段春盈头顶上盘旋了两圈,这才飞走了。 蹉跎了半个时辰,外头的阮嬷嬷也晾得差不多,段春盈接过绿岚递来的帕子,仔细擦了手,起身道:“去吧,听听这嬷嬷怎样口舌如兰,如何哄着我回段家去。” 红盏双眼一亮,迫不及待地问道:“段家终于想起姑娘,要接姑娘回去了?” 绿岚脸上却没了笑容,皱眉道:“这是黄鼠狼拜年,不安好心,夫人又想做什么?” 见段春盈胸有成竹,一副早就在意料之内,绿岚顿时不慌乱了。 自家姑娘总是料事如神,阮嬷嬷会上门来,究竟为何,只怕段春盈也是心里有数的。 绿岚去开门的时候,阮嬷嬷的脸色早就黑沉得快要跟锅底一样了。 那丫头说去报信,却迟迟不回,整整把人晾在外面半个时辰,简直让她丢尽了老脸。 身边还有几个婆子和上山来的轿夫,阮嬷嬷一张脸面就要挂不住了。 一看绿岚来开门,她忍不住冷笑道:“大小姐好大的架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好歹是夫人身边的陪嫁嬷嬷,她这样是不把夫人放在眼内吗?” 好在出来的是绿岚,要是红盏早就跳起来跟阮嬷嬷对骂了。 她微微一笑,似乎对阮嬷嬷的冷嘲热讽并没有放在眼内:“嬷嬷言重了,姑娘身子骨弱,这会儿还没起身。还是嬷嬷来了,这才赶紧起来梳妆打扮,免得失礼于人前。稍微耽误了片刻,倒是叫嬷嬷受罪了。可是庄子上只有两个丫鬟,连个门房也没有,实在有心无力,怠慢了嬷嬷也是无可奈何。” 绿岚的意思够明白,段夫人吝啬,每个月只打发人送一吊钱,让段春盈饿不死罢了,更别提是养着奴仆了。 如今庄子上只有三个下人,谁还能腾出手来招待阮嬷嬷? 阮嬷嬷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是哑口无言。 正文 第三章 讽刺 段夫人不喜大小姐,不然也不会把人远远打发了。送来的银钱不多不少,就是怕段春盈会闹出什么事来。 这些年平平静静的,底下人躲懒,谁也不乐意为了送一吊钱过来走颠簸的山路。 一年送一回不说,只怕还克扣了不少。 府里养着三个下人已经不容易了,总不能把厨娘叫出来招呼她。 阮嬷嬷僵着一张脸,跟在绿岚的后头去了前院的花厅。 一进去,她险些被漫天的灰尘给呛得透不过气来。 绿岚站在门外,歉意地道:“真是过意不去,庄子上从没有来客,花厅也就没招待过人。平日奴婢二人伺候大小姐,又得打扫卧室,又得给姑娘跑腿,已是忙的脚不沾地,这里既然没人来,也就没有整理过。” 她柔柔的目光落在阮嬷嬷身上,后者顿时感觉不妙。 果不其然,绿岚接着开口道:“正好嬷嬷来了,身边又有好几个婆子,可不就帮忙打扫一番?要是大小姐知道了,一定会感念嬷嬷的好。” 阮嬷嬷可一点都不想段春盈感念自己的好,她是夫人跟前伺候的,别说打扫,就是斟茶递水的事都少做,如今大小姐竟然叫她来打扫? 简直不知所谓! 见她不乐意,绿岚颇为遗憾道:“姑娘说了,若是在自己的院子里招待嬷嬷,未免太失礼了。若是嬷嬷贵人事忙,这花厅便有奴婢二人得空的时候打扫一番,到时候再请嬷嬷上门来叙旧。” 这话够明白了,谁知道绿岚和红盏什么时候才得空? 到山庄里足足三年了,都没能抽出时间来,阮嬷嬷总不能再等三年! 她恨得胸口都疼了,也只能妥协,谁叫自己如今送上门来呢! “你们光是伺候大小姐也够忙的,这点小事就让我代劳便好。”阮嬷嬷皮笑肉不笑地应下,转身吩咐道:“都卷起袖子来,帮花厅打扫一遍。” 绿岚忍不住插话道:“奴婢替姑娘先在这里多谢嬷嬷了,只是姑娘受不得一点粉尘,闻着就咳嗽,打扫可得精细点,不然姑娘跟嬷嬷可就说不了话的。” 说不了话,阮嬷嬷可不就白跑一趟吗? 她这会儿心肝都疼了,身后跟着来的婆子平日都是阮嬷嬷的心腹。也是被巴结的对象,十指不知道多久没沾过水了。 如今居然要亲自打扫,一个个都面露为难,谁都不情愿。 阮嬷嬷更不痛快了,呵斥道:“还不赶紧动手,等我一个个请你们呢?” 婆子们不敢忤逆阮嬷嬷,只得硬着头皮,几个人去打水,几个人去拿了扫帚,老老实实地开始打扫起来。 绿岚在门边瞅了一会,看见她们老老实实的干活,这才悄声退了出去。 “姑娘,阮嬷嬷上门来,果真没什么好事。”要不然怎会乖乖去打扫,不闹个天翻地覆的,就得甩袖掉头走。 果真是有事求上段春盈,这才听听话话的,一声不吭。 红盏拍手叫好,笑道:“让她们活该,平日段府派人送钱来,一脸扯高气扬的,如今也叫这些人吃吃苦头,知道姑娘可不是好欺负的。” 段春意听着窗外的枝头一阵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声,皱眉道:“你们把院子的大门锁上,可别让人偷摸着进来了。” 若是被阮嬷嬷看见院子里的摆设,可不就麻烦大了? 这人利欲熏心,添油加醋的,段府那一位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绿岚应了一声,连忙出去把大门掩上。 她关门前隐约看见外头影影绰绰有人掠过,脚步一顿,若无其事地关紧大门,知道就像自家姑娘说的,阮嬷嬷可不是个老实人。 那边干活得热火朝天的,指不定偷偷撵了一两个婆子过来查看一番。 阮嬷嬷也不得不动手,不然这得打扫到明天去。 看见派出去的婆子回来,她一头灰也顾不上了,赶紧上前来问:“怎样,那个死丫头……大小姐在院子里做什么?” 阮嬷嬷后来回过味来,大小姐遮遮掩掩的,死活不让她去院子里,莫不是里头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丫鬟警醒,我刚靠近,就把院门给关上了。”婆子捂着心口,有些不确定地道:“我总觉得那丫鬟好像发现了,但是又没吱声。” 只是没道理啊,她已经够小心了,在府里一向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谁也没发现过,怎么这回刚靠近就被察觉了?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点小事都办不好。”阮嬷嬷一脸很铁不成钢,恨恨地道:“这事办不好,回府后夫人铁定不会饶过我们!” “可是怎么办,刚靠近院子就被发现了,我总觉得大小姐有点邪门。”婆子压低声线,心里戚戚然。 这山庄在山腰,后面挨着大片的树林,段春意没挑前头的院子住,反倒挑了靠近后山的,还直接拆了围墙,往外延了好几十丈,把树林都囊括进来了。 婆子靠近的时候,总觉得院子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无数的眼睛盯着自己一样,浑身不自在。 她打了个寒颤,不管阮嬷嬷怎么发作,说什么都不肯再靠近那院子里。 “没出息,一个乳臭味干的丫头都把你吓成这样!”阮嬷嬷不信邪,但是看婆子被吓破胆的样子,自己心里也嘀咕。 其他婆子是惜命的,更加不乐意去靠近段春盈的院子。 一时间,她们也只好收收心,赶紧把花厅收拾好了,把段春盈请出来,尽快回府去。 等段春盈舒舒服服地睡了午觉,又用了不少茶点,阮嬷嬷一行人总算把花厅收拾干净了。 阮嬷嬷如今可没了进门时候的光鲜,一身绸缎衣裙早就弄得脏兮兮的,裙摆上满是尘土,怎么拍都拍不掉。 连梳好的发髻上也沾了脏东西,簪子歪歪斜斜的,更别说是一脸的妆容早就花了。 她勉强把自己收拾停当,正要叫婆子去院子请段春盈出来,就见绿岚挑起帘子,身后的红盏扶着一个高挑的秀美姑娘踏了进来。 阮嬷嬷挑眉,这姑娘的容貌跟段老爷有五六分相似,自然是段春盈了。 “见过姑娘,”她不情不愿地矮身行礼,姿态马马虎虎的,想着自己是段夫人跟前的嬷嬷,段春盈怎么也得给些脸面,不会受了全礼。 谁知道段春盈不知道是真傻,还是故意的,愣是让阮嬷嬷拜了全礼,这才开口道:“嬷嬷不必多礼,绿岚给各位嬷嬷上茶,辛苦各位了。” 绿岚很快把茶水送上,阮嬷嬷接过茶盏低头抿了一口,险些没吐出来。 这算什么茶叶,只能算是茶沫子,还是陈年的,也不知道丢在角落放了多少年,早就不能喝了,还带着一股子发霉的味道。 其他婆子也是一脸想吐不敢吐的模样,却见段春盈在上首落座,笑吟吟地道:“这是母亲特意从段府送来的茶叶,我念着各位嬷嬷辛苦了,这才让绿岚送上的。” 言下之意,她都舍不得喝,正因为阮嬷嬷带着婆子们帮忙打扫,劳苦功高,这才把段夫人赏下的茶叶给拿出来泡茶了。 阮嬷嬷硬是把这口茶咽下,知道肯定是府里的人没把这位大小姐放在眼内,便随便弄了点劣质茶叶了事。 只是段府再糟糕的茶叶,拿在外头也是值钱的。送来的小厮在路上估计起了心,把茶叶卖掉,随意收了点茶铺不要的陈年茶沫子,直接就送过来了。 段春盈或许不清楚小厮动了手脚,又或者知道了才拿出来,阮嬷嬷不打算刨根问底,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夫人一直念着大小姐,想着这几年在庄子上,大小姐收心养性的,这病应该好得七七八八了,便叫奴婢亲自走一趟,接大小姐回府,正好一起过中秋。” 中秋离着还有两个月,这借口够敷衍的。 段春盈用帕子掩着唇,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多得母亲挂念,这么几年来也没忘记我在庄子上,时不时派人过来瞧瞧。” 说是来看看,不过是看她死了没有。若是死了,可就麻烦了。就算再不喜欢她,段家大小姐在外头养病,却是饿死病死的话,段夫人的脸面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我也挂念着爹爹和母亲,只是这身子骨总不见好。若是这时候回府,给家里人传了病气,可怎么过中秋?没得坏了大家的兴致,倒不如在庄子上,也算清净。母亲当初说的好,这清净的地方不好找,山庄正好远离人烟,也没什么烦心事。” 阮嬷嬷还以为她要接段春盈回府,她不说感激涕零,也是一口答应,立刻收拾东西就跟着自己回去。 怎么跟她预料中的不一样,段春盈居然不想回去? 阮嬷嬷有些傻眼了,尤其大小姐还拿出段夫人当初把她赶离段府的话拿出来,赌得自己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大小姐哪里的话,这里再好,都不如京中有家人陪伴来得自在。既然大小姐的身子骨不见好,铁定是郎中不尽心,倒不如回府去,找个信得过的郎中再看看。” “当初在府里不知道看了多少郎中,抓了多少药,母亲也是尽心,费心思四处找了神医来,也不见好。我也是认命了,在庄子上休养,心里也清明些。等回了府,谁知道会不会又开始胡言乱语,吓着母亲就不好了。” 段春盈垂下眼帘,没让阮嬷嬷看见她眸底的讽刺。 段夫人当初说她疯了,到处找郎中来看,就差没指着鼻子说自己是疯子。 要不然又怎会二话不说把堂堂段家大小姐送到这么偏远的山庄来,对外说是养病,不过是囚禁罢了。 等到了岁数,随意找个远远的人家打发出门子,眼不见为净。 反正段老爷对她这个克母的长女,也没多少喜欢。 段府里只要没了段春盈,那就是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她留着,不过是碍眼。 如今府里出了事,便急冲冲要接自己回府,当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正文 第四章 吃瘪 阮嬷嬷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如此难缠,只是被她一双黑眸幽幽地盯着,不由后背发冷。 自己的胆子素来不小,却也被这么个小丫头吓得不轻。 她这下笑不出来了,眼看着要天黑,如今回府也是迟了,就这么空手而归,段夫人再喜欢自己这个心腹,亦是没什么好脸色的,当下狠狠心道:“看时辰不早了,这会下山也不安全,大小姐可否容我们几人在山庄住下。” “这是自然的,只是西厢从来没人住过,少不得要委屈几位嬷嬷了。”段春盈说完,似是累了,很快扶着红盏的小手离开了。 阮嬷嬷被绿岚引去西厢的房间,小心翼翼地进去,还好这里稍微打扫过,尘土没花厅那么多,勉强能住人。 可是榻上只有一床被子,桌上孤零零摆着烛灯,角落放着木柜子,便再没其他了。 “库房里没别的床褥,只能用奴婢的,请各位嬷嬷将就了。”绿岚说完,很快就走了。 四五个嬷嬷,却只有两床被子,实在够凄凉的。 满屋子潮湿腐败的味道,阮嬷嬷只好过去打开窗。 谁知窗外便是一大片的树林,夜幕降临,黑漆漆的,仿佛枝桠里有什么东西在扑棱,吓得她连退两步。 一个婆子站在阮嬷嬷身后,不经意回头,忽然愣住了:“嬷嬷,那树上仿佛有什么东西……” 她还没说完,嘴唇哆嗦,再开不了口。 阮嬷嬷看着婆子没出息的模样,斥骂道:“别自己吓自己,赶紧收拾就睡了,明早再不把大小姐接回去,仔细你们的皮……” 眼看几个婆子往后退,脸色惨白,她也说不下去了,忍不住回头一看,也是吓得面无血色。 窗外的树林里响起一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先是单薄的一两声,然后是层层叠叠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是有夜风穿过,枝叶沙沙作响。 阮嬷嬷吞了吞唾沫,深吸了口气道:“可能是哪里的猫儿哭叫,你们慌什么?” 这话像是呵斥婆子,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谁知道话音刚落,枝头摇晃,露出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来。 阮嬷嬷尖叫一声,抓着身边最近的那个婆子,浑身哆嗦:“这是什么……” 没等婆子开口回答,已经两眼一番,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了。 阮嬷嬷顾不上怒骂这婆子没出息,因为她的双腿也软了。 一双,两双,三双…… 无数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她们,还越来越多。 阮嬷嬷喉咙发出“嗬嗬”的响声,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去。 她带了头,除了晕倒的婆子,其他人也慌慌张张跟在阮嬷嬷后头往外跑。 都说段家大小姐邪门,果真是个灾星。 这窗外大片的树林里究竟是鬼是妖,阮嬷嬷已经顾不上去探究了,恨不得插上双翅,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回头看见晕倒的婆子白着脸也跌跌撞撞跟上来,一行人连包袱都落下了,直接推开门就要离开庄子。 冷不丁一盏红灯笼在门边缓缓飘来,阮嬷嬷浑身哆嗦,腿脚都不灵活了,尖叫一声就跑了出去。 其他婆子还没来得及看到什么,听见阮嬷嬷大叫,也吓得六神无主,一个个跟在后头跟着跑掉了。 “真是胆小,是人是鬼都不看清楚,这就都跑了?”红盏嘟着嘴,任是谁被当成恶鬼一样吓跑了,心情都好不到哪里。 绿岚从身后出来,把庄子的大门关上,听着外头鬼哭狼嚎,嘴角微微笑了:“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人藏在树后,就把灯笼露出来吓阮嬷嬷?” 红盏眨巴着眼睛,也跟着笑了:“姐姐金睛火眼,反正姑娘也不喜欢她们,早些吓跑了,也省的麻烦不是?” 原本就是段春盈的意思,绿岚自然不会说什么,看见阮嬷嬷那般狼狈的模样,只觉得心里畅快:“这些婆子贴身带着的东西指不定有值钱的,明天给掌柜送去。” “也是,阮嬷嬷可是在夫人面前伺候的,光是发髻上那支金簪子就起码五两重,难为她戴在头上也不觉得沉甸甸的。”红盏拎着灯笼,哼着小曲去西厢。 阮嬷嬷一行人光顾着逃跑,什么都没带走,包袱都留下了。 还有些是段家给段春盈带来的礼物,不外乎是衣裳和银镯子,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只怕是段家另外两个小姐挑剩的。 她把稍微值钱的都拢在一个包袱里,余下的挑挑拣拣,直接收在另外的包袱里。 瞅着那些包袱,红盏也顺手带上。 “姑娘,东西都收拾好了。夫人这是哄三岁小儿呢,这么个衣裳连奴婢都看不上,用来擦桌子还嫌擦不干净,更别提那些首饰,外面镀了一层银,拿在手上轻飘飘的,够糊弄人的。” 红盏知道段夫人派人来是求上门的,谁知道却没点诚意,拿些破烂来糊弄段春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把包袱放在桌上,笑眯眯地道:“里面这些不值钱的,奴婢也收拢起来了。放在屋内也浪费,不如还给阮嬷嬷?” 段春盈美目一瞥,便明白红盏的心思。 这个丫鬟一直跟着自己,喜欢替她打抱不平,这点小心思段春盈哪里能看不明白? “的确,很该物归原主。”段春盈拍了拍手,一只猫头鹰扑棱着停在窗口,她又拍了拍,又一只飞了过来:“包袱里的东西,帮忙送过去给刚才打扰你们睡觉的那些人。” 猫头鹰啼叫了一声,像婴儿的啼哭,在黑夜中尤为可怕。 段春盈却是习惯了,伸手摸了摸它们的脑袋,又让绿岚送来一碟肉。切成块状的生肉,很快被两只猫头鹰吃得干干净净。 它们蹭了蹭段春盈的手,爪子抓着包袱的一角,很快就飞走了。 红盏捂着嘴偷笑,可以预见明天的阮嬷嬷看见自己的东西忽然回到身边,估计会吓得屁滚尿流。 只是她也担心道:“姑娘,要是阮嬷嬷带着婆子连夜赶回段府,猫头鹰可不就没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送回去?” “夜路难行,她们又是在段府作威作福的,平日哪里做过粗活,更别提是一双脚走路了。”段春盈笃定阮嬷嬷吓得六神无主,直接下山,光是走下去,半宿是少不得的。加上没有灯笼,黑漆漆的,她们不敢走远。 绿岚会意:“姑娘的意思是,阮嬷嬷会跑到山边的破庙去?” 这寺庙不大,香火不盛,早就破败不堪。只是有瓦遮头,勉强住一宿,倒也比慌不择路摔下山丢了小命的好。 她想到里面满是蜘蛛网,灰扑扑的比起花厅更糟糕,阮嬷嬷睡一晚,又接连受了惊吓,等回到段府,恐怕要起不来了。 不过也是阮嬷嬷活该,以前她受指使暗地里欺负自家小姐也不知道多少回了,这次狠狠替段春盈出一口恶气也没什么不好。 段春盈却忽然道:“明天一早把屋里的东西都收拾了,送到库房锁上。” 库房被她请人改建过了,打开门是一重,里面还有暗门,里头是第二重。 阮嬷嬷空手回去,后面只会再来人,段夫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下回来的,可就不是阮嬷嬷那么好糊弄的了。 屋里这些值钱的,被谁看见了都不好,段春盈决定未雨绸缪。 红盏却有些心疼自家姑娘:“谁知道明日他们会不会来人,没得叫姑娘委屈,睡着冷硬的床板,第二天起来岂不是难受?” 段春盈好笑道:“我们刚来这庄子的时候,不就这样睡着,哪里就变得这么精贵了?抬得动的就放库房里,抬不动的,直接毁了。” 摆设还好收拾,只是拔步床却麻烦了。 府里只有两个娇滴滴的丫鬟,还有一个身子骨还差劲的仆妇,段春盈也是柔弱,哪里就抬得动了? 抬不动,那就只能毁了。 反正不知道掌柜从哪家采买回来的,价钱便宜得紧,毁了也不感觉可惜。 红盏满脸肉疼,绿岚却明白自家姑娘的决定是对的。 两人伺候着段春盈睡下,第二天一早开始收拾,总是来得及的。 阮嬷嬷果真躲在破庙里呆了一宿,几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刚开始还警醒,后来都迷迷糊糊睡着了,天色刚亮的时候看见不远处的包袱,里头都是她们的东西,更是吓得连连尖叫。 她们急忙跑到山下,浑身狼狈的样子叫等候的车夫一愣,快马加鞭赶回段府去。 阮嬷嬷等马车一停,连滚带爬地进了大门,跪在长风苑门口就凄厉地哭叫道:“夫人,夫人要替奴婢做主啊——” 段夫人刚起来伺候完段老爷穿戴,正坐在铜镜前梳妆。 冷不丁听见阮嬷嬷的哭叫声,画眉的手一颤,好好的一截眉画歪了,她不由蹙眉。 阮嬷嬷素来稳妥,今儿怎么冒冒失失的? 段老爷也听得眉头一皱,一个仆妇大早鬼哭狼嚎的,好好的心情也坏透了:“这不是夫人身边伺候的阮嬷嬷吗?受了什么委屈,居然跑到院子门口大喊大叫的?” 段夫人画好眉,袅袅起身,微微垂着眼,一脸愧疚道:“我想着大姑娘年纪不小了,总不能就这么扔在山庄上,好歹要说亲了,便擅自做主,让阮嬷嬷把那孩子接回来。” 她接过大丫鬟如容奉上的玉佩,亲自给段老爷戴上:“大姑娘到底是老爷的长女,旁人只知她从小身子骨弱,这才送去山庄休养。这养着几年,却不能一直养着。我想着让阮嬷嬷亲自去接,如今看来嬷嬷没把大姑娘接回来……” 正文 第五章 生病 何止没接回来,等段夫人出去看见阮嬷嬷狼狈的样子,更是大吃一惊。 段老爷也是一愣,原本想着这个长女被送去偏远的山庄好几年,心里没埋怨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段夫人让陪嫁嬷嬷亲自去接,足够给段春盈面子了。 拒绝就罢了,还揉搓阮嬷嬷,这不是间接给段夫人没脸吗? 段老爷满脸怒意,指着阮嬷嬷道:“嬷嬷来说,那丫头做什么了,居然如此目中无人?” 见如容对她使了个眼色,阮嬷嬷哪里不明白,小心翼翼地答道:“奴婢带着几个婆子去磐石山庄,谁知一去就吃了闭门羹。等进去后,大小姐却始终没露面,只叫奴婢等人打扫花厅。天色已晚,奴婢不得已宿在西厢,谁知道……” 后面的话颇有些难以启齿,段老爷见她吞吞吐吐的,不由厉色道:“嬷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这里也没什么外人。” 长风苑都是他的心腹,没什么说不得的。 阮嬷嬷抹了一把脸,弄花的妆容更是惨不忍睹:“大小姐把后山的树林都围进了庄子,夜里有孩子的啼哭声,后来树上还出现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奴婢吓得连夜跑到附近的破庙里……” 她又把包袱被扔在身边,几人却无知无觉说了一遍。 段老爷皱眉,显然半信半疑。 段夫人蹙眉,一脸担忧道:“老爷,我说句不好听的,以前大姑娘在府里,也总出现奇奇怪怪的事。要不是几个丫鬟给吓着了,我也不会狠下心把她送走。只是言家的事,却是拖不得了。” 她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带着哭腔道:“我何曾不是怜惜这个孩子,毕竟刚嫁过来,这个女儿便养在我跟前了。只是怎么养也不亲,说话还颠三倒四的。要不是为了她两个妹妹,我哪里舍得把她送走?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段老爷拍了拍段夫人的手背,安抚道:“这孩子以前不知道让你操碎了多少心,也不知道给段家添了多少麻烦。反正她总要嫁人,回府也是应该的。” 虽说都是女儿,刚开始段老爷对段春盈也是有些怜惜的。 只是这个女儿说话疯疯癫癫的,还把好几个丫鬟婆子给吓晕了。免得她出来闹事,逢年过节都关在院子里禁足,他一年到头也没见上一两回。 加上膝下有二女一子,其中更是有一对龙凤胎。 长得粉雕玉琢不说,一张小嘴说起话来能哄得人眉开眼笑。 一个是没见过几回,又得了疯病的长女,其他的则是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孩子,孰轻孰重,段老爷心中的天秤很快就偏向了后者。 看过阮嬷嬷狼狈不堪的样子,他更加下了决定道:“嬷嬷既然没能把她接回来,我亲自走一趟便是了。” “哪里就要劳烦老爷呢,我另外带着几个粗壮的婆子去山庄便好。”段夫人自然不会让段老爷过去,磐石山庄里面究竟有什么,她心里是清楚的。 每年就那么点钱,别说修缮,大姑娘也就勉强能吃饱穿暖,磕磕碰碰长大。 若是段老爷看见瘦巴巴,又穿戴破旧带着补丁的衣裳,指不定要心生怜意,回过头来面子挂不住,少不得要发作自己。 段夫人可不蠢,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给段春盈。 这个长女绝不能翻身,也不可能让段老爷有犹豫的意思。 不是把段春盈推出去,难不成要让自己两个宝贝女儿顶上吗? 这是她绝不允许的! 段老爷还有公务在身,去山庄走一趟总要耽搁不少事情。听段夫人亲自揽了下来,对她不由起了几分歉意:“多带几个护院过去,别让那丫头近身。若是听话跟着回来就罢了,若是不听话,直接让护院绑回府也没什么。” 这话说得毫不在意,显然没把段春盈放在心上。 段夫人终于放心,又嗔怒地瞥了他一眼:“老爷说的什么话,阮嬷嬷这是急着回来复命,难保说错了什么话,惹怒了大姑娘。我多哄着就是了,再替嬷嬷给她赔不是,大姑娘必然会回府来的。这么多年没见,大姑娘定然念着老爷。” “在山庄上也没个管教的嬷嬷,这丫头真是无法无天了,连你身边的嬷嬷也如此没规矩。回头接到府里,赶紧请个严厉的嬷嬷,好歹以后不会丢了段家的脸面。”段老爷冷冷地说着,便亲自点了几个高大威武的护院跟随,径直出府去了。 段夫人把段老爷送到二门,这才回到长风苑。 阮嬷嬷早有丫鬟扶着进偏院,简单收拾了,没显得那么狼狈,脸色却依旧惨白,颇是心有余悸的样子。 “嬷嬷这是怎么了,真的被那丫头给吓着了?”段夫人还以为阮嬷嬷有三分是真的,七分却是装的,就为了给段老爷留下一个坏印象,好叫事情顺着自己想的进行。 如今看着阮嬷嬷的脸色,她却有些不肯定了。 阮嬷嬷率先跪在地上,给她请罪:“奴婢真是吓着了,在夫人和老爷面前失态,实在不应该。” “地上凉,嬷嬷赶紧起来。”段夫人话音刚落,身边的如容立刻会意,上前搀扶起阮嬷嬷,只觉得她手心冰凉,还带着湿意,显然吓得不轻。 “嬷嬷说一说,到底怎么回事?” 阮嬷嬷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回到段家,总算离那个祸害远了,七上八下的心这才稍稍平复,也没刚开始那么惊慌失措了:“回夫人,奴婢总觉得是那丫头捣鼓出来,专门来吓奴婢的。要不然怎会那么凑巧,指不定是趁着奴婢和婆子打扫花厅的时候,在树林里布置了一番。” 想到段夫人要亲自去山庄,阮嬷嬷赶紧道:“夫人千金之躯,怎好去冒险?奴婢不才,愿意再跑一趟,一定会把大小姐接回府来的。” “不必,我倒要看看,这丫头会怎么吓我?”段夫人却是不惧的,重重把手里的茶盏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嬷嬷也别慌,我从小就不信鬼神这样的东西。那丫头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故意的。” 她还以为一个小姑娘送到偏远的山庄,身边只有两个年纪相仿的丫鬟,也成不了什么事。每个月只能靠着段府送去的一吊钱过活,日子过得兢兢战战的,到头来必然养成懦弱胆小的性子。 谁知道这丫头果然是个祸害,送出去那么久,倒还有胆子对付自己的陪嫁嬷嬷,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了。 段夫人就不信,她就治不了这疯丫头! “刚才你也听见老爷的话了,回头去打听打听,哪里有严厉的嬷嬷。等大姑娘回来,可是要见人了,不能失了礼数,没得丢了段府的脸面。” 阮嬷嬷会意,双眼发亮。段夫人的意思很明确,段老爷发的话,她们只要去找个严苛的嬷嬷,对段春盈是打是骂,可就由不得她了,就不信治不了这个丫头! 想到她在府里的下人面前丢了大脸,不知道多少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阮嬷嬷就恨得咬牙。 这口恶气,她说什么都要出了! 段夫人出门,点了四个粗壮的婆子,都是后院做粗活的,有着一把好力气。还专门寻的面向凶恶,平日胆子大的,免得像阮嬷嬷带的那几个婆子,吓得屁滚尿流,有一个至今还起不了身,直接被人从马车抬进府里的。 带上段老爷挑的护院,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磐石山庄去了。 泥泞的小路不好走,尤其大清早还下了一场大雨,路上坑坑洼洼的,颠簸得段夫人面色青白,要吐不吐的样子。 如容早有准备,带了不少丸子和梅干,好歹让段夫人舒服了一点。 段夫人想到把段春盈接回府,自己想怎么揉搓都可以,身子的不适这才好了一些。 好不容易熬到了磐石山庄门口,一路上可谓是顺顺利利的。 这才是午时,早有婆子下车,如容也跟着去。 正想着敲门,却见山庄大门敞开,门口却没见着人。 如容听着山庄里静悄悄的,连虫鸣鸟叫的声音也没有,死寂一片,不由心里发憷。她回到马车,向段夫人禀报道:“山庄的大门开了,却没见着人……” “开门了?”段夫人手里捏紧了帕子,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镇定下来:“既然开门了,我们也不用费心去敲门。让婆子进去请大姑娘出来,要是姑娘又发疯,让婆子绑上带走就是了。” 反正山庄附近杳无人烟,她老早就挑了这么个地方,就算把段春盈怎么了,也没个人能看见,正好称了自己的意。 如容连忙去吩咐了,婆子怀里揣着赏银,自然不会马虎,气势汹汹地闯进山庄,一个个院子寻过去。 扑空居多,院子甚少是打扫过的,扑面而来的灰尘,刺得她们两眼发疼,呛得直咳嗽。 她们不死心,终于最尽头的院子看见两个布衣丫鬟,高声道:“夫人来请大姑娘回府,还请大姑娘赶紧收拾了,好赶在天黑前回去。” 婆子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其他几人直接进院子,把段春盈抓出来。 反正有段夫人撑腰,她们又是胆大的,自然不会像阮嬷嬷那么害怕一个丫头片子。 红盏却突然尖叫一声,喝止道:“你们别过来,大姑娘病了!” 婆子冷笑:“既然病了,你们昨天怎的不说?回府后请郎中来,自然能治好大姑娘,再耽搁下去,你们担得起这罪责来吗?” 正文 第六章 委屈 后面一个婆子看红盏惊惧的神色,后背有些发毛,凑过去对领头的婆子小声道:“我瞧着有些不对劲,先别忙着进去。” 这人倒是听进去了,她不是没看到红盏脸色白得像鬼一样,绿岚也是摇摇欲坠,浑身都在颤抖着:“大小姐这是得了什么病,夫人心慈,定会让郎中前来,耽搁了,可不就害了大小姐吗?” 绿岚这才开口,说话颠三倒四的:“不,不能进去……大姑娘浑身都是红疹,密密麻麻的……很多很多,还痒,擦了多少膏药都不行,还不能见风……” 她说得含糊,领头的婆子却连忙急退了两步。开玩笑,听着就像是天花,要是传染了可不得了:“大小姐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怎么不往段府报信?” 红盏双手捂着脸,哭道:“大姑娘身边只有奴婢二人,厨娘却是个哑巴,身子骨又不好,身边又没几个闲钱,连打发山下村夫去报信也不行,只得拖了下来。” 婆子暗恨,只怕昨天阮嬷嬷见鬼是假,发现大小姐得了天花是真,这才吓得像丢了魂一样,却把她们几人推出来当替死鬼。 要是她们真的不管不顾闯进去,只怕一个都别想活了。 身后几个婆子也听出端倪来了,谁都不敢进去。 领头的婆子对几人使了眼色:“大姑娘病重,不好直接回府,还是先禀报夫人,再做定夺。” 段夫人一听,也不由愣了。她想过很多,却没料到这死丫头居然得了天花? 这可是要命的东西,她赶紧吆喝道:“先离开山庄再说,回头请郎中过府。” 段夫人冷冷地瞥了山庄一眼,又吩咐道:“让婆子留下,盯着大姑娘,可别让她到处乱跑。” 如容明白,若果段春盈的天花是真的,这些婆子一个都别想活了。 她心头一寒,想到婆子的卖身契还捏在段夫人的手里,让她们死,只怕也活不到明天。 领头的婆子听了如容的话,也是面如死灰:“还请姑娘在夫人面前美言几句,好歹让奴婢等的家人在府里能好生呆下去。” 她们都是家生子,自己死了无所谓,别连累了亲人才是。 如容点头应下,又安慰道:“大小姐这病来的蹊跷,阮嬷嬷也没提及,怕是虚惊一场,你们也别太担心,仔细盯着,别让山庄上的几人胡乱跑出去,坏了夫人的好事。若是真的病了,你们离得远,郎中明天就来,也别太担忧,宽心些就好。” 说是安慰,更像是安抚,婆子喃喃应下,心里却是嗤笑。 反正留下来的人不是如容,她当然能说风凉话了。 什么可能不是真病,若是真的呢? 那么,她们这些留下的人,怕是难逃一死了。 如容也不敢多留,交代几句后匆匆走了,好像后面有洪水猛兽追着一样。 有婆子面带頽色,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了:“曾嬷嬷,我们就这么留下来,等死吗?” 谁知道请来的郎中,会不会愿意给她们这些下人看病? 领头的婆子夫家姓曾,闻言后摇头:“别靠近大小姐的院子,我们就守在外院,一步步踏入。” 她又吩咐道:“后院的角门都锁上了,可别让那两个丫鬟浑水摸鱼给跑掉了。” 到时候段夫人问起来,人跑了,她们难逃罪责。 婆子连连点头,急忙分头行事了。 曾嬷嬷也不知道两个丫鬟是不是也沾上了这该死的病,也不敢拿她们怎么办,远远问话:“大小姐需要什么,让她只管吩咐,我们在厨房打下手,务必伺候得妥妥帖帖的。” 还以为她们会闹腾,谁知道红盏不吭声,绿岚柔柔弱弱地道:“那就有劳嬷嬷了,厨娘家里的小子去县里上学,姑娘早早就允了的,厨房里也没个人,我们正愁着,幸好嬷嬷来了。” 曾嬷嬷一听,不由眼皮一跳。 怎么她觉得段春盈早就知道她们要来,所以老早就打发掉厨娘,好让自己顶上? 思及此,她又好笑。 又不是神仙,没个千里眼,顺风耳,怎么就知道段夫人今天一大早就到庄子上来? 曾嬷嬷应下,带着两个婆子去厨房了。 她们翻了个顶朝天,居然连一颗米都没找出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曾嬷嬷才应下,如今厨房里什么都没有,该如何是好? 曾嬷嬷也无奈得紧,只得自认倒霉,掏出一串铜板来:“去山下的村妇手里买点米面,好歹对付过去。” 婆子接过银钱,忍不住问道:“这厨房什么都没有,大小姐平日到底吃些什么?” 怎么她们一来,厨房就没吃的,就好像在等着众人掏钱伺候段春盈一样。 婆子这么想着,后背一寒,四周张望,却没看出什么端倪,心下开始惴惴不安:“曾嬷嬷,大小姐不会真像府里那碎嘴嚷嚷的,真是个邪门的?” “胡说什么,恰好吃完了米面而已,怎么到你嘴里,反而成了不得了的事?”曾嬷嬷推了她一把,不耐烦地道:“早去早回,拖久了,午时都要过了。大小姐不饿,我们还饿着呢。” 其他婆子纷纷附和,她们一大早跟着段夫人赶来,连口水都喝不上,如今厨房里空空荡荡的,去山下却要走小半个时辰,一来一回,再加上烧火的时间,只怕要饿得前腹贴后背了。 婆子脚程不慢,还没到半个时辰就去了山下。 问了几家,讨价还价后,婆子买了一家的五斤面,又挑了一大块腊肉,一大把青菜,便准备掏钱,好尽早回去。 谁知道银钱才从兜里拿出来,猛地眼前一暗,两只爪子把一串钱抓起,扑棱着翅膀转眼就飞走了。 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一吊钱就没了,婆子不由目瞪口呆。 村妇却变了脸色,叫来屋里的丈夫,急急道:“这些东西我们不卖了,你快走,别再来了。” 说罢,村夫白着脸出来把东西都扛回屋,村妇“砰”的一声把木门关上。 婆子吓得不轻,只是看村妇吓得更厉害,不由一肚子狐疑,她拍门道:“我这里还有一串钱,你把东西拿出来……” “不卖,不卖了!”村妇在里屋尖叫一声,像是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 婆子又拍门道:“我给两串钱,这总可以吧?” 村妇依旧不为所动,却平静了一些:“你快走,山神发怒了,使者过来警告,我不敢卖东西给你的。” 什么山神,简直是一派胡言。 只是村妇坚持,婆子无法,只得挨家挨户问过去。 刚才是一只黑鹰飞下来抢铜板,估计是因为在阳光下,铜板闪闪发亮,谁知道村民持固执地认为是山神显灵? 哪里来的山神,不过巧合罢了。 婆子不信邪,这个村子不愿意卖东西,她就跑到隔壁的村子去。 又挑了东西,她准备掏出铜板的时候还四处张望,抬头看着蓝天白云,没见黑影,这才把银钱拿出来。 可是一串钱还没放在村妇的手上,一道黑影又闪身飞来,银钱转眼又没了。 村妇一脸惊惧,也是把东西收回去,用力关上门。 婆子是跟着段夫人出来的,原本想着没有多少用银钱的地方,只揣着一串钱。 曾嬷嬷的没了,她的也没了,如今身无分文,只得无奈地回山庄去。 山庄里的婆子等了又等,谁知道见她空手回来,脸色都变了。 曾嬷嬷也是皱眉,这个婆子是她的心腹,没道理这种时候还想着贪墨那一串钱,眼皮子不至于那么浅。 婆子把山下的事说了一遍,如今倒有些后怕:“这黑影若是抓的不是那串钱,而是抓我的脸,又或是脖子,这条小命今天就得没了。” 一回是巧合,第二回又是什么? 她兢兢战战地道:“曾嬷嬷,我们要不去山下租个空屋,总比留在山庄里好。反正从山庄出来只有这么一条路,大小姐又病着,我们盯着大路就好。” “胡说什么,要是夫人回头发现我们不在庄子里,仔细你的皮!”曾嬷嬷二话不说就否决了这个提议,这婆子要找死,可不要连累上自己。 “西厢的房间多的是,你们随便挑一间。要是害怕,那就两个人一屋。” 没有找到吃的,曾嬷嬷表面上还是去找绿岚,做足了表面功夫:“厨房里没有吃食,只得委屈大小姐了。” 绿岚双眼通红,看着像是哭了很久,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不妨事,大姑娘早就吃不下东西了。我们看着姑娘那么难受,也吃不了什么。厨娘走得匆忙,只怕也没发现厨房已经空了,倒是要委屈嬷嬷了。” 看她一副不像再多说的模样,曾嬷嬷原本想打听山庄里有没地窖藏着吃的,如今也不好开口了。 段春盈不吃东西,身边两个丫鬟也吃不下,难道她们几个被夫人打发来伺候大小姐的反而嚷嚷饿吗? 曾嬷嬷只得烧了一大壶热水,捏着鼻子灌下去,好歹把肚子灌满了,不至于那么饿。 她们在府里做的是力气活,段府从来不苛刻下人,吃得不算极好,却是能吃得饱。 如今什么都不能果腹,也只能忍着了。 其他婆子依葫芦画瓢,也灌了一肚子的热水,饿着去睡了。 正文 第七章 耍人 婆子们饿得辗转难眠,却仔细听着窗外的动静。 当时阮嬷嬷会到府里那么狼狈,歇斯底里的叫嚷,让她们也有些害怕。 曾嬷嬷饿肚子睡不着,也不敢掉以轻心,睁大眼说什么都不敢睡。 这厢她们担惊受怕又饿得浑身发软,院子里的红盏却吃得小声打嗝。 段春盈手里捻着一块点心,好笑道:“厨娘走之前留下不少点心,你吃慢点,可没人跟你抢。” 绿岚捂着嘴偷笑,红盏脸红红地道:“奴婢不是看见夫人落荒而逃的样子只觉得痛快,这才不留神吃多了。” 提起此事,她又高兴起来:“夫人这一走,就不敢再回来打扰大姑娘了吧?至于西厢房住的几个婆子,饿个两三天,自然呆不住的。” 把人吓跑了,段春盈又能安安静静地留在磐石山庄里,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想到这两天段春盈未来小心为上,房间里的东西都被收拾过的,睡着硬邦邦的床榻,屋里干干净净的,只有破旧的家具,实在寒酸得很,看得红盏都心疼起来了。 段春盈却摇头:“不过拖得一时,拖不了一世。” 她抬了抬手,绿岚会意,把藏起来的锦盒恭恭敬敬地呈上:“这是掌柜送来的,说姑娘若是不喜欢,下个月就停了。” “为何停了?这生意一断,便没了银钱。”有钱是的鬼推磨,段春盈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份营生,自然是不舍得放弃的。 她打开锦盒,里面是厚厚一叠宣纸,展开来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段春盈看得无趣,红盏在窗台上撒了两把小米,十几只麻雀落下,其中一只越过窗台,径直落在桌上,身形比其他麻雀稍微大一点,羽毛光鲜亮丽,小巧的爪子上有一点朱砂红印。 看见它,段春盈嘴角微弯:“老伙计,我们又得准备开工了。” 绿岚已经到院外守着,免得哪个不长眼地打扰了自家姑娘。 红盏不止看了一回,每次都觉得惊讶得很。 段春盈轻轻念着上面的小字,肩头麻雀一动不动,她就接着念下一张。 不停撒上的小米,引来几百只麻雀落在院子里,还有不少钻入房间,停在段春盈的脚边。 若是有人此刻看见,必然要大吃一惊。 段春盈几乎是被铺天盖地的麻雀包围住,她却一脸闲适,显然早就习惯了。 忽然脚边的一只麻雀低低叫了一声,段春盈弯腰把麻雀捧在手心里。 麻雀一直乖巧地一动不动的,任由她把自己小心放在桌上。 桌上放了一碟精米,比窗台的小米要可口多了。 它啄了两口,这才又短促地叫了一声。 段春盈拿起毛笔,在纸上飞快地记下后,又拿出一张宣纸念了起来。 一念一叫一写,不知不觉就一个时辰过去了。 不过只记下了区区五张,段春盈喝了口茶,只觉得口干舌燥的。 叫过的麻雀都在桌上吃了精米,其余的把窗台的小米吃得干干净净,依依不舍在段春盈身边盘旋了片刻,这才都飞走了。 绿岚听见里头的动静,就知道自家姑娘忙完了,这才挑起帘子进来。 她一进来,红盏便识趣地出去继续望风了。 “大姑娘,掌柜说了,这个月段家也递了信来,不过并没有理会。” 段春盈点点头,伸手拆开了锦盒的暗格,里面是两张薄薄的宣纸,打开一看,她笑道:“那位夫人谨慎,这笔迹并不是她的。” 段夫人素来小心翼翼,即便有心到掌柜那里一问,却也不敢暴露自己,只让别人代笔。 绿岚扫了一眼,笃定地道:“应该是如容的笔迹,奴婢曾看过一次。” 她在段府时事事留心,对段夫人身边的事更是记在心头。 “不过段夫人怎的忽然问起长平侯的长子?” 若是绿岚没记错,这位长子打出娘胎就病怏怏的,一直泡在药罐里长大。 曾有御医断言,他或许活不过弱冠之年。 段春盈冷冷一笑:“不然你以为段夫人怎的忽然要到庄子上来接我回府,段家曾和长平侯之子指腹为婚。” 绿岚大吃一惊,这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过。 想到长平侯的长子病得起不来,又有婚约在身,长平侯只怕是想为他冲喜了。 若非这长子命不久矣,嫁进侯府,是段夫人巴不得的事。 绿岚捏紧了拳头,满脸怒意:“段夫人打得好主意,居然想要接大姑娘回去给长平侯冲喜,然后平白得了侯府这门姻亲。” “一来能得侯府的帮助,她膝下两女能嫁的更风光,一子的仕途必定更平坦。二来又除了我这个眼中钉,总归我不能一直住在山庄上不回去,不然爱面子的段老爷脸上挂不住,段夫人以后出去名声也要不好听了。” 段夫人打得一手好算盘,段春盈又如何能不知? 若非她从小跟鸟儿亲近,能听懂它们的话,只怕早就被段夫人的和蔼可亲给骗过去了。 这人在自己面前装成温温柔柔的母亲,嘘寒问暖,派来伺候的人无一不妥帖。 不管段春盈要什么,段夫人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起初还年幼的段春盈因为大小失了生母,偶尔听见仆妇嘴碎,知道自己被冠上克母的名声。 正难过的时候,段夫人可以说是从天而降,就在自己的跟前把嘴碎的婆子狠狠教训了一顿,叫段春盈心里烫贴。 只是后来她无意中听见树上的鸟儿说起,才知道那两个仆妇根本没被赶出府,甚至没被打板子,还被段夫人赏了一吊钱。 还以为是做梦,段春盈有一次无意中向段夫人提起,那两个仆妇可曾还在府里? 段夫人一脸自若,回答得滴水不漏。 段春盈招来树上的麻雀,在它们的提醒下偷偷溜到后院里,发现了那两个面熟的仆妇。 不但比之前胖了,脸色也更好了,显然过得不错。 这一刻开始,她才明白段夫人的虚伪,对自己的敷衍,还有刻意的亲近,便对这位继母渐渐疏远了。 年纪小不懂得收敛,为此还惹得段老爷不高兴,以为段春盈这是对母亲不敬。 她回头才明白,段夫人给段老爷吹了不少枕边风,添油加醋地说了自己的不是。 段春盈生气,硬生生吓晕了几个伺候的丫鬟,不得已,段夫人只能让她亲自去人牙子那里挑了两个丫头,正是红盏和绿岚,这才算是消停了。 看着她不服管教,越发离了心,段夫人也没了耐性。 一来二去,直接让人嚼舌根,传到段老爷的耳边,以为段春盈整天对鸟雀絮絮叨叨,这是已经得了疯病。 段老爷断不会让人知道,段家的长女居然疯了,二话不说就送去了段夫人挑选的磐石山庄。 这是段家的私产,荒废许久,段夫人精心挑来,就是想把段春盈关上一阵子,等她服软了放出来,不信这丫头再敢不听话。 可惜事与愿违,段春盈带着两个丫鬟在山庄里倒是过得不错。 即便送银钱来的小厮偷摸着克扣,也没见段春盈服软来求饶。 若非段夫人担心这倔强的丫头直接饿死了,害得自己在段老爷面前丢了脸面,怕是连小厮都懒得再撵去瞧上一眼。 段春盈想了想,或许离开段家,就只有这么一个机会了。 长平侯的长子若是能熬上一两年,她伺候着也没什么。 若是死了,她事前让这男人准备一封休书,等他死后就离开侯府,估计长平侯也绝不会多说什么。 不然留在段府,依照段夫人睚眦必报的性子,少不得要被胡乱指给什么人,远远打发。 嫁个歪瓜裂枣就算了,就怕段夫人怀恨在心,给指了个窝里横的,她恐怕要过上水深火热的日子了。 打定主意,段春盈提了笔,在纸上写了寥寥几句,吹干后把其他的一并放回在锦盒里。 至于其他没答上来的,绿岚熟门熟路扔到门外的火盆里烧得一干二净。 这些东西,若是被什么有心人见着了,恐怕要给自家姑娘惹来麻烦。 更别提是西厢里住着不少婆子,哪怕是一点端倪,她们也得回去禀报段夫人的。 绿岚把锦盒收好,红盏闻着焦味进来,眨巴着眼好奇道:“姑娘,真不吓一吓西厢那些可恶的婆子们?” 在她看来,这些婆子都是助纣为虐,说是段夫人带来的走狗也不为过。 不吓一吓,给自家姑娘消消气吗? “调皮,”段春盈摇头,眉眼弯弯:“即便没动手去吓,她们今晚恐怕也睡不好了。” 绿岚抿唇一笑,想到那些婆子被阮嬷嬷添油加醋说了昨晚的事,肯定心生警惕,今夜恐怕就算困倦得很,也是不敢睡的。 红盏颇为可惜,见段春盈面露困倦,赶紧麻利地打了热水给她净面洗手,熟练地铺好床,伺候自家小姐躺下,这才蹑手蹑脚跟着绿岚退出去了。 她嘟着嘴,压低声线道:“姑娘倒是善心,居然放过那些婆子。” “你懂什么,有时候不动,比起动手更好,算得上是一石二鸟。”绿岚对段春盈极为佩服,见红盏一脸懵懂,便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小声解释道:“你想想,昨晚阮嬷嬷被吓得够呛,回去肯定大肆宣扬一番。” 红盏点头:“那又如何,婆子们不一定尽信。” 绿岚笑了:“正因为半信半疑,这下子睁大眼等了一宿,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婆子们会怎么想?” 红盏这才恍然大悟,捂着嘴不敢笑出声来:“姑娘果真厉害,这下子阮嬷嬷以后在府里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这些婆子都是冲着赏钱来的,如今又饿又冷,却一宿不敢睡。 谁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们心里可别提多恼阮嬷嬷了! 正文 第八章 筹谋 婆子们第二天起来,皆是一脸菜色。 曾嬷嬷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饿得手脚绵软,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要熬不住的。 也不知道段家什么时候请郎中过来,顺便有仆妇能借些银钱,如今她也只能厚着脸皮跟段春盈借上几个铜板果腹了。 曾嬷嬷的提议自然没有婆子拒绝,她们饿了一天,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再饿下去,估计要走不动,更别提是下山了。 即便段春盈手边没有余钱,能有什么填肚子的吃食也好。就算是窝窝头,曾嬷嬷以前看也不看,如今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见曾嬷嬷来了,绿岚似乎并不惊讶:“嬷嬷憔悴得很,昨晚睡得不好吗?” 这两个丫鬟倒是面色红润,衬得曾嬷嬷脸青口唇白,怪吓人的。 曾嬷嬷咧嘴一笑,想要显得亲切点,可惜这脸色青白,倒是十分吓人,红盏不由退到绿岚身后,眼巴巴地盯着她。 她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悄声道:“大小姐就算病着吃不下,也不能一直饿着。厨房里没什么东西,就算煮一锅白粥,有点东西打底,才好喝药不是?” “嬷嬷说得对,只是大姑娘总听不进去。”绿岚长长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原本这个月初,夫人也该派人送银钱过来了,却迟迟未到。昨天夫人亲自过来,也没留下银钱,大姑娘喝药费了不少,可愁坏人了,不知道嬷嬷能否借一串钱来,好让我去山下买两贴药?” 曾嬷嬷原本来借钱的,谁知道反而被绿岚借回来,老脸有些不好看了:“我原以为夫人会直接带着姑娘回府,身上也没带银钱。谁知道大姑娘病了,夫人急着回去请郎中,恐怕一时也忘了月钱的事。” 她自然不好说,小厮估计贪了月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送来。 山庄一文钱都没有,曾嬷嬷也开始发愁了。 绿岚惊讶道:“再这么下去,不说姑娘的药钱,府里没有吃食,嬷嬷们也得跟着受罪。不如这样,我和红盏伺候姑娘离不开身,还请曾嬷嬷回段府去,好歹跟夫人要来这个月的月银。” 红盏在她身后又幽幽叹道:“姑娘这病来得凶猛,我和姐姐去山下请大夫,一听就摇头。去了镇上,郎中更是把我赶了出来,说这病不一定治得了,近了身的人都要小心了。” 绿岚接口道:“镇上的大夫素来和善,偶尔一点小病小痛都不收父老乡亲的银钱。如今这般推诿,恐怕是担心染上了。这样的大夫都不愿意来,京中那些有名气的郎中真会到山庄上来吗?” 曾嬷嬷顿时脸色不好看了,京中的郎中扯高气扬的,怕是比这些赤脚郎中更怕死,哪里会到山庄来? 段夫人是避之不及,难道她们这几个人要活生生在山庄里饿死吗? 但是段夫人走前发了话,要她们守在这里盯着段春盈,若是贸然回去,吃一顿板子是轻的,直接被撵出府,发卖了出去却不过是夫人一句话的事。 她皱紧眉头,终究饿肚子的惨状得了上风,叹道:“还请大小姐写一份信笺,也好叫奴婢们回府不至于被夫人责难。” 绿岚却叹道:“姑娘根本起不了身,更别提是写几个字了,只怕连毛笔都抓不住。而且夫人素来仁厚,嬷嬷这是为了大小姐,更是为了段家的门面,哪里会怪责嬷嬷?” 见曾嬷嬷不明白,她又提醒道:“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姑娘有什么差池,夫人来过没几天,山庄就出了事,外头的人会怎么想?添油加醋的,总归对夫人的名声不好。” 如此想来,曾嬷嬷回府去,倒是功德一件,段夫人不能罚,还得大大的赏。 曾嬷嬷的心思转了一圈,便有了主意。 段夫人不是好相与的,或许她能从段老爷这里下手。 绿岚见曾嬷嬷走了,进来把刚才的话告诉了段春盈。 段春盈笑了笑,叫来两只麻雀跟在曾嬷嬷的身后,瞧瞧她到底是不是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曾嬷嬷原本想指派一个婆子回段家,后来想想,此事还是她亲自去办比较放心,交代婆子不要到处乱逛,自己半天后就回来,便匆匆出了山庄。 段春盈听说她出了去,便吩咐两个丫鬟道:“去角门准备马车,我们这就回段家去。” 红盏大吃一惊,她还以为大小姐要留在山庄里,被段夫人三请四请才回府。 毕竟当初段夫人借口大小姐生病,打发到山庄上养着,一养就十年了。 若非风风光光回去,段春盈岂不是脸上无光? 段春盈一眼就看出她的疑惑,不由笑着解释道:“打她一个措手不及,总比夫人准备妥当,再迎接我回去得好。” 段夫人在府里挖好坑等着她,倒不如自己匆忙赶回去,让这人没有准备的余地。 这位夫人恐怕开始发愁了,娘家人跟着长平侯,其中一个还有些脸面,便隐约提起此事。 长平侯正发愁长子要如何娶个好人家,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哪里会不答应? 段家这位大小姐被他们夸得天花乱坠,性子贤淑,尤其安安分分的,在山庄养病也不会出来到处乱逛,是个大门不迈小门不出的大家闺秀,听得长平侯十分满意。 至于段春盈身子有些单薄,这也没什么。若是太过壮实,阴气太盛,反倒对长子不利,倒不如挑个柔柔弱弱的。 加上段老爷不过是三品官,当初拿到这个职位,自己也是出过力的,长平侯自然乐意长媳是自己人,以后伺候长子也更尽心不是? 一个有意,一个没异议,三两下就决定了亲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段夫人没想到如今却在段春盈这里出了岔子。 要是这死丫头病死了,说好的亲事又不能反悔,难道要让自己两个宝贝女儿其中的一个送去给一个快病死的男人做媳妇? 想到嫁过去不久就要当寡妇,段夫人脸色便不好看了。 段夏荷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段春盈病重的事,到长风苑就扑到段夫人怀里哭了起来:“娘亲,女儿不要嫁人,还想在府里伺候爹娘几年的。” 段夫人没好气地道:“你年纪不小了,想要变成老姑娘,嫁不出去吗?” 段夏荷哭红了双眼,小声道:“娘亲,大姐要是不在,我岂不是要顶替她嫁去长平侯府?” 虽说是侯府,但是要嫁个快死了的男人,任是谁都受不了。 没了夫君撑腰,在侯府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的。 她还年轻,难道往后的几十年都要兢兢战战地伏低做小,比丫鬟没好多少的伺候公婆,再依附夫君的弟弟和弟媳来过活吗? 小门小户,要是如此,也得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若是在大门大户,恐怕是生不如死了,这些后宅妇人的手段不知多厉害。 段夏荷光是想想,就吓得辗转难眠,今天一早就跑过来哭哭啼啼的,生怕自己要顶替段春盈嫁过去。 “胡说什么,你大姐还好好的。”段夫人扶着她起来,心疼地用帕子擦干段夏荷眼角的泪珠:“你大姐没生病,可别在外头嚷嚷,不然娘亲也遮掩不住此事的。” 段夏荷不蠢,一听段夫人的意思就明白,她这是想遮掩一番。若是段春盈真是熬不过去,反正这位段家大小姐在外头养病十年,也就身边两个伺候的丫鬟见过的。 谁也不知道大小姐长什么样子,到时候用伺候不力的由头把两个丫鬟杖毙了,段春盈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没有人清楚了。 再找个好拿捏的丫头,装扮一番送进喜轿里,往侯府一塞,也就万事妥帖了。 段秋叶正好跟着段冬雪进来,隐约听到最后一句话,更是会意,不由眉头一皱,打发掉守在门口的丫鬟婆子,轻声制止道:“娘亲,此事万万不可。” 段夫人最是喜欢这个唯一的儿子,他与段夏荷是双生子,性子却大相径庭。 段夏荷活泼跳脱,段秋叶却是稳重沉着,很是受段老爷的欢喜。 段冬雪撅着嘴,不高兴地道:“二姐这话可就不该了,选什么丫头能让人一辈子拿捏在手里?换了地方,去了侯府,天高皇帝远的,她想做什么,我们如何能盯紧了?要是这丫头是个贪心的,跟家里几次三番伸手要银钱来打点,我们是给还是不给?难道还倾家荡产的,给她凑上不可?” 若是不给,那丫头反悔,段家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段夏荷瞥了她一眼,冷哼道:“妹妹看来胸有成竹,这是有什么好主意了?” 段冬雪笑眯眯地道:“哥哥早就有好主意了,哪里要我这丫头片子来啰嗦?” 段夫人宠爱这个聪慧的么女,搂着她笑道:“一脸鬼主意,可别欺负你姐姐了。” 段冬雪在她怀里扭着撒娇了一会,段秋叶这才开口道:“长平侯的长子并非如今的侯夫人所生,恐怕不得她欢喜,不然也不会一口就答应迎娶大姐。” 段夫人点头,正是因为不重视,她才会打算在段春盈病死后,胡乱用一个丫鬟来搪塞过去。 段秋叶双手负在身后,双眼精光微闪:“让别人替代,若是被发现了,那可要惹怒侯爷。就算再不喜爱长子,总归是侯府的子嗣,怎能被外人蒙骗?” 这不是亲情,不过是面子上的问题。 “为今之计,只能把大姐尽早嫁过去。” 拖上三四个月,谁知道段春盈还能不能熬得住? 正文 第九章 故意 段夫人自然是听段秋叶的,一个劲地赞道:“还是我家秋叶最聪明了,幸好得你提醒,不然事情败露,连累的也是你的前程。” 选好的黄道吉日有三个,一个年末,一个年中,还有一个是一个月后。 她原本想着一个月后实在太紧张了,不够时间布置,就连嫁妆也要薄上许多。 如今听了段秋叶的话,段春盈简直是个烫手芋头,越快出手越好。 反正侯夫人恐怕也没想要这个长子娶个多显赫的夫人,段家不上不下的,明面上还是不错。 至于内里,两位夫人心知肚明。 侯府长子病怏怏,段家长女也是不受宠。 以后段春盈嫁到侯府,夫君一死,不就是拿捏在侯夫人手里的一颗白子了? 要她生要她死,也是侯夫人的一句话。 段家若是个好的,侯夫人留下段春盈一条小命也没什么。 就算段春盈也跟着没了,段家好歹是亲家,稍微照应一番,已经足够段家感恩戴德了。 反正段家绝不会成为长子的助力,侯夫人自然是满意的。 两厢一合计,段夫人便打定主意,当下叫如容送来文房四宝,给侯夫人写了一封信笺,交代她必须亲自送到侯夫人的手里。 至于段春盈的嫁妆,薄点就薄点,反正再厚也厚不过侯府,不足的地方侯夫人会为了撑门面添上一点,速战速决才是上策。 段夫人松了口气,这事算是解决了,她又看向二女一子,嘴角噙着揶揄的浅笑:“等你们大姐一嫁,后面就得开始给你们说亲了。” 段夏荷羞得双颊绯红,低头抓着帕子不吭声。 段冬雪睁大眼笑道:“娘亲,女儿要嫁就得嫁盖世英雄,只得祖上福荫的无能之辈可不喜欢。” 闻言,段夏荷冷哼一声:“妹妹的心气倒是高,难不成还想嫁给孔武有力的粗鄙武官?我们段家几代下来都是书香世家,可不能跟那些粗人相提并论。” 再说,武官大多出身不高。 就算后来考了武状元,稍微在战场上混个军功,说到底祖上都是泥腿子出身,说话跟打雷一样大声,身高八尺,看着就吓人。 更别提是满脸胡须,浑身邋遢得很,谁知道不高兴的时候会不会拳打脚踢? 一拳头下来,她们这些弱女子必定要去了半条命。 夏冬雪嗤笑道:“姐姐可知道,英雄不问出处?” 文官靠的是科举,然后就是一年年熬着,哪里像武官一样,去战场拼杀几年,就能步步高升? 她可看不起那些只懂得“之乎者也”的文官,表面谦和,却是一肚子坏水。 文人相轻,彼此之间称兄道弟,其实内里却是口蜜腹剑,等待时机在所谓的兄弟身后补刀子。 不看看段老爷有贵人扶持,也熬了十几年才熬到如今三品官的位置上来? 反观庆国最年轻的一品骠骑将军,却不过拼杀了几年,就远远压在段老爷的头上。 段冬雪的野心不小,段夫人早就知晓的。 她笑着道:“放心,回头娘亲一定给你好好瞧瞧,怎么也要给你寻一个满意的夫家。” 有长平侯做亲家,其他人必然会巴结段家。 到时候说亲,段夫人只管挑自己喜欢的,谁也不会再嫌弃自家夫君不过是区区三品官。 侯夫人已经承诺,此事办妥后,段老爷的官职很可能提上一提。 段夫人安耐住激动,没想到段春盈这个丫头,却倒有些用处。 一家子和和气气的,正准备用饭,就见有嬷嬷匆忙挑起帘子进来,急急道:“夫人,大小姐回府来了。” “什么?”段夫人猛地起身,手里的茶盏摔在地上也顾不及了:“不是让曾嬷嬷在山庄里盯着这丫头,怎么突然就跑回府来?” 那几个婆子难道都是瞎的,这么个大活人跑掉了,她们居然一无所知? 这都到了段府门口来了,段夫人还不知情,脸色顿时带着薄怒。 段秋叶提醒她道:“娘亲,既然大姐主动回来了,府里就该打开大门,高高兴兴迎接她回来才是。大姐身子好了,从山庄上接回来了,该是大大的喜事。” 段夫人回过神来,也听出了儿子的弦外之意。 若是段春盈从山庄里悄悄接过来就准备成亲,指不定有人胡乱嚼舌根,说她这个嫡母不慈,愣是把病怏怏的长女直接就送去嫁人了。 谁不知道长平侯的长子是个没两年命的,简直是送女儿去守活寡。 如今段春盈主动回来,不管知情不知情,都以为她是点了头的,段夫人的名声怎么都要好听多了。 段夫人的嘴角这才沾了一分笑意,一叠声地道:“快去请大姑娘进来,身子骨这才刚好,可别吹着风了。” 段夏荷却忽然开口道:“娘亲别忘了,大姐还病着呢,到处乱走吹了风可不好。” 段夫人脸色一阵哄一阵白,她倒是忘记了段春盈可能是“天花”,叫进来害了两个女儿就算了,害了段秋叶,可不是连累了她的命根子? “紫墨苑都收拾好了吧,请大姑娘去院子里歇息,这就去请郎中给她瞧瞧。”段夫人沉吟了一会,知道郎中听说是天花,必定是不肯上门来看诊的。 既然如此,只得先隐瞒下来,再作打算。 她跟如容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会意,叫了几个婆子一道出府去了。 段夫人重新坐下,早有小丫鬟把脚边摔破的茶盏打扫了,重新上了一盏热茶:“这丫头突然就跑回来,我这心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娘亲不必多想,她是后辈,怎么都越不过长辈去。娘亲要她往东,大姐哪里敢往西去?”段冬雪哄着段夫人,总算让她露出笑容来了。 “你这张嘴跟抹了蜜一样,叫人如何不欢喜?” 也是,在外面她可不好闹的太厉害,平白叫人笑话,做事就束手束脚的。 如今段春盈主动回府来了,落在她手里,还不是随便段夫人怎么拿捏吗? 刚才报信的婆子忽然连滚带爬从外头跑进来,被门槛一绊,狗啃泥的姿势滚到了段夫人的脚边,把她吓了一大跳。 段夏荷皱眉呵斥道:“什么东西,居然冲撞了娘亲,真是反了天了了!” 婆子连连告罪,结结巴巴道:“来了……大小姐被丫鬟扶着往这里来了……” 段冬雪吓得瞪大眼,段夏荷也是一副见鬼的表情,段夫人急忙看向段秋叶,顿时没了主意:“儿在,你赶紧避开,别跟这丫头遇上了。” 段夏荷心下不痛快,早就知道段夫人重男轻女,平日就罢了,关键时候只管段秋叶的生死,难道她和段冬雪都不是段夫人的亲生女儿了? 段冬雪没顾得上嫉妒,倒是提醒道:“娘亲,赶紧让人拦着大姐才是。” 底下的婆子早就听说过大小姐得了天花的事,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出去拦着。 开什么玩笑,这一靠近,若果真的是天花,她们就得没命了! 段夫人叫了几声,却没有下人肯应,气得摔了一个茶盏:“真是反了天了了,你们一个个杵在这里,装聋作哑的做什么?回头找人牙子来,都发卖出去得了。” 外头采买来的婆子依旧犹豫不决,家生子的婆子却是知道再不应一声,只怕在府里是呆不下去,还得连累自己一大家子,便迟疑着走到院子外,远远喝止道:“大小姐,紫墨苑已经收拾好了,长途跋涉的,又舟车劳顿,先去院子歇着,有什么事只管派跑腿的丫鬟来传话就是了。” 身后的段夫人松了口气,若是再没下人敢出去拦着,她就得带着二女一子避得远远的,再不行就跑到娘家去,美其名曰是带着孩子去看看他们的外婆。 段春盈穿着一件厚厚的披风,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出什么来。 只是一双手上长满了殷红的斑点,密密麻麻的叫婆子看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又向后挪了几步。 绿岚顿住脚步,眼底掠过隐晦的笑意,扬声道:“大姑娘想着许久没归家,上次夫人特地到山庄来,却是身子弱没能起来。如今回府来了,怎能不给夫人请安?” 段夫人听了,不由恨极。 若是不让段春盈进来,岂不是说她心眼小,气度不大,没原谅当初病重的大姑娘不能起身给自己请安? 若是让她进来,段夫人却是万万不能够的,顿时进退两难。 段夫人想了想,吩咐丫鬟出去回话道:“夫人说了,都是一家人,大小姐不必对这等小事耿耿于怀。只管放宽心,回紫墨苑去歇息才是,不然受了风,夫人却是要心疼的。” 段春盈一直没说话,另一边扶着她的红盏却唉声叹气道:“还有一件小事,姑娘也想找夫人做主。” 她欲言又止,扫了眼四周的婆子和丫鬟,打住了话头。 段夫人明白,红盏这是想关起门来禀报,她又如何会成全? “院子里的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早就明白,大姑娘不必遮遮掩掩的,只管说出来就是。” 她咬牙切齿,知道段春盈或许就是故意的。 这样的情况下叫自己做主,段夫人要是不回应,只怕段春盈和两个丫鬟是不肯离开长风苑的门口了。 正文 第十章 意乱 “多谢夫人,此等小事原本不该劳烦夫人的。只是那起子小人越发过分了,每月该送来的月银,硬生生拖了两三个月,银钱却少了许多。姑娘想着府里事情多,夫人劳累,只怕没有精力管这点小事,又不愿夫人再伤神,便硬生生忍住了。” 红盏说着,忍不住用帕子沾了沾自己的眼角:“只是姑娘要喝药,平日的吃食穿戴总要花钱。省吃俭用,却还是不够。这回更过分,足足拖了半年,那送钱的小厮还是不来。山庄已经断粮好几天了,大姑娘的药钱也没着落。姑娘受委屈就罢了,若是府里的下人一个个都是如此,段府岂不是要被这些小人给吞了的。” “究竟谁是主子,谁才是下人,他们是不是早就忘记了,妄图骑到夫人的头上去?”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全然是为了段府,为了段夫人着想的。 段夫人听着,却挑不出一点错来,反倒暗喻自己能力不足,连下人都管束不住,叫段春盈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过那送钱的小厮也是过分,拖个两三月,私下克扣就算了,这次居然直接就不去山庄了。总算给段春盈找到了由头发作,段夫人还得好声好气地哄着。 “叫大姑娘委屈了,没想到底下的小厮如此没把我放在眼内,交代的事丝毫没办成,居然一声不吭的。这事的确不能放任,不然以后他们岂不是要反了天了?” 她让人把那小厮捉过来,想到那是阮嬷嬷的外侄子,也只能委屈他受几下板子,好让段春盈消气,赶紧把这尊大佛给送去紫墨苑关上,别再出来闹腾了。 小厮被两个护院押着过来,在长风苑的门口跪下,满脸是泪水,嘴里“呜呜”叫嚷着,只怕是想要辩解,却被人用破布堵住了嘴,勉强发出破碎的声音来。 段夫人深吸了口气,示意众人取出木凳,把小厮绑在上头:“打十板,扣掉半年的月钱,以示惩戒,大姑娘以为如何?” 若是段春盈敢说一个“不”字,她就得堵回去。 一个小丫头,难道还想被冠上心狠手辣的名声吗? 段春盈知道这小厮是阮嬷嬷的外侄子,段夫人肯定不会下狠手。 她也不想闹出人命来,事情就复杂多了。 这次风风火火跑回来,又闹到长风苑面前,段春盈为的就是吓一吓段夫人,给她一个下马威,好叫这女人知道,自己再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小丫头了。 二来也是让这些在府里横行霸道的下人掂一下自己的斤两,惹着她,下场就只有一个了。 “母亲说的什么话,这小厮玩忽职守,原本就该罚。母亲管家,该怎么罚,自然是母亲说了算。只是这么多年来,小厮克扣下的银钱,却得物归原主,母亲说是不是?” 说来说去,段春盈要的就是银钱。 小厮吞下去的,她就得要这人吐出来。 吐不出来,那就让阮嬷嬷还上,她还不上,那就让段夫人出钱。 每月的月钱不多,但是加起来,数目却相当可观的。 足足十年的月钱,又没有帐子记下,谁知道小厮究竟克扣了多少进自己的口袋里? “母亲贵人事忙,每月的都算一遍,实在太劳累了一些。倒不如直接把十年的月钱一次性送来,多了点就算是这小厮耽搁的,女儿四处筹钱,这么久了,总得还回去不是?” 段夫人听着段春盈的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死丫头居然四处借钱,段家以后的脸面往哪里搁? 段家居然连一个小丫头都养不起,还得劳累段春盈到处筹钱来吃饭喝药,谁都会说段夫人苛待这个不是亲生的长女。 段夫人急急问道:“傻丫头,你这是跟谁筹钱去了?若是月钱没送去,就该让人回府禀报一声才是。” “磐石山庄附近就有几个村子,女儿只能跟他们借点银钱来,不然日子实在要过不下去。”段春盈的一张脸被兜帽遮挡住,也看不清神色。 绿岚却是知道,自家姑娘肯定在笑了。 她故意露出难过的表情,其实肚子里也乐开了花。 跟村民借钱这事,段春盈的确做过。 刚开始的时候,她去磐石山庄,也就不到十岁。 小厮那时候也没如今胆大,拖个十天八天才送银钱去,她们几人就得饿肚子。 只得用段家的名头,跟村民借了一小袋米面。有村妇可怜她们,还给了两块自家做的腐乳。 她们就就着一点腐乳来下饭,每天不敢吃太多,就怕一下子吃光了,又得饿肚子了。 那时候日子过得艰难,一主两仆可以说是患难见真情,相依为命,如今感情深厚比拟亲姊妹。 绿岚心疼自家小姐,如今段春盈跟段夫人诈银子,也不过是第一步。 跟村民借铜板借米面都是真的,段夫人就算派人去查看,也不至于露馅。 段夫人听得险些晕厥了,她千算万算,没料到段春盈居然这般厚脸皮,竟然跟山下的粗鄙村民借钱! 段夏荷一脸鄙夷,若是她落到那样的境地,直接饿死就算了,不然丢了大脸,倒是生不如死了。 段冬雪倒是挑眉,这个大姐有点意思。 段秋叶皱眉,段春盈看来不好对付。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面子最大。 但是段春盈竟然能放下身段来跟不如自己的粗野村夫借钱,足见是个狠人。 抛掉面子,放下身段,也要活下去。对自己够狠,对别人只怕更狠。 段秋叶忧心忡忡,对段夫人道:“给钱消灾,也不是什么大事。” 既然段春盈只想要钱,段夫人只管给她就是。 如果这样能让她心里舒服些,挽回段家的一点脸面,也没什么不好。 段冬雪却不是这么想的,摇头道:“哥哥想得太天真了,大姐不告诉任何人,偷偷摸摸跑回府里,估计早就谋划好了。她想要钱,娘亲就给了,以后若是因此得寸进尺,索要更多呢,难道娘亲都得双手奉上了?” 段夏荷冷笑道:“不给如何,难道为了区区一点银钱,让段家继续丢脸吗?” 想到段春盈以段家的名义跟村妇借钱,她就浑身都不舒服,巴不得把人赶紧打发走了。 段夫人也为难,她对那么点钱也不看重。要是给了段春盈,能让这个长女消停下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正如么女所说,她更担心段春盈要钱,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想做什么,会不会因为自己这次的妥协,下次提出更加过分的要求,段夫人便不得而知了。 段秋叶当机立断道:“娘亲,先稳住大姐,等爹回府后再作打算。” 段冬雪附和道:“哥哥说的不错,大姐再怎么蛮横,也不好越过爹爹去。” 有段老爷坐镇,就不信段春盈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段夫人顿时有了底气,让婆子出去传话:“十年的月钱,总得清算清算。这就让人送账本来,回头给大小姐答复,如何?” 不如何。 段春盈突然向前走了一步,打头的婆子尖叫着连连后退,身后的人也乱成一团,你踩我,我踩你,摔倒在地上也顾不得疼,一个劲往后跑。 段夫人听见外头的喧哗,去挑起帘子往外一看,也是吓得面无血色:“天啊,这死丫头往这里走过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段冬雪也吓得脸色发白,段夏荷直接躲到椅子后面。 段秋叶面露惊慌,勉强镇定道:“娘亲,看来大姐是铁了心,等不及爹爹回府来了。” 显然段春盈看出了他们在拖延,这是逼着段夫人立刻做出决定,把钱送到她的跟前去,不然谁都别想好过。 段夫人险些被段春盈逼疯,眼看她越走越看,隐约已经能看见身影了,赶紧让丫鬟去喝止道:“夫人这就送银钱过来,还请大小姐稍等片刻。” “片刻是多久?” 段春盈倒是停下来了,丫鬟站在门口,双腿抖着,声音发颤,也是吓得不轻。 “立刻,立刻就送来了。” 见段春盈不耐烦地往前走一步,停一下,再走一步,丫鬟吓得魂都快飞了。 段夫人也是七上八下的,来不及点算锦盒里到底有多少银两,一股脑塞到丫鬟怀里,摆手道:“送出去给大姑娘,让她赶紧回紫墨苑去。” 丫鬟不敢靠近,只敢绕开一点,把锦盒放在离段春盈足足有五六丈以外的地方,又立刻退得远远的。 绿岚上前掂量了一下锦盒,对段春盈点了点头。 段夫人心慌意乱的,送来的银子倒是不少,比起绿岚预料中的还要多。 她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往前走了一步,丫鬟又尖叫起来。 绿岚挑眉,把东西放在地上,自己退到了原来的地方:“这是姑娘的药方,还有平日使惯了的物什,还请夫人帮忙准备妥当。若是半个时辰后没能备妥,奴婢再来走一趟。” 说罢,她这才扶着段春盈施施然走了。 婆子丫鬟这才松了口气,段夫人浑身发软,被吓得一颗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这些年段春盈被关在磐石山庄里,小厮克扣不吱声,没被接回段府不吱声,身边除了两个丫鬟再没伺候的人也不吱声。 原来是等在这里,睚眦必报的,一件一件准备清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