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书院藏锋 楔子 不跪而死   无尽荒芜的旷野。   一只鞋履破烂,自踝处就翻出血肉的脚,猛地踩进深深的积雪。   ……跑不动了。   眼前尽是重影,脑海中只模糊闪过这个念头,青年就脚下一软,重重摔进雪泥之中。   “呼……”肺部拉扯着,发出粗粝的喘息。   青年趴在雪泥中,脸上一片冰凉,他手指乱抓着,很快抓起一团雪,大口地吞咽下去!   在这场不分昼夜的奔逃中,他的储物袋早被毁去,能入口的也只有毫不充饥的冰雪。   极寒的雪团滑下肚腹,空空如也的胃却烧起烈火,青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干裂的嘴唇麻木地动了动:   “不能,不能死……”   ‘我的命是……’   他头顶忽然传来戏谑的声音:“再跑啊,琴公子。”   那剑修御空而来,一袭白衣,头戴高冕,面目俊朗。   “原来你早就追上了。”   被戏耍了。   琴莫印咬牙挺直了脊背,漫天的风雪忽然凄厉倒灌入耳。   “是啊,看猎物挣扎,不是猎人独有的乐趣吗?”白衣剑修咧开嘴角,“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让我想想,该怎么处置琴公子好呢?这可得郑重些,毕竟,阁下可是最后一个世家子了。”   闻言,琴莫印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他冷冷地站着,宽大的衣袍贴在他身上,雪和血混在一处,冰冷湿粘,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深青颜色。   “剥皮,腰斩,分尸,凌迟……”白衣剑修漫不经心地点着手指,“这些老掉牙的死法自然配不上琴公子,不如还是用我的天地造化阴阳铜吧——想必琴公子也该思念家人了。”   琴莫印猛地抬起头,目光中的恨意几如利剑出鞘!   “放心,铸铜像的话,我已经很熟练了,不会像刚开始那样把尸体烧得破破烂烂的。唉,就是阴阳铜汁泼到尸体上,那种臭味可太难闻了。”白衣剑修捻着冕上的流苏,十分玩味地说道。   “你——该死!”那双狭长的漆黑凤眸一瞬赤红,鲜红的血珠顺着琴莫印袖中的左手、如注滴落下来。   滴,答。   见此,白衣剑修眸中兴味更浓:“啊,可惜我的阴阳铜太少,才刚够琴家这么些人。不然的话,当初我就把琴公子的那些朋友也一并做成铜像,岂不是成全了他们千里迢迢赶来送死的一番情意?”   “咳咳,咳咳……”琴莫印骤然咳出血来。仇恨如毒蛇吐信,疯狂咬噬心脏。   他再也无法忍受!   青年如孤注一掷般,长剑出鞘,与此同时,左手袖剑,剑意迸发!   双剑飞出,他运转灵力,毫不留情地刺入心脉,心头血如箭喷出!   刹那间,乌云翻卷,双剑引动风雷之力,于半空中转成一条半白半青的蛟龙。蛟龙鳞片寸寸如生,在心血浇铸之下,渐染鲜红。   蛟龙摆尾而长啸,顷刻之间,天地间只余刺目的血光。   白衣剑修露出一个假笑:“这就是平生风雷剑赖以成名的剑技——血蛟?也不过如此。”   那袭白衣被风吹动的瞬息,他伸出手指,轻轻一点——   漫天爆裂的灵力复归于无。   这入微剑道、当世顶尖的一剑,竟是连对方的衣角也没碰到,就被判定失败!与此同时,金属碎裂之声响起。   就在这仿若戏耍的一点之下,琴莫印的风雷双剑开始寸寸崩裂!   本命剑被毁,琴莫印全身灵力瞬间四散。万箭穿心般的痛楚中,他死死盯住那个高高在上、仿佛一尘不染的人,恍惚间,有念头一闪而过:那些人是怎么评价他的?万人之上,万王之王——   白衣剑修见对方惨状,面上谑色更浓,他再度伸出手指,那锋利如刀的灵力,对准了琴莫印的左脚。   “琴公子,你们世家子不是最有风骨了么?一个个地不肯降服,今日,我就让你跪着死!”   青年重重摔跪在地!他牙关紧合,十指蜷曲着,清瘦的指节几乎凸出皮肤。   在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中,青衣人左脚的伤本就被拖了一路,白衣剑修这一下更是将伤口撕开,强大的灵力迅速侵蚀血肉,琴莫印左脚的血肉竟缓缓“融化”!白骨映着天光,森森可怖。   “齐皮!你这卑污小人——”琴莫印的指甲“咔”地断裂,世家子的涵养,让他即使快被恨意烧坏五脏六腑,也没有恶言可出。   他自问从未亏待过此人!为何恩将仇报在先,不守信诺,赶尽杀绝在后?琴莫印剧烈喘息着,不甘到极点——这种人,为何是天命所归?!   白衣剑修听到自己寒微时的贱名,腮肉急速扭曲了一瞬,手下随之一顿。   ‘灵力快要散尽了,还有最后一点……’琴莫印闭了下眼睛,倏地对着这副破烂的躯体如电三击!   股骨、髌骨、胫骨接连被断!   这世上最后一个世家子“砰”地软瘫在雪泥里,忽然大笑:   “哈哈哈,齐皮,齐帝,做你的春秋大梦!梧街阿皮,你这背信弃义之徒,我就是死,也不跪你!”   白衣剑修脸上阴晴不定,隐隐露出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一丝嫉恨:“信?义?琴公子如此天真,倒叫我反胃了。昔日我仰人鼻息,不得不处处学你们装模作样的那套,如今我既已称帝,天下十四州,都奉我为主——   “世家,剑律……”齐帝狰狞一笑,“我管你们去死!”   世家子啊,曾经的人族荣光。   堂堂圣人之后,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子,这一位,更是其中的顶尖。   ——如今还不是死狗一样趴在他脚下。   ——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凭什么还有这样的眼神?   一种恼怒陡然升起:“世家子又如何?我可是天命之子!奉天命,诛逆天之人!”   白衣剑修拔出佩剑,左手轻轻一抚,那张俊美的脸便蒙上神圣的光:“琴四,要怪就怪你怀璧其罪,祸及亲友!天要亡你,你敢不从?”   “呸!”琴莫印冷笑视之。   已经顺昌逆亡许久的齐帝,被这只挣扎至今的漏网之鱼激怒了:“看来浇铸铜汁的死法,实在便宜了尔等叛逆。琴公子不如试试我的世界本源,时间力量!”   他手中长剑发出了同样神圣的白光,隔着凌空之距,瞬间便刺穿了琴莫印的眉心。刹那间,无尽之时光,便在这“罪人”身上加速轮回。   一剑之后,齐帝厌恶地蹙眉,像在躲避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御空而去。   ……时间力量。   滴,答。   剑修到了琴莫印的层次,本身的寿命极长,于是在被时间力量击中之后,琴莫印就被禁锢在这具身躯中,不能动,不能言,眼睁睁地目视己身,寸寸衰朽。   平生风雷剑曾以绝对的冷静理智著称,无论是怀璧招祸,引得天降预言,满门覆灭,还是天子荡平世家,尸山血海中,他都曾挣扎出一条路来。   他先是反复咀嚼着鲜血,厉火,仇恨,琴莫印原以为那种不甘会贯穿永恒,历久弥新——但是时间太长了。   太长了。   没有忍耐到一生的百分之一,他就几乎发了狂。   然后琴莫印按照计划,小心地打开记忆的匣子。   年少时的记忆瞬间涌了出来。   父母,兄长们,妹妹……他自以为早就被磨光的色彩,依然鲜艳着。朋友们,好酒。剑律的荣光,意气,骄傲。还有一个清淡如水的影子,只那么静静地望着他,就几乎平息掉所有的硝烟。   琴莫印深深沉浸其中,心尖苦涩到极点,反而凝出近乎甘甜的露珠来。   滴,答。   又十分之一的时间。   可是之后呢?   时间太长了……   绝对的意志也会被时间压垮,漫长而恐怖的空白中,或许琴莫印疯掉了,又或许没有——他也不记得了。   穹庐之下,风雪峻急,盖住了那些渗透着血迹,左右深浅不一的脚印。琴莫印终是死于深雪之中。世上最后一块代表世家子的剑玉,随之飞灰烟灭,至此,余孽亡,人道微,圣泽纪终。   现实的时间中,那块人形的“污点”在纯白中渐渐融化,从尸至骨,再到只剩被雪压住半边的青袍,不过一个时辰。   与此同时,旷野中,一点光芒,隐隐亮起。   那是从一颗珠子发出的光,投影着珠子放大的形态,宛若图腾。   珠子的形态极奇异,由一黑一白的双鱼组成,彼此首尾咬合,黑尽白生,阴极阳生,鱼眼更相互异色,似乎蕴含无尽玄奥。   那是绝对不属于此界的图腾!   光芒之下,青衣、黑发黑眸的影子,从近乎透明的虚无,渐渐凝实。   明明没有到达圣位,在这阴阳鱼珠子的保护下,青年的神魂居然离体不散!   这具神魂从已成囚笼的身体中离开后,长久地漂浮着,游荡着。他曾经试图离开旷野,可有人的地方,无数的交谈会传进他耳膜,整个世界都在不断传说着天命之子的故事。与天同寿,天下共主!   琴莫印渐渐只能看见一种颜色,鲜血的颜色,业力缠绕魂魄,尽染漆黑!   一日复一日。   青年死亡的这片旷野,开始盘旋烈烈的风,雷鸣昼夜不绝。据传,此地时有虚影徘徊,声唳如鬼,流连不去。偶有过路者,皆惶惶而避。   蓝衣女子就是在这时候来到了旷野边缘,她穿着古老而繁复的袍子,一双眸子含水若烟,堪称绝色。   “圣人,您说允我渡他,是因为未来的您在彻底消散前,拼力逆转光阴,给予现在指示——可,他真的会失去神智,成魔吗?”她始终不相信自己追随了那么多年、那么温柔的人,会堕落成无知无觉、暴戾肮脏的魔。   女子自语的话音宛若低喃,内容却极其可怖。能被称之为“魔”者,必有灭世之心,发灭世之愿,具灭世之能!   “神女。”苍老的声音响起,一名布衣老者缓步而来。   蓝衣女子迎面深深一礼:“拜托长老了。”   “神女何苦如此?”老者应下了,却还是忍不住劝解道,“神女明明苦心孤诣,就是为了救他,为何不肯言说,不肯相见?”   女子清清淡淡地一笑,眼前浮起雾气:“我既已答应了洗去情种,往后记忆皆不复存在,又何必再见?离他这么近,已够我诀别了。”   老者长叹一声。   女子再礼:“请您渡他!”    第一卷 书院藏锋 第一章 重生之日   “小声点,惊动了四公子,我看你们谁有好果子吃!”容色温柔的妇人站在房门外,压低了沙哑的嗓音道。   正是琴家主母,李氏。   “是,夫人。”   趁着小厮慌慌张张地奔走,李氏低下头,飞快地以袖子擦了擦脸颊。   她身后跟着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小手正用力地抓着手里的蛐蛐笼子,犹自抽噎道:“娘,哥哥什么时候醒啊?他答应陪我玩的,我不会养蛐蛐呜……”   ——许是二人太过心神不属,并没有发现,原本躺在榻上的人已经撑起了身体,一步一步,默默地站在了门槛后。   琴莫印眼珠动了动,伸出手,慢慢卷起袖子,果然,双手手腕上遍布着可怖的、宛如勒痕的大片青紫色。   十六岁啊。   将袖子放下,琴莫印拢了拢衣襟,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篱篱,别哭了。”   “小印!”“哥哥!”二人齐齐转过头,惊喜万分的声音同时响起。   红衣少女一下撞进他的怀里,琴莫印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却是纵容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发,心里也软软的:‘篱篱真可爱……’   李氏哑声道:“别闹你哥哥,他还病着呢。”   “娘,我没事。”琴莫印轻声哄着妹妹,安抚地笑道。   耳边的幻听没有停止。   ‘琴四,你怀璧其罪,祸及亲友!天要亡你,你敢不从?!’   前尘如水。   他回来了。   回到了他十六岁,父亲为救濒死的他,传他世传异宝之后。   ——琴莫印“病势”沉重,醒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又昏睡过去了。李氏蹑手蹑脚地退出来,脚下越走越快,甚至隐隐有灵力威压泄露出来,带起尖锐的风声。   “见过夫人。”“夫人。”琴府的下人们纷纷低头请安。   她径直来到琴府的明玉堂。   李氏还未进门,就听到男子似含雷霆之怒的喝声:“查不到?那就继续查!在我琴家的万琴城,居然有人敢向我儿子下黑手,真当我琴越死了不成?!”   “诸位,听到城主说的什么了吗?”李氏推开门,唇边含着冷笑,“我看也是,我夫君这些年修身养性,倒是让其他人忘了,他还是北三州第一高手了。”   “城主息怒、夫人息怒,我等定追查到底。”门客们出声道。   琴家其他几子此时也在明玉堂内,一个比一个的杀气森森。见李氏到来,琴大公子立刻问道:“娘,小印如何了?”   “醒了,又睡过去了。”李氏摇了摇头,眼眶倏地一红,“如弥神医所说,已无性命之忧,但是小印的灵力——怕是全废了。”   “砰!”琴二公子一拳重重擂在桌上,震怒不已,“到底是谁下的毒?敢向我弟弟下毒,活腻了不成?”   琴三公子默了默:“全废……小印知晓此事了吗?”   琴三是武痴,最了解对一个剑修来说,自小苦修的灵力毁于一旦,是何等的痛苦。更何况,琴莫印原本就是他们几个中,天赋最好的一个。   琴大公子一叹:“小印既然醒了,剑魂就在他自己的识海里,有没有灵力,还需要别人告知吗?”   琴越望向李氏,轻声道:“小印说了什么?”   “没有,但我看小印还算平静,还安慰篱篱呢。”李氏怔怔望向自己的夫君,内心的酸楚霎时间翻涌上来,“我的小印素来乖巧,他才多大,究竟是谁要害死他?”   一天前,医术独步天下的弥神医宣布束手无策!要不是琴家有世传异宝,琴莫印这次绝对性命不保!   “毒素潜伏多日,又是从未见过的无名奇毒,线索太少了。”琴大公子皱眉,“此事太过古怪,正如娘所言,我们之中,小印绝对是性子最好的一个,素不与人结怨,又尚未离开书院,怎么会有人想要他死呢?”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琴二咬牙切齿道,“莫非是冲着琴家来的?可那又关小印什么事,有本事冲我们几个来啊!”   琴莫印和几个哥哥年岁相差不少,平日里极受宠爱,他突然出事,琴家人何止暴怒!   门客们默默退下。快走出琴府的时候,一个中年剑修长叹道:“堂堂北越王,幺子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险些丧命,也难怪城主震怒。”   天下十四州,皆为世家所有。   东、南、西、北、中五方,其中北面琴家,是最顶尖的“超品”世家之一!   这般的辉煌声势,结果嫡子竟不知不觉,险些为人所害。   “可惜了。”另一个剑修对琴莫印失去灵力之事惋惜不已,“四公子可是书院首席,真正的天之骄子,这一打击之下,不知何时才能缓过来。”   “可我等确实毫无头绪啊。如果说是冲着琴家,那大公子为嫡为长,自是首当其冲,而如果是私仇,二公子张扬,三公子冷僻,又都是闯荡多时的人物,尚有可能,可四公子?”有人皱眉,琴四是他见过最标准的世家子了,绝对称得上一句君子如玉,他看向琴府总管事“琴河”,“不知河老有何看法?”   琴河冷冷道:“我不知道下毒的是谁,我只知道,那个人,最好不要露出一丝马脚!”   ……其实,琴莫印这次昏睡,其实只是神魂在与自己年少时的身体进行磨合,并未完全失去意识。他缓慢地拉长呼吸着,用以平复肺部的阵阵烧灼感。   “琴越,你请的这是什么庸医!”朦胧间,似乎是李氏愤怒的声音传来,“给小印开寒石散这种毒药?还要长年服用,他是要毁了小印不成?”   “弥神医已经是天下最好的大夫了,”男子的声音满是无奈,“神医也说了,只有极寒的寒石散,才能完全压住这种无名奇毒。否则,就算小印性命无虞,只怕也再也无法修炼了。”   李氏哽咽道:“我不想小印一辈子与药石为伍,你不是说,异宝的力量深不可测么?为何还会如此。”   琴越迟疑道:“我也不知,大抵是传承日久,异宝的力量消磨了罢。”   李氏的哭声更大了些。   “别担心了……弥神医可是发誓说,只要按时服散,毒素便不会再造成任何影响,除了寒石散的副作用,小印不会有半点问题……”   ……   琴莫印睁开眼睛。   入目,雕着错落修竹的床顶精致无比,少年眼中掠过一瞬的茫然。   父母并不在身侧,琴莫印侧过头,瞳孔微微收缩。光线透过纸窗,洒在一个水蓝广袖衫的少女身上。那人坐在桌边,认认真真地吹着冒热气的汤药,她眉尖微蹙,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   琴莫印脱口而出:“谁打你了?”   少女拿着木勺,袖子垂落之下,赫然露出几道鞭痕。   蓝衣少女惊了一惊,手忙脚乱地放下碗勺,欢喜道:“公子!你、你醒了?”   琴莫印默然注视着她,唇边下意识露出温柔的笑来:“是。”   好久不见。   他的贴身侍女,苏簟。   “谁打你了?”他温声又问了一遍。   苏簟有些迷惑地看着琴莫印眼中的复杂情绪,背着的手,十指局促地打结:“没有……呃,是父亲打的。”   ——也就是收养她的琴府总管事了。琴河当年捡到苏簟的时候,她的襁褓上,有个小小的苏字,便随口以之为姓,是后来才充作义女的。   琴莫印皱起眉:“为什么?”   “苏簟没有保护好公子,自该领罚,父亲打得不重。”苏簟还认真地点了下头,以示强调。世家子的贴身侍女,往往也是第一护卫,琴莫印这次险些丢了性命,苏簟实在忧心自责到极点。   琴莫印才想起这回事,想到苏簟某些方面的固执,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过来。”   是那种不破皮,但血瘀凝结、几天都得疼得要命的鞭子——哪里打得不重?   “都和河老说了多少次了,女孩子最娇贵了,不能下这么重的手。”琴莫印卷起她的袖子,一面絮絮地说话,一面给她胳膊上了药,“还是那样,身上自己涂,药都用完,不许剩。”   “啊,公子的药!”苏簟如梦初醒,去拿桌上的碗,药汤苦涩的气味几乎刺鼻。   琴莫印转了转药碗,忽然一笑,在苏簟近乎目瞪口呆的注视中,仰头一饮而尽。他漫不经心道:“寒石散是什么?”   苏簟:“……”   一惊之后,苏簟低下头:“是一种极寒的毒药,听说吃了的人,身体会渐渐虚弱,甚至为免药性相克,最好多进冷食,剑修有灵力支撑,倒不至于伤及根底,但是服食久了,会很难断。”   “可是……能克公子所中的热性奇毒,这碗药里,就加了寒石散。”   “这样啊。”琴莫印若有所思。正如那位神医所言,这于他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娘亲爱子心切,所以才会震怒。“簟儿。”琴莫印清了清嗓子,“我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办。”   正泫然欲泣的苏簟闻言,顿时精神一振。   琴莫印沉吟片刻:“是一件大事。”   “这件事我只能交给你。”不管前世发生了什么,琴莫印潜意识中,依旧最信任苏簟,“我要你,杀一个人。”   “是,公子。”苏簟沉静道。   ‘我该想到的,异宝再怎么强,护着我从死到生,必然耗损严重。’琴莫印倚在榻上,指节轻敲着佩剑上悬着的一块玉。   象征世家子剑律守护者身份的剑玉,触声清脆。   ——前世异宝完全解掉了毒素,并未有失去修为这一节。   但是,没关系。   他回来了。    第一卷 书院藏锋 第二章 书院首席   距离苏簟动身,很快就过了三日,这日天光未亮,琴莫印就起了身。   冷水一遍遍浇过身体。   琴莫印换上石青色、绣着修竹的广袂长袍,那双指节分明的手,熟练地束起发来——说起来,这些总有侍女来做,结果他前世离了苏簟,还真有一段时间处处不适。   他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明明已经重生,毫无伤口的左脚,却传来钻心的刺痛!   琴莫印抬脚,左脚毫不迟疑地踏在地上,却因为对疼痛的条件反射,身体重心瞬间失衡。   他扶住桌子,指节用力到微微扭曲:“该死!”   还是做不到!   琴莫印在成为厉鬼的时候,左脚就是森森白骨的形态。明明现在他已从黄泉爬回来了,却依旧是个跛子!   “哈。”目光收摄,琴莫印挺直脊背,继续佩好剑玉,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理了理衣襟和袖口,坐下。脚步声急促地传来。   于是苏簟见到的她家公子,又是温和带笑的了。   蓝衣少女咬着嘴唇,还没开口,琴莫印仿佛就清楚了一切:“杀不掉吗?”   黑眸少年左手把玩着袖剑,冰冷的剑刃紧紧贴着指腹的皮肤,语气却平静而柔和。   “再帮我一件事吧,我要闭门,谢客。”   “是,公子。”   半月后。   万琴城,琴府。   作为执掌万琴城的世家,琴府就坐落在城池中央,两扇乌木大门十分古老,虽然近年的新漆或有剥落,防御法阵却依旧泛着灵光。   门前已是一片混乱。   一群少年毫不客气地和小厮吵嚷着,为首的黑衣少年明显压抑着怒气:“让开!我来这里,什么时候需要通报了?”   守门的小厮们显然也识得他,态度十分客气:“四公子吩咐不见客,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琴四在搞什么鬼?这些日子,整个书院为了他乱成一团,大家伙悬着心就等他的消息——不就是被小人算计了吗?灵力没了可以从头修炼,大家都是兄弟,有事一起解决,躲是什么意思?”   这些人都是万琴城中、玄慕书院的学子,为首的,就是玄慕的另一个首席,叶临!   小厮们垂着头,毫无表示。   “叶老大,咱们闯进去吧,琴老大这一直没声息的,我实在堵得慌。”一个彪形汉子粗声道。   “对,今天一定要见到琴老大!”玄慕书院今天来的足足有近百人,闹起来声势极大。   叶临点头,按剑在手:“好,那咱们闯!”   “听叶老大的!”首席振臂一呼,同门立刻情绪激昂起来,这些少年不管不顾,就往乌木大门里涌去,小厮们都是凡人,此时拦阻不及,全都慌乱起来:“等等,你们做什么!这里是琴家!”   推攘之中,一片混乱。   “诸位同门,请停步。”就在此刻,温和的声音终于响起。   青衣广袂的少年,一步一顿地行来。苏簟蹙眉垂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所有少年在一息之间顿步,竟至鸦雀无声。   让开一条路的小厮们,不由暗暗咋舌:‘这就是所谓的首席吗?这些看起来就桀骜如斯的小子,竟对四公子这般信服。’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都是琴莫印自少时任首席,为书院参加一场接一场的大比,生生以手中剑打下来的声望。玄慕书院在十四州中排名第八,两位少年首席功不可没。   终于见到本尊,叶临眼睛一亮,急急道:“琴四,你没事吧?为什么闭门谢客?”   “是啊,琴老大,我们都担心死了,就怕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彪形汉子握拳道,“要是让我知道是谁下的毒,我定要他——”   “劳大家费心了,我无事。”琴莫印打断了他,他扯了扯嘴角,竟是合袖,一礼,“我本就有事要与诸位同门相商,既然今日赶巧,不如就在此分说。”   “琴老大,有事尽管说!”彪形汉子大咧咧地拍了拍胸脯,叶临却眉毛一动,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他们还站在琴府的大门前!甚至不远处的青石长街上,已经有许多行人围聚。   谁都有可能忽略这一点,可琴莫印素来体贴入微,绝不可能无端失礼。   他的猜想很快映证了——琴莫印竟对着人群一揖到底,语出惊人:“琴四无德无能,在此请辞书院首席,还请诸位见证。”   人群瞬间哗然!   叶临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苏簟也猛地抬头,看向那人:“公子!”   十四州所有书院,都是双首席自治的制度,而这一制度建立至今,从未有过自辞首席之人!首席的交接极其复杂,前首席必须通过象征离开书院资格的士子试,完成和下一任首席的诸多交接,以及世家盟见证下的繁杂仪式。一旦中途辞去,该首席为书院争得的所有大比名次,都将一并抹去!   书院排名会立刻下跌。   对少年人来说,荣誉胜过一切,没有人敢这么干。   “现在……现在,现在正是五州大比之时,”彪形大汉仿佛失语一般,张口结舌道,“琴老大,你开玩笑吧。”   “是啊,就算琴老大现在暂时不能参加,有之前的积累,玄慕未必会输。如果琴老大这时候辞去首席……”   “玄慕,只怕连入场资格都会失去!”   首席是书院的灵魂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抹去琴莫印曾经参加的所有名次,玄慕在邸报的排名只怕会一落千丈!何况,首席要求的条件非常严苛,很有可能数年之内,玄慕都选不出可以胜任之人。   “若双首席自此缺位,无论是何大比,我们书院都是未比先输了!”   “琴老大,你是认真的?”众多殷殷的目光投在青衣少年身上,满心希望听到一个“不”字。   琴莫印缓缓吐气:“是。”   说出这一个字的瞬间,他如芒刺在背,一息冷汗涔涔。   失望和不满的情绪瞬间沸腾:“琴老大!”   “……为什么?”叶老大咬牙,大喘了一口气,眼神一瞬锐利起来,“不可能只是因为失去修为,你——莫非害你的人,是书院的同门?”   “……”琴莫印没有言语。   “是谁?下毒的是谁?”其他的同门立马以为是因为这导致琴莫印愤恨之下、要辞去首席,“琴老大你说,说出来,我们定叫他后悔做人!”   玄慕学子群聚之外,街上行人也越来越多,指点纷起。   喧哗中,叶临注视着他,缓缓道:“你知道下毒的是谁。”   琴莫印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叶临大怒:“你说谎!”   琴莫印面色不动,人群有一瞬间、死一样的静默。   “所以,”一名少女怯怯地开口,“所以琴老大仅仅是怀疑是同门害了你,就要辞去首席,来‘惩戒’我们吗?”   众人皆惊!   叶临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怀疑我们所有人?你的同门?”   琴莫印眼睛暗了暗:“……是。”   竟是一口认下!   来自追随的首席的怀疑,刺在所有学子身上,几近冰寒刺骨。   “不只是怀疑,”琴莫印藏在袖中的左手,死死捏住了袖剑,“既然叶首席非要追根究底,我便直说了。如今我失去修为,本就不堪首席之位,我一贯骄傲,不愿平白招惹笑话。”   “只因为怕招惹笑话,就可以将书院和同门抛诸脑后吗?”叶临静静地注视着他,“若真是如此,那我可要对曾和你并列首席失望透顶了。”   “琴老大,”彪形大汉的脸色极度难堪,“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今日所言,皆是真心之语么?”   “是。”琴莫印说。   愤怒的声音一瞬炸开!   “琴莫印,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兄弟们一个个都拼了命地追查害你的人,拼了命地去搜寻灵药……结果呢?你就这么回报我们?”彪形大汉厉声指责道。   几个少女已经抽泣起来:“琴师兄,我们在你心中,就这么不堪吗?”   “你根本就不在乎这小小的书院吧,琴四公子!”那人把最后四个字,被咬得极重。   “是我从前看错人了,”有人冷笑出声,“这般自私多疑之人,不配为玄慕首席!”   琴莫印只觉耳膜轰然,眼前似乎浮现某些惨烈的景象。   “够了!”   少年们呼吸一窒,琴莫印竟在这一喝之中,悍然拔出剑来!   包括叶临在内,人群下意识倒退了两步。剑修之间,对面拔剑,便是敌人——“琴莫印!”叶临不可置信地低喝。   青衣少年挥剑!他虽失去灵力,但这一剑拼尽全力,依旧在琴府的门槛之外,划下一道深深剑痕。   “诸位既不屑与琴四为伍,便以此为界,我等分道扬镳,何如?”   竟是要就此断交——   如一盆冰水兜头浇来,这一下,玄慕的学子们才真是失望透顶。   黑衣少年当先拂袖而去。   一个接一个,玄慕的学子们咬牙分开震惊莫名的围观人群,恨恨然掉头而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   琴莫印木然地站在原地,忽然身形一晃。   站在他身后的苏簟忙上前扶住,琴莫印语气微微疲倦:“关门。”   门外,人群中嗡嗡四起,苏簟脸色一白,对着吓傻了的小厮们急声喝道:“还不快关门!”   琴府的乌木大门被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路人骤然沸腾的议论。   “扶我,回去。”琴莫印慢慢地吐字,几乎将一半的重量压在了苏簟身上。   刚一回到风竹轩,他就倒了下去。 第一卷 书院藏锋 第三章 满城非议   琴莫印不支倒地,苏簟唬了一跳,忙不迭去扶他,然而她手一抓上,那副纯青的袖口竟洇开鲜红来。   苏簟脸色一白,低下头,小心地翻过琴莫印的手掌——那只左手赫然已被袖剑割开数寸。她眼皮一跳,这是狠狠一下握在了剑刃上!   “还好手筋没有断……”苏簟咬着唇,一刻不停地开始包扎。   琴莫印漆黑的眼珠动了动,转向她,小侍女的眼睫在微微发颤。   这场他在心里准备多日的闹剧,终于结束了。琴莫印神色漠然。   玄慕的事,其实不必辞去首席的。   他想做的,不过是断交。   苏簟拿过炉上温着的汤药来,琴莫印端着碗,仰面一饮而尽,气势恢弘,倒像在饮酒。   ——‘不求同生,但求共死!琴老大……’前世的幻听流连不去,琴莫印闭上眼睛,那副方才就开始晃动的血肉模糊的重影,终于黑了下来。   天子曾批他的命,道:‘祸及亲友。’   “已经够了。”极轻的低喃声后,琴莫印闭着眼睛开口,“簟儿,我出去之前,你说到哪了?”   苏簟沉默了半瞬,徐徐开口:“……我之后,派去的人,明明每一个都可以杀那小混混一百次,偏偏关键时刻不是跟丢,就是被寻仇,还有走火入魔的,实在诡异得很。那混混又从不出凤梧城,凤梧是梧家地界,我们也不敢太过妄动。”   琴莫印睁开眼睛,黑瞳沉沉:“那就收手吧。”   蓝衣侍女望着他,眼中掠过忧色,只服用了半月的寒石散,琴莫印就迅速消瘦下来,宽大的青袍披在身上,显出和剑修身份格格不入的病态。苏簟沉吟道:“此事虽然古怪,可那只是个凡人罢了。我们的人不过小打小闹,您去求城主或夫人,再派些族中高手……”   琴莫印未及冠,有的只是些闲散的势力。   琴莫印摩挲着自己手腕上,已经被寒石散压制成细细一道线的奇毒紫痕:“不必了。”   凡人?那怎么可能是凡人。   那可是天命之子,上天注定要来覆灭世家,建立帝制的人。   琴莫印重生回来,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弄死齐皮。但是苏簟杀不掉他,他也并不感到意外。之后的动作,与其说是不死心,倒不如说是在证实一件事:天命之子的气运无懈可击,即使是个没有修剑的凡人,也永远不会被杀死。   琴莫印见苏簟不怎么甘心的样子,微微一笑:“簟儿,爹娘纵容我也是有底线的,我去提,父亲怕是要把我捉起来打。”   琴家世家之风,可不容他草芥人命。   更何况,琴莫印猜测,即使他父亲出手,多半也会突然出现一个同层次高手,收天命之子为徒之类——   ‘前世不就是这样吗?’青衣少年低头剧烈地咳起来,心里涌起淡淡的难堪,‘多可笑,这个世界的所有事情,居然毫无道理地为一个人改变。’   但是没关系。   他这只厉鬼既然能从黄泉爬回来,要护住的,要报复的,一个也不会少掉。齐皮杀不掉,那就先从他的第一个敌人开始。   “公子是真的不知道下毒的是谁吗?”苏簟想起刚刚自己生出的一点疑心,问道。   琴莫印:“我知道。”   苏簟一下跳了起来。   又是数日过去。   万琴城是北三州最大的城池,素来是车水马龙,茶摊之中,亦坐满了闲人。   “贾兄,你可看了今日的邸报?”一名乌衣佩剑的男子开口道。   他对面的贾姓男子撇了撇嘴角:“邸报上连那件事都没有,有什么可看的?”   身为第一个中途自辞首席的剑修,琴莫印与玄慕众人决裂之事,很快就传遍附近十城。乌衣男子想了想,猜到他在说哪一件,不由笑道:“不过是一未出书院的小儿罢了,贾兄为何如此关注?”   贾姓男子道:“北面琴家名动天下,他父兄的事迹又如此辉煌,身在琴四的位置,一举一动为人所注目,是理所当然的事。偏偏他又是双天赋,速度的风相,毁灭的雷相,都是最顶尖的属性,竟集于他一身,还都是超亲和的天赋……不瞒阁下,贾某虽修剑多年,每念及此,还是忍不住心生艳羡。”   什么叫天之骄子?就是一出生,就能让人羡慕得咬牙。   乌衣剑修洒然一笑:“世家子流着圣人的血,出现这种天赋的几率自然高些,这也是求不来的事。”   贾姓男子继续道:“偏偏这位琴四公子,从前读书习剑,从未辜负过师长或同门的希望,一路带着玄慕打到天下第八的位置,性情为人更是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竟比他兄长们当年还好上几分。”   “唔,”乌衣剑修似乎想到了什么,笑道,“那估计和他同辈的某些人会难受了。”   这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啊。   “是啊,可琴四自小便温柔敦厚,想嫉妒他的人,偏又说不出什么来。”贾姓男子挑眉,“所以,这么戏剧性的反转,才是有大热闹可看呢,结果号称知天下事的邸报又歇了。”   “这可是万琴城,就是有诗人敢写琴小公子的事迹,此地诗会也不敢誊入邸报。”乌衣剑修道。   “哼!”   两人邻桌,一名文士听到这,忍不住拍案道:“琴四敢做这种自毁名声之事,难道还怕人议论不成?诗会不是各地名士汇聚之处吗,怎么畏首畏尾到如此?看来,琴家的清名也不怎么符实嘛。”   贾姓男子立刻道:“非也,兄台误会了,并非是琴家买通诗会。”   “听口音,这位兄弟不是本地人啊,难怪不清楚。”乌衣男子笑意不变,“这里的诗会不敢写,恰恰正是因为琴家待人多有恩义,又时时减免田赋、资助书院,咱们嚼嚼舌根无妨,但总要给琴城主些面子。再说了,不是还有其他城池的诗会记录此事了嘛。”   没看就连这位远道而来的都清楚了,琴小公子的名声啊,啧。   文士脸色稍霁:“兄台这话有理。不瞒兄台,在下是个游方诗人,圣人古训,诗人当传咏事迹,记录历史,以名声约束剑修,你也知道,诗人中剑修很少,不时有为势所屈、颠倒黑白之事,我见得多了,未免不忿。”   “原来阁下是位诗人,失敬、失敬。”贾姓男子肃然道。一般来说,凡人不能修炼,多半从事耕织行商之道,余下的读书人,投奔世家作幕僚的也不少。   上古传下的圣人之言虽然给了诗人约束剑修的地位——没有一个世家敢杀诗人,但邸报所得微薄,诗人到底潦倒,从来不是有志之士的上选。   乌衣男子抚掌笑道:“我早见这位兄台谈吐不凡了!不知兄台对琴四公子近来之事,有何高议?”   “北面琴家,地位非同凡响,不少诗人都风闻了此事,可评断只有二字:不智!”文士摇头,“这一代各大书院的首席中,琴莫印的风雷双剑也是榜上有名的,原本诗人的断语是,只要假以时日,这又是一个明珠公子,现在看来——不过尔尔!”   贾姓男子道:“听说琴四公子这次中毒,险些丧命,他年轻气盛,起疑也是难免的。”   文士摇头:“不论前因为何,断交都是不义之举,非但坏了名声,更是提前斩断了自己的羽翼。原本,首席带领下的书院学子,岂非是天然的追随者?”   ——追随者不同于世家门客,仅仅属于一人的势力,选择完全是出于信重。   “更何况,我听闻,玄慕书院现在一片混乱,书院间的大比也失了方序,琴莫印根本难辞其咎。”七八成的剑修都出身于书院,书院的大比、荣耀,看似是少年的意气之争,但在人心中,分量却不小。   乌衣男子感叹道:“兄台所言切中。将自己陷于如此寸步难行之地,不知琴莫印的父兄,怎么会允许他如此行事?”   文士说出自己是诗人之后,就有好几桌的人安静下来,听他议论,此时,一个含笑的声音便紧接着响起:“说得好!我看,琴莫印根本就是块被宠坏的朽木,琴家被夸上天去的家风,也不过如此罢了。”   “咔擦。”茶摊一角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冷冷的话音响起:“李表弟,你说什么?”   反驳之人戴着明珠冠,形容俊美,他直视文士这一桌,目光凌厉,剑气几欲透体而出:“还有你们,我就是他哥哥,我怎么教弟弟,干卿底事?”   “二公子!”贾姓男子惊呼,文士眼睛一亮:“这位就是明珠公子?”   世家子中第一人,当世最年轻的剑师!   琴二却根本没把这位指点江山的诗人放在眼里,他转向那位出言落井下石的“李表弟”,皱眉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表弟来万琴城做什么?”   李家公子施施然站起身来:“我同父亲来看望四表弟,怎么?”   ……   片刻之后,正在看书的琴莫印,忽然听到门口小厮通传的声音:“四公子,夫人说,有客人,请几位公子小姐到明玉堂。”   “是谁?”苏簟奇道。   小厮道:“是李家的舅爷和公子。”   “哦?”琴莫印不置可否道,放下了书。   小厮恭敬退下,苏簟一件件替他换上正服,蹙眉道:“公子的衣服都不合身了,这些日子我忙着公子嘱咐的事,竟也没有人想起。”   “无妨。”琴莫印伸直手臂,任苏簟系好玉带,似乎又出神了,“那件事比较重要,我被拘在府里,只能先劳烦你了。”   “什么劳烦呀。”苏簟嘟囔。   琴莫印轻轻吐出一口气,忽然瞥见屏风大小的铜镜之中,一张苍白的脸。   他定定地注视自己的眼睛。   “好了。”苏簟说。   琴莫印拢了拢衣襟,勾起嘴角:“那我去了。”   “嗯。”苏簟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琴莫印一步步走出风竹轩,头顶日影轮转,已经离了正中。   “咦?”   琴莫印走后,苏簟忽然惊咦一声。她身为贴身侍女,照管着琴莫印一应大小事物,可桌上的这本书,却是见所未见。   “公子又不能出门……许是府库里拿的?可是公子不去书房,拿府库里的书做什么呢?”   念头一闪而过,苏簟低下头,开始专注地对付闲了好些日的针线。   有风穿过窗子,吹动少女的长发,无声息地,将旧书被摩挲最多的那一页翘起一角。   “……魔种,即成魔之种子,标记为赤眸。一旦成魔,修炼之速不可遏止。魔无人情,无神智,出则每造滔天杀孽,昔三圣与大魔战,一死一伤……望早除之,切记。”    第一卷 书院藏锋 第四章 李家来人   明玉堂的地上遍铺灵玉,满室光线剔透,连带奉的茶也带着明亮的香气。   “大哥今儿怎么想到来看我了?”李氏道。   李家主叹气,一副长辈的谆谆姿态:“我不来,还有谁来?唉,小印这事闹得,你们也不劝劝。”   琴家几位兄长都暗暗皱了皱眉头——什么叫还有谁来?   琴小妹仗着自己年纪小,直言不讳道:“舅舅所言差矣,琴府虽积年日久了些,可也不至于是人皆避之不及之处。我哥哥做事,也自有他的道理。”   李家主瞪了她一眼,反唇相讥:“哦,墨篱倒是说说,是什么道理?”   “好了,大哥。”李氏啜了口茶,“小辈们的事,就让他们折腾去吧。”   李家主脸色一变,立时长吁短叹起来:“妹妹,我知道你现在瞧不上哥哥了,是不是?唉,也是,李家虽也有些家底,算是个二流世家罢,但比起并列五大超品世家的琴家,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只是当年琴越心悦李氏,两家才结了亲。   李氏被刺,眉头都不动一下:“大哥言重了。”   ‘不当着爹,舅舅就不会好好说话了。’琴墨篱嘟着嘴,有点不开心地腹诽,‘我以前还见娘在舅舅走后偷偷哭呢。’   琴家大哥开口圆场:“舅舅何必如此妄自菲薄?琴李是姻亲之家,除了舅舅,没有人会这么想。”   李家主此番还带了自己唯一的嫡子李必平来,李必平比琴莫印年长四岁,虽不在一个书院,两人自小也经常见面。李必平坐在琴莫印上首听了几句,转过头道:“表弟,你病情如何了?听说你灵力都废了,很难过吧?难怪会做这种蠢事。”   琴莫印不冷不热道:“表哥倒是热心。”   “呸!”坐在最下首的琴墨篱,把李必平言语中隐藏的得意听了一耳朵,登时着恼道,“我哥哥就是重新修炼,也会比你厉害百倍!”   李必平皮笑肉不笑道:“我只是关心表弟,表妹何出此言?”   “李必平,你以为没人看到你那点小心思么?”琴墨篱哼唧道,“我哥哥是最好的灵气超亲和天赋,悟性又好,一入剑道之门,就得授业师青眼,你一直嫉恨在心,有眼睛的都看得到。”   琴莫印静静听着,脸上若有所思——原来连篱篱都看出来了么?前世的自己,还真是……   李必平嗤笑道:“没关系,篱表妹还小,和四表弟感情又好,一时接受不了现实、胡乱攀咬,我能理解的。不过表弟,你看你现在这副恹恹的样子,哪里还像个剑修?依我之言,还该当自勉才是。”   “表弟一路都太顺了,姑姑又惯着你,如今遭遇些挫折,未必是坏事,这样顺风顺水下去,说不定要摔大跟头呢。”李必平语重心长地教训道。   琴莫印平静道:“我摔不摔跟头的,干卿底事?”   琴墨篱“噗”地一声笑出来。   “你!”李必平怒道,“你不识好歹!”   “以前是。”琴莫印意味不明地低语道。   这次会客,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然而和李家父子这一番夹枪带棒的对话完,琴家人都觉十二分疲惫。“多派两个小厮去,免得李必平挑剔,记住,不要丫头。”琴大公子吩咐小厮给他们安排客房。   琴二撇嘴,悄声道:“大哥,他们专程来奚落小印,我们还让他们住?”   李家掌事的是李氏之父,李家主算半个富贵闲人,不时便来万琴城小住,因其为人,琴家不少人都烦得很。   “李家父子再怎么讨厌,也是亲戚,”琴大公子接手了不少家族事务,为人要沉稳得多,“别让娘难做。”   可惜李家父子却看不懂这种容忍。李必平一在客房坐下,就嚷嚷起来:“这是什么陈年烂茶,也能入口?我家下人喝的茶都比这个好!”   他在装饰清雅的客房走了一圈,最后厌恶地拎起枕头,掷在地上:“本公子非灵玉枕不睡,这寒酸的玩意,你们也好意思奉上来?”   小厮低头不语。   “罢了罢了,”李必平高高昂起下巴,“本公子气闷,出去转转,你们再好好准备准备,姑姑想必不会如此轻忽,定是你们怠慢,本公子可不是好糊弄的!”   他负手就走了出去。   李必平脚步轻快,在琴府遍布灵花灵草的院子里逛了逛,忽然吹了声口哨:“哟,苏姑娘。”   拿着药包的苏簟顿步,眉宇间怒色一闪而过:“李公子。”   李必平笑嘻嘻道:“苏姑娘在做什么?”   “抱歉,我赶着给公子煎药,失陪了。”苏簟忍着烦恶,转身欲走。   “站住!”李必平身形晃动,挡在苏簟面前,语带轻蔑,“琴府的教养,真是从上到下都坏了!”   “我可是客,客为贵,你一个小小的婢子,也敢给我脸色?”   “李公子究竟要做什么?”苏簟的声音隐隐透着不耐。   “只是说说话。”李必平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苏姑娘真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色令智昏,李必平竟一点没有发现苏簟的态度差异。   “那就请说。”苏簟咬牙。   李必平笑道:“不如就从我前日得的那只翡翠镯子说起吧。你是知道的,我身为明青书院的首席,不少小师妹都对我芳心暗许,只不过本公子出身世家,对品鉴美人,眼光最是切中。依我看,这些人的美貌,加起来还不及苏姑娘之万一哩。美人之美在风神,苏姑娘眉眼自不必说,难得的是这种清淡如水的气度,越是回想,越是思之难忘。”   苏簟面上平静无波,指甲却快掐进肉里。李必平这评头论足的姿态!话里话外,全是高傲自得,他以为别人都听不出吗?   苏簟不言,李公子自以为她是被赞得羞了,遂含笑闭了口,拿出一只绿莹莹的翡翠镯子来:“依我看,只有苏姑娘配得上这只镯子。”   说着,风度翩翩地将镯子递上,笑意转深:他这手段不知用了多少次了,向来是无往而不利。   苏簟迟疑道:“这就是李公子要说的话?”   “嗯?”   “既然说完了,那我便告退了。”苏簟趁对方愣神,足下“雨行”剑技发动,一息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李必平:“……”   ……   ……   “噗。”风竹轩中,琴莫印听完自家侍女面无表情的“诉苦”,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要给镯子,你为什么不拿?”   “啊?”苏簟呆呆地抬头。   “咱们要做的事正缺钱,李必平要做冤大头,不拿白不拿。”琴莫印理直气壮道。   苏簟认真地想了想:“公子说的有理。”   “那是自然。”琴莫印忍住笑意,点头。   说笑归说笑,活了两世,琴莫印对李必平的恶心,绝对比琴家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多。   李家人住进来的第一晚,琴家小公子就违了琴越为他休养而下的禁足令,翻出了琴府的墙。   青石长街上,琴莫印一面步履匆匆地走着,一面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副纯银面具,覆在脸上。   他径直出了城,黑夜的影子几乎要笼罩一切,琴莫印取出马车法器,机括响动声中,车轮急速转动起来。   世家子的驾仪自然是顶尖的,法器双马在官道飞驰的速度,几乎带起一串残影。   琴莫印要去的地方,是“香坞城”!   这座城池并非二十四主城之一,名气却一点不下于万琴城!这是一座无主之城,是商旅最绵密之所,也是生死仇杀最多的“古灯庙”坐落之处。   十四州,二十四主城,一百三十六辖城中,只有香坞城,允许在城中杀人!   世家盟似乎完全放弃了这座混乱之城。   而这位世家子,竟于深夜易服外出,飞驰三百里,走在了香坞城的街上。   琴莫印来香坞城,当然是要去古灯庙。   有前世的底子在,他这半个多月潜心修炼,灵力已经恢复了一点,大约是一阶过半的程度。   这点修为,放在此界任何一处都毫不起眼,偏偏琴莫印玄衣木履,宽袍缓带,轻重不一、却不疾不徐的步履间,神魂若渊的气息微微渗出,丝毫看不出深浅。   不少探出的头又缩了回去。那些眼睛隐在黑暗中,像是环伺食物的群狼。   琴莫印一脚踏入古灯庙。   “是谁!”里面的中年男子霍然站起,他竟完全没有发现此人!   在可坐地杀人的古灯庙,神魂窥测自是要保持时时开启,琴莫印却如一缕幽魂,平空出现在了门前。   纯银面具下,那双漆黑的眼睛抬起,伴随着忽然凛冽的风,中年男子在剧烈的神魂冲击下,连退两步,脸色变幻起来。   剑修的神魂可以用来窥测,也可以用来释放威压,是对面的第一场交锋。中年男子身为四阶剑客,露出敌意,却被对方的威压强行反噬!   琴莫印开口:“先前我的侍女,和你谈了一笔生意。”   “那个三阶的小姑娘?”对方不是“猎物”,中年男子的态度反倒好了起来。   琴莫印没有废话:“人呢?”   “给钱,放人。”中年男子眼皮一掀。   琴莫印随手掷出一张金票。   中年男子小心地接过,摩挲着上面的印记,脸皮上扭出笑意:“人在庙后的树下,阁下可以带走他了。”   琴莫印点头,离开。   树下,一个鼻青脸肿的缁衣青年软瘫在地,琴莫印取出一个瓶子,在对方鼻下晃了晃:“走。”   缁衣青年的眼神一瞬锐利,艰难地爬起来,跟上了琴莫印。   一路无话,直到二人跳上停在城外的马车法器。   “呼。”琴莫印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想到,澹台家的血脉,居然有沦落成奇货的一天。”   澹台也是当世一流世家之一,不过比起惯出情种的琴家,澹台家却实在“博爱”,故而每一代的主家子弟都多了那么“一些”。   准确地说,是多到没有修剑能力的主家子弟,一出生就会被遗弃的程度。   “你是何人?”缁衣青年眼皮一跳。他在香坞城行商多年,虽然用的是“澹良”这个名字,却从未有外人将他和澹台家联系在一起。   琴莫印取下面具,微微一笑:“我虽籍籍无名,但你该听说过,除了你我,上一个进古灯庙的世家子,是我二哥?”   “我哪是什么世家子,”澹良没料到他年纪竟如此之轻,不由怔了怔,“你的年纪,你是琴四?”   “是。”琴莫印颔首,任他打量。澹良不由玩笑道:“四公子却是妄自菲薄了,你自辞首席的壮举,不要说三百里,就是整个北三州,又有哪个不知?”   “沾了父兄的光罢了。”琴莫印道,他面容平静得很,言语更是直截了当,“澹兄,闲话不必再叙,我救了你,当然是有目的的。”   “哦,什么目的?”澹良颇感兴趣道。   “当然是要你效命。”琴莫印毫不犹豫道。   澹良是经商的奇才,若非这次被某个澹台家的“兄弟”的陷害,他也不至于潦倒至此——本利全赔进去了不说,自己都险些被打死。   但是前世,虽然家族没有给他任何势力、有的只是无尽的麻烦,澹良却靠着自小从香坞城这般凶地挣扎出的眼光手段,偏就从绝境中爬了出来,两年就还清了债务,再三年,就成为香坞城的首富,又五年,澹台家主亲自将害了他的“兄弟”绑了送来,屈声下气,请他回家。   澹良命人用整整五天,一点一点砸碎了那位兄弟的本命剑。剑魂人魂相连,那人的惨叫声,也响了整整五天。   而原以为是得了一大助力的澹台家,最后却被“奇商”澹良,一口一口吃下肚去。   这位未来的奸商,此时却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竟一口应下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欠你的钱,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第一卷 书院藏锋 第五章 一金万钱   “只不过,我究竟有什么本事,劳动四公子冒险至此?”知道了琴莫印的身份,澹良自然了他此时的处境。琴莫印修为尽废才几天,竟敢走进香坞城,还让他完好无损地、就这么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澹良不由感叹道:“澹某一条贱命,虽不怕死,可换位而处,我若是四公子这个年纪,绝对不会如此行事。”   “我有一些事,不能让家人知道,也不方便去做。”琴莫印道,“今日得澹兄一诺,琴四便放心了。”   澹良奇道:“就这么简单?你不用对我再下个毒、威胁两句什么的?”   琴莫印一笑:“澹兄年纪轻,做起生意来更是屡屡气得人跳脚,但人品贵重,也是真的。我虽不才,却也知商者虽不如剑修力量强大,却是一样的重视信诺。”   澹良一生为人,堪称一个真正的商人!甚至最后的选择,丝毫未辜负他世家子的风骨。   澹良微微动容:“得君一言,澹某不胜荣幸,一言既出,我自此便追随四公子。公子究竟有何要事,还请吩咐。”   “好!第一件,我要查对我下毒的人。”琴莫印直直盯着自己的第一个追随者道。   澹良一愣,苦笑道:“公子,连琴家都查不出来的人,在下区区一介布衣,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琴家虽然强大,可全都露在明面上,不及澹兄出身香坞城,于三道九流皆有接触。”琴莫印平静道,“何况,连琴家都查不出的人,不正是说明,那并非世家势力覆盖之处么?”   “对方是通过香坞城……”澹良略一沉思,吃惊道,“公子竟是知道下毒的人是谁了么?”   琴莫印点头:“我要你查香坞城在上月初五的药草流动,以及,李家!”   澹良瞳孔一缩:“李家,难怪!”   只是通过香坞城,还不足以让琴家毫无头绪至此,琴家束手,正是因为对方是他们根本没有怀疑过的人,姻亲之家——李家!   琴莫印道:“第二件事,是阁下最擅长的事,我需要澹兄挣钱。”   澹良的眼中露出神采:“挣多大的钱?”   “多少都可以,十四州之大,任凭澹兄的本事。”琴莫印再度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张金票,“我很快会再给你一笔。”   “好!”澹良扫了一眼数字,干脆应道。   “先就这两件事,有劳了。”琴莫印声音温和。   澹良点头:“公子吩咐的事,我定当全力以赴。不过……”   “不过什么?”   澹良:“不过我实在好奇,就算因为涉及公子的母家,不方便在琴家宣扬,公子又何必舍近求远?玄慕书院人才济济,哪一个不比我这手无缚鸡之力、满身麻烦的放逐之人强?”   “澹兄不必妄自菲薄,”琴莫印不动声色道,“还有,若你是问我为何要与书院同门断交,我可以答你,我要做一件事,很可能是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此事不单只涉及私仇,我不愿连累他们。”   澹良挑眉:“玄慕的学子,自然是前途光明,难怪公子要千里迢迢,来连累我了。”   “你本来就逃不了。”琴莫印语气平静,身怀圣血的世家子,无一不是局内之人。   澹良却以为他是在说自己险些性命不保的事,笑道:“是极,现在我和公子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若是我再亏一次,公子岂非是血本无归?”   “亏几次都不打紧,反正澹兄可以赚回来。”琴莫印见澹良跳下马车,也干脆地一揖,“那我便告辞了。”   “公子慢走。”澹良合袖过顶,还以重礼。   ——就在此月黑风高之夜,香坞城外这座小小的马车中,未来的格局,已在两个人随意的三言两语中初露萌芽。   ……   “还有时间。我难得出来一次。”   琴莫印此番雷厉风行,谈妥一切后,夜才过半,他略一沉思,并未回万琴城,而是驱车,转进了附近的一座偏僻小城。   琴莫印径直走进了此地的“朱家商号”。朱家也是世家,“朱门满贯”,朱家始祖圣人就是商人出身,朱家自然也继承了这种天赋,商号兴盛至今。   里面灯火通明。   “这位客人,是有宝物出手,还是来买东西的?”娇俏的丫头立刻迎了上来。   “出手。”琴莫印道,“我要卖三本道书。”   “好的,请将道书拿出,我请掌柜的品评等级。”丫头笑颜如花。   琴莫印道:“你们有纸笔吗?”   丫头微露讶色:“客人是要当场默录道书?”   “是。”   ‘三本道书,那得录到什么时候。’丫头暗暗腹诽着,面上却笑意不变,“那客人请跟我来。”   她将琴莫印引到了商号中特质的白石密室,里面笔墨齐备,灵气氤氲。   丫头悄悄嘀咕着:‘这位怪客,竟还是个跛子?’   琴莫印等了片刻,此地的掌柜便匆匆赶来,一张胖脸上笑容可掬:“大晚上的,实在有失远迎。”   被对方的神魂之力暗中刺了刺,琴莫印摸了摸纸张,露出笑意:“琥珀纸?朱家还真是大方。”   面具尚好好地戴在脸上,琴莫印当然不是有意特立独行,所以才当场默录。只是他先是赎人,又是给对方重金,积攒的月钱都花得一干二净,身上只有可怜巴巴的十几个铜子。   就连最低一级的川灵纸都买不起,怎么录道书?   胖掌柜一下试不出深浅,笑容顿时真诚了几分:“纸好,录出的道书也更完整,做买卖的可不能舍不得本钱,不是吗?”   “嗯。”琴莫印随口应道,一面手下已磨好了墨,一阵凶兽的血气散开来,“三阶兽血做的墨?唔,是玉蚀兽?”   “阁下真乃识货之人!”胖掌柜这下更信服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位捉起笔——   饱蘸墨水的笔,就这么顺着纸张,一气儿如龙蛇游走起来。   琴莫印的气息极度稳定。   才第二眼,胖掌柜就不自知地身子前倾,瞳孔剧烈收缩:好快的速度!   剑修若彻底掌握一本道书,就会在识海中、神魂侧形成一颗道种星辰,而所谓的神魂之力,正是道种星辰之力。   要默录一本道书,必须要已形成那颗道种星辰!与其说是剑修以手录之,倒不如说,那支笔完全是由神魂之力灌注!   ‘乖乖,这位是什么来头!’胖掌柜见对方一息之间,已是录完一页,更是瞪圆了眼睛,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我也曾见别人默录道书,可神魂之力能强大到达到这种速度的,怕是只有朱家的核心长老们了。’   一盏茶的时间,琴莫印就写完了半本,一字无错!   他微微皱眉,竟是在旁边又铺开一叠琥珀纸,左手取出另一只毛笔,在砚台中一顿。   竟开始双手默录。   左右两边完全是不同的内容,偏偏琴莫印呼吸沉静,速度并没有减缓一丝!   “天!”胖掌柜一时失神,惊呼出声,反应过来后,立马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嘴巴,怕惊扰到对方。   就算是他见过的剑师大人,要想达到这种行云流水的速度,也得专心致志,全力以赴,根本不可能像这位如今这样,毫不吃力地双手默录。   这位是宗,还是王?还是——   胖掌柜忍不住擦了擦汗。   速度快了一倍,琴莫印笔下的琥珀纸,很快泛起淡淡的云霞。   第一本道书成!   琴莫印深吸了一口气,面具下的脸色微微发白,他神魂之力倒是充足,这是纯粹的体力不支。   他一停,胖掌柜立马就巴巴地磨好了墨。   琴莫印再次拿起两支笔,第二本的选择便降了一等,不到一个时辰,三本道书就已完成。   “好了,掌柜的,请过目。”琴莫印放下笔,不动声色地将重量往桌子上靠了靠。   胖掌柜眼中闪动着金钱的光辉,他拿起三本除了未装订、毫无瑕疵的道书,一眼就赞叹出声:“好字!”   这字体极奇特,流动处若泛烟云,却有骨有节,这种自成一派的风流底蕴,却又是和神魂之力的强大无关了。   胖掌柜揣摩着纸上因道书新成而泛起的云霞光泽,越发觉得对方神秘了:“这三本,两本是记载剑技的道书,一本是风物志,完成度近九成八,都是值钱货啊。”   “掌柜的直接说个价吧,朱家的牌匾,在下是信得过的。”琴莫印笑道。   胖掌柜一面估量着剑技的层次,脑海里一面转着刚才自己的猜想,笑呵呵道:“阁下真是爽快人!按我的预估,这两本剑技第一本能达到地级中品,我的预算是两百万钱,也就是两百金;第二本剑技,差不多是在人级上品到地级下品之间,风物志也是人级上品的宝物水准,这两本,我按人级上品的最高报价,算二十万钱,扣除琥珀纸的七千钱,玉蚀墨的三千钱,一共二百一十九金,阁下觉得如何?”   剑修的宝物,分天地人三品,大部分的低阶剑修,除道书外,能攒下几件地级法宝就够显摆的了。   这个价钱十分公道,琴莫印点头:“可以。”   胖掌柜将三本书小心地收起,恭恭敬敬地取出金票来。这般可怕的默录完成度,对方的剑道水平,绝不是他一个小城管事可以小觑的。   琴莫印走出朱家商号后,不由微微仰头,此时沉沉的天空,正泛起幽蓝。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只灵鸽,将二百金的那张金票绑了上去,寄给澹良。   抄录道书看似一本万利,可是对低阶剑修来说,却是极度损耗神魂之力的事,很可能一天都录不出一页来。而道种星辰的积累,又是心力、时间、悟性缺一不可的极为漫长的一个过程,真到了能轻易默录的层次的剑修,往往除了为家中子弟计,也很少做这般闲事了。   琴莫印一个时辰,默录三本道书,看似夸张,却是把握之内的事。其一,他是双天赋,习双手剑,左手本就修炼不辍,就是在战斗中控制一心二用也是平常,其二,他虽然重生回少年时,失去所有灵力,可神魂层次,还是前世的八阶半圣!   剑道的领悟亦同样不会失去。   琴莫印感受着身体各处叫嚣的疲惫感,抿了抿唇:“还真是要命。”   寒石散的药性,比他想象的要凶。   他走了几步,在街角停住了。   热气腾腾的面摊上,肉香和面香混在一处,扑面而来。    第一卷 书院藏锋 第六章 不必忍让   “请问多少钱一碗?”琴莫印摸了摸身上散的十几个铜子,出声道。   “十钱,有肉有菜,汤多料足!客官来一碗?”老板正埋头剁骨头,老板娘热情地招呼道。   琴莫印坐下:“一碗,劳烦了。”   苏簟把弥神医的嘱咐记得牢牢的,琴莫印这个月但凡吃一点热性的食物,都能看到对方幽幽的眼神。   “好咧!”   面条很快端上桌,琴莫印取下面具,拿起筷子,认认真真地吃起来。   一碗很快见底。   把汤喝得干干净净后,琴莫印接过老板娘送来的茶水:“多谢。”   老板娘笑吟吟地多看了他几眼:“不谢,小郎君。”   小城极偏僻也极安静,不知怎地,琴莫印自重生起就绷得死紧的心脏终于缓了缓,难得真心笑道:“老板娘,天还没亮呢,你们都这么早出摊么?”   “你是不知道,熬汤多费工夫咯!”老板娘中气十足道,“就不说我们得先去进新鲜的骨头肉菜,和面,劈柴,剁骨头,给今儿一天做准备了,忙得咧!”   “辛苦了。”琴莫印温声道,“难怪你们的面这么好。”   老板娘道:“那可不是,曾经有位世家子,还专门从邻城带着姑娘来我们这里吃面,一点也不嫌弃。我们也算是见过世面了。”老板听见这,从骨头堆里头抬起沁汗的脸:“可不是!我当时还多给了他一碗,那位世家子还向我道谢哩。”   琴莫印微微好奇:“为什么要多给一碗?”   “哪有为什么?”老板娘撇嘴,“我家这个年轻时候也读书,对那些打打杀杀的剑修最是向往,又说什么圣人遗泽,世家风骨啦,一个卖面条的,非得学人家英雄惜英雄。”   老板一瞪眼:“就是多给一碗怎么地了?我们倒是安安稳稳地在城里住着,人家世家子为了和那些该死的兽族斗,可是从小要学一堆战争术,要守的剑律也是一条比一条……”   “你又知道了?”老板娘没好气道。   琴莫印失笑,心里泛起一阵暖意,无论如何,从那个世家的一切都被抹掉的纪元回来,听到对曾经的牺牲的好意,总归有所慰藉。   他安安静静地把茶喝完了。   “小郎君,下次再来啊。”老板娘热情道。   “好。”不知怎地,琴莫印忽然升起带苏簟来此的古怪念头。   琴莫印的身影刚消失在转角,老板就翻了翻眼皮:“呸,老娘们,就看人家长得俊。”   “你管我,老不死。”老板娘笑骂道。   “不过这小郎君的行止,倒是看起来有些气度。”老板随口道,“不过应该也没什么,真的贵重人物,哪里有这样的吃法?斯文归斯文,倒像是骨子里饿怕了似的。”   耽搁许久,忙于赶路的琴莫印,自是不知道老板二人的评价,他到玄慕书院的时候,天色早就亮透了,正准备悄悄地翻回自己的风竹轩,还在墙头,一眼就看见了急得团团转的苏簟:“……”   被抓的人和抓包的人相顾无言,都僵住了。两人面面相觑半天,苏簟居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弯起的眼角映着朝露,分外好看。   ——琴莫印很快就忙了起来。   他既带着前世的阅历和手段而来,当然不会只拉拢一个澹良,要想建立势力,各式各样的人手都必不可少。   而怀着某些不可言说的隐秘心思,琴莫印几乎是刻意在选择“没有退路”的人。   一切初起时事情最是繁琐,默录道书、修炼灵力、对掌握的机缘如何拿捏分寸,琴莫印忙得焦头烂额,居然在澹良来信的时候,才发现两周就这么过去了。   琴莫印对着信沉吟了许久,心神不属的样子。   他其实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彻底揭破此事!毕竟,打草而惊蛇,李家或许还有可利用之处;抑或,为了保持自己先知的优势,应当尽量少做改变;他的第一步,只是想要拿到李家的把柄,但若真正对上一个世家……何况,还有娘亲。   ——琴莫印曾经对李必平十分尊重,琴家更是对李家多有扶持、从不计较。然而前世,天命之子得势后,第一个对琴家落井下石的,就是结有秦晋之好的李家!   ——琴莫印少年时中毒的悬案,也是在那时被李必平得意洋洋地揭开:“当时我还深恨,浪费了那么好的材料,居然徒劳无功。好在短命鬼就是短命鬼,也不枉我日夜诅咒哪。”   少年紧紧抿起嘴唇。   这日。   琴府长公子琴衡玉的院落中,十分热闹。   琴衡玉简直是哭笑不得:“叫你照顾篱篱,你就是这么照顾的?带着她当街和人对骂?”   琴二公子气呼呼地拿着金面扇一顿狂扇:“又没用粗俗之语,大哥担心什么。”   “……这是重点吗?”琴衡玉一阵无语。   “大哥你是没听到,那些人骂四哥骂得多难听!”红衣少女义愤填膺地握着小拳头,“本来家里有李必平这混蛋,我就烦到待不下去了,结果出个门也不安生,气死了气死了!”   琴衡玉“唔”了一声,不说话了。琴莫印的这几位哥哥,举琴家之力都没有找到下毒者,正十分愧疚呢,加上琴莫印先前又做出断交这等“大受刺激”之举,他们正是最心疼护短的时候,即使严肃如长公子也不例外。   “说到小印,”琴大公子顿了顿,语气严厉道,“他最近在忙什么,不要自己的身体了吗?”   琴墨篱摇摇头,嘟嘴道:“哥哥都不和我玩哩。”   琴二公子手里扇子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从前没看小印做事这么一丝不漏瞒着我们的,难道真有什么事不成?”   “父亲闭关,我手里一堆家族的杂事呢,小烨,你闲着没事就去关心关心弟弟,别整天带着篱篱胡闹。”琴衡玉揉了揉额角,“记得告诉他,病中不能多思。”   “嗯。”   琴二公子闲得发慌,他出了长公子的院门,想了想,便往风竹轩走去。   没料到在风竹轩外不远处的亭子里,琴二竟看见了倚阑侧坐的苏簟,见她神情,他下意识一顿:“苏姑娘。”   苏簟站起身,见礼道:“见过二公子。”   “你怎么,心情不好么?”琴二公子问,“莫非是李必平那厮又来烦你了?”   苏簟摇头,勉强笑道:“我现在听公子吩咐,但凡李公子出现在视野内,立刻就开剑技避走,哪里又遇得到他了?”   “小印这法子倒好,”琴二公子笑起来,“那是为什么这么闷闷不乐的?”   “只是有点不解,还有点不甘,”苏簟犹豫了一下,“二公子不妨去问公子。”   琴二眉头一掀:“哦?”   苏簟小声道:“如果说,明明已经查到……”   她住了口,但琴二公子眼神却凛冽起来,抱拳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他大步走进了风竹轩。   琴莫印从一堆墨香浓重的纸张中抬起头来:“……二哥?”   对方脸色苍白,琴二公子一见之下,眉头更拧得死紧,他目光飞快扫了一圈,一向没个正经的脸色竟如琴衡玉般严厉起来:“录这么多道书,病不想好了是不是?”   琴莫印原没料到他突然来访,此时呆了一呆:“二哥,我早好了,不过是被拘在府里,闷得慌,随便录些。”   “你的字真是越发出彩了。”琴二公子目光落下,琴莫印登时心头一跳,勉强笑道:“大约是最近闲出来的。”   琴二公子点点头,正在琴莫印松了一口气时,对方忽然开口:“是谁下的毒?”   “啊?”琴莫印猝不及防怔住了,琴二目光死死盯住他,半晌才叹出气来:“原来你真的知道啊,小印。”   琴莫印一阵沉默:“……”   “你在想什么呢?”琴二公子有点无奈地勾勾嘴角,“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可就差没把万琴城的天掀过去——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带了六个同阶,把一个犯了事的世家子狠狠揍了一顿,断了他不知道有几十根骨头,对方长辈找上门来,娘要揍我,却被父亲拦下了,你知道父亲说的什么?”   “父亲说什么?”   “父亲说,小烨没有错,为什么要怕惹麻烦?”琴二公子直视着弟弟,“大哥说你多思,我看也是,可我琴家之人,我琴华烨的弟弟,有什么值得多思的?小印,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更不必对任何人忍让。”   琴莫印目光缓缓抬起,漆黑的眸子微亮:“二哥教训的是。”   是了,或许是他还没有习惯,他已经不是前世的那条丧家之犬了。他背后,是整个北面琴家!琴家最辉煌的时候,当世无人敢掠其锋芒。   那些不属于光明的部分,或许他到死都要瞒住,但是,李家——   “二哥,我想去给娘请安。”琴莫印说。   半个时辰后,李氏起居的主院中。   “砰!”茶盏重重掼在地上的声音。李氏剧烈地抽着气,显然是气得狠了:“好,好啊!好一个姻亲之家,我的好哥哥,我的好侄儿!”   “娘亲切勿为那些人气坏了自己。”琴莫印温声安抚道,他从翻过一只新瓷杯,起身斟茶,“娘,此事除我和苏簟之外,并无他人知晓。哥哥们也都被我瞒着,一切处置,由娘决断。”   李氏望着垂头奉茶的幺子,心里难受:“小印,你莫非还想压下去不成?”   琴莫印犹豫了一瞬:“那终究是娘的亲人。”   “我没有这样的亲人!”李氏胸口那把火腾地烧起来,“今日他们要害死我的孩子,明日呢?是不是就要毁掉我的家?!”   琴莫印沉默了片刻。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李氏捏着那张药草单子,指节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不要怕娘会难做,娘没有那么脆弱。凭他是谁,也没有让我的小印受委屈的道理!”   李氏风风火火地打开门,高声道:“来人!请所有人去明玉堂一坐,特别是‘李家主’和‘李公子’!”    第一卷 书院藏锋 第七章 琴李对峙   就在这一日,琴府的明玉堂上。   李必平懒洋洋地踱进来,打了个哈欠:“姑姑,什么事啊,不能明天说。我还在被窝里呢,就被吵起来。”   琴长公子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脸色一黑。昼寝,显然李必平昨夜又去眠花宿柳了。   李家主也道:“是啊,来找我的小厮火急火燎的,吓我一跳呢。”   李氏冷笑道:“我今儿才是被吓一跳呢。”   “那关我们什么事……”李必平小声嘀咕道。   “闭嘴!”李氏重重地一拍桌子,震得李必平一抖,“我见过无礼的,没见过你这么没教养的!”   李家主皱眉道:“妹妹,你有什么不爽快,别拿孩子撒气。我知道了,你是嫌我们住久了,来敲打我们了是不是?唉,从前我们来往多密切,你也没说什么呀,我就知道,这人心啊,最容易变了……”   “你也给我住嘴!”李氏显然被气得失了智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伸出手指,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琴家几子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娘,我来说吧。”座位上,琴莫印平静地理了理青袍,站起身,几位兄长纷纷投来担忧的目光。   ——不安如蛛丝绞上大脑,李必平的心脏忽然疯狂跳动!   琴莫印开口,语气几近轻描淡写:“简单来说,就是琴四年轻气盛,表哥看不惯,便下了毒,想‘教训’一下我。对了,那种毒的症状,便是在手臂上浮出大片青紫勒痕,先是侵蚀掉所有灵力,然后沿着脏腑一路烧下去,令人如被火焚。”   这段直接明了的话一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霎时间,明玉堂中,静得落针可闻。   事发突然,李必平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颤着手指道:“你、你血口喷人!”   琴长公子倒吸了一口冷气:“是李必平对小印下的毒?”   这可不是什么“教训”,若非琴家传有异宝,李必平此举,无异于谋杀!   李家主反应得快,急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是说没有找到下毒的人吗?”   琴莫印直视这个正一脸忧心关切的中年人:“我倒希望是误会了。可是不是误会,舅舅不是该最清楚吗?——毕竟是舅舅亲手调制的毒药呢,不知舅舅房里那味当世独一无二的九转落星草,可还安好?”   琴莫印慢慢地前踱两步,左脚微跛,中年人却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李氏怒哼一声,将李家在那个初五,于香坞城买卖药草的单子丢了出来。单子飘落在地,李家主只略微扫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琴二公子捡起那张单子,目光一瞬间深不见底。   青衣少年转身,手袖在宽大袖子里,对着李必平微微一笑:“表哥是嫉恨我吗?”   毛骨悚然!   李必平只觉砰地一声,崩到极限的神经,瞬间断裂!这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气势,而是真实存在的、针对他的阶位威压——   ‘明明他才刚刚从头修炼……不可能、不可能……’   明玉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李必平一瞬间汗湿脊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感觉到!   这种碾压性的可怕威压——   就像站在琴越面前,那种不可匹敌、居高临下,足以让人绝望的威压!   “呼……呼……”不能自控地,李必平身上爆出火相的赤红灵力。   !!   然而在琴家人的眼中,这种敌意,无异于火上浇油!   李家主脸色灰败,咬牙切齿道:“必平,你做什么!”   琴莫印收回神魂之力,骤然闭上眼睛,掩住慢慢变红的黑色瞳仁。那方才最后一眼的时候,他眼中的李必平,甚至仅仅是一些红色的、扭曲的线条。   琴家长兄注意到了琴莫印闭目的动作,一时若有所思。   明玉堂的地上,灵玉生光,冷冷地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李必平被激起通身火相灵力,心里亦是咯噔一凉。他不傻,这里可是琴府!   李必平嘴里发苦:‘可是,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这种威压?’   ‘要成就这种可怖的威压,我平生所见之人,只有北越王能做到,莫非琴城主没有闭关,而是信了琴莫印的话,直接出手了?’念及此,李必平身上的火相灵力瞬间消失,两股战战,竟是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了。   那可是八阶半圣,北面第一高手!   “废物,废物!”李家主瞪着吓破了胆的李必平,面皮抽动。   李必平失声道:“是琴城主!”   李家主怒斥:“城什么城主!”   “就凭你,也需要劳动我夫君出手?”李氏讥刺道。   “李必平,很好。”僵硬的气氛中,琴二公子突然开口,他左手扶了扶自己的明珠冠,右手呛啷一声抽出剑来!   害了他的弟弟,还敢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是吧?!   剑刃泛过雪亮的光,杀气凛然。   李必平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忽然尖声道:“世家盟律在上,恩仇有主,你们不能杀我!”   李家主六阶剑宗的威压也放了出来,他铁青着脸望向李氏:“妹妹,小印和必平的恩怨,该让他们自己解决。”   李氏按住佩剑,注视他的眼神无比陌生,李家主头皮一炸,咬着牙继续道:“小妹,莫非你真要违背盟律?”   “哼,大哥现在倒想起盟律了?”李氏冷冷道。   和世家子个人所遵从的心之戒律——剑律相对的,圣人为了限制世家力量,保存世家传承,将所有世家组成世家盟,制定了针对世家中人的盟律。其中就包括世家间不得开战,世家子不得因私动用家族势力种种条例。   心脏震如鼓点,千钧一发之际,李家主的口才,反而更加顺畅:“必平说的,盟律第二十二,恩仇有主,双方互决,未死,不得报复。”   “盟律第二十五,不得以大欺小。”   “盟律第二十九,不得残杀。”   琴莫印没什么表情,他三个哥哥却一个比一个面如寒霜,杀气愈烈。李家主虽修为远胜于这些小辈,却情不自禁发毛起来:“妹妹,此事我无话可说,来日小印修为恢复,自可与必平了断,就是偿命,也是应当的,可那是他们的事!”   他死死咬住私仇私斗的条例。   李氏大怒:“若小印没有被你们暗算,几个李必平配他杀的?”   “娘,别气。”琴二公子摩拳擦掌道,“谁说我要报复?我只是想和李表弟好、好切磋一下。”   他刷地一剑,带起片片残影!   李家主嘴角一抽,却僵硬地站着,没有出手。   灵力层次碾压之下,李必平毫无还手之力,痛呼一声,脸皮被划出血珠。琴二公子倒转剑柄,又是一击,将人重重掼在地上。   琴二公子冷笑:“表弟果然除了会阴诡之事外,不堪一击啊。”   一面说着,一面毫不客气地痛揍李必平。   一时间,除了粗重不一的喘息和惨叫,所有人就像突然聋了瞎了一样,看不见那张很快肿胀的脸、听不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十分安静地对峙着。   古老的明玉堂,第一次染上血色。   “好了。”琴莫印见二哥打得有些累了,温声道,“没的脏了家里的地。李家主说得不错,到时候,我自会与李家人理个清楚。”   琴莫印没有说要向谁报复,而闻此一言,李家主居然有心惊肉跳之感!   李家主不由恼羞成怒,暗暗咬牙:‘琴四再好的天赋,从小的基础毁了,身上又有残毒,能追上必平已是极不可能了,还敢威胁我不成?’   琴二收手,长公子也沉下脸来:“滚吧,这般阴险恶毒之徒,琴家不欢迎。”   之后数日,万琴城中,风起云涌。   李家事败,李氏第一个暴怒,迅如雷霆地断绝两家所有的产业往来,琴李姻亲之家,就此分崩!   两大世家的闹剧,轰动一时。   “城主夫人的娘家人,竟蓄意谋杀血缘之亲,当真是丧心病狂。”   “是啊,之后居然还能毫无愧色地、像往常一般借住,确非常人所能。”   “据说查出来李家渗透了琴家好多产业,还不知道有多少细作没拔出来呢。世家的水也很深啊。”   “难道仅仅是因为嫉恨?”   “琴李两家差距太大了,李家主未免心态失衡。”   “可是李家对琴四公子出手干嘛?他可是幺子,又未及冠,什么都不干涉的。”   “听说是李家嫡子心胸狭隘,自小被压了一头,所以忍不住提前下手了。”   “提前……嘶。”   “嘘,邸报上没写,是我在琴家商铺里管事的兄弟说的。夫人在李家有些心腹,彻查之下,竟有蛛丝马迹表示,李家的长远之计,是把琴家的嫡系都害了,再仗着亲戚的便利,以蛇吞象。琴小公子不过是第一个哩。夫人都快气疯了!”   “怎么可能?李家也配?”   “我也说是痴心妄想,可据说真给他弄出不少幺蛾子,这次不就成了?”   “这琴四也真够倒霉的,被自己的亲舅舅害。”   “要我说,琴四也是自作自受,一个多疑背义之人罢了。真想看看他如今的脸色。”   “现在水落石出,可惜他没有反悔的余地咯!”   邸报满天飞,奇就奇在,琴家最坐得住的一个,反而是事件中心的琴莫印。    第一卷 书院藏锋 第八章 黄泉先生   琴莫印平静地做着自己的那一件“大事”,前世,血肉横飞的天下共诛都经历过,这一点名声、议论,于他而言,实在不痛不痒。   即使不借助琴家之势,琴莫印建立势力,重生的优势依旧很大。   他曾流亡天下,熟知诸多形势人物,而许多即将发生、巧合离奇的机缘,于他而言,就像一本摊开的书。   而以他的神魂,几乎可以提前察知一切危险,琴莫印在禁足之中,都敢一夜奔赴香坞城,等回到书院,更是暗中游走四方。   他重生之后,诸事繁杂,只觉日子就如车轮般,不断向前滚去。   转眼之间,就过了三年。   如今,名为血蛟楼、做着“明面上的生意”的新兴势力已经崛起,分支遍布北、西六州!   香坞城中。   秋霜如刀,一个中年剑修站在香坞第一富商的门下,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他已经足足站了两个时辰了。   那扇雕金大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   侍从打扮的三阶剑士,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进来吧,主子现在有空了。”   中年剑修面色一喜,忙颠颠地跟进去。   白石铺成的地面宽敞无比,没有寻常大户的弯弯绕绕,侍从带着他一路径直穿堂,便来到了一间高屋。   宅子的主人就负手站在窗边,他一身衣履金玉琳琅,极尽奢侈之能。   中年剑修开口,语气讨好:“见过澹公子。小人自知三年前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阁下,可这一年来进上的节礼不断,早已夹起尾巴来做人了,澹公子莫非还不肯原谅则个?”   对方正是当今名动三十城的年轻“奇商”,澹良!   澹良笑道:“兄台说哪里的话,我今日是真的忙。兄台的心意我都收到了,你要我办的事,也不是不可。”   他如今格局大不相同,是真的不在意那点旧怨了。   中年剑修大喜:“多谢澹公子!不知,那个,澹公子什么时候能为我引见?”   澹良道:“现在就可以。”   中年剑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谄笑道:“澹公子果然面子大!咱们香坞城中,也就只有澹公子,能带人进血蛟楼的金玉部了。”   “跟我来吧。”澹良听着中年剑修滔滔不绝的吹捧之言,心底暗笑。他就是血蛟楼的长老之一,哪来的什么面不面子?   血蛟楼当然不只有负责“明面上的生意”的银铜二部,金玉二部、雁堂、暗部……潜在水下的,哪一个都比银铜部的地位要高。   只不过,想和血蛟楼“做生意”的人,常常不得其门而入罢了。   澹良带着中年剑修,从一个珠宝铺子穿过去,三折两折,进到一间窗户都被黑纸糊死的破屋。   里面伸手不见五指,诡秘至极,中年剑修堂堂一个四阶剑客,竟两股战战起来——他感觉到一种阶位威压。   “来生意了。”澹良和榻上躺着的人打了个招呼,又对中年剑修道,“你和他交涉即可。”   榻上的五阶剑师翻了个身,梦呓般地道:“我猜猜,杀人,还是买消息?”   “杀,杀人。”中年剑修的声音有点抖。   “摸到桌子了吗?上面有纸笔,写下来。”那剑师声音慵懒,“澹良,你来得倒巧,那位今天也在香坞城。”   “那我去见他。”澹良拍了拍中年剑修的肩膀,“兄台自便。”   脚步声干脆地远去。   中年剑修摸黑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只觉安静得可怕,不由小心翼翼地出声:“那位是……”   “自然是血蛟楼主。”榻上的剑师冷冷道。   “啊。”中年剑修不由露出艳羡之色,这位血蛟楼主极度神秘,澹良竟能见到他,看来这位富商虽不修剑,却实在不可小觑。   从破屋出来后,澹良熟门熟路地通过了几道关卡,消失在另一座黑漆漆的屋子内。   他扭动机括,进了地底。   地底有十几间石室,墙壁上嵌着人级的灯烛法器,光线昏沉。   远处似乎隐隐有人声响动,走得近了,澹良才听清说话的声音,不由惊咦出声:“今天竟有新人吗?”   公子已经许久不捡人了。   “这位就是血蛟楼主?”是童子清脆的声音。   澹良停在最里一间、敞开的石室门外,扣了扣门。   “进来。”   主位上坐着的人,似乎整个陷进了盖在身上的青色大麾里,苍白的面孔没进阴影。   “你们去吧,小丹天赋不错,好好教她。”那人声音温和。   牵着童子的剑修应诺,和澹良照面见礼:“澹长老。”澹良一眼就认出这是公子一年前在古灯庙买下命的剑客,便回了一礼,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公子很冷吗?”澹良看着主位上年纪极轻的人,光是看着,就觉得从骨头里冷起来。   “还好。”青衣人拢了拢衣襟,抬起头,微微笑道,“澹兄,你如今的品味,可真是越来越浮夸了。”   “会吗?”澹良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行头,“我觉得很有气势。”   “就差没把脸皮上也镶一层金银了。”青衣人笑道,他左手正把玩着袖剑,那柄凶残的古剑“停雷”,就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中来回跳转,剑刃不时擦过指尖,看得澹良胆战心惊。   “换身衣服,我正好有一件事。”像是在说顺手而为的小事,可那双狭长的凤眸,颜色却愈发幽冷起来。   这一日,西三州的凤梧城,某条无甚出奇的小巷里。   车轮缓缓转动的声音。   易容后的澹良,满面疤痕,活像炼狱随侍的修罗。他手下推着一辆机括精致的轮椅,上面坐着一个人。   一个戴银质面具的人。   那人露出的眼睛被易容药物粘得狭小,一身玄色夹衣十分厚重,束着古板的冠,就连手都糊了一层药,伪装得严丝合缝。   “这里和万琴城很不同呢。”那人说。琴家强大,万琴城的街面,皆用混了桑田砂制成的青石板铺路,其强度可承受五阶以下剑修攻击。而凤梧城虽也是大城,街面却只是普通泥土,此时此刻,正在细雨中湿润着。   两辈子,他还是第一次来某人的发家之地。   “快到了。”那人说。   澹良点点头,在路口处,手下忽然加速,轮椅滚过湿泥,泥点纷纷溅到一边的小摊上,污损了摊上的不少话本。   “靠!”摆摊的年轻人脱口就要骂,“谁这么——”   年轻人抬头,瞬间收声。   不止是因为澹良的恐怖面相,这年轻人眼光毒辣,迅速便看出,轮椅上这位身家不凡!——对方一双手布满剑茧,身上的绸缎都是上好的质地做工,脸上的面具材质更绝对不是镀的。   “见过前辈。”年轻人面上恭敬无比,拱手弯腰,行了个不规不矩的剑修礼仪,心里却暗暗兴奋:是机缘!   那人吐息森冷,缓缓道:“你倒知礼。这些话本多少钱,我赔给你。”   年轻人正色道:“不瞒前辈,这些家传的话本,我不过随便卖卖罢了。前辈如此气度,想必是有身份的人物,绝不会故意为之,此事便算了吧。”   澹良暗暗翻了个白眼。他经商多年,一眼就看出,这些话本纸张的黄脆都是做出来的,所谓陈年珍本,不过是骗骗外行人,他甚至可以断言,作假的人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孤本善本。   他都如此了,那人家世底蕴更深,又怎会不知?   偏偏那人出口的语气却带着欣赏:“小子如此年纪,就能懂重义轻利,会结善缘,将来必成人物。只是可惜你先天经脉有堵塞处,难以引剑魂入体,若得人引路,踏入剑道,前途定不可限量。”   陌生人夸张的褒奖,对其他人来说会有些突兀,这年轻人却觉这位前辈眼光切中、出语中肯,全然符合他自诩潜龙的心态,当即大喜过望!   年轻人迅速而果断地“扑通”一声跪下:“闻道有先后,前辈定是慧眼识英雄之人,还请教我!”   “……什么?”那人顿了顿,袖中十指忍不住微微扭曲。世家家训,可跪者,惟圣、亲、师!   澹良也吃了一惊,这膝盖软得闻风而倒的小人,竟毫不羞惭地自诩为被识之英雄,还真是……   年轻人摸摸头,有点腼腆地笑起来:“我实在是太想修剑了。呃,您若不愿教我,留个名姓也好,我好和朋友们吹嘘,今天见到了一位大人物。”   却是以退为进,令气氛顿时亲近起来。   “你称我黄泉先生即可。”   黄——泉——先生。这四个字,那人说得极慢。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跪在地上,一脸的惊喜崇拜,似对黄泉先生的名号如雷贯耳一般。他半天才道:“我姓齐,身边朋友都叫我阿皮。”   澹良忍不住伸手按住自己的嘴角,他也才刚知道这个名号呢,这年轻人天衣无缝的演技,可真是上天给饭吃。   黄泉先生点点头,道:“难得我看你顺眼,不如就助你这次,对我也是举手之劳。”   齐皮心下狂喜,立马打蛇随棍上,巴巴地磕头三响:“多谢前辈!”   黄泉先生从袖中掏出一块赤红玉牌:“这是血蛟楼的令牌,我今日还有要事,你拿着这个,报我的名字,自然有人会帮你,选一把剑引剑魂吧。”   “走吧。”他淡淡道。   “是。”澹良恭敬应道,推着轮椅往巷外走去。   ‘哪来的傻子,这么好骗!果然关键时刻要沉住气,欲擒故纵,把握微妙,这才是真正的骗术。’齐皮心里暗自得意,却仍跪立在他们背后,大声道:“阿皮虽不才,但前辈今日指点,恩同再造,他日必当回报!”   “……”轮椅的车轮转动,几折之下,澹良就扶着那位上了马车,缓缓驶出了凤梧城。   高悬的凤梧城三字旗,在风中烈烈作响。   黄泉先生凝视片刻,忽然放下了车帘,冷冷一笑。   ——凤栖梧桐,圣帝出世。史书是这么写的,可你也配?   澹良笑道:“那小骗子还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他素日行止呢!”   “那骗了骗子,我也是个骗子了。”黄泉声音转为温和,他取下了面具,揭开易容。   血蛟楼主,黄泉先生,正是琴莫印。   “这怎么能比。”澹良随口道,他开始追随琴莫印,是因为有恩,但一晃三年,他也算是对这位彻底服气了。身为琴四公子的心腹,澹良很快就清楚,琴莫印身上连凡人也能感觉到的强大气息,虽然是真正的神魂层次散发,但也仅此而已了。然而从当日入古灯庙开始,琴莫印便不断游走在这些生死一线之地,居然举重若轻,生生从众多势力盘踞之中,博弈出血蛟楼的今日来。   琴莫印常常面对的是只要一念就能瞬杀他的人,这可不仅仅是镇定二字能概括的,说是不要命还差不多。   澹良笑道:“公子可比骗子厉害多了……唔,说是疯子还差不多。”   “多谢夸奖。”琴莫印失笑。   “怎么,咱们血蛟楼的‘钱袋子’,觉得跑腿跑得辛苦了?”琴莫印见澹良渐渐出神,笑道,“推个轮椅罢了,看你天天坐着点钱,也是无聊。”   他为了完成伪装,确是顺手抓的壮丁,一是因为关系天命之子,他需要一个绝对信任的人,二是,此事也确实没有什么难度。   “没,我只是觉得公子这次的伪装,太彻底了一点吧。”澹良道,琴莫印的跛足在反复训练后,其实并不十分明显,“轮椅这还是第一回。”   这三年来,为了血蛟楼,琴莫印不是第一次行这故弄玄虚之事,怎么似乎今日的对象,尤为特别?可他怎么看,都看不出那小混混身上有什么值得慎重的啊?   “小心无大错。”琴莫印笑意温和,那可是他一生最大的敌人!    第一卷 书院藏锋 第九章 记忆封印   到了邻城的血蛟楼所在,仗着两人相熟,琴莫印抓完壮丁,毫不客气地就逐客:“你可以走了。”   “公子接下来去哪里?”澹良也知自己没有灵力,更没有什么古怪的神魂之力,干脆地跳下马车。   “禾城,”琴莫印倚着车厢,“簟儿来信,雁堂消息,士子试开启,李必平要来万琴城了。”   禾城正是李家的大本营。   澹良吃了一惊:“他竟然敢?”   李必平三年前可是从万琴城中抬出去的。   “士子试中,考生受绝对保护,他有什么不敢的。”琴莫印道,“附近十几个小城的书院都没有资格颁发文牒,他是必定要来万琴城参加士子试的。”   士子试是剑修离开书院的最后一道考核,举办之期不定,但只有通过士子试,才能取得文牒。剑修可凭文牒入住驿站、投身门客,而对于世家子来说,文牒则是家中准许游历的许可。   ——琴莫印这种偷溜出来的不算游历。   澹良道:“那是得去看看,士子试上人头混杂,李必平一定会有所动作。”   “当然,我们可是死仇。”琴莫印一笑。   “公子保重。”澹良行礼,看着马车远去。   马车在官道上飞驰,两边的景色急速退去。   凤梧城和禾城相差两州之距,这一日的折腾下来,琴莫印到达禾城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他早在城外就收起了马车,身上虽还是黄泉先生的玄衣,易容却换成了一张让人见之即忘的脸。   细密的暮雨下,路人皆行色匆匆,琴莫印拢着衣领,走在去往血蛟楼的路上。禾城当然也有血蛟楼,虽不如在凤梧城渗透得深,却也比寻常城池多了两倍力量。   忽然之间,他脚步一顿,脸色倏地一变,左手食指颤动,竟是不自觉握住了袖剑。   琴莫印抬起头,头顶某种奇异的兽形虚影,就在那一瞬间、布满暗沉的天空!其身似鱼,羽翼却若飞云。   与此同时,许多剑修也仰起头来!   街上的剑修议论纷纷。   “城池之中,怎么会看见凶兽?圣人封印被破了?”   “不,这虚影只是投射,并非实体。”   “万兽图鉴里没有这种凶兽!”   “书里未记载的,未必就不存在。”   “不对,即使是上古,这种凶兽也不可能存在。看这投影,光是脊背就长达数千里,就是上古时绵密十倍的灵气浓度,也支撑不了这一只兽的鲸吞!”   “莫非这兽影是假的?”   雨点越来越大了。   琴莫印的目光凝住,轻声道:“它是……真的。”   “它是真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就在刚刚,第一时间发现天空异象的,并非是自己的神魂之力,而是——异宝!   这是异宝第一次主动产生反应。   识海动荡不安,莫名的熟悉混杂着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鲲鹏。”两个迥异于寻常的古怪字眼、自琴莫印唇舌剥离。他的神情竟与往昔对兽族的厌恨截然不同,是某种混着怀念和痛苦、恍惚难明的情态。   ——而李家的马车,此时正转动车轮,碾过长街,与他擦肩而过。   大雨忽然如注。   琴莫印喃喃道:“它是真的,可我怎么会知道?”   记忆中空白一片,他曾阅遍世间大半道书,神魂侧诸星环绕,却从未见过有这幻影的记载。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   随着巨兽的幻影渐渐消失,天空中,电闪雷鸣!   接近恐怖的暴雨。   衣衫破旧的小孩子被雨水模糊了视线,狠狠撞到琴莫印身上——剑修当然不会被这一下撞倒——小孩子踉踉跄跄爬起来,抹了把脸,脆声骂道:“有病!”   琴莫印浑若未觉地僵立着,雨水打在他脸上,他居然……像是在笑。   鲲鹏的幻影彻底消失。   那双眼睛闪动的鲜血颜色,渐渐稳定下来。被撬动的记忆,再度被严丝合缝地被封印。   琴莫印清醒过来。   他继续走向血蛟楼。   ——楼里的人见了他,自是大吃一惊。   这里的负责人苦笑连连,忙不迭又备热水,又递姜汤:“公子害我!要是苏姑娘知道你在这病倒了,我们可要头疼半年!”   “别向苏姑娘声张不就成了,我报个方子,你速去煎了来。”琴莫印接过姜汤,手腕一转,一饮而尽。   入夜。   琴莫印盘膝而坐,集中意念于一点,不断向后坠去,很快就完成内视,“看见”了自己的识海。   识海是人神魂所在,也是剑修修炼的根基所在。通过将剑的核心——“剑魂”引入识海,剑修即可通过剑魂,将天地灵气炼化为己身灵力。   此时此刻,琴莫印凝神见魂,他以神魂之躯,见识海中一长一短、风雷双剑的剑魂高悬,古剑煊赫不凡的气息,正与自己隐隐链接。   双剑魂旋转,不断将灵气转化成气态灵力,流入正下方的“灵力池”,灵力池则将灵力输送至四肢百骸。   念头一动,琴莫印低头,看向神魂的心脏处。在那里,一颗黑白阴阳鱼的珠子,正滴溜溜地旋转着。   少年时,它曾救他一命,也曾引来天命的疯狂杀戮,到最后孑然一身时,却只有它陪着他,横渡生死。   “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又为什么忽然被引动?”琴莫印微微迷惑,就算记忆被自己亲手封印,他也很容易就猜到,今日幻影的异常,他的异常,绝对是和琴家的这件世传异宝有关。   “如果说,那只巨兽,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话……”   一夜过去。   李必平已经动身,琴莫印这次来禾城,自是无功而返。待了一日,他便打道回府了。   马车进入万琴城的时候,正好是天刚破晓之刻,琴莫印换回了标志的青衫,晨曦的光照在他脸上,又是那个行走在光明下的世家子了。   他直接回了玄慕书院。琴莫印虽自辞首席,可身为琴家嫡子,他在书院中依旧有一个单独的院落。   “吱呀。”推开刻着龙飞凤舞的“琴”字暗纹的小院院门,琴莫印脚步不停,向房中行去。   房内,赫然端坐着一个闭眼打坐的青衣少年。   琴莫印掐诀,青衣少年化回纸偶,飘到他手中。   “公子回来了?”苏簟闻声而来,少女一身宛如流云的水蓝长裙,束腰似不盈一握,只清清的一眼望过来,就如诗如画。   ‘奇怪,总觉得恍如隔世。’   用过早膳,琴莫印再度走在书院中的时候,隐隐有一点恍惚。   ——许多的声音,无心或有意地,就这么飘进了他耳中。   “又输了?我都输习惯了。”   士子试在即,此时的玄慕书院,虽然没有被夺去举办资格,但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十大书院之一了,当年之事就像是一个转折点,此后玄慕人事混乱,种种书院间的交流、大比,便屡屡敬陪末座。   “若咱们这次通过的士子试的人多些,应该会提一提排名吧。”   “做你的大头梦吧。你看见小甄的脸了没?肿得像猪!同门之间都争勇斗狠的,谁还在乎这劳什子士子试。”   “叶老大也不管。唉,他的性子,是放诞粗疏了些。”   “呸,叶老大是不会管书院,可也比某些心里根本没有书院的人好得多!”说话人的目光几乎要刺到琴莫印背上。   “人家都满不在乎,你气什么?”配合的声音也大了一些,“你记得不,当年杨师兄他们连输几场,叶老大独木难支,回来的时候,杨师兄简直是气疯了,指着那位的鼻子就开始骂,骂得可比咱们有水准多了,人家连眼睛都不动一下的,可是一点也没生气。”   琴莫印走了一路,这样阴阳怪气的讥刺便也跟了一路,或者说,这是自三年前开始,就因为他的沉默而愈演愈烈的一场冷战。   ——如果不是他不肯拔剑,估计还不只是冷战。   琴莫印习惯性地勾起嘴角。血蛟楼之中,最强大的就是负责情报的雁堂,书院里的这点风声,他当然一清二楚。   他们说,“那不会生气的跛子”。   琴莫印略有一点分神,在岔路上跟一个风风火火的绿衣小姑娘撞了个正着。他倒退了两步,下意识扶住对方手肘,轻轻托了一下她。   小姑娘抬起头,揉着额角,瞬间眼前一亮:“琴师兄,你出关啦!我就是来找你的,快跟我来!”   琴莫印有点吃惊:“柳师妹?”   这位柳师妹可是因他断交被生生气哭了,他也许久未见对方,怎么今日的态度……   大约琴莫印实在是被骂得够惨,居然因为这平常的态度,而愣在了当场。   柳师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半拖着就走——这位柳师妹的力气,简直和外表完全相反。   她嘴里还咕咕哝哝个不停:“不是我们书院要办士子试了嘛,明青书院的人也来万琴城了……这个小书院就没几个好东西,这两年一直挑衅玄慕,也不看看,凭他们也配……刚才他们的首席直奔叶老大那去,好多人也去了……闹得挺大。”   “什、什么闹得挺大?”柳师妹步子越来越快,琴莫印只觉自己的手腕如被铁钳箍住,与此同时,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肺部——他服食寒石散长达三年,体质早被破坏得干净。   “哎呀,我说不清楚!”柳师妹暴躁道,“反正叶老大有麻烦了,你跟我来!”   柳师妹说着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琴师兄,你怎么轻飘飘跟个鬼似的。”   琴莫印叹了口气,为了不再踉踉跄跄地跟在这位怪力小师妹的身后,无奈地运转灵力:“总得先知道发生了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