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蛊断三生 楔子 亡卜 民国十五年,腊月二十四,是夜送灶神,备旧灯檠,以竹筷作杠,小儿糊纸轿,载灶马,焚送门外,以祈来年家运昌盛。 千古镇,齐家大宅内外一片繁忙,十岁的齐敏好似脱缰野马,在一群忙碌的门徒中穿梭,人还未进后院,脆亮的声音已经在院子里打了个来回。 “老祖宗,老祖宗……” 齐敏还未冲进灶房,一双大手将他从地上捞起来,在半空中打转,黑脸的中年汉子故作凶相道:“吼个蛋儿哟!没看到阿爷在补灶?当心他把你填进灶膛。” 齐敏的视线越过黑脸汉子的肩膀,伸长脖子向灶房里探去,橘色的夕阳穿越高墙和树梢,斑斑驳驳落在灶房中,阴暗之下,一个半明半暗的人影端坐在灶膛前。 老人已是仗朝之年,身子却格外硬朗,一件白色麻布长衫穿在身上,肩背的线条清晰笔挺,挽起的袖口下,一双手略显干瘦,筋脉在皮肤下隐隐欲出,此时那双手正捏着一把泥铲,小心翼翼清扫过炉灶上的积灰后,他双手捧起一只泥坛。 齐家有百年基业,这只蛊坛也有百年历史,坛口上,斑驳的青螣蛇纹若隐若现,以蛊涎和虫巢腐泥混合而成的材料有着特殊的质感,再加上那线条简洁却特有一股龙蛇之风的青螣纹路,令不过一尺宽高的蛊坛有如上古神器般,透着神秘,所有凹凸纹路间,浸满了整个齐家蛊族百年间的沧桑炎凉。 老人抚着蛊坛上的细纹,仿佛隐约可听到蛊坛中的青螣蛇蛊隐隐响动,他稍稍顿了顿神,又不禁长叹一声,是,这里曾经炼就了齐家最引以为傲的青螣蛇蛊,但现在已是蛊去坛空。 属于齐家的巫蛊时代,早已过去。 齐家禁蛊已有三十余年,自从当年他一声令下,命齐家所有后代及门徒再不许涉手巫蛊之术后,传承数百年的齐家青螣蛊门就这样停滞在他的手上,百年间以蛊为伴的齐家自绝所有精妙蛊虫,直至如今回想起那场面,仍惊心动魄。 也是那年,他的手纹上,多了一道断痕。 而今,每年腊月二十四送灶神的日子,他都会来修缮灶膛,亲手擦拭这齐家仅剩的唯一一只蛊坛。 他是齐秉医,八十四岁,齐家当家人,齐家三百门徒心中的老祖宗。 齐敏大概是齐秉医表兄或是表弟的什么后代,绕来绕去太远的关系,也就懒得去弄清了,齐秉医这一脉虽为齐家主脉,但膝下子孙皆为单传,独子齐以参加甲午海战一去不回,三代单传的亲孙子齐孤鸿也被他送往国外留洋,倒是旁系发展得人丁兴旺,有如繁茂的枝叶缠绕在他这一根主脉周遭。 齐敏此时被黑脸汉子横着抱在肩头,凑在黑脸汉子耳边轻声道:“阿彦,你可是齐家的门徒,怎么让老祖宗自己动手擦那破坛子?” “嘘!不许胡说,今日是灶王爷回天庭的日子,灶王爷可要把咱们说的话都带上天给玉帝佬儿听的!”阿彦说着放下齐敏,“你,慌慌张张突然跑来是为什么?” “对了!”齐敏吐了吐舌头,突然一拍脑门儿,“他们让我来通禀老祖宗,是阎喜来了!” 阎喜,这两个名字灌入阿彦耳中时,他的双眼不自主便瞪大了。 没人知道阎喜有多大年纪,有什么亲人,生从何来死往何处都无人可知,但他们知道一件事--阎喜知晓所有人的一切。 若说这世上当真有本领通天的卜者,非阎喜莫属,他是个瞎子,双眼看不见人,却能看到所有人的命运。 齐秉医显然也听到了阎喜的名字,这才拍拍手,抓起旁边的抹布擦掉手上的灶灰,放下袖子时,齐秉医顺手从口袋中摸出一枚药丸递给阿彦。 “芸香丸,等等放在灶膛里烧了,能驱蛊虫。” 阿彦连连点头,“去城里的那几个小子估计已经接到小少爷了,他最喜欢闻芸香的味道……” 阿彦口中那位小少爷不是别人,正是留洋归来的齐孤鸿,虽然人还未到,可只是提起他的名字,就足以让齐家上下眉眼间都挂满笑意。 只是,当阿彦说完这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齐秉医已经拉着齐敏走向跨院,一老一少环手相挽,不知是否因齐敏的衬托,以至于齐秉医那背影一闪而过之间,隐约透着些苍迈。 齐敏只说带齐秉医去找阎喜,这一走就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竟一直走到齐家大宅门口,此时已经有十来个门徒围在门边,正探头往外看着。 朱漆红门外,一阵怪腔怪调的西皮流水越过人群传入门中,那不羁又恣意的腔调一响,齐秉医嘴角不自主便勾起一抹笑意,他轻轻咳了一声,门徒们纷纷回过头来,立马给齐秉医让开了一条路,随着他摆摆手,所有门徒立马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破衣烂衫的阎喜此时就斜靠在门口一尊麒麟身上,翘着脚、哼着曲,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一双盲眼隐藏在茶色镜片下,阎喜的唱腔没停,只是当齐秉医走近时,他顺手拍了拍身旁的台阶,示意齐秉医坐下。 一曲西皮流水唱到落日西斜,齐敏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烦躁地站起来,最终又乖乖回到老祖宗身旁坐下。 直到阎喜终于停下,齐秉医才沉声道:“你已经好久不来了。” 以往的每年腊月二十四,是齐家祀蛊的日子,也是阎喜登门为齐秉医占卜的日子,齐秉医决定禁蛊那年,心中已有决定,既然断了蛊术,就是宣告齐家避世,以后似乎也不再需要苦心费力战战兢兢地揣测这庞大家族的命运,本想借着那年的腊月二十四将这一决定告诉阎喜,但让齐秉医没想到的是,仿佛早已知晓了齐秉医的想法般,那年的腊月二十四,阎喜压根儿没有出现。 那年,齐秉医也是坐在门口这尊麒麟旁,一直等到夜幕深深时,齐秉医突然摇头发笑,心想,他既然是本领通天的盲巫,想必早已洞悉自己的心念,齐秉医不由赞叹阎喜的卜术,心里却也多少有些寂寥。 尚未告别,就是几十年不见。 阎喜的视线始终指向远方,“既是无事,来做什么?老子靠算命手艺填肚子,你不需要我再占卜,难不成要我来讨饭吃?” 语气里,尽是埋怨。 齐秉医摇头苦笑,“那既然来了,就是有事了?” 阎喜的嘴唇动了动,喉结翻滚,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齐秉医继续道:“来都来了,为何不进门?莲子糕都备好了。” 阎喜爱吃莲子糕,齐秉医却不喜欢,可有些事情成了习惯终究难改,阎喜几十年不来,但这几十年间,腊月二十四的莲子糕却从未断过。 “进不去,”阎喜的声音低了几分,听不出情绪,“迈过这门槛,都是一股子死人味儿。” 此话一出,阎喜和齐秉医都沉默了,倒是旁边的齐敏眼珠儿转了转,十来岁的孩子也明白了阎喜的意思,腾地跳起来,瞪眼指着阎喜道:“你胡说八道!你家才一股死人味儿!” 阎喜突然抬头,目光似是盯上了齐敏,虽然明知他是个瞎子,齐敏却还是被阎喜的眼神吓了一跳,紧跟着,齐敏便看到阎喜缓缓摘下眼镜,眼眶处黑黝黝的空洞令齐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阎喜将眼镜准确无误地放在齐秉医手中,齐秉医尚且能感觉到镜腿儿上的温度,低声喃喃道:“这还是我当年送你的。” “不是送,”阎喜闷声闷气道:“是我向你借来带的,我阎喜一生不欠任何人,现在还你。” 说罢,阎喜猛地站起身,似乎是生怕再耽搁半分,翻江倒海的情绪便再压抑不住,他急匆匆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步子,佝偻的身子一怔,侧身对齐秉医低声道:“我将来再见不到你了,这眼镜你好生留着,一定好生留着……” 阎喜快步走远,唯有那不羁的唱腔仍远远地响着,不知为何透着阵悲凉。 好似哭腔。 “老祖宗,”一直愣神的齐敏突然拽住齐秉医的袖子,“那老瞎子是在胡说八道,对不对?齐家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齐秉医没说话,静静地望着齐敏,手掌从他的瓜皮头上拂过。 “老祖宗!”齐敏急了,用力摇晃齐秉医的袖口,“阿彦说今天灶王爷上天,他万一把瞎子的话告诉玉帝佬儿怎么办?玉帝佬儿把他那胡话当真了怎么办?” 齐秉医仍旧没有说话,一切在心中早已有答案,他知道总有这一天,齐家能禁蛊,却终究躲不过与精绝蛊术相伴而来的祸患。 老人的沉默令齐敏又气又急,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在一片大红灯笼之中,齐敏哭得惊天动地来势汹汹,少年不知愁何故,只觉得一颗心好似要被拧烂捏碎。 不过是十岁的孩子,却也隐约感到他背后这座庞大的王国,即将倾覆。 卷一 蛊断三生 第一章 少年如星辰 藏蓝色的海面上,水汽氤氲,在一片雾蒙蒙中,齐孤鸿眯起眼睛,隐约能看到远方的海岸。 自从离开这片土地,至今已是三年。 时值隆冬,还有几日就是新春佳节,海风拂面,带来阵阵寒意,齐孤鸿紧了紧羊绒大衣的衣领,以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压制着心中的激动。 三年前,齐孤鸿被爷爷齐秉医送往西洋学医,如今三年时光过去,齐孤鸿虽是学了不少西医方面的知识,可令他心中感触最多的,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 自幼年时,齐孤鸿时常听人说起他们齐家蛊术如何神乎其神,然而就在齐孤鸿刚出生不久,齐秉医便宣布,不论是齐家本族还是齐家门徒,再不许使用任何蛊术。 即便齐秉医对这唯一的孙子宠溺无度,但只要齐孤鸿提起关于齐家青螣蛊术的事情,齐秉医都只字不语脸色大变,甚至但凡有人对齐秉医提起蛊术,都会受到齐孤鸿的严惩重罚。 只是,青螣蛊术毕竟在齐家流传延转了百年,就如同住了太久的老宅,多少会留下岁月的痕迹,齐孤鸿幼年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家中各个角落,寻找齐家蛊术留下的痕迹,十几年间,他用自己的想象拼凑出了他自己对于蛊术的认知--那是老祖宗留下的神迹,以特殊的蛊术,对虫子的操控驱使,完成人们本身无法完成的事情。 在齐孤鸿看来,只要有了蛊术,便有了远超普通人的技能,也难怪在千古镇上,即便齐家早已封锁蛊术,可平头百姓但凡见到齐家人,还是毕恭毕敬钦佩不已。 在外留洋那几年间,齐孤鸿忍不住将家传蛊术的神秘之处说与同窗,那些同窗来自各国各地各个种族,还有不少中国人,但相较齐孤鸿,他们最大的共同之处便在于所有人对蛊术都嗤之以鼻毫无信任,在他们看来,人类花费几百年时间去调教虫子,本身就是无稽之谈,即便是真有这种能力,奈何那虫子不过只需脚尖儿碾一碾便化作肉泥,哪怕就算能教会虫子说人话,又有什么用? 起初的一两年,齐孤鸿还会与人争辩,可随着身边的同窗越来越将他划分为异类时,齐孤鸿也不免感到茫然。 在那些异国他乡的岁月中,齐孤鸿孤枕难眠,捣枕捶床间,他时常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想起齐家人,想起儿时玩伴唐门蛊术传承人唐忌夜,想起千古镇上老百姓对齐家人的崇拜,如若蛊术真是无稽之谈,那么他们对齐家的崇拜,难道也只是愚昧无知? 尤其是当年的万人宠爱与如今的寂寥难耐,那种对比令齐孤鸿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要说在同窗中,完全没有一个人相信蛊术倒也不可能,只是说起那人时,齐孤鸿反倒感觉心中格外别扭。 那人名叫中岛鸿枝,生于日本琦玉县,他与齐孤鸿是同班同学,对蛊术十分热衷,经常围在齐孤鸿身边追问蛊术的神秘之处,还时常托人去找些关于巫蛊之术的资料来与齐孤鸿分享。 或许对于齐孤鸿来说,迫于那种无人理解的苦闷和排挤之下,中岛鸿枝的出现对于齐孤鸿来说本应该像是海洋上的一根圆木、沙漠中的一汪清泉。 可齐孤鸿却始终与中岛鸿枝保持着距离,即便巫蛊之术乃是齐孤鸿孜孜不倦乐在其中的话题,但就因为对方是中岛鸿枝,齐孤鸿便不会多说一个字。 就因为,中岛鸿枝是日本人。 就因为,齐孤鸿的父亲齐以当年以军医身份参加甲午海战,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少年的仇恨往往是一种符号式的东西,他觉得应该恨,就这么恨了,全然没在心中问过缘由,或许在一些孤寂的夜晚,齐孤鸿也曾经想和中岛鸿枝聊聊,那些三年来无人愿意倾听的话压在心中,每逢夜晚便如野兽般呼之欲出,可再到清晨,理智扼住感性咽喉时,他的恨意又在强迫他闭嘴。 反倒是中岛鸿枝越是靠近,齐孤鸿就越是本能的躲避,这似乎成了那三年间,比起无可倾诉,更让齐孤鸿纠结的事。 好在,终于都过去了。 在海上看,陆地仿佛近在咫尺,但齐孤鸿知道,这船还要在海上航行一下午,从今早到中午,他已经找船上的海员确认了六七次,待到傍晚时分,大抵是要吃过晚饭之后,巨轮便会入港,他也可以真正踩踏到那片让他朝思暮想的土地。 中午的时候,齐孤鸿在餐厅草草吃过中饭,巨轮上的乘客虽然十之七八都是中国人,但供应的仍旧是西式餐点,面包黄油早已味如嚼蜡,齐孤鸿随便吞下几口,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家中的吃食,那些辛辣的云椒、浓厚的汤汁、复杂的香料,光是想想便让齐孤鸿垂涎三尺,再看船上其他旅者仍旧一身西洋打扮,像模像样地拿着刀叉,似乎对这最后的餐点恋恋不舍的样子,竟让齐孤鸿莫名生出些许鄙夷。 晚饭是不打算吃了,哪怕是饿着肚子,只要一上岸就要好好饕餮一番,就算是街边的小摊,于齐孤鸿而言也是丰盛大餐,思维一旦控制味蕾,齐孤鸿便迫不及待来到甲板上,胡思乱想一阵后,再望向天边时,橘红色的夕阳已经无限逼近海面,墨蓝色的天穹好似一块锦缎压在头顶。 不少旅者也来到了甲板上,或是依依不舍地看着远方的西洋,或是和齐孤鸿一般眼巴巴地望着家乡,而在这片人群之中,齐孤鸿的目光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一人。 那人所在的那块甲板较高一些,大概高出一米,齐孤鸿所处的甲板上站满了人,但那人所处之地却只有他一个。 最让齐孤鸿感兴趣的,则是那人周遭的摆设,人嘛,若是刨去贫富贵贱,大多都是一样的,五官长得好看也好难看也罢,毕竟都是鼻子眼睛,但周遭的事物却能衬托出一人的不凡,只见那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前是一张八仙桌,没有铺那种白得颇显廉价的桌布,即便是在夕阳之下,鸡翅木桌面也散发着包浆后特有的柔润光泽。 一套龙泉窑杯碟摆在男人面前,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一只杯盏,浑然天成,仿佛除了那只手,再无人有资格碰触那样的瓷器。 杯碟中盛放的,是几碟小点心,齐孤鸿叫不出名字,只看得出精致,三四块点心规规整整堆叠在一起,男人捏起一块,放在嘴边咬上些许,微微皱眉又放下,举起杯盏品上一口香茶,那皱起的眉头才忽而又展开,重新放下杯盏后,这才落下了衣袖,长衫马褂穿在他身上,透着一股别致的韵味,袖口领边上精致翻覆的血红苏绣纹饰,与他的肌肤相得益彰。 若是不看这人长相年纪,光是将他周遭一切精致华贵的物什堆叠在一起,齐孤鸿能想到的,大概应该是和爷爷年纪相仿的尊贵老者,但也正因为不是如此,才让齐孤鸿忍不住对他万分好奇--那不过是个与自己年纪不相上下的年轻男人,本该是青涩稚嫩的年纪,可周身从指间到发丝透出的华贵气息,反倒让人觉得那些物件无论如何精致,都配不上他的气质。 于一群洋人中,齐孤鸿和男人虽然同为异类,可对“异类”这种定义的态度却有天差地别。 几年间身为异类,尽管齐孤鸿不愿承认,但心中某些角落总存留一些愤然与不甘,然而在这男人身上,所有一分一毫与他人的截然不同,似乎都在低沉叫嚣。 “我,就是不愿与尔等蝼蚁一般,就是不屑与尔等俗物为伍。” 正因如此,以至于对方即便是个男人,也不由得令齐孤鸿看到愣神,只觉这人虽然坐在甲板一隅,却足以让整个甲板上乌泱泱的百十来号人都在一瞬间暗淡无光。 然而也是在这时,男人刚捏起一块点心送到嘴边,再想吃第二口的时候,一对眉毛忽而再次皱起。 上一次或许是因为不满,但这次却显然是痛苦,齐孤鸿的心莫名提到嗓子眼儿,不知为何,他还尚未思考,脚步已经不受控制地向那男人所在的方向迈出两步。 人还未到近前,齐孤鸿突然看到男人的表情大变,他猛地起身,痛苦地握拳撑住桌案,一只手上青筋毕现,白皙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朱唇开启,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 在那摊呕吐物中,有什么东西蠕动起来,齐孤鸿看得愕然,便见一只朱红色的虫子突然腾起一对螯钳,忽闪着翅膀,发出一阵刺耳的噪声! 卷一 蛊断三生 第二章 “蛊” 如若单单只是呕吐,或许是晕船,但那男子口中吐出的竟是只大概有两截指头长的毒虫,而且单单看那毒虫翅膀上的毒刺,便知道不是什么善类! 甲板上的人纷纷被眼前之景震惊,众人愕然看着那毒虫,呆愣了约有两三秒钟,这才纷纷回过神来,顿时尖叫出声。 一时间,甲板上乱成一片,慌乱的旅者们夺路而逃,避恐不及地向船舱中跑,人群中惊慌失措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海面似乎都为之震动,暗黑的海面波澜四起,船身也随之摇晃,以至于齐孤鸿刚跑出去两步,身子不稳,险些摔在地上。 但齐孤鸿只是稍稍稳了稳身形,便又是一个箭步冲去,只是他狂奔的方向与他人相背,乃是直奔男子所在的方向。 齐孤鸿几乎没有思考,在看到那毒虫的瞬间,一个字便在他的脑海之中闪现而出。 “蛊”,一定是蛊。 虽说生在炼蛊世家,可齐孤鸿还从未亲眼见过蛊虫,记得留洋时,中岛鸿枝每每抓到一些奇怪的虫子,都会去找齐孤鸿,追问他是不是蛊虫,但每次齐孤鸿都嗤之以鼻,不是因为对中岛鸿枝的厌恶,而是那些虫子,虽然样貌怪异,但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奇怪。 而在齐孤鸿心中,炼蛊之术堪称神技,蛊师炼制出来的蛊虫,又怎会那般稀松平常。 正因如此,在见到那蛊虫的瞬间,齐孤鸿心中涌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既害怕又兴奋,全然忘了什么叫危险。 思维奔驰之时,齐孤鸿已经纵身一跃跳上男子所在的甲板,此时男子俯身跪地,痛苦地呕吐不止,只是还不等齐孤鸿靠近他的身边,一把兵器夹带着呼啸的风声和凛冽的杀意横在齐孤鸿面前,距离他的鼻尖仅有半寸,额前一缕发丝已飘然落地! 那把兵器造型奇怪,以乌金制成,有男子手臂长,一头是四棱利刃,另一头则是造型怪异的镂空雕刻蟾首,繁复精致的花纹遍布整把兵器周身,造型好似降魔杵,但又不完全一样,准确来说是因为那兵器的造型太过诡异,尤其是那蟾蜍的脸上竟然好像有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使得整把兵器好似邪物。 兵器的利刃散着寒光,齐孤鸿甚至能闻到兵器上的血腥味道,那些花纹常年被鲜血浸泡,已经染上了特有的血色,而握着兵器的那只手上,白色的骨节毕现。 齐孤鸿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目光落在了一名女子身上,她着一身全黑的短打装扮,布料上的暗纹绣着怪异的图腾,纤细的腰身上打着板带,袖口和裤腿都束紧了,一看便是练家子,这一身装扮不但突出了少女特有的曲线,更是凸显了少女的英姿飒爽。 少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眼中却投射着令人胆寒的杀意,齐孤鸿刚刚光顾着注意那男子,此时才发现这少女始终守在男子身边,看来是仆从。 齐孤鸿吞了口口水,耳边又响起男人剧烈呕吐的声音,齐孤鸿凝视着少女的目光,低声道:“我没有恶意,我是医生,或许能救他。” “救他?”少女的嘴唇几乎未动,冷冷一声道:“你也配。” 依照齐孤鸿的脾气,心中早已窜起一阵怒火,只是一来因这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二来则因为他实在紧张这男人,其实在狂奔而来的时候,齐孤鸿心中已有短促的思量--自从他注意到男人开始,男人的身边从未出现过任何人,按理来说不该被人下毒,倒是桌上的几碟点心着实可疑。 因为齐家是蛊术世家,虽已退隐江湖,但难免会有人来滋事,齐孤鸿不谙蛊术,更须处处提防,为此,齐秉医教过齐孤鸿一些防蛊的措施,其中之一就是不能吃生食凉物。 据齐秉医说,阴蛊大多是一种粉末,可以下在食物中,服下便会中蛊,因为蛊虫怕热,所以冷食是尤为要小心的。 考虑到这几点后,齐孤鸿越发认定男子怕是被人下了蛊,正当他想将自己的猜想告知少女时,却见少女正眯着眼睛,目光急切地在甲板上巡视,四处寻找着什么人。 趁着少女四下顾盼的功夫,齐孤鸿已经凑到男子身边,手刚挨上男子的肩膀,男子柔若无骨的身子一软,便歪在齐孤鸿身上,齐孤鸿连忙掀开男人的斜襟马甲,伸手去按他的肚子。 齐孤鸿曾听家中一名门徒说过,蛊毒分为生蛊和阴蛊,阴蛊无形而生蛊有形,无形者为毒,慢慢侵蚀人体,有形者既虫,在体内撕咬五脏六腑,虽然听起来似乎阴蛊不如生蛊凶猛,但实际上生蛊易解,而阴蛊难解。 故而,当齐孤鸿的手在男子的腹部按了又按,感觉到他腹中的蠕动突起时,便知道这男人中的乃是生蛊,慌忙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枚药丸。 若解生蛊,只需将蛊虫从体内排出即可,齐秉医曾为齐孤鸿准备过一些解蛊的药丸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齐孤鸿留洋三年,药丸都快生霉也无用武之地,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时派上用场。 正当齐孤鸿想将药丸喂给男人时,身旁的女子发出一声怒喝,齐孤鸿又惊又恼,冷眼迎上少女的目光,一时间两人怒目相对,气氛剑拔弩张,只是还不等少女有所反应,男子向少女递了个眼色,少女这才欲言又止地垂头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女身上杀气过重,如同只猎豹,总让人觉得危险,齐孤鸿警惕地望着少女,而就在这时,男子无力地抬起只手,手掌向下,一只修长的手指稍稍一晃,指向不远处,女子当即会意,纵身一跃,翻身便从甲板上跳了下去。 此时已然空无一人的甲板上,少女单膝落地,一只手撑在地上,约停顿了那么两秒左右,少女猛地举起另一只手掌,向那甲板上狠狠拍了下去! 为了防水,甲板的木头刷过清漆,一块块半尺宽窄的木头看起来尤为厚重,然而在那少女一掌之下,似乎也被震颤了一般。 而就在齐孤鸿还没弄明白少女的意图时,突然听到甲板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令人头皮发麻,齐孤鸿想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发现那声音乃是从四面八方汇拢而来,棕褐色的甲板上,隐约出现了一些红色的斑点。 红色斑点起初顺着甲板的缝隙钻出来,很快便填满了每一条缝隙,再之后便覆盖住整个甲板,犹如潮水,而且速度极快,前后不过两三秒的时间,整片甲板已经全是一片殷红! 齐孤鸿又惊又奇,眯着眼睛去看甲板上的情况,可不看还罢,细细一看,竟发现覆盖在甲板上的红色东西,竟然是一只又一只小小的红色虫子,既是能从甲板缝隙中钻上来的,个头儿必然大不到哪儿去,但竟能覆盖整片甲板,由此可见数量之多,岂是牛毛可比! 卷一 蛊断三生 第三章 我是金寒池 细小的红色甲虫虽然不过指甲大小,但数量庞大如此,也足以令人胆寒,齐孤鸿顿觉浑身汗毛竖立,不住打了个寒噤,齐孤鸿将视线转向那少女,不知那些虫子是从何处而来,又是如何被少女给……引上甲板! 齐孤鸿能感觉到那些甲虫乃是受到少女的操控,而蛊术,便是蛊师操控虫子的秘术,由此可见少女应该就是蛊师! 光是想到这一点,齐孤鸿心中的激动之情便溢于言表,自己苦苦追寻研究多年的东西,没想到此时此刻竟然亲眼得见! 而在那齐孤鸿叫不上来名字的蛊虫冲上甲板后,立刻齐刷刷地向着人群冲去,瞬间便涌入了众人脚下,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望着旅者被蛊虫团团围住,齐孤鸿心头一紧,对着那少女大吼一声道:“你要干嘛!” 话音未落,男人轻轻拽住了齐孤鸿的袖口,他刚一低头,竟然在虚弱的男人脸上看到了一抹诡异的笑意,男人虽然没有开口,眼睛却好像在说话,似乎在让齐孤鸿等着看好戏。 约莫有那么三两秒,纷乱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人! 准确来说是被厚厚的一层蛊虫包裹的人! 齐孤鸿瞪大了眼睛,发现那些蛊虫虽然涌入人群,但是只是在旅者脚下的甲板上游窜,然而不知为何,那人似乎是个特定目标,是少女操控蛊虫要找的人,那些红色蛊虫纷纷爬到那人身上,齐孤鸿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长相,连身材和性别都尚未辨认,那人就已经变成了个虫人! 旅者们避恐不及地逃窜,与那人拉开距离,一大片甲板上顷刻间就只有那个虫人,蛊虫在那人身上不停游走爬行,令齐孤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此刻此景,齐孤鸿不用再问什么,也知道那人必然是少女的目标,应该就是给这男子下蛊的人。 只是,齐孤鸿不知道少女要如何对付那人,即便是给男子下蛊,也不至于要他的命,至少在齐孤鸿的印象中,蛊术虽然本就是巫毒之术,可齐家的蛊师却都是宅心仁厚之人…… 就在齐孤鸿心中思索时,却见那虫人扭动身体,竟然向甲板边缘的围栏蹒跚而去,紧跟着,那人好像明知围栏外是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仍旧毅然决然地身子一耸,翻身滚了下去! 少女始终半跪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虫人,见到虫人跳海后,这才一个箭步冲到围栏旁边。 齐孤鸿所处的甲板虽然较高一些,却仍是看不到海面,不过既是跳海,若非水性极佳,十有八九保不住命。 可就在齐孤鸿这样想的时候,一股直径足有两米的水柱,竟然兀地腾起,冲出海面! 齐孤鸿小时候曾听过游龙戏水的故事,说游龙吐出的水柱可通天,眼前出现此景,简直怀疑是游龙吐水再现眼前! 但是稍稍定了定神之后,齐孤鸿突然发现那些并非水柱,而是一种墨蓝色的……虫?蛇?齐孤鸿分辨不清,那“水柱”乃是由无数蛇虫缠绕在一起而成,大概有成年男人手臂粗细,因缠绕在一起并不停游动,也无法确认长度,但光是看到那壮观景象,便令人愕然。 而在虫柱冲上水面后,竟然比甲板还高一些,好像要向少女示威般,故意在甲板旁扭动身体,与此同时,一个人已经被虫柱托起来,就稳稳地站在虫柱顶端! 这人刚刚一直被少女操控的虫蛊所包裹,此时尽散,齐孤鸿才看清了她的长相,虽然穿着一身男装,但湿漉漉的长发搭在肩头,乱发之下,是一张二十几岁的女人的脸,女人面容妩媚,眼神冰冷,居高临下地对着少女冷笑一声道:“休伶啊休伶,叶家养你那么多年,难不成你就只学会了个寻尸蛊?雕虫小技也敢造次!” 被唤作休伶的少女此时已经连连退后几步,虽然在这女人面前技拙一分,但身上的气势却丝毫未减,“既能如此嚣张,何不上来比划比划!” 女人操控的蛊虫自水下而来,显然是无法离水上岸,女人也不废话,将冰冷的目光瞥向齐孤鸿所在的方向,她眯着眼睛望着齐孤鸿怀里的男子,嘴角勾起了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 齐孤鸿本来捏着药丸正递到男子嘴边,只是因休伶阻挠而尚未喂服,但怀中的男人却已经闭上眼睛,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张脸自惨白转为铁青,看起来和死人没什么差别。 女人的目的达到,仰天大笑一声,随着她口中发出一阵奇怪的窸窣声后,脚下的虫柱已经如同鲤鱼打挺般一个翻身,托着女人向海港所在的方向迅速游走而去,眨眼间便只剩下一个黑点。 直到女人远去,齐孤鸿仍旧长大着嘴巴,此时甲板上已经恢复平静,齐孤鸿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看到的事情真正发生过,倒是有人轻轻拽了齐孤鸿的袖口,他这才回过神来,顺着那只手的方向低头一看,便看到男子正眯着眼睛望着自己。 正全神贯注的齐孤鸿不免被吓了一跳,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你没死啊?” 男子的眼睛是丹凤眼,闻言便犯了个白眼,他不耐烦地对着齐孤鸿努努嘴,指向自己的腰带,齐孤鸿这才注意到男子腰间佩着一只精致的香囊,他疑惑地拿起香囊,男子点头示意让齐孤鸿打开。 两指探入香囊,齐孤鸿摸出一枚药丸,喂男子服下后,不到片刻,男子突然脸色大变,翻身对着地上又是一阵狂吐,几只蛊虫在甲板上乱窜,休伶两步上前,摸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灰色粉末抖落在蛊虫身上,那些看起来狰狞无比的蛊虫立刻发出了刺耳的叫声,几阵挣扎之后便软趴趴地不动弹了。 齐孤鸿眯着眼睛望着休伶手中的粉末,不免感到好奇,不知是什么东西,竟然能轻而易举杀灭那些凶悍蛊虫,不过休伶并无解释的意思,反倒是有些介意地迅速将纸包收回口袋。 那种警惕和防备令齐孤鸿尴尬不已,倒是耳边很快响起了男子的声音。 “那是滕根、败岁、荨麻草制成的蛊药,专门对付薷蝎蛊的。” 齐孤鸿循着声音转过头,一见男人便愣了下,只见刚刚还虚弱得好像随时会死的男子,在一阵狂吐之后,竟然迅速地恢复了生气,此时正歪着头望着齐孤鸿,很是邪魅地一笑。 “我是金寒池,你叫什么名字?” 卷一 蛊断三生 第四章 擦肩 金寒池……齐孤鸿蠕动嘴唇呢喃着这个名字,寒池,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冬日里冰封的池水,光是那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一股寒意便不由自主地在齐孤鸿心头升腾窜起。 但这名字,却与面前的男子格外匹配,冰封池水,正如男子那寒冰三尺般的眼神,淡然和慵懒之中,有着与世人保持距离的孤傲,尤其是那句“我是”,仿佛世人理所当然地应该知道他的名字,若有不知,反是罪恶一般。 金寒池清了清嗓子,齐孤鸿这才回过神来,望着对面的金寒池道:“我叫齐孤鸿。” “齐……”金寒池的眉头皱了皱,正当齐孤鸿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便见金寒池又恢复了如常神色,“刚刚,多谢你的解蛊药。” 即便是道谢,语气也是高高在上,齐孤鸿有些不悦,按照他的脾气,对于这等傲慢之人,可能早就转身就走,不会多一句废话,但是对男人的好奇却令齐孤鸿迈不开步子。 “你们,是蛊师?” 金寒池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抿了抿嘴唇,似乎觉得齐孤鸿的问题无趣。 齐孤鸿显得有些尴尬,耐着性子继续问了一句道:“你明明就有解蛊的药,为什么不用?” “她想让我死,我不死之前她是不会走的,”金寒池说着,望向刚刚那女子离去的方向,“那我只能死给她看咯!” 金寒池的语气,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根本不像在讨论生死之事。 “她是专门为杀你来的?用蛊?她是谁?” 金寒池是一个不喜欢说废话的人,他听闻这话之后,缓缓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这笑容换在别人脸上,或许被当做一个温和的笑容,可在金寒池脸上的话,便充满讥讽,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你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你……”齐孤鸿满心怒气早已遏制不住,自己在西洋留学已经受了几年的怨气,没想到眼看要回归故土,还会受到同胞如此的待遇,当即也顾不上金寒池的身份,对着他怒声道:“好歹我也算救你一场,早知道就该不管你的!” 齐孤鸿说罢这话转头便走,金寒池的声音不慌不忙地从他背后传来。 “对啊,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不会管我呢!更何况就凭你那蛊药,还以为当真能解叶家的薷蝎蛊?你只会让你自己很危险罢了。” 金寒池的语态仍旧轻佻不屑,也没有想要挽留齐孤鸿的意思,纵然齐孤鸿心中对于他所说的什么叶家、什么薷蝎蛊有着百般的好奇,但是步子已经迈开,心中的倔强逼迫齐孤鸿无法回头,转身向船舱的方向走去。 有了刚刚金寒池和叶姓女子闹了那么一场,船舱里早就炸开了锅,好在游轮马上就要入港,此时大家已经提好了行李,不少人抱着怀中的家当守在船板一角,迫不及待等着船一入港就马上离开这毒虫遍布的游轮。 齐孤鸿的船票是甲等舱,虽说在海外一直忍受着不被理解的困苦,但是在物质生活上,齐孤鸿向来是什么都不操心的,齐家的门徒遍布大洋五洲,在海外也受到一些人的暗中照顾,吃喝拉撒这种小事儿从来不需要他这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亲力亲为。 此时,甲等舱里的乘客早已离开,整个走廊中空荡荡的,齐孤鸿回到船舱中,将随身带着的箱子放在脚边。 箱子里装着的不过是一些贴身物品,说来说去,三年留洋生涯,竟然没给他留下些什么,齐孤鸿望着狭窄的舷窗,遥遥望见港口,心中有些落寞。 寂寥之间,金寒池的话语声又在齐孤鸿的脑海里回响出声。 会让自己很危险?什么危险?只因为自己给金寒池喂了解蛊的药,所以叶家会找自己的麻烦?齐孤鸿忍不住摇头苦笑,自己刚刚亲眼所见休伶和叶姓女子的恶斗,在这些技艺高超的蛊师面前,自己简直如同一只弱鸡,何苦要找自己的麻烦? 巫蛊之术向来都是家族传承,不管是金家还是叶家,相信都有着庞大的家族和传承数百年的独门蛊术,是的,就像当初的齐家一样。 只是爷爷齐秉医决定禁蛊,若非如此的话,或许现在的自己也和他们一样,掌握着常人所不敢想象的巫蛊神技…… 嫉妒?羡慕?还是不甘?这些情绪汇聚在一起,再加上齐孤鸿早已知道自己注定绝对不可能涉及蛊术一门,想来想去竟然有些郁闷,好在游轮的汽笛声兀地响起,游客们纷纷上岸的声音引起了齐孤鸿的注意。 终于回来了,对故土的渴望冲散了齐孤鸿的愤懑,他深吸了口气,拎起箱子爬上舷梯,登上甲板,混在人群中,迈向坚实的土地。 离开港口的时候,齐孤鸿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金寒池的身影,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那股落寞再次袭上心头,毕竟是齐孤鸿苦苦追寻多年的蛊术和蛊师,没想到终究还是擦肩而过。 游轮停靠的港口位于沙汕头,开辟于1860年的汕头港素有岭东门户、华南要冲的称誉,作为民国三大港口之一,吞吐量自然不言而喻,齐孤鸿拎着箱子走在纷乱的人群中,走了足足十来分钟才终于来到大路上。 自汕头下船后,还要几番辗转才能回到位于湘西的千古镇,好在已经有人给齐孤鸿定好了下榻的饭店和车票,在抵达饭店前,齐孤鸿打算先去找点吃的。 随着沙汕头的发展,汕头早已成了繁华的大都市,短短三年间便与当初齐孤鸿自此离开时大有改观,洋楼林立酒楼遍地,可齐孤鸿四下顾盼,在林丛的西餐厅中,不过是想找家当地的小吃店,即便是广东风味,也想吃点地地道道的中餐。 街角的一家云吞面很快便吸引了齐孤鸿的注意力,他稍稍加快步子向馄饨摊走去,人还未落座,便对老板张罗一声道:“老板,云吞面,再来一只叉烧包。” 当年齐孤鸿自汕头前往西洋时,曾在汕头逗留过几日,那时是他第一次品尝到岭南美食,只是前后三年,再坐在这街边小摊上,心境却是截然不同,再难有少年的无忧无虑。 老板应了一声,云吞面便下了锅,转手从匣子中端出一碟叉烧包,“先生,叉烧包有些凉了,要热热么?” 齐孤鸿腹中空空,便摆摆手道:“也罢,就这么端上来吧。” 叉烧包摆在面前,齐孤鸿刚伸手拿起,一只清瘦的手兀自横空而出,这便钳住了齐孤鸿的手腕。 “外食,最好还是不要吃凉的。” 卷一 蛊断三生 第五章 陌生邀约 那只手出现的瞬间,无数个名字在齐孤鸿的脑海中闪过,就是没有金寒池。 但是,偏偏就是金寒池。 大概是身体恢复了一些,金寒池的脸上多少有了些血色,他正以一只手撑着下巴,歪头打量齐孤鸿,脸上带着孩子般烂漫的笑意,那熟稔的样子好似老友见面,一时间让齐孤鸿有些恍惚,觉得好像已经与他相识多年。 不过齐孤鸿很快回过神来,他和金寒池的关系可绝对称不上好,尤其是在船上,金寒池那几句尴尬的回应让齐孤鸿很是不满,他毕竟是齐孤鸿,作为齐家单传嫡系,自幼便在其他旁支的宠溺和赞扬以及齐家门徒的尊崇和侍候中长大,一身的傲气不必言明,当然不会和金寒池这种目中无人的家伙打交道。 齐孤鸿想到这里手腕一翻,巧妙地甩开了金寒池的手,然而叉烧包递到嘴边却已经没了下咽的欲望。 “街头小摊没什么好吃的,就当做是答谢,”金寒池正了正身子,竭力做出一脸正经的表情,“我来招待你吧。” “不用了,”云吞面正送到面前,齐孤鸿头也不抬地盛了一勺汤送到嘴边,“街头小摊,正适合我。” “寻尸蛊也适合你?” 金寒池话刚说完,一直守在身边如幽灵般默不作声的休伶已经将手伸向齐孤鸿的后颈,手指翻覆间,一只红色甲虫已经被休伶捏在指尖。 之前在甲板上见到这红色甲虫的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齐孤鸿的身子下意识向后退去,眯眼皱眉道:“寻尸蛊?你给我下蛊?” “这寻尸蛊乃是蛊虫中最为普通常见的,用来寻人,是个蛊师就会,未必一定是我,”金寒池挑着眉毛,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齐孤鸿道:“听说青螣齐家早已禁蛊,看来是真的,你真的不通蛊术。” 在这里被人认出青螣齐家的身份,齐孤鸿并未感到高兴,反倒是感受到了金寒池刚刚提到的“危险”,他警惕地望着金寒池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青螣齐家?” “你给我吃的蛊药,不就是你们齐家特有的解蛊药么,”金寒池的年纪与齐孤鸿不相上下,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但是不知是因他家世显赫,还是精通蛊术的缘故,总觉得这金寒池在自己面前有种高高在上的气势,此时发觉齐孤鸿当真不懂蛊术,不仅咋舌摇头道:“可惜了齐家那么多精妙的绝技。” 齐孤鸿没有理会金寒池,心中明了如若是金寒池给自己下蛊,必然不会告诉自己,也就是说除金寒池外还有人在暗中跟踪自己,这大概就是金寒池口中所说的危险,齐孤鸿不由得皱紧眉头,随手甩下一枚银元后腾地起身,二话不说便要走。 然而,休伶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齐孤鸿的肩头,竟然硬生生将他按回了座位上! 无奈齐孤鸿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竟然被个小丫头钳制住了,身子动弹不得,心中便不免又恼又怒,“你到底想干嘛?” “保护你啊,”本该一本正经的话,从金寒池口中说出来却像小儿戏言,他接过被休伶困在掌心的寻尸蛊,故意猛地出手在齐孤鸿眼前一晃,见齐孤鸿被自己吓到,金寒池得意大笑,指尖轻轻一弹,寻尸蛊已经飞出去,正落在一个叫花子身上,“我说过,叶家会对你很感兴趣,所以,你跟我在一起,会比较安全。” 金寒池语气笃定,越是如此,齐孤鸿就越抵触,心说自己返回饭店便是,能有什么危险?更何况有危险也好过和这个趾高气昂的家伙相处,没好气道:“多谢,不过就算不和你一起,我也死不掉。” “哦?可是,”金寒池的音调突然抬高几分,凑到齐孤鸿面前,眯着眼睛道:“你该不会是害怕和我在一起吧?你可是出自堂堂青螣齐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任族长是齐秉医,听说他有个亲孙子叫……” 金寒池的话说到这里,齐孤鸿骑虎难下,自己若是不去,恐怕会被传出齐秉医的孙子畏首畏尾之类的话,想来这金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光是被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自己大概也要名声在外了。 齐孤鸿的脸色有些难看,低声道:“你想去哪儿?” 金寒池没有说话,手指一挑,休伶立刻发出一声呼哨,两匹骏马优哉游哉地从旁边的一条巷子中踏蹄而出,正停在金寒池和齐孤鸿身旁,休伶从怀中摸出了一只约有两指宽的瓷瓶,打开堵在瓶口上的油布后,两只小虫从瓶口爬出,在休伶的掌心中打转。 两只小虫乍一看像是蟋蟀,两只触角很长,但是身上的颜色却是诡异的淡紫色,头上除触角外,再无眼耳口鼻。 休伶将两只小虫放在马耳边,两只小虫眨眼间便顺着马毛爬进马耳,消失不见,那两匹马跟着甩了两下脑袋又打了个响鼻。 金寒池见齐孤鸿看得专注,故作严肃地解释道:“这是玩乐蛊,哪里有什么吃喝玩乐的好地方它都知道,等会儿我们跟着它就知道去哪儿了。” 齐孤鸿转过头向金寒池撇了个白眼,三岁的孩子一听也知道他是在胡诌,见齐孤鸿没好气儿,金寒池反倒哈哈大笑,好似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般得意。 金寒池对着齐孤鸿努努嘴,自己已经率先翻身上马,齐孤鸿愣了一下,疑惑地指着休伶所在的方向道:“那她……” 还不等齐孤鸿这话说完,他一转头便看到休伶一个箭步窜到一面围墙下,猛地腾起一跳,双腿借力在墙上猛蹬几步,人已经翻身爬上围墙,身轻如燕却又稳若泰山,双手平展,飞身几步便在房脊上冲了出去,眨眼间没了踪影。 齐孤鸿再一回头,便迎上金寒池得意的笑容,心说这主仆两个都好生奇怪,齐孤鸿一面是出于对金寒池的好奇,一面是碍着面子无法拒绝,这也翻身上马,随着金寒池双脚在马肚子上踹了一脚,高声喝道:“驾!”那一人一马已经飞身冲入人群。 齐孤鸿心想幸好小时候常常骑马,否则又要被金寒池嘲讽,可还不等他拽动缰绳,胯下的骏马突然自己疾驰狂奔而出,齐孤鸿下意识俯身压在马背上,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夜幕低垂,灯红酒绿之下尽是面容各异的行人,在那群面容模糊的人中,金寒池策马横冲直撞,时不时发出一阵恣意的大笑,高雅之外,又透着一身的纨绔之气,可不知为何,齐孤鸿莫名就放下了警惕。 齐孤鸿不识蛊,但多少能识人,他知道金寒池不是坏人。 坏人大多像暗夜中的影子,可金寒池却像一道光,不管是身处在怎样的人群中,都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卷一 蛊断三生 第六章 天降小楼 骏马在人群中飞驰,于金寒池而言,好像一场刺激的游戏,但背后的齐孤鸿却是胆战心惊,生怕冲撞路人。 然而跟在金寒池的背后,仔细想想,齐孤鸿突然觉得自己这份担忧着实好笑--金寒池越是肆意,周围的路人越是畏怯,自然会躲着他,反倒是自己这般小心翼翼,令路人察觉到了他的紧张,既对他再无半点提防,恨不得在路上横着走。 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是如此,好像孔明锁环环相扣,人强我弱,人弱我强,高低胜负不必言说,一举一动之间已有定论,就比如说,金寒池在自己面前的恣意放肆。 狂奔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纵然汕头城规模不小,但也走遍了大半个城,他们显然已经远离了繁华地带,周遭的商铺酒肆也渐渐稀落起来。 金寒池的马就这样猛地停在一个巷子口,齐孤鸿的马好像早已有所感知般,也是猛然停下,差点儿将齐孤鸿从背上甩下来,见他那狼狈模样,金寒池哈哈大笑道:“我早说了,那是玩乐蛊,下在马身上,就会指挥马儿往好玩的地方跑,由不得你指挥。” 直到这时齐孤鸿才发现,刚刚一阵狂奔中,这马似乎的确也没听从自己的指挥,虽然认定那蛊肯定不是用来找什么吃喝玩乐的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刚刚必然是蛊虫在操控这两匹马。 几乎是在金寒池翻身准备下马的瞬间,休伶的身影也从院墙上飞身落下,好似猫儿一般悄无声息落在地上,起身时正扶着金寒池的胳膊,她朱唇紧闭,严肃地对着金寒池点点头,金寒池顺手便将缰绳交给休伶,“你就不要进去了。” 休伶愣了一下,有些担忧道:“主人……” 金寒池不满地“啧”了一声道:“我们要去的是男人享受的地方,你跟着像什么话!” 说罢,金寒池转身热络地揽着齐孤鸿的胳膊,不由分说便拽着他往巷子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我给你说,这地方可好玩了,简直是男人的天堂。” 说是要去花柳巷,齐孤鸿心里还有些紧张,从小到大,齐孤鸿还从未去过那种地方,只是不愿在金寒池面前露怯,硬着头皮也就跟去了。 金寒池带着齐孤鸿在巷子里七拐八拐绕了几圈儿,起初齐孤鸿还老老实实跟在金寒池身后,但是走了一阵后,齐孤鸿发现金寒池每次走到转弯的地方,也是在四下顾盼,看样子他也不熟路,不免警惕地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要去哪儿啊?” “这是当然……”金寒池没看齐孤鸿,仍旧在踮脚探头,语气也有些没底气,就在这时,金寒池的目光看到几个正在交头接耳的男人,立马道:“就在这边!” 说罢,金寒池拉着齐孤鸿在小巷里快步狂奔起来,这家伙太过孩子气,齐孤鸿忙不迭道:“你慢着点儿,那地方又不会跑了。” “这可说不准,要真是跑了就找不到了!” 金寒池的话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不等齐孤鸿明白他的意思,人已经被金寒池拽着,绕过一个转角。 那座红色小楼就在逼仄的巷子尽头,小楼面积不大,共有三层高,每一层飞檐四角都有栩栩如生的角雕,圆木梁柱刷着红漆,刻着精致纹路,二层和三层的回廊上飘着红色的轻纱帷幔,隐约可见房内的旖旎灯光和曼妙身姿,虽然相距还有十来米远,已经能听到小楼内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在周围那些低矮陈旧的灰色建筑衬托下,小楼的颜色越发鲜亮,那种突兀让齐孤鸿的心中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那小楼似乎应该是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同时带来了鼓乐声声轻歌曼舞,带来了妙龄女子和人间春景。 似乎是为了印证齐孤鸿的想法一般,他的耳边灌入了行人的交头接耳。 “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这地方?” “是啊,我就住前面的巷子,就算是新盖的,也得有点儿动静才对!” “还有这些姑娘……不是我说大话,老哥吃了十来年的花酒,还从来没见过这些姑娘,看长相也不像岭南女子!” 齐孤鸿不由得蹙眉,虽说小楼中散发着酒香飘荡着歌声,但在这份繁荣之景下,总透着诡异,而正在齐孤鸿沉思的功夫,金寒池已经推了推他的肩膀,不怀好意地一笑道:“怎么?看傻了?还以为你是老实人,哎,酒色财气面前,果然都难免俗。” 齐孤鸿懒得搭理金寒池,只是指着小楼道:“你以前来过?不觉得这地方不对劲儿?” “没来过,”金寒池背着手,仰头打量着小楼,莞尔一笑道:“但是里面有熟人。” 正在这时,一阵晚风拂过,轻纱帷幔被吹起,廊前或站或坐、或抚琴或轻歌的姑娘们将面容展露在众人面前,那些上一刻还在嘀咕着小楼不对劲儿的男人们再顾不上猜疑什么奇怪之处,着了魔一般,便向小楼走去。 而齐孤鸿也在金寒池的拉扯之下,走进了小楼中。 迈步进门后,齐孤鸿便不免因这小楼内的别有洞天而咋舌,楼内装饰堪称金碧辉煌,红色的墙面上,以金粉画着大团大团的牡丹,桌椅板凳均为檀木,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十几张桌椅上,女子陪伴着宾客或是低语或是嬉笑。 金寒池对这样的声色犬马之地早就习以为常,进门后,便有女子迎上前来,金寒池也不说话,笑着一指楼上,女子当即会意,笑道:“先生,雅间请。” 上了二楼,楼梯左右是三四个雅间,金寒池和齐孤鸿在女子的引领下,来到了最内侧的一个房间里,女子立马斟茶倒酒,“先生稍等片刻,这就去给您安排姑娘。” 金寒池抿唇点头,趁着齐孤鸿四下顾盼的功夫,金寒池已经将一只酒杯推到了齐孤鸿面前,揶揄地笑道:“怎么?第一次吃花酒啊?算不算我带你长见识了?” 齐孤鸿的脸不自觉便红了,闷声道:“这有什么自豪的?” “自豪倒是谈不上,但是年轻人总该虚心求教嘛,”金寒池意味深长道:“这吃花酒啊,有吃花酒的特殊技巧。” 说着,金寒池覆手,手掌在齐孤鸿的酒杯上拂过,指缝间,一些细小的白色粉末落入酒中,眨眼间便消弭于无形。 卷一 蛊断三生 第七章 吃花酒 那个动作虽然细微,但却被齐孤鸿真真切切看在眼里,他一把钳住金寒池的腕子,“这是什么?” “好东西,”金寒池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望着齐孤鸿道:“我看你身子骨太虚,我可是叫了不少姑娘来陪我们,这东西可保你……呵呵呵!” 后面的话,金寒池没有说完,只是很猥琐地大笑,然后不由分说便给齐孤鸿猛灌了一杯,齐孤鸿早已知道金寒池不会害自己,不过也相信这东西不是什么壮身用的,与其琢磨,不如等金寒池给自己答案,干脆就看着金寒池左一杯右一杯地喝酒。 金寒池很奇怪。 齐孤鸿也算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接触过了,其中自然也不乏贪恋女色的男人,只要提起女人就会双眼放光。 可金寒池却不同。 几个姑娘很快鱼贯进门,一个个长得鲜嫩欲滴,好像刚摘下的水果,还带着露水一般,艳而不俗。 姑娘们将金寒池和齐孤鸿簇拥其中,只是金寒池始终和姑娘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抿着嘴唇看不出喜怒哀乐,姑娘敬酒他就喝一杯,姑娘夹菜他就吃一口,没有拒绝,也看不出高兴。 既然对女人没兴趣,为什么要来吃什么花酒? 而在这时,当初引他们进门的姑娘坐在金寒池的身边,正端起一只杯子,“先生。” 金寒池接过酒杯正准备向嘴边送去,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停了,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姑娘,“你喝。” “我……”姑娘笑着,身子微微后退,不动声色地拒绝着金寒池。 “不喝?”金寒池的眉毛皱了皱,似是不悦,突然他将酒杯送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在姑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手搂着姑娘的后颈,不由分说贴上了她的唇间,酒水就这样被送入姑娘口中,“那就只有我喂你喝了。” 说罢,金寒池忍不住得意大笑,旁边的姑娘们也跟着起哄,尤其是那被金寒池轻薄了的姑娘,抿着嘴唇又气又恼,脸上羞得红霞满天,嗔怪地一跺脚道:“先生真是会拿人取乐!” “我不光会拿人取乐,还会让人逍遥快活。” 金寒池的嗓音很低,充满了诱惑的气息,姑娘虽是故作娇羞,但毕竟是这风月场中的女子,当即会意道:“那就只有请先生移驾楼上,最好玩的,可都在三楼。”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接下来的娱乐项目不言而喻,齐孤鸿尴尬地将视线转向一边,可袖子却被金寒池拽住了,不由分说拉着齐孤鸿就要上楼。 “喂,”齐孤鸿连忙扯着袖子挣扎道:“你玩你的,拉上我做什么。” “好东西当然要与人共享的!” 齐孤鸿低声推辞,金寒池却不闻不问,硬是将他强行拉上三楼。 三楼较之楼下两个楼层较小,但空间开阔,整个三楼就只有一张硕大的楠木床,挂着暗红色的纱帘,此时还在随风轻轻摆动,金寒池就这么拽着齐孤鸿大大咧咧地在铺满锦缎床被的大床上坐下,翘着二郎腿,两只手反撑在床上,斜着身子,一脸慵懒地望向那两个跟随而来的姑娘。 两个姑娘穿着暗红色的旗袍,身上绣着精致的花式纹路,此时两人就站在齐孤鸿和金寒池对面,抿唇一笑,将手送到了颈边,似是要解开纽扣。 “你你你!”齐孤鸿再忍不住,一张脸涨得通红,甩开金寒池的手就腾地起身,“要玩就自己玩,少拉上我!”说着,齐孤鸿往前愤愤走了几步,仍不解气般转头骂了一声道:“臭流氓!” 金寒池没有搭理齐孤鸿,而是对着那两个姑娘一摆手道:“看,惹齐少爷生气了吧!” 一个姑娘闻言便凑到了齐孤鸿身边,柔若无骨的胳膊揽着齐孤鸿的脖子道:“奴家不知道哪里做错了,还望齐少爷见谅……” “我告诉你哪里错了,”金寒池高声道:“错就错在你们的档次太低,没诚意,要陪咱们齐少爷,至少也得让叶君霖亲自来吧。” “叶君霖”这个名字刚一出口,齐孤鸿明显看到搭着自己肩膀的女人脸色有变,那不悦之色稍纵即逝,姑娘强装出了一脸懵懂无知的笑容,“不知道先生说的是什么人,我们小楼里可没有……” “别装了,”金寒池砸吧着嘴,搔了搔头发,仰面对着头顶的房梁喊了一声道:“明人不做暗事,叶君霖,出来喝一杯吧。” 齐孤鸿的视线顺着金寒池望着的地方看去,正疑惑金寒池在看什么,便看到房梁上垂下一只脚,从大小看来,明显是女人的脚,但脚上穿着的却是一双马靴,那只脚的主人垂着一条腿,另一条腿仍踩在房梁上,颇有不屑地哼笑一声道:“我和你金寒池可没有要好到可以同桌喝酒的份儿上,你若想喝,就在下面接着吧!” 话音未落,女人捏着酒杯的手倾斜,香味浓烈的酒自房梁上洋洋洒洒而下。 一滴滴晶莹剔透的酒水,在齐孤鸿眼中看来就好像慢动作一样,在黑漆漆的房顶映衬下,犹如夜空中雨滴垂落。 而就在一滴酒水即将滴落在齐孤鸿额前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呼啸风声,伴随着金寒池的一声怒吼--“小心!” 酒杯倾斜那一刻,金寒池已经翻身从床上跳起,扯过床上的锦缎薄毯,双手一旋,锦被腾空飘在半空,还未落在金寒池头上,他已经飞身从床上跳下,顺势将齐孤鸿也盖在了锦被之下! 齐孤鸿被金寒池撞了个跟头,立刻也察觉到了危险,此时便听到金寒池在锦被下不满地埋怨道:“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老祖宗的话果然有大智慧,看来你叶君霖真是打算当一辈子寡姐,当真不准备嫁人了啊!” “男人若是都像你这样,”叶君霖不怒反笑,声音也由远及近,纵身一跃便从房梁上翻身跳下,正与金寒池和齐孤鸿相对,“不嫁也罢呐。” 两人的语气中听不出敌对的怒意,但是每个举动都是奔着取人性命而去,欢声笑语中顺手取人首级,想想看实在不寒而栗。 齐孤鸿被金寒池用锦被罩着半个头,看不清叶君霖的长相,只看到她的下半身穿着精干的骑装长裤马靴,此时那双脚正一步步向齐孤鸿和金寒池走来,步子中尽是杀气,嘴上却逗趣道:“抱得这么紧?怎么?你金寒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人了?” “齐家的男人,换做你,你不喜欢?” 金寒池这话一出口,叶君霖的脚步先是顿了顿,随即加快速度,两步到了近前,一把便掀开了两人头顶的锦被! 卷一 蛊断三生 第八章 女亦如英儿 金家…… 叶家…… 听到金寒池喊到“叶君霖”这个名字的时候,无数思绪在齐孤鸿的脑海中犹如电光火石般炸响,难不成这就是金寒池口中一直提到的叶家? 齐孤鸿知道,游轮上碰到那个驾蛊虫而去的女子是叶家人,为此,金寒池声称齐孤鸿被叶家人盯上了,为了齐孤鸿的安全,让他跟在金寒池身边,可金寒池口口声声要带齐孤鸿避险,却又带他来这小楼吃花酒,摆明了是故意来找叶家人。 这个金寒池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只是还不等齐孤鸿想明白这个问题,叶君霖已经两步到了近前,一把便掀开金寒池和齐孤鸿挡在头顶的锦被! 齐孤鸿瞪大眼睛,心中惊愕,却又凭着好奇,本能地望着面前的叶君霖,他的目光立马迎上了一双乌黑的眸子。 让齐孤鸿没想到的是,这叶君霖年纪不大,看起来充其量二十岁,马靴马裤之上,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棕色马甲,衬衫袖口挽起,手臂纤细但线条结实,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了根麻花辫,侧垂在肩头,英姿飒爽间颇有几分男孩子的英气,但那气息又与休伶不同。 如若说休伶像夜,那么叶君霖就像光,休伶是杀手,叶君霖则更像君王。 鲜有女人身上会有如此干练飒爽的气质。 不过只是短短一瞥,还不等齐孤鸿细细品味叶君霖那颇具巾帼之气的五官,突然就听到耳旁生风,一道黑影从齐孤鸿耳边擦过,他几乎感觉到风声自耳廓呼啸而过,顺着那黑影眯眼一看,便见到一只怪虫直奔叶君霖便去了! 怪虫自齐孤鸿背后而来,不用猜也知道是出自金寒池之手,可齐孤鸿根本顾不上金寒池,心中竟隐隐替叶君霖捏了把汗。 只是那叶君霖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眼看怪虫直奔自己而来,脸上竟然没有半点儿惊愕之色,不慌不乱地一把攥住床边帷幔,紧跟着墩身踏地腾空而起,纵身一跃便向齐孤鸿而去,一只脚踏齐孤鸿的肩膀借力,身躯在半空中旋了一圈儿正躲过怪虫,而待她再落地时,马靴直奔那怪虫便去! 直到怪虫落地的时候,齐孤鸿才终于看清了怪虫的模样。 只见那怪虫看起来好似一只青蛙,巴掌大小,通体墨绿,竟然好似一块墨翠般,漆黑之中透着隐隐的翠绿色,皮肤好似是透明的,又好像表皮有一层液体包裹,而在那青蛙背上,一个个疙疙瘩瘩的凸起遍布背身。 最为诡异的当属那青蛙的脸,嘴巴大得夸张,两只嘴角几乎到了后颈,除了两只凸起的眼睛之外,额头上还有一只好似眼睛的东西,当齐孤鸿看向那青蛙的时候,青蛙竟好像察觉到了一般,好似有意识似的,额上之眼竟与齐孤鸿相对! 齐孤鸿当即倒吸一口凉气,紧跟着,眼睁睁看着叶君霖的马靴落在了怪虫身上,霎时间,一声“吧唧”的声音在房中炸响,随着那怪虫身上汁液四溅,房里竟弥漫着一股草药与血液相混合的气味。 联想到金寒池之前所为,齐孤鸿立刻意识到那怪虫应该是蛊虫,只是没想到竟然被叶君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一脚踩死了,齐孤鸿甚至觉得好笑,难不成一直被自己当成神技的巫蛊之术原来也不过如此,莫非只是被自己夸大神化了? 只是就在齐孤鸿这样想着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大笑,他循声转过头去,便见到金寒池如同个孩子般坐在床上捧腹大笑。 蛊虫乃是金寒池放出的,直奔叶君霖面门而去,显然是想要叶君霖的性命,然而蛊虫就这么被踩死,金寒池不但不怒不慌,反倒大笑,齐孤鸿下意识便往旁边退了一步,与金寒池保持着距离。 越来越觉得这家伙是个怪胎。 而金寒池这么一笑,本来站在对面得意洋洋的叶君霖表情也不由几分怔怔,她眯眼皱眉,警惕地望着金寒池,冷哼一声道:“不过是踩死你一只蟾蛊,莫不是伤心疯了?” “伤心是肯定要伤心的,”金寒池笑得好似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强忍着笑意挤出来几个字道:“只不过,该伤心的人不是我。” 说到这里,金寒池勉强绷着一脸正色,一只手捂着肚子,在床上坐直了身子,“素闻五大家族中,你叶家当家人叶君霖为了你门下的姑娘们可是舍得拼命的,要是……” 金寒池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又是一阵笑声爆开,可齐孤鸿和叶君霖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小楼的三楼,除了金寒池、叶君霖和齐孤鸿之外,还有另外两个跟着一同上来的姑娘,此时两个女孩儿正站在叶君霖身后不远处,一脸惊怕地望着叶君霖,只是两个姑娘看起来并无异状,不知道金寒池在得意个什么劲儿。 “别急,别急,”金寒池一边说,一边摸出了怀中一枚镀金的怀表,他按动卡扣,金灿灿的表盖被翻开,金寒池盯着表盘上的秒针,“三,二,一……”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姑娘突然脸色大变,随着金寒池那最后一声,姑娘立马躬身捂住了肚子,一张姣好的面容霎时间花容失色,长大了嘴巴干呕起来。 “金寒池!”叶君霖凝望着姑娘,压低嗓音怒吼一声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此时不需金寒池回答,齐孤鸿心中已有了个大概——金寒池是给那姑娘下蛊了! 在齐孤鸿的脑海中,从他们进门落座再到移步至此发生的所有情况都在他脑海中犹如走马灯一般闪现,一个画面立刻引起了齐孤鸿的注意。 对,是那杯酒,就是那杯酒! 当时那姑娘给金寒池敬酒的时候,反被金寒池按住,轻薄了一番,只是当时在众人看来,金寒池乃是为了轻薄姑娘,可是细细反思下来,那酒却是金寒池先含在口中再喂给了姑娘的。 齐孤鸿清楚记得金寒池始终和姑娘们保持着距离,如若说是下蛊的话,那是唯一的机会。 可是,若真是如此,那蛊是从何而来?难不成说……是金寒池的口中有蛊? 卷一 蛊断三生 第九章 口中有蛊 在齐孤鸿的意识中,巫蛊乃是剧毒之物,怎么可能放在口中?如果金寒池的酒中的确有毒,那他自己呢? 不远处的女孩儿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身子已经蜷缩着跪在地上,令齐孤鸿不由自主想到了金寒池在甲板上中蛊后的反应,可是无论女孩儿如何干呕,却始终什么都吐不出来。 望着女孩儿痛苦的样子,叶君霖那本就凌厉的面容已然变颜变色,她怒视着金寒池,只是还不等叶君霖开口,金寒池已经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摇头道:“你知不知道一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自从金寒池进门的时候就知道这小楼不对劲儿,故而在齐孤鸿的酒杯中下了蛊药。 早在千百年前,巫医不分家,巫术本就是为了救人治病而生,巫蛊也是如此,蛊在白苗手中,乃是起死回生的秘术,后来被居心叵测的人所利用,才有了蛊毒一说,但是就如同有句话说“是药三分毒”,救人的药可能有毒,下毒的蛊也可能救人。 金寒池给齐孤鸿酒杯中下的蛊,如若单独使用,的确会令人中蛊,但是因为那酒中本就有蛊,两种蛊毒反倒相生相克互为中和了,所以金寒池和齐孤鸿服下蛊酒后仍安然无恙。 但是这些叶家的女子深知蛊中有毒,也提前服用了她们叶家的解蛊药,可那种解蛊药与金寒池服下的蛊药相克,她喝下了金寒池喂入的酒,反倒中蛊。 金寒池摆弄着手指头,碎碎念道:“你那蛊酒应该是妊蝎蛊,你给她们服下的乃是蝎子草,而我的蛊药是墨蟾蛊,蝎子草刚好会催生蟾酥蛊迅速蛊发,这样一来……” “是休伶……”叶君霖双手攥拳,愤愤然地低声咒骂道:“该死……是休伶告诉你的!” “这也不能怪她,跟着我是她的选择,要怪也只能怪你们叶家没有男人嘛……” 听到这里,齐孤鸿似乎捋顺了休伶和金家、叶家的关系--休伶本是叶家养大的,这一点在海上时,便听那叶姓女子说过,但是后来因为一些缘由,成了金寒池的仆从,而金寒池则是从休伶口中得知了叶家的蛊术。 齐孤鸿听说过,自古以来一蛊一解,不光是每一种蛊和其他蛊不同,哪怕是同一种蛊,因为养蛊的人家不同,炼蛊的方法不同,导致同样种类的蛊彼此之间也有区别,故而每个家族对于本族的蛊术都严格保密,若是炼蛊的方法为外人所知,那么带来的不只是炼蛊秘法泄露,更威胁到家族的生死存亡。 金寒池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眯眼打量对面的女孩儿,那跪在地上的女孩儿捂着嘴巴,好像是口中有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可是还不等她将手放开,口中却突然发出一声诡异的声响。 女孩儿的动作好像是要打嗝,口中发出的气声却像青蛙“呱呱”的叫声。 同时,齐孤鸿发现那女孩儿额前的碎发、身上的衣衫都已经被浸湿了,他起初还以为是汗水,可现在一看,那些液体顺着下巴往下滴落,悬得很长,看起来十分粘稠,就好像是什么粘液。 这让齐孤鸿想到叶君霖刚刚踩死的那只蟾蜍身上的粘液。 女孩儿浑身上下已经覆满了粘液,口中还在不停地发出蛙鸣声,她痛苦地勉强想要回头去看叶君霖,但身子就好像僵硬了一般,身子一歪便整个仰在地上,痛苦的双眼死命盯着叶君霖,眼神之中写满了哀求。 始终站在一旁的另一名女孩儿见到此状,立马想要上前将那女孩儿扶起来,金寒池却连忙提醒一声道:“别碰哦!她身上的蛊涎好毒的。” 蛊涎,说的是蛊虫的分泌物,多有剧毒。 金寒池下给这女子的应该是阴蛊,因女子之前服用的蛊药催生墨蟾蛊迅速发作,阴蛊已经在体内成型,所以才会分泌出蛊涎。 那女子的脚步僵在原地,看了看金寒池又看了看叶君霖,却见叶君霖也是抿着嘴唇,愤愤地一摆手。 有了叶君霖的授意,女子只能望着痛苦万分的同伴为其揪心,却无计可施。 金寒池好像在看戏般,欣赏着叶君霖脸上的表情,故作遗憾地摇摇头道:“我刚刚可没想害你,那只墨蟾本来是用来给她解蛊的,谁知道你问都不问就一脚踩死了,你说我该说点儿什么好,自作孽不可活?” 事关生死性命,金寒池说的简直是天底下最恶毒的风凉话,现在齐孤鸿也明白了金寒池刚刚的得意,他明知道叶君霖会踩死墨蟾,现在又说什么墨蟾乃是唯一的解药,摆明了是要让叶君霖心中愧悔,绕这么一大圈设下这么个套,不过是为了耍戏叶君霖罢了。 见对面的叶君霖仍旧一言不发,金寒池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叶君霖道:“要不然,你试试看求求我?说不定我会给她解蛊的,虽然她这长相不大合我胃口,但毕竟是你叶家人,算我冲着你叶君霖这张脸,给你点儿面子。” “啊?求你?”叶君霖哼了一声,使劲儿地揉了揉耳朵,“你既然这么了解我叶家人,难不成不知道我叶家的女子,从来不求男人?” “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金寒池做作地长出了口气,惋惜道:“香消玉殒了。” “那也未必……”叶君霖不动声色地轻声一句道:“要是换做你来求我允许你为她解蛊,我倒是可以考虑……” 两人话语中你来我往,好似在打哑谜,一个是下蛊的,一个是被下蛊的,两人却不慌不忙,反倒是齐孤鸿心下焦急,毕竟医者仁心,哪里还顾得上金寒池和叶君霖之间的恩怨纠葛,他趁两人说话的功夫到了女子身边,只见女子浑身僵硬,皮肤上正泛起一个个古怪的脓包。 齐孤鸿转头望向金寒池,心想这金寒池是个孩子脾气,倒要想想用什么办法才能哄着他给这女子解蛊。 而金寒池听到叶君霖的话之后也不生气,只是撅着嘴哼了一声道:“小爷才不干呢!” 只是这话刚说完,金寒池脸上放肆的笑容渐渐凝固起来,人虽仍坐在床上未动,目光却在警惕地环顾四周。 叶君霖瞥见金寒池脸上的表情变化,不住抿唇一笑,随着那嘴角扬起的片刻,叶君霖单手一扬,甩动腕子的时刻,一枚银针直奔金寒池头顶便去。 金寒池没有躲闪,心知那银针并非冲着自己而来,而是直奔悬挂在大床上方挂着帷幔的木头架子,在那架子正中,也是正对大床中央的位置,悬挂着一枚荷包,叶君霖的银针,就正打中荷包。 霎时间,一股带着浓香的白色粉末,洋洋洒洒飘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