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塘新绿 第一章侯府喜事   “小姐,求您了,快把这碗药喝了吧!”绿袖端着已经发凉的药碗跪在脚榻上,满目焦急。   锦棠摇了摇头,目光从黢黑的药碗上略过,望着半敞着的窗子,眼中带着期盼:“侯爷呢?”   绿袖目露不忍,眼眶微微泛红,低着头小声道:“侯爷已经上朝了,小姐还是趁热把这药喝了吧!大夫说,只要您按时服用,这病,迟早都会好的……”这可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托江妈妈从外面找的大夫给开的方子,全部是她亲自躲在小厨房偷偷熬的。   其实也不用偷偷,陆家出事前,大爷就开始议亲了,而今王府上下处处在张罗新夫人进门,哪里还有人关心小姐的死活?   锦棠轻轻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声音轻的仿佛一阵风就吹散了,“我这是心病。”   绿袖低着头,遮住眼中的泪意,不甘心道:“侯爷请了孙太医来瞧,也说小姐是因着身子乏累又感染了风寒,怎么能说是心病呢?您不过是病的久了些伤了元气,太医也说您要好好将养将养,不过是几剂汤药就好了……”   锦棠无力的笑了笑,正待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嘈杂打断了,她皱了皱眉,“外面什么声音?”   海棠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动静了。   绿袖手一抖,紧抓着药碗,将头垂的更低,“没……没什么声音……”   “绿袖!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没告诉小姐吗?”   江妈妈疾步走了进来,扶起锦棠,在她身后塞了两个并蒂莲十香软枕,却摸到她瘦的就剩一把骨头的胳膊,不由得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   江妈妈原是锦棠的乳母,后来得了恶疾,被宁安候萧湛打发到庄子上养病就再也没回来,听说锦棠病重,这次便趁着侯府办喜事悄悄混了进来。   锦棠虽然被蒙在鼓里,却也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她强撑着直起身子,凝眉看着面前这个将药碗举过头顶的丫头,“绿袖?”   “小姐!”绿袖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扣了个头,眼泪却先流了出来,她又磕了个头,才道:“小姐!都是绿袖的错!绿袖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小姐从正月里就病了,请了多少大夫也没有起色,后来陆家……小姐就病的更重,好容易才熬过了这大半年,如今,却连药也不好好吃了,奴婢怕……怕告诉小姐,小姐会受不了打击……”   锦棠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却还是笑着问道:“快起来,你这丫头,到底是怎么了?”   绿袖抬起头看了看锦棠的脸色,咬了咬唇,皱着眉终究还是道:“侯爷要娶平妻了……”   “什么?!”   锦棠大吃一惊,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挣扎着要起来,却使不出力气,紧握成拳的手因着用力也渐渐颤抖起来,她看着锦被上鸳鸯戏水的图案有些发怔,喃喃的轻声道:“怎么会?!”   她忽然抬起头,紧盯着绿袖,似是要从她的眼中得到答案,又问了一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可是,话音还未落,她一颗心便渐渐沉了下去。   看着绿袖那担忧的表情,也知这件事定是已经弄得人尽皆知了,却如何做的了假?   “怎么可能?”她睁大了双眼,可是眸子却涩涩的,流不出一滴泪来。她张了张口,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到底是谁?”   说是平妻,可说出去不过是个妾,纵然是嫁入侯府,可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会愿意给人做妾?   绿袖抬头看了看江妈妈,见她沉着脸对着自己点头,于是心一横,飞快答道:“是张阁老家的嫡长孙女。”   江妈妈见锦棠惊愕的神色渐渐变得面色灰白,眼中透着绝望,心疼的搂了搂锦棠的肩,道:“想哭便哭出来吧!”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先是腊月里得了恶疾,被赶到庄子上,结果她浑浑噩噩之中又听说小姐竟病了,仔细问过绿袖才知道,起初是和她一样,浑身乏力,后来小姐的月信也不太准了,大家还以为是有喜,后来才知道是病了,紧接着,陆家便出事了——这世上可由这么巧的事?   她本就通药理,可她查了半年,也没能查出小姐病中的蹊跷,所以她也只能沉默。   锦棠本就不大的一张小脸瘦成了一个锥子,双眼空洞,望着床头挂着的有些发旧的百子千孙的荷包发呆,“这花样子,还是我亲手绣的……”   “小姐……”绿袖见锦棠的样子,心痛的无以复加,却不敢哭出来惹小姐伤心。   她曾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才女,齐针套针长短针,错针网绣平金绣,一双巧手更是令人称道。   锦棠的嘴角凝成一朵苦涩的冰花,望着那高悬的荷包出神,仿佛想起了遥远的往事,她指了指,绿袖便会意的替她取了下来。   她低着头,盯着那精巧的荷包喃喃道:“这荷包,还是去年乞巧节,侯爷亲手挂上去的。”   她惨淡的笑了笑,将荷包收在枕下,再抬头却是一脸平静,“成亲十年,侯爷待我还是很好的,虽然膝下只得一麟儿,可是侯爷并没有要纳妾的意思,连安排的通房也都被侯爷打发了,作为女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如今,仿佛就在不久前,侯爷还温柔的在喂她喝完药后,搂着她的肩说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现在看来,全是笑话!   可她却那样傻傻的信了,以至陆家出了事,她还指望着他能在朝中替陆家奔走。   “陆家的事,妈妈可查清楚了?”锦棠眼神空洞,声音也变得杳远起来。   听说,连陆家那个已经病的快不行了的老姑奶奶也被拖了出去,结果还没走到午门便咽了气,可还是在刑场走了一遭,人都死了还落得个身首异处,出嫁女如老姑奶奶都没能逃过这一劫,而她竟然免于牵连,可是这样活着,也不活和熬油一般,耗着罢了。   江妈妈叹了口气,陆家她被困在庄子上,束手束脚,从前她手中的人也都被侯爷一一挖了出来,得用的早就不多了,可是她不想告诉小姐这些,只是低声道:“奴婢无能,让小姐失望了,奔走了月余,只知道起因似乎是因为老爷的一道劝谏折子,后来不知怎么就扯出陆家谋反,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何云飞作的首告,将陆家赶尽杀绝。”   何云飞。锦棠闭了闭眼,将这个名字刻在心里,良久方道:“沈家呢?”外祖沈家虽占了陆家姻亲,可外祖父到底是一朝阁老!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受牵连,说倒就倒了?   “沈家……小姐恕罪,奴婢也只打探出,沈家抄斩是和陆家有干系,是查到了陆老祖和沈老太爷的谋反书信。”   “书信?”锦棠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惨笑出来,“若真的是谋反,难道还蠢到留下什么证据等着人来抓吗?这皇上如此昏庸,大沥竟然还没亡?”   绿袖心中一紧,出声提醒道:“小姐慎言!”她起身走到床边,低着身子往窗外看了看,又凝神听了听,发现没有任何动静,这才松了口气,将支起的窗扇放下。   锦棠冷笑一声,“我一个将死之人,难道还怕死不成?让她们听!不怕萧府跟着陪葬,尽管将我的话传出去!”   绿袖咬了咬唇,跪在床榻上理了理锦棠的被子,恳求道:“小姐不要动气,还请您千万要忍一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只待过了这一关……”   锦棠吊着的一口气终是松了下去,无力的靠在软枕上倚着江妈妈闭上了眼。   “到底是我糊涂,你们跟着我,也平白耽误了。”   江妈妈拢了拢锦棠散开的、早已失去了光泽的长发,心中发酸,她那好好的一个小姐,竟然成了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她无能,她对不起仙逝的夫人,她吸了吸气,声音带着一丝轻快,又一如既往的平稳,“小姐不要这样说,跟着小姐,是奴婢和绿袖的福分,这福分,旁人求还求不来呢!”   锦棠了摇了摇头,嘴唇翕动,声音听起来既单薄又绝望,“当时我听到陆家被抄家的消息,陆家满门六十四口,已经下了诏狱了。可是即便是这样,若是我去求了……求了长公主,还有陈老夫人、李老夫人……或许……” 柳塘新绿 第二章忽起争执   她没能为陆家奔走,等到沈家出事,她就算想做什么,可也是有心无力了。那时候她已经病的起不来榻了,她拼了命的求侯爷替陆家奔走疏通,侯爷只告诉她:作为姻亲,他没受牵连已算万幸,她能好好的在府里不受陆沈两家的牵连,也是因着他的上下打点……   锦棠伸出十指,原本莹白的手指已经蜡黄,圆润光泽的指甲也如老树一般抽瘪下去,她很久都没有染过指甲了,可她却不以为意,只是低着头,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碾磨起来。   食指的侧面,第一个骨节上,曾经有一道伤疤,那是她母亲没的时候,她心有感应一般被花剪所伤,后来伤疤虽然被去掉了,她却养成了这个习惯。   “听说,连五房七夫人养的那只哈巴狗都被上了铐子。”   “听说,陆家被午门斩首的时候,血流遍地,将护城河的水都染红了。”   绿袖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望着锦棠平静的面孔绝望又沉痛的哭了出来,“小姐,不要说了——求您不要再说了!”小姐就是那时候开始不吃药的……   江妈妈眼眶也范了红,却忍不住厉声呵斥道:“在小姐面前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锦棠却笑了出来,轻轻摇了摇头,“沈家紧接着也被抄斩,受牵连的,竟然有数百人之多!想必当年的南山案,也不过如此罢?”   见自家小姐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绿袖吓得忘了哭,担忧的抓着床沿望着她,“小姐——”   锦棠看着绿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要担心,我无事,你把药给我吧!”   绿袖大喜过望,一时将心中的疑问跑了个精光,忙囫囵用袖子抹了把脸,似怕小姐反悔一般匆忙起身,端起搁在脚踏上的药碗小跑着出去,“奴婢这就去将药热一热!”   待到绿袖身影消失在帘子后头,锦棠才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江妈妈见她实在有些不济,忧心道:“小姐可要先躺一躺?”   锦棠点了点头,由着江妈妈扶着自己躺下,她实在是有心无力,觉得好累。   江妈妈想了想,还是道:“小姐不要灰心,如今您虽然病着,但是奴婢拿着三老爷曾经留的亲笔信,总算寻到了那个大夫,绿袖今日熬的药,便是那大夫开的方子,几幅汤药下去,想必小姐很快就会好起来,咱们有时间,未必不能再谋划。况且——”江妈妈压低了声音,“奴婢虽然没打听到沈三老爷的消息,可是……大约……还活着。”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锦棠她其实没抱什么希望,不过她仍是安慰的朝着江妈妈笑了笑,睁着大而无神的双眼看着江妈妈,一把握住了她即将要抽回的手,“侯爷要娶平妻,妈妈怎么看?”   萧湛娶了她,与陆家联姻,那便是站在了沈家的这条船上,沈家与张家向来是不和的,虽然沈家向来不赞同萧贵妃,可是沈家毕竟中立。可是张家不同,别忘了,张家的女儿可还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呢!张阁老难道放着自己的女儿不管,转而去投向萧贵妃?要投早投了!何必要等到现在?   江妈妈知道她是在问侯爷娶妻的事,想到方才小姐又问起陆家的事,恐怕是心中有了怀疑,她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就怕小姐被侯爷蒙蔽了双眼,一味地维护萧家。   她拍了拍锦棠的手以示安抚,又转身走了出去将外头堂屋里的们拴上,这才挑了帘子进来,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皱着眉,心中将从前想过的事又想了一番方道:“小姐,奴婢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在这个人人自危时候,宁安候府站在沈陆两家的船上,不低调行事便罢了,反倒如此张扬的要娶张家嫡女?”   江妈妈见锦棠的面色逐渐凝重,叹了口气,她家小姐自小就冰雪聪明,只不过失了夫人的保护,养的性子绵柔些罢了,可是万事若不是关系着萧侯爷,小姐可明白着呢。   她吸了吸气,接着又道:“张阁老与沈老太爷不睦,这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宁安候府纵然有萧贵妃做靠山,可是张阁老、张皇后和萧贵妃也素来水火不容,张家怎么会首肯?纵然张家点头,那么萧贵妃呢?”   锦棠摇了摇头,仍是觉得像是听到了天方无稽之谈,“萧贵妃性子跋扈,她是万不可能同意的,除非她不知道……”说完,她睁大了微眯着的双眼,脑中忽然空明起来,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   江妈妈一怔,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她思索了一番后,慎重的点了点头,“恐怕此事真的如小姐所言一般,萧贵妃……不知此事……”   锦棠喃喃道:“侯爷这是要做什么?萧家与萧贵妃同气连枝,难道他这个靠着贵妃得来的侯爷还能脱出萧家去不曾?”   江妈妈沉默了一瞬,终于还是开了口,只是声音压得更低,“小姐,奴婢有一个斗胆的猜测。”   锦棠望着江妈妈,那双有些浑浊布满了血丝的双眼中,映着自己迷蒙又困惑的眸子,她拉着江妈妈的手,放在自己的脸旁蹭了蹭,“妈妈跟我说话,可还有什么顾虑?”   这是小姐小时候最喜欢做的,江妈妈心中一软,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头,道:“奴婢并非是有什么顾虑,只是这话太过于大逆不道……”   江妈妈叹了口气,接着道:“诸皇子之间夺嫡之争早已经展开,张皇后与萧贵妃之间也向来势同水火。奴婢斗胆猜测,萧……侯爷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娶了张家的嫡女做平妻,是不是便意味着,宁安候府这一脉彻底背叛了萧贵妃和其所出的五皇子,已经打算扶张皇后养大的二皇子上位了?”   “什么!?”锦棠惊愕的弹坐起来,可是还没起来,便又软软的到了下去,她转身伏在床上,勉强支撑起来,抓着张妈妈的手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虽然萧湛不止一次表露出对萧家家主萧旻的不满和不屑,可是背叛萧家,这可能吗?   不待江妈妈开口,外面便传来一阵急促而低沉的敲门声,江妈妈迅速起身,将门栓拔开,绿袖举着碗递到锦棠的唇边,见锦棠就着她的手将药喝尽,这才低声道:“小姐,奴婢听外头扫洒的丫头说,侯爷回来了。”   锦棠用帕子擦嘴角的手一顿,匆匆拿了下来,拉着绿袖道:“你快送妈妈出去,千万不能让人发现妈妈来过。”   绿袖应了声,刚要转身,又听锦棠道:“妈妈,就让绿袖送你到庄子上,她脚程快,大约来回加起来也用不了两日。”   江妈妈见锦棠的表情,也知她素来决定的事便难以转圜,时间紧迫,她只能答应下来,“小姐安心将养,奴婢改日再来看您。”   锦棠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快走。   绿袖却还在犹豫,担忧的欲言又止。   “快走吧!”江妈妈拽了绿袖一把。   绿袖咬了咬牙,行了个礼,快速道:“小姐,奴婢已经悄悄将药换下来了,海棠苑的奴婢们都不识得药材,江妈妈拿回来的,又是和从前用的草药长得相似的,应当无人能看出来。采禾不得用,您且忍一忍,奴婢去去就回。”   秋天的风轻柔的吹过窗棂,漫过屋檐,拨动着屋角下的铜铃,发出清脆而又空寂的叮咚声。   “好不好看?”他清俊的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显得有些稚气,拿在手中巴掌大小的铜铃上,刻着的并蒂莲一看便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看着她,眸子里仿佛带着能化出水来的温柔。   她却看见他来不及藏在袖中的手背上点点的灼伤。   他曾经那样挖空心思的讨她欢心。   这个府里,每个角落仿佛都留着过去两个人相处的痕迹,铜铃声阵阵,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那个曾经疼惜她爱重她会讨她欢心的人,现如今只留给她一座庭院的孤寂。   “候爷还没回来吗?”那日,侯爷虽然回了府,却并没有到她的海棠苑来,她既不希望他来,又盼着他来,见不到他,便觉得万般失落。   已经过了五日了,侯爷日日不在家,似乎是在躲她。   她觉得心中有万般郁结,都化成了满腹的委屈,他凭什么不回府?要娶平妻的是他,怎么倒显得他才是委屈的那一个?   “听门房的刘二说,候爷出门和同僚喝酒去了。” 柳塘新绿 第三章疑窦乍生   采禾低眉顺目的拧干了毛巾,扶起锦棠,擦完了脸,又服侍着漱了口,待到整理完毕,点了安息香,又挑了挑鎏金桐花烛台中的灯芯,方站到床边,“奶奶这就入睡,还是看会书再睡?”   锦棠看着她忙碌的样子渐渐发呆,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只是问道:“绿袖呢?还没回来?”   采禾正愁满腹的牢骚没地方发泄,于是抱怨道:“是啊,绿袖姐姐不过是去昌平挑个花而已,叫哪个小丫头去买不到?这都好几天了,竟然还没有回来。”   就算现在侯爷不回府,侯府又即将有一位新奶奶,采禾也不敢说别的,她心里着实怵得慌,这位奶奶最近都有些阴沉沉的,她看着瘆的慌,虽然抱怨绿袖,也只好硬着头皮来当差。   锦棠望了望窗外,这几日似乎都没有下过雨,绿袖怎么回来这样慢?莫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想到这里,实在是精神不济,只挥挥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待采禾退了出去,锦棠才觉得口渴,挪动身子想要去端放在床头的茶碗,好不容易拿起来,还没喝到,却一个不稳洒在了床上。锦棠愣愣的看着被子上那晕开的水纹,眼前一片模糊,再也顾不得脸面上好看不好看,倒在被子上,紧紧抓着那湿掉的一片水渍,哭出声来。   “奶奶,侯爷来看您了。”   窗外,鸟儿叽叽叫的好不欢快,不知何时天已大亮。   依稀记得昨夜似乎是哭着睡着的,想伸手捋一捋干涩的长发,却摸到了自己肿烫的双眼。   “不要!不要让他进来!”锦棠哑着嗓子惊叫起来。   一定不要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正慌乱着,却见一个发丝一丝不苟的被一只上好的羊脂玉冠紧紧束住,身着月白直袍,足蹬竹青色回纹缎面靴,风度翩翩,眉目舒朗的男子踱步走到床前。   锦棠的双眼,蓦地被那双回纹缎面靴刺痛。萧湛喜浅色,却唯独不爱竹青色。但看那双靴子的颜色,和有些不太精细的女工,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出自他那要娶的新妇之手。   想要问的话,忽然就不想开口了。   算了,就算他要娶新妇,就算他要从萧家脱离出来,她都不想知道了。   说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得到一个答案她又能做什么?难道还不够难堪?   “快服侍你们奶奶喝药。”萧湛皱着眉,瞥了一眼小心翼翼端着药的采禾。   采禾一瑟缩,偷眼瞧了瞧面色阴沉的萧湛,只得低下头去,咬了咬唇,死死的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走到床边,想要扶起锦棠。   锦棠却自己挣扎起来,靠在床边,喘着粗气,笑道:“夫君何必挂怀这些小事?妾身的病已经大好了,哪里用得着整日里喝这么多药?夫君还是请回吧!虽然妾身已经见好,可是也怕过了病气给您。”   萧湛沉着脸,皱着眉道:“锦娘!不要胡闹!”   锦棠面色一僵,还是强撑着笑道:“妾身不方便伺候,还是请侯爷回吧!”   萧湛不说话,只虎着脸夺过采禾手中的药碗,端到锦棠面前,锦棠却扭过头,眼中蓄满了眼泪,紧抿着唇不做声。   萧湛立起眉毛,勺子扔到一边,一只手紧紧握住锦棠的下巴,另一只手端起碗想要强灌进去。   锦棠只觉得握在下巴上的手如铁箍一般,钳的生疼,顿时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挥动手臂拨开萧湛手中的药。   一个躲不及,药碗忽然挣脱出手,摔在地上,汤药溅在他崭新的靴子上,荫出一片暗红,远远看去,竟像是一片还未干涸的血迹。   “陆锦棠!”伸出的手带着掌风,却蓦地停在半空,半晌,才缓缓垂下。   萧湛身形未动,只垂着眼沉声吩咐道:“再去盛一碗来。”   “怎么?恼羞成怒了吗?是因为我不喝你的药——还是因为,我挡了你娶新妇没早点死?”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哀莫大于心死,能一直平静下去。   可是,看着萧湛眼中一闪而过的恼怒,锦棠的心还是渐渐冷了起来。   若叫眼底无离恨,怎信人间有白头。   她仰起头,看着鲛绡承尘上那只碧鸢,惨笑道:“到底是我错了!——”   鸢飞戾天,萧湛可不就是这般为名利而不择手段的人?   “我不在府里,有谁来过吗?”萧湛背着手,声音疏离又寡淡,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因在阴影之中显得有些阴翳。   锦棠一听,笑出了声,眼波流转间,竟有着别样的妩媚,她歪着头,眸中却聚起阴霾:“绿袖从出府就没有回来,想必,已经被你杀了吧?”想到那个忠心耿耿跟着自己的傻丫头,她的心狠狠的揪痛了一下。   “你胡说八道什么!”萧湛眸子闪了闪,阴沉的盯着锦棠,半晌他才轻呼出一口气,抬着下巴道:“绿袖不见了你应该报官,若是做了逃奴,那便是陆家的余孽,她跑了不要紧,千万别连累了宁安候府才好。”   眼泪明明在眼眶中打转,可是她却忽然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萧湛,是我陆锦棠瞎了眼又瞎了心,竟然会爱上你这样的人!我还真是傻,还一心盼望着你能替我陆家昭雪,不曾想,这场阴谋中根本就有你!是不是!”   “你这疯妇!浑说什么!”萧湛面色铁青,紧抿着薄唇忍着胸中的怒意在袖中捏了捏拳头,转瞬归于平静,眸子幽深仿佛不见底的潭水,俯身耐心的劝道:“锦娘,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你怎么可以怀疑为夫?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喝药,早些把病治好。”   “我根本就没有病!”锦棠的胸脯剧烈的起伏,仿佛这一句话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喘息着,抬起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指着面前这个她爱了十年的男人,“有病的是你!你敢说方才的药,是我能喝的?你若不是被鬼迷了心窍,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你可是皇室宗亲!谋杀正妻是个什么罪名,你难道不知道吗?还是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个事情会没人知道?”   萧湛却笑了,好看的凤眼微微眯起,薄唇轻启,声音却异常温柔:“夫人,你真是病糊涂了,为夫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你呢?”   陆锦棠只觉得心中发冷,扭过头去不再看他,眸子里有着难掩的失望,语气渐渐归于平静,只是静静的陈述,“被我说中了是不是?萧湛,枉你还自诩为读书人,是不是连你自己都没有想到,有一日,你竟然会做这些鸡鸣狗盗、蝇营狗苟的勾当!”说着,她的唇边隐隐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是她被所谓的爱情蒙蔽了双眼,这么明显的事情都想不到——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忽然一病不起?甚至,连拿羹匙的气力都没有了?   她忽然再明白不过了,张阁老的那个孙女,满京城谁人不知她跋扈骄横、言行无状,以至于张阁老虽舐居高位却仍没有人敢上门提亲?没想到,这却成了萧湛的机会,他还真是找了一个好靠山!   “张阁老许给你了什么?萧家家主?还是辅弼重臣?你这样一个忘恩负义连家族都能背叛的人,张阁老敢用你?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萧湛握着拳,眸子如寒冰般盯着地面上的汤药碗,刚要开口,又听锦棠道:“萧湛,想要让我死是不是?我绝对不会让你如愿!”   锦衾之下的手狠狠地捏在了一起,可是却只掐出来一个浅浅的粉印子,面色平静的看着萧湛道:“我嫁给你十年,上奉养公婆,下持家教子,我自认我、乃至陆家、沈家从来没有对你不起过,你这样对我,对我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萧湛面色仍然有些泛青的苍白,他微微眯了眯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似是没听见她的话般,面上仍是带着温和的笑意,“锦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知道你是怪为夫没有陪着你,可是,你知道,为夫——”   “你走吧,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锦棠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心中只觉得疲倦,神情也恹恹的,微微阖了阖纤长的睫毛,只想把他打发走。   她只觉得厌倦,不想再和他这样虚与委蛇下去,她怕她忍不住将最后的遮羞布也扯去,和他撕破脸,实在是有辱斯文,那样的事,她不想做。   “你别是想着那个沈家抄斩的时候,侥幸逃脱了的便宜舅舅呢吧?” 柳塘新绿 第四章啼血杜鹃   陆锦棠身子一僵,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萧湛那张线条分明的脸,却蓦地撞进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眸子,只觉得仿佛有巨大的恐惧袭来,直冲撞的她有些头晕目眩。   她咬了咬牙,兀自强撑着,面上露出一抹冷笑,可终究因为过于僵硬而显得失了气势,“夫君莫不是怕了吧?妾身劝夫君还是不要太得意了,免得晚上做梦的时候不知道何故头就丢了去了……”   萧湛忽然笑了出来,微扬着头,幽深的眸子中有着掩饰不住的讽刺,“你那个便宜的舅舅,哦,就是沈家那个养子——好像叫什么……沈策,是吗?”   见锦棠眼中终于露出一抹狐疑,和掩藏在狐疑之下的那一丝恐惧,他心中只觉得痛快,居高临下的道:“还望夫人恕罪,最近为夫实在是有些忙——为夫甚至忘了告诉你,前一阵子乱军闯入京中,巡防营正好在城外伏击了乱军首领,那个贼首,恰巧就叫沈策。夫人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你要不要猜猜看,这个沈策,又是哪一个沈策呢?啧啧……听说他死的那叫一个惨啊……活生生被倒吊着在城门外当众点了天灯……这……是不是就是报应?”   锦棠的耳边嗡的一声炸了开来。   不可能!绝不可能!   锦棠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萧湛在骗她。   可是……若不是真的……萧湛又为什么拿出这件事来说?难道只是为了刺激她吗?   那么一定是真的了……她呆呆的看着他,心中忽然泛起无限的冷意,仿佛被萧湛狠狠的掌掴在地,用脚狠狠的踩着,再也爬不起来。   她抚着胸口,只觉得那里如同刀绞一般,眼前忽然朦胧起来。她不敢相信,他那样芝兰玉树般的人,有一天竟然会被人点了天灯,这样惨烈的死去?他就这样死了?死了吗?   小舅舅对她那么好,从前就算他在西宁卫,也常常捎来各种稀奇的小玩意,就算她和他相处的时候不多,可是她也记得他看着她的时候,带着的那抹宠溺的笑……   现在,对她那样好,那样温柔的一个人,竟然这样无声无息、毫无尊严的死了?   这叫她如何相信!   萧湛低下头,明明坐在床边,却像隔了一万重山,远远的看着,好看的面上神色莫辩,只有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残忍和恣意,开口却仍是声音低沉的温柔关怀,“夫人!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看着这个自己一直迷恋的俊颜,锦棠只觉得背后泛起一股冷气,她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猛地转头对上那张虚情假意的面孔,恨恨的盯着他,只恨不得将眼前之人的这一张假面孔狠狠扯下来,“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萧湛却丝毫不在意,盯着陆锦棠那张已经瘦的颧骨微凸,却仍然难掩其美丽的娇颜看了好一阵,才缓缓的起身,轻描淡写的道:“也罢,既然你执意如此,为夫也没办法……算算时辰,曦儿应该已经回来了,为夫得去看看他,听说他今日要去骑马,但愿别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锦棠心中一紧,慌乱的要抓住萧湛的袍袖,却扑了个空,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不,不!萧湛!不要!你不能这样做!那可是你唯一的儿子!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唯一的儿子!”   萧湛走到门边,听到陆锦棠这话,不禁回过头来,看着陆锦棠异常温柔的笑了起来:“夫人说的这是哪里的话,麟儿还小,你若是不快好起来,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呐?”   锦棠握紧了拳,定定的看着萧湛,“你不就是想让我死吗?我死!我死,我儿便能活了吗?”   萧湛看着锦棠,嘴角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一如他这十年来每一次看向她,好看的凤眸微微上挑,眉梢却是无限的冷漠,“夫人糊涂了,曦哥儿到底是我的儿子,我自然会保他性命无忧。”   锦棠只觉得浑身发冷,忽然不可抑制的笑了出来。   “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锦棠咬着牙紧握住手心,喊道:“我喝药!我要喝药!采禾!快把药给我端进来!”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渗出血来,锦棠却似毫无知觉般。   待到滚热的汤药下肚,不一会,额间便沁出汗来,浑身也滚热滚热的。她知道药效应该是要发挥作用了,于是顺了顺发丝,安静的躺了回去。   朦胧间,只听到外面一片嘈杂。隐隐的有人在说话。   “诶?白荷!你到哪里去?”白荷是二等丫鬟,是曦儿身边的丫鬟,这个时候怎么跑来了?   “不好了!少爷!少爷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大夫说已经快不行了!”后面的声音渐渐小了,明显是被采禾那丫头拦了下来。   陆锦棠心中一急,挣扎着要起来,却忽然腹中如刀绞般,豆大的汗珠滚落,忽然,心口一痛,喷出一口血来。   “来人!快来人!”   锦棠用仅余的气力大声喊叫,可却只是声如蚊蚋般。   她咬着唇死死的抓着床边帐子,颤巍巍伸出枯枝般的手,想要去抓勺帐子的玉钩,好借此支撑着爬起来。   她嘤咛一声,只觉得快要窒息了般,只得伏在床沿,像一条缺水的鱼一般张了大嘴,急促的呼吸起来。   她的全身如同火烧一般,骨头和血肉仿佛在剥离,一寸寸的疼,疼到一丝力气也使不出。她咬了咬牙,一个用力便头朝下滚落到地上,闷哼一声,顾不得头上有些热乎乎的麻痛,抓着猩红色万字不到头的绒毯一寸寸往前挪着。   “曦儿,不要怕,娘来了!不要怕!”锦棠咬着牙,额头已经一片模糊,还在往下趟着血,她喘着粗气,声音已经和破风箱一般,只是低头在小臂上蹭了蹭,鲜血便染红了她雪白的缎衣。她望向门口,眼前也是血红的。   门外的骚乱声,哭喊声,仿佛是一把钝刀,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动的稀碎,那一声声击在心上,甚至比身上这蚀骨的疼痛还要疼。   眼前已经出现了模糊的重影,整个身子仿佛被大力碾压过,早就已经没有挪动的力气,口中腥甜弥散,她想将它吞进去,可是刚咽下漫上来的血,却又不受控制般的骇出更多的血来。   她握着的拳有些发抖,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如同现在这般恨自己无能为力过。   屋外忽然寂静起来,锦棠只觉得巨大的恐惧袭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慢爬到门口,抓着门框想要起身,口中不住地喊道:“来人——采禾!来人——”   话音还没落,便听到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威严的就在门边,隔着一道帘子响起:“都不用做事吗?乱糟糟的,成何体统!”   “侯爷!少,少爷他——”是白荷的声音!锦棠屏住了呼吸,等着她后面的话。   “少爷好好的,鬼吼鬼叫作甚么!”   陆锦棠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花开富贵的杭绸锦帘,手指狠狠抠进门框,直到指甲折断,指尖都挠出鲜血来,忽然,锦帘被挑开。   日光刺目,已经很久没看见过阳光的她,用力的闭了闭眼,又费力的仰起头,却看见萧湛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挂着的那一抹畅快淋漓的笑意,她忽然陷入了巨大的惊慌之中。   “曦……儿……他怎么样?你……你把他怎么样……”她全身颤抖,忽然不敢再看萧湛,也不敢听他再说什么,身子已经渐渐的冷下去,像是寒冬腊月一头扎进冰窟里,可是胸臆中却是灼热的,似被烈火炙烤,她费力的将手挪过去,扶住门槛。   萧湛居高临下,面上无波,眼角却带着一抹轻松惬意,“锦娘,你别怪我心狠,我也是为了你好,麟儿毕竟也流着陆沈两家的血,我怎么忍心陆沈两家黄泉路上孤独无继?”   不!这不是真的!巨大的绝望和骤痛袭来,锦棠只是呆呆的望着萧湛的袍裾,那上面,江水卷动,如惊涛骇浪,“你答应过我的……萧湛!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她摸了摸双眼,却发现它已经流不出泪来,只恨恨的看着青石地面,喃喃道:“萧湛!你好狠的心!”   忽然,她憋着一口气,猛地朝他扑过去,萧湛没有动,只是漠然看着倒在地上满身是血的她。   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耳朵也出现了嗡鸣声,可是,她却忽然不可抑制的狂笑起来,“我陆锦棠死后便是化作阴间的厉鬼,也绝对不会放过你!萧湛!你一定会遭报应的!哈哈哈哈!一定会遭报应的!”   可是她终究没有力气再折腾,身子一点一点的变轻,终于失去了意识…… 柳塘新绿 第五章又见祖母   “姐姐!你别死!姐姐!你快点醒过来!”   “姐姐,我好好念书,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呜呜呜……姐姐,姐姐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好吵……   头好痛……   一片迷蒙中,锦棠缓缓睁开了惺忪的双眸,窗明几净,显得屋子里太过于亮堂,她眯了眯眼,只觉得头有些昏昏的,待适应了眼前的光亮后,便扭头往床边看去,却在见到床边人的那一刻,忽然睁大了双眼,怎么回事?   眼前这个唇红齿白,双眼微肿的孩子是谁?怎么和自己的嫡亲弟弟这么像?都说外甥肖舅,可是曦儿已经有九岁了,眼前这个小孩子看起来虽然也差不多大,可是总觉得这应该不是曦儿。   她垂下双眼,见身上盖着姜黄色百蝠团寿的锦被,又多了一抹狐疑,她从来不盖这样的被子,这床也不是自己的,她是在天上吗?   想起身却没有力气,锦棠抬起手,却见露在外面的手,如羊脂玉般莹白纤细,这……这是自己的手吗?可是,她分明记得,她的一双手早就没了光泽,瘦骨嶙峋只剩下一副骨架……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哪里?咳咳咳……水……”锦棠动了动,刚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如着了火般,烧灼的痛。   床前的人明显呆愣在那,傻傻的看着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绿袖刚从屋外折了一只木槿,想要放在插瓶里,刚挑了帘子便见五少爷呆若木鸡的样子,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锦棠已经醒了。   “小姐!”   绿袖惊呼一声,睁大了双眼,眼圈立时红了,一把将手中的花扔到桌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边,还未开口,又有个急匆匆的人跑进来,“怎么了?怎么了?绿袖你不要一惊一乍的,当心惊着小姐!”   绿竹跑进来,不忘训斥绿袖没规矩,见绿袖和五少爷都站在床边,忙走了过去,想要拉开绿袖,“大夫说小姐周围不要围了太多的人,你……”   话音还未落,便看见锦棠正瞪着一双莹澈狐疑的水眸,来回在她和绿袖还有五少爷的脸上来回逡巡。   她先是瞪大了眼睛,却转瞬弯起眉眼来,她先小心的扶着锦棠坐起来,又在她身后塞了两个红樟色金钱蟒的大迎枕,开心到:“小姐醒了!”   锦棠瞪大了眼睛,像是受到了惊吓,这是绿袖和绿竹?   “姐——姐?!”似不敢相信,陆锦荣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呛啷”一声站了起来,连带着坐着的锦櫈都碰翻在地,一双清澈的眸子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人,“姐姐!你醒了?!”说着咧开嘴角兀自傻笑起来,一双小手还紧紧抓着锦棠的手。   绿袖已经回过神来,转身倒了杯每日都温着的水,递到锦棠的唇边,见小姐就着她的手便连啜了多半盅,又从旁边的红铜暖窠中取了一杯参茶,见锦棠又喝了几口,这才低喃道:“小姐可算是醒了,”她用袖子胡乱揉了揉眼睛,忽然又笑的没心没肺起来,“小姐可饿了?奴婢这就上小厨房张罗些吃食去!”   绿竹无奈的喊住已经走到门口的绿袖,道:“你回来!咱们先打水,伺候小姐洗漱。”说完,又喊了外面一个小丫头进来。   绿袖欢喜的答应一声,忙着进进出出,递水递面巾。   锦棠不敢眨眼,一瞬不瞬的死死盯着面前喊她姐姐的小人儿,还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手却率先伸了出去,用力的回握住锦荣的小手,手中传来的热力和痛感告诉她,这不是梦。   锦棠张张嘴,没有说话,眼泪却先流了下来。这是她弟弟!真的是她的弟弟——那个不到十一岁便夭折了的嫡亲的弟弟。   陆锦荣吓坏了,抽出手改握住锦棠的双肩,“姐,你怎么了?你别哭啊!”说完也哭了出来,晃着锦棠,“姐,你没醒过来的时候快要吓死我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跟着弘叔骑马走在前边,我以后,我以后都听你话,一定好好保护你,再也不离开你了!你可不要再这样吓我了!我害怕……”   锦棠泪眼朦胧的看着满脸焦急的陆锦荣,忽然抱住他,什么也不说,呜咽起来,只觉得要将心中的恨,前世的遗憾,受过的委屈统统哭出来。   这一哭不要紧,却惊动了老祖宗。   只见鸦青色回纹锦帘稍动,便涌进来一行人,为首的老妇人头发斑白,头戴牙色蜀锦南红抹额,身穿绀青色团寿纹镶南珠缎面对襟褙子,下着素墨色织锦马面裙,扶着丫头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一把揽住正抱头痛哭的姐弟俩,口中心肝儿肉的喊着,也哭了起来。   锦棠一抬眼,眼中的泪更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抓住老妇人的衣襟,只口中喊着:“外祖母!……”   三人又哭了一回,这才被劝住。   沈老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这才坐在床边拉着锦棠的手,看着眼前原来花一样的人儿,现在却小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原来的团团脸如今也瘦成了瓜子脸,又忍不住哭了一回,众人劝了半天,才道:“我的儿,还有哪里不舒服?吓死外祖母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说完,又回头吩咐身边的大丫鬟道:“丹翠快,快去请胡大夫!哦,对了,丹青,你去白云观请李道长来给表姑娘收收惊。”   “我去给姐请大夫!”陆锦荣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一溜烟跑了出去。   待到丹翠领了命下去,锦棠才回过神来,看着面前慈爱的外祖母,仿佛在梦里一般,又红了眼圈。 柳塘新绿 第六章蝶梦庄周   “怎么又哭了?”沈老夫人看着心疼,忍不住伸手探了探锦棠的额头,发现并不热,这才放下心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乖,大夫马上就来了。”   陆锦棠看着沈老夫人,只觉得恍如隔世,谁能想到,这样疼爱自己的外祖母,竟然会因为淋了一场雨,染了风寒就去了?而这个罪魁祸首竟然是她自己!她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外祖母!我好想你!”说着,趴在沈老夫人的怀里,只觉得揪心的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沈老夫人见锦棠并不是因为不舒服而哭,顿时放下心来,一下一下的抚摸着锦棠乌黑的秀发,只当她是吓到了,心疼的安慰道:“好了好了,你看,外祖母不是在这呢吗?不哭了!囡囡不哭了,哦~哦~再哭仔细眼睛疼。”   听到沈老夫人还跟自己小时候似的哄自己,不由得破涕而笑,“外祖母!我都这么大了,再叫人家囡囡多难为情。”   沈老夫人忍不住笑了出来,揶揄道:“哟!现在知道长大了,害羞了——刚才是谁哭了恁的半天,哄也哄不好?”   锦棠这才收住眼泪破涕为笑,胡乱擦了一把,又抱住沈老夫人的胳膊不松手,“我忍不住嘛!对不起,外祖母,让您担心了。”   当年沈老夫人嫁到了沈家,沈老太爷还只是个刚中了秀才的举子,后来外祖母窦氏不仅凭着精明的头脑、厉害的手段置下这偌大家业,还为沈家添了三儿两女,很得外祖父敬重,家中更是连个通房姨娘也没有。好在儿子们都争气,女儿们也嫁的好,日子也过的越发顺风顺水起来。其中小女儿沈毓蓁——也就是锦棠她娘,更是远嫁到了京城的世族大家陆家。   陆锦棠忽然记起来了,她十三岁那年,外祖母过五十五岁寿辰,她和弟弟一同去金陵外祖家,管家弘叔禁不住弟弟的央求,带他骑马先行,没想到,她坐的马车车轴却忽然折断惊了马,最后马带着车和人卷下崖去。   幸好那山虽然陡峭,却植被茂密,车虽滚落悬崖,但却被树藤缠住,不然她哪里还有命在?所以,她只是撞到了头,身上却并无大伤,已经算是万幸……   等等!   锦棠心中一颤,接着猛烈的跳动起来,这么说来,现今便已经是衍庆十二年?   她怎么会忘了,衍庆十二年九月,他弟弟染了风寒,不过是小小的风寒,却生生熬了三个月,最后竟然撒手走了!   “这孩子!看来是吓着了。”沈老夫人见锦棠又发起呆来,不禁抚了抚锦棠的头,笑着扭过头和一旁的周妈妈道。   周妈妈是沈老夫人的陪房,深得沈老夫人的信任,也是看着陆锦棠从小长大的,所以自然对陆锦棠也是极为疼爱,见花朵似得小人儿撒娇,也知道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不由得也放下心来,脸上才露出由衷的笑容,“那——晚上奴婢也给表姑娘叫叫?”   沈老夫人笑着点点头。   锦棠回过神来,看着沈老夫人的目光中带依恋和一丝茫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不知自己是庄周。等到突然间醒来才发觉,蘧蘧然谓之周。   安知现在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或者只是黄粱一梦?   沈老夫人却不容她再恍惚,拉着她的手又担忧的询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什么,锦棠乖巧的有一句答一句,只是直到大夫来,她也没松手。   如果注定是一枕黄粱,那又何妨?她已经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现在便是梦也只会是美梦。   既然上苍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就让她在这一次,将一切都守住。   沈老夫人见锦棠如此依恋自己,心中自是爱怜万分,面带又颇带着几丝无奈,安抚道:“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你从京城乘坐马车而来,自是免不了一路颠簸,马车有损也是难以避免。我已经给你父亲去了信,你且安心在外祖母这儿住着,将养好了身子才是正经。”   锦棠抿了抿唇,眼前又有些模糊,可是她握了握拳,深吸了一口气硬是将眼泪逼了回去,她重重的点了点头,郑重道:“外祖母放心,锦棠定然会养好身子,不让祖母担心。”   沈老夫人见她面色虽然苍白,却也目光清明,精神很好,终于放下心来,目光也越发慈爱。   锦棠想了想,不知今生和前世是否一样,前世自己似乎昏迷了有五日之多,不知现在……   锦棠忽然懊恼的暗自叹了口气,睁大双眼焦急的拉住沈老夫人的手,看着周妈妈问道:“周妈妈,我躺了有几日了?”   她似乎是四月初一从京城出发,就是为了赶上四月二十七外祖母的寿辰,没想到一路紧赶慢赶走了二十日才到金陵城郊,马车却摔下山崖,她昏迷了过去——也不知道这次,她究竟昏迷了多久。   周妈妈知道,表姑娘这是怕错过了老夫人的寿宴。还未等她答话,身后便有个声音传来:“老夫人福泽绵长,泽被千里;表姑娘趋吉避凶,所谓否极泰来,可见是个有大造化的人!”   一双素白的手掀开帘子,露出一张保养得宜的容长脸,满头的青丝仅用一只青玉簪子挽住,髻上斜插一只红梅金丝镂空珠花,鬓边斜插了五蝠银鎏金压鬓,柳叶弯眉杏子眼,岁月也不曾在她的脸上显露出痕迹,反而平添了一种精干的气息,微厚的红唇弯起,带着笑意走上前来。   锦棠面上露出甜笑,着看向来人,没办法行礼,只好微微点了点头,“大舅母!” 柳塘新绿 第七章沉珂一梦   正所谓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儿,大舅舅沈敦儒时任翰林院编修,官职不高,却是点了庶吉士的,都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大舅舅年轻有为,可谓是当时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再加上当时已经是吏部尚书的外祖父——虽然后来外祖父入了内阁,大舅舅很难再有更大的建树,只是止步在了礼部一个小小的官员,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只是一个区区太原府尹的秦家竟能结这门亲,也是高攀了。大舅母嫁过来第二年便为沈家添了儿子,接着陆续几年又有了二哥三哥。哥哥们渐渐长大,外祖母对这个儿媳妇又是极为满意,中馈早已交给了她管着——这也是她没有跟着大舅舅去任上的原因之一。   秦氏给沈老夫人请了安,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拉着锦棠的小手细细端详起来,半晌,才叹了口气,微微蹙着眉担忧道:“总算是见好了,瞧瞧这张小身子板儿,都要瘦成一把骨头了,可得好好补一补……”   话还没完,却被沈老夫人笑着打断,“去!我们娘儿俩都哭了好几回了,你这一来又要勾我,今儿个再这么哭下去,我这张老脸可要丢尽了!”   秦氏这才叹了口气,抽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笑了出来:“瞧您说的!”转头看见角落里,绿袖端着的碗,她招了招手,有丫鬟服侍着净了手,接过绿袖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燕窝粥,试了试碗底的温度,这才舀了一勺子,递到锦棠的唇边,爱怜的看着锦棠小口吃下,道:“醒过来就好,醒过来了就好!你昏迷了五日,你外祖母整整担心了五日……”   五日!她竟和从前同一日醒来!   那就是说,后日便是外祖母的寿辰了……   她记得,前世的时候这两日似乎是忽然下了一场瓢泼的大雨,大家还都担心耽误了过寿,结果大雨只看着虎人,不想却骤然停歇,大家无不啧啧称奇。   沈老夫人干咳一声打断了她,接过她手中的碗,探出身子,喂了两勺,又轻轻的替锦棠擦了擦嘴角,横了她一眼道:“跟孩子说这些个做甚么?”嘴上虽然嗔怪,可是面上却是带着笑意的,显然和这个儿媳妇相处的十分融洽,毫无责怪之意。   秦氏也毫不在意,仿佛惯常便是这样与婆母相处的,笑着对锦棠道:“你舅舅已经递了信儿来,说是明儿个上午才到,你才刚醒,且好生将养着,知道吗?”   锦棠微微翘起唇,眼角眉梢都带着明丽无比的笑意,眼眸似一汪春水,脉脉含情。虽然还年幼,却已显出一副美人的风姿来。   “劳烦外祖母、大舅母挂念,锦棠已经感觉好多了——请来的大夫也说再吃一剂汤药便无事了,让外祖母这几日担惊受怕,锦棠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还请外祖母千万要好好休息、保重身体才是。”   沈老夫人慈爱的摸了摸锦棠的额头,探问道:“还吃吗?”见锦棠摇了摇头,便亲自扶着她躺下,眼中难掩宠溺:“好好好,外祖母一会儿就去休息。这孩子,懂事的教人心疼!快躺下歇着吧!”   她知道就算反对也没用,索性乖顺的点了点头,任由窦老妇人亲自扶着躺了回去。   不多时,一个小丫头端着一个盅碗过来,扶着锦棠靠坐在松花色金钱蟒大迎枕上,“绿竹姐姐说小姐方才用的不多,怕燕窝粥甜腻,小姐没胃口,便蒸了碗梨酪,姐姐说没放蜂蜜,吃着只有梨子的清香,小姐应该会喜欢。”   锦棠一听,瞧了一眼端到近前的小盅碗,果然果香扑鼻,腹中又饥饿起来。   待到一碗吃尽,锦棠又指了指桌上的茶盅,示意她先倒一碗,装作不经意的道:“这些天下过雨了吗?”   小丫头收起了小碗放到茶盘上,听到问话不由一愣,疑惑道:“下雨?没下过雨啊……”   锦棠点了点头,看向窗外,高丽纸糊着的格子窗外透过来朦朦胧胧的光,很有些岁月静好的样子。   她有心想道院子走走,可是毕竟刚醒过来,只觉得浑身乏累的很,于是便挥了挥手,打发了小丫头,躺了回去。   一下午昏昏噩噩的睡着,噩梦却不断,一会儿是听说了陆家沈家满门抄斩的悲痛,一会是萧湛捏着自己的下巴狠狠的灌药的绝望,一会又是汤药下肚后四肢百骸的灼痛,剩下的便是萧湛那张温润俊俏的脸上那冷漠残忍的笑意——   巨大的恐惧绝望夹着袭向四肢百骸的冰冷,“曦儿!——”   忽然手指一痛,倏的弹坐起来。   “萧湛!”   握着的粉拳重重的砸在锦衾上,锦棠忍不住双肩瑟瑟发抖,紧紧咬着牙关呼吸,再呼吸。   良久,方用力的闭了闭眼,仿佛要把梦中那些可怕统统忘却。   锦棠低下头,怅然若失的看着自己那双莹白柔嫩的双手,漂亮的指甲上,还染着淡红色的凤仙花汁,她几乎都快要忘记了,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心思花在这些小意趣上了,她的回忆里,似乎只剩下了灰暗的糊着厚高丽纸的窗棂,和压抑的、令自己胸口发闷的内室。   额间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锦棠却毫不在意,只是喘着粗气,还没从梦中的撕心裂肺中缓过神来。   她弹了弹右手上齐根折断了指甲的无名指,怔怔的盯着墙边多宝格上美人瓢中的木槿花,闻着屋中若有似无的木槿花的香气,这才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是真的重新活过来了。   良久,锦棠深深的叹了口气,到底觉得心中恨意难平。   可是,能活着,真好—— 柳塘新绿 第八章婢女绿袖   她下床走到窗边,推开了高丽纸糊着的格子窗,夜色宁静,已经到了四月末,院子里的玉兰花早就开到了荼蘼,落了一地的花瓣无一不在提醒着她——花事已了,就连窗下那两株石榴树如今都是枝繁叶茂,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空气微湿,青石板上还有未干的水渍——真的下过雨了,过去的经历似乎已经开始上演,她难道真的要将过去的一切重走一遍?   心,仿佛被一颗大石重重的压住,不!她绝不允许重蹈前世的覆辙!绝不!   她伸出莹白的小手紧紧的抓住胸前的衣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让闷在心中的那口稍稍顺一些。   她忽然有些怅惘,莫名想起了沈策——那个唯一从这场祸事中逃离出去,却最终死在城门外示众的男人。   萧湛好像说他是什么乱军首领,那是怎么一回事?   陆锦棠皱着眉,左手手指拢在袖中无意识的轻捻,忽然一阵风吹过,她顺着鹅卵石的甬道朝庑廊的尽头看去,花窗外有几只玉簪花的枝桠肆意生长开来,整个天井似乎都沾染了这份自由,不觉变得动人心弦起来。   她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另一件事来,自从她嫁到了萧家,和陆家的联系也少了起来,陆家是个怎样的情形,父亲、祖父、甚至太祖发生了什么事她也无从得知——现在想来,恐怕是萧湛对她隐瞒了消息吧?   陆沈两家那么大的事,绝对不是忽然而至,那么多苗头她不会无从查觉,而是有人故意隐瞒了所有的消息,而这个人就是萧湛!   锦棠手上用力,指甲掐在掌中,丝丝的痛意让她翻腾的内心忽然平静下来。   她已经回来了,距离陆沈两家覆灭还远,她应该起码还有十年的时间能够把握。   时间是最大的变数,谁能知道十年里能够发生什么事情呢?至于萧湛……不急,她有的是时间,以前的账,的确应该一笔笔的好好的清算清算。   想着,紧抿的唇角不禁轻轻弯起一抹弧度,显出一抹诡异的邪狞,可是夜空般璀璨的眸子却无半点闪动,似苍茫的大海一望无波,只剩下深广。   至于现在……   陆锦棠好看的粉唇轻轻抿了抿,眸子里闪过一抹嘲讽的弧度,好端端的马车,怎么会忽然滚落下山崖?依着外祖母的性子,定然会派人去查探的,但是单看外祖母的样子,大约也没什么结果吧?   但这件事着实蹊跷,让她不得不起疑——若说是有人动了手脚,可是此番跟随的人,偏偏都是父亲亲自安排……   可若说是意外,这一切太天衣无缝了,完美到简直就像是——就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端倪,锦棠只觉得脑中似乎有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的,索性心一横,咬唇喊了绿袖进来。   这次跟着来的丫头里,她只带了绿袖和绿竹。   绿袖长她一岁,有时候有些一根筋,人却不笨,最重要的是,她很衷心;绿竹年纪稍长她三岁,性格稳重,只是太看重规矩,小小年纪人却有些迂。   但两个都是好丫头。   绿袖从她四岁的时候,被母亲领进门就一直跟随她。绿竹是陆家的家生子,更是从小就跟着她,只是后来因为病了,被萧夫人贬去了庄子,后来听说她和庄子里的一个管事私奔了,虽然庄子上的管事报了官,但是最终也不了了之了。   想到前世,她觉得有些事情还需要求证一番。   绿袖悄声走了进来,低声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锦棠关了窗,立在窗前,只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听见来人的声音,握在袖中的手忍不住紧了紧,闭眼吸了口气,方缓缓转过身。   面前的绿袖眉眼还没有长开,可是那道坚毅的眉毛却和记忆中那个忠厚的面孔重叠起来,锦棠刚要开口,却不由得鼻头一酸,眼前朦胧起来。   “小姐?”   屋子里的光线昏暗,绿袖却敏锐的察觉到锦棠的不对劲,慌乱的盯着她,语气有些着急:“小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给您去请大夫!”   见这个丫头急的都要跳起来,转身就走,锦棠这才定了定神,眼中的泪意隐去,笑了出来:“我没事,你这个急性子可得改改,火星子都没有呢,你就先嚷嚷起救火来了。”   她这是做什么?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软弱可欺的陆锦棠,她的东西,她的家族,她的姻缘,她的丫头,她一定会守住!   见锦棠言笑晏晏,白日里床榻上的无精打采一扫而光,终于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看着面前这个小人儿,竟然学着一副从前夫人教导她的口吻,绿袖忍不住也跟着傻笑起来,“小姐没事就好,奴婢明儿个就上天香寺还愿去!”   陆锦棠心中又有些酸软,这个丫头,不知为了自己在佛祖面前许了什么愿来给自己祈福……   “对了,锦荣呢?我醒了就没听见他的动静,他上哪去了?”   绿袖支支吾吾了半晌,见实在躲不过锦棠的目光,只得老实道:“五少爷说您醒了,这是老天爷见怜,他要上龙虎山三清观给您求符去!”   锦棠一怔,心中柔软起来,嘴上却没好气的道:“去三清观想必今日也回不来吧?你还想着替他瞒过去?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绿袖有些局促,她生怕小姐刚醒来就动了气,可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望着锦棠,哀求道:“小姐——”   锦棠叹了口气,再说什么都晚了,“她什么时候走的?龙虎山虽然不算远,可毕竟也不近,他骑马又不熟,可带着弘叔了?”   “带了,带了!“绿袖忙不迭的应着,偷偷觑了一眼,见锦棠并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道:“五少爷没吃晌饭就走了!他交代奴婢,说是若是您问起来,便说他一定会赶在沈老夫人寿诞之前回来。”   锦棠又好气又好笑,斜着眼看着绿袖,“什么叫‘若是我问起来?’,若是我不问,你便打算不说了?”   绿袖张了张嘴,有些心虚的不敢看锦棠,她倒没想过不告诉小姐,她只是想等小姐缓一缓,明日天一亮再和小姐说罢了。 柳塘新绿 第九章小小心机   锦棠只扫了一眼便知道绿袖在想什么,她抚了抚额,发觉头仍是有些发沉,“罢了,有弘叔跟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是。”   她不再做声,只凝神听了听窗外的动静,这才放心的低声附在绿袖耳边道:“绿袖,我要你帮我办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绿袖见陆锦棠如此小心,觉得定然是有什么大事要交给自己,那张仍显得稚嫩的小脸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郑重,紧紧抿着唇,重重的点了点头:“小姐但请吩咐,绿袖一定做好!”   锦棠忽然笑出来,真是个傻丫头。   她伸手,捏了捏她有些粗糙的手心,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你不必这么紧张,我就是想叫你明儿个帮我去南城的街边买一只做工略粗些的金星小叶紫檀的男式簪子,再去徐庆记买一套鸦青色的细布道袍和一双鞋袜,唔,袜子就买松江梭布的吧,至于鞋子嘛,你给店账房先生二三两银子,他当是愿意将他的鞋子卖你。”   说着,她干咳一声,有些不自在的道:“最后,你再到马市赁一辆马车,将车停在悦来客栈后门等着我去取便可。”   绿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陆锦棠:“小姐明日可是要出去?可是,您的身子……”   陆锦棠叹了口气,这就是绿袖和绿竹的不同,假如这番话是对着绿竹说,绿竹的反应只可能是:“小姐难道要出门?竟然还要扮男装?虽然小姐还未及笈,可是抛头露面毕竟不妥,更别说小姐还要身着男装,实在是有失体统……”   锦棠回过神,心情忽然很好,笑着轻松道:“我的身子已经全好了,你现在不是看见了?放心吧,我有重要的事做,况且明日,我还要你帮着遮掩一二呢。”   绿袖咬了咬唇,挣扎了一会,终于豁出去般点了点头,道:“小姐放心,奴婢就是死,也不会让小姐行迹暴露出去。”   锦棠瞪了她一眼,曲起食指,一个爆栗敲在绿袖的脑门子上,“什么死呀死的,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绿袖揉揉脑门,只顾着傻笑起来,“是是是!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嘿嘿……”   小姐这样在意自己,绿袖只觉得心中的暖意满满的,就算让自己即刻去死也知足了,面上也不由得意气风发了起来。   第二日,锦棠用了早饭,便将其他人赶了出去,只留了绿袖和绿竹在屋里伺候。   待净过了手,锦棠又吃了盅茶,问道,“画案收拾出来了吗?”   绿竹端着铜盘,等着锦棠从盘中挑帕子,听到锦棠的问话,忙道:“早上得了小姐的吩咐,奴婢便将画室收拾停当了,只是咱们带的东西不全,奴婢瞧了瞧,徽墨是没有了,只剩下了宣墨,要不……奴婢找小钱管事问问?”   锦棠挑拣帕子的手一顿,想了想,有些心不在焉的接着翻看,口中道:“无妨,宣墨色淡,但着色却比徽墨好一些,不用那么麻烦了。”   绿竹应了声,绿袖端着红枣羹站在锦棠身边,锦棠接过盅碗,只吃了一口便递给了绿袖,神情恹恹的。   绿袖歪着头,一本正经的问道:“小姐,您想好今儿个用哪只帕子了?”   锦棠差点忍不住笑,横了她一眼,抿着嘴挑剔道:“用哪一只?你瞧瞧,这都是些什么?这里头哪有什么能得用的帕子?咱们带来的,都在这吗?”   绿竹想了想,老实的点点头,道:“回小姐,都在这呢。”   锦棠听了,轻轻的叹了口气,神情恹恹的,指了指盘子里那杭白玉兰绢子示意绿竹,却没有说话。   绿竹立刻将帕子挑出来,递给锦棠,心疼的问道:“小姐不如先去作画,奴婢再去找找?”   绿袖斜了绿竹一眼,紧绷着嘴角,可是眼中却忍不住流出笑意,找个头!绿竹真是笨呐!她难道不知道,就连夫人都夸赞过她“过目不忘”的本事吗?方才还说都在这,这回儿又说去找找?   绿袖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真笨呐!真是笨!   锦棠坐了回去,故意扭过头,不看满眼担忧的绿竹,其实是为了掩住眸中的笑意,叹息道:“罢了,没兴致了,你下去吧!”   绿竹有些不安,小姐从来没有如此过,她更多的是担忧,小姐可是昏迷了五日,这样恹恹的,难不成是哪里不舒服?   绿袖咳了一声,捅了捅正在出神的绿竹,紧接着道:“小姐,奴婢听说,金陵的绣样有时候竟比京城还好看,要不然……奴婢替您去寻些新奇样子回来?”   锦棠似是一愣,又似不感兴趣的用手在圈椅扶手上画着圈。   就在绿竹以为自家小姐会拒绝的时候,却听锦棠道:“好吧,左右也无事,你且出去看一看,若是有好的便带回来。对了,你顺便买几样鲛纱回来,金陵的夏天来得早,再用绸布便显着蠢了。”   绿袖欢快的应了声,拿了对牌就出去了。   锦棠忽然心情好起来,对着绿竹道:“连帕子都旧了,想必络子也没法看了,绿竹,你手最巧,这两日你便打几个新花样的繁复一些的络子吧!外祖母寿宴就在眼前了,到时候没准会用上。”   “是。”   绿竹点点头,心中开始琢磨要打几个什么样的络子来配带来的那些衣服——既然寿宴要用,那她从现在就要开始结了,因为花样繁复的络子须得花费很长时间。   “昨儿大舅母说,舅舅们今儿个上午便能回来,一会儿,你就到出入必经的小花园去打络子,顺便替我等着舅舅们回来的消息,若是舅舅们到了,你就立刻回来回我。”锦棠心中的算盘打的响亮,她可是记得舅舅们是过了晌才到的,待她出了府,到那个山崖,来回的时间足够她晌饭之前赶回来了。 柳塘新绿 第十章她的安排   “是!”绿竹行了个礼,又问道:“小姐可还有别的什么吩咐吗?”   锦棠挥了挥手,有些倦怠道:“没有了,我要作画,你替我吩咐下去,谁也不许来打扰!下去吧!”   绿竹点了点头,想着她虽然不在跟前伺候,但院子里还有好几个丫头婆子呢,小姐跟前总不会短了人,于是放下心,转身退了出去。   锦棠坐在圈椅上等着,直到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方走出门,站在庑廊下喊了院子里扫洒的小丫头,低声吩咐道:“绿袖和绿竹不在,你去将咱们院子里其他的丫头婆子都喊来。”   小丫头怔了一下,飞快的跑了出去,不一会,三个丫头,两个婆子便整齐的站在了锦棠的面前。   “小姐,咱们院里除了绿竹姐姐和绿袖姐姐,便是我们六个人听差。”   锦棠满意的点了点头,看了那个总角的小丫头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异常镇定,垂着头答道:“回小姐,奴婢叫喜鹊。”   喜鹊,锦棠点了点头,沈府的丫头,按名字排,一等的带个丹字,二等是流,三等是霏,至于末等的,便随意叫着,只等提了等级,主子赐名。   她想了想,对着小厨房的婆子道,“今儿个舅舅们就要回来了,我记得二舅舅最爱吃蛋黄酥,不如咱们小厨房便做两碟子吧?”   那婆子心中算了算时辰,道:“奴婢这就去。不过,小姐,现在有些晚了,怕是要到头晌才能做好……”说完,又道:“不如,奴婢先蒸一个如意糕备着,左右蛋黄酥等着醒面的时间长,奴婢随手也就做出来了。”   锦棠想了想,觉得这婆子着实周全,沈府的奴才们,果然都是堪当大用的,她忽然又想到陆家的那一干奴才,无力感油然升起,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挥了挥手示意那婆子带着小厨房打杂的丫头先行离开,又对着扫洒的小丫头道:“我昏睡这几日,因着外祖母偏疼,便住进了裕德园,只是绛雪轩虽然离着外祖母的凝辉堂远一些,可我也吵着她老人家,如今我大好了,更是想搬回明月阁,你们且去明月阁,将楼里楼外打扫干净,我想这几日便住进去。”   待那两个小丫头都领命下去,锦棠才走到圆桌旁,亲自斟了杯茶啜了一口,转过身,朝着立在堂下的婆子笑了笑,道:“锦棠有件事还要劳动妈妈。”   那婆子忙道了声不敢,恭敬道:“小姐但请吩咐。”   “你且等一等。”锦棠进了内室,拿出一个册子交到那婆子的手上。   婆子低头看了一眼,惊讶一闪而逝,随即抬头,想要将册子还回去,郑重道:“小姐,这不合规矩……”   锦棠笑着摇了摇头,将册子推了出去,又将钥匙交到她手中,拍了拍那册子道:“妈妈本就是这绛雪轩的管事,有什么合不合规矩的!我到外祖母家来,从京里带了不少东西,不过我先是人事不省,现在又实在没那个心力,绿竹、绿袖又忙着,只好劳动妈妈帮着将库房整理一遍。”   那婆子想了想,这才郑重的应承下来,对着锦棠行了个礼,敛着眼,遮住眸子中的感动,“多谢小姐信任,奴婢定然会将库房整理的井井有条。”   锦棠这才笑了,有些羞赧,“只怕我那些东西过于琐碎,妈妈见着了可不许笑我。”   那婆子放松下来,也跟着笑了,口中不会。   见喜鹊规矩的立在一旁,锦棠满意的点了点头,指了指那婆子,又道:“喜鹊,今儿个你便跟着于妈妈,整理库房可不是件轻松的活儿,你就帮着于妈妈打打下手吧!”   喜鹊高兴的应了一声,忽然又想到什么,抬眼问道:“小姐身边不留人吗?”   锦棠摇了摇头,“无妨,绿袖顷刻便回来了,我作画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你们下去吧!”   喜鹊这才应了一声,欢欢喜喜的跟着于妈妈走了出去。   锦棠安排好了一切,只觉得浑身轻松,看着天上翻卷的流云,只觉得天空别样的蓝。   趁着大家忙碌,她便瞅准时机溜了出去。出府门时,不由多留了一个心眼,管他有没有人跟着,她辗转绕了两个巷子,这才来到悦来客栈后门。   锦棠眼睛一亮,不由赞叹起绿袖的机灵来——只见门口的大槐树下,一顶不起眼的青油马车静静的停在那,车帘子放着,牢牢的遮住了车内的光景,车上没有赶车人,那马儿只顾低着头,烦躁的不时抬抬蹄子,打打响鼻。   这样的车,既不张扬,却又不会让人小看了去。   “这丫头眼光倒好。”锦棠暗自咕哝道。   诶,果然是她言传身教,教的好啊!她眸子里有些自得,带着一抹轻松的笑意缓步走到马车旁,清咳一声,低声问道:“花样子可买到了?”   忽然,粗布帘子被挑开,露出一张稚嫩的有些圆润的小脸来,那道坚毅的蹙在一起的眉毛倏地放开,眼中绽放出光彩来,“小姐!”绿袖惊呼出声,一个跃步便跨下马车,将车内的小杌子拿下来放到地上,边扶着锦棠上车边道:“小姐觉得怎么样?身子可无碍了?出来可还顺利?不如,就让奴婢跟着您罢?奴婢实在是放心不下,方才去徐庆记买袍子的时候,奴婢这心里头还有些慌……”   锦棠听着绿袖的絮絮叨叨,有些好笑的打断她,“我身子早无大碍,出来的也很顺利,并没有人看见,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也被我打发着去忙别的事,一时半会应当不会有人发现,你且放心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