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支离破碎的片断 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章回体的小说,有始有终、起承转合,谷雨却觉得她的人生都凑不成文。因为她总有些记不起来的东西,忽然在梦里晃一下,醒来只是觉得胸口闷闷的,像哭过,但细想却是想不起来。 她想,她的第一个片段,应该叫冒傻气。 那是六岁的时候,她和弟弟、妹妹出去玩儿。他们铺子前面的小广场叫什么,记不起来了。妹妹的名字也记不起来,只是记得她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拉着妹妹,两只小手都汗津津的。 “那个男孩儿,过来!” 对面一个蹲着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冰棒。 弟弟往前走了一步,又仰起头看看她,有点询问的意味。 她拉住弟弟,不明白那人为什么叫男孩子过去。 “立夏,你等着,我去看看!”于是,她像个家长一样走向那个男人。 结果,她……。 记忆到这里就断了篇儿。她接下来记得的画面是,在一个小商店里,那个男人买饼干,售货员闲问了一句:这是你什么人? “这…….是我闺女!”说完这句,那男人像只狼一样直直地盯着他,直到她小心地嗯嗯了两声。 从此,这个男人就对人说,这是我闺女。 而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经常把她从梦里吓醒,一直到十九岁,也就是现在。 现在想来,她真是傻,不让弟弟过去,为什么她要过去呢? 她的第二片段,叫装乖巧。 杨德才这个男人真是懒呀,村里几乎家家有水井,可是,杨家没有,除了没有井,房顶上的瓦片也没剩下几块。她只好去邻居家端水,一趟一趟,一盆一盆。 水常常会晃出来,洒在衣服上、手上,寒风一吹,刺骨的疼。 有次,她在灌开水,不知怎么的,暖瓶“呯”地就炸了。她当时就吓傻了。“欻”地,杨德才放下酒碗就跳下地,从地上捡起一只鞋就打。她刺溜一下钻到床底下不出来,杨德才钻不进去,又懒得挪床,只好在外面叫骂:“我入你娘!你要再小点,爷也好拿你换了酒喝,要再大点,爷也能换身西装穿穿!你不大不小的,只知道张着嘴吃!门前的树不高,你咋不踩个凳子吊死!来来往往的车那么多,你咋不一头撞死!…… 那时候,摆在她面前的路似乎只有两条:一条是拿命去交换东西,一条是拿命去摆脱痛苦。 而她哪个都不想要,就只好去装乖巧。所以,她总是端着笑叫他“爸爸”。 当然,那时候也不是没有一丝温暖,邻居家的小哥哥大硕,他总是帮她把水提上来倒在盆里,有时,也帮她端两盆送到她的家门口。杨树叶子刚发出来的时候,他会坐在树上拧出里边的嫩枝条,做几个哨子给她。 他说:“你知道吗?为什么粗的哨子声音又低又哑,为什么细的哨子声音又高又亮?”那时候,她不知道,当杨德才打起呼噜的时候,她睡不着,就会想起小哥哥提的问题。 另一个让她温暖的人就是福妈妈。她只有十二岁吧,不知道杨德才用了什么手段,把她弄了来。杨德才指着她说:“以后,我是你爸,她就是你妈!” 她乖巧惯了,毫不犹豫叫了声妈。 之后,福妈妈保护过她,陪伴过她,攒了钱供她上学。大冬天的,打工回来的福妈妈放下行李就跑到学校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热的奶茶——等她! 杨德才叫骂:“养大了赚钱,上学有什么用?!” 福妈妈回他:“让她像你一样做个睁眼瞎吗?” 其实,福妈妈自己也差不多是个睁眼瞎,虽然她不知道福妈妈为什么跟着杨德才来到小埔村,福妈妈自己不说,但有时候,她会叹口气说:“有文化毕竟要精明些,你好好学吧,别像我!” 她的第三个片段,应该叫玩失踪。 她之所以迟迟不离开那个家,是因为她不敢,也因为福妈妈。 福妈妈有时候也会挨打,有她在,毕竟福妈妈是有人帮的。 当然,她也帮福妈妈带孩子,一个是麦芒,一个是棉棉。 到她上了护士学校,她就帮不了福妈妈了。有时候,福妈妈打来电话,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好好学,要精明些,甭上了别人的当!” 去年六月,福妈妈又来电话:“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吧!” 她说:“妈妈你说啥,我放了假就回去看你!”说实话,她当时害怕极了。 等她回了家,知道福妈妈真走了。她就觉得那个家已经不是家了。 可是,麦芒和棉棉,一个八岁,一个七岁,他们都巴巴儿地望着她,叫她“姐姐”。杨德才仍然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零工,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孩子们做饭。 她没法离开。 可是,要开学了。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学期,没有毕业证她就找不到工作,她的一生就会全毁在杨德才的手里。 而且,杨德才变得不安分了,他晚上推门,吓得麦芒和棉棉哭了起来,他们都趴在她身上,叫着:“姐姐,姐姐!” 杨德才在门外鬼叫:“麦芒,过来开门!棉棉,过来开门!” 她不让弟弟妹妹去开,他们就没有开门。可能在他们的意识里面,还不懂爸爸真正要做什么。他们止不住地哭,以为爸爸只是喝完酒要进来打人。她抱着他们发抖。她真的害怕极了。 那个破门终于扛不住了,“咔”地被杨德才从外面撞开。有木屑飞溅起来,同时进来的,还有一屋子的酒气。棉棉的哭声甚为凄厉:“爸爸,别打我们,我们给你留了饭的!” “走开,走开,到那个屋睡!”杨德才疯了一样扯开棉棉。可是棉棉又扑了上来,还是和哥哥姐姐抱在一起。可能在她的意识里面,抱在一起才是安全的。 杨德才又去撕扯,一边扯一边骂:“尼玛的,老子把你养大,吃了多少粮,你拿什么还?……那个白眼儿狼走了,那就你替她还!” 她浑身发冷,而麦芒和棉棉始终在哭,麦芒被拎着脚扔在地上。 可是在她的裤子被扯开的时候,麦芒抱着杨德才的脚死命地向后拖。他咬着牙,像要撑不住一样。杨德才气得大骂,一边挣扎,一边叫骂:“入你娘!入你娘!” 她一下子翻起来,把被子捂在杨德才的头上,压住他,紧紧地抱着他的头,直到他不能动弹。 棉棉已经吓傻了,贴着墙,眼睛是直的。 她无力地坐在地上,瘫了。直到杨德才的鼾声起来,她才身子一松,哭了出来。 那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家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尽管她怕了他十几年,但这次,她要不救自己,她的后半辈子,几乎一眼就望到头了。 星星还亮着,她拿起行李敲开大硕哥哥的家门。 “婶儿,能不能借我些钱,…….这是最后一个学期了!” 看着她头不梳脸不洗的样子,又看了看地上放着的行李,婶儿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进里屋拿出两千五百块钱来。 “婶儿不指望你还了。你要走,就不要回来!” 大硕追出来,说:“我的这件羽绒衣你穿着吧!……反正小了,我也穿得不舒服!” 就这样,她失踪了。 毕业照上没有她,毕业证是上铺的牛玲玲寄给她的。连班主任都不知道她在哪里,自实习之后,她就失踪了。 杨德才,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的第四个片段,就是找爸妈。 尽管很多东西都记不真切,但温州这个地方她是记得的。 可是,温州好大,她一个巷子一个巷子地找,哪儿都觉得像,哪儿都觉得不像,她把自己搞糊涂了。 她原本叫谷雨。或许他们家是姓刘的,也或许是姓柳的,还可能是姓卢或陆,她记得那个腔调,但不知道那到底是哪个字?只记得爸爸那时候卖服装,每天脚不沾地,脸上总是堆着应酬的笑,妈妈一起帮忙,楼上楼下的跑。对了,楼下是爷爷奶奶开的果蔬档,奶奶穿件宝蓝色的上衣,头发梳得光光亮亮。 到公安局查,人家说,你这点信息怎么查?要不,你采血吧! 她犹豫了很久。她去采血,意味着报案,那样杨德才会被抓起来,但福妈妈不在,麦芒和棉棉怎么办呢? 而且,将来他们会不会恨她? 可是,她累呀,累得她坐在马路牙子上快要瘫倒的时候,就会出现幻觉。一个盘着头的精干的女人走过来,亮亮的嗓子喊:“谷雨,谷雨,回家吃饭!” 那是她的妈妈。 看着来来往往高高兴兴的人,她觉得自己像一袋垃圾,扔在垃圾筒的旁边都没人弯腰把它放进筒里。这时候,她不管了。她再次踏进公安局的大门。 …… “姚安安,准备好了吗?该上了!”一个带着电视台胸卡的工作人员推门进来,冲着她旁边的女生喊了一嗓子。 正文 第2章祝你好运 人,生来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谷雨羡慕地看着姚安安的背影。 她刚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姚安安了。她的衣服、鞋子,头发的样子和质地,都让她自惭形秽。她们应该是同龄吧? 她是蹦跳着走的,她怎么能做到如此轻松? 临走时她冲着一起来的闺蜜吐了下舌头,那闺蜜说:“祝你好运!” 啊,她都这么幸福了,还是希望好运! 她对自己说:“杨小慧,祝你好运!” 做了这么多年杨小慧,连她自己都会怀疑,她的本名是不是叫谷雨? 眼前的屏幕上,一双弯弯眼睛的姚安安出现了。主持人爱怜地把她拉到沙发上就坐。 她乖巧地问好,然后把两只手放在大腿的一侧不好意思地搓揉了一下,还没说话,就先笑了。 她,有点羞涩。 谷雨想,看到这张纯净而明媚的笑脸,任何人都会喜欢吧!她不由得托住自己的脸庞揉了一下。值完夜班赶火车,天哪,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电视里的主持人问:“姑娘,说吧,你是想找什么人?别人都是一脸愁容地上来,你这样子,就像一缕阳光照进了我们演播厅,我都很好奇呢!” 姚安安扭捏了一下说:“我想找一位……哥哥,他是我在去新加坡的飞机上认识的,他坐在我的斜对面,穿了一件粉紫色的T恤,牛仔裤,膝盖上破了一个洞,……鞋子刷得很白。” 主持人不由得笑了,问:“你有照片吗?” 姚安安肯定地点点头,说:“有的,已经交给节目组了。” 这时,大屏幕放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停车场的样子,很多车辆中间,有个年轻人,端着一杯可口可乐字样的纸杯,看身形是准备上机场的出租。 真可惜,看不见脸,只能看到一个很干净很有型的下巴和下巴以下的部分。那双手倒是很好看,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好,没有任何的装饰物。 虽然看不全,但,这是个很健康的男人,朝气蓬勃,青春逼人! “呀,你这是来我们《今生缘》给某饮料打广告的吗?” 观众“哗——”地笑了。 谷雨也不由得笑。她很喜欢这个主持人适时的幽默。据说她年轻时很红,现在专做公益,她叫宁平。 电视里的姚安安红着脸扭了下身子,羞涩地说:“阿姨就知道取笑我!……那天,我一直有点发傻,当我想起问电话的时候,时间就来不及了。其实,我不该犹豫的。……他在我前边先找到了车子,看他上车我赶紧抓拍了一下,就拍成这样了!” “哦!”宁平了然地点点头,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那你来我们这里找他,家里人知道吗?” “知道!”姚安安这下不扭捏了,“我妈妈说,你喜欢谁就是谁,别的事不用考虑!” “啧啧!”主持人感慨地摇摇头,和观众们交流了一下眼神。“人家这家庭多开明呀,我当年憋了很久才敢跟家人说,就差憋出病来!” 又有观众跟着笑的,都是些上了岁数有些阅历的人。 宁平又问:“那么,姑娘,除了照片你还有其他信息吗?” “有的,有的!”姚安安急忙点头。“他对新加坡的大学特别熟悉,还爱好打篮球,我猜他对古典音乐也蛮懂的,他打开过随身的包,我偷眼瞧过,里面有好几张交响乐的CD,也正好是我喜欢的!” “就这些?”主持人问。 “嗯!不过…..,“姚安安急切地补充:“我把我的机票都报给咱们寻人组了,根据我提供的坐位图,他们应试能找到这位哥哥!” “那好吧,我们来试试!希望这位哥哥还能记得住你这位小妹妹。……不过,姑娘,你可想好了,如果人家已经成家了,你怎么办?” “嗯——,”姚安安咬了下嘴唇,干脆地说:“如果他成家了,我就祝福他们,然后踏踏实实地该干嘛干嘛!” “好孩子!”主持人喜欢地搂了她一下,“这才是让人欣赏的态度!” 她说完,就站起来,鼓励地拍了姚安安一下,“去吧,站到希望的大门前面,说出你的期待!” 音乐声响起,缓缓的节奏,确实让人充满期待。终于,红色描金的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那个人年轻持重,带着阳光般和煦的微笑,姚安安的肩膀却顿时垮了下来。 出来的是苏希——央视新一代男神,寻人组的代表。 这就意味着姚安安的寻找是没结果的。 看电视的谷雨同情地叹息一声。尽管姚安安比她拥有太多的东西,她还是希望这个阳光般的女孩子得到她的幸运! 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都该有她的幸运,就像每一朵花都应在花时有开放的机会。 只听苏希诚恳地说:“这位妹妹,根据你提供的航班号和坐位图,我们尽力寻找,那个坐位上的人说,他因为要照顾朋友,换了座位,至于是跟哪个座位上的人换的,他没印象了,毕竟时间过去了这么久……” 全场瞬间安静,镜头从苏希的脸上慢慢移到姚安安的脸上,然后长时间的定格。她有些失望,有些不甘心,也有些尴尬。谷雨想,若是换成她,出现了这样的结果,面对着这么多人,恐怕,她也想立刻化为无形吧? 宁平走过去,笑眯眯地搂了她一下:“来,姑娘,我看看照进我们演播室的那缕阳光还能不能回来?” 姚安安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轻轻地叫了声“阿姨,”又说:“我好好的!” 说是“我好好的”,可是声音却低了下来。 主持人说:“既然好好的,能不能踏踏实实地生活?……你现在还在念书吧?” “嗯!”姚安安认真地点点头。“我当然能踏踏实实地生活,我想,我会一边念书,一边等他,……我打算到新加坡去上学啦!” “嗯?”全场都被这个姑娘惊到了。这姑娘复活得好快呀,连行动步骤都想好了! “哈哈……”倪平和苏希都笑了,嘉宾也笑了。 “真的!”姚安安特别认真地对笑她的人说:“我不是玩笑,新加坡那么小,我总有一天会遇到他!” 宁平摇摇头,感慨地说:“我只想说一句:年轻真好!” 嘉宾们都跟着点头。 屏幕外的谷雨咬了下嘴唇,她也希望在自己年轻的时候,有时间去尝试,有能力去坚持,找到爸妈,找到原先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这时,门开了。姚安安像只蝴蝶一样地飞出来,她失望了一瞬间,可还是那么轻盈。闺蜜迎了上去。戴着胸卡的工作人员又叫了一声“王小蒲!” 那个叫王小蒲的起身,一脸的沉重与期盼。但她还是没忘记一起看电视的谷雨,她冲着她点了一下头,跟着工作人员走了。 那闺蜜说:“我就说希望渺茫嘛,你个花痴!”说着,就夸张地伸手按向姚安安的脑门儿。 姚安安咬着牙掐她,两人又笑又闹。 “嘘——”一个工作人员过来示意了一下,两人这才吐着舌头悻悻地作罢。 那闺蜜问:“现在,我们走?” 姚安安摇摇头,“等电话!我妈说,找不到他的话,她会带我去嗨皮——安慰我受伤的小心灵!” “那好吧,我就做个蹭饭的,我要吃一顿就让阿姨永远记住我!”她可爱地耸了耸小肩膀。 谷雨不由得又是感叹,这瘦巴巴的闺蜜好像个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可是,人家说蹭饭的时候那么自然舒展,而她这个确实需要蹭饭的人这种话反而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她觉得,她的心就像方便面调味包里脱了水的蔬菜,即使泡了水,也恢复不了原来的质感。 “哎——,”姚安安指着电视拉了闺蜜一下说:“你乖乖的,她出来了,我们好好听故事!” 电视里,王小蒲已经进去了。两张笑脸同时出现在画面上。一张温暖和煦,一张拘谨惆怅。 正文 第3章什么是亲人 王小蒲的故事把姚安安听哭了。那个叫晶莹的闺蜜一边抽鼻子一边递纸巾。 谷雨没哭。 在上这个节目之前,她看了很多人的故事,每次都哭,她都哭累了。 一样的家庭离散,一样的思念无着! 有的人明显有了心理上的疾患,说话很小声,不敢正眼看人,…… 她没有!她很早就学会堆着笑叫“爸爸”。她始终知道保护自己,不做徒劳的反抗。 “她真是可怜!”姚安安在旁边感慨地说。 闺蜜说:“确实不容易!不过,换作是我,那个孩子早就拿掉了,你想想,一个孩子把整个人生都改变了呀!” “不”,姚安安认真地反驳:“如果是我,我就不拿掉,孩子就是爱情的见证!” “你别犯傻啦!那个人走就走了,大好的年华也不能都拿去给那段爱情陪葬啊!” “我说你不懂爱情,你还真是不懂!那个时候她其实只有一个念头,没有其他选择的!” “什么我不懂?我再不懂也不会拿着一张可口可乐照片到处找人!”闺蜜撇着嘴嗤笑她。 “你——!晶莹,你等死吧!”姚安安做出一个自以为可怕的凶相,她举着手,呲着森森的小白牙,就像一只要扑食的小兽。 可是,在谷雨看来,这只小兽太可爱,一点都不可怕……. “咳!咳!” 谷雨咳嗽了两声儿,然后她抱歉地对两人笑笑。她觉得她打扰到人家了。她是真咳嗽,没有休息好,嗓子眼里就好像堵了团棉花。 她并不反感人家的议论。故事就是让人评说的。 如果王小蒲的人生能重来一次,她说不定真的会拿掉八个月的孩子去嫁人,这样,也就不会发生和婆家的闹翻,不会发生孩子的丢失,不会发生后来打工被骗,不会发生流落四方、无处为家的惨剧。 只是,人生哪能推倒重来呢? 如果可以推倒重来,她绝不会冒傻气地走到杨德才的面前。 电视里,“希望大门”打开了,走出来的仍然是苏希。 只有苏希! 苏希说,王小蒲给的信息太简单了。她只有孩子两岁时候的一张照片。但他们寻人组不会放弃寻找的努力。 画面再次回到那张照片,过了二十三年,那照片存放得不好,也已变得不甚清晰。 苏希诚恳地说:“大姐,不要放弃希望,我们一齐努力!有了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到您!” 王小蒲失望地点点头,她泪流满面。 电视里,公益基金给了王小蒲一笔钱——三万! 看到这里,谷雨想,如果她也找不到,会不会人家也给她一些钱?对于钱,她真的很需要的。她要付房租,要吃……。 还有,她不知道麦芒和棉棉到了冬天有没有衣服穿。而杨德才,只知道喝酒的钱是必须有的! 音乐又响了起来,王小蒲鞠躬,退场。镜头切换到嘉宾席上的公安部打拐办的常主任身上。 他在告诉全国的观众,发现身边有被拐的、来历不明的孩子要及时到公安机关报案,想寻找自己家庭的孩子要及时到当地公安部门采血,进入数据库比对。他特别强调,采血是免费的。 这时,门开了,杨小蒲走了出来。 她四十来岁吧?谷雨觉得她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如果不是生活的折磨,让她的脸上有那么多的哀戚……。 她现在看来,也是满不错的。都说福建人长得黑,她却是健康的麦色。她穿的衣服也很得体,廉价而俏丽。不知道她在海鲜店里天天杀鱼怎么皮肤和身材保养得这么好? 想到此,谷雨自嘲地笑了,以王小蒲的生活,她怎么可能“保养”呢?人家这样的,就叫天生丽质吧! 姚安安蹭地站起来,走上前去。她伸了下手又没完全伸出去,看得出是不怎么会安慰人的样子。 “大姐,上了节目希望就大了……”。 王小蒲领情地笑笑,用指肚抹了下眼角的泪,算是接受了人家的善意。 “大姐,在北京如果有……过不去的地方,或许我可以帮到你!”说完,姚安安转头吩咐闺蜜。“晶莹,把我电话写上,给大姐留一份!” 王小蒲矜持地举了下手,又放下,看来是想阻止的,嘴上说:“我现在有收入的,每月两千五,吃住都在店里,没什么事的!” “知道,大姐,不是有备无患嘛!……我就欣赏您对爱人的态度,换了是我,我也得把孩子生下来。 王小蒲苦笑着摇摇头,说:“姑娘,我那会儿是十七岁,十七岁的想法和二十七岁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呃——”姚安安没怎么听明白似的。她干脆地摆摆头说:“不管怎么说,这个您拿着吧!勇敢的女人受人尊敬!” 王小蒲又是苦笑一下,伸双手接过了人家的善意。 看着这一幕,谷雨心里又是感叹,只可惜她不能帮人家什么。人们说,钱是人的腰,这话是真没错啊! 而且,她的性格,即便想帮,也不会当着人这么爽朗地说出来。真的,她就是一棵脱水的蔬菜! “杨小慧!该你了!”电视台的人出来招呼了一声。 “哎,来了!” 她站了起来,觉得心脏忽然跳得厉害。她停住脚步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才又看了看眼前包着很厚隔音层的门。 “去吧!总归是个机会!要是个个都找不着,这节目就不好看了!” 说话的是瘦小的晶莹,谷雨感激地点点头,她今天对她印象好极了。她也想要这样的闺蜜! …… 演播厅里灯光亮得厉害,她不由得眯了下眼睛。 怎么说呢?当然是话说从头。 宁平鼓励地看着她。就像火车上遇到的一个阿姨,没什么关系,却愿意认真地听她的故事。 一根冰棍儿的故事讲了、一个暖瓶的故事讲了,一杯奶茶的故事讲了、两千五百块钱的故事也讲了,直到迫不得已“滴血认亲”。 宁平说:“孩子,你是不是特别担心弟弟妹妹没人照顾?” “嗯!……他们已经没有妈妈了!” “孩子,你别担心!”嘉宾席上的志愿者代表拿起了话筒。“说实话,这两个孩子即便父亲在也得不到很好的教育和保护,像他们这种情况,当地民政部门会管的!” 宁平接过话头,“你听到了吗?有人会管他们,你不用担心!” 她点点头。都上了电视的事情,应该有人管吧!这是小县城里的大事情! “好了,站在希望大门前面,看看你的家人来没来?去吧!” 她站起来,感激地冲主持人点点头,走向那扇描金大门。 全场安静极了,她觉得除了大屏幕后边空调的声音就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音乐起,大门缓缓打开,一束光打在一群人身上。 天哪,是一群人!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们——她的亲人! 什么是亲人,就是一个男的,身上有那么多汗味儿,他抱着你你都不觉得嫌弃。他还摸你的脸,恨不得把你揉到他的身体里去,这是她的父亲! 而母亲,她也不管什么场合,只是咧着嘴呜呜地哭,脸上的妆早就哭花了。 他们三个抱在一起。她的背上、肩上不时地是来自父母的拍打、捶打。仿佛这样,才能把心里憋着的气释放出去。 而她的衣服也被人怯生生地牵着,这两个牵着衣服的人,应该就是她的弟弟和妹妹,当年,一起和她经受冰棍儿考验的人! 她,谷雨,终于有家了! 正文 第4章不一样的家 从电视台出来,姚安安还在抹眼泪。 “行了啊,你!”晶莹干脆把一整包儿纸巾全塞给她。“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人家为他们高兴嘛!”姚安安一边抽纸一边说。 “高兴是值得高兴,不过,你发现了没?那个女的,真做作啊!” “她怎么做作了?” 晶莹摇晃着脑袋,显然很为闺蜜的观察力着急。“她还剥开糖喂到主持人嘴里,你想啊,那是谁啊,那是宁平呀!全国电视观众看着呢,人家能拒绝她吗?” “不就是一块糖吗?” “什么就是一块糖!你看了多少期这个节目,有跟主持人这么亲热的吗?话说,镜头下那女的长得挺不错的,不会是想借这个机会炒作自己做个网红什么的吧?” “喂,就你想得复杂!像你心思这么多的人,我咒你……得不到真爱!” “咒我干嘛呀!你个狼心狗肺的家伙!” “单纯的人才能获得真爱嘛!啊——!你又掐我!” 两个人又扭作一团,边追边打。他们在车子的缝隙当中穿梭,如两只追逐的小狗,一个撩,一个恼,满院子都是她们闹腾的声音。 正玩得酣畅呢,有人凉嗖嗖地插了一句:“哎,我说姑娘们,我真为你们学校遗憾呀,两朵校花儿当街扭打,这都可以上你们学校论坛首页了吧!” 两个人闻声住手,互相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才乖乖地向着说话的人走去。 “妈!” “阿姨!” “都上车!我真为你们头疼。就这样的姑娘,还满世界地找那个梦中男孩儿,人家男孩子看见你们这样的,早就吓跑了!”说着,她帅气地一转身儿拉开车门,坐在驾驶位上。 “妈——!”姚安安嗔怨地坐在后座儿。 晶莹从另一侧进来,坐在她旁边。 “说吧,直接回学校还是怎么安排?”姜上舟一边扣安全带一边扭头问。 “妈——,你说的带我去嗨皮的!” “哦?这么说——是没见到?”她安全带也不扣了,转过身来一副八卦的关切样儿。 “嗯!”姚安安闷闷地哼了一声。 “我就说嘛!咳、咳!” “妈——!”姚安安不依地撒娇。妈妈一直在看她笑话似的。 “好了,好了!”姜上舟赶紧收起打趣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出主意:“那么——要不要让姥爷身边的杜叔叔帮着找找,他们电视台找人太不专业了!” “找杜叔叔啊——”姚安安迟疑了一会儿,就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万一让姥爷知道我为了这点小事儿就使唤杜叔叔,那还不是找骂吗?” “这是小事儿吗?这是我女儿的终身大事!”姜上洲皱着眉夸张地强调。 “好啦!妈妈,人家也没打算嫁给他,人家只是……只是对他感兴趣嘛!”姚安安说着话,竟然脸红了。 “那,就这么放弃了?”姜上洲继续八卦。 “也不!……妈,我要去新加坡上学,我自己找!……我希望与他有个奇遇!”说到“奇遇”,她的声调忽然上扬。 “是艳遇吧!”旁边的晶莹悠悠地插了一句,就把头扭向窗外。 姜上舟哈哈大笑,她也很喜欢这个煤老板的女儿。她对人实心实意,和女儿交往简单明朗,两人高中就在一起上的,经常绊嘴,可是又恨不得滚到一张床上。 “走吧!去安慰我女儿受伤的小心灵,吃大餐去!”她扣上安全带,却又感叹道:“问题是,吃什么补心呢?” “烤鸡心呀!中医不是说缺啥补啥?”晶莹反应极快地给出个选项。 “嗯,这个可以有,两块一串儿,十块五串儿!省钱!”姜上洲一边发动车子一边乐呵呵地接话。 姚安安急了,“天哪,太黑暗了!我的亲妈呢?我的好姐妹呢?啊?啊?啊?” …… 姜上舟三人在韩尚宫吃烤肉的时候,谷雨也在吃饭。只不过,他们是在十楼的福源肥牛一起吃涮肉。韩尚宫在八楼。 卢文芳一直说:“今天应该给我闺女吃饺子的,团圆嘛!不吃饺子怎么行?”她在北方生活久了,也习惯了团圆饭吃饺子。 “吃涮肉好!吃涮肉好!一个锅里搅着,这才是一家人!”卢社会像牛一样坚持。 “我要吃涮肉!要鱼汤作底的!”小妹妹白露嚷嚷了一句。 “好,我小女儿从来就支持我!”卢社会得意地一拍大腿。 立夏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讨好地说了一句:“让火锅店上盘饺子吧,没有就叫份外卖!” 卢文芳轻轻地抽了他后脑勺一下,骂了一声“滑头!” 谷雨安安静静地坐着,听他们绊嘴、站队。 这个家真热闹,从电视台出来到饭店,一路上就没有一张闲下来的嘴。也许,饭菜上来会……,哦,那当然更闲不下来! “谷雨,吃完饭跟爸爸回温州!咱搬到一起住,看哪个敢欺负你!”卢社会想起女儿的事情就气愤不己。 “回什么温州呀!”卢文芳放下茶杯反驳:“孩子都没有好好上高中,我就要把她留在北京上学,上好学校,将来到国外念好大学去!” “你都不在北京,你把她自己留在北京?”卢社会皱着眉头反问:“我闺女她刚回家你就让她住校?卢文芳你脑子怎么长的?” “卢社会你脑子怎么长的?我生意马上就做到北京了,你当是你呢,一亩三分地儿都守不住!” “你就是好高骛远,这不是还没做到北京吗?吹什么牛!”卢社会把烟盒“啪”地扔在桌上。 “怎么就是吹牛?我一年纳税多少,你一年纳税多少?我是银川纳税前二十的民企!” “切,银川!在温州人面前说银川,银川在哪儿啊?”卢社会很鄙夷地说。 “收起你这副嘴脸!别的温州人说这话倒也罢了,你一个在酒瓶子上睡觉的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话?”卢文芳真怒了。 “卢文芳,咱离婚了,记得不?你前夫的生活你没资格批评了,知道不?俩孩子已经跟了你,现在谷雨回来了,我让她跟着我,这过分吗?” “跟你有好处吗?你能给孩子带来什么?是不是还让她半夜不睡给你留着门、操着心?” “卢文芳,我说你别过分啊!当着三个孩子,我给你留着面子,你别逼我什么都往出说!” “我有什么怕你说的?你不觉得丢人,要说就通通说出来,别藏一半掖一半,让孩子们瞎猜!” “啪”白露把杯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别嚷嚷了你们!这是饭店,懂不?” 玻璃碎了一地。两人瞬间闭嘴了。他们又同时歉意地看看一声不吭的谷雨,生怕吓着她似的。 “姐,你说你跟谁,免得这俩人让咱吃不下饭!”白露气愤得脸涨得通红。 谷雨揉了揉脸,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这么多年,她盼望以久的家庭找到了,……可是,家却是这个样子! 这让她怎么选呢? 可是,她又一想,不管怎样,亲人都在,他们也算虎虎有生气吧! “我——,我已经十九岁了,我不需要父母照顾了!”她希望自己的话能让他们结束这番争执。当然,这并不表明她不渴望和父母生活在一起。 “那怎么行?!”卢文芳和卢社会同时反对。 卢文芳说:“这么多年没在一起,不照顾我大女儿我是过不去了!” 卢社会说:“你已经有两个了!一个都不给我留,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他说到这儿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转,卢文芳要出口的话硬是咽了回去。 “文芳,孩子都回来了,要不,你也回来吧!……要不,我嫁给你,不要嫁妆!”卢社会觍着脸话出这话,就眼巴巴地望着卢文芳。 孩子们也望着妈妈。 卢文芳长叹一口气,谁都不看,抓起筷子,“都吃饭,谁都不许说话!吃完饭,上酒店住几天,咱们一起陪着你姐!……然后,你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没有一个人言声儿,都乖乖地抓起筷子吃饭。整间屋子,只有碗筷磕碰和咕嘟咕嘟的锅子煮沸的声音。 正文 第5章八楼和十楼的缘分 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谷雨一家人会遇上姚安安和她的妈妈,当然了,还有跟屁虫晶莹。 “咦?怎么是你?”姚安安叫了一声。 谷雨涨红了脸,嗫嚅着说:“我们等电梯,迟迟不来,就只好走下来!……爸爸说要消消食。”她说着话,看看姚安安身边的人,又侧身看了眼爸爸。在电视台外面遇见,她觉得她们的差距更大了,不由得就有些窘迫。 “安安?是……你同学?”姜上舟一边问女儿一边客气地对谷雨一家人点头。 “不是,”安安回答,“是刚刚在电视台录节目认识的,她今天找到了爸爸妈妈!” “是吗?这是大喜事呀!祝贺你们!”姜上舟往前走了一步,送给卢家五口人一个大大的微笑。 卢社会的嘴巴一下子咧开了,“谢谢,谢谢,就是大喜事呀!”他说着就从随身带着的提包里往外掏糖。“我今天高兴啊,我恨不得站在长安街上什么都不干,就是给人发糖!” 姜上舟矜持地拿了一粒,放在手里。 “你们是走下去还是要等电梯?”她问。 其实,这已经是换种方式话别。 卢社会说:“我要走下去,不等了,我忽然想给这栋大楼里遇到的所有人发糖!” 姜上舟不禁笑了,这个头发有点谢顶的中年男人真是有点可爱呢。 “妈妈,我们也走下去?我们也帮他们发糖?”安安的眼睛亮晶晶的。 呃——,真的要这样吗?姜上舟看了看女儿,这好像是几岁孩子才有的冲动吧! “如果你愿意——” “我愿意!”姚安安干脆利索地回答。 “那好吧,我就当锻炼身体!”对于女儿的热心善行,她一向支持。 卢社会的嘴咧得更大了。他打开包给孩子们分糖。 孩子们就很积极地张开手捧着。 “你先生很有意思!”一同下楼总得有个话题,姜上舟就对卢文芳说。 “嗯,他么,就是个小孩子,总也长不大的!”卢文芳嘴角一丝苦笑。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姜上舟随口说了一句。她对简单的人一向有好感。“孩子可是受苦了呢!”她说着话,就看了看前面走着的头发厚重的谷雨。她头发上有个红色毛线缠的橡皮筋,显得很刺眼。 “可不是吗?”卢文芳说:“一想起那坏人让孩子受的那些苦,我就恨不得咬他几口!他就是让警察抓了也不能让我解恨!” 同样是母亲,姜上舟同情地叹了口气。 “这下好了,总算该让她享几天福了!” “嗯,看看一般大的孩子穿的,再看看她穿的……,呀,对了,你是BJ人你给我介绍个买衣服的地方,我得好好打扮打扮我闺女呢,这花一般的年纪没有漂亮衣服怎么行?” 这问题一下把姜上舟难住了。 刚刚在饭桌上,说好了她们三个接下来要去贵友逛逛,说是安慰女儿受伤的小心灵。可是,她也摸不清人家的消费能力,也不好说我们一起吧。介绍她们去动物园批发市场吧,又好像低看了人家。她这么多年见识了不少人,可也真的说不清这家人是怎样的经济状况。看这个当妈的穿得虽说品味有些一般,但确是质地良好、款式新鲜。那个当爸的呢,明显是双旧鞋子,不打油,似乎也穿了有几个年头。 “那——,你们去西单吧,那儿各种档次的东西都有,挑选余地很大的。学生们很多衣服都从那儿买。”这就是她斟酌之后的建议。 “好!你说西单就西单!”卢文芳很干脆地决定。 姜上舟微微一笑,感觉这个女人挺爽快。 看着她的笑容,卢文芳说:“你这BJ人一看上去就让人有好感,那我再问问国际学校的事儿,你知道不?” “国际学校啊?”姜上舟看了看前面热情发糖的安安和晶莹,那两个不就是国际学校毕业的吗? “这方面讲究多了,不好一下子说清楚,北京这方面的学校很多的,你是想让孩子上吗?” “嗯,我想让三个都上。”卢文芳说:“过一段,我的生意肯定要往北京发展,这里就要长驻了。谷雨虽说大了,可是因为那个坏人她连高中都没上,却是上了个护士学校!想起来我都心疼,我这心啊……,我怎么也得补偿她!” “哦!”姜上舟同情地看了这位母亲一眼。化妆品盖着的是一脸的倦容。 到了楼下,孩子们的糖还没有发完,两个女人就远远地就看着他们。路过的人显然对几个人没来由地发糖很不适应,但也有大方地接着的。见有人接住并说谢谢,孩子们就很高兴。 看着姚安安爽朗大方的样子,卢文芳由衷地赞叹:“你女儿一看上去就觉得……呀,是雨过天晴,跟我们YC的天空一样,瓦蓝瓦蓝的,真好!” 这评价让姜上舟很开心,“她么”,她说:“嗯,是个纯良的好孩子!打小就这样。你们是YC的,听口音……” “听口音是江浙一带的,是吧?”卢文芳接话。“我在YC生活好多年了,我们WZ人能吃苦,只要扑下身子,路子对了,没有赚不到钱的。” 姜上舟点头。确实,WZ人能吃苦、脑子活是出了名的。 “这是我名片!“说着话,卢文芳从包里拿出名片夹,“今天这是缘分,回头我给你寄宁夏土特产来,红、黄、蓝、白、黑,保准是最好的,我就是干这个的!” 姜上舟稍微一怔。搭了两句话就涉及到物质往来,这跨度……有点太大了吧!可是人家都双手奉上名片了,不接也不大好。她只好接了过来。眼睛一扫,别的还没细看,倒看见个“市政协委员”,心里一下子乐了。地方上生意做得好点的,都愿意挂上这么一个政治身份。大概这位卢文芳生意也做得不错吧。 “那个,我没有名片!”她想推拒一下。她并不想跟随便什么人都扯上关系。 “没什么!”卢文芳洒脱地一摆手,“我这个也是唬人的,咱其实就是一个生意人,就是三个孩子的妈。” 她这个质朴的劲儿倒是让姜上舟蛮喜欢,她想了想,打开包儿,撕了个便签下来,写了邮箱网址,递给她。 “要是问孩子上学的事儿,就发到这个邮箱就好了。这是我经常用的一个。” 卢文芳欢喜地收下,并郑重地放进她的名片夹里。 她一边整理夹子一边说:“总觉得像她们这么大就像昨天似的,怎么一晃就四十了呢?到了现在满脑子就是孩子、孩子……,过去是管他们的吃穿、作业,现在还得多操心一样儿——恋爱!” 说完自己先抿嘴笑了。 姜上舟也笑了,她眯着眼看着发糖的孩子们。安安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她一尘不染,花瓣的颜色只从花萼里露出一点点,就已经娇艳动人。而那个刚找到家的孩子,她明显不如安安主动大方,她只是跟在安安身后,不断地把糖递到安安的手上,再由安安送给别人。她的脸红红的,可能是激动,也可能是害羞,现在看来,那头发上的红色皮筋儿也不那么扎眼了,倒是有了一点跃动的感觉。 正文 第6章八天太短 龙应台写过一篇“沙漠玫瑰”。那是一种从以色列来的地衣,它拿在手里,就是一蓬枯萎、死掉的草,但是,把它泡在水里八天,就可以看到它完全复活的样子。这八天里,它会逐渐恢复嫩绿的颜色、散出青苔的味道、直至它饱满鲜润地开放在盛放它的容器里。 第一次读到这篇文字的时候,谷雨就被感动了。 现在,她找到了家,但是她不知道给她多长时间她才能变成一株饱满鲜润的蔬菜。 妈妈说,走吧,我们去西单买衣服,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她拒绝了。 不是她不想要,而是她很害怕一件一件地试衣服。她见过店员看人的眼光,无论人家是轻视的还是奉迎的,她同样接受不了。 妈妈说,走吧,我们去做个新的发型,你的头发太厚。她拒绝了。 原因和上面的相同。尽管她做护理时一直是小心周到地对待别人,但当别人同样对待她的时候,她就承受不住了。 这是一种很难对人言明的心理。她想,她需要时间。八天,不行! 那么,陪妈妈去做美容吧!妈妈好累,需要休息一下! 这个话,她没法拒绝。 妈妈需要她陪,她也需要适应和妈妈重新在一起的生活。 美容的地方就在他们住的酒店一楼。妈妈走进去,被人像太后一样地伺候。 真的,电视里的太后就是这样被伺候的。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妈妈躺下,一个身穿粉色套装的技师坐在妈妈旁边,一道一道地往她脸上涂抹各种名目的东西。那个技师想陪着客人聊聊天,大概这也算是这项服务的内容之一,但刚说了两句,妈妈就说:“别说了,我不想听到任何声音。”那技师不好意思地笑笑,就闭嘴了。 谷雨都替那个技师窘迫。为别人服务就是这样的,她经见得多了,被嫌弃、被呵斥….. 对于美容,谷雨见过但没试过,她想,这对她都是知识,她现在和家人在一起了,以后这也是她的生活。所以她用心地看、用心地学,但是看着看着,她就睏了。 这屋子太暖和,太安静,护理用品的香味太让人陶醉,她竟然发出了鼾声。 “啊——”她忽然惊叫起来。 “谷雨、谷雨!孩子!孩子!” 卢文芳抱住女儿,一边摇晃一边拍打,谷雨醒来,先是一怔,看见是妈妈,渐渐平复下来。她抬手摸了下额头,都是汗! 刚刚,她梦见了福妈妈、她护理的牛老太太、她的房东和冒水的水龙头,当然,还有杨德才的眼神,各种东西交叠,她又一次惊醒。 现在,妈妈的头发重新梳理过,她变得容光焕发,不复白天灰黄黯淡的样子。 “妈,我没事!……只是做梦,梦到水管儿爆了,我收拾不了!”她尽量平淡地说。 “好!我们回房间休息!”妈妈没说别的,只是点点头。 这一晚,她和母亲睡一间房,而且是在一张双人床上。 这是妈妈的安排,夏至、白露和爸爸,他们三人一个套间。妈妈说,你们三人亲热吧,我和我大闺女亲热一下。 其实,谷雨并不适应旁边有人躺着,这张雪白绵软的床她也是不适应的。但当她的手被妈妈抓住并放在她肉乎乎的肚子上的时候,她的心就安定下来。 “谷雨,睡吧!以前的事过去了,以后你会越来越好!” “嗯!” “要不,和妈回宁夏吧,先上学,和弟弟妹妹相处一阵子。总不在一起,就总像生人一样。妈希望你们亲亲热热的!” “我……” 谷雨不习惯拒绝别人,何况是来自妈妈的好意。可是,她的心好乱,今天突然涌进头脑里那么多的信息,就像一群马蜂,“嗡”地一下在头顶炸开,让她无处躲藏、又驱赶不及。 “妈,为什么你们就离婚了呢?”想了想,她问了这个问题。 “这个呀......,说来话长!”卢文芳在黑暗里轻轻地叹息一声。“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那时,虽然我们俩也老吵,不过也是和邻居们一样,因为些鸡毛蒜皮。可是,你丢了……,你奶奶老怪我没看好孩子,你爸爸嫌我上货的时候却跟着何三姑去给人家帮忙,耽搁了时间。你爷爷急病了,得有人到医院里看护,正赶上你姑姑在日本生了孩子,不能回来照顾,……家里还有果蔬档和服装店,总之,所有的事集中在一起,乱营一样,怎么理都理不顺……” “那时,邻居们有帮忙的,也有添乱说闲话的。夏至才四岁嘛,他回来学话,说有个男的拿了一个冰棍儿把姐姐抱走了。别人就说,卢社会家的老大,人家拿了一根冰棍就把她领走了!这话真难听,我气不过,去跟人家吵……” “那时候,每天就觉得要崩溃一样,做什么都想摔打……” “我想摔打,你爸爸和我一样!两人说着说着就动手,好像谁都不想往下过了……” “后来,他一个人喝酒,不管铺子。和别人喝酒,半夜也不回来。再后来,就赌钱,他居然拿了还赊账的款子去赌钱,让人家抬回来,然后,堵着门要账!” “我们卢家的信誉一向很好的,让他弄得……,做生意太难了!” “那时,帮助我们的人也有,比如候令山,你记是吗?你小时候喊人家猴子叔叔的。他是妈妈中校的校友,比妈妈高两届的,人家借钱给我们渡难关,以自己的信誉帮我们拿货。你爸爸小心眼儿,非说我们在一起有什么似的,要跟我打架。后来,我被查出来得了性病,这就更是说不清。我怀疑他不干净,他怀疑我和候叔叔相好……。” “总之,日子很难过,在一起不是我死在他手上,就是他死在我手上,干脆,我跟他离了婚,把夏至和白露带了出来,离开了温州。” “我们离开温州已经十二年了。我现在是半个宁夏人!” 卢文芳已经不复刚刚的激动,讲到最后,她语气平静,就像是别人的故事一样。谷雨却听得泪流满面。她伸手摸了一下,母亲的脸上也是湿乎乎的。 “妈,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 “孩子,你有什么不好?”卢文芳把女儿的手放回被子里,内疚地说:“我们当年真的太忙了,没有看好你!……当年,大家都忙着挣钱,左邻右舍地比较,等你找不回来了,我们才知道,比那些有什么用?!” “妈。” “嗯?”黑暗中看不见谷雨的眼睛,但卢文芳知道女儿在看着她。 “你能和爸爸复婚吗?”谷雨鼓起勇气。 “谷雨,……这个问题别提了。你不懂,互相伤害以后,再回到从前有多难!而且,妈妈现在什么都不缺,和他在一起,会多出很多麻烦。……我不想!起码现在不想。” “哦。”谷雨像蚊子一样哦了一声儿。 “睡吧,你就记着,你有爸爸有妈妈,他们曾经好过,现在也都爱你就够了。” …… 那一晚,谷雨是在妈妈的拍打声中睡着的。谷雨不明白为什么她都十九了,妈妈还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她。可能在她心里,她还是六岁时候的样子吧。 如果能回到六岁该有多好啊! 正文 第7章和过去说拜拜 卢氏一家人在BJ呆了五天。 就这五天,爸爸和妈妈的生意都紧要得不行,电话一会儿一个,有的“哦,哦”两句就应付过去,有的就要发火,“怎么会这样呢?”,或者“你是怎么搞的?” 但他们谁都没有提出要先离开BJ。 他们都在等谷雨一句话,到底她要跟谁。 当一家人又开始涮火锅的时候,谷雨说:“妈,我要回温州去,那里和医院签了个劳动合同。而且,有个夜间护理的病人,她挺需要我的,我总不好中途就把她扔了!” 卢文芳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在锅里划散了,没吱声儿。 “妈,我得回WZ把户口的事处理了。我从此不叫杨小慧了,我叫卢谷雨。” 这是个必须解决的问题,说到这,卢文芳没法不同意了。 “那我要提个条件。卢社会你看看答应不答应?”卢文芳严肃地看着卢社会。 卢社会忙点头,“你说,只要有利于孩子的,你尽管说!” 卢文芳说:“你要和女儿住在一起,就得像个做爹的样儿。我不解释,什么意思你自己琢磨!” 卢社会想张嘴反驳两句,想想又咽了回去。他脖子一梗一梗的,明显很不高兴,但为了大局也就忍了。 “要不,你就给孩子单独买房,让她住在安全的地方。”在卢文芳来说,这是退一步的说法。 “还有吗?”卢社会翻着白眼看着前妻。 “还有,孩子得继续受教育,你别为了你那点生意把孩子的前途耽误了,毕竟她才十九岁!” “还有吗?” “当然还有,如果我能为她安排更好的前途,你别阻拦,我是说出国留学的事儿!” 卢社会气了。“你这是什么话,好像你是亲妈我是后爹一样!孩子有前途我能不为她高兴吗?” 卢文芳不理他。开始闷头吃肉。 孩子们都看着爸爸,卢社会也只好咽下这口气。 BJ的五天就这么过去了。 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在机舱里,谷雨还是有点不能相信舱外的景以及舱内的人是真实的。她笨拙地把安全带扣在腰上,看着头顶的氧气面罩,很害怕它呼啦啦掉下来自己却不会使用。 膝盖上的小桌,她放下来又翻上去,总之,不知道怎样才是“对劲儿”的。 “谷雨”,爸爸拍了拍她的膝盖。“其实,你跟着你妈会过得更好些,她比爸爸有钱。爸爸也不是老坐飞机的。” 谷雨笑笑,没说话。 这是个脆弱的男人,是个事情一来就慌了手脚寻求逃避的男人,但是,他爱她。 他只是不够坚强,不够理性,这不是缺点,这是弱点。 她想,她爱他。 “谷雨。你妈给你安排的路挺好的,出国留学,她供得起,你爸爸供不起。她安排好了,你就去上吧,不用陪着你爸爸。” 谷雨又是一笑,没说话。出国留学,对她来说这是个多么陌生的话题。 沙漠玫瑰,泡八天够了。她不够。她也不知要多久才够。 要多久她才能忘记杨德才带给她的伤害? 要多久她才能勇敢地拒绝别人? 要多久她才能够轻松地想象未来,比如爱情、比如事业、比如家庭…… 摸了摸兜里的卡,它还在。那是妈妈给她的金穗卡,里面有四万块钱,妈妈说“拿去零花!” 妈妈还说:“不够就冲你爸爸要,你不要,他也不会花在正经地方,别替他省!你替他花钱,反而是帮他!” 她不理会妈妈对爸爸的不满,那是他们的事情。她想,有这四万块钱,她可以花好一阵子。 何况,她还是有工作的,她能挣钱养活自己。 现在,兜里有钱了,她可以憧憬下花钱的事情。她闭上眼睛,让自己再一次做做花钱的梦。以往,当她陷入困境的时候,她就用这样的梦来安慰自己。 这下,她可以在冬天买一件女生穿的羽绒衣。大硕哥哥给的那件对她来说太大了,而且,那是件她不喜欢的蓝黑色的衣服。穿上它,总觉得自己和这衣服一样是被人捡来的。 当然了,有钱了,她会买一件新的送给他。并且把那两千五百块钱还掉。 什么时候还呢? 她想起那个家还是有些害怕,尽管她报了案,杨德才应该已经被抓,但是,对于那个小埔村,她还是想躲着它。 杨叶子婶婶说,你要走就别回来。 她是真的不想回去。 那里的弟弟、妹妹,麦芒和棉棉,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想他们。当她一个人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的时候,她只关心在哪里住,晚上怎么防着人,明天能不能吃上饭。 其实,她都没空去想别人。 如果说想念,只有福妈妈,她才是真正保护了她给她温暖的人! 对于麦芒和棉棉,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感情! 他们依赖着她,也和她抢吃的。那个家,不习惯给还在做活儿的人留上一口菜。也因为照顾他们,她的初中都念得断断续续的。 她因为他们的需要而变得有价值。 可是,她抱过他们小小的身子,他们用小小的身子抱过她。 ……,兴许,有福利院的照顾,他们的生活会好些吧! 也许,她会给她们买点衣食寄过去,也算报还福妈妈。 这四万块钱还能干什么呢?她还想不清楚。 对了,下了飞机要给自己和爸爸买些零食。没有零食的童年不是幸福的童年! 她要自己把缺失的那部分补回来。 “谷雨,想啥呢?”爸爸问。 她微微一笑,没回答。这些心里的话,说出去人家会笑话吧?尽管这是爸爸,但是,她还是不想说出来。 “谷雨,到了家,可以给你认识的人打个电话,就说你找到家了,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谷雨点点头,但想想,除了大硕哥哥一家需要联系,她还能把这消息告诉谁? 福妈妈一定高兴她找到家吗?她不肯定。因为她的逃离,意味着那个家最后一个“正常的大人”都不在了,谁去照顾麦芒和棉棉?如果福妈妈想告发杨德才,她早就告了,干嘛忍了这么多年? 睡在上铺的牛玲玲也不知道她多少情况。上学的时候,她很害怕别人知道她是别人抱来的,她觉得,一旦知道了,她会受到更多的歧视。所以,她只说爸爸要她回去嫁一个岁数很大的人,这样,牛玲玲才帮她隐瞒情况。和班主任,她也是这么说的。 现在,这件事情就更没必要提起了吧? 就连那个护士学校,她也不想回去。 所有和过去记忆有关联的东西,她都想统统忘记。 她想做那朵沙漠玫瑰,那种枯草一样的地衣。没有根须,只要一碗水,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自然绽放、缓慢舒展。 正文 第8章爸爸的家 当一个人的心境变了以后,眼前的景物都是跟着变的。 再回到温州,谷雨觉得这座城市变得不一样了。她小时候的家虽然拆迁了,但爸爸指着街角处的一个老旧的电线杆说,咱家以前养得那只黑虎,老喜欢在那儿撒尿。她很疑惑,家里以前养过一只狗吗?她怎么不记得呢?可是尽管她不记得了,她还是觉得这个电线杆子也是和她有关系的。 路过一个制衣店的时候,爸爸和里边一个光脑袋的老人家打招呼:“千伯,这会儿歇着啦!”那人放下满是茶垢的杯子,露出一嘴黑牙呵呵地笑,说:“生意不好,只好歇着啦!”爸爸就摇摇头说:“哪能生意不好?谁不知道你的手艺好,一会儿就有生意上门啦!”那人就笑笑,又端起杯子喝茶,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爸爸轻声对她说:“这个千伯,现在眼睛不好,过去找他做旗袍的可多了!你姑姑结婚时候的衣服就是他给做的,那时候,她只穿了在我们眼前晃了一下,我就觉得美得不得了,就想着,等你妈妈肚子不那么大的时候也做上一件当礼服穿。可是,她一口气生了你们三个……。现在,她恐怕都看不上千伯的手艺了吧!……不过,现在你回来了,若是有一天你订婚,爸爸就找千伯给你订做一件,美美的,上面有很多的花朵……” 谷雨笑笑,在爸爸的絮叨声中,这个刚刚从眼前闪过去的制衣店和那个光头的千伯也变得亲切了。 “那时候城市改建,要拆迁,爷爷死活不搬,他说怕你回来找不到原来的房子……,可是,他不搬也不行,整个一条街都要重新规划,总不能赖着不走。结果,搬了没几天,中风了……” “中风?”谷雨扭头问:“现在……好了吗?”她努力想爷爷的样子,却只能想到一个模糊的细长的影子,她对爷爷的忘记和爷爷对她的惦念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让她非常惭愧。 “去年秋天,又一次中风……,他去世了!” 谷雨低下头来,沉沉地“哦”了一声。 去年秋天,她已经到温州了。可是,那时她像只流浪猫一样,只是想着下一顿饭在哪里。也许,她坐在马路牙子上吃面包的时候,从她面前驶过的轮椅上就有她的爷爷。可是,他们就此错过了。 一错过,就是一生! “你奶奶身体不错。女人嘛,哭一场闹一场的,以为要房倒屋塌,结果却是结实得很!不像你爷爷,前一晚还和人喝酒,一觉醒来低头找鞋子的功夫人就没了!” “那她还卖水果吗?”谷雨用仅存的那点记忆和父亲对话。 “不卖了,那生意一个人做不了的。她每天就是打打麻将、溜达溜达!” “哦!”她实在想不起其他的话题。她对奶奶的记忆就是宝蓝色衬衣,那种很艳乍的蓝。 “我们家到了。”父亲指着右前方的一个墙体上布满橙色块儿的居民楼。“这是拆迁后买的房子,现在也有十年了。我们家住四楼,奶奶家住底楼。” “哦!”谷雨望着这座暖色的楼房,心想,这就是家了。 家是两室一厅的,谷雨对房子好坏没概念,进了屋觉得采光不错,心里就满是欢喜。 “谷雨,你可以睡这间,一般地就是我们爷俩儿,有时候……何三姑会来!” “何三姑?”谷雨一时有点懵。 “就是……,”爸爸有点扭捏,“爸爸离婚很久了,一个人过得很寂寞很凄惶的。你妈妈也不同意复婚……” “哦。”谷雨转过头去,她明白这个何三姑是个什么角色了。 看来,她要和爸爸的女朋友、或者是临时女朋友住到一起了。 这应该也没什么吧? 她实在没有这种人生经验,她想,只要装乖巧一切都能应付的。毕竟,这是爸爸的家呀! “今天我们就去买床!……哦,现在,现在我们去奶奶家吃饭!吃团圆饭!” 于是,放下行李,水也没喝一口,谷雨就被爸爸拉着下楼。 爸爸拿钥匙开了底楼中间的门,门开了,才看到里边有人。 “哥,这就是谷雨?”一个披着发趿拉着拖鞋的女人走了过来,手里举着一根棒棒糖。天哪,她应该四十岁左右吧!粉色系从头到脚!连袜子都是粉色的,上面一个白色的兔子。 “谷雨,这是你姑姑!”爸爸说。 “姑姑!”谷雨紧张地叫了一声。看到打扮特别夸张的人,她一向觉得人家和她隔得好远。 这个姑姑出现得很突然,她是日本的那个吗? “哎,来来来,姑姑给你吃糖!”姑姑拉着她的手就往里走,把她按在沙发上,真的从糖盒里拿了一颗糖给她。 “珊,咱妈还没回来吗?”爸爸跌坐在她旁边一边问话一边从糖盒里挑他自己喜欢吃的。 姑姑说:“没回来呢,估计正在风头上呢!” 谷雨听不懂这黑话,但看姑姑戏谑的表情,知道危险是没有的。 这时候,她心里有点微微的失落。因为上飞机前,她听到爸爸给家里报信,说谷雨找到了。当时爸爸特别兴奋,候机大厅里好多人都在侧头看他,就连旁边座位的人也被他的热情感染,怎么家里的人反而不太当回事呢? 她搓揉了下手里的糖纸,看清是一颗榴莲糖。榴莲没吃过,听说很臭也很贵,对于拿不准的东西,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尝试一下,万一很难吃,吐掉是不是会让姑姑不高兴? 先不剥吧! 其实,她现在更想喝一杯水。她看了看爸爸,希望他能帮她。 爸爸却拍拍她,示意着说:“吃吧,想吃什么从盒里挑!喏,你姑姑好多零食,话梅、杏肉……” 她只好冲爸爸笑笑,她还是不习惯当着外人说出自己的需要。 姑姑放了一本时尚杂志在她手里就开始对着电脑聊天,她不用手打,全程语音聊天,一会儿日语一会儿英语,一会儿温州话。谷雨看看墙上的钟,正常人家,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厨房里忙乎吗? 难道他们是准备到外面吃? 好吧,再等等吧! 《时尚装苑》翻到第二遍的时候,门开了,一个胖老太太进来。谷雨紧张地看看父亲,赶紧站了起来。 “奶奶!” 老太太站定了,先上下打量她几眼,才露出一丝笑来,说了声:“都这么大了!当年你妈要是看好了,哪能让你在外边这么多年呢!”说完,仍气愤难平似地摇摇头。 这话,让谷雨不知该如何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爸爸把眼睛从手机上移开,说:“妈呀,你才回来,我们都饿了!” “饿你不会进厨房做饭?……儿子不是儿子,闺女不是闺女,就等着你老娘!” 说着话,她坐下来,从茶几下面拿出一听杏仁露来,“崩”地一声打开,咕咚咕咚喝下去。 谷雨咽了一下吐沫。 老太太喝完了,把空易拉罐往纸篓里一投,这才站了起来。 “走吧,咱出去吃,迎接谷雨!” 爸爸站了起来,冲着妹妹张罗:“走吧,珊,到芝麻开门吃海底捞嘛!在北京吃了好几天涮锅,还是没吃够!” “吃什么嘛,我减肥,你们去吧!”粉红色的姑姑头也不回地说。她对着屏幕又是一阵子日语,叽哩哇啦的,仿佛抗战剧里谄媚的日本艺妓。 “减死你!”老太太不满地丢了一句,就拿着钱夹准备出门。 “哎,妈,别呀!等等睛子,她跟你们吃了,我就不用给她做饭了!”姑姑着急地说了一句。 老太太就又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儿子说他的牌搭子。 “辛老五太臭了,你说他不胡吧,还乱打,弄得我这儿的风向都不好了!……手里有个白板还老捏着,等最后他也没扔,你说这不是存心捣乱吗?难怪他干什么、什么不成!” 爸爸从手机上抬起头来,“嗯”了一下,算是回应。 “那个何三姑也是,见牌就吃,也不算计算计,整个儿一个目光短浅,换了我,那手牌怎么也得玩他个一条龙!” …… 谷雨看了看墙上的钟,平常人家应该锅都洗完了吧? 她手里那颗糖还攥着。糖盒里有椰子糖、桔子糖,话梅糖,还有咖啡糖、巧克力糖、花生牛轧、大虾酥。有的糖她吃过,大多数没吃过。 她最想吃糖的年龄吃不到糖,现在,……没有那么想了。 减肥的姑姑聊了一会儿,又过来拣了个棒棒糖,接着聊。她一边聊,一边对着屏幕舔棒棒糖,把英语说得娇嗲嗲的,旁若无人。 谷雨偷看爸爸,他的眼睛还在手机屏幕上,她也只好再翻她的时尚杂志。 “铃——”电话响了。 奶奶抬起胖乎乎的屁股去接电话。嗯嗯了两句,回头说:“晴子说同学过生日,到同学家不回来了。” 姑姑笑得咯咯的,像没听见一样。 老太太对儿子说:“那我们——走吧!哎,人老了,到了这会儿都不想动弹!” 她说着话,又去抓她的钱夹,拧着眉毛一副被儿女所累的样子。 谷雨看着站起来的爸爸,她眼里已经有泪了,可是,她不能哭。 “别去了!”爸爸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妈你歇着,我们爷俩出去吃!”说完,拉了她的手就走。 这一晚,他们两个人吃了面。爸爸照顾她在北方生活多年,跟着她一起吃面。 回来时,路过超市,爸爸买了挂面和方便面。爸爸说,他不在家的时候,想吃面她可以自己煮。 “女孩子用的东西要准备什么?”爸爸问。 她摇摇头。现在脑子里还乱哄哄的,一时也想不起什么。 “那我们就去买床!” 两个人就去买床。有一款粉红色的床正在打折,爸爸躺在上边试了试,又起来让谷雨去试,谷雨只是坐上边试了一下,就点点头。 说实话,她觉得睡在什么床上区别都不大,因为她是睡硬板床长大的孩子。这边是麦芒,那边是棉棉,他们经常把脚放在她的肚子上,有时半夜凉了,才知道被子被他们哪一个拽跑了,就只好抱着他们接着睡。 “谷雨,就这个吗?”爸爸兴奋地确认。“小女孩都喜欢粉红的颜色。” 谷雨再次点头。 其实,她更喜欢素净的蓝色。粉红色,太娇气了,总要让人抱抱似的,可是,若是伸出手臂没人接呢,那岂不失望? 店员说,送货员下班了,明天才能送货。 爸爸说,那怎么行,我女儿还没床睡呢!你让送货员来,我给他另加送货费,五十,你问他够不够! 五十,送一张床,这已经是很贵的送货费了。谷雨看着爸爸想跟他说,算了,明天就明天吧。可是,她还是没说。 因为爸爸很坚持,他一定要让女儿今天睡到这款粉红色的床。 额外的送货费鼓舞了商店的送货员,终于,在爸爸的家里,有了一张谷雨自己的床。 她躺在自己的新床上,盖着粉红色的被子。总是睡不着。 她的床边垛了很多新衬衫,大概那就是爸爸店里的货。原本这间屋就是仓库一样。 窗户要擦了,真的很脏。 柜子也要整理了,那里真的很乱。 地板上还有装修时留下的白斑。几年了?十年!十年都没有好好打理过,爸爸就这么过了十年! 她决定从明天开始,让他们父女过上正常的生活! 正文 第9章别处发芽 正常人的生活,当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谷雨新生活的第一天,就是要把医院的假销了。她不习惯让自己成为别人嘴里的故事,所以,她去BJ做什么没人知道。请假的时候,她只说家里奶奶病了,在老家住院,需要她去陪护一段。 护士长说:“那你这个月的工资条儿就难看了,请了这么多天的假!” 谷雨笑笑,没说话。护士长知道她在乎钱,但是她现在不缺钱了,有了家,就没有那么多担心,工资可以宽松地花。 值了今天的班,她就赶往牛老太太住的农机巷。 她今天要去把工作辞了。 过去那段,她接了夜间看护的工作,更主要是因为和别人住在一起比较安全。她曾经一个人租房,现在想来,水管爆裂、门锁被撬其实还算小事,重点是,在破落的居民区里,有的人她一看见就会想起杨德才,那种肮脏猥琐…..,然后,她一天都没法让自己得到安宁。所以,她才接了牛老太太这样的活儿。 牛老太太退休前是机械厂的中层干部,人很热情,脾气急一点,退下来中风了,就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据说换了好几个看护,都不行,因为她怎么都觉得不妥帖。她儿子都说,妈,你这脾气,有几个爸爸都得被你气走了。 好吧,说到这里,不得不说,这个儿子也是个奇葩。 这个人是个网络文学作家,大学毕业工作一段觉得没意思,一门心思写作,整天关在他的屋子里,埋着头噼里啪啦地敲键盘。他妈叫他一声儿,他总会说,“妈你等会儿,我让他把这段话说完,他们正互诉衷肠呢!”要不他就会说,“不行了,不行了,他被围困了。妈你等我让救兵亮亮相再说!” 就这样,一百平米的屋子本来只有他们母子两个,结果让这个作家搞得哪哪儿都是鬼影绰绰。他写到高兴处就啊啊大叫,有时,还搬开椅子,像模像样地比划上几招儿。老太太倒是不闷了,看着儿子呵呵傻乐,谷雨却觉得这人应该到精神科看看。 可是有一天看到他趴在桌上哭得一抽一抽的,就觉得这没有什么好笑的了。 “无法无天”说:“杨家妹子,你知道吗?我把女主角写死了,她这样的女孩儿,我真是爱到骨头里呀!” “主角都写死了,那你的书谁看呀?!”谷雨不解地问。 “没事,结尾了!”他忽地站起来,面朝窗外深沉地说:“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把精美的瓷器打碎给你看。我就是要让这个瓷器在光线最好的时候砸碎给大家看。……杨家妹子,只有悲剧才是真实的,才是美的!生活,高兴只是浮光,底色全是悲伤……” 自那次聊天之后,谷雨不再笑他。因为他是活在自己世界的真实的人。 …… “什么?你要辞工?”“无法无天”一听她要辞工就急了。 牛老太太也急,她一急就“嗯嗯”乱叫,本来就不清楚的口齿这会儿更不灵光。 “不行,你不能辞工!没有得到本座允许,你绝对不能下山!”“无法无天”脸上一副悲痛的表情。“且不说家母对你的情义和倚仗,就是本座……也已习惯了你的存在。当你轻手轻脚地如一只灵猫般从我身边走过,我就想,这是三月里的阳光透过了窗棂吗?这是春日的小风在掀动我案几上的书页吗?这是早开的花朵在向我送出一缕暗香吗?……天呀,杨家妹子,如若你不在,家母立刻变身咆哮婆婆,整个浑天域将乌云暗沉、天雷滚滚,连谷中封印了的魔灵也要释放他们的黑暗能量!” 他把手举向天空,一副痛彻心肺的样子。天花板上的吊灯几乎触到他的手,可是,他还是让自己的动作持续了有半分多钟。 “牛哥!这个月的工钱我不要了,真对不住!”谷雨只好退让。 “这是工钱的事吗?杨家妹子,这只是工钱的事吗?本座的心呢,何处寄放?江灵珊死了,顾无涯死了,连你也要离我而去,这浑天域还有没一处春暖花开的地方?” 谷雨扭过头不看他,拿起梳子给牛老太太梳头。 真是的,她不在这几天,老太太都没有洗澡吧,头发真油! “无法无天”继续抒情:“杨家妹子,你下山这几日,你知道本座是怎么过来的吗?”他一双手改了个姿势,仿佛刚刚放飞了一只鸽子。 谷雨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看护病人的滋味她当然知道。虽说夜间可以睡觉,但是,连睡觉都是工作状态,这舒服吗? “杨家妹子,你别走了,好不?……要不,本座给你调整职司?这浑天域的后位已经虚待了两万六千年,传说,当百只凤鸟一起向东方鸣叫的时候,手执莲花而来的那位女子就是本座宿命里要等的人。杨家妹子,你不是刚刚熬了莲子粥吗?” 谷雨涨红了脸,这些话真是让人没法抬头。她低低地说:“给牛阿姨再找个人吧,我收拾了东西就走!谢谢你们这些日子以来的关照!” “无法无天”一屁股坐在母亲的床上,夸张地嘟着嘴巴:“妈,她不要我们了!” 牛老太太拍拍儿子。无奈地、含糊地说:“没事的,没事的!你什么都会干!” 说完了就叹气,弄得谷雨连看都不敢看她。 原本是雇佣关系,但日子久了,彼此一适应,就成了生活中的一个部分,这个部分突然起了变化,就又茫然了。 她想,可能对牛老太太是这样,她不会的。她的生活,从今以后,即便没有五彩云霞,也应该是河开燕来。 收拾完了东西,她站起来对牛老太太鞠了一躬。虽然她很难伺候,很让人头疼,但这毕竟是一个见到她谷雨就能高兴起来的人。 用“无法无天”的话来说,咆哮婆婆的反应我也是醉了。 “既然姑娘心意已决,那本座就送你下山吧!”“无法无天”噌地站了起来,随手拉上衣服的拉链,又很有派头地甩了甩额前很长的头发。 谷雨不置可否,楼里有电梯,他要下去就下去一趟吧。说不定,还能顺带着买点菜上来。话说,自从有她在,冰箱里有什么没什么他全不操心,一扎进浑天域就不知晨昏。 “来,把行囊放在本座的坐骑上!”说着话,他随手把包抢过去,一甩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谷雨想笑,反正跟这人在一起,是肯定不闷的。 电梯到了底楼,一起出来,阳光变得黯淡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杨家妹子,这就要分手了吗?”他抓着谷雨的包迟迟不肯递过来。 谷雨伸着手,咬了下嘴唇,低低地说:“我要和爸爸住在一起了。”这是她第一次跟别人说起家事。 “爸爸?令尊是直到今天才想起姑娘吗?”“无法无天”一脸严肃地质问。 “他一直想,但是,……现在才找到我!” “无法无天”仰起头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只见他喉结动了动,低沉暗哑地说了一句:“我大你六岁。……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长得很美!……我的江灵珊就是照着你的样子写的……” 谷雨摇摇头。她从来都是丑小鸭,一头厚重的头发,长着几颗痘痘的额头和一副整天陪着小心的神情。怎么会美! “牛哥,我偶尔会来看你们!”她低低地说。 “看我们?”无法无天”一双狭长的眼睛眯起来,深深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走便罢,既要走,再别说这让人心乱的话。本座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只要你再次踏进浑天域,本座定让你魂飞魄散、尸骨无存!”说完,他把她的包掷在地上,望向天边的微光,一副凛然不可欺的样子。 谷雨愣了一下,不敢看他,弯腰拿起包,逃也似地向着车站跑去。 他的话虚虚实实的,她早已习惯。她想,他刚才一定在对她表达爱情。 只是,她的心里就没有情爱这块土壤,给她多少甘霖,她也开不出他要的花朵。所以,请您移驾,别处发芽! 正文 第10章寻衅滋事 很多人以为,你不招事,就会平安无事,其实不然。所有的事,都是有了一个引子,然后就按照不可知的逻辑自己发展了。至于你喜欢不喜欢,那其实都由不得你的意愿。 谷雨办完户口的第二天,恢复了她的本名卢谷雨,正在犯愁用什么理由跟医院讲的时候,有人传信儿:“杨小慧,外面有个人在打听你,说是你哥!” 谷雨愣怔了一下。她一个刚刚找到家的野鬼,从哪里蹦出一个哥? 走到一楼挂号大厅门口往台阶下瞭望,一眼看到,倚着梧桐等人的不正是“无法无天”吗? 她转身就往里走,逃也似的。 她想,温州这么大,凭什么他等人就一定是等她呢?她才不要招惹这个得了魔症一样的人呢! “小慧!” “小慧!”“无法无天”大踏着步子就跟了上来。 “你等等!”他从后边一把拽住她。 “你干嘛?!”她使劲挣扎。“放开手,要不我喊保安了!” “本座奉咆哮婆婆之命要捉拿你回去!” “疯了你!”谷雨看看排队的那些病号,他这奇怪的话已经引起别人的侧目了。他不怕,她怕呀,她还要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呆下去呢! “别动,你再动本座就要把你扛上山去!”他执着地望着她,眼睛都在泛红。 谷雨不敢动了,这个神经病说不定真的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扛她。 “那你放开手,有话说话!”她压着嗓子气哼哼地说。 “无法无天”哼了一声,放开手。“跟我回家去!” “我辞工了!”她眼睛躲闪着,语气却很坚决。 “按法律,你辞工得提前通知雇主,不能想走就走,否则就是违约,违约就得支付违约金!” 谷雨反问:“违约金?你跟我签约了吗?我这个月的工钱不是不要了吗?” “你——,”“无法无天“一时气结。“好你上个刁蛮女子,难道法律之上没有道义了吗?既然你无情无义就休怪本座不顾体面!”他突地就把谷雨拉到怀里,左手抱着腰,长腿在下面一别,右手一托臀部,谷雨就觉得嗡地一下,视野变了。 “保安、保安!抓流氓啊!”谷雨大喊。 尖叫声引得病人呼啦就围上来,大家也不动手,只是不约而同运用人海战术把“流氓”困在当心,让他左右不得突围。 “都给本座让开!”“无法无天”面无惧色,看到保安上前,他也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式。“家务事,谁也别管,本座要把她带回去执行山规!” 谷雨羞愤得大哭,她使劲地捶打、踢腾,然而仍然不能从“流氓”的肩膀上下来。她愤怒地掐他,用指甲挠他露在衣服外面的部分。然后,“无法无天”就是不放她下来。他扛着她左奔右突。 可能有人报了警,几分钟之后警察就到了。人群闪开一条道。此时的挂号大厅已经像菜市场一样混乱,送急诊的担架车堵得过都过不来。 “哪儿来的神经病,拿下!”手执电警棍的警察根本不顾“人质”的安全,突地就冲过来。 没有两下,“无法无天”就束手就擒。他再也不“本座”“本座”的了。 谷雨被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此刻,脑袋旁边是一个盛放医疗垃圾的黄色塑料桶,它倒了,没有臭味,但是纸盒和棉球撒得哪儿都是。而头顶上是病人们好奇的眼神,谷雨恨不得找个缝儿钻进去。 跟着警察到派出所接受问讯。问完一个问一个,女警严肃得能把人吓哭。 终于,警察问完了。等了半小时,警察再次出来,把卷宗“啪”地往桌上一摔。“小年轻谈恋爱怎么那么没有分寸呢?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浪费警力,你说他不是流氓,那你乱喊什么?你要不招他,他会招你吗?大庭广众的,这好玩吗?” 警察冷着脸批个不停。 谷雨吧嗒吧嗒地掉泪。她冤得慌,可是,真不忍心说他是流氓。 一个男警察把“无法无天”带过来,也是“啪”地一下,把卷宗扔在桌上。 “来吧,训诫几句回家吧!喜欢人家就好好说,搞得这么大的声势,姑娘即便愿意也变成不愿意。你们知道刚刚在医院那是什么行为吗?那是寻衅滋事!要不是认错态度好,关你十五天!” “无法无天”一个劲儿地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偷眼看谷雨的反应。 谷雨简直欲哭无泪。她扭过头看都不看他。 且不说对她怎么样吧。这疯一阵魔一阵的出来这半天,威风八面的,把个瘫痪的老妈妈扔在家里…… 尼妈的,要是我的儿子,早掐死你了! “走吧,小慧,咱回家!”经过教育的“无法无天”乖乖地说着人话。他伸出手准备拉她。 谷雨噌地站起来,看警察没阻拦的意思,撇下他就走。 “谁跟你回家,我有自己的家!” …… 等到了家门口,谷雨才觉得饥肠辘辘。这一折腾,愣是过了饭点儿,如果爸爸也没有吃,那就她来做吧! 一开门,嗯?厨房飘出油烟味,这是爸爸回来啦? “社会,给我剥几瓣蒜,快着点!”厨房里飘出女人的声音。这声音透着亲切,也有点颤悠悠的娇气,谷雨就是一愣。 想了想,还是不要鬼祟地出现的好。她轻轻地走到厨房门口,冲着蹲在地上剥蒜的人招呼了一声:“爸,来客人了?”又同时堆起一脸的笑,对着那扭过头来的女人说:“这是何三姑吧?您好,我是谷雨!” 那女人一愣,接着“当”地把手里的盆子扔在台子上,吼了声“卢社会!”,就气咻咻地从厨房冲出来。 动作太猛了,居然把谷雨撞了一个趔趄。 卢社会一个箭步蹿出厨房,也顾不得发愣的谷雨,赶紧去拉门口穿鞋的女人。 “水仙,别走,你听我说,孩子又不认识你,……不就是说错话了吗?” “少跟我来这套!她来几天就知道何三姑,我跟你多久了?我在你家人面前就是个影子,是不?!”那女人气愤得都穿不上鞋。 “我……,我这不是没来得及跟她说吗?故事太复杂,总得……” “闭上你的嘴吧,卢社会,我廖水仙再理你,我就是那街门口卖的——犯贱!” 门“咣当”一声响,震得谷雨一激灵。 卢社会转过身来,颓丧地把自己扔在沙发上。谷雨没敢动,过了半晌,她倚着墙怯生生地说了一声:“爸爸,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卢社会抬起头,想说句什么,又觉得不怎么好说似的,他头疼地抱住脑袋。过了会儿才闷闷地说:“她们两个都拿不定主意跟我,我也不敢撒手哪一个,所以……” 谷雨无语了。这就叫脚踩两只船吗? 爸爸,这很需要技术的吧? 现在她明白妈妈上次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了。妈妈是怕这个当爸爸的行为不检点,对她影响不好。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但此刻她也意识到,她在这里住着会给爸爸带来多少不便。不光是爸爸的约会,他将来结婚都成了问题…... 原本,他孤独,她想一直陪着他的。 可是眼下,她到哪儿去住呢? 楼下奶奶家明显是不行的。她们跟她不亲。那个家,宠着四十左右的一个姑姑,还宠着一个十几岁的睛子。她去了,那真是惹人厌呢! 到哪里才能安顿自己呢?她忽然又体会到了刚来温州时的茫然无助。 手机“滴”的一声响。来了一个短信。她随手打开。 “小慧,当着你的面便不能正常地说话,我比你大六岁,我觉得我都老了,我一直不敢跟你说。其实我想表达的就是一个意思,我不想离开你!以后,那种蠢事不会做了。你回来吧!你别嫌弃我是个废物,我知道你也不嫌弃我妈……” 谷雨烦恼地把手机放下。 这个样子的手机现在几乎没人用了。屏幕太小。这代表她刚来温州时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她想把那段生活和这个手机一同扔掉,只是还没来得及,事情又有了变化。 “滴”的一声响。又一条短信。 “小慧,我家有房产,还有存款,你不用觉得生活沉重得如同暗无天日一般。我一直觉得你还小,跟你说这些过早,可是,我今天必须说了,因为你都不给我相处的时间!” “我会每天到医院门口等着你,我喜欢你!” …… 谷雨无力地瘫倒在床上。这一晚,她没有吃饭,爸爸收拾了厨房,探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叫她,关上门自己去睡了。 “滴”,又是一条短信。 谷雨看也没看。把电池拿下来,手机往旁边的那垛衬衣里一塞,蒙头就睡。 大不了出去租房,大不了再去值夜班,大不了…… 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有爸有妈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