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走   顾唯念回头看了一眼相府。这朱门绮户在月色下褪去了所有铅华,显得静谧朴素,有种别样的美丽。
  
  她心中一阵酸楚,但还是头也不回的跑了。过了今天,就没机会了。相府千金,哪有那么容易离家出走。
  
  约莫一个时辰后,顾唯念进入一条小巷。四下安静无人,走在幽凉的青石板路上,只能听见自己轻盈的脚步声。这条小巷距离城门很近。待明日一早开了城门,她便能离开京城了。那时候,家里人就算发现她不在了,也已晚了。
  
  顾唯念来到一处小院前,推门而入。清清冷冷的月色下,唯有一株梧桐寂寞矗立。正北几间屋子黑漆漆的,不见一丝灯火,除了虫鸣,也不闻一丝人声。顾唯念心中蓦然一惊。怎么会没人接应?但想到院门是开着的,分明是为了方便她进来,她便又安下心来。进入屋子里,摸黑燃起一盏青油灯,端着灯台照了一圈,只见床帐桌椅俱全,收拾得干净整洁。她松了一口气,略略安下心,将包袱放在桌上,合衣躺倒在床上歇息。从明早开始,便要每日赶很久的路。她需要好好休息,保持体力。
  
  只是这样的情形下,又怎能睡得安稳。
  
  半梦半醒之间,忽闻“嘭”的一声,门被踹开,一阵急风掠入,吹得那一点灯火急急摇晃,幸而未灭。
  
  顾唯念当即惊起。
  
  进来的人白衣佩剑,是顾行。
  
  顾唯念惊诧至极:“哥!”
  她万万没想到,相府的人竟然这么快就找到她。
  
  顾行并非顾唯念亲生大哥。顾相多年无子,发配辽北十年间,好容易得了两个儿子,却都相继夭折了。此番沉冤昭雪,重入帝都,二度拜相,便过继了一个已逝族兄的小儿子。这个族兄的儿子,就是顾行。
  
  顾行乍从贫苦百姓摇身一变,成为相府公子,倒也没见他有什么不习惯。他一双清亮的眼眸,永远都淡定自然,仿佛含笑的佛陀。
  
  然而他此刻望着顾唯念,却是且惊且忧:“眉眉,你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顾唯念下了床,行至桌边,拔下一支发钗拨弄灯芯,屋子里果然亮了些。她语气甚是平静,“我只是已经不能习惯相府的生活了。”
  
  顾行道:“你是不是讨厌那些来求亲的人?你是厌恶李公子,还是讨厌张少卿?万事都可以跟大哥说,跟爹说也行。你不想嫁,爹又不会逼你。”
  
  顾唯念道:“我不是为这个。”
  
  顾行不由分说,上前拉过她:“除了我,没人知道你跑出来了。咱们悄悄回去,不会有人逼问你的。”
  
  顾唯念不由自主,随着他的拉拽踉跄而行。
  
  才至门口,“突”的一声,一把长剑点在门框上,恰恰横在顾行身前。剑未出鞘,持剑者一身锦衣玉带,双眉斜飞入鬓,凤目狭长璀璨,神情傲然张扬,竟是个当世罕见的美男子。
  
  “叶寻!”顾唯念看到来人眸中一亮,甚是惊喜,随即又不满道,“你怎么不再晚来一些?”
  
  叶寻浅浅一笑,傲然之色尽去:“佳人相约,我却迟来片刻,这确是我的不是。幸好还赶得及救你。”
  
  顾行蹙眉,警惕地望向叶寻:“你是什么人?”
  
  “带她走的人。”
  
  ……
  
  天亮时分,顾唯念顺利出城。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一套浅绿色布裙,头上松松挽了个发髻,髻上插一根白玉簪子,很是清雅朴素,活泼俏丽。只是走在衣衫华丽的叶寻身侧,活像是他的婢女。
  
  春光明媚,春风温柔,路上行人稀疏。顾唯念心中轻松不少,心情也转好了。她赞叹道:“你果真厉害。我早知你功夫好,却没想到这么好。顾行的身手我见过的,不想在你手底下却过不了五十招。”
  
  顾行被制住穴位,又被绑在床上一夜。不必受罪,却也动弹不得。不过,以他的能耐,一旦没了叶寻看着,想要脱困只怕也容易得很。
  
  叶寻却道:“这分明是奇耻大辱!对付一个公子哥儿罢了,居然也费了我这么大力气。”
  
  顾唯念:“……”这家伙对自己要求还挺高。
  
  约莫行了半日路后,叶寻将顾唯念带到郊野处一家小酒馆。那酒馆开在一片青青竹林外,茅屋顶上吊着一面酒旗———绿竹居。茅屋外摆着几张发黄的竹桌竹凳,别有一份意趣。只是地处偏僻,顾唯念怀疑平时根本没人光顾这家酒馆。
  
  店主是个年轻人,生得剑眉星目,高大挺拔,一看便知绝非池中之物。店主是认得叶寻的,见到他来,便自茅屋里出来,二话不说,直接抛给他一个小酒坛子,又笑道:“我就说一早便听见喜鹊在叫,原来是有贵客临门!叶兄,许久不见,这一向可好?”
  
  叶寻捡了张桌子坐下,将酒坛随手搁在桌上:“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喝酒。你接趟镖吧,价钱我付双倍。”
  
  他一坐下,站在他身边的顾唯念便更像个小丫鬟了。
  
  顾唯念打量了一眼店主,虽是一身布衣,但年轻英气,神采奕奕,笑起来尤其讨喜。看来这里并不是一家普通的酒馆。背地里做的,却是接镖的行当。这人为何不开一家镖局,反倒开一家酒馆呢?
  
  店主也打量了一眼叶寻身边的小丫鬟。清纯秀丽,绮年玉貌,长发乌黑,俏脸粉嫩,长得真是不错。于是,这打量一眼,就变成了打量好几眼。
  
  叶寻轻轻叩了几下桌子:“薛少河,你发什么呆?”
  
  原来店主名叫薛少河。顾唯念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薛少河回过神来:“行啊。双倍的价钱,若是不接,岂非是跟钱过不去?”
  
  叶寻便将顾唯念推到薛少河面前:“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把她送到崇苍宫!”
  
  “什么?!”
  
  顾唯念和薛少河同时叫起来。
  
  顾唯念急道:“不是你带我去么?我根本不认得他。”
  
  薛少河也道:“你让我将你的丫鬟送到崇苍宫?”
  
  芳菲谷,仙月湖畔,崇苍宫。
  
  那里简直就是大夏朝的禁地,擅入者至今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
  
  顾唯念对薛少河的言辞很不满,瞥他一眼:“谁是他的丫鬟?”这家伙什么眼神?!
  
  话毕,她又去瞧叶寻。叶寻很识趣的站了起来,赔笑道:“你坐。”
  
  顾唯念便端端正正坐到了那张发黄的竹凳上。
  
  叶寻神色歉然:“眉眉,我有些事赶着去办。不能陪你去崇苍宫了。”
  
  顾唯念道:“那也不能让他送。”她都不知道这薛少河是什么人什么品性,怎能糊里糊涂跟着他跋山涉水去芳菲谷。
  
  叶寻道:“那我只能先将你……送回家去。”
  
  顾唯念气得拍案而起:“你说话不算话。”
  
  薛少河立刻接口道:“眉眉姑娘说得对。叶寻啊叶寻,你堂堂七尺男儿,怎好意思食言背信?”这趟活儿还得叶寻自己干!他并不想招惹崇苍宫。
  
  叶寻挑眉:“莫非你没有食言过?”
  
  “从没有!”
  
  “很好,我佩服你”叶寻道,“你刚才可是亲口答应接镖的。”
  
  薛少河:“……”
  
  叶寻又转头对顾唯念道:“薛兄这个人很可靠。你虽不信他,好歹也该信我。”
  
  顾唯念不满道:“我又不是货物,说什么接镖不接镖的。”只是声气却弱了很多。她一个人是到不了崇苍宫的。能帮她的只有叶寻。除了听叶寻的话,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薛少河恨不能用眼神在叶寻身上戳两个窟窿。他咬牙道:“没有你这么坑朋友的。”
  
  叶寻拍拍他肩头:“放心。你若将她送到崇苍宫,你就是崇苍宫的座上宾!” 正文 同行   顾唯念到底还是跟薛少河同行了。
  
  毕竟除了叶寻,她也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何况叶寻看她满脸不乐意,已将她拉到茅屋里对她分析过了。一,顾府的人只知道她被叶寻带走了,所以他可以负责吸引顾府的追踪。二,薛少河确实靠得住,不会乱来。何况他是忽然有急事要办,除了薛少河,他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否则他肯定找个女人送顾唯念去芳菲谷,孤男寡女毕竟不便。
  
  顾唯念只得勉强答应了。
  
  同行第一天,薛少河就忙着打听顾唯念的真实身份。
  
  “原来你姓顾,你叫顾眉?”
  
  “我不叫顾眉。”
  
  “那你叫什么?”
  
  “顾唯念。眉眉是我娘给我起的乳名。”
  
  薛少河拿下腰间的水袋,灌了一大口清水下肚:“我听你是京城口音。京城姓顾的,有好几家呢。”
  
  他的语气甚是平静,顾唯念却立刻警惕起来。若给这小子知道她是左相顾佑平的女儿,只怕他真的反口撂挑子不干。顾唯念便拧身坐在路旁的大青石上,潸然泪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薛少河不明所以:“你哭什么?”
  
  顾唯念这才抽抽噎噎道:“自然是哭顾家满门。若非叶寻相救,使了个调包计,只怕我早就上了断头台。”
  
  她这么一说,薛少河便恍然大悟:“你是中郎将顾青的女儿?”
  
  他已瞧出顾唯念不是小门小户出身,只是她的一双手又比真正的深闺小姐略粗大一些,那骨节一看便是做过力气活的,虎口处似乎还有薄薄的茧子。以她的年龄,若她是顾将军的女儿,那就对得上了。京城人士,官宦小姐,但那双手也是摸过刀枪的。
  
  顾青原为禁卫军统领,只是不得新帝欢心。文治皇帝甫一登基,顾家便遭了难。顾青得了个私吞军饷的罪名,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连十岁的儿子和十七岁的女儿也未能幸免。如今看来,顾小姐为叶寻所救。被斩首的那个,只怕是个替死鬼。
  
  这也难怪顾家的女儿要哭了。
  
  不过这顾唯念看起来,不像是个会功夫的。或许她只是会些花架子,并非精通武艺。毕竟她手上的茧子太薄了些,不像是下过苦功的。
  
  其实,据薛少河所知,京中还有个芳龄十七,正在谈婚论嫁的顾氏官宦小姐,便是左相顾佑平的女儿。但那位顾小姐,人都说样貌丑陋为人粗鄙,据说还在辽北被人破了身子,所以说亲困难,肯上门求娶的,都是些歪瓜裂枣的的寒碜货色。薛少河也就没往顾相的女儿那里去想了。
  
  顾唯念低泣道:“顾青正是先父。我如今已是无依无靠了。”
  
  薛少河觉得她怪可怜,便轻轻拍了拍她肩头:“顾姑娘,节哀顺变。”
  
  顾唯念拿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搭在她肩头上的那只手,又抽噎了一嗓子:“若非遭此灭门之祸,谁会千里迢迢投奔项远!”
  
  崇苍宫宫主,正是项远。一个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名字。便是朝廷,也管不到他的芳菲谷。
  
  薛少河听到“项远”两个字,便讪讪的收回了手。差点儿忘了,这位顾大小姐与项远的关系非比寻常。若非如此,送她去崇苍宫的人,也成不了崇苍宫的座上宾。
  
  薛少河问道:“顾姑娘,项宫主是你什么人?”
  
  顾唯念道:“他是我的情郎。”
  
  薛少河立刻后退一大步,离顾唯念远远的。项远的女人,他还不敢肖想。也不想让人误会他有染指的意思。
  
  顾唯念这才满意了,拿袖子拭了泪,起身道:“我歇息够了,薛大哥,咱们走吧。”
  
  薛少河这才和她并排同行,只是始终隔了一步的距离。
  
  顾唯念并不认得到芳菲谷的路。她只知道,芳菲谷在清江城附近。至于到清江该怎么走,她便不知道了。所以,顾唯念只能跟着薛少河走。薛少河要往东去,她绝不敢提出异议往西去。好在薛少河选的路,大都又好走又美丽。
  
  丽日乘空,微风习习,河畔青草依依,一路浓桃艳李夹道相送。顾唯念走在这样的郊野,暂时忘记了一切烦恼。她心情大好,便与薛少河多说了几句话。
  
  “你叫薛少河?是哪个少哪个河?”
  
  “少年英雄的少,山河大地的河。”
  
  “你的酒馆关门了,不怕影响生意?”
  
  “哈哈哈哈”薛少河大笑,明朗如乾坤山岳,“顾姑娘是聪明人,何必装糊涂。我开那酒馆,只是个幌子,也是没生意时的栖身之处罢了。我本是镖师,也叫做保镖。一个人走镖,专替人护送别人不敢送的货物。走一趟镖,不管送去哪里,马马虎虎收人家八千两银子,混口饭吃。”
  
  马马虎虎收八千两?混口饭吃?
  
  顾唯念暗暗咋舌。他走几趟镖,便可得几万两银子了,满可以躺在银山上睡大觉,还睡什么茅草屋,还继续接什么生意啊。
  
  薛少河又道:“不想我这次走镖,送的并非货物,而是个小姑娘。”还是个娇美如花的小姑娘。
  
  顾唯念又问:“薛大哥这是第几次走镖了?”
  
  “第一次。”
  
  顾唯念:“……”
  
  叶寻居然跟她说这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靠得住!!顾唯念撕了叶寻的心都有了。清江城那么远,她虽不认得路,却也知道那里相去京都万余里。薛少河有本事将她安全送到么?不过现在除了薛少河,她也不知道还能跟着谁走了。所以,她只能继续和薛少河同行。
  
  顾唯念自然也没忘了探问薛少河的身世:“薛大哥是哪里人?”他是京城口音,她却不敢妄自猜测。
  
  “不知道。我自小便四处漂泊,四海为家。”
  
  这个答案,顾唯念半信半疑。她又问道:“薛大哥是如何认得叶寻的?”
  
  “顾姑娘是将门千金,又是如何结识叶寻这个江湖人的?”
  
  顾唯念呵呵笑,却不肯答言了。她不肯说,自然也不好再问薛少河。
  
  他们同行的第一天,顾唯念走走歇歇,所以也没有走出太远。即便如此,顾唯念的脚上仍然磨出了水泡。她已经很多年没走过这么远的路。
  
  到了晚间,薛少河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寻了人家投宿。两个人说是兄妹,给了一个老大娘二十文钱,在老大娘家落脚歇息,各睡一间屋子。
  
  是夜,隔着一面墙,薛少河听到顾唯念挑破脚上的水泡自行上药时,嘴里发出的嘶嘶声。她这是疼的。这个姑娘太娇嫩了,只怕也睡不惯这庄稼人的炕头,盖不惯这硬邦邦的被子,他想。谁知顾唯念睡下后,并没有闹出辗转反侧的响动来,竟是一夜好眠。
  
  想来她是太累了,薛少河心说。
  
  翌日,薛少河带着顾唯念,来到一处繁华一些的大镇上,买了一辆年头很长的旧马车。马是老马,车是破车。毕竟叶寻只给了他二百两银子的定金。若非大家是老相识,叶寻又说来得匆忙,身上确实没有多余的银两,薛少河绝对不会只拿这么点定金就做事。顾唯念身上当然是不会有什么钱的,一个从死牢里逃出来的人,身上能有几文钱?所以,这二百两定金,其实就是路费了。薛少河需要省着些花。
  
  顾唯念看到马车,简直好似看到了亲娘,感动的都快哭出来了:“薛大哥,你人真好。”这年头居然还有倒贴钱做事的保镖,多么不容易呀。
  
  她们二人分工很明确。顾唯念坐车,薛少河负责赶车。
  
  顾唯念坐进车里后,又叮嘱薛少河:“薛大哥,待出了这镇上,你快些赶路。我……我急着见他。”这话说的真是不害臊,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薛少河果然一副好笑的神色,口里却应了一声:“好。顾姑娘,你坐稳了。”扬鞭打马离去。
  
  出镇不久,但见芳草漫漫,前路茫茫。车厢里的顾唯念掀帘贪看了片刻景色,便催促道:“薛大哥,你快一些。”
  
  薛少河便将马车赶得快了一些。马车快起来后,顾唯念便知不好。这辆马车实在是不舒服,这么一加速,她都要被颠散架了。不过为了快些赶路,她决定忍一忍。
  
  大约一个时辰后,薛少河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便高声问道:“顾姑娘,你受得了么?怎么听不到你一点声音?”
  
  顾唯念紧紧抓着车厢里的横杆,大声道:“受得了……”话未完,便一口吐了出来。其实她腹中早已是翻江倒海许久。
  
  薛少河连忙喝住老马:“吁——”
  
  老马很听话,一扬前蹄,生生定住了。马车颠簸许久,猛地停下,只听“咔擦”一声,车轴断了。顾唯念“啊”的一声惊叫,便从车里滚了出来。
  
  薛少河没料到有此变故,出手慢了一些,没能救下顾唯念。
  
  顾唯念摔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左脚处疼得厉害,一点儿也动不得了。
  
  薛少河买得这辆车,居然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坏掉了。他原本还想靠这辆车走上万里路呢!不过此刻他也顾不得马车了,顾唯念看起来比车更惨。她脸色煞白,已是疼得出不了声了。
  
  薛少河急掠到顾唯念身边,蹲下身子,扶她坐起来:“你怎么样?”
  
  顾唯念疼得眼泪汪汪,嘴里直抽气:“薛大哥……我……我的左脚是不是断掉了?”
  
  薛少河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当下便挽起她裤腿,扒掉鞋袜,看过了她左脚,道:“扭伤了,应当没有大碍。”
  
  顾唯念道:“我浑身疼得厉害,走不得路了。”
  
  薛少河正要答言,忽然浓眉一轩,抬眸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他若没有听错,有至少十匹马,正向这里狂奔而来。
  
  顾唯念不如他耳聪目明,见他面色凝重,朝着来时路凝视,便也回头去瞧:“怎么了?”
  
  她回头时,远远的地平线上,已出现一群狂奔的骏马,马蹄过处,扬起一片黄色烟尘。
  
  以薛少河的目力,还能看清马上人各个身着劲装持刀佩剑。当中那匹马上,是个穿白衣的年轻公子。
  
  薛少河道:“看这些人的打扮不像是商队,也不是江湖人士,更不像是官府的人,倒像是哪个官邸的私卫。”
  
  顾唯念闻言一惊,细细分辨来人。她这时候才看清,是顾行带人追来了!
  
  他怎么每次都来得这么快?叶寻分明说,相府的人一定会先追踪叶寻的!!
  
  顾唯念一把拉住薛少河的衣襟:“薛大哥,你快带我走。我认得那个穿白衣服的,他……他是刑部一个年轻狱官,时常视察牢房。他认得我,他还……还对我有意,他轻薄过我。若叫他知道我没死,我一定会被通缉的。他一定会想法子抓我回去。”
  
  “轻薄你?”薛少河道,“这人模狗样的败类,今日犯在我手里,定叫他……”
  
  顾唯念连忙打断他:“薛大哥,你以寡敌众,还要照顾我这个拖累,我们能有几分胜算?”
  
  薛少河想想也是,只得道:“也罢,算他走运。”他打横抱起顾唯念,足尖点地,飞身而起,轻飘飘越过马车,稳稳落在老马背上。
  
  顾唯念一阵恍惚,只觉得好像被人抱着飞了一场,这感觉于她而言,甚是奇异。
  
  薛少河拔出腰间短刀,雪亮的锋刃划过长空,寒光映日,闪出一道眩目光华,出刀瞬间,已斩断连接老马和车衡的绳索。短刀旋即归鞘。手中长鞭一扬:“驾!”
  
  老马很听新主人的话,立刻撒开四蹄狂奔。只是它实在太老了,身上又驮着两个人,无论如何都跑不过后面的年轻骏马。
  
  薛少河眼看着后面的奔马越来越近,便又是两鞭子下去:“驾——”
  
  老马前蹄忽然一软,倒了下去,马上人也向前栽去。薛少河故伎重施,抱起顾唯念,足尖一点马鞍,身子腾空而起,躲过这突来的变故,轻飘飘落地。
  
  老马倒在地上后,先是口吐白沫,很快连白沫也不吐了,闭上眼一动不动,竟然死了。
  
  顾唯念此时完全没心情可怜这匹老马。她人还在薛少河怀里,便已忍不住怨怪起来:“你买的什么马车?”
  
  薛少河含恨闭目:“那车行的主人分明是坑骗我!”
  
  身后的骏马追了上来,十来个劲装高手骑在马上,将他二人团团围在当中。
   正文 梦呓   马上的人围过来后,并没有妄动。
  
  顾唯念只盼着薛少河真的有本事将她带离重围。她生怕顾行揭破她的身份,薛少河会丢下她不管,一直紧张地看着顾行,满心盼着他别乱说话。
  
  顾行只看了她一眼,便一直在盯着薛少河。这小子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生得倒也英挺。看他刚才的身形,也称得上是潇洒俊逸。只是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子,居然打横抱着眉眉。他居然敢碰眉眉!
  
  薛少河也在盯着顾行。他认得顾行的眼神。那分明是看情敌的眼神!他虽被车行的老板骗了,那也不过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他认为自己的江湖经验还是很丰富的。顾行的目光,他绝不会认错的。他又不是没见过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大打出手!这个穿白衣服的小白脸儿,果然对顾唯念有意思。
  
  不待顾行开口,顾唯念当先大声道:“薛大哥,就是他。他的老子好像是个什么当朝高官,他凭着有个当官的好爹爹,年纪轻轻便在刑部领了个管刑狱的差事。不信你问他!”
  
  顾行挑眉:“眉眉,你胡说什么?”
  
  他确实靠着顾佑平的关系,在刑部做了个狱官。那也只是个低级小吏罢了。
  
  可顾唯念为什么这么说话?好像她不是顾相的女儿一般。不过,顾府千金离家出走这种事,顾相也并不想传出去。看起来,这薛少河确实不知道顾唯念的真实身份。这样也好!
  
  薛少河向着马上的顾行问道:“她说的可是实情?”
  
  “是又如何?与你何干?放下她!”顾行手中马鞭挥出,携风破雷,怒气千钧,抽向薛少河左颊。
  
  顾唯念眼见他抬手扬鞭事,便已知不好,当即上身直起,勾住薛少河脖颈,与他面庞挨得很近,二人呼吸相闻:“薛大哥小心!”她就不信了,顾行敢抽她!
  
  顾唯念的动作很突然,但也不可能快得过顾行。然而,顾行的鞭子依然在半路生生抽回数寸。灌注于鞭子上的内力,全部反噬在自己身上。顾行全身一颤,生生咽下了将要喷出去的一口鲜血。薛少河看到长鞭来袭,立刻向后折腰,不忘顺手按下顾唯念的脑袋。
  
  薛少河本来是双手抱着顾唯念,此刻陡然腾出一只手来,趁着顾行尚在收招,立刻直起身子反手一鞭抽了过去,不比顾行慢分毫。顾行来不及闪避,肩头反倒重重挨了一鞭,力道之大,叫他身不由主跌下马去。
  
  其余人等见状,手中刀剑纷纷攻向薛少河,却因顾及顾唯念,并无阴狠招式。
  
  薛少河踩下一柄向膝盖刺来的长剑,身子借力飞起,直如飞鸟展翅轻盈快捷。他抱着顾唯念,稳稳落在顾行原本的马上,腕中同时激射出两枚燕尾镖,分别打向左右两匹骏马。只听“刺”“刺”两声,燕尾镖已没入马腿。两匹骏马当即受惊栽倒,其余骏马也是一片嘶鸣,一众私卫乱作一团。薛少河趁机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向前狂奔。
  
  顾唯念瞧着这一幕,心下不由赞叹,好个薛少河!他这一手玩得甚是漂亮,出招快,判断准确,知道如何才能顺利脱困。若他那两枚燕尾镖是射向两边私卫,只怕早被击落了。尤其他抢的还是顾行□□坐骑。其余人的马匹虽然也极好,却不如顾行的马更好,跑得更快。何况顾行失了坐骑,右肩又遭鞭伤,勉强指挥私卫来追,也未见得能指挥若定。
  
  薛少河回头看了一眼被甩在身后的顾行等人,心知自己胜之不武,又笑对顾唯念道:“顾姑娘,我看那个穿白衣的小白脸并非只想占你便宜,他是真的对你有情。他未必舍得将你活着的消息散布出去。”
  
  顾唯念并非横跨于马上,而是侧坐在薛少河身前,闻言猛的抬头看向薛少河,惊愕之下,双眸圆睁:“你胡说!”
  
  不过,顾行方才的脾气委实大了些。他平日里绝不是这样的。
  
  薛少河笑道:“我为何要胡说。你本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如花似玉,吐气如兰……”
  
  顾唯念想起自己方才几乎与他脸贴脸,不由霞飞双颊,一口喝断他的话:“我当你是正经人,你却胡说八道!”
  
  薛少河本欲再调侃她,却见她忽然双眉紧蹙,忙问:“是脚疼么?”
  
  顾唯念已是疼得顾不上生气了,只是点了点头。薛少河道:“你再忍一忍,我们若现在停下,他们很容易追上来。”
  
  顾唯念道:“我忍得住,咱们快些走吧。”
  
  薛少河叹口气:“这么怕疼,又何苦扑过来替我挡鞭子!”
  
  ……
  
  薛少河骑马进入一座大山。山路并不太陡峭曲折,还是能跑马的。进山约莫两刻钟后,抵达一座山中小镇,薛少河这才停了下来。
  
  小镇还算热闹,生活的人不算少,镇上人穿衣打扮也并不寒酸。薛少河稍加打听后,抱着顾唯念进了一家医馆。
  
  医馆的老大夫正在给面前的病人开药方,后面排着的是一个面色蜡黄的老者,一个纤弱美貌的青衣妇人,妇人身旁站着个俏丽的小丫头。所幸老大夫三两下便写完了药方,薛少河只得按下性子等待。青衣妇人见顾唯念面上痛楚,待老大夫写完药方后,便说:“廖大夫,先给这位姑娘诊治吧。我们的病也不是什么急症。”她的声音虽中气不足,但轻轻柔柔,仿佛春风掠过一方柔媚的湖。
  
  顾唯念与薛少河连忙道谢。怎奈看病的老大夫不甚高明,医馆里也并没有十分好的药物,薛少河十分不悦,只得带着顾唯念离开,进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他一路抱着顾唯念进了房里,将她放在床上,半蹲在她身前,给她重新瞧伤。
  
  顾唯念脚疼得厉害,也只得任由他摆弄。薛少河又细细检查一番,这才松了口气:“幸好没有伤到骨头。我去叫小二拿些冰块来,帮你敷一敷。”但愿这小镇的客栈里有冰块。
  
  顾唯念忙道:“我自己敷就好。”
  
  薛少河怔了一怔,低声道:“好。”
  
  顾唯念除了脚扭伤,膝盖和手掌也擦破了些皮。薛少河倒是随身带着些药膏,便一并给了她,还道:“我看那医馆里的药都很普通,还不如我这些。本想给你买些好药,不想只是叫你白在那老头儿手下受了会儿疼。”
  
  顾唯念勉力一笑:“薛大哥有这份心,我已很感激了。”
  
  待小二送了冰块过来,顾唯念拿帕子裹了冰块敷在伤处,只觉舒服多了。
  
  薛少河返身房间,不多时便端着托盘进来了:“顾姑娘,吃午饭了。”话毕,将一碗肉末蒸蛋,一碟腊肠,一碟凉拌黄瓜,一碗鲜笋鸡汤,两碗米饭摆在桌上,又去扶顾唯念下床吃饭。
  
  顾唯念已冷敷得差不多,便随着薛少河坐到桌前。她看了一眼饭菜,便知是薛少河看她受伤了,所以改善伙食。前几顿他都是买包子、牛肉面或者蛋炒饭之类充饥。
  
  果然,薛少河直接将鸡汤推到她跟前,又往她碗里夹菜:“这个肉末蒸蛋很不错。”
  
  顾唯念道:“薛大哥,我的伤不要紧,往后我们不要住这么好的客栈,吃饭也俭省一些吧?”这客房布置得清雅别致,想来房钱不菲。
  
  薛少河问:“你不喜欢么?”
  
  顾唯念道:“咱们两个人,统共也就二百两银子。买那辆马车便花去了二十两。眼看着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谁知道后面会不会又生出什么变故来。还是省着些花用才好。”如果没钱,她去崇苍宫会更加困难。
  
  “言之有理。不过,总要等你的伤好了再说这些”薛少河又夹了一筷子腊肠放到顾唯念的碗里,再将汤匙搁到那碗鸡汤里,“先吃饭。”
  
  ……
  
  这几日连续的赶路,又摔过马车,突过重围,还受了些小伤,顾唯念一歇下来,只觉疲惫不堪。午饭后擦过药没一会,她便睡下了。
  
  薛少河总是不大放心她,时不时便往这屋里来瞧上一眼。他的手脚很轻,并不会发出声音惊扰她。
  
  顾唯念似乎很怕冷。这时节的山里算不上暖和,但也绝对不冷,可她睡觉时,总是紧紧裹着被子。
  
  薛少河又一次来到顾唯念房中时,顾唯念已翻了个身继续睡,锦被也给她推到了一旁。她冷得蜷着身子曲着腿,全身都恨不能缩到一处去。薛少河只得上前重新给她盖好被子。
  
  睡梦中的顾唯念,眉头微蹙,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呓语,“项远。”
  
   正文 哭声   顾唯念躺在冰冷的石洞内,地上凉的刺骨。她很怕那种冷,很怕很怕。但她此刻已顾不得冷了,比冷更可怕的是疼。她觉得自己一张脸都快要被人踩碎了。她连呼吸都困难。绝望中,她只能一遍又一遍的低声□□:“项远,项远……”
  救命啊,项远!
  
  冥冥之中,传来薛少河遥远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清晰:“顾姑娘,顾姑娘。”
  
  顾唯念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还在客栈里,此刻就躺在干净舒服的客栈床上。那可怖的石洞,刺骨的冰凉,都早已远去了。
  
  薛少河坐在床侧,满面担忧望着她:“顾姑娘,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她方才眉头紧蹙,呓语低而急,仿佛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顾唯念长舒一口气:“我没事。”
  
  虽然并不冷,顾唯念还是想驱散一下梦中的寒意。她道:“薛大哥,我的脚不怎么疼了,我想出去晒晒太阳。”
  
  薛少河便扶了她出去。外面天气正好,风和日丽,暖意微微。顾唯念精神尚好,也比来时多了几分打量这山中小镇的心思。这个小镇,东西南北四面环山。最高处,五峰分别耸立四方,形似莲花。五峰之前,环绕数座高低大小不一的山峰。远远的山坡上,覆满了厚厚的青草,正北的一面山坡上,有羊群在吃草。近前的数座山峰上,错落着成群的庙宇。她们在的这座山中小镇,便仿佛坐落于层层叠叠的莲瓣中间的花蕊处。
  
  这里的空气很清新,天很蓝很低,云朵又大又白又厚,那大团的白云,或紧紧挨在山峰处,或好似刚刚爬上山坡,甚是喜人。顾唯念脚下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水声淙淙,映日泛着金波,漫过石头,穿过小桥,一路向东去了。
  
  薛少河道:“这里是莲台山,咱们落脚的这个地方叫做莲怀镇。”
  
  顾唯念点头道:“我听过这里。据说这里的庙宇很灵,有许多人来朝神拜佛。”难怪这里的山民,生活得还不错。
  
  薛少河道:“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腾出几间客房,方便朝山的人留宿。盛夏时节,还有许多人来这里游玩避暑。咱们今番来,既没逢着初一十五,又不是酷暑难当之际,看到的人已是少多了。”
  
  顾唯念贪看这明丽的景色,不愿这么早便回客栈里窝着,怎奈脚却不容久站。薛少河便让她先扶着一株老槐树站着,他返回客栈去搬一张椅子来。
  
  风渐渐起了,山风有些凉。顾唯念穿得有些单薄,便拉了拉衣襟,决定先返回客栈去。
  
  隐隐的,风中传来一个小女孩儿凄厉的叫声:“娘!娘!”
  
  声音依稀是从桥那边传来的。顾唯念侧耳细听,只觉得哭叫的小女孩分外可怜。她身边正好有一对母女经过。女儿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听到这哭声,却是吓得几乎要缩在她娘的怀里:“娘,你听,你听,她连白天都在哭了。不是有一日没哭么,如今怎么……我怕……”做娘的紧紧拉着女儿的手,匆匆离去:“莫怕,青天白日的,又有佛祖庇佑,她不敢做什么。”
  
  这对母女看来很惧怕这哭声。顾唯念料想这哭声应当别有玄机。她又侧耳细听,只听那小女孩儿依旧哭得凄凄惨惨戚戚,“阿萝想爹爹,好想爹爹啊。”
  
  顾唯念心中越发生奇,身边一时又没有人,她便只好一瘸一拐,往下游的小石桥那里慢慢挪了过去。
  
  薛少河搬了椅子出来后,顾唯念人已不在那株老槐树旁,待看见顾唯念正沿着河岸往下游去,他忙放下椅子追了过去。
  
  “顾姑娘!”薛少河上前叫住顾唯念。
  
  顾唯念见是他来了,忙道:“薛大哥,你快帮我去那边瞧瞧,有个小女孩儿在哭着叫娘。”
  
  薛少河方才在客栈内,也听到了那阵凄惨诡异的哭声,心中本也生疑。顾唯念既开了口,他便依言去石桥另一边瞧了瞧,很快便退了回来:“没有人在那边。”刚才那个哭闹的小女孩儿动作真够快,眨眼便不见了人。
  
  顾唯念这才点了点头:“哦……阿嚏!”
  
  薛少河便扶了她:“起风了,小心染了风寒。还是回客栈去吧。”
  
  顾唯念依言点头。薛少河便扶着她往客栈方向返回去。
  
  顾唯念道:“我真是太不中用了,多谢薛大哥费心照顾。”
  
  薛少河朗声笑:“客气什么,你是我妹妹呀。”
  
  顾唯念也笑起来:“我几乎忘了。咱们如今是兄妹。那你以后就是顾少河。”
  
  薛少河甚是不满:“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自然还是薛少河。只不过么,我在客栈登记花名册时,说你叫薛眉。”
  
  顾唯念笑道:“我是小女子,没你那么多讲究。薛眉便薛眉吧,这个名字也不难听。相……像你妹妹该叫的名儿。”相府的人还不容易找呢。他们并不知道她如今会改个什么名儿。
  
  薛少河道:“眉眉,你以后别总说什么谢不谢了。我若不是买了那么一辆车……”
  
  “薛大哥”顾唯念打断他,提醒道,“这会儿没人,你还是叫我顾姑娘吧。”
  
  “为什么叶寻能叫你眉眉?”
  
  “因为他在我眼里不是个男人。”
  
  薛少河:“……”他决定,还是继续在顾唯念眼里做个男人好了。
  
  不过,顾唯念这话倒是勾起了薛少河极大的兴趣。他兴致勃勃问道:“叶寻怎么你了?还是他有什么秘密被你知道了?他是不是不举?他对女人没兴趣?他断袖?我怎么不知道他有龙阳之好……唉,顾姑娘,你甩开我做什么?你当心,你不能走这么快,还是让我扶着些吧。我不就说了叶寻几句坏话……”
  
  顾唯念一瘸一拐进了客栈,二楼扶手处,一角轻薄的绿纱衣一闪而没。顾唯念很敏感察觉到了这熟悉的衣衫,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见那里没有异样,这才又往后头房间去了。
  
  ……
  
  是夜,顾唯念独自睡在房中。窗子没关好,被一阵突来的山风吹开。
  
  顾唯念怕冷,尤其怕被冷风吹。睡梦中便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冷冰冰的石洞。洞里常年有刺骨寒风吹出来,吹在人身上,时间久了,人几乎要被冻成冰块。她只被吹了一刻钟,从此总是怕冷。鼎云山再如何冷,也不如那个叫奇风洞的怪石洞里冷。
  
  “项远!”顾唯念打了个冷颤,从睡梦中惊醒。
  
  山风确实凉,那也比奇风洞里暖多了。她醒来后,便再无睡梦中那种恐惧和冰寒刺骨之感了。
  
  顾唯念下了床,就着月光,扶着把椅子,一步一挪来到窗前。窗外,夜色如水,山月幽凉。静谧的山峰,轮廓隐隐,曲线温柔,美得如诗如画。
  
  顾唯念一时忘了关窗子,贪婪的呼吸了几口山中格外清新的空气。
  
  夜风里,又隐隐传来小女孩儿凄厉的哭声:“娘!娘!阿娘……”
  
  顾唯念细细分辨这声音,只听那小女孩儿又哭叫着:“阿萝好累呀……阿爹……阿萝想爹爹……”
  
  那声音,又轻又细又凄厉,像哭诉又像控诉,仿佛一根根银针扎在人心上,听得人心肺都跟着难受。这白日里听来凄惨又可怜的哭声,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又增几分可怖和诡异。那孩童独有的天真的声音,却分明带着极强的委屈和怨气。
  
  顾唯念越听越觉得这哭声叫人毛骨悚然。她点了灯,屋子里亮起来,却仍旧不能驱散那哭声带来的可怖感。顾唯念又到窗边向外瞧去,自然还是什么人也看不见。唯有那哭叫声,隔着夜风遥遥传来,仿佛有厉鬼要索命,又仿佛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要人人都知她的委屈。顾唯念听不下去了,忙叫道:“薛大哥,你快来。”
  
  她话音才落,薛少河身着中衣,一脚踹开门,急风一般掠入,“顾姑娘!”
  
  才进得房来,他便看得呆住了。她一头如云如瀑的青丝垂在腰际,纤挺的的腰肢盈盈不堪一握,衣衫单薄,美目盈盈,独立于月夜窗前,仿佛镶嵌在一幅水墨画上的美人。
  
  看起来她没什么危险,他也就松了口气。
  
  顾唯念道:“薛大哥,我听见有小孩子在哭。”
  
  薛少河侧耳细听,那小孩子的哭声已听不见了。他道:“我那会儿也听见有女童的哭声,和白日里听到的差不多。那哭声有些古怪,不过后来我心里想着,谁家的孩子不会哭呢,自有她的爹娘来哄她,便没多想了。这会儿果然听不见了。”
  
  顾唯念也觉得自己可能多心了。不过一个小孩子哭着找爹爹罢了,她的娘亲总会将她哄好的。她便道:“薛大哥说得对,方才是我大惊小怪了,惊扰了薛大哥歇息。”
  
  薛少河鬼使神差一般笑道:“我喜欢被你惊扰。”
  
  顾唯念:“……”她心里隐隐觉得很不安,这小子是要做什么?项远的名头难道还吓不住他?
  
  作者有话:
  看出本章风景原型的童鞋们,就请默默的将原型埋在心底吧,毕竟文中的风景,都只是从现实的风景里取材而已,会有加工的。大家千万不要去联想原型的地理位置和气候环境等等。肯定和文中的对不上啦。
  
   正文 闹事   天色才亮,顾唯念便醒了。她慢慢坐起,试着活动左脚,觉得已比昨日好多了,肿胀也消去不少,只是这肚子已饿得咕咕叫。
  
  薛少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顾姑娘,你是不是起来了?早饭想吃些什么?”
  
  他来得还真及时。想起他昨夜那半真半假的玩笑,顾唯念便有心不再与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吃饭。她道:“我想去楼下大堂里吃饭。”
  
  薛少河自是满口答应。顾唯念很快便发现,这是个愚蠢的主意。她脚伤还没好,只能倚靠他扶着下了楼,一路被扶往前头去。好在薛少河手上向来很规矩,顾唯念只望着他能一直规矩下去。
  
  这家客栈里还是住着一些客人的,此刻也有人正在楼下吃饭。顾唯念拣了个位子坐下,安静喝粥。这客栈里腌制的小咸菜很不错,爽口开胃,顾唯念吃过后,不只胃口好了些,连心情都跟着好了些。
  
  一旁的客人却是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昨夜听到的小女孩儿哭声。有人听到了那哭声,有睡得踏实的人没听到,听到的人俱是说那声音可怜又可怖。薛少河与顾唯念相视一眼——原来有这么多人听到了那诡异可怖的哭声。
  
  顾唯念一碗粥尚未喝完,客栈外头忽然呼啦啦闯入一群人。那穿衣打扮,一看便知是镇上的山民。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为数不少,端的来势汹汹。才进了客栈,便有人高喊:“老板娘在哪里?快出来!”惹得一众住客、食客纷纷侧目。
  
  掌柜的从柜台后出来招呼这群人,抱拳作揖,礼数甚是周全:“诸位,不好意思,老板娘近日身体抱恙……”
  
  众山民回应掌柜的一阵扰攘。
  
  “抱恙是啥?”
  
  “我们是粗人,听不懂你说啥。你叫老板娘出来就是!”
  
  “她再不出来,莫怪我们砸了这店!”
  
  众食客眼见不好,胆小的便起身悄悄走了。也有胆大的客人,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留下来瞧热闹。
  
  顾唯念还没吃饱,又行动不便,便依旧自顾自喝粥,顺便冷眼旁观这起突发风波。看起来,这家客栈没有老板,只有老板娘。否则,那些人必然是叫老板出来,便是他们不叫老板,老板也该这时候出来。总不能老婆被人欺负到门上,却只叫一个掌柜的在前头支应。
  
  她既不动,薛少河自然也坐得稳如泰山。
  
  客栈里闹腾得越发厉害。掌柜的劝不住山民,老板娘又迟迟不出来,一群山民已操起了桌椅,真的要砸了这客栈。一个壮汉已经开始帮着客栈赶客了:“闲杂人等都滚开!莫惹急了爷爷!”众食客立时哗啦啦又走了好些。
  
  眼看客栈还要继续大乱下去,一个一脸病容的瘦弱妇人自二楼下来。她声音不大,说话却颇有几分威仪,“住手!”
  
  这妇人年约三十,却生得肤白面嫩,体态风流,饶是面色苍白,也难掩天生丽质。她披一件碧色及地纱袍,踩着木楼梯拾级而下,妖娆妩媚,风姿绰约。正是薛少河与顾唯念昨日在医馆中见过的美貌妇人。
  
  这群山民却并无怜香惜玉之心。一个胖妇人指着她道:“你总算出来了!”
  
  顾唯念低声对薛少河道:“这客栈的老板娘倒是个美人。”昨日她便已觉得这位夫人生得美貌过人,心肠也不错。
  
  薛少河笑,低声回道:“比你还差些。”
  
  顾唯念:“……”她怎么觉着越发不妙了。
  
  老板娘对众位山民道:“乡亲们有话对我说便可,别惊吓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呸”一个老妇人道,“哪个跟你是乡亲。我们这里,没有你这种毒妇。你去请高僧超度了阿萝,便赶紧离开,走得远远的才好。”
  
  其余人附和道:“带着你家人滚!”
  
  一个年轻小媳妇道:“我说柳夫人,您有钱有貌有人伺候,搬个家能有多难?你家阿萝冤魂不散,夜夜扰人清梦,吓得我一双孩儿总不得安睡。据说昨日,连白天都有人听到她的哭声了。你就行行好,离开我们莲怀镇吧。”
  
  柳夫人叫得自然是这老板娘了。
  
  柳夫人道:“我本是嫁来这莲怀镇的媳妇。我要留下,没人能将我赶走,天底下没这道理。可既然乡亲们容不得我们孤儿寡母,我离开便是。但总要……咳咳……总要让我们养好病再说搬走的事。我的父亲和儿子,目下也都病着。”
  
  顾唯念的粥喝不下去了。阿萝?冤魂不散?夜夜扰人清梦?合着昨晚上那小女孩儿的哭声是鬼叫不成?
  
  其余客人里,又有好些坐不住了。
  
  有人道:“柳夫人,话说明白些,你早不是我们莲怀镇的媳妇儿了。”
  
  又有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道:“你们听,她全家都病了,她们全家都遭报应了。闹不好,她们得的是疫病。”
  
  此话一出,众客人立时散了个干干净净。也有其余客人壮着胆子出来,喊着要退房。一众山民更是群情激奋,嚷着要柳夫人滚出莲怀镇。
  
  柳夫人道:“我们染的不过是风寒。是廖大夫诊治的。他为莲怀镇的乡亲诊病几十年,大家总该信得过。至于阿萝的冤魂,定是有心人故意弄鬼,我会查个清楚。”
  
  “你都查了多少日子了?”“总说有人故意弄鬼,莫非咱们莲怀镇上,还有人如你一般黑心不成?”“谁稀罕害你不成?”“害死自己女儿的娘,活该被人索命。”“快带着你的人滚!”
  
  山民的叫声,嚷成一片。
  
  有个中年汉子乍然喊了一嗓子:“再不滚,我们帮你滚,乡亲们,动手!”
  
  柳夫人忙道:“慢着……”话未完,便抚着心口,一阵咳嗽。
  
  众位山民根本不听她的,操起桌椅碗碟,便开始砸起来。
  
  掌柜的急得团团转,口中车轱辘话来回转:“你们不能这样。没了王法了。怎能随意砸了别人的老店?没了王法了,你们不能这样……”
  
  其余跑堂的店小二,后头的厨娘等人,看到这阵势,根本不敢和众位山民争辩,只敢躲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客栈被砸。柳夫人面上焦急,却也无能为力。她早已站不住,只能扶着楼梯扶手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薛少河看不下去了,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都住手!”
  
  众山民听人这么猛的一喝,一时间竟都停了手。
  
  薛少河站在椅子上,一只脚踩在桌子上,高出众山民许多,一下子便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你们讲不讲道理?这位柳夫人说,人家是孤儿寡母,况且一家都病着。你们这时候砸了人家的店,还叫人家滚出莲怀镇,未免有些伤天害理。”
  
  “你是打哪冒出来的?”一个中年汉子问。
  
  薛少河道:“我?我五年前来过此地,为的也不过是游山玩水。那时候,我便住过这家客栈。这里每日都有客人来来往往,想必他们也不记得我了。不过我却记得这家客栈。这里的酒水不掺假,食材都新鲜,客栈的被褥床单更换的也及时。想来店主的为人应该还不错。”
  
  众山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一个山民道:“一个外乡人知道什么,还是少管闲事。”一个妇人道:“你倒是问问,这位好心的店主是怎么折磨她的女儿的。那阿萝冤魂不散,日日都在喊着想爹爹,都是这个毒妇和她后夫害的。”又有人道:“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大家继续砸。”
  
  众位山民又动起手来,很快将客栈一楼砸了个稀烂。薛少河不肯恃强凌弱,面对一帮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的山民,一时也拦不住。所幸众山民只是砸店,倒也未曾哄抢店内的银钱和酒水食物。
  
  有人又要往二楼去,却被一个老妇人制止了:“这二楼和后头,多是客人在住。那些客人都是远道而来,说起来,也是咱们莲怀镇的客人。他们并不知情,才会住到这毒妇店里来。大家莫惊扰客人。”
  
  那老妇说话颇有分量,那些年轻气盛的人这才不往上冲了。
  
  老妇人又道:“柳家媳妇儿,我劝你识相些,还是结了客人的房钱,赶紧走吧。”
  
  一个年轻媳妇狠狠瞪着柳夫人,下死力啐了一口,“灾星!”
  
  一众山民闹腾了一场,这才各自散了。
  
  柳夫人支持不住,双手一松,倒在楼梯口处。一个厨娘见状,疾步上前,想将她扶起来,待到了柳夫人身前,那厨娘却忽然停了步子。犹豫片刻,又问道:“老板娘,你这病……真不是疫病吧?”
  
  薛少河上前将柳夫人扶了起来。柳夫人这种情形下,依然能保持风姿,向薛少河盈盈施礼,款款道:“多谢义士相助。”
  
  掌柜的上前道:“东家,这店里乱成一团,还需你拿主意。你得保重身子!”
  
  柳夫人虚弱的挥挥手,道:“不管是要退房的,还是要辞工的,你都结算了房钱和工钱便是。我先回房去了。”她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勉力上了楼梯。
  
  顾唯念一直在瞧着柳夫人。她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的女人,连生病和上楼,都那么的……风情万种。
   正文 闲事   回到房中后,顾唯念半倚半躺在床上,问薛少河:“薛大哥,你说这世上真有鬼么?”
  
  “你觉得呢?”
  
  顾唯念道:“若这世上有鬼,那自然也该有神佛。这莲怀镇周遭到处是佛寺,便是有鬼怪,也断不敢来这里呀。”
  
  薛少河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顾唯念心里的疑惑非常多:“柳夫人看来弱不禁风,为人也和善,这里的山民却骂她是毒妇,还说她和后夫害死了自己的女儿。柳夫人却也不辩解。”
  
  不想小小一个莲怀镇,竟有这么一桩奇事。
  
  房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一个少女道:“薛公子和薛姑娘在不在?”
  
  顾唯念道:“请进。”
  
  门外便进来一个青衣小鬟,正是昨日医馆里那个。小丫鬟手里捧着个蓝缎锦盒道:“婢子是柳夫人的丫头喜儿。夫人说,方才多谢两位仗义执言,这是她送来的一份薄礼,聊表心意。
  
  喜儿将锦盒打开给顾唯念瞧,里头是一支做工精致材质上佳的珠钗。
  
  其实顾唯念并没有仗义执言。仗义执言的人是薛少河。可这柳夫人派来的小丫鬟,开口便是感谢她们两位,送来的“薄礼”也是讨女孩子欢心的。很明显,方才那么混乱的时刻,柳夫人又精神不济,却依然能判断出来,这对年少的男女,到底谁才是做主的那个。
  
  顾唯念道:“我哥哥也不过说了句实话,我们怎好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你还是带回去吧。柳夫人的好意,我们兄妹心领了。我二人也不便在这里久住,这便去退房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只怕她前脚才收了珠钗,柳夫人后脚就要来跟她们套近乎。接着,就要诉说自己多么可怜,还请她们多多帮忙。毕竟这莲怀镇上没人帮她,外来的客人里,也只有她二人看来很爱管闲事。到了那时,她和薛少河因连番受过柳夫人恩惠,想拒绝都不好意思。
  
  喜儿急道:“薛姑娘,夫人嘱咐我,一定要将珠钗送到。”
  
  顾唯念道:“我却不好收来历不明之人的贵重首饰。”
  
  “我们夫人哪有来历不明?她原是山外一个孝廉的女儿,嫁到了莲怀镇。只是后来,她的夫君死了。我们夫人独自带着女儿,实在生活不下去,便又改嫁到山外一个姓柳的人家去了。两年前,她又带着父亲、女儿阿萝,和柳爷一同回到莲怀镇,那时候,夫人已和我们柳爷也有个儿子了。就是我们小少爷。”
  
  薛少河道:“如此说来,五年前,这家客栈的老板娘并非柳夫人?”
  
  喜儿犹豫片刻,道:“那时候……还不是。”
  
  顾唯念道:“柳夫人现在的夫君呢?”
  
  喜儿听她这么问,面上流露出害怕惊恐之意。她咽了口唾沫,强做镇定:“柳爷……他……半个月前去世了。”
  
  薛少河道:“如此说来,柳夫人是新寡?倒也未见她着孝服。”
  
  喜儿道:“夫人还要经营客栈,时常见客,脱孝服便早了些。”
  
  顾唯念笑:“如此说来,也是情有可原。”这柳夫人真奇怪,对陌生人都肯施以援手,对自己的丈夫却薄情寡义,半个月的孝服都穿不满。
  
  喜儿道:“薛姑娘说得极是。薛姑娘先歇着罢,婢子去向夫人复命。”走时自然也没带走那支珠钗。
  
  顾唯念拿过珠钗,翻来覆去把玩了一会儿,这才问薛少河:“薛大哥,这闲事咱们管还是不管?”
  
  “你问我做什么?”
  
  顾唯念道:“我可没本事管这档子闲事,自然要问你的意思。你想管咱们便管,你不想管,咱们便不管。”
  
  薛少河很愉快的将这道选择题丢给了顾唯念去做:“我是你的保镖,我听你的。”
  
  ……
  
  薛少河很快退了房,带着顾唯念离开了镇上这家最大最舒服的客栈。
  
  柳夫人听闻他二人离开,匆匆出了房门,站在二楼的扶手处,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神色失望。其实昨日,柳夫人已注意到了这对兄妹。她头一回在青天白日里听见那离奇的哭叫声。声音似乎不远,她忙出了房门去瞧。虽站在二楼,仍是瞧不见谁在哭,倒是看见这对好奇心重的兄妹。可巧,正是她在医馆帮过的人。今早,这对兄妹又表现得很爱管闲事。可是看起来,他们现在并不想管这桩闲事,到底还是远远避开了。大家无亲无故,对方不肯施以援手,柳夫人也不好苦苦相求,蹙眉站了片刻后,也只能回房去了。
  
  ……
  
  薛少河没有带顾唯念住到别的客栈,“兄妹”二人投宿在了一位山民家。
  
  普通的山民家里,一应用具陈设自然都远不如柳夫人那客栈,也没有跑堂的店小二供人差遣。好在那位山民很热情,收的价钱也比客栈便宜许多。
  
  那位山民家的当家人,是个中年汉子,叫杜诚。杜诚一眼便认出了他们兄妹:“方才就是你们帮柳家的女人说话吧?小兄弟,你不过是被那柳家娘子的模样骗了,以为她是什么好人。搬出那妖妇的客栈就对了。安心在我们家住着。这位小姑娘像是有伤?不要紧,咱们山里的好药材多得是。用得上什么药,只管跟我说,我知道谁采的药草好。”
  
  薛少河谢过了杜诚,和顾唯念安顿了下来。
  
  这个叫杜诚的中年汉子,薛少河与顾唯念也都认得。他在客栈里,从头到尾只喊了一嗓子,就是那一嗓子,引领众人动手砸起了客栈。他喊的是,“再不滚,我们帮你滚,乡亲们,动手!”
  
  来杜诚家之前,薛少河对顾唯念道:“若真是有人故意弄鬼陷害柳夫人。要么是有仇,要么是有利益纠葛。这镇上几家客栈的老板嫌疑本该是最大的。不过,喊得最大声的那个,想必也是有嫌疑的。咱们住到他家里,才好查他。”
  
  ……
  
  顾唯念和薛少河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她们如同大部分来此的游客或者香客那般,决定先去各处庙宇拜一拜。
  
  顾唯念行动不便,薛少河主动提出,可以背着她。顾唯念严肃的拒绝了这个提议。可她又走不了那么远的路,爬不了那么高的山,哪怕有薛少河扶着也不能。在向杜诚打听过了滑竿的价钱后,顾唯念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让薛少河背着吧。看起来,薛少河似乎也很乐意。
  
  薛少河便弄来一个背架,放在顾唯念面前,叫她坐上去。顾唯念本以为他是要直接背着自己,看到背架,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不由轻笑出来。
  
  薛少河很纳闷:“你笑什么?”
  
  顾唯念一本正经道:“笑你这背架太丑。”
  
  薛少河也不客气,马上接口:“那你别坐。”
  
  顾唯念这才讨好道:“不丑不丑。薛大哥莫生气。”赶忙坐了上去。
  
  薛少河背着顾唯念出了杜诚家,沿着修好的山路拾级而上。头顶的蓝天白云好似近在咫尺。一路尽是青草碧树相伴,抬头望去,山色苍翠,庙宇如林,时不时可见香烟缭绕,或可闻梵音袅袅。
  
  薛少河一直背着顾唯念上到了黛眉峰顶。那里的普陀寺,号称是莲台山最灵验的一间寺庙。
  
  顾唯念拜佛许愿时,外头下起山雨。薛少河只得问寺里的大和尚借了一把油纸伞。他撑着伞,站在寺院当中,看着顾唯念跪在殿中的佛像前,双手合十,闭目不言,十分虔诚的模样。
  
  顾唯念祈祷了很久,这才起身。她行动不便,薛少河只得收起伞,来到佛前将她扶了起来。顾唯念破天荒从身上拿出十个铜板,捐了香火钱。
  
  雨势渐渐大了。薛少河纵然有伞,也不好在这种天气里背顾唯念下山。他只得撑着伞,搀着顾唯念,在寺院各处殿里欣赏了一番。经过一间禅房时,里头传出苦苦哀求的声音。顾唯念隐约可闻什么“大师,求你帮帮我们”接着是一个老僧淡定自持的声音“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居士,非老衲不肯,实乃……”。
  
  顾唯念心中好奇,但因佛寺内僧人较多,不好在禅房前多逗留,便也就随着薛少河走开了。逛完了寺院,二人便歇在一处客房里避雨。
  
  薛少河问道:“顾姑娘方才许了什么愿?”
  
  顾唯念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小声说,不让佛祖听见。”
  
  “佛祖连人心里的声音都能听见,何况是说出来的话。”
  
  “你就告诉我吧。”
  
  任是在佛前那般虔诚,可他们终归是不信鬼不信神不信佛的人。顾唯念终是道:“好吧,我就告诉你。”
  
  薛少河立刻附耳过去,认真倾听。顾唯念樱唇凑到他耳畔,吐息轻盈,呵气如兰:“我求佛祖保佑我早日平安抵达崇苍宫,好让我见到项远。”
  
  薛少河立刻远远的挪开了耳朵。他真恨不得没听到这个答案。
  
   正文 冤孽   这场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雨便停了。薛少河便与顾唯念下山。才出了普陀寺,二人便被雨后绚丽的天空震惊了。站在峰顶望向西天,那变幻多姿的彩霞竟好似是从西边数座低矮的黛色山峦后盛放出的大片光华。山顶厚重的浓云中,透着大片亮堂堂的红光,如火一般灼烈苍空,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顾唯念还是头一次觉得,她站得比西天上的万丈彩霞更高。她喜笑颜开,不住赞叹:“这里真美!薛大哥,多谢你将我带来这里。”
  
  薛少河道:“这里还有更美的地方。咱们若是肯早起,骑快马赶路,可以上东峰看日出。那里的日出甚是雄伟壮观。再过几日,还可以上南峰看花海。如今花还没开。”
  
  顾唯念虽然也曾屡次上过辽北的鼎云山,但却从未在鼎云山看过日出,也没观过花海。听薛少河这么说,她笑道:“若有机会,咱们一定去看看。”
  
  下山时,仍旧是薛少河背着顾唯念。
  
  山路湿滑,满目苍翠如洗,空气很清新,夹杂着一丝丝草木甜香。薛少河拾级而下,依旧走得很稳。待行到一处山间岔路时,从另一条山路上,走来一个背着一筐药草的女尼。
  
  这里的庙宇都是佛寺,来往的出家人大都是和尚,偶然可见女尼。顾唯念很兴奋,忙指给薛少河看:“薛大哥你瞧,那边来了一个小尼姑。”
  
  薛少河往那边看了一眼:“小尼姑有什么好看?”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人物。
  
  顾唯念道:“可是这里只有大和尚,难得来个俏尼姑呀。”
  
  小尼姑行走间,不知是踩到什么,一个趔趄滑倒在山路上,半晌起不得身,竹筐里的药草也散落在地。
  
  顾唯念忙道:“薛大哥,你去帮一帮她吧。”
  
  薛少河依言将顾唯念放下来,过去帮那小尼姑。
  
  顾唯念远远瞧着薛少河扶了小尼姑起来。那小尼姑起身后,立刻避得薛少河远远的。薛少河又将散落的药草收进竹筐里,交给小尼姑。小尼姑连连躬身致谢。很快,薛少河便引着小尼姑往顾唯念这边来了。那小尼姑一直很规矩,距离薛少河少说也有二尺远。
  
  待到了顾唯念近前,薛少河这才互相介绍道:“眉眉,这位是静慧小师父。小师父,这位便是舍妹薛眉。”
  
  顾唯念这才瞧清楚,这静慧小尼姑果然很小,只有十四五岁,只怕比她还小两三岁。她双手合十道:“小师父。”
  
  静慧双手合十,眉目沉静,语声低缓:“阿弥陀佛,两位居士,请随贫尼来。”
  
  薛少河便背着顾唯念,跟在静慧后边缓步下山。顾唯念低声问:“薛大哥,你要做什么?”
  
  薛少河道:“我跟她说,你想吃一顿精致美味的斋菜。”
  
  顾唯念笑:“我还真挺想吃一餐美味斋菜。你走快些,与她同行,我有话问她。”
  
  其实她原本想的是,反正她的脚也要养几日才好继续赶路,不如就留下来歇息几日。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至于这桩闲事到底要不要管,又该怎么管,那就要看她和薛少河能查出些什么了。薛少河也是个天生好管闲事的性子,当即与她一拍即合。是以,二人表面上游山玩水,实际上,却已开始悄悄调查此事了。
  
  薛少河听了顾唯念的话,立刻会意,便走快了些,与静慧同行。
  
  顾唯念问道:“小师父,我们昨日才到莲怀镇,听说镇上在闹鬼。小师父可知道此事?”这种事,自然要听方外之人说才好。免得有好事者添油加醋乱说话,将事情传得神乎其神失了真。何况这小尼姑年龄尚小,应该没有太多弯弯绕的肚肠。
  
  静慧道:“听过。是一个叫阿萝的女孩儿,冤魂不散,夜夜哭闹,扰人清梦。寺院乃佛光普照之地,贫尼等自是不会受到烦扰,只是莲怀镇上的乡民,夜夜都能听到她的哭声。起先一听到阿萝的哭声,乡民们便要起来驱鬼辟邪。久了以后,大家见阿萝不伤人,便也不再折腾了。”
  
  顾唯念这才知道,为何昨夜阿萝的哭声并未惊动太多人。至于说什么寺院乃佛光普照之地,所以不会受到烦扰,顾唯念就不大信了。分明是那些庙宇都建在山上,阿萝的哭声传不过去罢了。否则莲怀镇四面皆是庙宇,且多为佛寺,为何就不能为这佛光所庇佑,连个小小女娃儿的魂魄都挡不住。
  
  顾唯念又问道:“阿萝为何一直冤魂不散?”
  
  静慧听到这话,停了脚步,回望来时山路,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句佛号。待张开双目后,静慧方指向不远处一个方形台阶,道:“阿萝是朝山时,一步一跪,一脚踩空,跌落下来,摔死在那里。”
  
  静慧指的那个地方,距离她们也不过相距十来级石阶而已。顾唯念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薛少河闻言,大感惊奇,一边跟着静慧向下走,一边问道:“阿萝才几岁?”依着柳夫人的年纪来判断,阿萝能有十四五岁就顶天了。若以他那晚听到的哭泣声来判断,阿萝只怕连十岁都不到。
  
  静慧道:“九岁。”
  
  顾唯念道:“才九岁,为何要来朝山?”还是一步一跪。
  
  静慧道:“这便是她的母亲造业了。”
  
  “此话怎讲?”顾唯念追问。
  
  静慧道:“柳夫人原来有个夫君,后来落难,也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官差抓去关进大牢,生死不明,也有人说,柳夫人的夫君备受酷刑,死在牢里了。柳夫人改嫁后,与柳老爷多年无子。夫妻二人俱都思子心切。柳夫人便来黛眉峰顶的普罗寺前发愿,若能得子,必要朝山还愿,为佛祖塑下金身。柳夫人身娇体嫩,当年来发愿时,便因抱病,并非自己上山,是被轿夫抬上来的。那情形,贫尼采药归来时还见过呢。”
  
  顾唯念惊奇道:“小师父几岁出家?”
  
  “十岁。”
  
  这么小?顾唯念咋舌。那她看到过柳夫人坐轿上山发愿的情形,也不奇怪了。
  
  薛少河道:“看来柳夫人得偿所愿了。”
  
  静慧道:“是了。柳夫人后来得一子,起名为柳英杰。”
  
  顾唯念问道:“那柳夫人后来可有朝山还愿,重塑金身?”她想起自己祈愿时,那佛祖确实金光灿灿,只是不知是否为柳夫人的手笔。
  
  静慧道:“柳夫人确有为佛祖重塑金身。只是,柳夫人迟迟不曾朝山。先是因为有孕,后来又要照顾幼子。”
  
  顾唯念道:“儿子丢给丫鬟奶妈看上半天,能有多难?就腾不出半日朝山的工夫了?”
  
  静慧道:“柳夫人的心思,贫尼不敢妄自揣测。只是柳家的小少爷,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柳家人猜测,是因为柳夫人发愿时说的话未曾做到。他们便想了个主意,叫阿萝来代母朝山。结果……阿弥陀佛。”
  
  顾唯念本来觉得这小尼姑,分明青春韶华,却是老气横秋,还一口一个贫尼,颇有些滑稽好笑。此刻听她平平淡淡的说来这么一件惨事,便再也笑不出了。她义愤填膺道:“这柳家人也真想得出。竟让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儿代母朝山!佛祖肯认么?”
  
  这黛眉峰顶于一个九岁幼童而言,无异于比天更高,却还要一步一跪上去。谁成想,小阿萝竟摔死在山路上。可见阿萝平日在柳家,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们根本没将阿萝当人看!
  
  听了顾唯念的话,静慧又念了一声佛号。
  
  “我若是阿萝,才不来朝山。就算不得已来了,又不幸丧命于此,也决不放过柳家那些人。死了变成厉鬼,也要天天缠着他们,折磨他们。不让他们过一天安生日子”顾唯念说到这里,又叹息一声,“也怨不得小阿萝每日里都在哭着闹着找爹爹了。她分明是在找自己的生父。若有父亲在,便有人护着她了。阿萝的生父真的被折磨死了么?”只是……柳夫人对陌生人尚且友善相待,又怎会任由女儿被人如此欺凌?
  
  静慧道:“这个贫尼却不知道了。贫尼只知道莲怀镇上的事。”
  
  顾唯念点点头,又问道:“听说柳夫人的客栈,几年前并不是她的?”
  
  静慧道:“原本是她前夫的,她那时便是老板娘了。后来她前夫将客栈转手卖了,听说是因为柳夫人的父亲杨孝廉惹了麻烦,柳夫人的前夫为了救岳父,这才变卖家财。没过多久,杨孝廉虽无事,柳夫人的前夫却被官差带走了。自那以后,客栈便与柳夫人没关系了。再后来,柳夫人改嫁去了山外。三年前,柳夫人来佛前发愿时,柳家人又重新盘下了那家客栈。两年前,柳家人来到莲怀镇生活。柳夫人便接管了客栈。”
  
  顾唯念听得颇为唏嘘。那前夫就算还活着,只怕也气死了。家产、老婆、孩子,一样没保住,全是别人的。
  
  “阿萝朝山时摔死,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顾唯念又问。
  
  “一个月前。”
  
  薛少河道:“这么说,柳夫人是才死了女儿,又死了丈夫?”
  
  静慧微微颔首:“阿萝去世没几日,莲怀镇上便开始夜夜不宁。过了十几日,柳老爷便暴病身亡了。柳老爷病死的那一夜,阿萝终于消停了一夜。后来,却又哭得更厉害了。瞧过柳老爷尸身的人都说……说不像是病死的模样,像是被吓死的”话到此处,她又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加快了些,似乎身后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跟着,她需得快些回家去避一避。
  
  薛少河看着静慧的背影,低声笑道:“原来小尼姑也怕鬼。”
  
   正文 疑心   顾唯念听了薛少河的话,颇觉好笑:“别乱说。给小师父听到,会冒犯人家。你快些,别给她落远了。”
  
  薛少河赶前两步,依旧与静慧并排而行,又问:“小师父,柳家当初没有请高僧为小阿萝超度亡魂么?”
  
  静慧道:“请了的。出了这样的事,他们才知要善待阿萝。阿萝的身后事办得并不草率。只是阿萝仍是冤魂不散。”
  
  顾唯念道:“柳夫人没有再请高僧做法事超度亡灵了么?”
  
  静慧摇头道:“没有了。柳夫人一口咬定,夜夜哭叫的冤魂绝非小阿萝。她的阿萝,不会这样对待娘亲,这一定是有人弄鬼。请高僧做法事,也是无用的。”
  
  顾唯念道:“若这法事真的做了,无异于承认那个夜夜哭叫的女孩儿是阿萝的亡魂,阿萝对母亲是有怨气的。”
  
  听起来这柳家资产颇丰,柳夫人在莲怀镇活不下去,自然可以换个地方生活。大不了再去山外头好了,何必一直留在这里备受骚扰?她是不想搬出去,还是不过时隔一月,尚未准备好搬出去?
  
  薛少河问道:“莲台山上高僧众多,难道没有一个肯帮莲怀镇百姓驱鬼么?”纵然诸位高僧不知此事,也该有山民主动请高僧驱鬼呀。
  
  静慧道:“请过的。可万事皆有因果。阿萝并不伤害生灵,柳家人又业报未尽。有哪位高僧愿意强行超度阿萝?这便也是造业了。”
  
  顾唯念和薛少河俱是心中一动,想起了在普陀寺一间禅房里听到的话语声。
  
  “原来如此,阿弥陀佛。我佛果然慈悲。”薛少河道。
  
  顾唯念听他说得好似调侃一般,便忍不住想笑,只是当着静慧又不好笑出来,便忍着笑意问道:“小师父,那柳夫人的前夫是谁?”
  
  静慧摇头道:“贫尼不曾见过那位施主。只听人说是姓张,人都叫他张老板。”
  
  三人一路说着,便到了一处庵堂,上悬牌匾——善云庵。
  
  莲台山只有两座比丘尼道场。一座是善云庵,一座是法妙寺。静慧正是善云庵的尼姑。静慧引着二人进入庵堂,将二人安排在紧邻庵门的一处客房内。薛少河捐了三百文香火钱后,便有小尼姑沏了一壶好茶,又端上来几样精致斋菜,分别是素什锦、斋烧鸭、罗汉斋包、鲜笋豆腐汤,和一碟蒸得松软喷香的馒头。
  
  这餐饭着实贵了些,不过色香味俱佳,远比庵堂、寺院施舍给人的饭菜美味百倍,顾唯念吃得心满意足。待吃饱了肚子,她放下筷子道:“薛大哥,咱们这两日的花销有些大。往后不吃这么贵的饭菜了吧。”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薛少河笑道:“你倒是很不讲究。”一点也不像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比庄户人家的女孩儿还不讲究吃穿。
  
  顾唯念道:“万一钱早早花光了,咱们就没路费去崇苍宫了。”
  
  薛少河:“……”
  
  又是崇苍宫!她怎么吃饱了就开始念叨项远?
  
  ……
  
  用过斋饭后,薛少河背着顾唯念折返回投宿之处。二人一路上又寻机与路遇的山民聊天,询问阿萝和柳夫人的事。众人所说,都与静慧所言差不多。有年长的人还不平道:“那姓杨的恶妇还是张夫人时,与张相公情投意合恩爱有加,不想如今却……唉,可怜了张相公。”
  
  待到一处无人的山路上时,顾唯念忍不住道:“莫非那柳夫人真是个恶妇?”就冲柳夫人让她先看伤这件事,她也不能轻信这种说法。可众山民与柳夫人无冤无仇,却各个说的言之凿凿,又由不得人不信。
  
  薛少河道:“就算她是个恶妇,活该被人赶走。可那夜夜的女童哭声又是怎么回事?”
  
  顾唯念道:“不如咱们今晚设个套,将那个真正哭闹的人找出来。”
  
  薛少河叹道:“若那人能轻易被找到,柳夫人早就将人揪出来了。”
  
  ……
  
  薛少河背着顾唯念,回到杜诚家里。进门后,看到杜诚在,叫了一声:“杜大哥。”便算是打过了招呼。他将顾唯念一路背到房里,又扶了她上床,让她好好歇息,这才出了她房间。
  
  杜诚瞧他出来了,嘿嘿直笑:“小兄弟,你这哥哥做得可真是尽心尽力。背着你妹子去哪里玩了一圈?”
  
  “黛眉峰。去了普陀寺。”
  
  “还没吃饭吧?我让我那婆娘给小兄弟炒个肉,切根腊肠,再炸上一碟花生米,烫一壶酒?”
  
  薛少河道:“不用麻烦了,我们在善云庵吃过斋饭了。”
  
  杜诚有些失望,知道是赚不了薛少河这顿的饭钱了,但他更多的是惊奇:“小兄弟累坏了吧?”
  
  薛少河道:“还好。”
  
  杜诚道:“我也瞧着小兄弟不累不喘。小兄弟这体力,真是骇人哪!”背着个大活人,上了一趟黛眉峰,去善云庵吃了个斋饭,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薛少河闻言,立刻警惕起来。他只当这些人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山民,却没想过,有人会因为他过人的体力,对他生出怀疑。其实给人看出身怀绝技也没什么。可薛少河听了这杜诚的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便对杜诚笑道:“我时常跟着我爹进山打猎,也是走惯了山路的。”他但愿自己是因为遇到了这么一桩奇事,所以想多了而已。
  
  薛少河说完,便回房间小憩去了。背了顾唯念这么久,他也需要补充一些体力。哪怕只是为了不再被人怀疑,他也该做出疲累的样子睡上一会儿。
  
  薛少河躺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之中,忽听有人拍打他的房门:“小兄弟,小兄弟快醒醒。”
  
  薛少河立刻张开双目,陡然清醒过来。
  
   正文 暗查   顾唯念醒来时,薛少河就坐在她房里靠窗的圆桌旁。她忙坐起来:“你怎么悄无声息的进来了?”
  
  薛少河面色沉痛,看她一眼,深深叹口气,告诉了她一个十分不幸的消息:“咱们的马死了,我已雇人将马的尸体拖走扔了。”
  
  顾唯念忙翻身下床,只是没站稳,又跌坐回去了。
  
  薛少河忙道:“你当心些。”
  
  顾唯念道:“我没事。咱们的马太可怜了,一沾上咱们就死了。这匹马又是怎么死的?”
  
  薛少河道:“我在房里歇息时,杜诚来叫我。说是咱们的马忽然倒地抽搐,很快就死了。我去查过了,是被毒死的。”
  
  顾唯念急问:“谁干的?”
  
  薛少河摇头:“不知道。”
  
  顾唯念又问:“中的什么毒?”
  
  “砒、霜。”这种毒,很多人都有机会能够藏起来一些。不过这人藏的砒、霜,足够在短时间内毒死一匹骏马,也很不简单了。小小一个莲怀镇罢了,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想必不会太多。
  
  薛少河又道:“下毒的人,要么是为了将咱们吓走,要么是为了将咱们留下。”
  
  顾唯念道:“或许只是为了将咱们吓走。毕竟马没了,咱们再买一匹就好了。不过……一匹不算太差的马,也要不少银子呢。”
  
  薛少河道:“这就是了。你看看咱们二人的穿戴,像是有钱人么?咱们都是京城口音,来这里游玩一趟,来回也要不了很多天。咱们出来,怎么可能带够买一匹马的银子?就算勉强能买下一匹老马,一路的食宿也成问题。”
  
  其实他们两个身上的钱,还足够买几匹马。只是别人就未必知道了。
  
  “所以”薛少河道,“下毒的人,更有可能是为了让咱们多留几日。”
  
  顾唯念百思不得其解:“咱们又不是莲怀镇的人,为何一定要将咱们牵扯进来?”
  
  两个人正说着,外头传来一个耳熟的少女声音:“杜大叔。”
  
  是柳夫人那个小丫鬟,名字唤作喜儿的。
  
  只听喜儿道:“杜大叔,薛姑娘的脚上有伤,夫人让我来给薛姑娘送药。”
  
  接着是杜诚不耐烦的声音:“走走走,你们柳家的人全是灾星。”
  
  薛少河与顾唯念听了这话,眼睛双双一亮。
  
  他们与柳夫人非亲非故,可柳夫人却很巴望着他们二人留下来呢。
  
  顾唯念隔着窗子,扬声道:“杜大哥,你就放那小丫头进来吧。一个丫头,又做不得主,无需为难她。何况她也算是我的客人。”
  
  杜诚的声音也隔着一扇门传进来。就听他高声道:“那好,就这一回。若不是看薛姑娘的面子,柳家的臭虫我都不会放进来一只。”
  
  接着就听喜儿一连串的道谢声:“多谢杜大叔,多谢了。”
  
  顾唯念低声对薛少河道:“跟咱们非亲非故,又送钗又送药的,这是盯上咱们了吧?也不知她还要玩什么鬼把戏。”
  
  喜儿很快到了房门边上,轻轻叩门。
  
  顾唯念端坐在床上,冷声道:“进来吧。”
  
  喜儿进了房中,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道:“我家夫人说,想起早先收着一瓶治扭伤的灵药,叫我给薛姑娘送来。”
  
  顾唯念冷冷道:“无功不受禄。纵然我们今晨帮柳夫人说了几句公道话,可我也已经得了珠钗,不好再收她的东西。”
  
  喜儿道:“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儿。”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瓶药膏。
  
  顾唯念轻轻一抬下巴,道:“就放在那边的桌子上吧。”
  
  喜儿放下药膏,瞧着这位“薛姑娘”着实冷淡,实在难以接近,便匆匆告辞离去了。
  
  顾唯念和薛少河并未起身相送。
  
  薛少河拿起那瓶药膏,翻来覆去看了一看:“这回送礼总算知道投其所好了。”他本以为喜儿会找借口请他二人去客栈坐一坐。不想喜儿居然真的放下药膏就走了。
  
  顾唯念戏谑道:“想必柳夫人后面还会有事缠身走不了,定会借机再来套近乎,到那时,咱们才是真不好拒绝。”她瞧了一眼正低头看那药瓶的薛少河,浅浅一笑,“薛大哥,这就要怪你了。”
  
  薛少河奇道:“怎么就怪我头上了?”一边说着,拔了药瓶上的塞子,将药瓶送到鼻尖仔细闻,细细分辨里头的药品。
  
  顾唯念道:“若不是薛大哥怜香惜玉,又帮那柳夫人说话,又要去扶她起来,那柳夫人还不知要有多狼狈呢。没见别人都不敢碰她么?只有你不嫌她。我若是个女人,也要给你感动的稀里哗啦。从此,我就缠上你了。有了麻烦,也只好强留下你帮着解决了。”
  
  薛少河:“……”为什么她语音娇柔婉转又不失清脆悦耳,还是一副开玩笑的神色,说出来的话,却总叫他觉得阴阳怪气呢?
  
  ……
  
  柳夫人带了两个瘦削的男人,来到一座低矮山峰的后坡上。这里到处都是莲怀镇人修的坟堆,镇上的人死后都葬在此处。林立的墓碑群后头,是一大片半人高的荒草。薛少河就是雇了几个人,将那匹马拖到那荒草丛生处了。他没有埋了那马,也没有留下马皮马毛马尾之类。因为马是中毒死的,他嫌不干净,直接抛尸荒野了。
  
  柳夫人身后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一张脸虽然瘦削苍劲,却也有些年纪了。若仔细一瞧,才能给人看出来,竟然是柳家客栈里那个常年弓着腰的老掌柜。那老掌柜到这时却精神奕奕,很有神采。
  
  另一个,是柳家客栈后厨里烧火洗菜的杂役,比那掌柜的更不起眼。
  
  柳夫人遥遥指着那匹马,道:“仔细查查马身上的记号,看有没有烙印之类,弄弄清楚,是哪家府里的马。这样的宝马,寻常人根本买不起。”
   正文 猜测   顾行并未在马身上留下相府的任何线索。原本相府的良马上是烙了个“顾”字的,顾行自然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柳夫人一无所获,不无失望,她道:“我瞧那两个年轻人,兄妹是假,叛家私奔是真。怎么这马上却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难道这对恋人早料到会有人从马匹上查线索?还是说,马身上没有线索,马的佩饰上才有?
  
  柳夫人叹息一声,失望回身,不想却看到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个人,立时吓了一跳。
  
  薛少河竟然无声无息站在她身后,冷冷盯着她。
  
  看到柳夫人回转了身,薛少河便笑了起来,他一笑,整个人都暖了起来:“柳夫人对我的马,似乎很有兴趣。”
  
  柳夫人面上的讶异之色,很快化为勾唇一笑:“薛公子来得可真巧。”
  
  薛少河一本正经道:“我这匹雪花骢,少说也值个五百两银子,平日里又十分听话。我将它抛在这里后,忽然想起,我都没为它掉两滴眼泪。所以,特地来哭上一哭。”
  
  柳夫人掩口轻笑:“薛公子说话真是风趣。”言谈间,眼波流转,娇媚动人。换了定力差一些的男人,定要给她迷住,对她言听计从。
  
  薛少河却不为所动,虽然还在笑着,却是语带讽刺:“夫人既然如此中意我的马,便该早说,我送给夫人便是。何需对我使用媚术?”
  
  柳夫人笑不下去了,只得收敛去媚颜,正色道:“薛公子,我也是不得已。若公子愿意助我,我另有良马相赠,绝不会耽搁公子上路的时辰。我不能离开莲怀镇。可我实在找不到能人了。薛公子身怀绝技,又有一副侠义心肠,为何不肯施以援手?”
  
  “不是已经有人帮你了么”薛少河从怀里摸出个药瓶来,随手扔向老掌柜,“药膏还你们,接着。”
  
  老掌柜双手接过,却被一道劲力打得身子飞出去三尺,重重摔在地上。薛少河看似平平无奇的动作里,却暗藏了一股强劲的内力。
  
  “掌柜的。”年轻的小杂役忙去将人扶起来。他扶人的姿态也很平凡很笨拙。
  
  薛少河双眉一挑。柳夫人身边的两个人,竟然不会功夫!莫非刚才是他想多了?他还以为这女人能耐很大,身边定有高手相助。
  
  老掌柜好半晌才起来,猛一阵咳嗽。
  
  柳夫人从老掌柜手里拿过药膏,对薛少河道:“这药膏治扭伤是真有奇效。你既然不稀罕,那便罢了。何必动手伤了我的人!”
  
  薛少河好笑道:“这话说得可真不讲理。分明是你先毒死了我的马。”
  
  柳夫人诧异道:“你说这匹雪花骢是我毒死的?”
  
  薛少河道:“难道不是?”
  
  他也是才想到,毒死马匹的人,除了要留下他们,说不定,还会从马身上查些线索出来,所以便匆匆来此。
  
  柳夫人道:“我不过是想查出来,那位薛眉姑娘到底是哪家的小姐。”若给她查到了顾唯念的真实身份,薛少河与顾唯念便有把柄捏在她手里了。
  
  柳夫人又道:“想求人帮忙,自然该客气些,这道理我懂。我又怎会毒死薛公子的坐骑?”若客客气气求人后,依旧不能达到目的,那她只好拿着把柄要挟人了。
  
  薛少河问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柳夫人道:“薛公子在莲台山游玩了大半日,也该知道莲怀镇闹鬼的前因后果了吧?”
  
  薛少河道:“自然是知道了。不过我想,夫人这里定然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讲给我听。”
  
  不想柳夫人却道:“我并不想将我的事告诉你。”
  
  薛少河好笑道:“那我又为什么帮一个毒妇?虽说你之前帮过我一次,可我也帮了你一次,咱们也算两清了。”
  
  柳夫人哑口无言。沉默片刻后,她又看了一眼那匹倒地的马,忽然道:“薛公子,你的好妹妹薛眉,其实本来姓顾吧?”
  
  薛少河心中惊骇,面上却含笑:“夫人真会乱猜。”
  
  柳夫人却道:“我并不是一个乱说话的人。她一定是京城顾氏的女儿。”
  
  薛少河沉下脸,道:“知道的太多,并不是好事。”
  
  柳夫人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我相信薛公子不会杀我灭口。你还做不来那样的事,我不会看错人的。”
  
  薛少河仰天长叹:“真是人善被人欺啊!”
  
  柳夫人瞧着他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
  
  薛少河却一点也笑不出了:“这件事,你最好烂在心底。”
  
  柳夫人道:“只要薛公子帮我一个小忙,这件事我自然会烂在心底。”
  
  “你要我做什么?”
  
  “我想知道是谁在夜夜鬼叫。我是个弱质女流,身边也只有些多年忠仆,他们都是极平凡的普通人。我们想了很多法子,都抓不到那个人。薛公子就不一样了,我瞧薛公子今日背妹妹上了那么高的峰顶,依然健步如飞呀。”
  
  “原来是让我做这个。早说呀!”大家分明是想到一处去了嘛!
  
  “薛公子果然是个爽快人。”
  
  薛少河不再多言,转身欲走,忽又回头问柳夫人:“你是怎么发现眉眉的真实身份?”
  
  柳夫人笑:“秘密。”
  
  薛少河便也不再问,回身大步走远。
  
  待薛少河走得看不见了,掌柜的才问:“夫人怎么知道薛眉本姓顾?”
  
  柳夫人松了口气,道:“猜的。被我蒙对了。”
  
  薛少河一派游侠风范。薛眉却是京城口音,言行举止有大家小姐风范,可她对吃穿住行并不很讲究。
  
  京官中最得意的姓氏,便是顾氏。
  
  若薛眉本姓顾,那就说得通了。
  
  顾相的女儿已到婚配之龄,顾相正在为女儿选婿。薛眉的年龄正对得上。倘若顾大小姐已有了心上人,这个时候生出逃婚的想法,也是有可能的。再者说,一个千金小姐,怎么有机会结识江湖游侠,又怎么能受得了劳累颠簸的苦楚?除非她原本有很多机会接触平民,也受过比这更多的苦。
  
  顾相重入帝都,二度拜相,风光无限。可在这之前,他曾被褫夺官爵,全家发配辽北,受了许多年的苦楚。
  
  当然,仅仅这些,还不足以让柳夫人确定薛眉是相府千金。
  
  大夏朝建国不过十几年,许多王公贵族都是泥腿子出身,也有权贵仍与昔日的穷朋友来往。况且大夏朝民风开放,高门贵女出行郊游,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并非只有顾家千金能接触到江湖游侠。
  
  更何况,顾大小姐身上也极有可能毫无大家闺秀气度。或许,她早已在辽北被生活磋磨掉了一切精致典雅的皮相与追求,彻底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姑。京中也的确有传言,说顾相的女儿貌丑粗俗。
  
  所以,柳夫人猜测薛眉本姓顾,实在是赌运气。一猜就中,只能说是运气太好,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