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噩梦惊扰   永泰二十六年,大周王朝的第五位皇帝周宣帝薨逝,立遗诏让三皇子李真淳继位,改元昭华。   我是在父皇仙去的前一晚被宣到父皇的病榻前的。   我静跪在病榻前,金殿熏炉中点着龙文香,馥郁的香气愈来愈浓,淡淡的白烟萦绕着堂皇的寝宫。我和父皇隔着数层青纱帐,我没有盈眶的眼泪,却也看不清父皇的模样。   我跪了很久,双膝的酸痛几乎疼到了骨子里。突然我听到帐中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父皇说:“墨方啊,你虽为太子却不能当皇帝,明白吗?”   我将头低下,毕恭毕敬道:“儿臣明白。”   父皇激烈地咳嗽了几声,继续说:“淳儿还小,你要和师公三相一起辅佐他,助他登基。”   “儿臣谨遵圣命。”   身体的痛楚仿佛是在咳嗽后得到了缓解,父皇嘶哑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淳儿才十五岁,涉世尚浅,很多道理都还不懂,你要悉心教导他,切勿操之过急。这孩子朴直纯良,以后会是个安民立政的好皇帝。”   我默默听着,垂下眼帘看着华服上绣着的四爪蟒,下定决心要搏一搏:“儿臣不肖,有一事相求,请父皇成全。”   账内沉默了一会儿,苍老的声音才再度响起:“说吧。”   我抬头直视床首,仿佛这样可以透过千重纱与父皇的眼神交汇。   “儿臣恳请父皇恢复儿臣的女儿身,告知天下。”   哗啦哗啦,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骤雨,瓦檐滴漏雨脚如麻,扰乱了我的心神。殿内两侧的烛火扑朔摇曳,在夜风中,本就不甚亮堂的寝宫又暗了几分。   “不可。”   我的思绪被蓦然拉回,不可置信地看着朱漆镶玉的龙床,恍惚间以为是幻听。   仿佛是为了证实我心中的想法,那个年迈沉重的声音再次传来:“不可。墨方,锦衣玉食封官赐爵我都可以满足你,只有这一个愿望,不行。”   紫电撕裂了窗外的黑夜,狰狞的白光劈过香楠柱打在我的脸上,随后是轰隆隆的巨响,我便是在这夺命的响声中逃也似地跑出了飞霜殿。   我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反复回响,耳边充盈的不再是雷声,而是父皇无力而又坚决的两个字:“不可。不可。不可。不可……”   身后好像有无数双手、无数的鬼影逐渐逼近,我只能拼命地四处逃窜,而在这廊腰缦回的偌大皇宫里我竟无路可逃,也无处可藏。   终于我累了,不觉间已经跑到了掖庭,庭中有一口淹死过宫女的枯井。我盯着井口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吸进去的错觉,失落无助的心情化作海水慢慢涌上来,漫过我的胸口直逼我的颈上——“为什么母后要隐瞒我的身份,谎称我是男子?皇后的地位真的有那么好吗?权力真的比性命还重要吗?”   “父皇啊!你明知我是女儿身,为何让我当了十几年的太子,又另择储君让我辅佐,却死活不愿揭示我的身份?”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做一世女子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   “这究竟是为什么?”   “……”   在漫无边尽的雨夜里,我默然倒在了冰冷的井边,脸颊贴着地上青褐的苔藓,雨滴啪嗒啪嗒地打在我的面颊上,水珠顺着眼窝缓缓落下,我在萧瑟的秋风里久久地闭上了双眼。   “王爷?”   我听到了熟悉的呼唤,一声一声像三月和煦的春风,吹开层层碧波,泛起的涟漪荡散了青山石桥的倒影,推着木舟帮我从噩梦的泥潭划上岸来。   我在他不急不缓的柔声中慢慢睁开了朦胧的双眼。云绣锦被,雕花檀木案,紫流苏,还有沈安然。   是那个坊传“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沈安然。   我的眼睛再一次不自觉地对上了这双我从小看到大的眼睛。沈安然温润如墨玉的眼眸正闪烁着璀璨的星光,留在眼角的笑意总带着几分玩味,挺秀的鼻子和桜色的唇瓣非常俊美……   “王爷?”   沈安然又叫了我一声,我这才从他的薄唇上收回痴迷的目光。整了整里衣,煞有介事地问:“现在几时了?”   沈安然瞧着我,恭声道:“回王爷,寅时已过。”   我愣了一会,赶忙问:“承天门的报晓鼓打过了?”   沈安然依然弯着好看的眉眼,轻松道:“是,安愿寺的晨钟也响过许久。”   沈安然在笑,我却不经意打了个寒颤——今日卯时要朝参啊!   皇城春夏五更两点承天门打报晓鼓,朝臣最好此时起床更衣,保准不会迟到。可连安愿寺的晨钟都停了,说明现在已经过了寅时三刻!   我一把掀开被子,对着门外的侍卫吼道:“快备马车!”   我是李墨方,周宣帝的第一个孩子。   我的母后生我时不过是众多妃嫔中的一个,为了巩固地位,对外谎称我是男孩子,于是被先皇封为太子,她也被抬为皇后。当时我能骑善射又饱读诗书,是故很受父皇器重。不过他也只宠了我十三年。   我十三岁那年,父皇病重,后宫宦官摄政,朝堂上一片歪风邪气。等父皇痊愈,重整朝野,我母后便在争权的道路上牺牲了,从此我住的百福殿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我一个人。   第二年,父皇回到了百福殿为我庆生,我想讨父皇的欢心,跨上白马展示我精湛的射术,却在第三支箭正中红心的时刻,看到父皇焦灼神情,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发现身下的马一块白一块红,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流血。   流血,但不痛。   御医看过后,颤抖着声音回禀。原来那不是病,是女儿家的癸水。   父皇当场勃然大怒,对外封锁了消息,将当场的所有宫女侍卫发配掖庭,而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御医,我再也没见过。   父王从此不再来看望我,无论我如何向外人展现自己最优异的一面,赢得无数夸奖与褒赞,他始终连瞧也不愿瞧我一眼。   我恨过母后,也恨过自己。为什么身在帝王家戴着太子的玉冠,却是不折不扣的女儿身呢?   这样虚假的身份和地位,我一天都不想要。   可是父皇不许,哪怕是临终时都不许,所以我一直都是太子,父皇病逝后,我被废掉了太子之位,赐封安陵王,追封光禄大夫,从二品,入住东市胜业坊。   我顶着一虚称,干着比皇上还累的活。   我的工作就是申时一刻从胜业坊赶到甘露殿和李真淳一起批阅奏折,不时还要一起讨论一下,商榷几件国家大事,然后乘车回府。   正常情况下是子时就寝,寅时出门早朝,睡眠时间不超过三个时辰,我深深感到身体越来越沉,精神越来越差,熊猫眼越来越重。   而更要命的是——这国家就没一天是太平的啊!   近日先是沧州那边闹洪灾,渝河淹了城墙民宅,我和李真淳只好拨款建堤坝,然后又是西边蝗灾,秋天收成不好,又只好为他们降了粮税……这一来二去,再殷实的国库不亏空都难,要怪只怪李真淳那混小子太爱民好施。他如果是江湖侠客一定会万民敬仰,可他是皇帝,是大周的皇帝啊!   好弟弟!你花的都是咱爹辛苦几十年攒下的钱啊!   可能抄家灭族什么的也吞了不少,不是什么干净钱,但也不能这样乱花啊!   我告诉自己下一次一定要阻止,可每次对上李真淳紫葡萄般的又圆又大的铜铃眼,我就想起了当初养在宫中陪我一起长大的爱犬棉花花,心就不自觉软下来了……   啊啊啊啊!这样下去大周铁定会灭亡的啊! 第一卷 笑若春风   好不容易洗漱着装完毕,我不敢有半点磨蹭,利索地上了马车,车夫大喝一声驾,车舆便左右摇晃着奔向了皇宫。   我一边预测着今天又会有什么奏疏,一边担心国库的状况,突然马车一个急转弯,我始料未及,一不留神滑到了长椅的另一端。   我以为撞到木头会很疼,却意外地被一个柔软的东西接住了。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沈安然的怀里。   我条件反射似地弹开,尽量和他在狭小的空间里拉开距离。   都怪刚才车里的光线太暗,我都没看到这里还坐着一个人,差点被吓了一跳。   我想极力保持镇静,颤抖着的嗓音却出卖了我内心的惊恐:“沈安然,你怎么会在马车里?”   沈安然确实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马车里,他顶多算我一门客,非官无品的,干嘛也来跟着朝参?   沈安然将手肘搁在窗台上,用手掌撑着脸,依旧从容淡定地笑着:“王爷莫慌。在下只是来坐一趟顺风车。”   我一惊,脸不自觉地开始发烫,他说“莫慌”的时候,简直就像在叫我的名字,看着他温暖人心的笑靥,我竟有些犯痴。   我连忙用手托着腮帮,遮掩住在自己两颊飘着的红云,强行扯开思绪:“这么说,公子这是要和本王一起参加早朝?”   沈安然微微一笑:“回王爷,在下前日被白州刺史察为孝廉,在御史台得了个职位,现在已是正八品的小官。”   大周当下实行的是荐举制,让各地方长官在辖区内随时考察、选取人才推荐给上级,经过试用考核后再任命官职。察举的主要科目有孝廉、贤良、文学、茂才等。沈安然以前在白州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大概那时刺史就注意到他了。   正八品啊,确实是小官,按周法五品以上才能入殿朝参,恐怕他到时只能跪在含元殿外呢。   不过话说回来,御史台的老狐狸们一个个都那么忙,怎么还会有闲职给他呢?   我眯起眼睛,瞅了瞅沈安然,他还是一副神闲气静的老样子,毫不躲闪地接受我的目光,嘴角带着笑意,安定地看着我。   为什么这家伙总是这样处事不惊呢?   我对自己这么一问,心里反倒有了答案——对啊!说不定是因为沈安然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强大后台,不管出什么乱子都会有人替他暗地解决,所以他才能任何时候都表现得不慌不乱,镇定自若啊!   他也一定是靠着这个后台,逼着御史台的老狐狸给了他一官半职,想借机一步一步往上爬……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如梦初醒般看着沈安然,觉得他是靠后台才走到今天,对比自己却是勤勤恳恳脚踏实地地为朝廷卖命,心中多有些不甘,五味杂陈,也许再过些年头他甚至会超越我,成为李真淳身边的左膀右臂,想想就有一种锥心之痛在胸口蔓延开来……   大概是觉得我突然捂住胸口的样子有些奇怪,沈安然不顾礼节地坐过来,贴近了我,试探道:“王爷,您怎么了?”   我忍住心中的怒气,侧过脸,避开沈安然姣好的面容揶揄道:“沈公子做我王府的门客已有两三个年头了,这期间,本王从未见过沈公子回乡探亲,不知这孝廉一说,从何而来?”   坊间童谣不是总唱:“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吗?   我一直认为荐举制就是朝廷腐败的一大罪证!   沈安然仿佛没察觉到这话里的刺,娴然答道:“沈某幼时,家父在青州为官数载,后因得罪权贵连坐被贬,我随父亲背井离乡来到了穷僻的白州。   “永泰十三年,我八岁。白州疟疾蔓延,父亲不幸患病,却依然坚守岗位,勤恳工作。请大夫查看时,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父亲生病的那段时间,生活起居都是由我一人照理,因此被举为孝廉。”   他被举孝廉的理由已经说完了,我却依然沉浸在他的故事里,见他不说了,不由得追问:“那后来呢?你是怎么到皇城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沈安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恢复了与往时无异的笑容:“后来我流落到街头写字卖画,有一位京官大人看上了我的才华,把我带回家,于是我成了沈家的养子。”   他说完,车内就陷入一阵沉默。只能听见车轮辘辘的响声,和曲道两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我知道,沈安然的说的那些经历有可能不是他的真实身世,但与其怀疑他人,不如坦然接受。如果沈安然真的有那么悲伤的过去,我确实不应该对他那么刻薄。   这么想着,我开始有些内疚,我不敢看沈安然,只能把头低下来轻声询问:“你用了早膳没有?”   没有的话,要不要下了朝一起吃?我今日起得晚,没用膳就赶来早朝了。   沈安然却干脆地回答了:“谢王爷,在下寅时已吃过早膳了。”   我撇了撇嘴,埋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现在车里又黑又静,还格外得尴尬。   突然间,一个熟悉的香味氤氲在我的鼻尖。   我普一抬头就看见沈安然笑眯眯的样子,以及他手上香酥美味的烧饼。   我惊讶道:“辅兴坊的胡麻烧饼!这个时间应该还没有卖的啊!”   沈安然笑如春风:“这的确是胡麻烧饼,但不是辅兴坊的。这是沈某自己做的。”   我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块与辅兴坊别无二般的烧饼,咽了咽口水,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安然。   沈安然拿着烧饼在我面前晃了晃:“王爷想吃吗?”   我眼睛都快看直了,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沈安然于是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将纸包的烧饼放在白帕上,用帕子裹好烧饼的边缘,然后递到我手心里。   我拿着热乎乎的烧饼尽情地啃了起来。   虽然我李墨方天潢贵胄,享用过的玉盘珍馐数都数不完,但最爱吃的还是皇城一字号的陈氏胡麻烧饼。   特别是肉馅的!   当我吃到里面包着的荤香的嫩肉时,我不禁潸然泪下。   沈安然,你果然懂我!   我啃得满脸都是芝麻屑,车上也撒了不少,末了胡乱地擦擦嘴,两块烧饼下肚,我竟不觉得饿了。   沈安然含笑看着我:“好吃吗?”   我一个好字才刚脱口而出,下一秒车夫一个急刹车,我又猝不及防地被甩出去,好在这次有沈安然拉住了我,不然我一定和以前一样直接飞身下车。   于是我又回到了他的怀里。   淡淡的兰香扑面而来,不同于刚才惹人嘴馋的胡麻烧饼,沈安然身上总有一种让人心生宁静的幽香,仅仅是靠着他,就仿佛来到了隐士的雅居,淡菊修竹山青水秀,我不禁有些心旷神怡。   我靠着他缓了一会,感觉马车停稳了,连忙推开他起身下马,却在腾起的瞬间被沈安然拉住了手腕。   我一阵错愕,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见他伸出另一只手摸上了我的脸颊,轻轻摩挲我的嘴角,擦拭掉粘在我脸上芝麻饼屑,平静地说:“王爷,注意形象。”   不用说我也知道,我现在的脸一定就像一个熟透的苹果! 第一卷 龙阳之好   我和沈安然一起从朱雀门进入皇宫。我们并肩走着,不时有些官员向我问好,上到宰相下到将仕郎,无一不对我毕恭毕敬。   托李真淳的福,我安陵王的名声可谓是闻名遐迩,家喻户晓。世人都说我八面玲珑,手握重权翻云覆雨。更有人说我是天子身边的大红人,没事就往宫里跑,说不定和天子有龙阳之好……   总之就是各种诬蔑诋毁。乖乖,我受命于先帝,本以为自己会是光明磊落的角色,竟然在坊间被传成如此老奸巨猾的形象!   其他的先不提——去他令堂的龙阳之好!本王可是纯娘们儿!   “王爷来得早啊。”   听到有人问候,我立即停止了自己的脑内小剧场,条件反射似地粲齿一笑,待看清来人后,笑容立马僵在了脸上:“韦相早。”   来问候的是尚书令韦参,朝堂三相之一。此人最近忙于治水修坝等事宜,一直嫌弃朝廷给工部的拨款不够,启奏抗议了好几回,李真淳没法定夺,只好下朝问我,我斟酌了一番觉得周史记载疏通水路、防洪筑堤也不过就这么多钱啊,一定是尚书省搞腐败,事后一定要清查省内俸禄,看是否对得上账。   于是我就和李真淳说,钱财够用不够贪。   谁知那傻小子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讲给了韦参,据说气得韦参当时头发都竖起来了。   从此安陵王就和尚书令结下了不解之仇。   本王只能汗颜表示: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韦参的眼角抽了抽,不怀好意道:“王爷,我听说您颇得皇上赏识,最近又被赐了金银玉帛,还纳了个男宠养在王府。王爷这么有福气,在下可真是艳羡得很。”   他说的男宠当然不是沈安然,他说的是姜宣,是我皇妹晋欢公主李玉和送的,说是怕我疲于内务,特地送来给我解解闷。   我还记得那时李玉和对我拼命地眨眼睛,见我一头雾水,只好轻启绛唇小声提示:“他顶能干了。”   轰隆一声,我觉得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正在崩塌。   但毕竟还是要给公主一个面子,我只好收下先养一阵子,到时再随便扯个理由给他送回去。可没想到,我这前脚落地,后脚还没跟上就被人绊了一跤。   在皇宫里这样谈论我的私事,简直就像是在当众扇我耳光。我都能听见过路各官不时发出的耻笑声。   我盯着韦参的丹凤眼,心中有一千头雄狮扑上去把他撕了个粉碎,面上却只能强颜欢笑:“韦相哪里话,若是说皇上器重,谁比得上韦相啊,安民治国这等大事,陛下不都只敢安排给您办吗?旁人接手都不放心。韦相若真是羡慕本王,下回本王府上宴请时,也送您几个男宠回去玩玩?”   话音未落,我就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怒发冲冠”。原来韦参头发竖起来跟个刺猬似的,真的可以把官帽顶掉。   我连忙捂住嘴憋笑,使劲瞪大了眼,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韦相您这是怎么了?不就是几个男宠吗?您也不至于激动得连乌纱帽都不要了吧?”   这话又把老狐狸噎了个半死。甭提我心里有多畅快了,几乎是要笑出声,却被在一旁淡然观之的沈安然扯着后领,一把拖走,留着韦参一个人原地炸毛。   我被沈安然直接拉到了丹凤门,我一脸不乐意地撇撇嘴:“你干嘛走那么快,本王都没看够呢!”   沈安然笑着说:“等王爷看够了,太史令也差不多记完了。”   啊!糟糕!我都忘了那老家伙!如果被那家伙抓住什么把柄,记上一笔,那可真就是要青史留名了!   总之,这次算是把尚书令彻底得罪了。   我望着头顶蔚蓝的天空长叹一口气:“这王爷可真难做。”   沈安然直接忽视了我的这句话,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声:“王爷打算怎么处理姜宣呢?”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一步一台阶地走着:“还能怎么办,找个理由送回去呗。”   沈安然不紧不慢地跟着:“好歹是晋欢公主的心意,王爷就这么退回去不太好吧。况且姜宣确实是举世难寻的美男子。”   我心想殿前的石阶未免太多了,怎么这么久还没走到殿门呢?真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   我扭头,看他脸上还是那一成不变的笑容,此刻却不再让人心静,反而感到意外得烦躁:“沈公子也觉得本王有龙阳之好?”   沈安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怒意,反而恭敬地劝慰我:“在下只是觉得,那样的容貌即使是姑娘家难免都会芳心暗许,王爷就这样还回去着实可惜了。”   意思就是说,姜宣是尤物,正常男女都喜欢这种类型,我这么做简直是暴殄天物咯?   我回过头目视前方,继续登台阶:“大概是因为,我不喜欢。”   就在我以为话题终于结束了的时候,沈安然忽然上前牵住了我绛紫色的朝服,我奇怪地回头看他,竟在他看我的眼神中感受到了诚挚的情愫。   沈安然问:“那王爷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在下可以替王爷搜罗一些。”   我察觉到周围的某些大臣在朝这边看,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衣袖,冷声道:“不必了,本王自有主张。”   说完我就急急忙忙地走了,连头都不敢回。   所以我没看到沈安然千年不化的笑脸出现了怅然若失的神色,墨绿色的衣袂随风而动,像一棵在秋风中飒飒惊寒的青竹,他停下脚步望着我远去的背影,轻轻叹息:“你果然还是把我忘了……” 第一卷 修改制度   如果说有什么比现在皇都最热门的小说——李兆伟的《刘义传》更好看的,我想那一定只有每日卯时准时在含元殿上演的《大周王朝之群儒舌战》。   对。不是舌战群儒,而是群儒舌战。   怎么说呢。当今圣上李真淳没有什么震慑力,相貌和善,无丝毫威严可寻。   如果有大臣启奏,他就会托着腮帮认真听完,然后笑嘻嘻地说:“爱卿说的是。”   倘若之后又有大臣反驳,他依旧会支着下巴听完,摆出一副用心思索的样子,片刻之后说:“爱卿说的也在理。”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更可气的是,他已经养成了依赖别人的恶习。下朝后,他必会把我拉到紫宸殿议事,再把早朝时提出的那些模棱两可的问题拿来问我。   久而久之,李真淳在朝参时几乎不会阐明自己的什么观点,都是那些大臣在说,李真淳也不会清整纪律,于是含元殿就成了一个菜市场,东一句西一句,你一句我一句,群臣七嘴八舌的,整个宫殿都沸反盈天。   这不,礼部尚书瞅到空子,赶忙站出列:“陛下,臣有本上奏。”   李真淳坐在龙椅上,双手支着下巴,乐呵呵道:“爱卿请讲。”   我左眼皮跳了跳,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礼部那狐狸奸诈一笑:“大周颁布荐举制已有多年,确实任用了不少人才。但实际上所谓察举,不过是些世族垄断,弄虚作假罢了,臣以为陛下应效仿周文帝,废除荐举制,改用科举制。”   话毕,整个朝堂就炸了锅。有附和的,有反对的,大家各执己见。我抬头看了一眼李真淳,那小鬼果然把自己的娃娃脸鼓成了气球,左瞧瞧,右瞧瞧,不知道该听谁的。   我在心底默默安慰列祖列尊:如果卖萌可以统治国家的话,李真淳一定能不负众望横扫六合。   不过话说回来,废荐举崇科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实行科举制再强的后台也形同虚设,无能为力了,确实可以大大改善朝廷分派结党的局面,而且也为一些寒门之士提供了报效朝廷的机会。   但是否能有这些好处,还得看某些人真正的目的。实行科举制,最大的受益方就是礼部,因为举行科举考试等事宜,都是礼部全权负责。   三年两次院试,闰年一次乡试,次年一次会试,同年一次殿试。   这他令堂的都是要花钱的啊!   颁布宣传、笔墨纸砚、出卷编题、审题阅卷、张贴桂榜……统统要花钱!钱从哪来?国库!送到哪去?礼部!   如果礼部再从中获利,徇私枉法透露试题,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如果换在以前一心为公的上官大叔就任礼部尚书的话,我绝无二话。可现在国库消弱,礼部的人又和尚书省的人相互勾结,拉帮结派,我实在无法轻信这些人。   李真淳着急地看向我,我摇摇头,给他做了一个按兵不动的手势,默默立在一旁隔岸观火。   两边吵了许久,终于有人站出来了。   那人是中书令宰相,苏商。   苏商是大周出了名的美男子。他父亲苏舍是先帝的近臣,也是个美男子。无论是才华气质,苏商子承父德都是一流的。苏商年少风流,写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好文章,是故尚未弱冠就被前朝名相推举入朝为官,后为先帝赏识进御史台,再擢尚书令,一步卿相。   当年苏商才二十四岁,却已官拜尚书令,成了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又因为容貌俊美温文尔雅,成为大周千万女性的梦中情人。   直到有一天,他娉了大将军官晟的长女官云岚为妻,大周少女的梦连同她们的琉璃心一起碎成了渣渣……   如今他年已过三十,却依然岁月不改,面如冠玉仪表不凡。   诚然,阅人无数的我也曾被他的美貌和才气折服。我有时想,如果自己能恢复女儿身的话,大概也会找一个这样优秀的好男人嫁了罢,花前月下,洞房花烛,相夫教子,白头偕老,我一直对这样安逸自在的生活心驰神往啊!   哎,可惜了。我不是公主,还非得当劳什子的安陵王,呕心沥血地辅佐一个废材皇弟,真是命苦啊。   苏商的声音不大,却能让在场的每个人听见,他的声音就像山间的清泉,泠泠流进每个人的心田,滋养润物。   “臣以为,考虑到大周灾年动乱,国家入不敷出,科举制虽好,但以当前的状况只能推后施行,现在应当继续采用征辟和荐举制。”   吏部尚书马上站出来:“陛下,这不妥——”   他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苏商打断了:“现在的荐举制确实有诸多弊端,臣以为,应当将荐举制稍作修改后再继续使用。”   李真淳显然被他的提议吸引,没听我的话乖乖坐在那,反而参与到了讨论之中:“怎么修改?爱卿快说!”   苏商上前一步,恭敬道:“旧的荐举制只有考察、选取、考核、任命这四个步骤,臣认为不妨再多设一步。”   李真淳果然坐不住了,追问道:“再设一步什么?”   苏商道:“再设一步反馈。”   众人又纷纷议论起来,突然有一个尖锐的声音撕开了嘈杂的一片:“苏相大人,这‘反馈’何解啊?”   我瞥眼向后方望去,发问的是一直保持中立的大理寺卿贺兰段。   我不以为意地回过头继续听苏商解释。   苏商早已在心中打过稿子,胸有成竹道:“所谓反馈,不光是指将其工作能力,称职与否告知陛下,更是反馈于举荐人身上。也就是说举荐人和被举荐人福祸相关。”   听到底下又出现了一些表示疑惑的言论,苏商耐心解释说:“如果被举荐人在其职位上表现良好,政绩卓越,那么陛下就考虑给举荐他的臣子升官加爵,反之,如若被举荐人没有恪守职规,行为窳劣,不仅被举荐人要削官回家,举荐人也会因此连累贬官。”   “怎么这样?”   “这简直不可理喻!”   “这样一来谁还敢举荐新人啊?”   就在朝臣们众口嚣嚣之时,李真淳身边的刘公公尖着嗓子喊了一声:“肃静!”   整个含元殿第一次安静得鸦雀无声。我和群臣一样不可置信地向龙椅上的人望去。   我知道刘公公整顿纪律,一定是得到了李真淳的授意。   这是我的白痴皇弟,第一次在朝堂上这样严肃地讲话:“各位爱卿,朕以为苏爱卿说得有理。这件事就交给苏爱卿和中书省去办,反馈事宜还希望御史台的众爱卿能主动配合。退朝!”   我在刘公公刺耳的“退朝”声中跟着众人默默走出了含元殿。心中却是难以言喻的骄傲与亢奋。   天啊!简直难以置信!李真淳竟然在朝堂上一个人,不依靠我做出了决定!而且是一个如此正确的决定!   没错,苏商的提议简直完美得无懈可击!如果让举荐人和被举荐人捆绑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那么这些官员就不会那么轻易地举荐他人,即使是受贿,也会把自己的地位前程放在第一位,不会像以前那样随便应付!像这样一轮一轮挑选下来,剩下的一定都是为国效忠材德兼备的人才啊!   我挺胸阔步走出了含元殿,看着头顶碧空中明晃晃的太阳,觉得那就是大周的希望之光。 第一卷 监察御史   我和沈安然在殿外碰头一起回王府。   兜兜转转,马车路过了萧氏铺,一阵鲜香诱人的味道传入了舆内,我没忍住馋意,停车进铺买了碗馄饨。   我望着热气腾腾的一大碗馄饨,兴致勃勃地挖来一个,薄薄的面皮包裹着粉红的嫩肉,阳光下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的色泽。   我贪婪地大口咬下去,鲜美细腻的滋味便在我的唇齿间经久不散,回味无穷。   我一脸陶醉地又挖了一个,正准备吃下去,坐在桌子对面的沈安然忽然笑出了声。   我奇怪地朝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发觉了自己的失礼,沈安然掩饰道:“在下只是感慨王爷在吃了两个烧饼后,还能再吃一大碗馄饨,真是好胃口。”   如果我是以女孩子的身份听他这么说的话,确实会怕被人笑话而羞红了脸。   但现在我的身份是男子,而且是一手遮天的安陵王,我觉得,就算我再加两笼肉包和一个蟹毕罗,都不会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于是我放下瓷勺,另一只手撑着脸,摆出一副王爷的架子:“是呀,本王今天心情好,胃口更好。”   沈安然还是一张笑脸:“是因为苏大人的好计策,还是因为皇帝陛下的长进呢?”   我笑笑,继续吃馄饨:“都有。”   沈安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熟读兵书又有谋略,我本人非常欣赏他。   我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宾主和门客,倒更像是朋友。所以帮李真淳出主意、和他一起批阅奏折这些事我都没有向沈安然隐瞒,事实上,有时我们也会交换意见,一起谋划治国的对策。   我一直认为沈安然很可靠,除了因为他的口风很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似乎在皇都没有任何可依靠的势力,也没有官职,至少不会被人利用。   可现在不同了,他如今在御史台就职,听命于人就算了,管他的还是那些最喜欢打听官员八卦的御史们,没事就想弹劾几个人,而在这皇城,谁不知道才貌出众的沈公子是我安陵王府的门客?想必以后,为了打探我的情报而盯上他的人会更多。   细思极恐,我吃掉最后一个馄饨,喝了一大口鲜汤,擦擦嘴问沈安然:“你正八品当的是什么官?”   沈安然答道:“监察御史。”   这个官……听起来真大。   我追问:“主要是负责督察哪些地方呢?”   沈安然思考了一下,说:“察院让我们定期巡按各地。也就是说监察整个大周王朝吧。”   令堂的!这官这么大,怎么只有正八品?   难怪会空出来,因为没几个人愿意当嘛。   不是闲职,而是闲置啊。   我之前竟然还冤枉他有后台。   沈安然见我半天没说话,笑着自语起来:“监察御史其实很辛苦,上级如果发令就不得不去很远的地方巡察,少则十天,多则半年。不过还是有点好处的。”   我看着他:“什么好处?”   沈安然高深莫测地勾着嘴角:“亲自去察看得到的消息,绝对会比在皇都听到的传报要详细许多,这样也更容易确定各地的真实民情,更好治理国家,不是吗?”   我怔了一会,恍然大悟,觉得沈安然说的确实有理,但仔细想过后,觉得沈安然自愿去当这样的官有些不可思议。   我禁不住询问道:“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在我的认知里,沈安然是一个非常淡泊名利的人,他和皇族非亲非故,怎么会为了周朝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沈安然面对着窗外的阳光,墨色的眼睛此刻亮若琥珀,料峭的春风吹拂过他的发梢,几缕青丝轻轻飘过他浅色的唇角。他还是在笑,却比任何时候的笑容都要温暖人心。   春色如许,韶光明媚,我听到他用醉人的声音说:“为了你。”   说实话,我从走出萧氏铺,一直到王府,一路上都是一脸懵逼的样子。   沈安然说“为了我”是哪门子意思?他应该不知道我是女子才对啊,难道他这样说只是为了博得我的信任吗?还是说他真的觉得我有断袖之癖,故意这么说的?   我想着想着,失了神,一脚刚跨过门栏就听到大丫鬟碧朱的惊叫:“天啊!王爷您怎么了?脸这么红是发烧了吗?身体舒不舒服?要不要去请刘大夫?”   碧朱是我当安陵王时的第一个丫鬟,也是整个王府里唯一一个知道我是女儿身的人。我很信任她,升她为一品丫鬟,帮着我管理王府。   我慌忙制止了她:“不用了,带我回房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碧朱扶着我回到房间,打来热水帮我抹了抹脸,黛眉颦蹙道:“王爷,是不是那些人又为难你了?”   她口中的“那些人”是指朝堂上的那些大臣官僚。   我罢了罢手,随便扯了个理由:“没那回事,只是觉得身体疲劳,有些困乏。”   碧朱慌忙扶我上床躺好,说:“王爷您先歇息着,我去叫下人准备午膳。”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忙碌身影,我不禁叹了口气,但心底倍觉安慰——终于身边还有个正常人。   细想来,碧朱跟着我已经有三年了,刚来的时候就像一只脱离种群的猫崽子,处处提防,对我也很冷淡。后来一次意外,她不小心知道了我的身份,才慢慢放下了戒备。   两年前,父皇忌日那晚,我从皇陵回来后就在庭院中喝酒,企图把自己灌醉,好把那些痛苦的回忆通通忘掉,最后还是被路过的沈安然制止了,他把我送回房间,让碧朱帮我醒酒。   我那时没有彻底醉掉,但还是说了许多醉话,大概把那些悲伤难过的故事统统说了一遍,碧朱很同情我,不久也开始讲起自己的身世……我这才知道,碧朱原来姓许,是富贾小姐,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后来卷入乱政风波,被皇族冠罪抄家,她和众女眷被发配为奴,因此对大周皇室深恶痛绝,这也是为什么她从一开始就对我厌恶反感,他对所有大周王室贵族都是这个态度。   那一夜后,我和碧朱推心置腹,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   我回忆着过去的岁月,渐渐沉入了梦乡。 第一卷 美人男宠   我本以为等我醒来,一定会看到满桌的佳肴美食,鲜香扑鼻地冒着热气。   可我睁开眼看到的是,在离我不到一寸的地方,有一张秀色可餐的脸。   玉面朱唇的少年此时就睡在的身边,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睑,眼角的泪痣和本人一样安稳地窝在一边。   我对姜宣突然睡在自己身边的举动,已经习以为常。   以前我也多次抗议抵触过,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第二天半夜,他还是会偷偷抱着睡枕跑到我房间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身边睡到天明。   昨夜是因为我和沈安然谈论正事,聊到很晚,顺便让沈安然在我房间就寝,才算是防住了姜宣。   不知是何缘故,姜宣好像很怕沈安然,出入都避着他。   我曾经好奇,问过沈安然。   沈安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大概是因为姜公子属兔,在下属蛇吧。”   我:“……”蛇吃兔的意思吗?   但我必须承认,姜宣睡着的时候,真真是个大美人!   对比他清醒时的活泼缠人,我更喜欢他现在的样子。安安静静的,像个孩子。   我蹩手蹩脚地起身下床,小心翼翼,生怕把他吵醒了又要起来闹腾。   很不巧,我忽略了姜宣敏锐的警觉性,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把他惊醒。也就是说,我在起身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美男姜宣猛地朝我扑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娇嗔道:“王爷殿下~宣儿想死你了~”   我拼命忍住身上的鸡皮疙瘩,心想他是晋欢公主的人,总不能把他赶走吧。   于是我努力摆出一张笑脸:“是本王疏忽,冷落了姜公子。”   姜宣仿佛没看出来我的尴尬,从身后将我抱得更紧了:“那今晚让宣儿侍寝吧~”   我眼角抽了抽:“今晚……怕是不成,本王有要事在身,很晚才会回来。”   姜宣不依不饶:“没事,王爷尽管忙,暖床的事就交给宣儿吧~”   我:“……”   他令堂的!谁来收了这个粘人的小妖精!   好巧不巧,就在我绞尽脑汁挣脱他的桎梏的时候,房门被人哗然打开。门前是端着珍馐美味的一干下人,此时他们正呆若木鸡地看着我和贴着我不放的姜宣。   站在众人最前面的碧朱两颊一红,忙不迟疑地拉上了门。   屋内静得出奇,屋外闹闹哄哄。   我再次感觉到,在我心里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坍塌。   第二天,美男子姜宣得到安陵王盛宠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都。   我绝望地想着:韦参啊……你又可以尽情取笑我了……   二月春分,草长莺飞。宫苑里的桃花含苞待放,娇艳羞赧地缀满枝桠,十分俏丽可爱。   我申时三刻准时来到了甘露殿,刘公公殷情地引我觐见。李真淳一见到我,立马放下了手上的朱笔,像思念主人的小狗一般扑到了我的怀里。   我尴尬地朝刘公公挥了挥手,刘公公抽着嘴角,识趣地带着一干宫人退下去了。   我抚摸着他的软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长不大啊。   李真淳会如此依赖我,不是没有原因的。   如果说我十三岁死了娘,二十三岁死了爹算惨的话,那李真淳就是真的身世凄苦了。李真淳的生母是淑妃,本来身子就弱,生下李真淳没几天就病死了,于是李真淳就过继给了德妃,德妃和她的孩子被我母后害死后,李真淳又被交给太后抚养,太后吃斋念佛,没事就让李真淳抄几遍佛经,或者给她念颂经,一抄就是一百遍,一念就是一整晚。真是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我记得有一次,李真淳偷跑出了上阳宫,浑浑噩噩中,竟跑到了我的院子里,更不幸的是,胆小惊恐的他被我母后看到了,母后厉声将他赶了出去,从此更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愿意接近他了。   也是,谁想为了一个不受宠的孩子,违逆大权在握的后宫之主呢?   后宫夺权的风波结束之后,母后被押入冷宫,赐酒而死,母党的夏氏一族因勾结叛军而被灭门,很多皇子受此事牵连,被父皇发配远境,为了巩固皇族势力,一些公主也被嫁去结亲了。这么一来,宫里面只剩下我这个假太子,晋欢公主李玉和,还有一个无人问津的李真淳。   三年后太后仙去,李真淳由张姑姑引着来到了我的百福殿,让我继续照顾他。   那年我十六岁,李真淳才八岁。   我因为不久前,有人向我饭菜中下毒未遂,而感到恐惧不安,是故对这个陌生腼腆的皇弟十分抵触,但最终还是接受了他。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他身为皇子,几乎没读过四书五经,更别提什么孔孟之道帝王之术,反而对一些佛经里的典故了如指掌,信手拈来,我感到意外又新鲜。   李真淳每次讲的故事,我都闻所未闻,但这些故事总传达着一种宽容,关怀和善意,和在太学里学到的治国强政截然不同,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可以让我暂时逃避尘世的纷争苦扰。此后,我总会时不时来听他讲故事,我们因此亲近了不少。   后来年幼丧母的李玉和也来找我们玩乐,三个人在一起读书学习的日子,终于比以前好过了许多。   他们都很依赖我,大概因为我是他们在这个皇宫中,唯一可以诉苦的对象,也是他们仅剩的支柱了。   后来李玉和奉旨,嫁给了兵部尚书的长子孙承恭。   而我被父皇废除了太子之位。   我们都没想到父皇会选最天真无邪的李真淳当下一任皇帝。   那个孩子明明除了佛经典故,对其他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都不敢杀生。他怎么能当好一个皇帝呢?就算让文武百官跪拜在他的脚下,他也绝不可能让他们心服口服。   我虽然疑惑,但并没有心怀不满。   我不知道父皇为什么要做这个决定,但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第一卷 节操不保   李真淳抬起稚嫩的笑脸,朝我嘿嘿一笑:“昭哥哥,现在新的荐举制实行得非常好!兴州的韩学士和明州的裴秀才都是当地出类拔萃的人才啊!苏相果真厉害!”   阿昭是我的幼名。李真淳四下无人时总喜欢喊我昭哥哥,这习惯至今还没改。   我看着他欢喜的模样,欣慰地笑了:“那可真是恭喜陛下了。”   谁知我刚说完,那雀跃的小脸就立刻垮了下来:“别叫我陛下,昭哥哥又不是臣子,是我的亲哥哥!”   我皱了皱眉,着实拿着个纯真如孩童的弟弟没辙,我轻轻抱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今日薛太师教给你的功课完成得如何?”   李真淳欣喜地在我怀中比划着:“四书五经已经全部学完了,现在薛太师正在教我《史记》。”   我挑了挑眉:“读了之后可有什么自己的见解吗?”   我不是在刁难他。考察他书中所学,已经是在我们年幼一起学习时就养成的习惯。   李真淳突然又苦了张脸,不高兴道:“我觉得《史记》是一本很残忍、很不人性的史书。”   我松开他:“此话怎讲?”   李真淳面色阴沉道:“先不提书中记载的故事,单说此书的著者司马迁就很可怜了。他只是为李陵辩护,武帝却因一言不合就处他以宫刑!司马氏如此人才,竟然受到如此耻辱的待遇,实在是帝王之失啊!”   我听到宫刑二字,不自觉往下看去,才突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有那玩意,禁不住松了一口气。   我可以理解李真淳的忿忿不平,如果他是汉武帝绝对不会对任何官员使用酷刑,但是他也同样不会有武帝那样的卓越的建树,先不说发兵抗击匈奴,他一定是第一个跑出去举白旗,泪眼汪汪着结亲求和的人。   我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中看不中用的皇帝弟弟。   如果谁作奸犯科,被判以死刑,那么结局一定是被李真淳萌死。   我不禁在心底如此吐槽。   他那“以善为本”的佛学思想必须改正过来。   于是我换了一个严肃一点的语气,说:“我们是看了史书才知道,李陵是被公孙敖陷害而得的叛国之名,但那时的汉武帝不知道,他只知道李陵打了败仗,成了俘虏,并且还为匈奴人练兵。自己手下精心培养的人才投敌叛国了,换哪个皇上不被气个半死?   “偏偏司马迁还不识趣地来说情,如果武帝万分信任李陵还好说,但那时的武帝已经触怒逆鳞、引起猜忌,百官避之而不及,而司马迁竟然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这简直是在找死。   “诚然,我赞同你的意见,这样打击人才,确实不是帝王之道。但是,真淳,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有比‘理’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帝王的尊严。如若帝王丢了颜面,并且听之任之,那他在百官面前是没有威信的,连百官都无法统领,那你该如何作为一个君主,统治一个国家?   “让臣子听话,首先就是要让他们害怕自己,这是君威,明白吗?”   李真淳听后一言不发,只是一脸委屈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一瞬间触动了我,让我回想起以前在百福殿饲养的小白狗棉花花。我甚至在恍惚间看到了在李真淳身后摇动的小尾巴。   棉花花是因我而死。当年有人在我的饭菜里下了毒,棉花花无意间吃了那碗饭,中毒身亡,而我因它的牺牲,捡回了性命。   虽然把当今天子比作狗,是绝对要砍头的,但我冒着砍头的危险,也不能让李真淳和棉花花一样卷入复杂的权势之争,死于非命。   我忽然有点感伤,摸了摸李真淳的头,叹息着说:“希望你以后能懂。”   李真淳却突然跳起来嚷嚷道:“昭哥哥刚才说的话……薛太师已经念叨了千百遍了,这是哪个戏本里的台词吗?大家怎么都背得那么熟?”   不是戏本!是现实!是残酷的现实啊!   我捂住自己悲痛欲绝的脸,心如刀割……   薛太师,你我是同道中人,奈何修为太浅,怎么可能敌过从小熟读佛经倒背如流的善男皇帝啊啊啊啊啊!   终于看完了八十多本奏折,李真淳依依不舍地和我告别后,我乘车躲着四处巡察的武侯,在子时的钟声里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王府,一开门就看到了恭候多时的姜宣,逼得我只能正面迎敌。   我咳嗽了一下:“姜公子怎么还不睡?”   姜宣穿得很单薄,白玉般的肌肤看起来没有什么血色,他眨了眨好看的桃花眼:“这不是在等王爷嘛~”   我老背一僵,故意装作不懂他的意思:“本王已经回来了,请姜公子回房就寝吧。”   姜宣二话没说就扑上来搂住了我的腰,在我身上蹭啊蹭:“哎呀~人家不是说过了要给王爷侍寝的嘛~您瞧我连热水都准备好了,等会儿咱俩一起泡个鸳鸯浴,然后……”   我听得面红心跳,根本不敢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我身旁的车夫一脸假正经地盯着我们看。我受不住车夫的眼神,把他遣走了,自顾自往海棠院走。   谁知姜宣是个不识趣的,硬是抱着我的腰拖着走了好一阵子。如果他不是李玉和送的,我令堂的早把他卖到平康坊的秦楼楚馆了!   碧朱因为和我一样要寅时起床,我就没让他们等我回来,想必现在已经睡下了。   过了宵禁,大周武侯会四处搜寻在坊外晃荡的人,为了不被武侯的人发现,我带的人很少,本来是方便藏匿,结果竟然导致在自己府上遇上这种事。   不知走了多久,我发现姜宣丝毫没有松开我的意思,再这样下去,他可真是要进我居住的海棠院了,怎么办!我必须想个办法阻止!   姜宣会这么热衷于投怀送抱,多半是因为他是个龙阳男,而且以为我也是个龙阳男,还是闷骚嘴硬不承认的那种。   只要在这里把一切讲清楚,说不定他就会放过我。   当走到一个的树林旁边的时候,我使劲把他的双手扒开,冷声道:“再说一次,本王没有龙阳之好,还望公子自重,请回吧。”   姜宣非但没走,还笑嘻嘻凑过来:“谁还没有第一次呢?王爷尝过小人的滋味后,定不会再说自己没有龙阳之好了~”   他独有的气息氤氲而来,我被气得憋红了脸。   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难道今晚真的节操不保? 第一卷 箫声何处   我一下子没了办法,忐忑着不敢继续往前走,于是和姜宣就在小树林边僵持着。   忽然,从北边传来一阵清空的箫声,曲调哀婉悠长,如晨曦薄雾般笼罩了整个树林,凉风习习吹过,月光洒在了参差的树叶上,投下黑影斑驳了一地的落叶,只觉此刻万籁俱静,唯有那凄美的箫声。   诚然这箫声令人陶醉,可我认为现在显然不是听箫的好时候,而姜宣却仿佛已经沉醉其中了。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动情地说:“啊~王爷,您快听,多么美妙的箫声啊!如此良辰美景,就该供我们二人……”   他忽然跑到了我耳边,用蛊惑人心的音色说:“寻欢作乐,一夜春宵。”   我突然身上一阵酥麻,姜宣的手就这样慢慢摸了上来,不安分地在我的胸口、腰间、后背来回游荡,我又慌又怕,只听到姜宣魅惑的声音再度响起:“野战啊~原来王爷好这一口……”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个透。   不行!再如此放任他下去,不只是节操的问题,我身为女子的事也会被暴露,到时一定会掀起巨大的波澜!   削官外放于我都是小事,可一旦离开皇都,李真淳就没有了我的保护,到时,当今天子不就成了任人揉捏的柿饼儿!这样下去,迟早会诸侯叛乱,贼子们自拥为王争夺王位,烽火连天,民不聊生,大周将面临着恐怖的灾难!   我不能就这样放弃思考!得快点想想有什么办法!   姜宣的手法愈加娴熟,就在他准备脱下我衣绔的时候,悠扬的箫声带着淡淡的哀伤再次传入我的耳朵,我突然想到——有箫声的地方,一定有吹箫的人,虽然不知道是何人半夜吹箫,但孤注一掷总比坐以待毙强!   于是我气沉丹田,放声大喊:“来人啊!有刺客要行刺本王!快来捉刺客啊!”   我总不能说快来捉奸吧……   姜宣放在我两胯间的手明显停住了,他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王爷,您怎么突然间……”   没等他说完,我立刻又喊了起来:“来人啊!有刺客!”   不远处的箫声戛然而止,姜宣皱着眉头起身,看着我:“王爷,您这样还怎么玩?太没意思了。”   我知道他终于理解我的意思了,站起身来呵呵一笑:“天色已晚,姜公子请回吧。”   我话音刚落,姜宣的脸色就变得阴沉起来,冷峻的目光像刀子般划过我的脸,刹那间我感觉到了一股凛冽的杀气。   “既然王爷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姜公子还是先回房歇息去吧。”   我愕然回头,沈安然不知是何时出现在我身后,腰间还别着一支白玉箫。   我恍然大悟,原来刚才吹箫的人是他啊。   姜宣站在那里握了握拳,我能听到筋骨摩擦的声响,十分清晰。   糟糕!我没想到姜宣还会武功,他要是一气之下和沈安然打起来了怎么办?   我担忧地看向沈安然,可那家伙还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相比之下,姜宣的戾气越来越重,我夹在这二人之间感觉危在旦夕。   就在我以为马上就要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时,沈安然突然开口说:“不知孙大人近日身体无恙?”   我被他没头脑的这么一句给怔住了,回神看姜宣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好像天要塌了,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咄咄逼人,他嗓音颤抖着说:“你都知道了?”   这话说得更奇怪。而沈安然确实深谙其道,笑笑说:“姜公子,请回吧。”   姜宣似乎有些不甘心,抿着唇浑身发抖,最后还是铁青着脸走掉了。   我在原地看得一愣一愣,只好用求知的眼神望着沈安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安然走到我面前,帮我把衣衫整理好,微微一笑:“到时候王爷就知道了。”   沈安然这次深夜救场的举动,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于是更加信任他,和他走在一起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唯一想不通的就是沈安然口中的“孙大人”,为何会让姜宣如此惧怕?朝堂上我认识的孙大人也不过就是李玉和的驸马,孙将军一家,姜宣不过是李玉和的侍从,怎么会和这些人扯上关系?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为什么沈安然不愿直接告诉我呢?   这些问题和国事一起烦扰着我,让我寝食不安。   不过很快我也没精力去仔细思考了。   那夜过后,姜宣似乎消停了一些,可没过多久,他又像肥胖反弹一样,死皮赖脸地哭闹着,要给我侍寝,从我住的海棠院乃至整个安陵王府,都被他搅得天昏地暗,鸡犬不宁。   一早上照镜子时,发现自己眼圈黑得像熊猫,眼球还布满了血丝,脸苍白得像刚漆白的墙——这次,我是真的被姜宣搞崩溃了。   一日子时,我从皇宫回来后,便马不停蹄地往王府的侧门赶,小跑着去沈安然住的紫竹院搬救兵。   我到的时候,沈安然正在房里读书,暖黄的烛灯照着他的侧脸,月影勾勒出完美的轮廓,带着笑意的面庞是那样的温柔……   沈安然依旧读着书卷,目不转睛,但他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了我的窥探:“王爷既然来,就请屋里一坐。春日多飞虫,请不要捅破在下的窗纸。”   我连忙从纸洞处收回视线,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坦坦荡荡地走进屋里。   沈安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书籍,正襟危坐着问我:“王爷这么晚来,是有什么急事?”   我点点头,一脸认真:“本王想请沈公子帮一个忙。”   沈安然也许是觉得我的表情异常严肃,笑意浅了一些:“不管是什么忙,只要是沈某可以做到的,在所不辞。”   听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前些日子他说是为了我才去当监察御史的,脸不禁又有些发烫。   但我还是厚着脸皮说:“那你能不能从今晚开始到本王房间里就寝?”   见沈安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我赶忙解释道:“本王只是觉得如果沈公子在的话,姜公子就不会轻易来骚扰本王。而且你看啊,本王房间又不止一张床,不会玷污沈公子的……”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心却有些虚了,毕竟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想把沈安然放在离我近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时时看着,犯犯花痴,而且很有安全感。 第一卷 孩子他爹   沈安然似乎还在思忖,我暗暗叹息着,果然这种事还是太勉强了,沈安然还是很在意自己名声的吧,估计是不想被传成龙阳公子啊。   就在我罢手,打算放弃的时候,沈安然竟然破天荒地点了头,目光真诚地看着我:“也可以。虽然这不是长久之计,但如果可以解决王爷的燃眉之急,沈某愿意一试。”   我感激涕零地望着他好看的眉眼,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从外面传来的吵杂声,我和沈安然对视了一下,一同出去看个究竟。   我们刚走到大院,就看到了努力维持下仆秩序的碧朱。自从我把那晚姜宣的事和她说了,她宁愿少睡半个时辰也要亲自把我送回房,决不能再让姜宣钻到任何空子。因此她现在还没睡,而一些仆人却是刚从睡梦中惊醒,大概是因为府外的叫喊声闹得人心惶惶。   碧朱远远地看到了我,立马跑了过来,我还没开口询问,她就急得差点哭出来:“王爷,外面有个女子嚷着说怀了你的孩子,让我们开门放她进来!大家听了都乱成一团,这下该怎么办?”   我听罢,整个人傻在了原地。   这可能是一场误会,也可能是一个圈套。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有些哭笑不得。   很好,这下连婚配子嗣的问题都解决了。   误会就算了,如果是圈套……   你谎称自己是男的,就有人谎称怀了你的孩子?   可作为一个女孩子……   他令堂的喜当爹啊!   如果那些暗中策划这一出的人发现我是女儿身的话,就会知道这一出演得是有多荒唐了。   门外的叫喊声越来越大,我依稀听到那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你这个负心汉!抛弃了我们母女,还和别的男人鬼混,还不让我们回家……冷血至极,牲畜不如……如果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撞死在你家门口!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真面目!”   等等……她说的“和别的男人鬼混”是指我盛宠姜宣的传闻吗?那看来真就是找我的啊。   我站在门边,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觉得这姑娘算是把我全身抹得跟乌鸦一样黑了。   我铁青着脸打算去府上拿刀,打算和她拼个你死我活。沈安然在我转身的时候,将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低声制止了我:“王爷莫慌,先让她进来再说。”   我被他的提议惊住了:“放她进来?那不就等于承认了她说的话吗?”   沈安然摇了摇头:“如果再放任她这样叫下去,别说是胜业坊了,可能还会惊动夜巡的武侯,事情只会越闹越大。我们应该趁事发还没多久,先把她放进来,在府内处理事端,切不可让她继续乱说,玷污王爷的清白。”   我讶然看着沈安然,胸口涌入一股暖潮,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信任我。现在府上很多下人在听了她的说辞后,暗地里都对我指指点点,而他却愿意相信我。   我点点头,向碧朱示意:“把她放出来,绑到正厅,本王要亲自审问。”   碧朱一愣,迟疑着看了一眼沈安然,接收到他同样肯定的目光后,碧朱这才转身命令门奴去开门。   我藏在广袖里的手暗暗握成了拳头,指甲掐到肉里都不觉得疼。   我在心里发誓,不管这个幕后主使者是谁,胆敢在安陵王府大门口放肆的人,我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随着门奴的推动,朱漆大门砉然打开,外面没有什么闲人围观,只有一个人站在门口。府内众人皆屏气凝神,盯着那个哭天喊地的姑娘。   虽说是“弃妇”,可那少女不过二八年华,身着翡翠短襦若绿对襟,下穿桃红长裙云头彩履,头梳双鬟,妆容娇俏可爱,俨然一副未出阁的小姐模样。   我下意思往她的肚上瞟了一眼,平平坦坦,好像没有显怀,不禁松了一口气。   先不提是哪个蠢蛋请来了这么不合格的演员,我要替我十八祖宗感谢他。   那姑娘发现门开了,立刻停止了哭叫,顾不得几十双诧异探询的眼睛,竟然落落大方地提着裙襦一步步地走了进来。我向碧朱使了个眼色,碧朱领悟,随即将大门重重关上。   碰的一声后,王府又恢复的最初的宁静,大家都盯着这个神秘的少女。   碧朱向张山李石看了一眼,两个魁梧大汉立马上前抓住少女的左右两臂,制止住她的挣扎,往她嘴里塞了团纸,用绳子绑了她的手脚,抬着她去了正厅。   我一边看着他们的行动,一边思索着谁会是幕后黑手以及他策划这件事的目的。   韦参吗?这人虽然总是说我坏话,巴不得我臭名远扬,但是好歹也是个尚书令,为官不能说廉洁,还算比较称职,应该不会做出请人演戏这种事,万一败露了,丢了这么大的官,俸禄可就少了。   尚书省的六部长官?诚然我因为和他们上级关系不融洽,也把顺着把他们挨个得罪了,但是韦参会蠢到让手下胡作非为吗?韦参确实坑,可是他只坑钱,任何挡他财路的事情,他都会谨慎处理,不会露出任何马脚的。   如果韦参真要和安陵王府对着干,只会在暗地里设套,趁机给我织罗罪名,而不是上门撕破脸。毕竟大家都知道,安陵王和尚书令是死敌,安陵王府出事了,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韦参。他绝没有这么傻。   那么究竟是谁——那少女知道我的事迹,即使是和姜宣的风流韵事她也了如指掌,那么她一定十分了解“安陵王”,而且她进府的时候一点都不慌张,如此从容自若,就仿佛……   仿佛料到了我们会开门,而且不会把她怎么样,这是谁给她的自信?   门奴开门时,她好像还很高兴,难道说她的目的就是进入王府吗?   我联想了一下那少女的服装打扮,一定是大户小姐,可若真是这样,她又怎会半夜独自一人来王府门口演戏呢?   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这么想着,我和沈安然一起来到了正厅审问那位神秘少女。   碧朱把纸团从她口中取出,凑到她跟前,厉声威胁道:“小姑娘,我看你确实没有身孕,还在外面瞎嚷嚷些什么?你可知今夜你污蔑的人,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安陵王!你要好好想清楚,若是招供谁派你来的,我们可以让你少吃点苦头,倘若执意不说……我们也可以把你的指甲一个一个,从你的葱根玉指上拔下来!”   我一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碧朱说起狠话来这么毒,想必那少女此刻也和我一样的害怕。   谁知少女贝齿咬着下唇,理都不理碧朱,反而泪眼盈盈地望向我,湿漉漉的杏眸有许多说不出的情愫——怨恨、责怪、痴恋……情真意切,确实不像是演出来的。我被她看得浑身难受,仿佛自己真就是她口中那十恶不赦的负心汉,不禁握了一手的汗。 第一卷 苏相之女   我移开视线,扭头问站在身侧的沈安然:“这会不会是一场误会?”   说不一定她真的遇到了一个负心汉,恰巧那个人和我长得很像,于是她弄错了,以为我就是那个负心人,于是找上门来?没有显怀是因为她掩饰得好?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幕后主使,都是误会?   不然她怎么会有如此深沉真实的情感呢?   沈安然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回过头用异常冰冷的语气,责问绑在地上的少女:“说吧,阁下深夜造访安陵王府到底有何贵干?苏相之女,苏晓晓?”   我一愣,这姑娘竟然不是普通的怨女弃妇,而是苏商还未出阁的小女儿?这果然是误会啊!   我赶忙吩咐左右松绑,却再次被沈安然打住了。   他嘴上在笑,可眼神却没有半点笑意。他冷峻地望着地上的苏晓晓:“苏相之女又如何?如此诋毁皇族重臣,皇家的脸面何在!不过是一介庶女,谁给你的胆子这样放肆?难不成是日子过得太舒坦,想尝尝天牢的饭菜吗?”   说实话,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看到沈安然发这么大火,明明他是在笑着说话,残忍的言词却像冷箭一样刷刷射出,箭发无虚,支支致命!   我在一旁看呆了。不管是碧朱还是沈安然原来都是这般强硬的狠角色,我和他们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这么久,怎么早没看出来呢?   那原本娇柔的少女听了他的责问后没有表现得委屈,反而如戏子般收回了泫然欲滴的眼泪,一瞬间恢复了正常的神情,她眨了眨杏眼,没有直接回答沈安然,而是天真无邪地看着我:“正如这位公子所言,民女确实是苏晓晓。苏府家规森严,今日因犯了点小错,被母亲逐出家门,恳请王爷收留一晚。”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在了那里。   苏晓晓口中的母亲,不是她的亲生母亲。据沈安然所言,苏晓晓是庶出,而我只知道苏商娶过妻,从未听说苏商纳过妾,那么苏晓晓很可能是府上的丫鬟或是烟花女子之类生的。   如果真是这样,她的处境就恶劣了。因为苏商之妻官氏在未出嫁之前,就因刁蛮闻名大周,可偏偏她父亲是崇武的大将军官晟,不但没有制止,反而助长了她的蛮横无理,嫁入苏门后,还总是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苏商吵闹,惹得苏府上下鸡犬不宁,一时满城风雨。   更可怕的是,官氏善妒,听说,但凡是和苏商亲近的女子,都被她在暗地里折磨得体无完肤,此后苏商的桃花运也就越来越淡了……   这样乖戾的官氏怎么可能接受庶女的存在呢?想必把苏晓晓生下来都是经过了几番折腾,她能在苏相府上待这么些年头,已经是上辈子积的福分了。   今夜苏晓晓来闹怀孕的这一出,想必也是因为自己走投无路时,狗急跳墙想出来的馊点子吧。其实她来的时候子时已过,武侯巡夜,胜业坊多是些皇亲国戚,这些人除了每月十五逢年过节喜欢闹腾一下,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出来游荡,而且在她的做戏的哭诉中也从未透露出安陵王的名字。   她刚进府门的时候可高兴了,张山李石,这么两位壮丁站在她面前她都不觉得危险,只是一心要走进王府。   如此来看,倒也真像设法投宿的,只是用的方法太奇葩了。但如果不用这么过激的方法,也许我也就不会听沈安然的放她进来。   也许,我们是真的误会她了。   之后的正厅里,我们又听苏晓晓断断续续讲了许多她在苏府时的经历,和我猜测的相差无几,我也越发同情这个坚强能忍的少女了。   所以苏晓晓再一次垂着泪珠望着我,恳请我留她一晚时,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沈安然这次既没有阻止我,也没有赞同我,只是在我身边淡淡地笑着说:“王爷太善良了。”   碧朱也是气鼓鼓的样子,但还是遵从了我的决定,安排苏晓晓暂住王府西院的红鲤园。   翌日,胜业坊传闻夜晚听到了弃妇的哭喊,却没有见到人影,说可能是十几年前在坊中死去的冤魂……万幸,没有人怀疑到安陵王府身上。   之后我和苏商通了消息,告知了一下苏晓晓的情况,苏商表示很为难,妻子似乎还在气头上,估计就算接苏晓晓回来,也还得受几天皮肉之苦,我思量了一下,觉得应该帮苏商一把,让她干脆先寄宿在我这里,避避风头再回去。   当时我想得简单,反正苏府所在的亲仁坊和胜业坊相隔得不是很远,来去接回也方便。不过看来苏相惧内的名声倒真不是虚传啊。   那时我以为是一件事情的结束,后来我才发现,那或许是噩梦深渊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