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恩怨轮回(全) 建致坐在这家因为刚刚的一场厮杀变得惨不忍睹的旅店里,仅剩的一张完好的桌子前,带着一抹无奈的笑容,细细地端详着手中这把连剑鞘也做得精致到毫无瑕疵的宝剑。右手食指的指腹上,留下了一道被剑划出的血口。 这把名叫“画冽”的剑,在剑谱上排名第一,人人都想要得到。建致微微皱了皱眉,眼角的几条皱纹显得更加清晰。他低估了这把天下第一剑的锋利程度,但岁月的磨练使得这张看上去并不苍老,反而依旧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显现出过多的惊讶。 身为同是天下第一的宗门的领袖,建致冷静的神色,沉着的反应,整齐的衣着,优雅的举止,都在展现着这位杨门宗主所应该具有的风范。不明实情的人一定不会相信,此刻坐在一地死人之中的建致,除了防身的气盾外,一点儿武功也不会。 恭敬的站在他身后的持剑之人,顾榕和南尹,才是杀人凶手。他们手中的“残逸”、“阙影”两把剑,分别排在剑谱上的第七和第八。 “多少人,为了它宁肯丢了自己的性命。也许这份对剑的痴情,我一生也不会懂。”建致深深的叹了口气,将画冽小心翼翼地插入剑鞘中,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忧愁之色。顾榕看了南尹一眼,紧了紧手中的残逸,刚想答话,耳边却响起一个干净清脆的声音,略带戏谑地说道:“大叔,既是不爱剑之人,为何不干脆把那把剑赠送于我?也好让它能物尽其用,不妄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南尹的脸色有些难看,四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他自诩自己的武功在这个国度已是少有对手,今日竟是没想到让人近身如此却毫无察觉,心下不禁对此人提高了警觉,即便他的声音听起来还像个孩子。 可等他看到那个孩子时,他已经出现在了建致身前的那张桌子上,调皮地横躺下,注视着建致和他手中的剑。 建致并没有慌乱,也没有赶紧将画冽藏起来,只是静静地望着这个大胆的男孩,从他稚气未脱的面容来看,也不过才十六七岁而已。 “好快的身手。”顾榕对南尹耳语道。 “只是你太慢罢了。”男孩微笑着看了顾榕一眼,正好对上他脸上有些错愕的表情,内心觉得此人在敌人面前表现的太真实,于是难以被人察觉地摇了摇头。 建致自然不会放过一个来路不明,不分敌友的陌生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的任何一个动作,他低头摸了摸画冽的剑鞘,对那男孩道:“顾榕手上的残逸,排名第七。” 挑眉打量了残逸一番,男孩并没有顾榕想象中的惊讶。他仍然保持着脸上的微笑,显得胸有成竹。他的笑容很干净,就像他的声音、他的容貌和他的眼睛一样,从中看不出任何欲望,也看不出建致在其他剑客眼中所看到的东西。 建致有些喜欢起这个男孩来。他似乎刚刚涉足江湖,才会显得如此单纯老实,但他对如何在别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始终保持着镇定很是擅长,甚至不逊于在这方面做得出类拔萃的杨建致。再加上他看上去天真的外貌,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孩子心里会有多深的城府。 建致知道,他心里不仅有,而且城府很深,从他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扫向沉默不语的南尹就可以看出来。建致阅人无数,很少有人会在与他交流时注意着南尹而不是武功看上去更高一些的顾榕。而那些少数注意着南尹的人,无一不是心机很重,老谋深算者,其中,自然也不乏卑鄙奸诈的小人。 对此,顾榕一直觉得不服气,曾经问过建致为什么。建致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少能猜透那些人注意着南尹时内心的想法。 南尹本就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秘密,能注意这样的秘密的人,理解为他的同类或许也不为过。 所以建致很讨厌遇到这样的人,甚至有些害怕。 但他肯定,一个孩子有如此心思,只可能与他的过去有关。而这些过去,逃不过爱恨情仇四个字。这四个字不可怕,反而很轻易地就能被利用,可建致从男孩的眼睛中看不出一点有关这四个字的痕迹。 建致越来越喜欢这个男孩了。 “你叫什么名字?”建致问。 “你想知道?”男孩坐直了身子,挑挑双眉。 “难道不能告诉我么?” 站在建致身后的南尹没有听他们的对话,而是将目光死死的锁定在男孩手中的那把剑上。剑客的直觉告诉他,那不仅是一把好剑,而且如果在剑谱上有排名,一定不会低于阙影。 剑谱上排名前十的剑,只有两把南尹不认识。一把是仅次于第一画冽的“寻欢”,另一把,是位居第三的“不醉”。 南尹微微皱了皱眉。 男孩很满意地看着南尹脸上变化着的表情,然后将目光重新移到建致身上,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像是小孩正朝别人炫耀着自己的宝贝一样。 他喜欢这个表情。不知道多少人在看到了这个表情,听完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后,轻蔑的笑两声,说是要教训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最后茫然的死在了他的剑下。 对于他来说,能帮助自己杀死别人的表情,就是好表情。可他没有察觉,在他露出那样一个可以用“幼稚”来形容的表情后,建致动了动他的手指。南尹和顾榕准确的捕捉到了这个细小的动作,握紧了手上的武器。 毕竟年少。建致心想。 “不是不能告诉你,而是目前为止,知道我名字的人……都死了。”男孩将手中的剑抱在了怀里,目光期待的等着建致的反应。 有不少人在不认识建致是谁的情况下对他说过这种话,而那些人的结局与轻视男孩的人一样。 可这次是个例外,建致觉得或许男孩没有撒谎,他与那些不自量力的人在吹嘘自己多么强大时的神情不同。反而有些像强大的人在谦虚自己如何不堪一击。 建致觉得有些荒唐,所以他的脸上没有出现男孩以为会看到的表情。 于是他继续说:“可我好像很喜欢你。你是为数不多的在听到我这番话后不说我自大的人。一般那些骂我自大的人本身就很自大,这说明你与他们不是一类,而是个值得交的朋友。所以凡事都有个例外,我愿意为你和你身后的两个有趣的家伙破这个例。不过……我有好几个名字,不知道你想要知道哪一个?又或是全都想知道。” 建致看着男孩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在自己人面前,他的面部表情还是很丰富的。 “既然如此,我当然是想全部知道!我可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那好!”男孩爽快的答应了,从桌子上翻下身来,在建致的对面坐下,顺势给自己倒了杯茶。那是整个旅店唯一剩下的杯子,顾榕即使已经口渴难耐了,也不敢就这样在建致面前大摇大摆的喝茶。他狠狠的瞪着一脸享受模样的男孩,却不得不在自家宗主面前憋住火气。 “我的名字很多,因为每种人叫我的方法都不一样。我的朋友叫我楚子辰,我的敌人叫我楚辰。不过这两个名字始终没有人有机会叫。只是知道我第三个名字的人,都死了。而且都死在第三个名字之下。” 南尹觉得他已经知道这个男孩所说的第三个名字是什么了。 “不醉……” 顾榕听到楚子辰和南尹同时说道。 “不醉!”建致手上的画冽,一下子掉落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不醉不是天下第一剑。可现在,在上一届剑封会的十大高手只剩两人独活的情况下,倘若有人问天下第一剑客是谁,没有人会回答除了不醉以外的名字。 建致重新捡起画冽,面色有些发白。顾榕站在侧面,很满意地欣赏着这很少很少能出现在自家上司脸上的神情。 不醉,这本来只是一把剑的名字。但一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名剑法超群的剑客。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甚至没有人看到过他的相貌,因为正如楚子辰所说,看到过他,知道他的名字的人,都已经死了。人们只知道他手上拿着一把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的剑,同时也是一把不该在江湖上出现过的剑。不醉十多年前被铸造时,他的铸造者召集来当时江湖上所有有名的剑客,但他们之中没有人可以将它从剑鞘中拔出来,也没有人知道这把剑真正的威力。若不是因排名剑谱与那位铸剑师是同一个人,前十的宝剑中甚至不会出现它的名字。 不醉是一把神秘的剑。因为神秘,才使人更加害怕。 所以,人们就用“不醉”来称呼那个同样神秘的剑客。 建致并不是为“不醉”二字而感到惊讶,他只是没想到这位已大有名气的神秘人,竟然如此年轻。这让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两个女儿都与他差不多大的事实。再完美的人也有软肋,建致也不例外。虽然他的软肋不是什么致命弱点,但顾榕非常喜欢别人,特别是杨建致的朋友在不小心触到了他的软肋时,他脸上难看的表情。 那就是年龄。对于看上去好像才刚刚三十的建致来说,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人说得很老。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调整了情绪,建致回到正题上。楚子辰口中的三个名字,让他越发觉得这个男孩很可爱。 “我们现在还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不如你就叫我‘子辰’好了。我的师傅也这样叫我。” “你有师傅?他是谁?” “师傅不告诉我他的名讳,他说怕告诉我了,以后我在外面闯什么祸,别人都去找他的麻烦。”楚子辰边说着,边无奈的耸了耸肩。“现在,你应该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我叫杨建致。” “杨建致?噢!原来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这回我可捡了个便宜,认识了你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你是长辈,不如我叫你杨叔叔好了。” 建致尽力保持着脸上已经有些僵硬的笑容。杨叔叔……他的确不能指望眼前这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叫他哥哥。 “那杨叔叔,”楚子辰凑到建致面前,狡猾地盯着他握紧的画冽。“是不是可以将这把剑让给晚辈?你不会武功,要了它也没用。而且你的手下那么厉害,也不缺一把好剑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楚子辰意味深长地看了南尹一眼。 “……况且,他已经有第二把武器了。” 在楚子辰挑衅的目光下,南尹的脸色突然冷了下去,若不是建致突然站起了身,正好挡住了楚子辰的视线,他会看到南尹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两道入鬓的剑眉下一双深邃的黑色眸子充满了杀气。 顾榕瞪了南尹一眼,使他在建致说话的同时冷静了下来。 “子辰,你是怎么发现他还有第二把武器的?”建致微笑的问着楚子辰,模样像极了一位慈祥的父亲,同时将双手背在身后,示意南尹将他的手从剑柄上拿下来。 没有人乐意看到自己的秘密被拆穿,特别是那种在关键时刻保命用的秘密竟轻而易举地就被一个少年识破。 楚子辰饶有兴趣地看着建致在他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坐下。这种感觉很熟悉,每个人在别人面前都会为自己戴上一张面具,而且竭尽所能地掩盖着这张面具下的嘴脸。虽然出道不过一年,但楚子辰已经看过太多这样的作秀,建致无疑是这其中非常成功的佼佼者,他的淡然与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可以使再假的事物看起来和真的一样。楚子辰发自内心的佩服他,就像他发自内心的喜欢楚子辰。楚子辰觉得在这位杨叔叔面前,自己要学习的东西似乎还有很多。 但再完美的伪装,都逃不过楚子辰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一个拥有更完美伪装的人不允许别人在自己面前撒谎,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的双眼在师傅的督促下苦练了十年后,的确能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东西。 楚子辰望向建致身后的南尹,他从知道了自己“不醉“的身份后,一直保持着警惕。“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不过……让我猜猜看,既然他是杨门宗主,能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的,应该只有杨门四大护卫了吧!” 南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对这位带给他太多惊喜的家伙感到任何的惊讶了。 顾榕有些庆幸自己只是个小有名气,“单纯善良”的护卫而已。 建致对能与这样一个高深莫测的人交锋感到很痛快…… 而楚子辰非常头疼。到现在他连画冽的剑鞘都没碰到过,反而说了一堆废话。 他一直谨记着师傅的教诲——在外人面前要少说话。有时候,那些处于金字塔顶尖位置的人,会因为你的一句废话而要了你的命。 在他们面前,生命是最廉价的。 楚子辰觉得这实在是有些危言耸听。毕竟能登上那顶峰的人,不仅要有高超的武艺,在武林中人心中,也要有不低的地位。一个人再强大,也无法打倒一群人。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既要得民心,又怎能滥杀无辜? “在下南尹。” 南尹的一个抱拳,一句回答,将楚子辰的思绪扯回了现实中。 “我是顾榕。”顾榕朝楚子辰咧嘴笑笑。 “我没听说过南尹南护卫是个左撇子,所以在你说出’不醉’的时候,不该把阙影换到右手上。再让我猜一猜,你的武器就在身上,体积应该不算很大,是匕首,还是飞刀?” 楚子辰顿了顿,在杨建致赞许的目光中又喝了一口茶。 “你比较擅长另一把武器,可连这把不擅长的,都是天下第八……可以想象,另一把绝不会比阙影差。” 抬起头,四目相对。 “我猜……是杳无音讯的天下第一刀,快不见影,动不闻声的‘留音’!” 南尹深吸一口气,与建致默契的一同笑了起来。顾榕瞪大一双眼睛看着他们,却还是被无视了。 顾榕看着手中的残逸,有种自取其辱的感觉。 或许这把剑在南尹手中才能更好的证明它的第七吧! 楚子辰也笑了,但笑得相比对面二位显得收敛了很多。 “真是有趣!这家到处是死人的旅店,现在却坐着三个第一呢!可惜我这个只是个虚名。在没有战胜津哲前辈前,不醉又企敢称天下第一?” “津哲?哼,那家伙现在该有五十了吧!”提到比自己还要年长的人时,建致总是不会掩饰心中的愉悦。“想要打败他可不容易。上次的剑封会,他可是拿着一把’破铜烂铁’,打败了拥有画冽的荣智。若不是那次失利使得荣智心灰意冷,这画冽也不会沦落市井,竟被这些小人觊觎。” “剑,在不同人的手中有着不同的威力。剑只是肉体,需要用剑的人给他们灵魂。” 楚子辰说这话时,双眼中闪烁着光芒。建致知道,那是只有真正爱剑的人,才会拥有的眼神。 “所以你需要画冽?” “不。下一次的剑封会还有四年,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只是觉得不醉太引人注目了,对我接下来的路不利。” “你是觉得排名第一的画冽没有第三的不醉有名?”顾榕皱着眉头插话道。 楚子辰愣了两秒,回道:“可我只认得不醉,不认得画冽……” 顾榕有种想用残逸捅楚子辰一剑的冲动。 “它是你的了。”建致将画冽随手扔给了楚子辰。“我等着四年后,可以在剑封会的最后一役上看到你的身影。到时候,我请你去京都杨门喝酒。” “那你可得多准备点。要知道,到时候你的客人可是‘不醉’这名字,绝对不是吹出来的。” 楚子辰拿起画冽,对建致感激地笑了笑,转身准备走时,却被他叫住了。 “还有一件事我想对你说。” “杨叔叔请讲。” “它的上一位主人,不在这满地的尸体中。是我放他走的。” “……我知道了,杨叔叔。” “我将它给了你,是希望你可以知道一个好的剑客不会一把好剑。从某种角度说,不醉不是一把好剑,倘若有一天你失去了它,还能拥有现在的成绩,那时,你离自己的目标也不远了。” 楚子辰认真的听着,没有答话。 “最后一个忠告,不要告诉别人你的姓,也不要想去知道别人的姓。子辰,也不妄你叫我一声’叔叔’,愿你好运。” “我会记着的。杨叔叔。” 楚子辰从那一次与杨建致初识后,一直相信着他是个好人。 特别是在知道了一些秘密后,更加坚信不移。江湖上,能如他一般善恶分明,公正无私的,恐怕再无一人了。 哪怕后来的他也做过错事…… 建致目送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目光中带着怜惜,又多了份惆怅。 “恩恩怨怨,轮回不休……” 南尹听到杨建致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阳光下那个在他心目中一直高大、可以为他抵挡一切的身影,突然间变得有些孤独与无助。 南尹抬头看着窗外。远方,蓝天与大地在夕阳的落山处连成了一条直线。 往事,如同泡沫般浮现在眼前。怀里的留音透过衣服传来了一丝凉意。眼角,不知为何竟有些湿润了。 恩恩怨怨,轮回不休…… 楚子辰,你能否结束,这些恩怨于下一代的传承? 正文 第二章 落雁剑法(一) 雨点稀稀沥沥地落在屋外的道路上,留下一个个无色的圆点,沾上这凡间的埃尘,然后从人们的视线中匆匆褪色。不多留一丝痕迹,不多留一点声音。 钧莫的家就在这片雨乡中。从儿时记事以来,头顶上的那片天空似乎从未有过放晴。温暖的阳光是曾经的奢侈,这是一块被雨所眷恋着的土地,在日月面前没有一点抗拒的接受着它的洗礼。 渐渐的,就在这不断的连绵细雨中,在内心失措的抵制下,他终究还是要成长为一名少年:拥有如雨一般温润文雅的性格、雨乡人特有的柔和的外貌、细嫩的皮肤以及一双永远带着怜悯与温柔的眸子。 时间久了,冲淡了钧莫对阳光的渴望,他发现自己慢慢爱上了这无休止的雨季。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雨滴,成了他平日里的一种消遣,而在雨中练剑,更是每日少不了的活动。 他喜欢鼻尖停留着泥土被雨水冲刷后留下的清香,他喜欢衣服沾上雨水后传给肌肤的阵阵凉意,他喜欢妹妹用双手接着雨水时开心的笑容。 而现在,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他将要与这片雨乡道别,踏上未知的征程,期盼无期的再会。 他站在雨里,与它作……可能是最后的亲昵。 但在他心中,雨乡之外才是真正的世界。他不会因为一份依恋,将自己的人生埋葬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他已经十九岁了,体内的血液开始燃烧起沉睡的斗志,他要用实力去挥霍青春,如诠释属于钧莫的年少轻狂。 所以,此刻这位雨乡少年的眼中,多了些以前从未有过的东西。 “二少爷。” 背已经有些陀了的老管家撑着一把油纸伞,一脸慈祥的来到钧莫身后,将手中的伞柄朝他靠去,隔绝了他,与雨。 “夫人找你,希望你快点过去。” “知道了。” 钧莫应了一声,随着老管家缓慢,却很稳健的步伐,穿过“槿府”的前花园,在前厅站稳了身子。 收好伞,老管家朝着坐在上座上的一位老人和一名穿戴朴素的妇人微微鞠了一躬后,默默地退了下去。 屋子里突然很安静,静得耳边屋檐的滴水声格外清晰。钧莫站得笔直,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向长辈行礼,而是等待着自己的母亲与外公最后的嘱托。 槿雪看着桌子上摆放着的一只红木制作的长盒,心里不自觉的一阵叹息。槿寻自是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从她的丈夫,曾经大陆上最有名的铸剑师——歌,和她的大儿子不幸惨死在别人剑下以后,槿雪一个人费劲千辛将钧莫以及他的妹妹柯铭抚养长大。她将自己的青春给了歌,换来的却是十九年日夜在眼泪中思念,在思念中挣扎的日子。槿寻心疼的将她眼角几条清晰的皱眉看在眼里。岁月无情,这个女人在岁月面前已经为爱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他能原谅她所有的自私,那是上天对她的补偿。 槿寻想,钧莫也会原谅的。 钧莫是她这一生最完美的作品,又或是说钧莫是一件最完美的工具——槿雪用来为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报仇的工具。十九年了,现在,该是这件工具去寻觅猎物的时候。 槿寻小心翼翼的打开那只红木盒,盒子里静静的躺着一把剑。这是歌生前最后的作品,这也是他留给妻子为自己报仇的唯一机会。 剑谱第二,为克制不醉所造的“寻欢”。 寻欢被槿寻握在手中,他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唤了一声“钧莫”的名字。 寻欢拿到钧莫面前时,他第一次对一件兵器产生了亲切的感觉。那感觉,就好像重新得到了本就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一般。似乎冥冥中早已注定,他就是寻欢的主人。 钧莫的目光定格在了寻欢上,他动作机械地接过这把剑,将已沉睡了十多年的它从剑鞘中拔了出来,出神的看着。寻欢的剑身向外散发出一种轻柔的银光,顺着钧莫的手,渐渐笼罩了他的整个身子。槿寻惊讶的与槿雪对视了一眼,他甚至亲眼目睹过画冽出鞘,也未出现如此神奇的景象。 “当真是天下第二啊!这把剑从铸造至今也不过才区区十几年,竟也有画冽沉淀了几百年的剑气。” 槿寻喃喃道,自顾自的作出了一番解释。 他似乎忘记了,剑气,永远都是用来杀人或保护剑的主人不被人杀的。 “外公,它是把什么剑?” 当银光退散后,钧莫收起了寻欢,问道。 “这把剑,是你的父亲铸造的。当年他在铸造完这把剑后,列了一份剑谱,画冽排在第一,不醉排在第三。”槿雪站起身,走到了钧莫面前。 “不醉?就是杀死父亲的那把剑?它既然排在第三,那谁在第二?” “就是它!寻欢。” 槿雪细长的双眉下,是一对充满着仇恨的眼睛。她狠狠的咬重了“寻欢”二字。那是她活下去的希望与动力。 她仿佛能看到,钧莫将寻欢刺进十九年前,夺走不醉的那个人的身体中。 眼前只剩下一片腥红,一片被人生所有丑恶所浸透的腥红。 “这把剑,是世界上不醉的唯一克星。”槿雪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剑,不过只是一把凡铁而已,哪来相克的道理?”钧莫不解的皱了皱眉。槿寻回答他道:“这是你父亲所说,我们也不知道其中的秘密,但我相信你父亲这么说,一定有他的理由。” “钧莫,拿着这把寻欢,走出雨乡,去为你的父亲报仇吧!我和你的外公,在这里等着你回来。”槿雪拍了拍钧莫的肩膀,他也是第一次在心里有一种沉重的感觉,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画面,丝毫不像是一位母亲在与自己的儿子作最后的诀别,反而像是一位被培养多年的杀人,被赋予自己唯一的任务。 钧莫知道,这就是他的命运,是他在这片雨乡的结局。他突然觉得有些可惜,但并不是为自己感到可惜,而是为手中的宝剑。他可惜像寻欢这样的一把名剑,竟是为了复仇而生,为了复仇而存在。 他却无法从刚刚的银光中感受到仇恨,与之恰恰相反,银光给了他从未有过的疼爱与轻抚。他想,也许自己的父亲铸造它,并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拿着它去找别人寻仇吧! 钧莫没有说什么,转身退了下去。他忽然对自己的母亲与外公感到深深的厌恶。他想逃开这里,逃得越远越好。 天下,总有一天,天下会记住“钧莫”这个名字,将他与寻欢写在一起。 但绝不是,以一名复仇者的身份。 “哥哥,你说我们还会回来吗?” 柯铭牵着钧莫的手,相倚在一辆马车前,他们视线的焦点处,是陪伴了他们整个童年的那所古宅。风雨在古宅的四壁上留下了太多岁月的痕迹,它一点一点侵蚀着这座房子曾经的光辉,却侵蚀不了埋藏在人们心中的仇与恨。 钧莫紧紧地握住了妹妹的手,似乎生怕失去了她一样。这个比他小了三岁的女孩,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能给他亲情的人了吧。 这个世上总有太多的事情给了我们牵绊,总有太多的牵绊让我们难以左右,总有太多的左右注定了我们的命运。 钧莫仿佛从天边最后一缕绚烂的晚霞中,看到了他和柯铭的结局。 或好或坏,或喜或悲,都不过为你,为爱。 “柯铭,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出来?” “因为我不想留在那里啊!妈妈根本顾不上管我,她有小弟弟要照顾呢!”柯铭撅着嘴,低头用另一只玩弄着自己柔顺乌黑的长发,回答不禁意间就脱口而出了。 马上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柯铭眨巴着一双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自己的哥哥。 “小弟弟?什么小弟弟?” “这个,本来妈妈一直不许我告诉你的!其实我们还有个弟弟呢!妈妈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才懒得管我们。甚至都不让你知道。” 柯铭有时候也蛮佩服自己母亲的,像这种事情竟然能瞒住这么久。 稍稍瞥了钧莫一眼。 或许,是因为这个木头天天只知道练剑的缘故吧! 钧莫突然有种释然的感觉。不是意想中的失落、沮丧、或是嫉妒,而是一种深深的释然。因为那位小弟弟的存在,他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的作用,连心中最后一点留恋也被击碎了。 当一个人心中再无留恋时,也不会产生失落、沮丧、或是嫉妒了。 钧莫觉得,人生的一切,比戏剧,还要戏剧。 而每个人,都只有属于自己的唯一角色。 “我们,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溺爱地摸了模柯铭的头,钧莫看着地面上的雨渍,自嘲地笑了两声。 他终于明白,学习一万条做人的道理,不如真正去做一回人。 因为一百个人,有一百种做人的方式。 “哥哥,你要去找那个拿着’不醉’的人报仇吗?”柯铭拽着钧莫的衣角,好奇地打量着他手中的寻欢。 “为什么要去找他?”钧莫反问。 “因为他害死了爸爸呀!” “冤冤相报何时了?人的一生,不过区区几十年光阴。有何苦拿它浸泡在仇恨之中?倒不如做些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那哥哥你准备去哪里呀?” 握紧寻欢,钧莫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作为一名剑客,最高的目标当然是要在剑封会上,拿到天下第一的称号!” “用它?”柯铭指了指寻欢。 “一定用它。这把剑,给我一种至亲之人的感觉。从今天起,我不会让它离开我的。“钧莫的双眼中,满是自信。柯铭朝他树了树大拇指,夸赞道:“我哥哥想要做的事,肯定能做到!” “上车吧!” 钧莫只是笑了笑,扶着柯铭坐进马车里,吩咐马夫可以出发了。 掀开帘子,从脚下不断掠过的大地上,甚至不给他们的远行留下一丝轨迹。 倘若这块地还有值得我思念的东西,那就是这雨吧! 摇晃着行驶在月色之下的马车里,钧莫抱着熟睡过去的柯铭,心想。 正文 第二章 落雁剑法(二) 【轩州城】 轩州是云夏国除了京都之外最繁华的城市,同时轩州也是云夏最重要的交通枢纽。每日,有成百上千的外地人纷拥而至。有的是来这里做生意,期望闯出自己的一片天空来;有的是来这里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有的是来这里寻人或是打探消息,只要你有足够的钱,甚至能知晓皇宫中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然还有的,纯粹只是途经此地,闲着没事便停留了几日。 比如说楚子辰。 他特意换了一身白色的衣衫,将画冽丢在了旅店的客房里,手上只拿着一把同是白色的扇子,腰间还坠着一块淡绿色的宝玉。乍一看上去,还真有点知识渊博的贵族公子的模样。 楚子辰觉得这样比拿着两把看上去就非常厉害的剑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要低调的多。虽然他现在也很厉害,但轩州城里绝对不乏深藏不露的高手。如果不小心在这种管制森严的地方给自己惹上了不小的麻烦,他可就得去国王家的地下室里做客了。 总不会有人对一个文弱的书生动手。楚子辰得意地想。但是很明显,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名书生也绝对不可能像他一样在房子的屋顶上睡觉。 伸伸懒腰,楚子辰无趣地看着脚下神色匆匆的人们赶集似地穿梭在大街小巷里。这就是轩州的节奏,很快,让很多抱着一线希望来求生的人们无法适应。但它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改变。如果谁适应不了,就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被这座好像永远不会停下的城市淘汰。而一顾抱怨的人,只会被其他人甩得越来越远。 世道自然是残酷的。每年不知会有多少人饿死在轩州城内。可国王不会为了饿死的那些人,将没有饿死的抛在一边。 楚子辰觉得那些人——无论是死了的,或是活着的,都值得同情。可他们不可怜,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对每个人都公平,所以没有谁是可怜的,也千万不要觉得谁可怜。 他的师傅教他,如果你去可怜别人,也许下一次就轮到别人可怜你了。 即使这样,还是会不断有人渴望能来到这座城市。 人类很荒唐。楚子辰叹了口气。但并不可笑。 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其他生物对于这个世界的主宰,没有取笑的资格。 于是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楚子辰无疑是个另类的存在。 但无论多么另类的存在,人总归还是人。楚子辰也有自己的烦恼。而这烦恼对于他的重要性,丝毫不逊于那些忙碌的人。 不醉不是一把普通的剑。 楚子辰从拔出它的那一天起就很清楚。不清楚的是,不醉究竟是正还是邪。 不醉不单单只是一把武器,它有自己的思想。楚子辰甚至连一套完整的剑法都没有学过,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去学,不醉可以控制他的身体,又或是说不醉与楚子辰已是一个整体,密不可分的整体。 只有楚子辰能使用不醉,不醉也可以给他力量,打败弱于不醉的敌人的力量。 可同时,不醉嗜血。血腥会使不醉越来越强,也会使楚子辰越来越强。不断的杀戮甚至可以将不醉的力量推上巅峰,普通人所达不到的巅峰。 楚子辰曾亲眼看见,流在不醉剑身上的血迹,缓缓地集中向一块嵌在剑柄上的红色十字宝石里,被宝石所吸收。 吸收的血液越多,宝石的红色越浓,并逐渐向血色靠近。 楚子辰觉得他很害怕。 坐在那间满是死人的旅店里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不醉的躁动。那是种对血的渴望,那种狂躁的渴望使得楚子辰越来越难控制它。 总有一天,不醉可以摆脱对人类的依赖。到时候,楚子辰将会一无所有。 建致说的对。只有在失去了不醉后,他才可能真正的变强。他必须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他需要画冽,需要比不醉更强的武器。 他有些迷茫的看着还没有留下多少伤痕的双手。他不喜欢血。甚至有时候,血的味道会让他作呕。他无法相信自己的双手已经沾上了 那么多人的鲜血。这让他开始对自己也产生了厌恶。他一直都在逃避着什么,却怎么也逃避不了。 要想生存下去,就要学会残忍。楚子辰承认他并不善良,可也做不到残忍。 他的心里有太多的感情,还未曾被世间的丑恶所污染的感情。这让他有太多的东西放不下,包括愈发显现魔性的不醉。他只是希望这句话是错的,不残忍的人,也可以生存。 偶尔,路上的行人中,会有一两位停下脚步抬起头,忧郁的目光正好与楚子辰相对。 我知道,你们和我一样,都想停下来。 最好还是不要吧!如果真的停下来了,也许那就是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 所以那一两位行人,只作了短暂的停留,又匆匆离去。 楚子辰烦躁的摇了摇脑袋。他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不喜欢想太多今后的打算。所以他仗着不醉,到处挑战武林高手,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闯出了个“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 至于以后故事会如何发展,现在的他也无法左右,倒不如干脆不管,让它顺其自然,为自己落得个轻松。 人生不就几十年么?大不了我少活个几年!只要现在高兴了,管它那么多呢! 深呼了一口气,楚子辰用力地收起折扇。探出脑袋朝脚下望去。说来也巧,就在那时,一个身影抱着一个包裹,鬼鬼祟祟地从楚子辰住下的那间旅店里走了出去。 “我还真没看过盗窃也能干得如此光明正大的人!”楚子辰一脸得意的笑容,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了那个身影身边,并像兄弟似的拍了拍他的肩。 或许是轩州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又或许这么一点小小的动静已经无法触动人们麻木的神经,周围的路人依旧走着自己的路,连瞥一眼,也嫌累。 可那位被楚子辰突然一惊的人,显然没有准备,张口就一声惨叫,面色乍白。 楚子辰赶紧上去捂住了他的嘴。 “嘿!我说有你这样的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把你怎样了呢!明明是你偷了东西,我才是受害者!我还没叫抓贼呢!” “谁说我偷你的东西啦!”那人推开了楚子辰,楚子辰仔细瞧瞧他,大概也才二十出头的样子。面貌倒是比较英俊,带着一股正气,不像是什么坏人。 “没偷我的东西?那你不白白跟踪我到轩州?而且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根本不给那人反抗的机会,楚子辰一把夺过他怀中的包裹,打开一看,果然是画冽。 “我叫忘尘,这把剑,本来就是我得到的!不算偷!”忘尘急了,伸手去抢,却被楚子辰巧妙地躲过了。 “看你比我还大,原来一点武功都不会呀!不知道杨叔叔为什么要放了你……感觉就跟一不懂事的小孩似的。” “废话少说!把剑还来!” 楚子辰任他折腾,就是没有还剑的意思。要让他把“画冽”还给一个连武功都不会的人,他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看在杨叔叔的面子上,我也不难为你了。我劝你最好还是走吧!就算我把这把剑给你了,对你也没有什么用的!” “为什么?”忘尘不解地看着楚子辰。 “就这!”楚子辰不耐烦的将“画冽”从剑鞘中抽了出来,在忘尘面前晃了晃。“除了外面做得好一些,剑做得锋利一些,它有什么优点了?亏我最初还真以为是画冽,浪费那么长时间才骗到了手!” 忘尘瞪大了自己的双眼,盯着楚子辰手中的“画冽”,有种想把它丢进火炉里熔了的冲动。 “你的意思是……它根本不是传说中的画冽?” 楚子辰点点头。随口说道:“在普通剑一类,也能算的上数一数二的了…… 高仿品!……没错!” “高仿品……”忘尘嘴角抽搐。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高仿品”啊…… 正文 第二章 落雁剑法(三) “既然这不是真的,那你就干脆还给我了吧!也不妄我煞费苦心地将它弄到手。”忘尘一个虎扑过去,死死地抱住楚子辰的胳膊,滋牙咧嘴地想要掰开楚子辰的五指,却徒劳无功。楚子辰一脸坏笑地瞧着他折腾,也不阻止,反而兴致十足。 “你是不知道,不把它给你也是为了你好。你想想,画冽在剑界何等地位?你一个连武功都不会的年轻人拿着它到处炫耀,最后的结果,能保个全尸就很不错了!” 忘尘听着觉得也还有些道理,便停了下来,后又想想,感觉不对,趁着楚子辰没注意,竟一把夺过了“画冽”,拔腿就跑。楚子辰眼急手快,抓住了他的领口,硬是将他扯到了自己面前。 “你就那么想死?”楚子辰很不解。 “你,你是骗我的吧!你怎么知道这把剑是假的?分明是想把我骗走了,好一个人独吞!”忘尘狠狠地瞪了楚子辰一眼,当画冽是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一点儿也不担心衣服会被它划几道口子。 “哼!没想到你还挺会分析的! “是个读书人吧!只可惜你分析错了。”楚子辰不费吹灰之力地重又夺回“画冽”,用手指轻轻地在它的剑身上擦过。“真正的画冽,剑身有流水纹,自带剑气,且是一把至寒之剑。拔剑出鞘,寒气袭人。哪是这把凡铁能比的!而且,我劝你要偷,还不如将那剑鞘偷去。它的做工已能以假乱真,说不定能多换几个钱。” “画冽那么厉害!那还是剑吗?”听楚子辰这么一说,忘尘将信将疑。 “你当天下第一剑是吹出来的!那可是经过时间沉淀的!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也会打剑的主意?”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忘尘拍掉楚子辰的手,理理衣服,一下子不知道该往哪去了。 “诶,你是哪来的?要到哪里去?看我们顺不顺路,正好做个伴。”楚子辰见他发呆,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忘尘回过神来,双眼中略带伤感的看向头顶无际的天空。 “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去……天地之大,却无法不给我一个安身之所。 楚子辰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这幅模样。心里揣测着这个叫做“忘尘”的人,或许心中有太多的痛不可以对别人说,才会有那样泛着光的眼神,说出那样绝望的话来。 “每个人都有目标的,有了目标就有了方向,你的呢?” “京都!”似是被楚子辰的一句话点醒了,他突然坚定地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目光,也迅速的被仇恨所占据。 楚子辰讨厌那样逼人的目光,但他不讨厌露出那样目光的人。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仇恨而死,或为仇恨而活。我们的过去侵蚀了我们的一切,从不给现在和未来多留一点空隙。也不给那些像忘尘、槿雪这样的人多留一点空隙。 因为空隙留了,他们也看不见。 如果现在要楚子辰说他所恨的东西或人,大概就是“恨”本身了吧! “京都。”忘尘又重复了一遍。“我的目标在那里。无论有多难,有多苦,我都要到那里去,哪怕要与他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我,本就是为了这而生。” “每个人都只是为了自己而生的。”楚子辰小声喃喃道。“说出这种话的人,不过是在为自己所做的事找一个借口罢了。” 他不知道忘尘有没有听到这句话,两人都沉默地并肩走着,朝一个未知的方向前行。他们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未来似乎离这两位年轻人很遥远,可望而不可及。 楚子辰首先打破了寂静。他对忘尘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祝你可以完成目标。我觉得那似乎不是一件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我希望有一天京都可以不再是你的目标,那里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不算什么好地方。”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没有事物可以动摇我的决心。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 “至于吗?依我看不过是家仇而已吧!究竟有什么,可以将世人沦落到如此地步?” “你不会懂的。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没有经历过的太多,所以有太多的感情难以体会。我也希望你一辈子都不会体会到。可正如你所说的,京都对于普通人来说不是什么好地方;京都里的秘密,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忘尘突然停住了脚步,微眯双眼,紧紧盯着楚子辰一双干净的眸子。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仿佛能动穿他所有的心思一般。 忘尘比楚子辰高一些,楚子辰不得不仰起头来迎接忘尘的咄咄逼人的目光。 “你呢?你的目标是什么?”忘尘问道。 “我没有目标。”楚子辰不假思索地回答。 忘尘的脸色阴沉了下去,他一甩衣袖,转过身去,以侧脸对着楚子辰。 “是你自己说的,所有人都有目标。” 楚子辰镇定地说道:“那我错了。这世上只会有一种人没有目标。这种人不曾有过爱、恨、利、权和欲。他们不需要目标。今生我唯一的愿望,是想逍遥一世,不妄人间百年。” “那样的人太少,那样的人生也太乏味了。是个男子汉就该去闯一闯。” “所以现在你看到我现在这里呀!我不指望自己能闯出什么名堂,只是拿它来消磨消磨时间吧!顺便逗弄逗弄一个想偷剑的小贼,给人生加点味啊!”楚子辰无耸了耸肩。忘尘转过头来看到他无奈的表情,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那我这个小贼现在就赖上你了!我们一起去京都如何?” “好是好,但在那之前,得先把这个假货给当了!我的口袋眼看就快空了呢!还真是白为它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正文 第二章 落雁剑法(四) 【龙行站】 从轩州通往京都的所有要道上,绝对再找不出一家旅站拥有龙行站这样巨大的规模。 “你怎么又来了?”伙计不耐烦的用肩上的毛巾驱赶着一位蹲在旅站角落里喝酒的老人。从他花白且凌乱的头发、浑身脏兮兮的衣着和伙计厌恶的神情来看,这似乎是一位啫酒如命却又没钱买酒的老乞丐。 “今日个有钱,今日个有钱。”老人不断地念叨着这句话,右手缓慢的伸进怀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掏出几块铜钱,一个一个地数给了伙计。 伙计掂量掂量手中的铜钱,心想不知道这老家伙又从哪里骗来了些钱,也就懒得再管他,任他坐在角落里享受着手中的浊酒了。 “伙计!” 坐在不远处的一位虬髯大汉一拍桌子大吼一声,震得桌上碗碟一阵乱跳。 “客人有何吩咐?”伙计立马笑嘻嘻地来到他身边,拿着毛巾擦拭着洒到桌子上的酒滴。 “你这旅站,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那里那个乞丐,看着他本大爷就吃不下去饭!你说该怎么办?” 大汉两眼一瞪,吓得伙计直哆嗦。 “大爷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大汉看了不断陪笑的伙计一眼,将一块银币扔在了桌子上,提高了嗓门对伙计说:“这钱你去拿给那老不死的,就当我好心买了他的位置!”那架势,看上去似乎生怕旅站里的其他人听不见似的。 伙计有些为难的走到老人面前,见他仍是悠闲自在地喝着酒,仿佛刚刚大汉口中的“老不死”指的是别人一样。伙计想想虽然这老家伙经常佘账,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可大家也都熟悉,见他被人看扁,还是有些不忍心。 “你就拿着这钱,去别家喝酒吧!”伙计将银币塞进老人手里。老人抬起头来看看他,又看看一旁的大汉,扶着墙壁缓慢地站了起来,将酒壶塞到伙计怀里,一摇一晃地朝大汉走去。 “一银币?” 老人坐在了桌上,学着大汉的样子,将那枚银币仍到了他的面前,傻乎乎地笑着摇头:“太少了。” 虬髯大汉轻蔑地哼了一声,回道:“太少了?我看你这种败类,一铜币都多了。” “你这晚辈,口气倒不小。” 老人没有丝毫的恐惧,他环顾了下四周,大家的视线全都聚集在这边,等着一场好戏。 “我解朝对这出来打拼的人都是这般口气,除非你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杨建致。但我看,杨宗主最注意仪表,不会像你这般邋遢吧!” “杨建致听到这话,会发大火的!他可比我小十几岁。”老人轻声喃喃。周围有人惊呼道:“遁风刀解朝!” 几位本想出手助老人一把的看客,在听到这几个字后,纷纷收起了武器。 解朝,天下第三宗玄宗的两位长老之一。他的遁风刀重达30斤,刀法以狠毒闻名。仗着名门正派的头衔,与敌人对战时,从不留活口。江湖上名气虽高,却人人畏惧,又因此人自恃过大,没有什么人愿意与他处得太近。 “遁风刀是什么玩意?” 一根筷子随着一声乖张的挑衅,卷着阵阵旋气飞来,直直地插进离解朝左手放的位置只有一寸的桌面里。一位书生打扮的白衣少年,踏着诡异的步法,嬉笑随意地挡在老人与解朝之间。 [3/7] 解朝也看不透这位少年的步法出自何门何宗,只觉他看上去身轻如燕,似被那筷子所带的旋风吹来一般。 “你是什么人?”解朝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抓起一只盛满着清酒的碗,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少年与老人对视一眼,手中的白扇突然刺向解朝,轻轻一扫,便将解朝手中的酒碗打翻在地。 众人皆咽了口唾沫,少年却顽劣不恭地大笑起来。 “妈妈没教过你,向别人请教的时候要有礼貌吗?” 解朝瞪大了双眼,额上青筋爆起,低吼道:“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少年突然收敛了笑容,面色阴沉下去,回敬道:“我不管你是谁,敢在我面前直呼杨叔叔的名讳,就该出手教训!” 解朝听了这话,冷哼一声:“原来是杨门的人。你听好,我可是玄宗二长老解朝!今日便要拿下你这无知小辈,到杨建致面前讨个说法。” 正文 第二章 落雁剑法(五) 说罢,他另一手已抄起大刀,猛地一站,连长板凳也掀翻在了地上,举刀朝少年砍来,力道之大,已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住的了。 身为“正人君子”,本不该对一名晚辈出如此狠手,但解朝被少年两三句话激怒,此刻为了脸面,也管不了许多,甚至连招式也没用上,只想以最简单的方法要了少年的命。 少年丝毫不畏惧地迎上解朝满是杀气的目光,紧蹙的浓眉下,双眼紧紧盯着砍来的刀刃。这在旁人眼里速度极快的一砍,在少年看来实在是慢得很。他不慌不忙地拿着白扇去挡,两者相撞,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定在了半空中。 解朝不可思议地看着少年手中的扇子非但没断,甚至连一道裂痕也没留下。自己明明是用尽全力,少年看上去却很轻松。 这完全以力量相拼的一招,被少年简单地化解了,他却不打算就此完结,手腕一转,借解朝施来的蛮力,将遁风刀横空斩断,一半的刀刃旋转着飞了出去。 解朝脸色铁青。 “小孩子不能太莽撞了!”老人也故意提高了音调,端起桌子上的一只碗,将其中的酒朝飞出去的刀刃抛去。酒滴如一条银链般撞向那把眼看着飞向一位吓呆了的中年男子的刀刃,硬生生地改变了它的运动轨迹。 解朝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不是杨门的人。你也没机会去找杨门的麻烦了。”少年双手环胸,厌恶地瞥了解朝一眼,在大家呆滞的目光中,缓缓走向旅站的一处角落。老人依旧傻笑着,几步窜到他身前,说要讨几杯酒喝。 解朝回过神来,突然举起手中剩下的半截遁风刀,趁人不备地冲向少年。说时迟,那时快,走在前面的老者一个转身,抽出一把正好摆在他手边一张木桌上的长剑,纵身一跃,脚尖在少年肩上轻点,双手抓着长剑高举过头顶,也没用什么花哨的招式,只是朝着解朝一个一字斩,汹涌的剑气从长剑的剑身上如海浪般喷出,在空中留下一个巨大的半月幻影。人们眼前顿时散开一片血雾,解朝的身子被掀翻过去,连旅站的墙壁上也被划开了一道长口。 少年第一次领略了剑气的威力。刚刚那老人的一踩,力道雄浑,若不是少年根基稳,恐怕会立马跌坐到地上。 忘尘整个都看傻了。若非亲眼所见,他是不会相信一把普普通通的扇子竟能斩断一把名刀。 “唉~”楚子辰风轻云淡地拍了拍老人留下的一块漆黑的脚印。“下次我再也不穿白衣服了!” “敢问前辈大名?” 一位在武功上有些成就的男子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请教道。 “不醉。”楚子辰笑嘻嘻的回答。 旁观者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鬼!他问前辈的!你算是前辈吗?抢我的风头!”老人狠狠地敲了楚子辰的脑袋一下,转身也是笑嘻嘻地回答那人:“我叫荣智。” 与解朝同行的玄宗弟子晕过去了。 龙行站那个天天与这位天下第二打交道的伙计也晕过去了。 只不过一个是吓的,一个是激动的。 “噢~你就是那个被津哲前辈打得失魂落魄的……” 楚子辰还没来得及说完,又被敲了脑袋。荣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朝屋外拽去。 “小伙计,这修屋子的钱就记在杨建致杨大宗主的头上!至于那位长老的尸体,你派人给玄宗送去,说他们要是想报仇,我江荣智随时奉陪!” “喂~忘尘救我!”楚子辰被拽得一路小跑,哭丧着脸求救道。荣智瞪了他一眼,说:“叫什么叫!我看你是个好苗子,又为我出了口气,就收你为徒了!从今天起,我亲自教你落雁剑法。” “可以顺便也教我一个吗!”忘尘跟在后面喊道。 正文 第三章 无名之剑(一) 【玄宗】 “江荣智他欺人太甚!明知解朝是我玄宗二长老,还敢无缘无故将他杀死!这分明就是与我玄宗作对!” 玄宗大长老,“碎石掌”敬涵一巴掌拍在玄宗宗主连旭花费巨金从邻国购进的锦木长桌上,直震得桌上茶杯一阵晃荡。连旭坐在他对面,以手扶额,双眉紧蹙。 “爸爸!就算影宗还在,我玄宗怎么说也算个天下第三,怎能任他一个小小的剑客欺负!这江荣智竟敢仗着杨门来瞧不起我们,我们也不绝不能让着他!玄宗隐迹多年,再不出出风头,就要给世人所忘了!”连旭的独生子连雨泽站在自己父亲身旁,义愤填膺地挥了挥拳头。 “隐迹多年……”连旭端起茶杯,放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叹息道:“玄宗隐迹多年,这世道也不再是当年的世道了。本以为自从槿寻退出江湖,天傲前辈不寻踪迹,建致武功尽失后,世上便再无英雄,可怎想这十几年后,我玄宗二长老的武器,竟被一个刚出刀的晚辈用一把扇子折断,还被人一剑结果了性命……玄宗,当真落寞了么?” 雨泽看了敬涵一眼,觉得自己父亲所言有些道理,也不再像刚刚那般莽撞。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是我们丢了世界,还是世界丢了我们哪!”连旭将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雨泽看着洒在锦木桌面上的茶水,目光中满是不服。 “爸爸,江荣智年纪已经大了,纵使他再猖狂,也不是岁月的对手。而那自称’不醉’之人手中的扇子,定是什么神兵利器,否则怎能折断遁风刀?这也不能说明他武功有多高。待再过几年,孩儿出师之日,定要去找他一较高下,替解叔叔报仇!也替我玄宗雪耻!” 连旭抬头,怜爱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这孩子仗着生来带些习武的天分,跟着敬涵苦练剑法,从小就嚷嚷着要在剑封会上一战成名。此时他刚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之时,那一番豪言壮语,虽听上去有些年少轻狂,却让连旭倍感欣慰,不自觉得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像他一样。 或许沉默了太久的玄宗,就需要这样的豪情来激发弟子们已经麻木了的心与潜能吧! “雨泽。” 轻轻唤了声儿子的名字,连旭说道:“我不希望你以后总是想着要找这个报仇,找那个报仇。我只想让你接替我,坐了这玄宗宗主的位置,苦心经营,将玄宗发扬光大。就算做不了天下第二宗,也绝不能丢了我们第三的位子,丢了玄宗这最后几百弟子的脸。” 往事,又轻易地占去了连旭的脑海,他的语气低沉了下去,眼中满是落寞、不甘与无可奈何。“想我玄宗当年在你爷爷手上时,与天傲前辈一起,血洗了影宗。那时玄宗是何等风光,可后来天傲前辈不知所踪,你爷爷不幸被杀,武林扬言影宗消失的十八祭要来找玄宗寻仇。我没用,不知所措,只能选择隐世,使宗门落得如今地步。虽在世上威严不减,实力却要逊于第四的七星宗,更不说杨门了。” 雨泽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明白当年父亲心中的痛苦。爷爷逝世,玄宗顿时失去了主心骨,父亲的号召力不够,宗门有实力的长老多不愿听他调遣。偏又在这时,传出影宗复生的消息,为保住爷爷苦苦创立的宗门,父亲除了逃避,也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 可如今不同。玄宗弟子忍辱负重,潜心练武,除了一向张扬、自恃过大的解朝爱在外显摆,大家具是不抛头露面,让外人轻视玄宗。好为以后复出时的昂首挺胸作铺垫。 四年,还有四年。四年后的剑封会,雨泽不仅要向天下证明自己,还要向天下证明玄宗! 连旭将连雨泽眼中难以掩饰的愤怒与求胜心尽收眼底。 将光复宗门如此重大的责任,交给尚未成熟的儿子,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世间险恶,他又怎愿让自己的儿子深陷其中?况且那些老谋深算的前辈,又岂是年轻人仅凭武力就能打败的? 可再看看自己。门人被杀,内心却是惊不起一点波澜。是最后那点热情,已被时间狠心的消磨殆尽了吧! 自己这样,只会让宗门越来越颓败,再不会如从前那样登上武林的高峰。 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那个报信人口中,一把折扇打断了遁风刀的少年。或许,如今的世界,已属于那些年轻人了。 是啊!曾经是天傲、津哲、荣智的天下;曾经是建致、歌、连旭的天下。 该是轮到年轻人们来创造属于他们的辉煌了…… 十年一次的剑封会。十年,便是一个新的时代。 正文 第三章 无名之剑(二) 【碎林】 一条碎石随意铺成的小路,隔绝了城市的喧嚣与野外的安宁,蜿蜒地曲折向幽幽竹林深处,在若隐若现的薄雾中,失了尽头。 四周很是清冷,簌簌声响描摹着匆匆走过的风。似是刚刚雨过,湿润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将这无形之画通通融入竹叶的滴翠,与那隐于一片嫩绿中的竹屋,互相映衬出一幅天成的画卷。 忘尘从未如此地感叹,一处平平凡凡的风景,竟能打动那颗只沉沦于爱恨善恶的心。 一直,他都以为京都是云夏国最繁华的地方,他的眼,也一直被那些纵横的框架与高大的建筑所占据。自然,对他来说像一个离得太远的梦。 也只能成为梦。因为他,不该有时间与心情在山水之间流连。 忘尘的眼帘里,只需要三种颜色:黑、白,和红。红到似血。那是恨的成就。 他就是这样长大的。带着对京都的憎恶与敬仰长大了;不带对世间万物的亲近或喜爱长大了。 “很美吧!”荣智灌下一口从楚子辰那里骗来的佳酿,得意地对忘尘说。“这里叫碎林,我这些年一直隐居在这里,没人打扰,清净自在的很!” 忘尘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划过淡淡的失落。倘若今生余下的年头,就像荣智前辈一样,无忧无虑的住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再不问天下归谁,该是何等的逍遥? 他第一次有了放弃的想法,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随即便摇摇头,企图将这荒谬的想法甩出脑袋。在他还没有完成那项使命之前,是不可以有什么使他退却的。 因为背负的血债太重了,牢牢地压在他的肩头,逃避不了。 “这么美的地方,又为何叫碎林呢?” 他默默地注视着远方,为这浓厚的绿,渲染出凄凉的一笔。 碎,是它的开始还是即将成为它的结局? 又是谁的开始,或是谁的结局…… “这也算美?”楚子辰不屑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中。荣智不以为然的“切”了一声,不理睬他。 恨恨地瞪了荣智手中的酒壶一眼。这个家伙不名分说,硬是扯了自己来这么个鬼地方,说要收他为徒,传他个什么剑法,却全然不管楚子辰的意思。这么热情的师傅,倒是少见。 “你带我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不会是让我欣赏欣赏这几根破竹子吧?我可告诉你!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比这里不知道强多少倍!而且像什么易州,歆州,云夏有名的风景我都去过,想迷倒我可不容易,不像这傻瓜小子,一下就给看傻了。” 忘尘听着楚子辰一边喋喋不休地朝着荣智唠叨着,无非是在埋怨他骗了楚子辰一壶好酒,一边灵巧地在竹林里穿梭。身着的白衣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少年,带着一脸放荡不羁的笑容,与这同样不受拘束的背景,配得完美。 忘尘承认,他羡慕。 看着荣智一路碾着白衣进去竹屋里面,忘尘只是无奈的笑了笑。 “我江荣智可是从来不收徒的!你小子得感谢自己上辈子休来了好福气!竟能拜在我的门下!”荣智一把揪住楚子辰的衣领,将他按在竹屋的大门上,生怕这小子一个机灵就给他溜了。 “你既然从来不收徒,就继续不收徒呗!我又没求着你让你收我!现在可是你求着让我拜你诶!” “诶!你这小子!”荣智提起拳头就想揍他一顿,想想又觉得他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如果这样传扬出去,还不让津哲那老家伙笑死? 尴尬的清咳了一声,荣智松开了手。楚子辰没好气地站直了身子,理理被拽得乱七八糟的衣领。 朝荣智做了个鬼脸,楚子辰嬉笑着道:“我才不会认你做师傅呢!老酒鬼!” 怎么说荣智也是天下第二的剑客,就这样被一个小辈拒绝了收徒之请,荣智越发觉得郁闷,开口问道:“莫非你已有了高明的师傅?能与我一决高下?” “有是有,但与你一决高下,他可不行。我师傅不会武功的!”楚子辰连连摇头。 自己竟然连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都比不上。荣智脸色气得铁青,觉得颜面尽失,板起脸来问道:“那你那个不会武功的师傅教给了你什么东西?” 皱皱眉头,楚子辰绕着邋遢的荣智缓缓踱步,仔细搜索着自家师傅教给了自己什么能拿得出场面的东西。 “都是一些最基础的招式,他会一点儿,便要我刻苦学习,说基础打好了才行。然后就教了我一个叫做乱舞的步法。剩下的就是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得跟着他起来,在山头上打坐静修,直到正午。” 忘尘在一旁听得呆了,插嘴道:“就这些?他连一套完整的剑法都没教你吗?那你是怎么用一把破扇子折了遁风刀的?!” 荣智微眯起双眼,沉默地思索了片刻,突然朝着毫无防备的楚子辰出了杀招,口中低喝一声:“乱舞步法!” 楚子辰反应极快,向后倒退一步,按照荣智的指示,踏上乱舞,身形陡然加快了许多,借了竹林的错杂,毫无规律的四处躲闪。乍一看,这一进一退,一翻一纵之间,却似乱舞一般,但亲身体验的荣智明白,这步法之诡异,竟让自己的招式全被悄然化解了过去。且招式越狠,楚子辰躲闪后的速度越快。这分明是用了借力打力之理,只是不具备杀伤力而已。 可倘若一直与楚子辰干耗下去,最后也只能落个体力不支的下场。为了尽快取胜,定力不好之人必定会心急而躁,露出个致命破绽,那也是迟早的事。 朝楚子辰使了个眼色,荣智与他同时停了下来。却见楚子辰一点儿也不气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步法诡异,我从未见过,但我敢说这绝对是步法中的精品。不知你已经练了多少年了?”一番比试下来,荣智的语气也认真了许多。 楚子辰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答道:“十五年。” 十五年只学习了一套步法,只要稍微用点心,不怕不精。而精通一门本事,远远多学几门来的重要。这位老师,看上去倒是个极有经验的高人。 荣智暗暗思索。 但付出的代价,也太高了。 “你说每天早上都要去山头静修打坐?那是什么?”忘尘在一旁好奇的问。 楚子辰撇撇嘴,想起每天起得比鸡还早的岁月,就一肚子的牢骚想发。“也没什么,就是坐在那里。师傅说,只要做几个深呼吸,让心静下来,不要睡着了就行。后来还说什么要去感觉吸入的空气在身体经脉里的流动,让自己做到物我合一的境界。先开始听着也不大懂,就盲目地去做,没想到后来时间久了,眼神出奇的好,能看得到很远很远的东西。有时候甚至能短暂的麻痹别人。” 荣智听了大惊,出手抓住楚子辰的手腕,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已找到了他的脉搏。 皱着眉顿了一会儿,荣智显出了惊喜的神色,随即又转为失落,喃喃道:“可惜了如此奇才,白白浪费了十五年。幸好被我遇到……天意啊……” 楚子辰惊讶的与坐在一旁石凳上的忘尘对视了一眼。 正文 第三章 无名之剑(三) 荣智再看向楚子辰的目光里,比刚刚多了一份欣喜与贪婪,抓住楚子辰的手,握得更紧了,似乎生怕一松手,他就会逃走一般。 “你可知刚刚我用的什么招式,一剑就取了解朝的命?”暂时平复了一下心情,荣智自觉在晚辈面前多有失态,轻咳了一声,问道。 楚子辰茫然的摇摇头,一旁的忘尘凑了过来,伸长了脖子问:“什么招式啊?与这家伙有什么联系吗?” 荣智松了楚子辰的手,转身走进竹屋里,两位年轻人跟在他身后,见他也不急于解释,而是随口又问了一句:“云夏八大宗,可听说过?” 楚子辰依旧摇摇头,忘尘鄙视的瞥了他一眼,赶紧的点了点头。荣智却不理会他,自顾自的说道:“杨影玄七星,气幻崇五宗。气宗是其中唯一一个不用武的宗门,却高居第五,其地位后三宗全无能力动摇,你们可知为何?” 这下楚子辰连摇头都懒得摇了,走进屋里时,扑面而来的酒香已将这个小酒鬼迷得七荤八素,眼神四处在房子里搜索着酒壶,也没什么心思听荣智一番摸不着头脑的说辞。 “我听说,气宗世代不收外姓弟子,世传练气之法,比习武之人所说的内力更加强劲。静则沉而不动,动则破万物于无形。大成之时,其气外放,浓而重,利而坚,无人能挡。”忘尘越说声音越小,在另外二人耳中却越发清晰。楚子辰敛了目光,身形一愣,接口道:“这我师傅对我说过。他还说迄今为止,从未有人达到过那样的境界。” 荣智大笑了几声,将酒壶里的剩酒全灌入喉中。洒出的酒滴挂在一脸蓬乱的发须上,他也全然不顾。 “是从未有过,但快有了!你可知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不见过不少气宗弟子。他们从小就开始练习气法,很多人用尽一生,也凝聚不了多少内气。我不知道你的师傅究竟是哪位高人,竟知道破晓之时,是天地之气最纯净最浓厚的时候,让你随他凝气十五年。而你,只不过是个与气宗毫无瓜葛的无名小辈,竟然可以将天地之气化为己用……你可知有多少人这样尝试了,却从未有人成功过?现在你已沉淀的内气,足以与气宗宗主相媲美,只要稍加点拨,以后必有一番作为。” 忘尘听得呆了,有些妒忌的插了一句:“当真这么厉害不成?气宗宗主怎么说也练了几十年了,不会弱于这个家伙吧!”荣智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天地之气,又岂是人力所能比的?” 忘尘白了他一眼,撇撇嘴,不在说话了。荣智突然凑到楚子辰面前,紧盯着他的一双眸子,一脸坏笑地问:“说吧,小子!你的师傅竟然知道气,就绝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他一定还教过你什么!” 楚子辰无辜地耸耸肩。“真没了!就是他在我很小的时候送过我一把剑,让我整天拿着它乱挥……如果这也算教的话。”转过身去,他躲开两人的视线,将白扇放入怀中,再拿出时,已是不醉的模样了。 “血玉十字?不醉!”荣智一把夺过楚子辰手中的剑鞘几近痴狂地端详着这把剑的剑鞘,食指在那块十字血玉上来回地抚摸着。那模样,好似一位古董收藏家得到了一件历史悠久的珍宝,连自己此时身在何处,也一并忘却了。 忘尘挤过来,拿胳膊碰了碰楚子辰,伸头探脑地低声问道:“天下第三的不醉?没想到你也收藏高仿品啊?” “仿你个头!”随手就在忘尘头上敲了一下,再心疼地看着被荣智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不醉,却不敢伸手抢回,楚子辰只能烦躁地挠挠脑袋。 荣智突然停了下来,右手有些小心翼翼地握上剑柄,正欲拔出时,却见那血玉突然红光一现,忘尘失声叫了一句,只见不醉从荣智手上弹出,被楚子辰稳稳抓住。 荣智咽了口唾沫,眼中的喜爱丝毫没有因为这点小插曲而减少。 “当年它大成之日,我也曾亲手拔过它,如现在一般的情景。而那寻欢,却是连碰都碰不得。不愧是神剑传世,古玉显灵。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最近在江湖上抢了津哲名头的小家伙?天下第一总不是吹出来的,你究竟会些什么?别卖关子了。” 听到“寻欢”的名字,楚子辰皱起了眉头,注视着血玉的光芒渐渐褪去,开口道:“这把剑跟了我已经有十几年了。我小时候只会觉得好玩的时候,拿着它一通乱砍。师傅从来没有阻止过我,也没有教我剑法的意思。后来,日子渐渐久了,我发现这把剑可以控制我。只要我想击倒谁,不醉就能击倒谁。” 忘尘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要是能得到这样一把剑,早就活的心满意足了。 楚子辰抬起头与荣智对视一眼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竹屋里,一阵短暂的沉寂。 荣智与楚子辰对面而坐。这间竹屋很简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与几坛酒外,再没有其他的东西。楚子辰似乎此时才静下了心,好好端详起荣智的相貌。若非亲身经历,任谁说他也绝对不信,眼前这位满脸蜷须衣衫不整,甚至沦落到被店伙计同情的老人,会是曾经叱咤武林,天下第二的江荣智。 正文 第三章 无名之剑(四) 楚子辰曾经听说过,六年前那届剑封会的最后一战,拿着画冽的江荣智,却惨败给连一把有名的配剑都没有的津哲。那战结束后,荣智便将画冽送给了他人,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了世人的视线中, 楚子辰无法想象,一个曾无限接近剑客巅峰的人,是如何在这片无人的竹林里,在那间嘈杂的行站里苟且偷生。 他似乎可以理解江荣智此时的颓废。因为他当年输掉的不仅是荣耀,还有自己的尊严,画冽的尊严。 一名剑客一生难以自我原谅的过错,或许就是辱了一把名剑。 楚子辰握紧了手中的不醉,大拇指按住的那块血玉,隐约传来了一阵暖意。 回过神来,那些不甘、那些倔强、那些高傲与委屈,都变成了一条条皱纹,深深地刻进了眼帘之中的这张面孔上。荣智看起来好像更加的苍老与落寞。 可龙行站挥出的那一剑依旧有力,气势也丝毫不逊于当初。楚子辰想,这位前辈一定还渴望拥有过去快意恩仇的日子,那些消愁的酒,还在他的身体中燃烧,企图唤醒这颗并未老去的心。 因为从小就不停练习的剑法不停重复的动作,已经融入了他的骨骼;因为对胜利的渴望,已经成为了生命的意义。 他一定还想,在四年后重新站在津哲的对面。 “六年……我已经六年没有碰过剑了。” 荣智突然出口的一句话,惊得楚子辰一愣。 “那次失败后,我一直心灰意冷,便将画冽送给了一位故人。我只觉得好像以前所有的成绩都是画冽带给我的,没了它,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荣智对楚子辰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刚刚在龙行站里,我见你用一把折扇就打断了解朝的遁风刀,不自觉地就想起了曾经的自己,竟忍不住……”荣智轻笑出声,接着说:“你与我很像。现在不醉虽然可以帮你战胜敌人,但倘若有一天你失去不醉了,该当如何?” 楚子辰心头微讶,想起杨建致的忠告,有些心虚地躲开了荣智的视线。 “你要记住,名剑,需依赖人才能出名;但人一旦无法摆脱名剑,就不会有多大的成就。我不希望你以后如我这般颓唐。” 楚子辰突然站起身,将不醉放在桌上,恭敬地朝荣智作了揖。 “前辈,我愿跟随你学习剑法,但恕我今生只会叫一人师傅。我从小无父无母,师傅一人将我抚养长大,虽没有教我多少东西,可大恩不敢忘……” “你错了。”荣智脸上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语气柔和的打断了楚子辰的话。“不醉不是一把普通的剑,当初没有一个人可以将它从剑鞘中拔出来。天地之气,人人渴望为己所用,却从未有一个人做到过。但你却行。你的师傅教给了你我们永远教不了的东西。如果你没有遇到他,也许我就没有机会遇到这样一位奇才了。罢了,师徒之称,不过是一些虚荣而已,只要你愿意让我教你,不叫我这个师傅也罢。” 楚子辰看了看忘尘,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前辈,你真教我那个什么落雁剑法?”楚子辰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荣智点点头,补充道:“你不可以再依赖不醉。它的确是一把好剑。但再好,它也只是一把剑。因为是剑,所以永远无法战胜人。我不准你拿不醉练习这剑法。待会儿,去竹林给我做两把竹剑回来。还有……我要把你体内储存的气激发出来,教你如何用它。七行道义是最强的气法。这气法共分七层:第一至三层是凝气,可使你内力大增,五官也更加敏感,此时的气,还与内力差别不大。到了第四第五层,你便可以运用气。无需身动,就能隔空完成一些简单的动作。而气与内力最大的差别在于,气是无处不在的,这第六层,便是将身边的气化为己用,拥有一定的攻击能力,恍如在空气中拥有了无数的手臂一般。第七层,气从无形变为有形,或沉重,或锋利,强到可摧毁一切。这就是七行道义最可怕的地方。我从小练习这一气法,现在也只有第三层而已。你底子好,只要稍加指导,必能突破第四层!” “第三层就能一剑劈开墙壁啊?”忘尘惊得张大了嘴巴。 荣智大笑了两声,有些得意地指着忘尘的脑袋说道:“那不是七行道义,那是剑气,算是气的一种。整个云夏只有杨建致可以传承这种气。剑气的神奇之处就在于,虽然只有他杨家后裔生来具有,却可以由拥有者传给其他人,我也是这样才拥有剑气的,只是无法传给下一代而已。” “没想到这剑气威力如此之大。难怪杨叔叔在武林之中地位很高了。想是大家都渴望得到剑气啊!”楚子辰喃喃道。 “所以我说那一账得算在杨建致头上啊!” 忘尘扶额。 “画冽自带剑气,所以排在剑谱第一。武林之中人人都想得到它。” 荣智这一番话,立马勾起了忘尘的兴趣,两只眼睛滴溜一转,坏笑着问:“荣智前辈,你把画冽送给谁了啊?” “一个与世无争的人。画冽在他手里,也许就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忘尘撅着嘴,失望的神情没有逃过楚子辰的眼睛。楚子辰不理睬他,一本正经的对荣智说:“前辈,我有一个……请求。” 荣智有些惊讶,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愿跟随前辈,但希望,四年之后的剑封会,会是我的出师之日。” 荣智愣了一下,继而仰首大笑起来。“好好!也许,是该走出那些过去的时候了。” 边笑着,荣智边负手走进一间内室中。忘尘有些急了,大声问:“前辈,要不你把我一起教了吧!” “你?一个穷酸书生,又没什么潜能,晚了!再说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让你留在这里就不错了!” “老酒鬼,你不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吗?”楚子辰打趣道。 “你不是叫不醉么??” “那是剑的名字!我叫……”“楚”字已到了楚子辰的喉头,他突然想起杨建致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又将这个字生生地咽了下去。 “……子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