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民国五年春,北疆,滨城。 民智未开的年代,天象的异变,在百姓看来往往与人事更迭和社会动荡具有某种匪夷所思的因果关系。民国四年入冬到民国五年开春这段时间,整个北疆都一反常态地很少下雪,干冷的天气不仅使得滨城百姓饥寒交迫,也让大家惶惶不安。 不少人都在私下里议论着,这大概便是时局动荡的预兆。 暮色降临,滨城中心大街上的圣凯瑟琳女子学校响起了下课铃声,一位身着素色学生装的“双马尾”捧着书包从校门中走出,像往常一样挥挥手与几位同学道别,独自一人朝电车车站走去。 候车的少女名叫孟若初,其父是滨城最大一家报社《三江日报》的主编孟崇古。今天是她十六岁的生日,所以对于她来说,这是个极具特殊意义的日子。 而一切风谲云诡的博弈和纷繁复杂的故事,也正是从这一天,从这位少女身上开始的。 “哎,劳驾让让!” 电车很快开来,候车的人群开始涌动,孟若初顺着人潮准备上车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推搡,回头看了看,一个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拎着一只被捆住了双腿的活公鸡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毫无心理准备的孟若初被公鸡不停扑棱着的翅膀吓了一跳,慌忙退到了一旁。 “哎呀妈呀,这咋还整个大公鸡上来了呢?” “售票的,你干啥吃的,这大公鸡咋也给整上来了,拿这当菜市场呢?” 大公鸡上了车之后,胡乱扑棱的翅膀和四下纷飞的鸡毛很快便激起了全车乘客的愤怒,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一齐叫嚷起来。孟若初远远的站在一旁,原本一心看着手上的书,听到大家都在批评那位“大公鸡”,便也抬起头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不料这一眼正好看到另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趁着车内说话声嘈杂的功夫,将手伸进了一位男性路人的公文包里。 正恍惚间,那矮小的扒手已经手脚十分麻利地偷出了一个皮夹,而男性路人只顾着跟大家一起对那位“大公鸡”普及素质教育,对被偷的事全然不知。孟若初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见矮小扒手准备逃离现场,起身朝他走过去,准备拦下他。 “哎?我拎个鸡去串门怎么着了?还不能上电车了是么?票钱我也给了,你们凭啥要我下去?哎哎哎!干啥干啥,你一个小姑娘不知道害臊么?往我怀里瞎撞个什么劲儿?” 孟若初从车厢前半部分一路走到正中间的那位“公鸡”身旁,眼看就要抓住那个矮小扒手的时候,忽然被那只扑棱着翅膀的公鸡拦住了去路。 “大叔麻烦让让,那个家伙偷了这位先生的钱包!” “啥偷钱包,你说啥呢?” 孟若初一开始并未多想,当众指认了那个扒手,却不料这话说出来后,那位“公鸡”依然没有给她让路,反而似是无意地用那只鸡挡住了她的视线。孟若初左摇右晃闪躲了几下还是绕不开那只正在扇动翅膀奋力求生的公鸡,当她抬起头准备责问这人为何要挡路的时候,对方抛过来的凶恶眼神令她一下子明白了一切。 “你和那个小偷是一伙儿的。” “这谁家的疯丫头,跟爷这胡咧咧啥呢?” 趁着那个拎鸡的男子和孟若初对话的功夫,被指认为小偷的矮个子蹭到了另一个正在看报纸的男子身边,而后面对着所有人,摊开双手摆出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看报纸的那个人借着矮个子所穿的宽大外套的掩护,将矮个子刚得手的钱包从他的口袋中掏了出来,而后十分自然地翻动报纸,将钱包盖在了下面。 “啥偷钱包啊,还一伙儿的?你有啥证据就在这胡说?” 听到身后翻报纸的男子轻咳一声,矮个子扒手离开了原地朝孟若初走过去,气焰嚣张地和她对呛了起来。 “我刚刚亲眼看到的!”孟若初对被盗人说道,“大叔你看你钱包还在不在。”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孟若初他们的争吵上时,看报纸的男子站起身来卷好报纸准备离开,一个年约二十来岁,戴着金丝眼镜的清秀男子见状立刻一个箭步凑了过来,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抢下了刚腾出来的空位,并向看报纸的男子投去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报纸男子瞥了眼镜男一眼,没有多想,逆着人群的目光挤到后面去了。 “哎?我钱包咋还真没了呢?你还我钱包!” “什么就还你钱包,你有啥证据说是我偷的?要搜身?行啊,来来来随便你们搜,你要是能搜出来老子跟你姓!” “怎么没有呢?我刚刚明明看见了的!” “拉倒吧你跟这演什么演,我看是你小丫头片子不学好,贼喊捉贼吧?” “就是,你说老子偷东西,老子还觉得你像贼呢!司机停车!老子带你个不学好的小丫头片子见警察去!” “不对!肯定是把钱包转移到同伙身上了……” 此时恰是下班放学的高峰时段,人群的拥挤攒动本就让司机和售票员烦躁的不行,这一番吵闹更是火上浇油。司机听到有人喊停车之后,也就没有多想,直接一脚刹车将车停了下来准备把吵架的都轰下去。持鸡胖子和矮子扒手见状更加猖狂地叫嚣着要带孟若初下车去见官,满车的乘客个个一头雾水不知孰是孰非,便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作壁上观。 抢座的金丝眼镜男见事情愈发不妙,起身上前,趁持鸡的胖子不备狠狠一脚踩在他脚背上,那胖子吃痛,“嗷”地一声叫了出来,抓着公鸡的手便也不自觉地松开了。一直被束缚着双腿的公鸡见重获了自由,还未落到地上便撒了欢儿的开始上下翻飞,一时间整个车厢里男女老少惊呼叫骂之声炸响,众人乱作一团。 “下次记得看好钱包!” 眼镜男将被盗路人的钱包拍在他胸口上,匆匆叮嘱一句之后抓住孟若初的手腕,趁乱将她拽下了电车。 “先生您……” 一路小跑转进胡同中,车马喧嚣渐渐褪去,两个人累的倚在墙上喘了半天粗气才将情绪平复下来。眼镜男本想开口安抚下刚刚脱险的姑娘,却发现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神情也有些异样,顺着她的目光向下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一直在紧紧抓着对方的手。 “抱歉,抱歉,姑娘不要误会。”眼镜男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儿,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刚刚那种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我只是一时着急,无意冒犯。” “事急从权,可以理解……”孟若初抽回手,朝他欠了欠身,“多谢先生出手搭救。” “哪里哪里……姑娘不必这样,这都是我份内的事。”眼镜男紧张到语无伦次。 “份内事?先生的意思是,你是警察吗?就是那种不穿警服的,便装的那种。” “警察?不不不,我不是什么警察。我说的份内事的意思是……” 眼镜男当然不敢将自己见“色”勇为的原因直言相告,为掩饰泛红的面颊,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挤出一个善意的微笑,一边故作镇定地向孟若初伸出手,一边自我介绍道。 “见义勇为嘛,都是应该做的……我其实和你一样,只是看到有人为非作歹所以站出来想要帮个忙而已……哦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袁,叫袁述。” “袁恕?很好听的名字……宽恕的恕?” 孟若初只是礼貌且客套地向他点头示意,没有同他握手。 “不不不,是讲述的那个述。” “哦……” 不知是因为和陌生人单独相处的气氛让孟若初有些尴尬,还是出于什么别的考虑,她抱紧书包向后退了一小步,和袁述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而后才继续开口说道。 “话说回来,我刚刚真的是太笨了,明明看到那个小个子偷了路人大叔的钱包,可是搜身的时候怎么都找不到,还被他们恶人先告状地反咬了一口……” “姑娘不必因此事太过自责。”袁述劝慰道,“毕竟害人之心常有,而防人之心不常有。” 两人离得这么近,这位姑娘的小动作袁述自然都看到了眼里,但只当她是出于害羞和拘谨,所以没有多想,于是收敛了自来熟的笑容,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举止轻浮的登徒子。 “他们那些人大多都已经是身经百战的惯偷了,玩的这些把戏不知经过多少次实践,早已成熟且完善了,单凭你一个人想揭穿他们,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就拿拎着公鸡上车的家伙来说吧,他看起来好像是个混不吝,其实都是故意的,他在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给同伙制造下手契机。等大家都将注意力放在指责他的行为上时,那个矮个子就会趁机下手偷盗,一旦得手之后很快就会把赃物转移给其他同伙,人藏分离,所以即便你抓住他也没有用。” 正文 第一章 魔术 民国五年春,北疆,滨城。 在民智未开的年代,天象的异变,在百姓们看来往往与人事的更迭和社会的变迁是具有某种因果关系的。民国四年入冬到民国五年开春这段时间,整个北疆都一反常态地很少下雪,干冷的天气不只令滨城百姓饥寒交迫,也让大家惶惶不安。 不少人都在私下里议论着,这大概便是时局动荡的预兆。 暮色降临,滨城中心大街上的圣凯瑟琳女子学校响起了下课铃声,一位身着素色学生装的“双马尾”捧着书包从校门中走出,像往常一样挥挥手与几位同学道别,而后独自一人朝电车车站走去。 候车的少女名叫孟若初,是滨城最大一家报社《三江日报》的主编孟崇古的独生女,今天是她十六岁的生日,所以对于她来说,这是个极具特殊意义的日子。 而一切风谲云诡的博弈和纷繁复杂的故事,也恰恰是从这一天,从这位少女身上开始的。 “哎,劳驾让让!” 电车很快开来,候车的人潮开始涌动,孟若初顺着人潮准备上车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推搡,回头看了看,一个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拎着只被捆住了双腿的活公鸡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毫无心理准备的孟若初被公鸡不停扑棱着的翅膀吓了一跳,慌忙退到了一旁。 “哎呀妈呀,这是干哈呢?” “这咋还整个大公鸡上来了呢?” “售票的,你干啥吃的,这大公鸡咋也给整上来了,拿这当菜市场呢?” 这大公鸡上了车之后,胡乱扑棱的翅膀和四下纷飞的鸡毛很快便激起了全车乘客的愤怒,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一齐叫嚷起来。孟若初远远的站在一旁,原本一心看着手上的书,听到大家都在批评那位“大公鸡”,便也抬起头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不料这一眼正好看到另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趁着车内说话声嘈杂的功夫,将手伸进了一位男性路人的公文包里。 正恍惚间,那矮小的扒手已经手脚十分麻利地偷出了一个皮夹,而男性路人只顾着跟大家一起对那位“大公鸡”普及素质教育,对被偷的事全然不知。孟若初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见矮小扒手准备离开了,便连忙朝他走了过去,准备拦下他。 “哎?我拎个鸡去串门怎么着了?还不能上电车了是么?票钱我也给了,你们凭啥要我下去?哎哎哎!干啥干啥,你一个小姑娘不知道害臊么?往我怀里瞎撞个什么劲儿?” 孟若初从车厢前半部分一路走到正中间的那位“公鸡”身旁,眼看就要抓住那个矮小扒手的时候,忽然被那只扑棱着翅膀的公鸡拦住了去路。 “大叔麻烦让让,那个家伙偷了这位先生的钱包!” “啥偷钱包,你说啥呢?” 孟若初一开始并未多想,当着众人直接指认了那个扒手,却不料这话说出来后,那位“公鸡”依然没有给她让路,而且似是无意地用那只鸡挡住了她的视线。孟若初左摇右晃闪躲了几下还是绕不开那只正在扇动翅膀奋力求生的公鸡,正当她抬起了头准备责问这人为何要挡路的时候,对方抛过来的凶恶眼神令她一下子明白了一切。 “你和那个小偷是一伙儿的。” “这谁家的疯丫头,跟爷这胡咧咧啥呢?” 趁着那个拎鸡的男子和孟若初对话的功夫,被指认为小偷的矮个子蹭到了另一个正在看报纸的男子身边,而后正面对着所有人,摊开双手摆出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看报纸的那个人借着矮个子所穿的宽大外套的掩护,将矮个子刚得手的钱包从他的口袋中掏了出来,而后十分自然地翻动报纸,将钱包盖在了报纸下面。 “啥就偷钱包啊,还一伙儿的,你有啥证据就在这胡说?” 听到身后翻报纸的男子轻咳一声,矮个子扒手离开了原地朝孟若初走过去,气焰嚣张地和她对呛了起来。 “我刚刚亲眼看到的!大叔你看你钱包还在不在。”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孟若初三人的争吵上时,看报纸的男子站起身来卷好报纸准备离开,一个年约二十来岁,戴着眼镜的清秀男子见状立刻一个箭步凑了过来,抢下了刚腾出来的空位,并向看报纸的男子投去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报纸男子瞥了他一眼,没有多想,逆着人群的目光挤到后面去了。 “哎?我钱包咋还真没了呢?你还我钱包!” “什么就还你钱包,你有啥证据说是我偷的?要搜身?行啊,来来来随便你们搜,你要是能搜出来老子跟你姓!” “怎么没有呢?我刚刚明明看见了的!” “拉倒吧你跟这演什么演,我看是你小丫头片子不学好,贼喊捉贼吧?” “就是,你说老子偷东西,老子还觉得你像贼呢!司机停车!老子带你个小丫头片子到警察局见官去!” “不对!肯定是把钱包转移到同伙身上了……” 此时恰是下班放学的高峰时段,人群的拥挤攒动本就让司机和售票员烦躁的不行,这一番吵闹更是火上浇油。所以司机听到有人喊停车之后,也就没有多想,直接把车停了下来准备把吵架的都轰下去。持鸡胖子和矮子扒手见状更加猖狂地叫嚣着要带孟若初下车去见官,满车的乘客个个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就都没有什么动作。 抢座的清秀眼镜男见事情愈发不妙,连忙走上前来,趁持鸡的胖子不备狠狠一脚踩在他脚背上,那胖子吃痛,顿时“嗷”地一声叫了出来,抓着公鸡的手便也不自觉地松开了。一直被束缚着双腿的公鸡见重获了自由,还未落到地上便撒了欢儿的开始上下翻飞,一时间整个车厢里男女老少惊呼叫骂之声炸响,众人乱作一团。 “下次记得看好钱包!” 眼镜男将被盗路人的钱包拍在他胸口上,匆匆叮嘱一句之后拽住孟若初的手腕,趁乱将她拽下了电车。 “先生您……” 一路小跑转进胡同中,车马喧嚣渐渐淡去,两个人累的倚在墙上喘了半天粗气才将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眼镜男本想开口安抚下刚刚脱险的姑娘,却发现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神情也有些异样,顺着她的目光向下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一直在紧握着对方的手。 “抱歉,抱歉,姑娘不要误会。”眼镜男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刚刚那种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我只是一时着急,无意冒犯。” “嗯,我晓得的……多谢先生了。”孟若初抽回手,羞怯地朝他点点头,道了句谢。 “哪里哪里……姑娘不必这样,这都是我的份内事。”眼镜男紧张到语无伦次。 “份内事?先生的意思是,你巡警吗?就是那种不穿警服的,便装的那种。” “巡警?不不不,我不是什么巡警。是说的份内的意思是……见义勇为嘛,都是应该做的……我其实和你一样,只是看到有人为非作歹所以站出来想要帮个忙而已……哦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袁,叫袁述。” 眼镜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而后一边向孟若初伸手做握手状,一边自我介绍道。 “袁恕?很好听的名字……宽恕的恕?”孟若初只是礼貌且客套地向他点头示意,而没有同他握手。 “不不不,就是讲述的那个述而已。” “哦……” 不知是因为和陌生人单独相处的气氛让孟若初有些尴尬,还是出于什么别的考虑,她抱紧书包向后退了一小步,和袁述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而后才继续开口说道。 “话说回来,刚刚那些人真是狡猾,我明明看到那个小个子偷了路人大叔的钱包,可是搜身的时候就是找不到……” “姑娘,这你就不懂了。” 两人离得这么近,这位姑娘的小动作袁述自然都看到了眼里,但只当她是出于害羞和拘谨,所以没有多想,只是收敛了自来熟的笑容,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举止轻浮的登徒子。 “他们那些人大多都已经是身经百战的惯偷了,玩的这些把戏不知经过多少次实践,早已成熟且完善了,单凭你一个人想揭穿他们,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比如说那个拎着公鸡上车的家伙,看起来好像是个混不吝,其实他是在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给同伙制造下手契机,而那个矮个子一旦得手之后很快会把赃物转移给其他同伙,刚刚姑娘被那个拎鸡的胖子拦住的时候,那个路人大叔的钱包已经被另外一个装作看报纸的同伙拿走了。” “原来是这样……” “而且他们的把戏远不止这些……”袁述说话间忽然用右手打了一个响指,趁孟若初的目光被转移开的瞬间,左手从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钱包拿到她面前。 孟若初见到荷包之后先是一怔,觉得有些眼熟,回过神来之后右手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摸,果然没有了。 “这……怎么……”孟若初疑惑地看着袁述,脸色大变。 “天底下很多事情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比如这种伎俩的原理和魔术戏法的秘密就有很多异曲同工之妙,重点都在于对目标事物的‘错误引导’或是对目标人物‘转移注意’。” 袁述挑了挑眉对孟若初解释道,他这番长篇大论与其说是在讲解秘密,不如说是在炫耀更为贴切,所以在讲解的同时,他忽略了孟若初表情的变化。 “就拿刚刚的事情来说,他们这些人玩的只是一手声东击西的把戏而已,姑娘只要把注意力放在别处,或是专心做某件事的时候,就是他们下手的最好时机。比如那个矮个子偷钱包是在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那只公鸡身上的时候,姑娘的钱包被持鸡的胖子偷走,是在你把注意力放在给那个矮个子扒手搜身的时候。道理其实三两句话就能讲的清楚,可是一旦到了日常生活当中,没有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话,通常不会意识到对方行为的真正目的,所以很容易就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姑娘你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按照先生所说的道理,您把这个钱包拿回来,是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办法,在踩了那个胖子一脚,用痛觉转移他注意力的时候动的手?”孟若初接过自己的钱包,又后退了两步才说道,“可您刚刚也说过了,那可是一个身经百战的盗窃团伙啊,真的那么容易就能成功么……” “对,姑娘很聪明嘛。”仔细打量一下孟若初的表情,袁述终于觉察出不对劲儿了,“不不不,姑娘你别误会,我跟他们可不是同行!” “那先生又是从哪学来这么高超的技巧……”孟若初伸出一只手,作了一个捏东西的动作。 “这个嘛,说来你可能不太理解。”袁述展示了一下空空的双手,之后猛地一拍手,再打开时掌心凭空出现了一枚金属戒指,他一边将戒指戴在右手食指上,一边自豪地说道。 “其实,我是个魔术师。” 孟若初走到家门口,已是万家灯火,空街犬吠的时候了。 北疆地处边关以北,一年之中多是昼短夜长,寻常百姓往往未见太阳落山,便开始往家中赶,天黑之后,除却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外,胡同巷弄中多半鲜有人迹,所以袁述陪着孟若初,一路将她送到了家门附近。 “一开始只是把这个当作业余的爱好而已,谁曾想六年之前爆发的那场大规模鼠疫改变了一切。整整半年多的时间内,父母双亲乃至同宗同族大部分人相继离去,家道也因此中落。那时我还在日本留学,虽然侥幸逃脱了这一劫,不过一封电报之后,留学就变成流放了。” “抱歉……谈到你的伤心事了。” “还好啦,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的我用家父的话来说,真的就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幸好还会点变魔术的小把戏,课余时间出去表演一下,不单让自己完成了学业,竟然还筹够了回国的路费。不过回来之后情况就没那么好了,毕竟咱们中国人还是更习惯在戏院茶馆看戏听评书。” 两人边聊边走,不知不觉便来到一栋与大道上富丽堂皇的俄式建筑十分不搭调的老旧四合院前。 “前面就是我家了,实在抱歉,家父这个人思想比较保守传统,所以……” 孟若初停下脚步,向袁述伸出右手。 “不过还是很高兴认识你!” “哦,没关系的。” 袁述不假思索地伸出右手准备同她握手告别,可是手快要碰到孟若初的时候,发现她又把手收了回去,看了看她的表情,袁述才恍然大悟。 “哦,你是要我还你东西。” 袁述尴尬地笑笑,而后将手上帮忙提着的东西递还给了孟若初。孟若初也尴尬地笑了笑,没好意思多说什么,接过东西之后朝他欠欠身子道了句谢便转身离去了,然而走出两步之后,似是又想起了些什么,忽然又转回头来。 “对了,我刚想起来一件事情……听说明天滨城警察署的新任署长要来上任,城外陆军师的许师长会在中心大街的松浦洋行举行一个欢迎宴会,到时候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去捧场。我想这对于你来说可能是个机会,如果能在宴会上登台表演的话,一定会声名大噪的。所以……不知道袁先生有没有兴趣呢?” 孟若初歪着头问道。 “哈?还有这样的好事?” “袁先生这么有才华的人,就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而不只是把这些本领用于在电车上抓小偷。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明天上午咱们在松浦洋行门口见,可以么?我有办法带你进去。” “这不会让你很为难吧?”袁述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怎么会,毕竟袁先生也帮过我,家父常说要礼尚往来。”孟若初冲着他笑笑,挥手道别,“那,咱们就这么说好了?明天见!” “嗯,明天见!” 半条街外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上,一双眼睛透过树杈的缝隙紧盯着孟若初和袁述挥手作别的情景,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街头“快匣子”拍摄的黑白照片。 一根火柴被点燃,借着这微弱的火光可以看到,照片上的人正是此刻站在家门口的孟若初。 正文 第二章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我刚刚的行为既鲁莽又无用……” “行为确实欠妥,但精神可嘉,再者,若是能借此机会吃一堑长一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说对么?” 袁述说话间忽然用右手打了一个响指,趁孟若初的目光被转移开的瞬间,左手从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钱包拿到她面前。 孟若初见到突然出现的荷包之后先是一怔,觉得有些眼熟,回过神来之后右手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摸,果然没有了。 “这个钱包是我在踩那个胖子一脚的时候,顺手拿回来的,你猜他是什么时候从你身上把它偷走的?” “……”孟若初疑惑地看着袁述,呆若木鸡地摇摇头。 “是在你将注意力都放在搜那个瘦子的身,试图找回受害人的钱包时下手的。因为那个时候你的注意力全都被找钱包这件事吸引住了,所以根本想不到有必要当心自己的钱包。” 袁述挑了挑眉对孟若初解释道,他这番长篇大论与其说是在讲解秘密,不如说是在炫耀更为贴切,所以在讲解的同时,他忽略了孟若初表情的变化。 “天底下很多事情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比如这种伎俩的原理和魔术戏法的秘密就有很多异曲同工之妙,重点都在于对目标人物注意力的干扰或转移。” 孟若初从袁述手中接过自己的钱包,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任何事情或物品,只要能吸引住目标人物概注意力,都有可能会被他们利用起来。比如那只惹得大伙群情激奋的公鸡,比如专心搜身找寻被害人的钱包这件事。道理其实三两句话就能讲的清楚,可是一旦到了日常生活当中,没有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话,通常不会意识到对方行为的真正目的,所以很容易就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姑娘你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按照先生所说的道理,您把这个钱包拿回来,是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办法,在踩了那个胖子一脚,用痛觉转移他注意力的时候动的手?” 孟若初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羞怯的神情,眼睛里满是警惕和怀疑。 “可您刚刚也说过了,那是一个身经百战的盗窃团伙,先生既然不是穿便装的警察,那您为什么会有这么大本事,能从惯偷身上把东西偷回来呢……” “不不不,姑娘你别误会,我跟他们可不是同行!” 仔细打量一下孟若初的表情,袁述终于觉察出不对劲儿了。 “那先生这么高超的技巧……”孟若初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个捏东西的动作,“究竟是从哪学来的呢?” “这个嘛,说来你可能不太理解。” 袁述展示了一下空空的双手,之后猛地一拍手,再打开时掌心凭空出现了一枚金属戒指,他一边将戒指戴在右手食指上,一边自豪地说道。 “其实,我是个魔术师。” 孟若初走到家门口,已是万家灯火,空街犬吠的时候了。 北疆地处边关以北,一年之中多是昼短夜长,寻常百姓往往未见太阳落山,便开始往家中赶,天黑之后,除却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外,胡同巷弄中多半鲜有人迹,所以袁述陪着孟若初,一路将她送到了家门附近。 “一开始只是把这个当作业余的爱好而已,谁曾想六年之前爆发的那场大规模鼠疫改变了一切。整整半年多的时间内,父母双亲乃至同宗同族大部分人相继离去,家道也因此中落。那时我还在日本留学,虽然侥幸逃脱了这一劫,不过在收到一封家中老仆发来的电报之后,原本的留学就变成……流放了。” “抱歉,谈到你的伤心事了。” “还好吧,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的我用家父的话来说,就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幸好还会点变魔术的小把戏,在发生变故之后常常利用课余时间出去表演一下,不单勉强让自己完成了学业,竟然还筹够了回国的路费。不过回来之后情况就没那么好了,毕竟咱们中国人闲暇之时还是更习惯在戏院茶馆看戏听评书。” 两人边聊边走,来到一栋与大道上富丽堂皇的俄式建筑十分不搭调的老旧四合院前。 “前面就是我家了,实在抱歉,家父这个人思想比较保守传统,所以……” 孟若初停下脚步,向袁述伸出右手。 “不过还是很高兴认识你!” “哦,没关系的。” 袁述不假思索地伸出右手准备同她握手告别,可是当他的手快要碰到孟若初的时候,发现她又把手收了回去,抬头瞄了一眼对方的表情,袁述才恍然大悟。 “哦,你是要我还你东西。” 袁述尴尬地笑笑,将手上帮忙提着的东西递还给了孟若初。孟若初也尴尬地笑了笑,没好意思多说什么,接过东西之后朝他欠欠身子道了句谢便转身离去了,走出两步之后,似是又想起了些什么,忽然又转回头来。 “对了,我刚想起来一件事情……听说明天滨城警察署的新任署长要来上任,滨城陆军师的许师长为他在中心大街的松浦洋行举行了一个欢迎宴会,到时候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去捧场。我想这对于你来说可能是个机会,如果能在宴会上登台表演的话,一定会声名大噪的,所以……不知道袁先生有没有兴趣呢?” 孟若初歪着头问道。 “哈?有这样的事?那一定不是普通人能进去的吧?” “袁先生这么有才华的人,就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而不只是把这些本领用于在电车上抓小偷。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明天上午咱们在松浦洋行门口见,可以么?我有办法带你进去。” “这会让你很为难吧?”袁述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怎么会,毕竟袁先生也帮过我,家父常说要礼尚往来。”孟若初冲着他笑笑,挥手道别,“那,咱们就这么说好了?明天见!” “嗯,明天见!” 半条街外某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上,一双眼睛透过树杈的缝隙紧盯着孟若初和袁述挥手作别的情景,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用街头“快匣子”拍摄的黑白照片。 一根火柴被点燃,借着微弱的火光可以看到,照片上的人正是此刻站在家门口的孟若初。 “孔妈,我回来了!” 袁述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之后,孟若初敲响了自家的家门,一位头发花白缠着围裙的老妈子探出头来,见到孟若初后笑的很是开心。 “回来啦,快去把学校的衣服换掉,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孔妈,你看这是什么!”孟若初边说边将手中提着的一条鲫鱼递给了孔妈,“今天我问过学校里的校医了,她说我爹一到晚上就看不清楚东西的这个毛病,多半是得了夜盲症的缘故,所以我给他买了点羊肝丸和一条鲫鱼,您一定要记得督促他照着药方按时服用,然后再多吃点猪肝牛肝什么的,情况应该很快就会好转起来了。” “小姐真是个有心人啊,老爷前几天就顺嘴那么一说,你就记住了。你说像老爷这么又硬又直的性子,怎么就培养出小姐这么善尽人意的姑娘了呢?真不知道他修了几辈子的福。” 孔妈虽然只是孟家的保姆,但毕竟在一个屋檐下同寝共食多年,和孟家父女俩俨然已经是一家人了,再加上她性格直爽,为人大大咧咧,所以久而久之便愈发“近则不恭”,批评孟崇古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孟若初对此也毫不在意,只是一笑置之。孔妈唠叨完之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东西接了过来。 两人一路说,一路走向了北屋正房。 刚刚躲在树上观察孟若初的那个人四下打量了一番,确定周遭再无旁人之后,双手攀住一条粗壮的树枝,身子向前一荡,轻飘飘地落在了对面的院墙上,俯下身子沿着巴掌宽的墙头几步快跑,借着冲势跃进了孟家的院子,整套动作不仅敏捷迅速,而且几乎没有发出声响,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飞贼。 这座四合院并不小,绕过青砖影壁来到院内,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满院子刚褪去了雾淞的青青花木,初春的到来令这些生机渐渐复苏,同时也使得四周造型古朴雅致的屋舍看起来颜色不再像是板着面孔般干瘪无趣了。 屋内一水儿中式风格的藤椅卧榻,桌案书架,处处透露着主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留恋。 “爹他还没有回来啊?” “没有。老爷这记性啊,真是的,早上临出门的时候都特意嘱咐过他了,早点回来给小姐过生日,可还是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唉,算了,不说他了,” “多半又是在报社赶通稿吧,毕竟公事为重嘛……我先上去换衣服了。” 屋外的墙角下,飞贼一直在支着耳朵辨听二人的方位,在听到孟若初说要上楼换衣服之后,一个前扑而后就地一滚,飞快越过半个院子,来到了二楼窗外的一株树下。 此时,孔妈拎着菜和鱼进了厨房,孟若初则沿着楼梯上了二楼,两人都没有发现飞贼。 “孔妈,一会儿爹回来之后,他要是心情不错,您能不能帮我跟他提一提,今年毕业之后让我去他的报社当编辑的事儿啊。”孟若初的声音从楼上传了下来。 正文 第二章 戏法 “孔妈,我回来了!” 袁述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之后,孟若初敲响了自家的家门,一位头发花白缠着围裙的老妈子探出头来,见到孟若初后笑的很是开心。 “回来啦,快去把学校的衣服换掉,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孔妈,你看这是什么!”孟若初边说边将手中的一条鲫鱼递给了孔妈,“今天我问过学校里的校医了,她说您一到晚上就看不清楚东西的这个毛病,大概是得了夜盲症的缘故,所以给您买了点羊肝丸和一条鲫鱼,记得照药方按时服用,然后再多吃点猪肝牛肝什么的,眼睛的情况就能渐渐好转起来了。”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个啥嘛。”孔妈嘴上虽然说的满不在乎,可还是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东西接了过来。 两人一路说,一路走向了北屋正房。 刚刚躲在树上观察孟若初的那个人四下打量了一番,确定周遭再无旁人之后,双手攀住一条粗壮的树枝,身子向前一荡,轻飘飘地落在了对面的院墙上,而后俯下身子沿着巴掌宽的墙头几步快跑,借着冲势跃进了孟家的院子,整套动作不仅敏捷迅速,而且几乎没有发出声响,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飞贼。 这座四合院并不小,绕过青砖影壁来到院内,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满院子刚褪去了雾淞的青青花木,初春的到来令这些生机渐渐复苏,同时也使得四周造型古朴雅致的屋舍看起来不再那么板着面孔干瘪无趣了。屋内一水儿中式风格的藤椅卧榻,桌案书架,处处都透露着这家主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留恋。 “爹他还没有回来啊?” “没有,老爷这记性啊,早上临出门的时候都特意嘱咐过他了,让他早点回来给小姐过生日,可还是……唉,不说了不说了,” “多半又是在报社赶通稿吧,我先上去换衣服了。” 屋内继续传来孔孟二人的对话声,飞贼支着耳朵辨听着二人的方位,一个前扑而后就地一滚,藏身在了墙角阴影之中。 二人进得屋内之后,孔妈拎着菜和鱼进了厨房,孟若初则沿着楼梯上了二楼,这栋作为正房的北屋本是打算建成普通平房的,后来在孟若初她爹的坚持下改为了二层小楼,楼上的部分就成了这位少女的闺房。 “孔妈,一会儿爹回来之后,他要是心情不错,您能不能帮我跟他提一提,今年毕业之后让我去他的报社当编辑的事儿啊。”孟若初的声音从楼上传了下来。 “干嘛从我这绕那么大一个圈呢?”孔妈在厨房熄了火,陆续将饭菜和碗筷都端来了北屋,“老爷虽然性子又硬又直,但是他一向最疼你了,你们父女俩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爹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太有原则了,所以我才怕他不同意。”孟若初回到闺房里,将一身学生装脱了下来,从衣橱中取出一套月白色的袄裙,“如果我自己跟他说,他肯定会拿不能任人唯亲啊,女孩子不适合出去抛头露面啊之类的话来搪塞我。” “唉……小姐你也别怪我多嘴,过了这个生日,小姐也就十六岁了,这要是搁在俺们老家啊,就是该张罗出阁嫁人做媳妇的年纪了。” “……”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个,可是甭管我说不说,事儿就摆在这。前两天你们班那个谁不是就退学嫁人了么?老爷从婚礼上回来之后就一个劲儿得絮叨,说人家小夫妻长得般配,一个喝过了洋墨水,另一个翻遍了线装书,还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就跟那戏里唱的似的,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可是人家配不配是人家的事儿啊。”孟若初反驳道,“我又不能替他们去过他们的日子。” “行,那咱就说说你的事。老爷前两天跟你说的那个,警察署新署长欢迎宴会的事你没忘了吧?” 孔妈正说话间,那飞贼已经凭着一根钩绳从屋侧攀上了二楼,透过窗户向屋内一探,孟家丫头背对着窗户正在换衣服。为了不让她惊叫出声以至于打草惊蛇,飞贼没有直接翻窗入内,而是从怀中掏出一节迷香,用火柴点燃…… “老爷一直跟我说想带你一起去,就是为了让你去见见和你同龄的那些帅小伙。要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儿啊,有时候也是的,书读的太多了,所以顾虑也多,总是扭扭捏捏的抹不开面,其实这有啥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到时候和他们好好聊聊,挑个才貌双全的!” 二楼闺房内不知怎的,再不曾传出过任何声音,孔妈还以为是小姐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所以并没有多想,继续自顾自地唠叨着。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恰在此时响起,孔妈放下碗筷便跑去开门,全然没有注意到二楼传来的那声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老爷回来啦,这是个啥?”孔妈打开大门,一位看上去四十来岁,书生模样的消瘦男子提着一个蛋糕盒冲了进来。 来人正是《三江日报》的主编,孟崇古。 “孔妈,小初回来了没有?” 孟先生不待孔妈回答,将蛋糕盒往她手中一塞,便火急火燎地进了屋。 “回来了,你别上去,人家孩子在上面换衣服呢。”孔妈在孟家做事多年,很少见孟先生这般失态,便开口问道,“先生,您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孟先生一口气冲到楼梯口,听到孔妈说女儿在换衣服,便停下了脚步不再上楼,口中一边叨叨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一边回到客厅当中坐了下来。捧起桌上的茶杯,掀起杯盖心不在焉地吹了吹,而后抿了一口,才发现杯中茶本就是凉的。 长叹了口气,孟先生将茶杯放回了原处,而后开口道。 “孔妈,晚上给小初过完这个生日之后,你去收拾收拾家里值钱的家当和换洗的衣服,明儿个一大早,咱们离开滨城去她乡下的姥姥家住一阵。” “啥?离开滨城?这么突然?为了啥啊?您今儿个早上临走的时候,不是还让我跟小姐说,明天和您一起去参加那个什么新任警察署长的接风舞会么?” “什么舞会,整个就是一鸿门宴!” 孟先生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拍,显得格外生气。 此时已经潜入二楼屋内的飞贼听到楼下的动静,也停下手头的事,屏住呼吸听着他们的对话。 “……” 孔妈很少见孟先生这般愤怒过,吓得心头咯噔一下。 “抱歉啊孔妈……你别害怕,我这不是冲你。” 孟先生解释道。 “老爷,到底是怎么滴了,您可别吓唬我啊。” “今天刚得到的消息,城外陆军师的许师长打算在明天新警察署署长前来就任的欢迎会上领兵夺权,威逼咱们滨城的省长洪樵洪大人下野!” “……”身为保姆的孔妈显然不明白什么叫下野,所以没有搭话。 “当初许师长引荐七十二师师长的小儿子来咱们滨城当这个警察署长的时候我就奇怪,咱们滨城选警察署长,干嘛从外面找个毛头小子,现在看来,姓许的打从一开始就在准备下一盘大棋啊!” “您是说,当官儿的给亲朋好友家的孩子谋个官做?”孔妈琢磨了一下,“这不常事儿么,有啥好大惊小怪的。” “要真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孟先生身体向后仰靠到椅背上,扶额闭目,忧心忡忡地说道。 “姓许的是驻扎在咱北疆经济中心滨城的陆军师师长,那姓胡的小子他爹,手上满编制的骑兵师一万多人则驻扎在咱整个北疆唯一的出海口,海城。这俩人搀和到一起,你猜是想做什么?” “……” 不待孔妈回答,孟先生继续解释道。 “我也是把姓许的明天要领兵夺权的事放进来一起想才想明白的,他们这不是给孩子谋官,是效仿春秋战国时期列国诸侯的做法,为了缔结同盟,互相送儿子做人质来了!” “他们要打仗?跟谁打?老毛子还是小日本?” “不是打仗的问题……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孟先生气的连连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兵的,这是要和当官儿的夺权了!海城骑兵师的胡师长和咱们滨城陆军师的许师长暗地里缔结同盟,目的肯定是要把两地由国民政府任命的地方行政长官拿下,而后取而代之,说不定到时候连两地省长公署里的整套行政班子和行政制度都会被一股脑儿给掀掉,然后建立一个全部由他们军人牵头的军政府!” 听到这里,楼上的飞贼一脸的震惊,这人的胆量十分大,不但没有着急逃走,反而望着倒在地上的孟家丫头陷入了沉思,不知在盘算什么。 “那这和咱又有啥关系?”孔妈还是没意识到个中利害,“老爷您和洪大人不过就是普通朋友而已,非亲非故的,那许师长就是诛洪大人的九族,也砍不到咱头上啊。” “争权夺利的事,岂是能用寻常逻辑去揣测的。”孟先生扶着额头,愁容满面,“洪省长主政滨城期间,深知自己对军队没有什么掌控力,所以一直试图从其他方式打压和限制,比如严格限制军费供给和兵员规模,或是要求我利用社会舆论的力量掣肘许师长他们的行动,这一来二去的,没少得罪他们。现在洪大人倒了,你说这覆巢之下,岂能有完卵?” 孟先生长叹了一口气。 “年少时决心干报社这一行,一是为了能监察不法,二是为了开启民智。后来谁曾想,不但这两个想法都未能如愿,自己还卷进了这么一摊浑水里,十几年来东奔西跑笔走龙蛇,如今皓首白发却一事无成,你说我这辈子究竟图了个什么啊?” 一声奇怪的响动传来,不过声音并不大,孟先生的情绪又正激动着,所以孟孔二人并未注意到。 “要是搁在法制严明的太平盛世,我不能兼济天下的话,兴许还能弃笔归隐,独善其身。可是你看看现在……礼崩乐坏,一塌糊涂!老毛子和小日本整天耀武扬威,山上的土匪胡子和军队兵痞蛇鼠一窝,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他们还要争斗不休。” 说着说着,孟先生竟然落下泪来。 “吾邦吾国,吾族吾民,怕是要毁在这帮只知道穷兵黩武的军阀们手里啦……” 飞贼用涂了蒙汗药水的手帕捂住孟家丫头的口鼻,确定她这次彻底沉睡过去了才松开。虽然刚刚弄出的声响并不大,但孟家丫头这么久还不下楼,迟早会让楼下两人生疑的,飞贼决定不再拖延。 “说实话,我这么着急着要给囡囡张罗嫁人的事,也着实是迫不得已。我这个人你们都是晓得的,脾气臭,嘴巴硬,可是能顶什么用呢?这副身子板别说一颗子弹了,人家一个大耳刮子就能给我抽蒙了。我算个什么东西啊?” “好啦好啦,喝的又不是酒,抽的什么酒疯。”孔妈安慰道。 “我这不是发酒疯。”孟先生说道,“我现在越想越清楚,必须尽快给小初找个婆家了,不然等哪天,我要是因为报社的事,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可怎么活呢?” 又一声奇怪的响动恰在此时传来,这一次声音很大,直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孟先生和孔妈对视了一眼之后,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便一齐来到了楼梯旁。 两人沿着楼梯正走到一半的时候,孟先生忽然又听到二楼传来了推窗声,于是又下行两步,顺着声音的方向朝院子中间瞥了一眼,正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从从楼上跳了下来。 那人影虽然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可身形落地时又快又稳,转回头向屋内看的时候还正巧同孟先生对上了视线。 孟先生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追了出去,而一心挂念着孟若初的孔妈则沿着台阶继续小心翼翼地上行,一直来到了闺房门外。 “小姐,小姐?”唤了两声,孔妈见屋内无人回应,便伸出手试着去推门,不料门竟一触即开,孔妈心里随即咯噔一下,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待到房门完全打开,看清楚屋内的情形后,她“啊”的一声喊了出来,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孟先生追出门一路跑到大街上,推了推鼻梁上歪斜的眼镜四下打量,街道上除却零零星星几个正在收摊准备回家的商贩路过外,并没有多少人。就在孟先生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忽然又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那个背着一口麻袋的人影,跑进了另一条小巷,孟先生来不及细想,连忙追了上去。 那人影背着麻袋健步如飞,贴着墙边把自己的身影藏在墙影下一路飞奔。孟先生为了女儿不敢轻言放弃,屏住一口气强撑着弱不禁风的身板,居然连追了三条街。 跑了一阵,那人影不知是被追的慌了神还是怎的,一个转身居然跑进了死胡同里,孟先生追到胡同口后见那人影已无路可逃,俯下身开始扶着墙喘粗气。 “你已经跑……跑不了了……先把我闺女放下……有什么话……咱们……咱们慢慢说。” 孟先生边说边向前探头,试图打量那人影的体貌特征,然而这胡同两侧的墙又高又窄,月光照不进多少来,所以整个胡同乌漆墨黑的谁都看不清谁的脸。出于无奈,孟先生只好再硬着头皮朝那人影又走了几步,并四下打量了一番试图找点东西防身,可一时间路边别说木棍,连个砖头都找不到,四下里也没有什么过路的闲人能帮忙,这让他心里很是不安。 巷弄里并没有旁人,仅有的一户人家也在门上挂了把大锁,那人影在胡同的尽头也四下打量了一阵之后,似乎放弃了逃跑,转过身来护着肩上的大麻袋,一言不发。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要钱我们可以讨价还价,要有别的要求咱们也可以慢慢商量,只要你不伤害我闺女,一切都好商量。”孟先生用恶狠狠地语气,夸张地恐吓道,“不然的话咱们就在这拼个你死我活,你要想清楚,就算你今天侥幸从这胡同里逃出去了,滨城的警察也会掘地三尺搜查你的!” 那人一步一步地后退,孟先生也摆着架子一步步地往前,两人一直僵持到那人退到巷弄最深处。 “你听清楚了么?先把我闺女放下!把人放下咱什么都好说!” 那人一直把自己的身影藏在墙影较深的那一侧,孟先生始终未能看清那人的样子。所以她开口时,孟先生被吓了一跳。 “声名刀尖走,富贵险中求。” 那人开了口,听声音是个女的,不过说话的声音刻意弄得又尖又细。 “要是怕被人追,我也就不会干这档子事儿了。” 孟先生又向前走了两步,一直凑到近十步远的时候,才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一瞬间,孟先生只觉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这人的脸上用浓重的油彩画着异常夸张的惨白色花旦底妆,眼角边和腮上的脂粉却偏偏抹的很淡,锅烟和眉黑笔将原有的眉毛勾画成了不怒自威的剑眉,这一切再搭配上清寒的月光和她微扬的嘴角,诡异的让人后背发凉。 “你……你装神弄鬼也是跑不了的!” 孟先生虽然没有被直接吓破胆,但他那双颤抖个不停的腿也已经将他的内心暴露无余了,于是他只得提高了声音,勉强算是为自己打气。 画着花脸的戏装女人显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伸手向腰间一掏,取出一根很长的麻绳来。 “真不巧,我这只孤魂野鬼,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花脸女人边说边将麻绳放在了地上,而后侧过了身去。 孟先生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见她没有注意到自己,便趁机又向前凑了一步。 花脸女人二话不说,反手一掷,一点寒光直奔孟先生面门而来,孟先生毕竟年迈体衰,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睁睁地看着那点寒光掠过他的眼镜边,钉在了他身侧的树干上。 一枚柳叶镖。 “我不喜欢伤人,但不代表我伤不了人。” 待到孟先生的目光从柳叶镖上转回来,那花脸女人也已转回了身来,一手握着麻绳一手从衣袖当中又掏出火柴盒,不紧不慢的点燃了脚边一个烟花,孟先生怔怔地看着她,视线随着腾空而起的烟火向上望去,不多时,天上竟然又升腾起各式各样的烟火,煞是好看。 “听好了,十天之内,赎金五百,见不到大洋,我绝不放人!” 花脸女人说话间将手中麻绳向天上一抛,那麻绳竟如刚刚的烟花般扶摇直上,高挂天际。 “有本事,就追到天上来。” 孟先生见了鬼一样呆愣地看着那根自己飞上天的麻绳,揉了揉眼睛之后,居然又看到那花脸女人,就拽着这根飞上天的麻绳,一步一步地爬上了高墙…… 孟先生瞠目结舌。 与此同时,孟若初的闺房里,孔妈双脚瘫软坐在地上,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闺房两侧窗棱洞开,过堂风将屋内刮得乱七八糟,而正中央的横梁上,一盏黑色的灯笼静静地随风摇曳…… 正文 第三章 “干嘛从我这绕那么大一个圈呢?”孔妈在厨房熄了火,陆续将饭菜和碗筷都端来了北屋,“老爷虽然性子又硬又直,但是他一向最疼你了,你们父女俩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爹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太有原则了,所以我才怕他不同意。”孟若初回到闺房里,将一身学生装脱了下来,从衣橱中取出一套月白色的袄裙,“如果我自己跟他说,他肯定会拿不能任人唯亲啊,女孩子不适合出去抛头露面啊之类的话来搪塞我。” “唉……小姐你也别怪我多嘴,过了这个生日,小姐也就十六岁了,这要是搁在俺们老家啊,就是该张罗出阁嫁人做媳妇的年纪了。” “……” “我知道你跟我们这些旧式的人不一样,不喜欢听我说这个,可是甭管我说不说,事儿就摆在这。前两天你们班那个谁不是就退学嫁人了么?老爷从婚礼上回来之后就一个劲儿得絮叨,说人家小夫妻长得般配,一个喝过了洋墨水,另一个翻遍了线装书,还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就跟那戏里唱的似的,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配不配总归是人家自己的事。”孟若初反驳道,“我又不能替他们去过他们的日子……” “行,那咱就说说你的事。”孔妈连忙换了个话题,“老爷前两天跟你说的那个,警察署新署长接风宴会的事你没忘了吧?” 孔妈正说话间,那飞贼已经凭着一根钩绳顺利爬上了大树,并来到了窗台旁,顺着没有关严的窗户向屋内探探头,孟家丫头背对着窗户正在换衣服。为了不让她惊叫出声以至于打草惊蛇,飞贼没有直接翻窗入内,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节迷香…… “老爷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满城的青年俊秀都会到的,所以你一定要陪他一起去。要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儿啊,有时候也是的,书读的太多了顾虑也多,总是扭扭捏捏的抹不开面,其实这有啥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到时候和他们好好聊聊,挑个才貌双全的!” 二楼闺房内不知怎的,再不曾传出过任何声音,孔妈还以为是小姐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所以并没有多想,继续自顾自地唠叨着。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恰在此时响起,孔妈放下碗筷跑去开门,全然没有注意到二楼传来的那声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老爷回来啦,这是个啥?”孔妈打开大门,一位看上去四十来岁,书生模样,戴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的消瘦男子提着一个蛋糕盒冲了进来。 来人正是《三江日报》的主编,孟崇古。 “孔妈,小初回来了没有?” 孟先生不待孔妈回答,将蛋糕盒往她手中一塞,便火急火燎地进了屋。 “放心吧人早就回来了,你别上去,人家孩子在上面换衣服呢。”孔妈在孟家做事多年,很少见孟先生这般失态,便开口问道,“先生,您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孟先生一口气冲到楼梯口,听到孔妈说女儿在换衣服,便停下了脚步不再上楼,口中一边叨叨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一边回到客厅当中坐了下来。捧起桌上的茶杯,掀起杯盖心不在焉地吹了吹,而后抿了一口,结果被烫了个猝不及防。 “老爷你没事吧?”孔妈连忙上前,“今儿个怎么冒冒失失的?” “无碍,是我自己心不在焉没留意。”孟先生将茶杯放回了原处,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孔妈,晚上给小初过完这个生日之后,你去收拾收拾家里值钱的家当和换洗的衣服,明儿个一大早,咱们离开滨城去她乡下的姥姥家住一阵。” “啥?离开滨城?这么突然?为了啥啊?您今儿个早上临走的时候,不是还让我跟小姐说,明天和您一起去参加那个什么新任警察署长的接风舞会么?” “什么舞会,整个就是一鸿门宴!” 孟先生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拍,似乎很生气。 此时已经潜入二楼的飞贼听到楼下的动静,也停下手头的事,屏住呼吸听着他们的对话。 “……”孔妈很少见孟先生这般愤怒过,吓得心头咯噔一下。 “抱歉啊孔妈,你别害怕,我这不是冲你。”孟先生解释道。 “老爷,到底是怎么滴了,您可别吓唬我啊。” “今天刚得到的消息,陆军师的那位许师长打算在明天警察署新署长前来就任的欢迎会上领兵夺权,威逼咱们滨城的省长洪樵洪大人下野!” “……”身为保姆的孔妈并不明白什么叫下野,所以没有搭话。 “当初许师长引荐七十二师师长的小儿子来咱们滨城当这个警察署长的时候我就奇怪,明明他自己的亲外甥就在警察署里身居要职,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再从外面找个毛头小子来呢?当时洪省长还以为他是出于避嫌的考虑,故作姿态,现在看来,我们都把他想的太简单了,这姓许的打从一开始就在准备下一盘大棋啊!” “您是说,当官儿的在给亲朋好友家的孩子谋个官做?”孔妈琢磨了一下,“这不常事儿么,有啥好大惊小怪的。” “要真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孟先生身体向后仰靠到椅背上,扶额闭目,忧心忡忡地说道。 “姓许的是驻扎在咱北疆经济中心滨城的陆军师师长,那姓胡的小子他爹,手上握着骑兵师一万多人的大军阀则驻扎在咱整个北疆唯一的出海口,海城。这俩人现在搀和到了一起,你猜他们是想做什么?” “……” 不待孔妈回答,孟先生继续解释道。 “我也是把姓许的明天要领兵夺权的事放进来一起想才想明白的,他们这不是给孩子谋官,是效仿春秋战国时列国诸侯的做法,为了缔结同盟,互相送儿子做人质来了!” “他们要打仗?跟谁打?老毛子还是小日本?”孔妈终于听明白了三分内容。 “不是打仗的问题……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孟先生气的连连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兵的,这是要和当官儿的夺权了!海城骑兵师的胡师长和咱们滨城陆军师的许师长暗地里缔结同盟,目的很可能是要把两地由国民政府任命的地方行政长官拿下,而后取而代之!说不定到时候连两地省长公署里的整套行政班子和行政制度都会被一股脑儿给掀掉,然后建立一个全部由他们军人牵头的军政府!” 听到这里,楼上的飞贼一脸的震惊,这人的胆量十分大,不但没有着急逃走,反而望着倒在地上的孟家丫头陷入了沉思,不知在盘算什么。 “那这和咱又有啥关系?”孔妈还是没意识到个中利害,“老爷您和洪大人不过就是朋友而已,既不是亲戚也不是亲家,许师长就是诛洪大人的九族,也砍不到咱头上啊。” “争述夺利的事,岂是能用寻常逻辑去揣测的?”孟先生扶着额头,愁容满面,“洪省长主政滨城期间,深知自己对军队没有什么掌控力,所以一直试图从其他方式打压和限制,比如严格限制军费供给和兵员规模,或是要求我利用社会舆论的力量掣肘许师长他们的行动,这一来二去的,没少得罪他们。现在洪大人倒了,你说这覆巢之下,岂能有完卵?” 孟先生长叹了一口气。 “年少时决心干报社这行,一是为了能监察不法,二是为了开启民智。现在想来,哪一样都没能做到,还反惹了一身骚!十几年啦,东奔西跑笔走龙蛇,如今皓首白发却一事无成,你说我这辈子究竟图了个什么啊?” 一声奇怪的响动传来,不过声音很小,孟先生的情绪又正激动着,所以二人并未注意到。 “要是在法制严明的太平盛世,我不能兼济天下的话,还能弃笔归隐,独善其身。可是你看现在……礼崩乐坏,一塌糊涂!老毛子和小日本整天耀武扬威,土匪胡子和脏官恶吏蛇鼠一窝。他们这帮当兵的在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也不思报国卫民,反而争权夺利……” 说着说着,孟先生竟然落下泪来。 “吾邦吾国,吾族吾民,怕是要毁在这帮只知道穷兵黩武的军阀们手里啦!” 飞贼用涂了蒙汗药水的手帕捂住孟若初的口鼻,直到确定她这次彻底沉睡过去了才松开。虽然刚刚弄出的声响并不大,但她这么久还不出现,迟早会让楼下两人生疑的,于是飞贼决定不再拖延,从身上接下一大捆绳子来。 “说实话,我这么着急着要给囡囡张罗嫁人的事,也着实是迫不得已。我这个人你们都是晓得的,脾气臭,嘴巴硬,可是能顶什么用呢?这副身子板别说一颗子弹了,人家一个大耳刮子就能给我抽蒙了。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啊!” “好啦好啦,喝的又不是酒,抽的什么酒疯。”孔妈安慰道。 “我这不是发酒疯。”孟先生严词厉色地说道,“我现在越想越清楚了,必须尽快给小初找个婆家了,不然等哪天,我因为报社的事,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肯定没法活了!” 又一声奇怪的响动恰在此时传来,这一次声音很大,直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孟先生和孔妈对视了一眼之后,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便一齐来到了楼梯旁。 正文 第三章 幼帅 泱泱中华五千余年,若论时局之纷繁复杂,清末民初这段时间应当是数得上的,巍巍九州四海五湖,要说利益纠葛之盘根错节,关外北疆绝不亚于其他任何地方。 自公元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之后,古老的中华大地便从延续了数千年的封建制度中逃脱了出来。然而旧的制度猝然崩塌,新的强力政府却迟迟未能形成,在这片秩序真空的过渡期内,贪婪和欲望,催生出了盘根错节的地方力量。 随着汽笛声“呜呜呜”的鸣响,一辆火车从远方驶来,气势汹汹地自横跨滨江两岸的铁路大桥上疾驰而过。 列车头等车厢的窗帘掀开了一角,一位身着蓝灰色军装的青年副官哈口气擦了擦车窗,儿时记忆中那条蜿蜒宽广宛若长龙的大江随即出现在他的面前。 “幼帅,滨城快到了。” 他这边话音刚落,旁边另一个窗帘也被掀了起来,三四个睡眼惺忪地青年士兵挤到窗前朝外张望。 “嗯,知道了。” 应声的人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也一样穿着笔挺合身的蓝灰色军官制服,正坐在铺着鹅绒的沙发上,系一双长筒马靴的鞋带。 民国时期三教九流的生活水平可谓天差地别,这一点单从火车的各节车厢中便可窥探出一二。宽敞温暖的头等车厢不只是完美地隔绝了来自其它车厢的喧哗吵闹,设备座位也豪华舒适很多,餐桌靠椅,地毯沙发,茶酒饮食更是应有尽有。 虽然这位年轻军官肩膀上只扛了一个上尉的军衔,但是能带着几个卫队士兵搭乘这样的车厢,就已经说明这年轻军官不是一般人,甚至不是普通的军官了。事实上,这位扮猪吃老虎的小上尉,便是当时北洋政府驻扎在北疆的三个正规师当中,实力最强的七十二师师长,“胡子大帅”胡莽的幺子,被人戏称为幼帅的胡承朔。 “老七,你老家这地方的风景还真是不错啊。” 列车已经放慢速度缓缓驶入了市区,新升的朝阳将和煦的光芒洒遍了这座繁华都市的大街小巷。随着光绪年间中东铁路的修建,沙俄文化逐渐在北疆传播开来,滨城也在外来势力和文化的影响下,被重新规划为新埠头,旧埠头,新市街,老滨城四个城区,各个城区之间无论是新旧贫富,还是衣食住行,都区别明显。 胡承朔端着一个盘子边吃边坐在车窗前向外远眺。 “你说的是我们滨城的自然风景,还是大街上这些白俄姑娘构成的人文风景?”被称作老七的副官瞥了一眼窗外,笑着调侃道。 透过车窗向外看,到处都耸立着与中华传统建筑形式截然不同的俄罗斯风格建筑,大街上车来人往中也不乏或是一身西装革履,或是身着日、朝、满、蒙等各种民族各种国家传统服饰的男男女女,白山黑水之地,不知不觉间俨然已是异域他国的模样。 “干啥?又想拿上次带小日本教官去找俄罗斯小姐姐喝酒的事儿怼我是么?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跟外面那帮人似的,总把眼睛眼睛放在这种事上,我看着就那么不像个正经人么?”胡承朔反驳道,“再说了,我那不都是为了咱哥几个都能顺利通过毕业考试么!” “哎!可别算上我。”副官摆摆手。 “行行行,就你能耐,你能耐坏了。”胡承朔笑道,“你自己背书本倒是背的挺溜的,可弟兄们没那个脑子啊,要是没我请的那顿花酒,毕业考试咱那一屋子怕是就剩你一枝独秀了,到时候我爹非把我推出午门当众毙了。再说了,常言道,‘肤白貌美大长腿,虽九死其尤未悔’!古人都这么云了,可见这都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嘛。” “你可饶了屈原吧,人都憋屈到投河自尽了。” “哎,对了。话说回来,老七你从小就在这边境上长起来的,就真的没近水楼台先得月,跟哪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有过啥郎情妾意的过往?” “哎哎哎,打住打住。”副官举手做投降状,“我虽然会说俄语,但那是我爹当年带我走街串巷做生意时学的,不代表我勾搭过俄国姑娘。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以前不认识,咱以后可以认识啊。”胡承朔笑道,“怎么样,除了副官和传令官,愿不愿意再给我兼个翻译官的差事啊?” 两人正说话间,青年副官已经按照礼品清单又将桌上的礼盒都清点了一遍,胡承朔来到旁边,一眼便盯住了那堆礼物当中的一把转轮手枪。 “当翻译自然没问题,可是你们将来要是入了洞房,我总不能也站在床边一字一句地给你们当翻译吧。” 副官不顾身份,伶牙俐齿地反击道,而胡承朔也完全不在意这种无礼之举。 “呵?我爹这礼送的还真大方啊!这把是毛子那边来的货吧?” 胡承朔边说边放下盘子,舔干净手指,就要将那把转轮手枪拿起来把玩,那副官没来得及阻止,被他轻易夺去了。 “干嘛?堂堂七十二师师长的小公子连送人一把手枪也舍不得?” “我就瞅瞅,能咋的,你瞅你那抠搜样。”胡承朔一脸的不屑,但并没有把枪放下的意思。 “纳甘M1895,是上个月咱胡帅被北平的方大总统任命为中将师长的时候,毛子军官为表庆贺送的七把样枪之一,普通的转轮手枪一般装有5到6个弹巢,唯独这种枪弹容七发,所以咱们都叫它七星子儿,是正儿八经的毛子货。”副官说道,“我可把话说在前头,这玩意是出发前大小姐亲自选定的礼物,上车的时候她还特意给我下过死命令,说肉一定得送到狼嘴里,礼一定得交到许师长手上,所以你就别再惦记了。” “我姐亲口跟你说的?”胡承朔边说边把玩着转轮手枪,做射击状瞄了一番窗外,听到这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嗯。”副官点点头,“大小姐早就知道,你要是看见了这把枪,肯定就自己昧下了。” “有啥了不起的。”胡承朔将枪丢回了副官手上,“看来我答应离开海城,可真下对棋了,不然啊,迟早得跟你们一样,让他们父女俩拾掇傻了。” “胡帅和大小姐也不是什么都要管你啊。”副官擦着枪,继续调侃道,“至少没拦着你出去喝酒跳舞,也没说不让你娶个老毛子娘们儿回去啊。” “拉倒吧,不会连你也以为我跟那戏文里唱的一样,是整天只知道眠花宿柳的阔少公子啊?老子从来没忘记自己是战天斗地的马匪的种!再说了,自从日俄战争之后,我爹他老人家就成天人前人后的念叨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列车缓缓进入车站,胡承朔透过车窗瞥了眼月台上闪过的那些金发碧眼们,语气有些遗憾地说道,“跟那帮外国人虚与委蛇各取所需这个没问题,真要是找个金发碧眼的妞谈婚论嫁,拜堂结发,你信不信,他老人家真敢自绝后路,把我三条腿都打断!” 说话间,列车缓缓驶入位于最为富饶的新市街区里的车站,月台上的人群随即沸腾起来,呼朋唤友之声不绝于耳。 “快到站了,弟兄们抓紧整理一下仪表,准备下车了。”副官提醒道。 “哎?老七,我帽子呢?”胡承朔来到镜子前,将两根武装带一左一右地系好,对着镜子照一照,一米八三的身高,匀称健硕的体型,再配上这一身笔挺的军装,可谓英气逼人。 “幼帅,您老人家大驾光临滨城,可是应邀来做警察署署长的,穿军装不太合适吧?”副官从沙发上找出昨晚被拿来当做骰盅的军帽,拍了拍上面的面包屑,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们不是一直都叫我幼帅么,既然是七十二师的幼帅,穿军装有什么不对的?”胡承朔抢过帽子戴在头上,而后对着镜子正了正,“况且在其他人眼里,我本就是一个借着我那个土匪老爹的名号胡作非为的公子哥,要是真没了这身军装皮,谁还拿我当回事儿。” “这话我怎么听着好像有不少怨气呢。”副官一边说,一边继续整理行李。 “能没有怨气么。从小到大所有人对我都是当面夸,背后骂,好像我除了一个当师长的爹之外,就真的什么本事都没有一样。” “原来你这么反感这个称呼啊?那我跟哥几个知会一声,以后不拿这个字眼调侃你了。” “无所谓,多大点事啊。”胡承朔系好披风,看着一身整齐的穿戴披挂,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敬了个军礼,满意地笑了笑,“再说了,被鼠目寸光的家伙当成一个靠爹的官二代也没什么不好的,我爹常教育我,‘祸莫大于轻敌’,等什么时候吃了大亏了,他们自然就明白什么叫虎父无犬子了!” “是我多心了还是怎样?”副官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镜子中跃跃欲试地胡承朔,“怎么觉得你今天的每一句都像是话外有话呢?” “今儿个这么特别的日子,话外有话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胡承朔冲着镜子中的副官挑挑眉,“不过我刚刚说的鼠目寸光,指的是那个把我请到滨城来的许师长,看着吧,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的。” “你不会真以为咱这次是来攻城略地,裂土称王的吧?”副官笑笑,也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要知道,把你这尊小佛请到滨城当官的这位许师长,跟咱的胡帅一样,可都是枪林弹雨里打出来的老狐狸了,他能让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就算他不在乎,咱胡帅也不能允许你胡作非为啊,毕竟咱是为表同盟之意才来的。” “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个老兵油子么,你家幼帅我难道就是省油的灯了?”胡承朔端起盛着早餐的盘子来到副官身边,示意他一起吃,“再说了,你以为我那个无利不起早的爹真的是让我来滨城当人质的?” 副官没有推辞作态,两人一起分食。 “他啊,就是让我来掂掂这位许师长的分量的!”胡承朔笑得十分得意,又递过去一杯牛奶,“这不光是我自己的机会,也将成为哥几个平步青云的起点!” “……”副官不置可否地笑笑,没说什么。 “打起精神来吧!”胡承朔走向门口,看着外面喧闹的人群和繁华的城市,感叹道,“从此地开始,从今天以后,咱们将一鸣惊人,声闻于天!” “田壮!过来听着,今天你跟着幼帅做他的副官,记得要机灵点啊。” 副官挥手唤来一个看起来憨头憨脑的青年卫兵,将行李递给他,婆婆妈妈地嘱咐道。 “咋滴啊老七,你不跟我一块儿下去?”胡承朔问道。 “下去当然下去,但我还是别一起下去比较好。”副官支支吾吾地说道,“咱们这趟毕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旁人在暗咱们在明,留我这么一个后手总是好的,说不定将来会有大用。” “少跟我整这虚头巴脑的,坦白交代,又是我老姐嘱咐你的吧?” “……” “你啊,挺大一大老爷们儿,真是快给调教成哈巴狗了。” 胡承朔不待他回答,冲着其他人摆摆手,名唤田壮的卫兵提起行李箱一马当先冲下了火车,其他卫兵也紧随其后,并很快在月台上排成两队,清理出了一条道路。 “七十二师的胡承朔胡大公子是吧?” 胡承朔刚走下火车,一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便带着几个随从迎上前来,这人穿的是一身崭新的军装,而他身后的随从们穿的却是被老百姓戏称为“白狗子皮”的黑白色警服,胡承朔正感到奇怪,那人立正给他敬了一个礼,而后自我介绍道。 “欢迎欢迎,我叫曹醇,是邀请你到滨城来任职的那位许师长的亲外甥,也是警察署侦缉队的现任队长,我们许师长今日特意邀请了滨城名流,为公子的到来召开欢迎宴会,因此无暇分身,所以特命我带着警察署的几位同僚前来迎接胡公子。” “辛苦了曹大哥,晚辈正是七十二师胡师长的幼子胡承朔。” 听完眼前这人一长串的自报家门之后,胡承朔也像模像样地还了他一个敬礼,而后下意识地用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人的领,肩,袖三章。 “我们许师长说了,胡公子初到滨城,掌控一城的治安必定人手不足,所以特命我着手筹划把警察署的侦缉队扩编成两百多人马的城防警备营,今后胡公子可以随时差遣。” 曹醇见胡承朔打量自己的肩章,便开口解释道。 “许师长太客气了,安排如此周到,晚辈实在是不敢当。” “现在时间还早,宴会要等到中午十二点才正式开始,胡公子你看现在是先带着后面的的弟兄和我一起到住处歇歇脚,还是先去警察署转转呢。” “我胡某人既然是来滨城任职警察署长的,那理应先去警察署看看,烦请曹大哥带路可以么?” “好,既然胡公子吩咐了那咱当然要照办。”说罢,曹醇又是一个立正敬礼,“请胡公子随我来。” “衣服虽然是新的,但有些不合身,领,肩,袖三章也都很新,说不定是昨天才刚任命的。这许师长真有意思,本尊不出现,却派自己事先安插在警察署的外甥过来给我下马威,显然是想警告我,老实一点,不要搞事……” 胡承朔朝身边人低声嘀咕了一阵,忘记了此时站在他旁边的人并不是那个副官。 “他也太不了解我了,要知道,除了我亲爹和我老姐之外,我一向是谁的话都不听的。” “幼帅,你说什么?”田壮一头雾水地开口问道。 “啊,没什么。”胡承朔四下打量一番,才看到远处人群中已经换作便装的副官。 “那么好的枪,送给这老鬼,真是亏大了。” 胡承朔自言自语了一句,跟着曹醇走出了火车站。 正文 第四章 两人沿着楼梯正走到一半的时候,孟先生忽然又听到二楼传来了推窗声,于是又下行两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朝院子中间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从从楼上跳了下来。 那人影虽然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可身形落地时又快又稳,转回头向屋内看的时候还正巧同孟先生对上了视线。 孟先生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追了出去,而一心挂念着孟若初的孔妈则沿着台阶继续小心翼翼地上行,一直来到了闺房门外。 “小姐,小姐?” 唤了两声,孔妈见屋内无人回应,便伸出手试着去推门,不料门竟一触即开,孔妈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待到房门完全打开,看清楚屋内的情形后,她“啊”的一声喊了出来,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孟先生追出门一路跑到大街上,推了推鼻梁上歪斜的圆框眼镜四下打量,街道上除却零零星星几个正在收摊准备回家的商贩路过外,并没有多少人。就在孟先生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忽然又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那个背着一口麻袋的人影,跑进了另一条小巷,孟先生来不及细想,连忙追了上去。 那人影背着麻袋健步如飞,贴着墙边把自己的身影藏在墙影下一路飞奔。孟先生为了女儿不敢轻言放弃,屏住一口气强撑着弱不禁风的身板,居然连追了三条街。 跑了一阵,那人影不知是被追的慌了神还是怎的,一个转身居然跑进了死胡同里,孟先生追到胡同口后见那人影已无路可逃,俯下身开始扶着墙喘粗气。 “你已经跑……跑不了了……先把我闺女放下……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孟先生边说边向前探头,试图打量那人影的体貌特征,然而这胡同两侧的墙又高又窄,月光照不进多少来,整个胡同乌漆墨黑的谁都看不清谁的脸。无奈之下,孟先生只好再硬着头皮朝那人影又走了几步,并四下打量了一番试图找点东西防身,可仓促间路边别说木棍,连个砖头都找不到,四下里也没有什么过路的闲人能帮忙,这让他心里很是不安。 巷弄里并没有旁人,仅有的一户人家也在门上挂了把大锁,那人影在胡同的尽头四下打量了一阵之后,似乎放弃了逃跑,转过身来护着肩上的大麻袋,一言不发。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要钱我们可以讨价还价,有别的要求咱们也可以慢慢商量,总而言之,我求你不要伤害我家小初!”孟先生用恶狠狠地语气,夸张地恐吓道,“不然的话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是全豁出去了,也要跟你拼到底!而且你要想清楚,就算你今天侥幸从这胡同里逃出去了,滨城的警察也会掘地三尺搜查你的!” 那人一步步后退,孟先生则举拳一步步地往前,两人一直僵持到那人退到巷弄最深处。 “你听清楚了么?先把我闺女放下!把人放下咱们什么都好说!” 那人一直把自己的身影藏在墙影较深的那一侧,孟先生始终未能看清那人的样子。所以她开口时,孟先生被吓了一跳。 “声名刀尖走,富贵险中求。” 那人开了口,听声音是个女的,不过说话的声音刻意弄得又尖又细。 “要是怕被人追,我也就不会干这档子事儿了。” 孟先生又向前走了两步,一直凑到近十步远的时候,才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一瞬间,孟先生只觉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这人的脸上用浓重的油彩画着异常夸张的惨白色花旦底妆,眼角边和腮上的脂粉却偏偏抹的很淡,锅烟和眉黑笔将原有的眉毛勾画成了不怒自威的剑眉,这一切再搭配上清寒的月光和她微扬的嘴角,诡异的让人后背发凉。 “你……你装神弄鬼也是跑不了的!” 孟先生虽然没有被吓破胆,但他那双颤抖个不停的腿也已经将他的内心暴露无余了,他提高了声音,勉强算是为自己打气。 画着花脸的戏装女人显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伸手向腰间一掏,取出一根很长的麻绳来。 “真不巧,我这只孤魂野鬼,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花脸女人边说边将麻绳放在了地上,而后侧过了身去。 孟先生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见她没有注意到自己,便趁机又向前凑了一步。 花脸女人反手一掷,一点寒光直奔孟先生面门而来,孟先生毕竟年迈体衰,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睁睁地看着那点寒光掠过他的眼镜边,钉在了他身侧的树干上。 一枚柳叶镖。 “我不喜欢伤人,但不代表我伤不了人。” 待到孟先生的目光从柳叶镖上转回来,那花脸女人也已转回了身来,一手握着麻绳一手从衣袖当中又掏出火柴盒,不紧不慢的点燃了脚边一个烟花,孟先生怔怔地看着她,视线随着腾空而起的烟火向上望去,不多时,天上竟然又升腾起各式各样的烟火,煞是好看。 “听好了,十天之内,赎金五百,见不到大洋,我绝不放人!” 花脸女人说话间将手中麻绳向天上一抛,那麻绳竟如刚刚的烟花般扶摇直上,高挂天际。 “有本事,就追到天上来。” 孟先生见了鬼一样呆愣地看着那根自己飞上天的麻绳,摘下圆框眼镜,揉了揉眼睛,而后又看到那花脸女人,竟然拽着这根飞上天的麻绳,一步一步地爬上了高墙…… 孟先生瞠目结舌。 与此同时,孟若初的闺房里,孔妈双脚瘫软坐在地上,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闺房两侧窗棱洞开,过堂风将屋内刮得乱七八糟,正中央的横梁上,一盏黑色的灯笼静静地随风摇曳…… 泱泱中华五千余年,若论时局之纷繁复杂,清末民初这段时间应当是数得上的,巍巍九州四海五湖,要说利益纠葛之盘根错节,关外北疆绝不亚于其他任何地方。 自公元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之后,古老的中华大地便从延续了数千年的封建制度中解脱了出来。然而旧的制度猝然崩塌,新的强力政府却迟迟未能形成,在这片秩序真空的过渡期内,贪婪和欲望,催生出了盘根错节的地方力量。 随着汽笛声“呜呜呜”的鸣响,一辆火车从远方驶来,气势汹汹地自横跨滨江两岸的铁路大桥上疾驰而过。列车头等车厢的窗帘掀开了一角,一位身着蓝灰色军装的青年副官哈口气擦了擦车窗,儿时记忆中那条蜿蜒宽广宛若长龙的大江随即出现在他的面前。 “幼帅,滨城快到了。” 他这边话音刚落,旁边的窗帘也掀了起来,几个睡眼惺忪的青年士兵挤到窗前朝外张望。 “嗯,知道了。” 应声的人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一样穿着笔挺合身的蓝灰色军官制服,正坐在铺着鹅绒的沙发上,系一双长筒马靴的鞋带。 民国时期三教九流的生活水平可谓天差地别,这一点单从火车的各节车厢中便可窥探出一二。宽敞温暖的头等车厢不仅完美地隔绝了来自其它车厢的喧哗吵闹,设备座位也豪华舒适很多,餐桌靠椅,地毯沙发,茶酒饮食更是应有尽有。 虽然这位年轻军官肩膀上只扛了一个上尉的军衔,但是能带着十几个卫队士兵搭乘这样的车厢,就已经说明这年轻军官不是一般人,甚至不是普通的军官了。事实上,这位扮猪吃老虎的小上尉,便是当时驻扎在北疆的三个整编师当中,实力最强的七十二师师长,“胡子大帅”胡莽的幺子,被人戏称为幼帅的胡承朔。 “老七,你老家这地方的风景还真是不错啊。” 列车已经放慢速度缓缓驶入了市区,新升的朝阳将和煦的光芒洒遍了这座繁华都市的大街小巷。随着光绪年间中东铁路的修建,沙俄文化逐渐在北疆传播开来,滨城也在外来势力和文化的影响下,被重新规划为新埠头,旧埠头,新市街,老滨城四个城区,各个城区之间无论是新旧贫富,还是衣食住行,都区别明显。 胡承朔端起一个盘子来到车窗前,边吃边向外远眺。 “你说的是我们滨城的自然风景,还是大街上这些白俄姑娘构成的人文风景?” 被称作老七的副官瞥了一眼窗外,笑着调侃道。 透过车窗向外看,到处都耸立着与中华传统建筑形式截然不同的俄罗斯风格建筑,大街上车来人往中也不乏一身西装革履,或是身着日、朝、满、蒙等各种民族各种国家传统服饰的男男女女,白山黑水之地,不知不觉间俨然已是异域他国的模样。 “干啥?又想拿上次带小日本教官去找俄罗斯小姐姐喝酒的事儿怼我是么?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跟外面那帮人似的,总把眼睛眼睛放在这种事上,我看着就那么不像个正经人么?”胡承朔反驳道,“我那不都是为了咱哥几个都能顺利通过毕业考试么!” “哎!话说清楚。”副官摆摆手,“可别算上我。” “行行行,就你能耐。”胡承朔笑道,“你自己背书本倒是背的挺溜的,可弟兄们没那个脑子啊!要是没我请的那顿花酒,毕业考试咱那一屋子怕是就剩你一枝独秀了,到时候我爹非把我推出午门当众毙了。再说了,只是喝酒而已,又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大事,常言道,‘肤白貌美大长腿,虽九死其尤未悔’!古人都这么云了,可见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嘛。” 正文 第四章 警察 就在胡承朔走出滨城火车站的同时,一双穿着绣花鞋,被缠成了三寸的小脚正在滨城警察署的门前来回踱步。 这人正是孟家的保姆,孔妈。 不多时,一辆黄包车自车水马龙中驶出,十数双打着绑腿的千层底布鞋前呼后拥地陪着它停在了警察署的门前。孔妈看到来人这副架势,猜想可能是个管事的,于是紧跑两步凑上前,想要和车上人说话,但被人拦了下来。 一双老旧的牛皮乌拉鞋从车上下来,一马当先朝警署内走去。 喧哗声如同盘踞在腐尸旁的蚊蝇般嘈杂,并在门开的那一瞬,山呼海啸般涌了出来。 “呜呜泱泱,像什么样子!” 来人进了门,眉头紧皱,而后一声大喝。 满屋子叽叽喳喳的警察们闻声立刻都停下了交谈,一半的人朝来人问好,一半的人无动于衷,冷眼相对。 “一帮五大三粗的爷们儿,成天跟街头巷尾的老娘儿们似的,躲在这叽叽喳喳地嚼舌头根儿,丢人不丢人?自己该干什么去不知道么!” 孔妈追到门口,躲到一旁打量着这人。 那人身形壮硕,一身被百姓戏称为“白狗子”皮的警服洗的有些掉色,满脸的络腮胡子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四十多,颇为老相,可实际上他才三十六岁而已。 随孟先生一家在滨城居住了十余年,孔妈自然是听说过滨城警察署中的八卦新闻的。 眼前这个壮汉名叫任彪,不单是滨城警察署现任的巡逻队队长,还是在整个北疆都声名显赫的形意拳高手。滨城警察署里的两个行动队伍,一个侦缉队一个巡逻队,总共百十号人马一半系黑色腰带跟着曹醇练习空手道,一半绑白色绑腿由这位任彪传授八极拳。所以整个警察署的人,无论官职尊卑或是年龄老少,相互之间多以师兄师弟相称,江湖气息十分重。 “大师兄,听说出大事了你知道么!”一个身宽体胖的圆脸警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一脸焦虑地凑到任彪身边低声说道,“之前就突然有消息说曹醇的那个师长舅舅从外地给大家请了个公子哥过来当署长,今儿个一大早,又有消息说洪省长突然跑路了,整个行政公署一下子没了一半当官的……咱滨城这次莫非真的是要变天了不成?” “变天又如何,没变又如何?干好咱们的份内事就行了,别的少操心!” 任彪斜着眼瞥了瞥大厅里那些绑腰带的警察,那些人也集体回了他一个冷冰冰的眼神,随后他朝自己的手下挥挥手,大家一齐躲进了他位于二楼的办公室。 “操心又能怎么样,人家神仙打架,咱们不陪着一起殉葬就谢天谢地了,哪有插嘴说话的份儿……” 关上办公室的门,见屋里没有外人,任彪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愁容满面地感叹道。 “大师兄,咱以后该怎么办,您得给弟兄们拿个主意啊。”那个圆脸警察继续追问道,“曹醇以前本就挺横的,一直瞅咱们不顺眼,他舅舅以后要是在咱滨城只手遮天了,能有咱好果子吃才怪呢!” “有什么好拿主意的,除了忍,咱们还有别的选择么?” 任彪这话一说出口,众人都低下了头。 “自打那姓许的去年从北平的方大总统那边得到个正规师的编制,我就知道咱滨城没多久太平日子了,只是没想到洪省长一夜之间就被赶走了,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他们这帮当官的都招架不住,咱们又有什么资格上去比划几下?从今儿个起,你们除了巡街之外什么事也别干,外面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别跟着瞎掺和。寻常百姓过日子无非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咱把泥腿子们每天开门的这点事维持好秩序就行,上面的人怎么争,怎么斗,那是他们上层人的事,和咱没关系,听到了么!” “忍气吞声当然没问题,可是怕就怕他们不依不饶啊……”圆脸警察小声嘟囔了一句。 “是啊,还有那个七十二师的公子哥,他不是马上就要来做署长了么,曹醇要是和他串通一气,合起伙来挤兑咱们可咋整啊!”另一个年纪不大的愣头青小警察也插嘴问道。 “不至于……不至于……”任彪摇摇头,吞吞吐吐地宽慰道,“姓许的让那公子爷过来当这个警察署署长,不一定真就是给他脸。两边当家的只是在相互表个友好态度而已,如果确实是拿那小子当自己人,就招到自己的军队里去了,把他放到咱们警察署来,明显只是随便给他找了个闲差而已……今后咱就只当是这屋里又多供了一尊会说话能走路的泥菩萨,大家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也省的整那些狗屁倒灶的事让那姓许的看热闹。” “对,大师兄这话说的确实有点道理……” 圆脸警察嘴上虽然这么说,语气中却并没有什么底气可言。 “啥有道理啊……要不咱还是直接撂挑子走人吧!”愣头青小警察不合时宜地插了句嘴,“省的在这看他们的白眼,受这份儿窝囊气!” “想要不受气,很简单,但是想再找一份能糊口的差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圆脸警察反驳道。 任彪闻言抬起头将他和他周围的警察都环视了一圈,所有人都闭口噤声。 “不说别人,就说小彬子你自己吧,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上面是年迈的父母,下面是还没出嫁的妹妹,眼前是一家四口人的衣食住行,往远了说今后还要娶妻生子。如果现在因为一时气不过,脱了这身皮,你怎么维持生计?回老家种地,去码头扛大包,还是在街头拉黄包车?” 愣头青警察听完这几句话,把目光转向了任彪,见他没有开口帮自己说话,便又转向了墙角。 “而且你不要忘了,现在这世道已经不比从前了。城外当兵的,城里捞偏门儿的,深山老林里的土匪胡子,还有屯子里自发组织的保安队,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家伙遍地都是,这些人多多少少手里都有那么几杆枪,甭管威力大不大,打在身上就是个血窟窿,所以无论是乡下种地的,还是城里做生意的,日子过得也都并不消停……” 说到这里,不少人默默叹了口气。 “现在咱穿着这身‘白狗子皮’,还可以狐假虎威,跟他们平起平坐,见面时互相尊称一句爷,但说句实在话,这不代表人家就真的把咱们这帮臭脚巡放在眼里了。如果今天脱下了这身皮,你猜明天会有多少牛鬼蛇神上门去找你寻私仇?” 圆脸警察说完这一番话之后,整个办公室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是啊,忍忍吧……”任彪终于也开了口,“世上多得是忍气吞声解决不了的事,咱们的处境已经好过很多人了。” 随后又是一阵死寂。 “大师兄,我听说许师长之所以和洪省长不对付,是因为洪省长跟南方党派有关系?” 许久的沉默过后,圆脸警察给任彪沏了杯绿茶,并再次开口换了个话题。 “这事又是你从街头的茶馆里听来的吧。”任彪趁热抿了一口,先是反问了一句,而后解释道,“就算洪省长跟南方党派的人有关系,又关姓许的屁事?一来那帮南方人自己就穷的叮当响,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枪没枪,二来离着咱北疆十万八千里远,就算真跟洪省长有点不清不楚的,那点远水也浇不灭他一整个陆军师的近火,姓许的怎么会在乎这种事。” “《三江日报》上不是说,北平的方大总统想掀了民国这套刚搭起来的摊子,重新当皇上,所以派人来拉拢姓许的,让他跟南方革命党的人作对的么?” “文人说的话,最多信一半就行了。”任彪不以为然地反驳道,“那方大总统虽然表面上跟咱北疆这几个领军的都是一团和气,但是动动脑子仔细想想就能明白,北疆的三个师长没有一个是从他手底下的新军里出来的,方大总统怎么可能拿他们当自己人呢?既然如此,你说他姓许的又何必去管方大总统和南方人的闲事?” “那这一夜之间,滨城就突然天翻地覆,到底是因为啥呢?” “驱逐洪省长,是迟早要发生的事,那姓许的惦记着入主咱滨城,继而裂土称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洪爷一手掐着他的军需来源,一手用报纸舆论打压,以为这样就可以钳制住他,让这帮丘八们作不出什么妖来。现在看来,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说到这,任彪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是啊,想不到那许师长看起来彪呼呼的,可也不是善茬儿啊。”圆脸警察接过话茬对着一众小警察感慨道,“那洪省长怎么说也是南北两方都承认的地方首脑,许师长一掏枪,直接给丫吓跑了,真牛掰啊。” “关键是时机掐的太好了,现在关外的人眼睛都放在南北相争上,谁有空管一个小小的滨城发生的事情,就算洪爷去北平或是去南京说理,他们多半也没精力搭理,甚至会为了拉拢姓许的不让他倒向另一方,而默认他对滨城的实际控制。” 其他人也随声符合道。 “我猜,他后面可能是有高人在指点。”任彪说道,“姓许的这舅甥俩以前什么德行你们也都是知道的,肚子里攒不住隔夜屁的直肠子。可是最近这次,一边拉拢七十二师姓胡的结盟,一边往咱警察署掺沙子,还顺便借鸿门宴,打算直接敲掉洪省长,一石三鸟啊……这么多花花心眼子他自己肯定是长不出来的。” “那大师兄你说,这人可能会是谁呢?”圆脸警察问道。 “……”任彪没有直接回答,用手在上嘴唇边划了一下。 “大师兄是说……那个日本小胡子?”圆脸警察恍然大悟,而后追问道,“那许师长他们接下来又会干什么呢?” “接下来?远了的事不好说,近一点的话肯定是要先收编洪省长留下的这个基础班底,让咱滨城的政府机关恢复运作,安抚士农工商各行各业的人心,尽快稳定城里的局面,从而彻底主政。但是之后他还要做什么这可就不好说了,这要看整个北疆的局势,甚至还要考虑南方党派和北平方大总统之间的较量。总之,那些不是咱们这帮小警察能操心的事。” “……” 一声叹息之后,苍蝇般聒噪的喧哗声再次在办公室内逐渐沸腾起来。 孔妈在警察署大厅的门口无所适从地呆立了许久。 大堂里的喧哗声也同样热闹着,疑问焦虑猜测和咒骂搅和在一起,众人的情绪很快便如同被大火灼烧的汤锅般沸腾不止,心怀担忧的孔妈耳听着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也渐渐坐立难安了,于是鼓起勇气来到二楼任彪紧闭的办公室门口,伸出手敲了敲门。 “官爷您好,我是来报案的,绑架勒索的大案!” 房门打开,屋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孔妈的场景着实让这位不常与官家打交道的保姆吓了一跳。 “报案?阿姨你找错人了,这事你得去那边跟侦缉队的值班警察说,我们这边是巡警,不负责刑事案的。”开门的愣头青警察解释道。 “俺不信他们……”孔妈说话支支吾吾,似是有难言之隐,“俺就想找任大队长!” “阿姨,这不是你信不信的事……” “小彬子,你闪开。先让这位阿姨进来。”任彪打断了愣头青警察的话,站起身来对孔妈说道,“阿姨,您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是吧?我就是任彪,有话跟我讲就可以了。” “大师兄……”圆脸警察也看出了孔妈的不对劲儿,冲任彪摇了摇头。 “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阿姨你进来吧。”任彪朝孔妈招了招手,“你们该巡街的去巡街,该值班的去值班,没事的回去休假,赶紧散了吧!” “可是……大师兄……”愣头青警察提醒道,“不是说新署长上午就到,让咱们全都在这待命么?” “啊?哦,好的我知道了……”任彪显然是忘记了这件事,尴尬地咳嗽了几声之后,挥挥手示意他们先出去,“你们先出去吧,一会儿新署长到了之后过来叫我……啊,对了,小彬子你留下帮我记笔录。” 众人陆续离开了任彪的办公室,并带上了房门,孔妈低着头坐在任彪对面的座位上,摸搓着自己粗糙的掌心,显得手足无措。 “阿姨,您刚才那句不信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和我讲一讲么。” “您就是巡逻队的任彪大队长?一直听我们社长提起您,说您是保卫我们滨城治安的土地公……”孔妈边说边从衣兜中翻腾出一张名片,放在办公桌上推给任彪,“是这样的,那个……我家老爷是《三江日报》的主编,我今天是来……” “《三江日报》?要采访新署长你得去松浦洋行啊,那才是宴会会场。”愣头青警察插嘴道。 “你贫什么嘴。”任彪接过名片,一巴掌拍在愣头青警察的帽子上,“这阿姨这么大年纪,能是记者么?” 孔妈对于愣头青警察的奚落只是尴尬地笑笑,没有理会。 “阿姨,您不要紧张,有什么话就直说。”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社长的闺女,昨晚被人绑架了!对方勒索五百大洋,不然就撕票!我们家社长老爷昨晚受到惊吓之后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门,所以我才一个人来报案的。” “绑架?而且是在昨晚?” 这个时间点的敏感让任彪大吃一惊,他和愣头青警察对视一眼,一下子就明白了孔妈刚刚所说的“不信任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愣头青警察翻开空白卷宗,开始记录。 “对,是昨晚。”孔妈连忙接话,“就在我家老爷刚回家之后没多久。” 孔妈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尤其是强调了一番那绑架犯麻绳飞天,翻墙逃走的部分。 “真是吓死人了!那人就这么把绳子往天上一扔,那绳子就直直地飞上天了!后来那人居然还抓着这绳子爬上了高墙。” “这么玄乎?”愣头青警察再次插嘴问道,“阿姨,这事是你亲眼所见么?” “我倒是没有亲眼见到,不过我们家老爷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你们家老爷有没有和谁结过私怨?”任彪说到私怨二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这个我说不好,不过我家老爷私下里很少有人情往来,所以应该谈不上有什么私怨。”孔妈凑到办公桌前,小声补充道,“而且我们家老爷跟我说,这事肯定就是那个姓许的师长指使人干的!” 听到这,愣头青警察停下了记录,举着笔呆愣愣地看着任彪。 任彪坐在椅子上,偶尔用右手磨搓下胡子,双手环抱一言不发。 “咚咚咚”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任彪喊了声进来,刚刚的圆脸警察推开了房门。 “大师兄,新署长一会儿就要到了,咱们得准备准备了。”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圆脸警察闻言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关上房门走到了任彪面前,借着给任彪的茶杯添水的功夫压低声音对他说道。 “大师兄,刚刚哥几个在门外都听到了,这事里面的水明显深的很,你别一时脑热把脚陷在里面,外面三四十口子兄弟可全指着你撑着呢。” 任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同样不知所措的愣头青警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位阿姨您听我说。孟社长德高望重,我们巡逻队的弟兄们一向对他很是尊敬,这次他的千金被人绑架,显然干系重大。” 圆脸警察放下暖瓶,转过头来对孔妈说道。 “可是眼下滨城的状况你也知道,前些天许师长突然说从海城请了个公子哥来我们警察署当署长,昨儿个晚上身为滨城政府首脑的洪大人也突然失踪,整个滨城一夜之间就没了当家主事的……人心惶惶啊!特别是我们这帮穿警察皮的,今后具体谁来管事,也还没个清晰的说法,要不我看这样吧,你先回去告诉孟社长等一等,按照绑匪的要求筹措一下赎金,我们这边呢,先记下这个事,新来的警察署长到位了,我们立刻就把这事报上去,然后制定完善计划,统一安排部署,等到拿赎金换人的时候,我们派人过去人赃并获,你看怎么样。” “那……那新的署长老爷什么时候来上任呢?”孔妈继续问道。 “你们《三江日报》这几天不是把今儿个许师长给那位公子哥开什么欢迎舞会的事宣传的挺热闹的么?”站在一旁的愣头青警察再次开口说道,“这事你还来问我们这帮连赴宴的资格都没有的?” “这……这我们家老爷当然是知道的……”孔妈听出了他们口中的推脱之意,于是心情越发焦急,“绑匪要是撕票了怎么办啊?” “绑匪如此大费周章地绑架一个人,必然是有所图的。”圆脸警察摁住任彪的肩膀继续说道,“我想在对方得偿所求之前,应该是不会轻易伤害孟小姐的,所以我劝你还是先回去等等绑匪的下一步通知为好。” “可是……我……”孔妈看了看面前这三个人,没有一个人的眼神能给她安全感。 “我就在这等!”孔妈忿忿地说道,她再次四下打量,在墙边发现了一排椅子,于是便坐了过去,一脸坚定地看着任彪,“我就在这等你们的新署长老爷来上任!” “那你自便吧。”圆脸警察不再理会她,拍了拍任彪的肩膀,“大师兄,咱们真的该出去准备迎接新署长了。” 任彪站起身来,拾起放在桌子上的警帽时迟疑了一下,稍稍低了低头,才将帽子戴上,用帽檐挡住视线之后匆匆逃离了办公室。 “大师兄你应该明白的,《三江日报》名气不小,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有人绑了孟社长的闺女……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圆脸警察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手枪开枪的动作,然后宽慰道。 “这事明显不是咱们能掺合的,还记得你刚刚说的话么?世上多得是忍气吞声解决不了的事,咱们的处境已经好过很多人了,别再自找麻烦了。” “放心吧,道理我都明白。洪爷在咱滨城当了这么多年父母官,今儿个却带着大部分心腹直接跑路了……说明是姓许的是真的动了杀心,他才不得不跑的。” 任彪来到警察署大厅中,和他那些绑着绑腿的巡逻队弟兄们一起站在右侧。 “然而姓许的这次下这么大的决心最后却扑了一个空,心里肯定十分生气。整个滨城现在应该就剩下《三江日报》这个主编,因为他闺女这个事没跑掉。洪省长肯定不会撇下他不管,姓许的也一定会紧盯着这个突破口顺藤摸瓜的……这个绑架案子,现在是整个滨城最大的烫手山芋了……” 大厅的另一侧,腰间统一系着黑腰带的侦缉队成员们正与他们怒目相对。 “甭管了,等新署长来了看他怎么办吧,这次真的不是咱们没良心。”圆脸警察说道,“现在这个处境,咱们确实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众人正在叽叽喳喳的时候,警察署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推开了,一阵整齐的跺脚声由远及近,一声“立定”的号令过后,停在了警察署大门两侧。大厅内所有的警察听到脚步声都停止了交谈,齐刷刷转过头来望向门外。 一双马靴踏在了警察署的大理石地面上,皮革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沉默的大厅中显得很是扎耳。 滨城警察署是一座颇有西欧古典主义风格的二层砖木结构楼房,最初建来是准备做滨城图书馆的,后来改作了警察署的办公地。建筑分为用作临时羁押用途的地下室,用作审讯室和值班室,并存放侦缉队和巡逻队的装备的一楼,以及作为警务、特务、外事、刑事、保安、司法、卫生、收捐等科室办公场所的二楼。 一楼大厅内设有六个平常用于临时审讯的办公桌,平常的时候滨城警察们就围坐在这六个办公桌旁值班,若是遇到今天这种有人来视察,或是有大行动需要给很多人分配任务的情况,这里也会作为集合的场所。 那马靴依次从他们身边走过,来到了大厅正中央那条通往二楼的楼梯上。 “首先向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在下便是应许师长之邀,前来滨城,担任滨城警察署长一职的胡承朔,我相信诸位对于此事一定多少都有所耳闻了。” 胡承朔上了三四节台阶后转过了身来,将整个大厅内的警察们挨个扫视了一遍。 “我知道大家对我并不熟悉,目前对我的了解,大概也仅限于七十二师师长幺子的身份,和一个幼帅的戏称。我首先要向大家表态,我对自己师长幺子的身份深以为豪,对幼帅的称呼也很喜欢,如果大家不嫌弃,完全可以这样称呼我。” 众人闻言,窃窃私语声骤起。 “在这里强调家父,用意并非是想借家父之威,来为自己争取什么,提到家父,只是因为有些话,需要从家父身上讲起。凡我关外百姓,相信都知道家父的名讳,对他老人家早年的一些经历,多少也都有所耳闻。年幼时我也曾听的身边人说过家父早年当胡子的事,那时的我和大家一样,也很好奇这些事究竟是不是真的,于是便直接去问过他,而后,不出意料的招来了一顿胖揍。” 说到这,胡承朔笑了笑,一屋子的警察也都随之放松下来,跟着一起笑。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家父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他年轻时也曾当过大清的兵,可是那些掌握兵卒生死的所谓将官们,除了会喝兵血之外其实一无是处。所以他开始不敢再相信他们了。后来俄国大鼻子来到了咱们的满洲,不光赖着不走,还烧杀劫掠,那帮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却没有一个人敢带着兵跟他们干,于是家父对军官,乃至朝廷,彻底失望了。就是因为这,家父带着手下那群小伙子,才自个儿想办法,拉拢地面上的人物,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成立了民团。保家卫国四个字或许担不起,但体护乡里却是真的在做。” 曹醇一边听着,一边打量着周遭大厅左右两边警察们的表情,尤其是任彪的表情。 “他们这群凭借血气之勇站出来的汉子,先是面对俄国人的快枪,后又面对日本人的洋炮,吃亏自然是少不了的,为了在夹缝中生存下去,才能偷就偷,能骗就骗,乃至于接受洋鬼子的利用,而后再图反抗。很多人不了解个中的辛酸,只知道一味地摆出正人君子的模样,对家父的作为指指点点。家父后来曾这样问过我,如果当初没有他们这群胡子武装自己,保护乡里,这偌大的北疆,会有多少地方成为日俄争斗的战场?又会有多少杀人如麻的兵痞形成气候为祸一方?” 大厅内的警察们听到这话,相互之间开始交头接耳,任彪的眼神中也逐渐流露出了赞许和认同,这让曹醇觉得有些不悦。 “今天同大家讲这些事,不只是想为家父解释些什么,也是想借此机会询问在座的各位一句话。我相信诸位不光身上穿着一身板板整整的警察制服,骨子里也都是个堂堂正正血气方刚的北疆汉子,现在我们父亲那一代人,已经逐渐老去了,面对不平之事也开始力不从心了。那么同样吃着高粱米,喝着三江水长大的我们,有这个勇气和血性,像他们一样,守护一方水土,安定一方百姓吗?” “有!” 胡承朔话音刚落,门外列队的卫兵们便齐声高喊起来,震的大厅内的警察们一愣。 “不,刚才声音还不够响亮……”胡承朔的目光从大厅内每个警察的脸上扫过,最后顺着他们的眼神,望向了曹醇和任彪,“诸位,我知道眼下滨城地面不够太平,咱们的实力也并不强大,但此时此刻,我只想要诸位的一句话……你们有这个血性吗!” “有!” 门外的卫兵们再次高喊起来,但警察们仍旧看着曹醇和任彪的方向,没有谁轻易出声。 “我最后再问一遍……”胡承朔将目光直接落在了任彪的身上,两人四目相对,“有没有!” “有!” 任彪跟着门外的卫兵们一齐高喊道,包括曹醇本人在内,大厅里所有警察的目光都被他这一嗓子吸引了过去。 “从一枪一马孤身起家,到如今坐拥海城贵为一师之长,胡师长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莫说在北疆,就是放眼整个中国,打着灯笼也找不出来几个。这也正是我等一向对胡署长的父亲钦佩不已的缘故。” 任彪甩开圆脸警察拽自己的手,向前一步走出队列,朝胡承朔一拱手说道。 “多谢这位大哥的夸赞,不知怎么称呼?”胡承朔见对方这手势,笑了笑,朝他点点头。 “在下任彪,是警察署巡逻队这帮弟兄的头,今后大家一个屋檐下相处,还望胡署长多多关照我和我的兄弟们。” “原来您就是任大哥啊,久闻大名。”胡承朔也朝他拱拱手,朗声说道,“任大哥这话胡某可万万不敢当啊,说句玩笑话,今天这警察署大厅里,我胡某人才是来者,要说关照,也应该是任大哥、曹大哥以及诸位弟兄们多多关照我才对吧!” 自称来者,莫非是有不善的意思? 任彪和曹醇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的眼神中也同样满是疑惑。 “时间好像不早啦,待我中午参加完许师长的欢迎会,我会回来和诸位弟兄挨个认识一下。”说罢,胡承朔走下楼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大步流星地朝任彪走去,“兄弟我初来乍到,对滨城不太了解,不知道有没有这个面子,请任大哥随我一同前去参加宴会,也好为我指点一二啊?” “我?”任彪有些惊诧,“我一个脚巡,哪来那么大的面子,还能有那个荣幸去参加许师长给胡公子开的欢迎宴会……” “任大哥这话未免太见外了吧?”胡承朔说道,“刚刚你不是还说,咱们今后就要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么?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既然都在警察署这个门里,自然就是兄弟了,一起去赴会,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话这么说,可就是再明显不过了,任彪瞥了一旁的曹醇一眼,朝胡承朔拱了拱手。 “既然胡署长都这么说了,那属下就不再磨叽了。” “曹大哥,时间差不多了吧?咱们是不是该准备去赴宴了?” 胡承朔转过身来,向曹醇问道。 “嗯,是到了该上路的时候了。”曹醇阴阳怪气地说道。 “那,就请曹大哥在前面给带个路。”胡承朔回击道。 “……”曹醇狠狠瞥了任彪一眼,走出了大厅。 “公子,请留步!”孔妈见状匆匆走上前来,试图拉住胡承朔。 “阿姨,请您退后。”一直站在胡承朔身旁的田壮立刻上前将她拦了下来。 “这位阿姨,你有什么事么?”胡承朔冲田壮摆摆手,问道。 “俺来报案的。”孔妈一把抓住胡承朔的衣袖,“是大案!” “有什么事长话短说,许师长的接风宴会12点准时开始,胡署长不能迟到。” 曹醇回过头,从兜中掏出一块儿怀表,打开来向胡承朔孔妈示意。 “我们家老爷,就是《三江日报》的主编孟崇古先生,他的女儿被绑架了!”孔妈决心不再放走眼前的机会,于是紧紧拽着胡承朔的衣袖不肯撒手。 “《三江日报》主编孟先生的千金?”胡承朔虽然没怎么听过孟崇古这个人的名字,但对《三江日报》却十分耳熟,简单思索了一下之后,向孔妈问道,“那看来不是小事,案发多久了?” “昨夜发生的。” “好的,我知道了。这可是我到滨城担任这个警察署厅长遇到的第一件案子,这位阿姨你放心,我一定会重视起来的,不过我现在还要去赶发布会。这样吧,任大哥!你去叫辆黄包车来,田壮,你陪着任大哥一起去案发现场勘察一下,路上问清楚案情,等我回来之后听你详细汇报。” “好。”任彪应承下来。 “什么?等一下等一下!胡署长你刚到我们滨城,可能对警察署内部的事还不太了解。”曹醇插嘴道,“我有必要跟你说明一下,咱们这位任大队长是巡逻队的队长,负责的工作是治安巡查和民事调解,绑架案这种恶性刑事案件应该是我们侦缉队负责处理的。” “曹大哥多心了,我只是考虑到曹大哥一会儿还要带我前去赴宴,分身乏术,所以才想请任大哥代劳走这一趟的,咱们毕竟都是在一个屋檐下相处,没必要事事都泾渭分明吧?,你说对么?” “可是幼帅,我没学过怎么查案啊……”不待曹醇回答,田壮又凑上前对胡承朔耳语道,“咱在军校学的那些排兵布阵,步炮协同什么的,这也用不上啊。” “死脑筋啊。”胡承朔白了他一眼,“不会勘察现场,你还不会保护现场啊?遇事多像任大哥这样的前辈请教一下不就行了?” “哦,是!”田壮立正敬礼。 胡承朔点了点头,不再等曹醇多嘴,便径直走出了警察署,曹醇无奈,狠狠瞪了任彪一眼之后也跟了出去。 “大师兄,你这是做什么?咱刚才不是都聊得挺清楚了么?洪省长拍拍屁股跑路了,可咱还得在家门口这一亩三分地过呢,干是嘛跟姓许的舅甥俩起冲呢?” 圆脸警察拽住任彪,碎碎念道。 “再说了,这姓胡的一看就是个愣种,肯定待不了多久就会被挤兑走的,你这么上赶着巴结他,跌不跌份儿暂且不论,将来如果他走了,咱可怎么办?你这是何必呢!” “你呀,到底还是年轻,看不出来么?”任彪正了正自己警帽,对圆脸警察意味深长的反问了一句,“这位新署长摆明了就是跟许师长作对的,你猜猜,是谁给的他这么大的勇气?” 任彪看着警察署门外,正翻身上马,准备扬长而去的胡承朔,对身后所有系绑腿的朋友说道。 “看着吧,滨城的风雨啊,这才算是刚掀起来……” 正文 第五章 “你可饶了屈原吧,人都憋屈到投河自尽了。”副官笑道。 “对了,话说回来,老七你从小就在边境上长起来的,真的就没近水楼台先得月,跟哪个白皮蓝眼的小姑娘,有过啥青梅竹马之类的过往?” “哎哎哎,打住打住。”副官举手做投降状,“我虽然会说俄语,但那是我爹当年带我走街串巷做生意时学的,不代表我勾搭过俄国姑娘。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以前不认识,咱以后可以认识啊。”胡承朔继续调侃道,“怎么样,除了副官和传令官,愿不愿意再给我兼个翻译官的差事啊?” 两人正说话间,青年副官已经按照礼品清单又将桌上的礼盒都清点了一遍,胡承朔来到旁边,一眼便盯住了那堆礼物当中的一把转轮手枪。 “当翻译自然没问题,可你们将来要是入了洞房,我总不能也站在床边一字一句地给你们当翻译吧。”副官不顾身份,伶牙俐齿地反击道,而胡承朔也完全不在意这种无礼之举。 “呵?我爹这礼送的还真大方啊!这把是毛子那边来的货吧?” 胡承朔边说边放下盘子,舔干净手指,就要将那把转轮手枪拿起来把玩,副官没来得及阻止,被他轻易夺去了。 “干嘛?堂堂七十二师师长的小公子连送人一把手枪也舍不得?” “我就瞅瞅,能咋的?你瞅你那抠搜样,跟我老姐一样一样的。” 胡承朔一脸的不屑,但并没有把枪放下的意思。 “纳甘M1895,是上个月咱胡帅被京城的方大总统任命为中将师长的时候,毛子军官为表庆贺送的七把样枪之一,正儿八经的毛子货。普通的转轮手枪一般装有5到6个弹巢,唯独这种枪弹容七发,所以有人叫它七星子儿。” 副官指着枪巢解释道。 “我可把话说在前头,这玩意是大小姐亲自选定的礼物,上车的时候她还特意给我下过死命令,说肉一定得送到狼嘴里,礼一定得交到许师长手上。这话什么意思不用我翻译吧?。” “我姐亲口跟你说的?”胡承朔把玩着转轮手枪,做射击状瞄了一番窗外。 “嗯。”副官点点头,“大小姐早就知道,你要是看见了这把枪,肯定就自己昧下了。” “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把枪么。”胡承朔将枪丢回副官手上,“看来我答应离开海城,还真下对棋了,要不然啊,迟早得跟你们一样,让他们父女俩拾掇傻了。” “胡帅和大小姐也不是什么都要管你啊。”副官擦着枪,继续调侃道,“至少没拦着你出去喝酒跳舞,也没说不让你娶个毛子姑娘回去啊。” “拉倒吧,不会连你也以为我跟那戏文里唱的一样,是整天只知道眠花宿柳的阔少公子啊?老子从来没忘记自己是谁的儿子!” 列车进入车站,胡承朔透过车窗瞥了眼月台上闪过的那些金发碧眼们,语气遗憾地说道。 “再说了,自打日俄战争之后,我爹他就成天人前人后的念叨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跟那帮外国人虚与委蛇各取所需这个没问题,可要是跟外国人谈婚论嫁,拜堂结发……别说毛子,哪怕是同样黑发黑眼的日本人或者朝鲜人,他老人家也会把我三条腿都打断!” 说话间,列车缓缓驶入位于新市街区的车站,月台上的人群随即沸腾起来,呼朋唤友之声不绝于耳。 “快到站了,弟兄们抓紧整理一下仪表,准备下车了。”副官提醒道。 “哎?老七,我帽子呢?”胡承朔来到镜子前,将两根武装带一左一右地系好,对着镜子照一照,一米八三的身高,匀称健硕的体型,再配上这一身笔挺的军装,可谓英气逼人。 “幼帅,您老人家大驾光临滨城,可是应邀来做警察署署长的,穿军装不太合适吧?”副官从沙发上找出昨晚被拿来当做骰盅的军帽,拍了拍上面的面包屑问道。 “你们不是一直都叫我幼帅么,既然是七十二师的幼帅,穿军装有什么不对的?”胡承朔抢过帽子戴在头上,对着镜子正了正,“况且在其他人眼里,我本就是一个借着我那个土匪老爹的名号胡作非为的公子哥,要是真没了这身军装皮,谁还拿我当回事儿。” “这话我怎么听着好像有不少怨气呢。”副官一边说,一边继续整理行李。 “能没有怨气么。从小到大所有人对我都是当面夸,背后骂,好像我除了一个当师长的爹之外,就真的什么本事都没有一样。” “原来你这么反感这个称呼啊?那我跟哥几个知会一声,以后不拿这个字眼调侃你了。” “咱自家人就无所谓了,反正你们也不是为了给我难堪才那么叫我的。” 胡承朔系好披风,看着一身整齐的穿戴披挂,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敬了个军礼。 “话说回来,被鼠目寸光的家伙当成一个只会靠爹的官二代也没什么不好的,我爹常教育我,‘祸莫大于轻敌’,等什么时候吃了大亏了,他们自然就明白什么叫虎父无犬子了!” “是我多心了还是怎样?”副官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镜子中跃跃欲试地胡承朔,“怎么觉得你今天的每一句都像是话外有话呢?” “今儿个这么特别的日子,话外有话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胡承朔冲着镜子中的副官挑挑眉,“我刚刚说的鼠目寸光,指的是那个把我请到滨城来的许师长,看着吧,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的。” “你不会真以为咱这次是来攻城略地,裂土称王的吧?”副官笑笑,也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要知道,把你这尊小佛请到滨城当官的这位许师长,跟咱的胡帅一样,可都是枪林弹雨里打出来的老狐狸了,他能让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就算他不在乎,咱胡帅也不能允许你胡作非为啊,毕竟咱是为表同盟之意才来的。” “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个老兵油子么,你家幼帅我难道就是省油的灯了?”胡承朔端起盛着早餐的盘子来到副官身边,示意他一起吃,“再说了,你以为我那个无利不起早的爹真的是让我来滨城当人质的?” 副官没有推辞作态,两人一起分食。 “他啊,就是让我来掂掂这位许师长的分量的!”胡承朔意味深长地笑笑,又递过去一杯牛奶,“看着吧,这不光是我自己的机会,也将成为哥几个平步青云的起点!” “……”副官不置可否地笑笑,没说什么。 “打起精神来吧!”胡承朔走向门口,看着外面喧闹的人群和繁华的城市,感叹道,“从此地开始,从今天以后,咱们将一鸣惊人,声闻于天!” “田壮!过来听着,今天你跟着幼帅做他的副官,记得要机灵点啊。” 副官挥手唤来一个看起来憨头憨脑的青年卫兵,将行李递给他,婆婆妈妈地嘱咐道。 “咋滴啊老七,你不跟我一块儿下去?”胡承朔问道。 “让田壮跟你一起去吧,我就先不露脸了。”副官支支吾吾地说道,“咱们这趟毕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旁人在暗咱们在明,留我这么一个后手总是好的,说不定将来会有大用。” “少跟我整这虚头巴脑的,坦白交代,又是我老姐嘱咐你的吧?” “……” “你啊,挺大一大老爷们儿,真是快给调教成哈巴狗了。” 胡承朔不待他回答,冲着其他人摆摆手,名唤田壮的卫兵提起行李箱一马当先冲下了火车,其他卫兵也紧随其后,并很快在月台上排成两队,清理出了一条道路。 “七十二师的胡承朔胡大公子是吧?” 胡承朔刚走下火车,一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便带着几个随从迎上前来,这人穿的是一身崭新的军装,而他身后的随从们穿的却是被老百姓戏称为“白狗子皮”的黑白色警服,胡承朔正感到奇怪,那人立正站好,给了敬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军礼,自我介绍道。 “欢迎欢迎,我叫曹醇,是邀请你到滨城来任职的那位许师长的亲外甥,也是警察署侦缉队的现任队长,我们许师长今日邀请了滨城各界的名流,为公子的到来召开欢迎宴会,无暇分身,所以特命我带着警察署的几位同僚前来迎接胡公子。” “辛苦了曹大哥,晚辈正是七十二师胡师长的幼子胡承朔。” 明明是警察署的队长,却穿一身的军装,敬礼时也明显能看出来是个外行,眼前这人的不着四六着实让胡承朔有些哭笑不得,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还敬军礼。想了想,还是握手比较稳妥,于是他伸出手,同时下意识地将他的领,肩,袖三章从上到下扫了一眼。 “我们许师长说了,胡公子初到滨城,掌控一城的治安必定人手不足,所以特命我着手筹划把警察署的侦缉队扩编成两百多人马的城防警备连,今后胡公子可以随时差遣。” 曹醇也将手伸出来,和他握在一起。见胡承朔打量自己的肩章,便开口解释道。 “许师长太客气了,安排如此周到,晚辈实在是不敢当。” “现在时间还早,宴会要等到中午十二点才正式开始,胡公子你看是先带着后面的的弟兄和我一起到住处歇歇脚,还是先去警察署转转呢。” 正文 第五章 入局 副官姓彭,单名一个阔字,十七岁入伍,如今已是有六年军龄的老兵了。 和大多数在军伍中磨砺过的青年一样,他身形挺拔,蜂腰猿背,长的也是星眉剑目,看上去很精神的一个小伙儿。 当初因为上过两天学堂识的几个字,彭阔被同乡出身的上司举荐,和一批同龄人以伴读学童的身份,陪几个七十二师各级军官的后代一同进入军校学习,而后运气实在太好,和胡承朔这个师长的儿子不仅是同班,还是同寝,所以他很快便从本没有什么背景的平民子弟,一路平步青云成了这位幼帅的心腹和好友。 当时在宿舍八个人当中,彭副官的年纪排在第七的位置,于是胡承朔在上学时一直称呼他老七。后来习惯了,挑选他担任自己的警卫排排长和副官之后,也一直叫他老七,以显示对他的信任。 陪着胡承朔出入七十二师权力中枢和帅府的时日渐长之后,彭副官被一些人看中,其中,就包括胡承朔的姐姐。 当然,这种看中并非是那种关乎风花雪月的看中。 换上一身长衫便装出了火车站后,彭副官提着行李箱一路来到两条街外的一家名叫“马迭尔”的西餐厅。 胡承朔的猜测很准确,让彭副官避开旁人的视线悄悄进入滨城的这个安排的确是出自胡家大小姐授意,只不过她提出这个主意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因为别人的暗而他们在明而已。 推门而入后,彭副官有些胆怯。四下打量一番,店内的装潢桌椅皆是异域风情,店员和顾客也没有一个是黑发黄皮的中国相貌,虽然彭副官是土生土长的滨城人,幼时跟随做小贩的父亲也曾见识过沙俄人,甚至学会了几句俄语,但他毕竟不是富贵人家出身,未曾单独出入过这样装潢高端的场所,所以挑了个角落坐下之后,他一再告诉前来服务的金发女服务员们,自己在等人,所以不用着急点餐。 临出发的时候,胡承朔的姐姐才突然将彭副官拉到一旁,告诉他要他换上便装到这个西餐厅等人来和他接头这件事。彭副官并不明白这样的安排是因为什么,但他相信大小姐的安排自然都是有道理的,再加上他身为军人,以听命为天职,所以也就没有多问。 但是不多问不代表不会过脑,事实上,这一路以来彭副官一直在就这件事胡思乱想。 “朋友,你这样的坐姿未免太扎眼了吧。” 当店内服务员已经没有了耐心,开始用怀疑的目光将彭副官盯得坐立难安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毫无征兆地搭在了他的右侧肩膀上。 几年的军校生活将彭副官锻炼出了不错的身体素质,他的右手不经思考便在第一时间扣住了那只手的手腕,站起身来向后一转,便将那只手反别在了对方背后。不过就在他准备在那人的膝盖后侧再补上一脚,将对方踢倒的时候,那人右腿一转一弯,竟然以膝盖正面顶住了彭副官的攻击,而后空着的右手从下方窜出,捏住了彭副官的脖子。 两人就此僵持住。 女服务员的惊叫声传了过来。 “朋友,你太紧张了,这里已经不是军校或战场了。” 彭副官停下了以手肘下压对方右手的动作,朝着尖叫的女服务员看了一眼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正常,而且太过引人注目了。 “抱歉,多年行伍,自然反应,失礼了。” 彭副官松开了扣住对方手腕的手。 “刚毕业的孩子,作出这样完全符合教科书要求的死板反应,也是正常。”那人见彭副官停了下来,也松开了右手,“应该是我冒失了才对。” 看清对方的衣着打扮之后,对于将会在这家西餐厅见到什么人,已经有过各种各样猜测的彭副官,还是吃了一惊。 松浦洋行是几年前一位日本商人出资,花费三年时间建造而成的一座四层仿巴洛克式建筑。因为造型典雅,浮雕精美的缘故,甚至曾被俄国侨民商会选中,作为办公场所使用过,所以声名远播。今天,这里将是新任滨城之主,北疆陆军师师长许肃安排的欢迎宴会的会场。 一辆小轿车在临街转角处刚停下,一群捧着相机的小报记者便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三四个卫兵端起上了刺刀的枪支清理出一条道路,身着北洋将官军服的壮年军人从车上下来,穿过迎面的一段双层木质门廊,沿着楼梯拾阶而上。 这人的打扮和胡承朔很相似,身着一套除颜色不一样之外,制式完全相同的土黄色呢子军装,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一脸的灰色络腮胡不怒自威,虽然他的军队仍旧保持前朝政府军的编制,但他本人早已不扎辫子,而是剃成了干脆利落的光头。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明明是个混迹于行伍和杀伐中的军人,脖子和手腕上却都挂着慈悲为怀的佛门信徒才会佩戴的沉香佛珠。 这人正是滨城陆军师师长,许肃。 “许师长!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洋行里负责招待中国人的几个买办一脸谄媚地迎了出来,围着许师长点头哈腰。 “应真和尚到了没有。” 许肃一开口,几个买办便集体打了个寒颤,连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度。 “回许师长的话……”领头的买办偷偷瞄了一眼许师长的表情和眼神,更加确信事情不对劲儿了,“应真大师今天一大早就到了,正在顶楼招待室等着,你看是我上去叫他下来,还是您也一起上去休息……” 许肃不待他说完,一把将他推开,直奔四楼而去。 “这怎么回事啊?一脸的煞气。 “看来今天早上的传闻应该是真的了。” “嘘!小点声!当心惹祸上身!” “你们留在这。”已经走上三楼的许肃转身对自己的几个手下交代道,“只要我没出来,就不要放任何人进去!” 手下们点头称是,站在二楼的买办们闻声也都立刻闭上了嘴。 拉开一扇典型的日式隔扇门,许肃来到一间招待室。屋内的一切摆设和装修完全是日本的和式风格,整屋铺满了榻榻米,墙上挂着一幅写有“剑胆琴心”四个字的字画,一位穿着日本风格袈裟的和尚正坐在字画下的棋桌旁,捧着一本古籍潜心思索。 “啪”地一声关上隔扇门,许肃穿着军靴踩在了榻榻米上。 “活儿干完了?曹醇那小子没让你失望吧。”应真和尚没有抬头,眼睛依然看着手中的线装古籍,“他就是太急躁了点,多磨一磨,将来会有用的。” 许肃没有回话,双手环抱走到棋桌旁,阴沉着脸看他。 “怎么这样看我?”应真和尚看到许肃没有脱鞋时,便隐隐有了种不祥的预感,目光顺着军装一路向上,确认过眼神之后,更加笃定了刚刚的想法,“计划出问题了?” “出奸细了!”许肃的身体略略前倾看着应真和尚,一字一顿咬着牙对他说道,“洪樵昨天晚上突然带着他的几个心腹不声不响地失踪了,等我的人早上得到消息赶到他家的时候,人都跑没影了!现在全城上下里里外外都在找,就是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也没人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肯定是有奸细提前通风报信,把咱们的计划露出去了!” “谁泄露出去的?你的手下么?露出去多少?” 听到发生了这么大变故,应真和尚也吃了一惊,将手中的古籍盖在了棋盘上,对着许肃连发三问。 “要是老子手底下的人露出去的,我他妈一枪崩了他!”许肃这才顺势坐了下去,欺身向前对应真和尚说道,“今天的哗变计划我是昨晚才和曹醇,还有侦查、警卫两个连的连长规划商议出来的,天亮之前连下面具体执行任务的排长都被蒙在鼓里!就算他们是从昨晚分发实弹,彻夜待命之类的细节里看出来的,充其量也就是被洪樵知道我想动刀动枪而已。那样的话接下来的问题倒也就简单了,想一套说辞糊弄一下工商各界和北平的大总统,让这件事名正言顺就行了,可万一不是我这边露出去的……” 许肃伸出一根手指在应真和尚的棋盘上敲了敲。 “那以后的一切就全都被动了!” 马迭尔餐厅内,舒缓悠扬的钢琴曲做背景,俄式的牛排和红菜汤摆在面前,餐桌两旁坐着的却是一个身着灰布长衫的中国青年和一个身着圆领宽袖和服的日本男子。 彭副官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场见面会是这样一幅景象,所以只是呆坐在那里,不时偷偷打量几眼面前这个正在吃喝的男人。 这人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剑眉星目,五官分明,周身上下隐隐有着和彭副官一样英武刚强的军人气质。虽然穿着打扮完全是个日本人的形象,但刚刚开口和彭副官对话时,江浙口音十分自然,可见他应该是在假扮日本人。 那么他假扮日本人在滨城做什么?大小姐又为什么让自己来找他呢? 彭副官满腹疑虑,却不好意思冒冒失失地直接开口问。 “怎么不吃东西。”那人见彭副官一直看着自己,开口问道,“刚下火车吧,不饿么?” “啊,好。”彭副官学着他的样子象征性地切了块儿牛排,放在嘴里咀嚼。 “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那人放下餐具,擦了擦嘴说道,“其实能跟你说的事情也没有多少。首先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猜测是对的,我不是日本人,但是我只能告诉你石田雄介这个名字,今后无论是在公众场合和私下见面,你只能用这个名字来称呼我。这个名字的身份是东京振武学校的毕业生,现在就职于北疆洲铁道株式会社,记住了么。” 彭副官也放下了餐具,点点头。 “还有,我和你之间并不是什么上下级的关系,你不必听命于我,也无权过问我的事情。”说到这里,石田雄介苦笑了一下,“事实上,我和你们胡小姐是那种不打不相识的朋友,而现在的合作,也只能说是基于互惠互利这一原则的……交易。” “……”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石田雄介问道。 “嗯,我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呢?”彭副官揉了揉太阳穴,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让他很难一下子全部消化。 “我说过,我和你之间不是上下级的关系,我的事你无权过问,你的事我也没资格插手,今天安排你我见面,只是出于认识一下的目的而已,方便今后在必要的时候进行合作。” 石田雄介抿了口红酒,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不过他很快便看出了彭副官的不知所措,于是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看来你们的胡大小姐真的是什么都没告诉你,你要总是这么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劝你最好还是很你们家大小姐说说,别干这份差事了。” “大小姐她的意思是……要我当斥候,对吧?” “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们工作的环境并不是战场,所以另有一套自己的规则。对了,具体的你可以等你们家大小姐来了之后直接问她。” “大小姐要到滨城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彭副官攥着刀叉的双手停在了半空中,脸上又是一副懵逼的表情。 “这事发生的比较突然,滨城这边的情况一下子就变得很复杂了,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讲清楚的,个中利害,你最好还是等她来了之后直接问她吧。我今天早上发过电报通知她了,如果她手头上的事情处理的够快的话,大概会坐中午这班火车过来,这样的话,晚上天黑之前就能到了。” 石田雄介有些厌倦了彭副官这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看了看手表,准备结束对话了。 “总而言之,本来我和你们大小姐商量的计划只是想让你们借警察署的资源偶尔打听点小道消息,来和我互通有无。不过现在看来,你们要面对的任务恐怕会比这更困难了。” “哦……”彭副官木然地应了一声,也捧起酒杯饮了一大口。 “你小子怕了?” “没有没有。”彭副官摇了摇头,“只是还没有多少心理准备,所以有点紧张。” “不必担心,这很正常。”石田雄介端起高脚酒冲彭副官晃了晃,示意他也把酒杯端起来,“虽然你已经从所谓的军校讲武堂毕业了,但也别自视甚高,在我们看来,你也就还只是个新兵蛋子而已。政治,战争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本质上都是人和人之间的争斗,而人这个字眼背后所包含的深度广度和复杂程度,远不止书本上告诉你的那些。” 说完,石田雄介与彭副官碰了碰杯,而后一饮而尽。 “……”彭副官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好也将自己杯中的酒全部喝光。 “我也不为难你了,回去想清楚再来吧。至于你们家大小姐那边,我也会和她再沟通一下,毕竟这不是说干就能干的工作。” “嗯,那就有劳您了。”彭副官也听出了他的逐客之意,点了点头,准备起身付账。 “你坐下继续吃吧。”说完,石田没有再理会彭副官,起身招呼服务员结账,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西餐厅。 “应该……不至于。” 应真和尚手中捻动着佛珠,大脑飞快地思索着。 “即便是从铁道株式会社里露出去的风,洪樵能知道的最多也就是你打算和日本人合作,以及今天在宴会会场上率部哗变这两条消息而已。合作的具体内容是由我这边和日本总部直接联络的,铁道株式会社作为运输方参与的部分非常有限,所以对计划内容不会有多少了解,时间地点和运输路线商议完之后,也只会通知给少数几个高层知道。这个你可以放心。” “在我这,从来就没有放心这一说!”许肃一摆手,对应真和尚的保证表示不屑,“我们当兵的一向都是抱着人头落地的最坏打算上战场的,你既然跟我许某人上了同一条船,我劝你最好也早点习惯。” “你今天到底是来商议对策的,还是来兴师问罪的?”应真和尚皱起了眉头,反问道。 “我是特意来给你上课的!”许肃站起身来,对应真和尚吼道,“你们这种当教书匠的家伙,成天被小屁孩们围着捧着,真就以为自己才高八斗了是么?我告诉你,别以为在军校里教过两年书,你就算无遗策,堪比小诸葛了!没那么容易!书本上那些之乎者也的废话,背的再溜也都是死东西,屁用都没有!因为人是活的!知道‘活’这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么?意味着这世上不会有多少倒戈卸甲坐以待毙,多得是不死不休的反抗挣扎!意味着没有多少真正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多的是各怀鬼胎的尔虞我诈!” 不知是明白自己理亏,还是被许肃的怒斥吓到了,应真和尚低头不语,任由许肃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眼下这件事,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从现在起,我要你给我收起你那些自以为是,小心翼翼地走稳接下来的每一步!如果再出现差错,影响到的就不只是你我二人的利益了……”许肃抓起一把围棋棋子在手上揉搓,让它们像沙漏一般从指缝中缓缓落下,“而是我整个陆军师,近万人的身家性命!” 应真和尚没有顶着正在气头上的许肃跟他争吵,沉默一阵之后心平气和地问道。 “那师长大人,依您的意思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开弓从来都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我们最重要的就是先稳住阵脚,亡羊补牢。所以接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你……”许肃伸出手指嚣张地指着应真和尚,“得把那个漏风的口子,马上给我堵上!” “这个我会马上通知株式会社那边的,不过要想通过这个内奸顺藤摸瓜钓出洪樵的下落,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需要不少的时间。” “我现在要听的不是这个!”许肃伸出一根手指,对应真和尚说道,“一个上午,我只给你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去琢磨解决方案,中午欢迎宴会结束之后,我要你拿出应对当下局面的办法,工商界和舆论界怎么叨逼叨我不管,洪樵方面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应真和尚听完许肃的要求之后,显得并不怎么急躁,取过装着围棋棋子的两个棋罐子,从白棋罐中掏出一枚棋子,思索了一会儿之后放入棋局中。 “洪樵的下落……依我看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自打洪樵接受国民政府的任命,空降到滨城以来,只是在经济方面做了点事儿,手上并没有培养起可以称得上武装的力量。所以他离开之后,他的那些所谓势力和党羽很有可能就此树倒猢狲散。至于他究竟知不知道计划的内容……也是无关痛痒的事。如果他不知道计划内容的话,那自然是最好的,手上一没有枪杆子,二没有咱们的把柄,军事、政治和舆论方面都给不了咱们多大的压力。” 而后又从棋局中提起一枚已经无气的黑色棋子。 “可是如果他知道!”许肃说道。 “如果他知道,那么他接下来需要的无非就是两样东西,一个是证据,一个是宣传渠道。” 应真和尚接过话茬,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和日本人之间存在一般的来往交流这很正常,以北疆的社会现状而言,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但如果要证明你和日本之间存在特殊往来,就必须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来,不然不用你开口,日本人那边就会通过外交途径表示抗议,给他扣个诽谤造谣,破坏两国外交关系的大帽子,到时候是不会有人做那个出头鸟,去保他一条下了野的丧家犬的。” “也不一定就非要用确凿证据不可。”听到应真和尚的回答,许肃心中的邪火下去了一些,可碍于面子,仍在继续找理由反驳,“他完全可以随便找几个小报或者文化名人散播点小道消息,炒作一下,只要把舆论的视线引导到咱们身上,咱们就不敢明目张胆地有大动作,到那时候咱怎么办?那么多人的嘴,难不成咱们一个一个去堵么!” “当然没法一个一个去堵,也没必要一个一个堵。”应真和尚将目光重新放回刚刚在看的古籍上,捏着棋子说道,“之前为了应对今天可能出现的舆论压力,我曾派人暗中下了一步闲棋,现在看来,这步闲棋将会成为力挽狂澜的安排。” “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许肃见应真和尚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气冲冲地斥责道。 “《三江日报》的孟崇古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个曾经受洪樵指使,在报上骂你和警察署的铁彬给赌场和妓院撑腰的那个满口道德文章的老东西。我派人调查过,他有个闺女在洋人开办的圣凯瑟琳女校上学,前几天我在黑道上悬赏,找了个飞贼把她给绑了,本来打算以此堵那老小子的嘴,现在看来,不只可以堵孟崇古的嘴,也可以拿来制衡洪樵。” “那丫头现在在哪?” “今天晚上之前就会把人交接给我。”应真和尚回答道,“洪樵那边知道之后,肯定不会放弃这个老朋友的独生女不管的,到时候就算他对咱们的计划一清二楚,也一样不敢轻举妄动,这样的话,双方之间就可以暂时达成一种平衡的态势。” 说完,应真和尚将装有黑色棋子的罐子拉到自己面前,取出一粒棋子放进了棋局中。 “再然后,就轮到咱们主动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