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群燕辞归雁南翔,星汉西流夜未央 第一章 命运的伊始   肃冷的寒风呼啸着掠过苍凉的大地,萋萋荒草随之剧烈摇摆,和着风的呜咽发出簌簌的声响。如被浸了浓墨的苍穹低低地倾压下来,笼罩在一片萧索之中,更加重了这寒冬里那种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氛围。
  
  而这份凝重与压抑,也愈发地突显出荒野中这场厮杀的凛然肃冷之气。
  
  “幻影,你先突围,快点带着主上走!”幻夜对着身旁一道快速腾挪的暗银色身影低吼道。
  
  那道身影手起刀落,利落地斩下一个士兵的头颅,而后一路斩杀,闪身来到幻夜身边,一面抵挡敌人的进攻,一面趁着打斗的间隙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以为我不想吗?只是现下他们人多势众,增援又尚未赶到。而且眼下主上又受了伤,想要突围杀出一条血路来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主上受伤了?!你这影卫是怎么当的?!”
  
  “如今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一身暗银色劲装的幻影紧锁着冷峻的眉头,满是懊恼的脸上蒙了一层慑人的寒霜,“眼下最紧要的,是在爝火骑的增援到来前,护得主上的周全,切不可再出什么纰漏。”
  
  “这我自然明白,”幻夜侧身闪过一个士兵的偷袭,又顺势挥出一剑,脸色冷沉了几分,“你快回到主上那里去,幻字组的那几大高手虽然身手了得,但此刻也恐寡不敌众。”
  
  “那你自己小心。”幻影抬手一个横扫,竭力撕开一个缺口向着另一侧腾跃而去。而在他转身之际,隐约听到幻夜低叹了一声“真是越来越不懂主上了”。他的眉头不由又皱紧几分。的确,他也搞不懂主上此次的用意何在。主上的想法,他也越发得猜不透了。
  
  幻影一路砍倒了一片又一片蝗虫一样涌上来的士兵,终于腾挪至战阵西北角的一隅。
  
  那里的战况尤为激烈。
  
  到处都是喷散的血雾,到处都是残缺的断肢,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戾气逼人的刀剑在残月的冷光下泛着森然的寒意,发出瘆人的嗡鸣声,在这个似乎没有尽头的冬夜里饮尽悲凉。砭骨的寒风疯狂的肆虐,但却怎么也掩盖不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惨叫声。
  
  成片的士兵堵住了一群黑衣蒙面人,渐渐呈现出合围之势。并且,还不断有更多的士兵潮水一样涌上来。那群黑衣人则有意识地围成一个保护圈,但是由于敌人人数众多,双方对阵极其激烈,那个圈子就变得有些松散。
  
  一个少年被护在那个散圈内。
  
  他着一身镶着银丝暗纹的纯黑色夜行衣,却是没有如其他人一般蒙面。不过,由于夜色极为昏暗,他的面容隐于其中,使人看得不分明。
  
  少年手执一柄长剑,颀长的身影游移于纷乱的战阵中。他身法诡谲多变,招式明快利落,剑势运转之间,挥洒有如行云流水一般酣畅淋漓。
  
  不过,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动作流畅中偶尔会显露出一丝略显不自然的迟滞,出招的力道也不如何狠厉霸道,而且渐渐有体力不支的迹象。只是由于他出招神准,出手极为精到,每一挥每一斫都能正中敌手软肋,打在“七寸”上,且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以最小的力量损耗施展出最大的威力,所以即使他已然极端虚弱,但一时半刻还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远处一双阴森的眼睛正紧紧盯着这里。那目光如毒蛇一般阴暗狠厉,还带着一股怨毒的愤怒和不甘。伴着一阵嗜血的冷笑,一群夜鬼一般的死士倏忽之间从黑魆魆的密林里窜出,如饿狼一样全数向着少年的方向扑去。
  
  他们的手中寒光森然,在深暗的夜色里,发出幽幽的蓝光,分明是一把把淬了剧毒的匕首。
  
  原本多对付几个半路杀出的死士,于少年来说并非什么难事。但这些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杀人工具,根本不知疼痛一样,只知道一味地扑上来拼命。而眼下他的体力虚耗过多,又加之身上本就有伤,实在是很难全身而退。
  
  一时间,情势危急。
  
  而另一边,黑衣蒙面人被更多的死士缠住。而且这些死士开始有意识地将战阵往外圈拖动,刻意冲散少年周围的保护屏障。
  
  少年的额头上逐渐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容色越发苍白。回剑,旋身,横扫,辟斩,即便是到了脱力的边缘,他仍然冷静而从容地强令自己作出一系列动作,计算着回击的角度和力道,在一众的饿狼猛虎之中果断决杀。
  
  幻影这里亦是分|身乏术。他眼看着情势越发得不妙,心中如油煎一样焦灼不已。
  
  突然,一阵异动传来,空气似乎瞬间凝固。
  
  “主上——!”幻影听到了自己骇然的声音如是喊道。
  
  一柄狰狞着森森蓝光的匕首刺中了少年的右胸口处。
  
  幻影心中大骇,疯狂地一路砍杀,不顾一切地冲到了少年身边,抬手一剑就将伤了少年的死士刺了个对穿。
  
  而少年的反应则镇定得多,似乎伤的并不是自己。
  
  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害怕惶恐,甚至连一丝呼痛声都没有,少年极其果决地迅速拔出匕首,又手法如电地点了伤口周围的几处大穴和周身的重要穴位,止血,抑毒,一气呵成。
  
  “影,爝火骑应该很快就会赶来,但是如今我可能撑不到那个时候了。”少年虽然因疼痛而微微蹙着眉头,但他的唇畔居然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是自嘲,似是无奈。
  
  他的声音优雅悦耳,带着玉的润泽和冰的清冷,似乎有一股直达人心的力量。即使在这混乱的厮杀中,依旧那么明晰。
  
  “主上……”
  
  “此处便交于你们了,”少年虚弱地喘着气打断了幻影的话。他低低地喟叹一声,面容虽仍旧淡淡的,但是语气已经带了一丝肃然,“记住我交给你们的任务。”
  
  说完,少年一个旋身,剑气一荡,竭力在周围撕开了一个缺口。紧接着,一阵白色的烟雾陡然弥漫。
  
  等到再散开时,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唯留呆愣当场的众人,和一脸担忧地望着少年消失方向的幻影。
  
  漪乔是被冻醒的。
  
  当她慢慢地张开眼帘,一丛枯草便赫然映入视线。她的心下一惊,瞬间涌上一丝恐慌。
  
  她挣扎着坐起来,又本能地用手去撑着昏涨的头部。勉强忍住不适,她的视线左右逡巡,打量着四周。这时,漪乔才发现,原来自己刚才躺在一堆枯草丛里,周围一片萧索凋敝。碎石朽木杂在萎死的草叶之中,嶙峋兀立,陪衬在呼啸的寒风里,愈发的狰狞森然,生生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漪乔看后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她刚刚不是在家中的阁楼上小憩吗,怎么一觉醒来,却是置身荒郊野外了?难道自己没有醒,这其实是在梦里?思及此,漪乔抱着一丝希望,用力掐了一下自己。
  
  没有期待中的麻木,只有真真切切的疼痛感。而刚刚醒来时的那丝恐慌,也渐渐汹涌成了一股无可遏制的洪潮,冲击着她的心理防线,在她的心中疯狂地肆虐。
  
  她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藉此来稍微的平复一下心情,但是似乎没什么用。因为,随即她又发现了一个十分荒唐的事实——她的身上,居然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
  
  那是一套古装。外面是一件绯红色的软毛织锦披风,里面则是白色的云缎裙衫,襟口上面还用浅银色的丝线绣了一朵精致的梨花。
  
  她刚才被眼前的情景惊得有些反应不过来,局促之中倒是没有发现自己的这身着装。反而是刚才低下头去的动作,让她看到了这更加诡异的事实。
  
  漪乔顿时只觉得头脑中“嗡”地一响,一股怵人的寒意从足底往上涌,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爬过脊背,直瘆得她头皮发麻。若不是苦苦压制心中的惊惧,她一定会疯狂地叫出声来。
  
  漪乔大口吸着气,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以期能让浆糊一样的脑子尽快从眼前的荒唐中理出个头绪来。
  
  自己明明之前还在家中的阁楼上小憩,为什么一觉醒来,却被丢在这荒无人烟的郊外?自己这身见鬼的衣服是怎么一回事?还有,漪乔蹙着眉,终于想到了一个更大的疑点:她记得很清楚,现在是暮春时节,可是依眼前之景来看,却分明已是冬季了……
  
  漪乔越想越是心惊肉跳,连呼吸何时凝滞了都不自觉。她实在是无法用自己的认知来解释目前的荒谬处境。而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去压制那一浪胜过一浪的恐慌,以免在解决问题前就先疯掉。
  
  这绝对不是谁搞的恶作剧……那么,难道……穿越?自己穿越时空了?而且,还是灵魂穿?!
  
  漪乔那已近乎迟滞的脑子里缓缓地生成这样一种判断。
  
  她不由觉得好笑,这种流行于小说和影视剧中的荒唐活动,居然真的可以实现?漪乔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有些神经质了。但就目前来看,这似乎又是最好的解释。
  
  她有些喘不过气,强自压下这些纷乱的思绪。目前最紧要的,是赶快走出这个鬼地方,事情才能有个理头。
  
  这样想着,她正欲迈开步子往前走,却意外地踢到了一样东西。
  
  漪乔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褐色的绸布包袱。她刚刚惊疑不定太过紧张,又加上这包袱的颜色很是不起眼,所以即使近在身边,也没有注意到。
  
  这……想必是这身体原主人的。
  
  漪乔甩了甩头,不愿意想太多,便顺手拎起来,掸掸灰尘,挎上了肩膀。
  
  这包袱并不很大,但却沉甸甸的,想来里面装的东西应该也不少。
  
  她自然不认识路,兼且没有多少在野外行走的经验,所以尽管是想赶快逃离,但怎么看怎么像是漫无目的地瞎转。
  
  折腾了半天,面前还是一片荒凉的乱石枯木图,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
  
  她有些累也有些泄气,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远处是重叠的山峦,黛青色的山脉起起伏伏不知前后绵延了多长。夕阳此时已经是一抹橘色的微弱光点,缀在光秃的一茎枝桠上,更加显出它的无力与困乏。几声归巢之鸟的鸣叫自灰蒙蒙的天幕下传出,昭示着夜晚的降临。
  
  漪乔担忧地看着天色,想到天黑之后露宿野外将是一件更加麻烦的事,便加紧了寻找的脚步。
  
  不过,这回她找的不是出路,而是可以让她栖身一宿的所在。
  
   第一卷 群燕辞归雁南翔,星汉西流夜未央 第二章 荒郊黑衣人   这里并非山中,而是距山脚有些路程的荒野。所以,也就不可能有山洞让她避身。但是总不能露宿在开阔地带,因此漪乔走进了前面的小树林。
  
  其时林中的大多树木已经枯掉了,光秃的树枝上只剩几片干巴巴的黄叶在风中颤颤巍巍地赖着不肯走。而这其中的异类,就成了几株满身墨玉针的松树。
  
  漪乔走到其中一棵的面前,感叹着这一片萧索中的绿色,不由想起孔老夫子的话:“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她拽了拽包袱的褡裢,唏嘘间打算撑着疲惫接着寻找安身之所,却不意在偏头之时,瞥见了立在稀拉树丛中的一间木屋。
  
  就像是沙漠中干渴了许久的旅人骤然得见丰饶的绿洲一样,漪乔顿时欣喜万分,兴冲冲的就朝着木屋跑去。
  
  然而,十分不巧的是,她被地上的一样东西狠狠地绊了一下。若不是她反应得够快,及时伸手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树,一定会结结实实地摔一个狗啃泥。
  
  她自醒来精神就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之中,这“不看路”也不是第一回了。
  
  惊悸未定间,她俯身去查看那个罪魁祸首,却被吓得“啊”的一声尖叫。
  
  彼时,暮色开始四合,天光已经暗淡不少。寒风伴着几声奇奇怪怪的鸟叫呼呼地从耳边掠过,像是山中精怪阴惨惨的嘶吼。如果要问在这样的情境中还有什么是最恐怖的,那么此时地上的景象就是很好的回答。
  
  地上躺着一个人,看身形应该是一个男子,漪乔刚刚就是被他脚旁的石块绊了一下。
  
  那人全身着纯色的黑衣,看起来好像是一件镶着银丝暗纹的夜行衣,却是没有像武侠剧里一样蒙着面孔。头虽偏向一侧,但是依稀可以看见他苍白的面色。右胸上一处明显的伤口,似乎说明了他倒在这里的原因。
  
  漪乔保持着抚心口的姿势打量着面前的人,呼吸也变得有些艰涩。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魄,所以即使如今他双目紧闭地躺在地上,却依旧没有丝毫的狼狈,不失气度。而这一点,也是漪乔尚未查看他的生死的原因之一。
  
  她实在是头疼得很,扶着额头站在原地进退不得。然而,考虑到和一个“疑似死人”做一晚上邻居的恐怖后果,以及内心深处那一丝隐隐的不忍,漪乔终于在几番挣扎之后壮着胆子去探那个黑衣人的鼻息。
  
  一探之下,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还活着,虽然呼吸比较微弱。
  
  可能是因为终于在这荒野之中得见一个活人,漪乔刚才那一直紧绷的神经居然放松了大半。
  
  她转向那间木屋看了看,发现里面除了一张简单铺着稻草的木板床和几张兽皮以外,便别无他物了。而屋中唯一能够看出有人居住过的迹象,就是墙角的一堆灰烬了。
  
  这应该是一座供猎人来此打猎时栖身的简易木屋。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已经将此处遗弃,还是尚未到来。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
  
  查探完毕后,漪乔又折回头,来到了那个黑衣人身旁。既然知道他还活着,自然不能把他就这么晾在外面。所以,漪乔打算让他也进木屋里来。
  
  她用判研的目光匆匆打量了一下黑衣人,估算着自己需要付出的劳力。
  
  面前的人很是清瘦的样子,身形颀长,身体线条优美,只是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不过,漪乔可没有心思去欣赏,她必须得抓紧时间把他给弄进去。
  
  她原本是想把他背进去的。但是,虽然他看起来没有多少肉,可毕竟是个男子,而且身量在那里摆着,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把他拖进去。
  
  为了不牵引到他的伤口,漪乔尽量抬高他的上身,强撑起精神,半抱半拖地将他安置进了屋里。
  
  天色一点点地沉下来,月亮却还是没有露面的迹象。
  
  而漪乔此时正借着微弱的天光,摩擦着手中的打火石。这是她在那个褐色包袱里翻出来的物件。
  
  打火石是一种比较古老的生火工具,虽说没有打火机那么便捷,但是性能极其优良,是古人常备的实用物件。
  
  说起来,虽然她没有什么使用经验,但是从前在影视剧和纪录片中看到过相关的镜头,现在依葫芦画瓢起来也并不十分艰难,只是需要稍微动动脑筋。
  
  生着了火,拉好了门闩,漪乔的倦意也犯了上来。
  
  她在火旁垫了一张兽皮坐下来,正打算就着温暖的火堆稍作休息,却一侧身瞥到了身旁的那个黑衣人。
  
  此时,他已经被她安顿到了铺了兽皮的木床上。虽然有火光的照映,但是依旧难掩他苍白的容色。
  
  漪乔蹙着眉,心里有些犯嘀咕:他的伤情不会是加重了吧?这样想着,便走上前去查看他的情况。
  
   第一卷 群燕辞归雁南翔,星汉西流夜未央 第三章 屋中造浮屠   此刻,他右胸上的那处伤口居然正一点点往外渗着殷红的血,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屋中陈腐的霉气逐渐散开来。
  
  漪乔看后着实吓了一跳,刚刚的睡意也去了大半。
  
  她揣度着这可能是方才将他拖进来时牵引到了伤口。看来,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没有做好。
  
  漪乔自责地用手敲着脑袋,知道现在必须对他的伤口进行处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又将目光投向了床角的那个褐色包袱。
  
  这包袱体积不怎么大,但装的东西很是齐全,像是特意为出门远行准备的。
  
  漪乔哑然失笑:难道这包袱的主人,是要去逃荒不成?
  
  这次,这个绸布包袱又贡献了一些有用的东西:一条素色的棉手绢,大半皮囊的水,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还有几个装着镇痛止血药粉的青花小瓷瓶。可惜没有酒,不然给伤口消消毒是最好的。
  
  由于伤处周围的血渍已经将衣衫和皮肉粘连在了一起,所以若想比较妥善地处理伤口,只能将周围的衣衫割开。
  
  漪乔手中握着匕首,深吸一口气,极其小心地划开了最外层的玄色衣料,又屏着呼吸割裂粘连的最严重的中衣和里衣。
  
  她把全副心思都集中到了那沾着血的刀尖上,生怕自己一个手抖给他造成二次伤害。
  
  她没有学过专业的护理,只是参加过学校组织的暑期活动,在医院做过一段时间的志愿者,所以只是了解一些医护常识,有一些浅薄的实践经验而已。虽然现在用不着她做什么大的外科手术,只是处理伤口而已,但是看着那几成小溪的血流,她还是忍不住紧张。
  
  虽说自己和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现在正命悬一线。因此,她得竭尽全力地去救他。若是由于她的轻慢而令他有什么闪失,那么恐怕她会内疚一辈子。
  
  漪乔用被水打湿的素手帕为他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伤口,又小心翼翼地涂上药粉,才堪堪止住了血。她又找了条干净的帕子给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这才擦着额上的汗珠长吁了一口气。
  
  后来漪乔发现他身上还有一处伤口,但是所幸并不严重,她便只作了一些简单的处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手头实在是已经没有了可以用来包扎的东西。
  
  屋中的火堆似乎正烧到兴头上,直燃得噼里啪啦作响,不过倒也驱除了屋内的不少寒气。
  
  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漪乔只觉得更加疲惫。她自醒来后每根神经都被绷得紧紧的,又在这荒野中转了有大半天,再加上被面前这人又吓又折腾的,实在是困倦得很,于是她打算回到刚才的位置去休息一下。
  
  可起身的时候又被闪现在脑际的一个想法拖住了脚步——她想要看看被自己救起的人的长相。
  
  从见到他到现在,漪乔都没有仔细看过他的面容。对于此,一开始是心里恐慌,急着安顿夜宿的事情,又加上天色昏暗,她也就没有多费神。后来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又近距离地为他处理了伤口,但依然是停留在匆匆一瞥的层面上。
  
  这可能与他身上的迫人气场有关,也可能是因为她困扰于目前的荒唐处境而无此闲心。
  
  但是现在,瞬间涌上的好奇驱使她转过头去,微微俯身端详他的面容。
  
   第一卷 群燕辞归雁南翔,星汉西流夜未央 第四章 琉璃美少年   看起来,他应该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容貌俊美,鼻子高挺立体;眼形偏长,弧度优雅而漂亮。衬上长而黑的睫毛投下的淡淡剪影,令人暗赞精致。
  
  他瘦削的脸上泛着苍白的容色,那是熊熊的火光也褪不去的憔悴。仿佛他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近在咫尺,却是远隔天涯。然而,这在无形中也加重了他身上那种强大的气韵,伴着清隽玉润的韵道氤氲开来。
  
  按道理这应是矛盾的。玉石天生便是温和的象征,既是玉,何来迫人?可若是一个人以玉为骨,又兼有强大的心智,那么即使同时兼容二者,也可以糅合得极尽完美。
  
  而在这些似实非虚面前,那精致的五官,反倒不是最引人注目的了。
  
  漪乔直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自觉有些尴尬。但好在他尚未醒来,没有看到她的失态。
  
  她一向都认为自己对男色这种事情都比较淡漠,却没有想到原来自己也有犯花痴的时候。看来不是不会,只是没有遇到这样绝好的风姿而已。
  
  可这些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救起他也不过是出于一个平常人的良知。
  
  漪乔有些怅然若失地坐回了篝火边,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渐渐沉入梦乡。她的身上此时只穿着那件白色的云缎裙衫,外面罩的披风,则贡献给了床上的那个少年。
  
  出于安全考虑,漪乔让火堆离那张木床稍远了些。但她又怕那个本就十分虚弱的伤员因此而汲取不到足够的热量,冻出个什么闪失,所以就咬咬牙狠狠心,将自己的披风拿给他当被子盖。反正她可以烤火,也不会冷到哪里去。
  
  屋外,北风打着呼哨掠过失了生气的树林,带起一阵尘土。小小的木屋在这土匪打秋风一样的扫荡中,显得那么孤单脆弱,如同天地间的微小蜉蝣,沧海中的渺渺一粟。哑了嗓子的狂风似乎专门绕着木屋打转,抓住丝毫的缝隙就拼命地往里面挤,发出或高或低的阴冷嘶吼,让人听得汗毛直竖。
  
  而屋外的险恶狰狞,似乎没有对屋内造成多大影响。
  
  篝火吟唱着断续的歌,“噼里啪啦”地向屋内传递着融融的暖意。一个少女正蜷在火堆旁铺着的一张兽皮上,显然已经入梦。跳跃的火光照上她素色的裙衫,将她娇小的身形投影在身后的木壁上,亦照出那嘴角微微上扬的恬淡面容,想来睡得十分香甜。
  
  她周身都晕着那暖色调的光影,给人以宁静的温馨之感。甚至让人相信,即使再次面对外面的动荡不安,也能够保持着一颗温暖的心,泰然处之。
  
  醒来的少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情景。
   第一卷 群燕辞归雁南翔,星汉西流夜未央 第五章 幽梦忽返乡   “囡囡啊,快点儿洗手吃饭了!”杜旻听到响声,冲着刚进门的女儿招了招手。漪乔看看表,有些惊讶地望着母亲:“妈,这还不到时间呢,你今个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你看我还买了菜,本来还打算回来做饭呢。”
  
  “你都有快半年没回家了。现在好不容易放假回来了,这一到家,怎么能让你做饭呢?妈这不是心里高兴吗,就让你赵阿姨替我带一会儿,提早回来给你做顿安稳饭。反正,今天的课都教得差不多了,瑜伽馆也没什么事儿。”杜旻的脸上洋溢着慈爱的笑容,从漪乔手中接过了大大小小的袋子。
  
  “哎,妈,等等,”她见状赶忙牵住母亲的手,笑吟吟地从一堆袋子里分出了一个紫色的硬纸包,掏出了里面的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杜旻仔细打量着女儿手中的物件,面上渐渐现出惊喜之色:“哟,真漂亮!”
  
  原来,那是一件深棕色的毛料休闲衫,外翻的领子大且蓬松,柔软的衣料形成几道别致的褶皱,下面还装饰着一枚小巧精致的胸针。
  
  “这可是专门给妈妈买的呢。”漪乔献宝似的撑着衣服非让杜旻试穿给她看。
  
  然而作为母亲,回过味儿来的杜旻,却有些心疼:“囡囡啊,妈妈的衣服不少了,你怎么又乱花钱呢?这钱留着自己当零花也好。”
  
  漪乔听了母亲的唠叨,不由得有些扫兴,嘟了嘟嘴,不满地道:“哎呀,妈——你刚刚不也说了吗,我都这么长时间没在家了,买件衣服孝敬孝敬您老人家,不也是应该的嘛。”
  
  “再说了,”她贼贼地眨了眨眼,“刚才你不是很开心吗?”
  
  杜旻无奈地看着女儿,倒也没话可说。
  
  漪乔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于是稍稍正了正辞色,拍着母亲的手背安慰道:“妈,你看啊,我平常课余的时候做个兼职,再加上每年的奖学金,其实就满够我的食宿开销了,而且还常常有余呢。”
  
  “所以呢,”漪乔又恢复了嬉笑,“你就不用太担心钱的问题了。要是再批评我乱花钱,我可要伤心了。”说着,她万分委屈地望着母亲,还拼命地眨眨眼,可惜没有挤出些泪来。
  
  杜旻被女儿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疼溺地拍拍她的头:“真是拿你没辙……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总跟个孩子似的,将来到婆家也这样?撅嘴做什么?女孩儿家总是要嫁人的。我这些年攒的钱,还不是给你做嫁妆用的——哎,别急啊,等到我退休了,你可以把我接过去嘛。到时候,你不要嫌我叨叨你就好了。”
  
  漪乔有些不满地扯了扯嘴角。
  
  她深知这些年来母亲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有多不易。她的辛苦,作为女儿,她全都看在眼里。
  
  她佯装生气,不满地争辩道:“我才不会呢,要是将来你的女婿敢不孝敬他丈母娘,看我怎么教训他!”
  
  杜旻被女儿的话给逗乐了,脸上荡开了幸福的笑纹。
  
  漪乔还欲再说什么,却忽然发现那件毛料衣服上有一段长线头。她有些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连忙起身往阁楼上跑,还不忘回头对母亲交代道:“妈,我去拿把剪刀把衣服上的线头剪掉。”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扬起一抹笑,示意她快去快回。
  
  “噔噔噔”,上了几级台阶之后,漪乔渐渐觉得有些莫名的晕眩。
  
  当她勉强上得阁楼去的时候,却骇然发现,阁楼地板的中央正汹涌着一个大漩涡,并且产生诡异的强大吸引力,将拼命拽着扶手的她一点点地吸引过去。
  
  她惊慌地大声呼救,可是声音却被淹没在了漩涡浩大的声势里。
  
  “不!……妈!妈!救……救我……”
  
  她的身体逐渐被漩涡吞噬,声音也如残片一样破碎在呼啸的狂风里……
   第一卷 群燕辞归雁南翔,星汉西流夜未央 第六章 知恩当图报(上)   少年自醒来后便开始闭目调息。
  
  他刚才简单查看了一下自己的伤口,发现已经有人为他做了仔细的处理。他不由自嘲地笑笑:自己这算是又捡回一条命。
  
  在昏厥前,他强撑着把毒给逼出来,看来是拼对了。
  
  稍稍恢复了些体力后,他想要下床走动一下。却在无意间,碰到了那件软毛织锦披风。
  
  绯红的颜色衬得他修长的手指更加白皙,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令他的嘴角不由勾出了一个温柔的弧度,但深邃的眼眸中却不见丝毫波澜。
  
  他把床上的兽皮撤下来,也铺在了火堆旁,与少女对面而坐。
  
  仔细审视着睡梦中的少女,他发现自己也被这静谧祥和的气氛感染到,从里到外都舒展开一份难得的轻松。这是他很久都没有体会到的感觉了。摇摇头,他不由觉得好笑,原来自己也有闲心泛滥的时候。
  
  压下杂念,凝了凝神,他开始一点点地梳理头脑中的思绪。
  
  对面的少女眉头越蹙越紧,面上渐渐现出惶恐之色,似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终于,像是绷紧的弦不堪承受过高的重量,她“啊”地一声大叫猛然惊醒过来。
  
  漪乔边拍胸口边大喘气,对于梦中的恐怖景象,她仍然心有余悸。
  
  阁楼,又是阁楼,连做噩梦都离不开阁楼。看来,她是对自家的那个阁楼产生阴影了。
  
  “姑娘,你没事吧?”一管优雅的男声蓦然传入她的耳膜,带着玉的润泽和冰的清冷,似乎有一股直达人心的力量。
  
  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抬起头看向方才出声的人。
  
  是那个被她救起的少年。
  
  此刻,他正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看着她。
  
  醒来的少年越发得神采非凡,那明亮的眼眸中流转着炫目的神采,仿佛蕴集了天地日月的灵秀与清华,让人驻目沉醉。但是,却也因此而看不清眼眸背后的情愫。就像是璀璨华美的琉璃盏,只能看见光鲜的外表,却看不透内里的真实。
  
  对于刚才的失态,漪乔觉得有些窘迫。她干咳一声,勉强扯了一个笑容道:“没事。”
  
  然而,她脑中灵光一闪,方后知后觉地望着少年道:“呃,你——醒了?”他受的伤并不轻,居然能够这么快地醒过来,是漪乔所始料未及的。
  
  少年微笑着点了点头,复又十分礼貌地道谢:“多谢姑娘的出手相救。”
  
  漪乔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应该的事情,所以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但随即,他话中透出的古气又渐渐勾起了她蛰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惶恐。
  
  漪乔抬头望着少年身上嵌着银丝暗纹的苏锦玄色劲装与乌亮发丝梳就的发髻,只觉得真相越来越清晰,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印证着她当初的荒谬猜测。而这些都是她一直在刻意回避的。
  
  但是现在,她似乎再也骗不了自己。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转得飞快——她必须马上弄清楚情况。
  
  “呃,”她斟酌着措辞,“请问——公子贵姓?”
  
  少年只略顿了顿,而后笑容款款地答道:“在下姓右。”
  
  “右?呃,这姓倒是蛮稀有的。”她干笑了几声,又觉得有些尴尬,便自报了家门:“我……咳,小女子姓张,名漪乔。”
  
  她可不是犯了花痴,想要互通姓名来刻意套近乎什么的。她只是不想让自己接下来的问话太过雷人而已。来个过渡,好歹让人家有个心理准备。不过,由于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也就没有注意到自己连名带姓地主动报给一个并不熟识的男子,是不合乎礼法的怪异行为。
  
  少年听后却是没有什么异动,只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那,”她见找不到话说,终于咬了咬牙:“公子的生辰是……”
  
  如此问话,放在这里,简直是唐突到诡异的地步。但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少年似乎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竟是难得的一愣,但马上又反应过来,依旧笑容温和,有问必答:“庚寅年七月己卯。”
  
  谁知,漪乔听后却是有些着急,脸颊都涨得有些红了:“哎呀,不是……我问的是,我是想说……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呃,也不对……”
  
  她实在是想不出合适的措辞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越想不起来就越着急,也顾不得措辞上的唐突不唐突了。
  
  望着对面焦头烂额的漪乔,少年却很是沉静。
  
  他略想了想,明白了漪乔的意思,嘴角划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在下是成化六年生人。不知张姑娘是否欲问于此?”
  
   第一卷 群燕辞归雁南翔,星汉西流夜未央 第七章 知恩当图报(中)   成化六年?!
  
  漪乔只觉得脑际中起了一声惊雷,直轰得她呆立在当场,也没有听到少年后面的问话。
  
  原来她真的是穿越了时空,还回到了五百多年前的明朝。
  
  她的历史学得极好,平时也对古代史颇感兴趣,所以在朝代和年号方面知道得比普通人多些。虽然不敢说记得所有皇帝的年号和庙号,可但凡有些名气的她都有所了解。而且,尤其像明清这样比较近又比较长的朝代,她就更加熟悉。
  
  但是……
  
  看多了明朝开国的几位明主,和后面几位荒唐皇帝,中间的却是没有什么印象了。
  
  很不幸的是,成化朝,正处于明代中期。
  
  而她之所以记得成化这个年号,还是因为这位成化帝——明宪宗朱见深极其重口味,独宠一位长他十九岁、大妈级别的万贵妃这么一条天雷滚滚的八卦。但是这段历史和以后的发展,她了解的实在有限。
  
  至多,也就隐约记得下一位皇帝的年号。
  
  她本来还想着,若是个熟悉的时期,那么她就会知道一些大事件、政局的走向或者是经济文化方面的政令和特质,说不得对自己有些帮助。
  
  但是现在,寄托着她最后一丝希望的小泡泡也被炸了个粉碎。一种被彻底孤立的感觉瞬间在她的心里肆虐。
  
  恐慌,焦虑,不安,迷茫,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像是发了狠的滔天巨浪,将她迅速地淹没,让她感到窒息,几近崩溃的边缘。
  
  “张姑娘,张姑娘?”对面的少年看到漪乔的面色有些不对,不由温声轻唤她。
  
  漪乔怔愣了片刻后,猛然回过神来。
  
  刚才飘忽不定的目光,也瞬间变得清湛明澈。像是突然挣破混沌桎梏的澄净幽泉,终于寻到了前进的方向。
  
  她深吸一口气,面上终于绽开了一个明朗的笑容:“右公子,恕漪乔直言。古来有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此理?”
  
  她说出这样拗口的话,自己也觉得很是别扭。不过,想来对方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刚才冒失地去问少年的生辰,是想要拐着弯儿套出自己所处的时代。不然,总不能就直截了当地去问现在是哪朝哪代。
  
  而现在,她又有另一番打算。
  
  “张姑娘可是要在下报恩?”对于漪乔冒出的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少年也不以为忤,依旧是一脸温和,面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靥。
  
  漪乔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少年看出了她的窘迫,微微一笑,出声安慰道:“姑娘不必如此。既是受了恩惠,那么给予回报也是情理之中。倒是在下失礼在先,实在惶恐。但不知,姑娘要在下如何报偿?只要能够办到,在下自当竭诚为姑娘达成所愿。”
  
  他的容色虽然依旧苍白,但较之方才多了一些人间烟火的生气,不再那么清绝飘渺。虽是言语柔和,但谈笑之间自有一股天成的气韵在。而那漾着琉璃华彩的黑眸,似乎拥有堪破一切的力量。
  
  漪乔望着这样的少年,心里突然很没谱。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对不对。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第一卷 群燕辞归雁南翔,星汉西流夜未央 第八章 知恩当图报(下)   “说来惭愧,”她一脸愁容地看着少年,“不瞒公子说,漪乔其实是逃了婚从家里跑出来的。只因父母逼迫漪乔所嫁之人,形容丑陋,邋遢鄙俗,漪乔不堪忍受,这才逆了双亲的意逃了婚。现下,家父家母正在气头上,婚事亦尚不知是否了结。漪乔实在不敢回家,又无亲朋可以投靠。故此,而今也别无奢求,只盼望公子能够收容漪乔,给安排一个去处,暂避过这段风波。”
  
  她说了一大段绕口令似的谎话,既别扭又心虚,不由暗暗鄙视了自己一把。
  
  不过虽说是谎话,但感情绝对真实,完全称得上情真意切——她确实没有地方可以去,也确实很愁苦。
  
  她不知道自己的表现如何,亦清楚刚刚的台词错漏百出。但是她必须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演下去。
  
  因为,她没得选择。
  
  这是一个与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时空完全迥异的时代,对于这个世界,她知之甚少。她必须抓住面前的机会,为自己能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个能够暂时安身立命的地方搏一回。过了这个过渡期,说不定就会好一些。
  
  这就是她在刚才的一片混乱中,勉力抽出的一份清明的理智。
  
  面前的少年似乎很复杂,好像还有仇家的样子。不然也不会身披夜行衣重伤倒在这里。这些,她都考虑到了。但是自己现今的处境容不得她瞻前顾后,只能尽力去赌。
  
  少年听后,竟似是真的相信了她的话,略微垂首,认真地沉吟片刻,而后报以温润一笑,在她紧张的盯视中,用冰玉一样清润悦耳的声音吐出了一个“好”字。
  
  漪乔刚要松一口气,却又听得他道:“不过,那大概要再等上两个月……姑娘莫急,实在是在下如今多有不便,恐拖累了姑娘。但两个月后,时机成熟之日,在下可以保证,姑娘会得到最妥善的安置。”
  
  他的语气十分真诚,甚至还夹着一丝歉意。让人不得不相信这确实是他的无奈之举,绝对没有半分耍滑头的意思。
  
  漪乔听完,差点没背过气去。
  
  她不满地蹙着眉,着急地追问道:“那我这两个月怎么办?”
  
  少年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问,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了两张银票,递到她的面前,笑容和煦:“张姑娘匆匆离家逃婚出来,该是没有多少盘缠傍身。这里是两百两银子,想来该是足够姑娘这两个月的开销。此地虽是荒野,但离京城并不远。只要进得城郭,就遍地都是客栈了。姑娘尽可以拣最贵的入住,即使两个月什么事都不做,这些银钱也是足够的。”
  
  此时,还没有后世那样严重的通货膨胀。就购买力而言,一两银子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六百元钱。由此可以推算,两百两的银票实在不是个小的数目。
  
  然而这些,漪乔并不知晓。她一门心思地放在自己落空的计划上,心有不甘地接过银票,只觉得嘴角抽搐,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是该谢他考虑周全呢,还是该怨他的不够厚道。
  
  她望着对面很是好脾气的少年,突然想起了一个被忽略的问题。然而正欲问出口时,却见他似听到了什么响动,忽然站起身,略微颔首对她歉然一笑:“张姑娘,后会有期。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说完,也不待她回应,便径自转身开门离去。
  
  此时已是黎明时分,漪乔眼睁睁地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了熹微的晨光里。
  
  只是刚刚,在漪乔看不见的角落,一道暗影恭敬地候在屋外。见到少年从屋内出来,便追随其后,与他一道消失在了镶着金边的天幕中。
  
  对于少年的突然离去,漪乔感到很是诧异。她愣了半晌,方才想起自己刚刚要问的话,急急地追了出去。但是屋外空旷得很,哪里还有半分少年的身影。
  
  她着急忙慌地向着远处放声大喊:“我该怎么去找你啊——”
  
  然而,四野寂寂,回答她的,只有几声稀落的鸟啼,和冬日清晨袭面而来的阵阵寒风……
  
   第一卷 群燕辞归雁南翔,星汉西流夜未央 第九章 暗流汹涌时(上)   冬日里的腊月,正是寒意渐重的时候。雪还没有下起来,空气又干又冷,呼吸起来有些呛鼻。
  
  整个北京城似乎都笼罩在这让人着恼的氛围里,紫禁城也不能例外。得了势的冷风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挑衅意味,从砖红色的宫墙溜上金色的琉璃瓦,一个腾身跃进了紫禁城。它一路点屋掠宇,途中瞧见安喜宫外的一株素心腊梅,还十分恶趣味地用力摇了它几下。层叠的鹅黄色小花左右不稳地依着细长的枝桠晃了几下,却仍是低眉敛目,一派柔顺恭谨的样子。冷风似是觉得无趣,便呼啸着向着其他殿宇窜去了。
  
  万贵妃望着殿外那株在风中晃了几下的素心腊梅,已然有些浑浊的眼睛却是没有焦距,显然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她暗沉的脸上已经隐隐现出了细纹,虽然竭力保养,但仍然躲不过岁月无情的斧刃。金凤出云点金的滚玉步摇插在霜迹斑斑的髻发上,并没有为她增添什么高贵的气质,反倒是与身上那件铁锈红的洒亮金刻丝蟹爪菊宫装相映成辉,更加突显出她的跋扈与鄙俗。
  
  此时她正靠坐在贵妃榻上,嵌金祖母绿的护甲随着手指的动作一点点攥紧,深深地掐进了身下柔软的猩猩毡里。那毡子的猩红与护甲的暗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配上袖口露出的那只枯瘦的手,简直触目惊心,瘆得人脊背发凉。
  
  “你们最好给我说清楚!”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腾腾的杀气,转过头来时,脸上已是一片阴鸷。
  
  她的突然出声,惊得下面跪着的郑忠抖得跟筛糠一样,哆哆嗦嗦的只知道不住地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一旁的梁芳虽然心里也是怕极,但到底经的见的要多些,没有吓得那么厉害。
  
  只见他跪伏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尖细的声音虽略有颤抖但尚算清晰:“启禀娘娘,小的当时得到线报后便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上调来了两千士兵和五百死士,准备在僻野之处将他们一举劫杀。但是不想幻字组的爝火骑从天而降,杀了我等一个措手不及。不过,在爝火骑到来之前,那人已身负重伤,还中了淬在刀刃上的蚀骨锁魂散。虽然燃了烟幕弹遁走,但是想来他也活不了多久。小的后来靠着几个亲卫捡了一条小命回来,虽知坏了娘娘的计划,但亦想着这样也算不辱使命。可……可是三日后,如娘娘所见,他又好端端地回来了,好像什么事都……”
  
  他说话间见气氛不对,偷偷抬头去瞄万贵妃的反应,却是被那张阴狠的脸给吓了个半死,“没有”两个字生生卡在喉咙里,再不敢吱声。
  
  “混账东西!”万贵妃此刻已然怒极,冲着下面跪着的两人咆哮道。
  
  瞪着一双浊眼,她森森地冷笑一声:“我见那孽种三日不归,以为多半事情已经办成,还道你们这群狗奴才这回怎么没来邀功请赏,原来是办砸了不敢来见我!”
  
  梁芳此时已经有一些着慌,他瞪了一眼身边哆嗦成一团的郑忠,而后赶忙叩首申辩:“小的……小的当时确实觉得那人命不久矣了,但是死要见尸,为了稳妥起见,小的后来又在那一带找了许久,可都没找见。这才……这才迟迟没有来见娘娘。”
  
  “好啊,很好,”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这就是我苦心栽培你们的结果!两千五百人,对仗人家二三十个人,居然还让人给跑了!还有脸说?!简直是一群饭桶!说!既然当时就知道有漏洞,为什么不再增派人手去追!”
  
  “娘娘明鉴!那人当时身边跟的都是些一等一的顶尖高手,本来想用人数取胜,抓着个露隙把他给一刀结果了。但是谁想……他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居然也是有武功的,而且招式奇快又诡异,甚至让人看不出来深浅……若非体力不支,恐怕……”他惊觉自己说了些火上浇油的话,连忙截住话头。
  
  万贵妃却已然听出了些味儿来,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不顾肝部传来的揪心疼痛,扭曲着面容嘶吼道:“恐怕你们连他的一根头发都伤不了,是不是?!真是一群废物!都这么久了,居然连人家的底细都没有摸清楚,我要你们何用?!”
  
  “娘娘息怒,千万保重身体……”
  
  “少废话!给我接着说!”
  
  “是是是,”梁芳磕头如捣蒜,“当……当时,小的逃出来以后是要去追来着。但是那个人动作快得很,当场就点穴止了血,又是放了烟幕弹遁走,所以根本没有留下血迹一类的线索可供追查。而且……当时爝火骑已经先一步开始搜寻,小的唯恐再次撞见会吃亏,一时又集不齐那么多精锐,故而当时不敢做过多的逗留。可能……可能就因此让他们得了先机,把人给救走了。”
  
  “滚!”万贵妃越听越气恼,眼睛直往外喷火,借着气劲儿从榻上冲下来,狠狠地给了两个太监每人一脚。
  
  两人吃痛却不敢吭声,知道此时的万贵妃已是怒极,说不得下一刻连他们这么多年来的苦劳都不念,直接把他们宰了泄愤。
  
  二人很知趣地告了退,连滚带爬逃也似的消失在了万贵妃的视线里。
  
  万贵妃气得脸红脖子粗,顺手捞过身边一件永乐朝的梅瓶往地上狠狠一掷,登时将那雪白莹润的瓷器摔了个稀巴烂。
  
  她原想再砸几件,或者干脆找几个看不过眼的宫人抽打一顿泄泄愤。可奈何急火攻心,方才隐隐牵出的旧疾此刻已经发作得厉害。她痛苦地捂着胸腔的位置,心有不甘地靠坐回了榻上。
  
  生理上的煎熬让她心中的妒恨更盛。她的脸上已经几乎没有血色,大颗大颗的汗珠自额际滚落下来,弄花了她的妆,隐现出松弛黝黑的皮肤。
  
  她的心里,如今正烧着一团火。
  
  呵,那个孽种居然还会武功,藏得可真够深呐!真是什么样的贱货生什么样的贱种,跟他娘一样会藏!这次逃过了又如何,下一次定叫你死无全尸,不得善终!让你下地府好好陪那个贱人去吧!
  
  她心里这样咒骂着,眼里迸射出阴狠毒辣的寒光。虽然剧烈的疼痛揪得她面容扭曲,但她的嘴角竟然渐渐现出一丝冷笑,残忍而嗜血,像是坟墓里爬出的不甘超生的厉鬼,浑身都透着一股子森然的阴气。
  
  “贞儿,贞儿……”殿外忽然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亲昵呼唤。
   第一卷 群燕辞归雁南翔,星汉西流夜未央 第十章 暗流汹涌时(中)   听得这个声音,万贵妃面上的表情猛然一顿。她敛了敛心神,刚才的扭曲与狰狞瞬间如潮水般退去,眼底逐渐涌上的温柔之色取代了先前的阴鸷与森冷。
  
  虽然转换之快让人不由怀疑,但那份柔和确实没有掺多少假,竟像是真心而发。
  
  她转头见来人已至殿口,便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见那人紧走几步上得前来,伸出一双大掌稳稳地扶住了她。
  
  来人约摸四十岁左右,身着一件明黄色的绣翟纹古香缎袍,盘领窄袖,戴乌纱折上巾,只是一身常服前来。略长的脸上,五官虽不甚漂亮,但生得尚算匀称,隐约可以窥见当年的几分清秀与俊朗。
  
  他的眉目间皆是倦怠之色,那是纵欲过度和常年服食丹药的结果。早已失去神采的一双眼睛里居然还不时流露出与他身份不相称的脆弱与胆怯,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鸟雀一样,不避身到安全的巢穴便永不得安宁。
  
  “臣妾参见皇上。”万贵妃顶着一脸的病容,朝着来人虚虚地福了福身。
  
  “哎呀,贞儿何需如此多礼呢,快快平身!朕就是不放心,特意来看看你。又怕扰到你,刚才也就没有让人通报。瞧你的脸色如此差,难道是又发作了?宣太医……”朱见深似是突然发觉说错了话,生生顿住。
  
  他抬眼看到自家爱妃只是拧眉捂着胸口,没有什么别的反应,才轻轻舒了口气。复又满脸心疼地安置万贵妃坐回榻上,找来一条嵌翡翠的孔雀羽锦被仔细地为她盖上。
  
  他一抬头看到了她额上的汗珠,便想也不想地伸出手为她擦拭,嘴里还嗔怪道:“贞儿啊,你怎么也不知好好照顾自己?你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可叫朕如何好?”
  
  万贵妃这才惊觉自己刚才疼痛过甚,忘记收拾妆容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丑态毕露,也顾不得疼痛,惊慌失措地掏出手绢去遮掩:“皇上……这种小事还是让臣妾自己来吧……”
  
  朱见深见状也并不勉强,只是叹了口气无奈地道:“贞儿,朕的心意你应该最是了解,难道你还怕朕会嫌弃你不成?”
  
  万贵妃没有说话,只是别扭地笑了笑。
  
  虽然知道情深似海,但是又有哪个妻子会愿意在丈夫面前露出老丑之态呢?
  
  “这里怎么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朱见深转过目光,四下里梭巡一圈,“那帮奴才呢?难不成要造反吗?!”
  
  他看着万贵妃憔悴的面色,很是心疼,脸上迅速地现出了愠色。
  
  “哦,臣妾想一个人静一静,”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来,“那些毛手毛脚的奴才惹得人心烦,臣妾把他们都遣出去了。”
  
  她自然不会说是要避人耳目才这么做的,只好这样搪塞过去。
  
  朱见深并没有深究,只是应了一声便坐在了她的榻边。
  
  大概是因为此时心情平复了一些,万贵妃的疼痛也渐渐消退。
  
  她转头看到朱见深脸上并没有散去多少的愠色,便尽量把嗓音放得轻柔一些,关切地问道:“陛下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