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齐府 四月初七,聊城齐府。 辅厅门环轻响,“静妤姑娘,茶来了。”眼见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玲珑姑娘轻快地踏出门槛,双手接过装着初春新茶的茶壶杯盏,温和地笑颜轻展,柔声应道:“多谢刘妈,真是辛苦您了。”看着这双水灵灵的眼睛,刘妈又一次默默叹道,这姑娘这气度,还真像极了当年的宛凌小姐……倒是另一个姑娘,怎么就天差地别了呢。 静妤早已转身回到厅内,开始利落地布杯换盏。新采下的狮峰龙井,配上清冽甘甜的趵突泉水,芳香宜人,沁人心脾。 “果然好茶!洛生这次干得不错啊!”正位上的齐中致笑意爽朗地望着自己右侧的儿子,眉宇间的皱痕也略略舒展了几分。“爹过奖了。西湖龙井天下闻名,有口皆碑,儿子不过是跑个腿带回来罢了。”说罢,洛生瞥了一眼正在身旁斟茶的静妤,二人相视一笑,旋即正了神色,复又回到各自的角色中去。 “有这茶便是极好的寿礼了。老爷,您也终于能睡个安生觉了吧。”夫人仪清悄悄叹了口气,三日后便是巡抚大人的五十大寿,老爷与这位黄大人素来不曾交好,只因官大一级压死人,于是日夜如履薄冰,就怕莫名被挑了错。仪清知道中致绝非胆小怕事之辈,多年来也算是刚直不屈的好汉,为此没少与势利的黄大人交恶。只是年纪越长,越看重家人的平安,为保齐府周全,也只得越发谨慎小心。 “是啊,哈哈哈。”中致看起来心情不错,“还有三日,洛生收拾收拾寿礼,仪清赶紧挑两件新鲜衣裳,把孩子打扮得清爽些——” “爹,我也一定要去吗?”左下首传来了雅安怯怯的声音。 中致的眉头倏忽又皱了起来。雅安正值豆蔻,如花绽初蕊,惹人怜爱。可谁都知道黄大人那个好色贪婪的儿子,若雅安的美貌被他相中,岂不是害了女儿一辈子?但若不去,必定又会被看作失了礼数…… “好妹妹,你在怕什么呀?放心吧,有哥哥在,谁都不敢动你一指头!” “是啊雅安,寿辰那天人那么多,不会需要你抛头露面的。再说了,无论如何,总有你爹和洛生护我们娘俩儿周全呢。” 是啊。是啊。中致像是暗暗下定了决心:“雅安,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又转头望向远方,口中还喃喃念叨着,“仪清,衣裳不必花哨,简洁大方便是……” 不久茶散。 辅厅外,洛生悄悄拽了拽静妤:“龙井之事多谢姑娘提点,小生在此感激不尽。”说着还佯装低头作揖。静妤侧身掩面笑道:“少爷也不用在这儿耍贫,我只是竭微力报齐府养育之恩。再者——”静妤正了正脸色,“龙井可是天下名茶呢,少爷连这也不知,怎可称得上‘聊城第一才子’?” 洛生这才发现自己又被这小丫头给取笑了,却也不生气,自在笑道:“好你个静妤,一个十多岁孩子的话居然记得至今,看我怎么收拾你!来来来,伸出手,闭上眼睛……” 然后,静妤觉着自己的手上多了一个轻轻的小盒子。睁开眼,面前的人已离去,只剩下黄昏残阳下俊朗挺拔的背影。盒子里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小丝巾,翠绿的印花,像极了龙井的清恬典雅。凑近了,仿佛还能闻到茶林里的芳香。 辅厅内,中致和仪清透过侧窗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一脸的慈祥。“老爷,您说把这俩孩子凑一对也是件美事吧?”静妤进府已经四年,对她的样貌性格人品,仪清没有一件不满意的,“即使做不了正室,当个贴身的人儿自也是极好的。” “是啊,静妤是个挺好的姑娘,不过现在年纪还小,还可以在你身边多侍候几年不是?”中致爱怜地看着自己不再年轻却温柔不变的妻子,心里默默叹着,洛生未来的娶亲怕是没这么自在吧。 正文 第二章 寿宴(上) 四月初十,黄府西院。 离寿宴开始还有大半个时辰,“倾城”的姑娘们已经去换装打扮。方才最后一遍排演让管家满意的很,那个前几日满脸阴沉到处指手画脚的老头甚至流露出几分打赏的意思。 画扇斜倚在荷花池边的木栏旁,看着夕阳下泛着刺目金光一池碧水,想象着夏日此处盛放的恬淡和清凉,忽然就有些舍不得了。奏完今晚的最后一曲,便将从此离开。虽说“倾城”被人看得轻贱,那些身段婀娜面目秀丽的姑娘们也总被讽作风尘,但这毕竟是自在随性、衣食无忧的生活,更何况已相伴四年,那些琴音笑语早已深入骨髓。而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一个人面对未知的前路,去尝遍人情冷暖餐风露宿? 想什么呢,这是早就做下的决定。攒着银子也只为了漫漫长途上留作盘缠。自从凌姨说出那个故事后,便下定决心去京城见见他——也只是见见便好。如果娘知道了一定会生气吧。不过也罢,但凡见着自己,娘没有不怨气的。那些年里,也只有凌姨才会宠着自己。 “画扇,时辰到啦!”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飘出屋来。十多个颀长娇俏的姑娘渐渐围拢到她身边,在越发微弱的日色里,绽出绚丽的光。 “是了。”这个样貌平常的女子如常戴起面纱,抱起身旁石桌上的旧琴,随着倾城的舞女们缓步离开西院。 暮色渐沉。 巡抚府正院,纸醉金迷,歌舞升平。 寿宴渐入佳境。倾城的舞虽是绝美,却少有人静心欣赏。好在姑娘们早已习惯了这些官商俗态,舞毕便在回廊上悄声戏谑,互相打趣着刚才的姿态,也没人在乎那席间或贪婪或空洞或不屑的眼神。 巡抚果然够阔绰,这一晚赚的银子抵得上平时三场了。画扇坐在栏边,百无聊赖得拨弄着长满茧的指尖,不时抬头看看眼前的觥筹交错。他们满腹经纶,他们谈天说地,他们笑声豪迈,他们称兄道弟,可是,鬼才信这些满是酒气的句子里会有真情实意。 “来来来,杜公子,好久不见,我们喝一杯!”已经站不稳的黄家大少爷奇甫还攥着酒壶摇摇晃晃地与人干杯。 “好好!不醉不休!” “据说贵府米行里藏了不少猫腻啊,哈哈哈!” “黄兄说笑了。哈哈哈!” “来,我们喝……” 不远处,齐府一家的圆桌边。 “这黄奇甫还真是醉态百出啊。”洛生一手拿着筷子夹着精致的小点心,一手托着脑袋斜眼瞧着那晃晃悠悠、越走越近的人影。 “老爷去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见回来。”中致早先便被巡抚大人邀去叙旧,明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仪清依旧忍不住望向院正中的把酒言欢。 “太太,是不是该让小姐去哪儿避一避?”看着雅安紧张的神色,静妤不免也焦急了起来。 “也好。”仪清低声吩咐了几句,身边的丫头便带着雅安转身离开。不一会儿,便融入了不远处其他家女眷的莺声燕语中。 “小姐怕是不会喜欢那种氛围吧……”静妤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身后已然响起了含混不清但张狂不已的嗓音。 “哈哈!齐……齐公子,齐洛生,哈哈,我们……又……见面啦!” 浓重的酒气喷在脸上,一时间洛生的表情严肃得很。不过,眉毛轻挑,嘴角上扬,洛生摆了摆手,重新举起酒杯时,笑意又回到了脸上:“承蒙黄兄挂念,多日不见,本该一醉方休,可今日是令尊寿辰,小弟酒品不佳,喝多了闹了府上岂不扫兴?不若干了这杯,来日再叙。”说罢一抬手,杯空见底。 黄奇甫咧着大嘴的笑容忽然有些僵。平日里齐府这小子从没给过自己好颜色,不是打一架便是吵翻天,最好也不过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针锋相对。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也罢也罢。哈哈哈哈!那我也干了!”黄奇甫饮尽杯中酒,意欲离开,却觉着不曾尽兴,又转身打量起圆桌边的挂着冷淡笑意的脸孔,忽想起了什么,眯起眼腆着脸凑近洛生问道,“我记得啊……齐府有位水灵的小姐,多年前曾有幸一见,至今难忘啊。哈哈哈!今日怎么不曾前来?” “黄兄说笑了。”洛生淡淡地退了一步,“午后前去祝寿时,令尊大人还夸小妹长大了呢。不巧黄兄当时不在场。这会儿小妹怕是去更衣了,若怠慢了,还请黄兄见谅。” “我还真是没眼福呢。哈哈哈!” 正文 第二章 寿宴(下) 看着黄奇甫貌似毫不在意的笑容,洛生暗暗长舒了一口气。今日总算没惹出什么事端,让家人和妹妹全身而退,自己终于也能够为父亲分忧了—— “这位姑娘眼生得很,不知芳龄几何,芳名叫做什么呀?”说话间,黄奇甫一把抓住了静妤的手腕。 “放开她!”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洛生不免有些失措。 “哟,齐公子舍不得啦,哈哈哈!这花儿一般水灵的姑娘,不给我们介绍介绍?”说着黄奇甫便倒了杯酒,举到静妤面前,厚颜笑着,“姑娘,陪我喝一杯可好?” 洛生劈手夺下了酒杯,强忍怒气,正了正色道:“这姑娘只是我府上一个侍女,年纪尚小不懂事,黄兄便别为难她了。” “这个丫头我喜欢,眉清目秀的,三百两银子我买了!” 静妤惊恐万分,不敢直视却又时不时望向洛生,眼里挂满了不安和求助。洛生虽是不忍,可借着酒醉装疯卖傻的黄奇甫却像无赖一般,怎么打都打不到七寸。 “黄兄又说笑了。” “怎么了?三百两不够?那就五百两!五百两总够了吧,五百两都够给春香院的小桃红赎身了。哈哈哈哈!” “黄奇甫你可别欺人太甚!” 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不远处的回廊上,倾城那些无聊许久的姑娘们也渐渐被这对富家公子间的争执所吸引,趴在栏边围观了起来。也没见着前因后果,只见一位公子拽着一个漂亮姑娘的腕,柔柔弱弱的姑娘怎么也挣不开,而另一位公子在一旁气得面红耳赤。“这瞧着像抢人呀,真够明目张胆的。”身边的的姑娘推了推正对着琴发呆的画扇,“不过这姑娘还真挺水灵的,是不画扇?” 画扇抬了抬眼,看着那修长的身影,和含满泪痕的双眸,忽愣了一下,复又低下头去,轻抚琴弦。 仪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来打破这危险的对峙,可是脑中遍寻不着有力的句子。到底要做什么呢?老爷…… 忽然,回廊上传来的婉转动人的琴声。 琴音先是在喧闹的人声中明明灭灭,却随着意境的铺开而渐渐增添了力量。人语渐消,院声渐静,只闻得琴声宛若泉水,叮咚着奔腾,绽出欣喜而明媚的光彩。 这般琴曲,听得写意而畅快。 曲终。 正厅的寿星巡抚大人黄周正率先开口:“方才是何人奏曲?” 回廊上面戴轻纱的女子站起身来,微微欠身道:“是民女。” “奏这曲可有何用意?” “大人恕罪。此曲名为‘流亭’,说的是前朝文人依山傍水,戏曲水流觞作乐的场景。民女今日于此,见到诸多文人雅士共聚一堂前来庆贺,正如流亭曲中那般恣情有趣,心仰慕之,一时冲动便想奏曲助兴。若有冒犯还望大人见谅。”言罢深鞠一躬。 “曲水流觞,这可是书圣王羲之于兰亭序中所述的文人游戏啊。咱们今日也附庸风雅一回了。哈哈哈!”黄周正看着左右同僚们爽朗一笑,复又目光炯炯地望着回廊上的女子,“姑娘琴声动人,文才敏捷。这一曲流亭,真是令人无比愉悦啊!哈哈哈!来,奇甫,赏!奇甫,奇甫!” 黄奇甫的醉意早在屏声听曲时淡去几分,这会儿听见父亲的叫唤,又醒神了几分。他放开了静妤的手,狠瞪了洛生一眼,急急转身离开。 洛生颓然坐下,长舒一口气。转脸望向静妤,却发现她只是愣愣地揉着自己的手腕。 “静妤,你还好吧?他有没有抓痛你?” 静妤如梦初醒般抬头:“少爷……我没事……我……我只是……” “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吓到了。”仪清温柔地看着这个涉世未深的姑娘,满脸慈爱,微蹙的眉心却又有几分无奈。 静妤没有作答,只是垂目不语。她确实是吓到了,可是,黄奇甫扬言着要花几百两银子买下自己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方才起,在脑中盘旋的只剩那首琴曲:自第一个音律奏响时,她便知道这是流亭,知道之后的每一调扬抑。这是她从小听熟的曲子,是自己一直想学却不能学的东西,是娘对自己唯一的拒绝。 唯一的变化是,这曲子比四年前更动听了,甚至,比娘弹得更好了。 席间复又喧闹起来。 画扇默默地松了一口气,摘下面纱兀自沉默着,任凭身边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地分着赏钱。 不远处,刚才还满口醉言的那位杜公子此刻却目若晨星,神采奕奕。凝视了回廊许久之后,他悄声吩咐着身边的小厮:“去问问那姑娘是什么来历。” 然后,他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中的青瓷酒杯。曲水流觞……这可真能扯呀,这姑娘怕是从未见过曲水流觞吧。不过这样的情景看起来不像是卖弄,无论她意欲何为,不得不说,这般急智还是不错的。总之,是个有趣的姑娘…… 还有黄奇甫口中的“猫腻”…… 一抹浅笑攀上了杜公子的嘴角。这个晚上,还挺有意思的,不是么? 正文 第三章 重逢 夜凉如水。 赏钱分完了,也没有人去过问画扇那一刻为何会奏曲。不是倾城的姑娘们冷漠,而是画扇自出现起就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总是面无表情不咸不淡地迎着别人的笑脸或怒气,明明俐齿伶牙却惜字如金,对于自己的背景身世从来三缄其口只字不提。初时还有人逗趣想去问出个所以然来,可热脸被贴了若干次冷之后,也只得悻悻作罢。 久了便习惯了。毕竟这姑娘弹得一手好琴,又是主动找上门来的,何必为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不情愿折腾得不愉快呢。 说起画扇来到倾城的场景,还真是让人称奇。别的姑娘多半是因为家境贫寒无力抚养,又尚有几分姿色才被送来这里从小教养的,可画扇,竟是自己找来的。那一年,她十三岁。 那是某场平常的表演结束之后,大家惯常回到了梨园,卸妆收拾间,忽然发现有个个子不高却目光犀利的陌生孩子抱着一把旧琴站在门槛外。 “这是打哪儿来的姑娘呀?” “跟着你们回程的马车印来的。”小姑娘的声音清脆而利落,“请收下我吧。” 众人讶异极了,却不显声色,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身形不错,不过身量太小了点儿,面貌也太普通。你会跳舞么?” 摇头。 “那我们可帮不了你了。赶紧回家找你娘吧,这儿可不是好人家姑娘该来的地方。” “我会弹琴。” 一阵哄笑。“会弹琴的姑娘多了去了,我们何必要收你呢?” 姑娘也不多言,坐在门槛上在腿上安了琴便随手抚起来。一曲听罢,众人皆无言。 在内堂坐了好久的琴师悄然来到姑娘的身边,轻轻蹲下身,温和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来这里?” “我叫画扇,来这儿是为了赚银子。” “赚银子做什么?你的家人呢?” “我娘死了。我要攒银子去京城投奔亲戚。我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的。”姑娘的语气平淡,但措辞却尖锐得很。旁人还未来得及拿出抹泪唏嘘的神态,倒先禁不住抽了一口凉气。 一旁的琴师却毫不在意:“如果我们收下你,你能不能好好学琴好好表演?” 点头。 琴师伸手扶起了女孩:“画扇,从今天起至你离开之前,倾城的曲便交给你了。” 一旁有人伸手扯了扯琴师的衣角:“刚才那曲子确实动人,可这姑娘弹得也未见多好,这么做是不是草率了些?” 琴师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她弹得如何,只是你们不曾听出这曲子里深切的渴望罢了。 而这曲,便是流亭了。 回廊边。 一个人影徘徊了许久,却始终不曾上前或离开。 “谁在那儿?” 那个纤瘦的身影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叱问吓了一跳。不过这一喝仿佛给了她决心——有那么一刻她本能地想逃走,但最终定了定神走上前来。 “请问……那个……画扇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温和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迟疑。 人群中的画扇毫不动容地起身,毫不犹豫地离席,毫不介意地走到那人身边,也未曾停下,反倒是领着她离开了倾城众人的视线。 不远处。 画扇停住了脚步。也未开口,便静静地立着。不圆满的月色有些苍凉,夜风轻敲着树叶作响,之前还充斥着双耳的寿宴喧闹已然在很遥远的地方,时光像静止了,安静地垂侧在两人的身旁。 这是多久没有见过的场景了。四年的时光渐渐在脑海中倒转,这一刻,本已长成玲珑乖巧的姑娘仿佛又回到了那时胆怯无助的形象。她知道画扇很少说什么,却从不吝惜帮着自己。还记得年少时自己曾经不小心砸坏了娘从不舍得用的砚台,若不是画扇抢在前面担下了罪名,那时定是躲不过责罚了。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如此淡漠。终究还是要自己先开口。 “姐姐,这些年可好?” “好。”画扇的声音云淡风轻,听不出半分欣喜或是艰辛。“你呢?” “静妤很好。”听到画扇过问自己,静妤几乎是惊喜的,于是笑颜也展了几分,“当时刘妈受娘所托照顾我们,可你忽然就不知所踪。我们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姐姐的下落,也只能作罢了。后来刘妈带我进了齐府,本是帮着厨房打杂,一次送东西时夫人看我乖巧,便留下带在身边了。” 画扇点头。对于自己的这个妹妹来说,这无疑是一条不错的路。 “可是姐姐为何会去……那样的地方呢?”想起倾城,静妤不经意微微皱了眉。她眼中的倾城,与常人预料的怕是无异吧,风尘之地,轻贱之所,那里的女子都是爱慕虚荣、见利忘义的,若是和自己牵扯上关系便是失了身份丢了名节。 “为了赚钱。我需要盘缠去京城。” “京城?是去找什么亲戚么?”刚问出口,静妤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是娘说我们没有亲戚了……” “娘何曾什么都告诉你了。”还是那淡淡的语气,波澜不惊。 是啊。静妤早就明白这一点,却仍然像儿时一般禁不住委屈。她明白娘对自己的好,也无数次感激过娘视如己出的疼爱。所以她无比珍惜这份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情,尽力乖巧懂事,为娘和姐姐做自己能做的一切,可是,这始终无法改变自己是被收养来的事实。儿时的她总想着,若自己是娘亲生,便可像姐姐那般,砸坏了东西不被责罚,也能够去学着弹奏那些好听的曲子了。而且自己分明比淡漠的姐姐更招人疼爱,不是么? 不过,无论如何,静妤都从不曾记恨埋怨过画扇。虽然面上淡漠少言谈,可画扇却一直默默地维护着自己。从当年,到今日。 灿烂的笑容重新回到了静妤的脸上。她的目光清和,却盈然有神。“无论如何,今夜还是要多谢姐姐。若非姐姐冒险相助,静妤都不知最后会如何收场,说不定就被那醉鬼酿成一场大祸了。”言罢深深福了一福。 “无妨。”画扇轻轻摇了摇头,“只怕这事儿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束。” “姐姐是何意?” 巡抚家的少爷即便酒醉也绝不会如此莽撞,既酿成今日的险境,必是两府积怨已久。待到黄少爷羽翼丰满,只怕会想方设法除之而后快。可惜多说无益,静妤毕竟只是个孩子,她即便懂了也无能为力。 “没什么,只是江湖险恶,自己千万小心。” “静妤明白。娘从小教导我们要谨言慎行,静妤一直铭记于心。” “夜深了。赶紧回去吧。” “那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姐姐住在哪里呢?” “不重要了。我明日便要启程进京,不知何年才会回到此处。随缘吧。” 静妤很是沮丧。好不容易重逢的亲人这么快又将分别,哪怕画扇再是淡漠,知道她在,自己多少会更安心一些。 “也好。姐姐路上小心,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看着静妤勉强扯起的嘴角,画扇有些埋怨自己的残忍。自这个姑娘出现在自己生命中那一刻起,自己便从未尽过长姐的责任。如果自己不知道那个故事,也没那么热切想去见见那个人,也许就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姐姐那般,带着妹妹平淡却快乐地成长,也许生活会艰辛,但总有家人相伴。 倘若一切顺利,倘若我能很快归来,倘若那时一切未曾改变,我愿默默地守在你身边,见证你的成长,倾听你的幸福。不再自私,就像凌姨当年守护着自己一样。 望着静妤渐渐远去的背影,画扇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少有的温柔笑容。这个由凌姨养大的姑娘,那神态那步伐那温柔的举止,还真是像极了凌姨。不是亲女,胜似亲女。 正文 第四章 浪起 翌日清晨。黄府正厅。 巡抚大人黄周正一边端着昨日齐府送来的龙井茶,嗅着沁人的香气,一边斜眼看了看桌上点燃的香,淡淡地问道:“奇甫怎么还没有来?” 身边的小厮面面相觑。正想打发人去找少爷,黄奇甫倒是急急忙忙整着衣衫出现了。 “爹……儿子昨天喝多了,所以今天起得有点晚。也没个人早点来叫我一叫。”说罢狠狠瞪了一眼伺候自己的小厮。 “你也别怨别人。早就告诫过你少喝酒,你的酒性又不好,喝多了保不定坏了什么大事。”周正悠悠地叹道。这个儿子从小怕是被夫人宠溺惯了,骄横跋扈,成不了大器,所幸还有胆气,自己也从没指望过他能有什么大作为,能安顿得了这个府上也算是够了。 “儿子明白,儿子明白。”看到父亲没生气,奇甫心里自是放下了几分,脸上又爬满了满不在乎的笑意,“爹,上回您说的那件偷贩私盐的案子有没有什么进展呀?上回可说要严办啊,不会就这么不了了之吧。这可是您加官进爵的好机会呀。” “是啊。”若不是有重要的线索,少有大案会下派到聊城这样的小地方来。黄周正做了十余年巡抚,所办的案子多半也只是地界上的小打小闹,偶尔还有齐中致那个一本正经的老家伙跟在身后唱反调闹心,实在是无趣得紧。“诏书已下,这个案子将由九门提督赵大人亲自查办,我们可得千万谨慎。” “九门提督赵大人?”听到这样的级别,奇甫立马兴奋了起来,“爹,我这就去查!去城门那儿一辆辆车拦下来开袋验货!” “胡闹!有你这么查案的么?要是那私盐能这么正大光明地装在袋里从城门走,那还用得着九门提督大人管么?而且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打草惊蛇’?”周正无奈地摇了摇头,“况且这用得着你去做么?难道齐中致是吃白饭的?既然是知府,这么大的案子,怎可饶他清闲?” “爹说得有理,是儿子莽撞了。”奇甫的头点得像鸡啄米,“那我们就把案子丢给齐中致父子,然后坐享其成便是了。以齐老头那拗劲儿,不查个水落石出是断不会回头的。” “又错了。既是大案,其中必然盘根错节。让齐中致去纠缠枝叶,而我们紧握根基,届时才能水到渠成,又不落人口实。”周正又饮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况且我们手中不是已经有那么一丝线索了么?” “爹说的可是杜——” 周正抬手打断了奇甫的话。倘若沈老爷的猜测没有错,杜记米行这潭水定是深不可测。不过尚好,即便自己从未与杜家交过手,但至少,这杜家的死对头沈家已经是自己这边的人了。想到这儿,周正不免暗暗得意着自己的先见之明。“话说你昨天喝了这么多,不会把这事情给捅出去了吧?” “怎么会怎么会。爹过虑了。儿子的形象虽是有点不雅,但神智还清醒得很呢。哈哈哈!”说着奇甫又想起了昨晚和齐洛生的交锋,要不是被那该死的女人搅了局,这一仗该多痛快啊。想到齐洛生那副紧张的表情,奇甫笑得越发开怀了。 “那就好。”周正放下了茶杯,语气也平和了不少,“去看看青蓝吧。昨儿个病了一天,也不知好些了没。人家沈老爷把女儿嫁进黄府可不是为了伺候醉鬼的。” “是是是。儿子这就去。”说罢,奇甫作了揖,便急急转身离开。 东厢房。 青蓝对着铜镜,在发髻里插上了最后一支翠玉簪,侧了侧脸,嘴角微微上扬。 “小姐今儿个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昨儿个可把我们急坏了。”一旁的侍女莺儿看到青蓝的身体已经无碍,早便禁不住满脸笑意。 “我哪有这么娇弱,不过是个小风寒,喝点儿姜汤睡一觉发发汗便是了。”想起莺儿昨天大呼小叫着在外面找人的场景,青蓝不禁笑了起来,“你呀,也太夸张了点儿吧。明知昨日是爹的寿辰,大伙儿连寿宴的事儿都忙不过来,还一个劲儿的拽着路过的小厮让人家去寻郎中,不答应还不让走,放走了之后郎中不来又急得跳脚。最后非闹到老爷夫人那儿去才罢的休。” 莺儿撅着嘴佯装委屈道:“小姐您全都听到啦。莺儿也没想闹这么大,只是这黄府也太冷漠了些。全都忙着摆那寿宴的大排场,自家少夫人病倒了却没个人来过问。” “你的嗓门这么亮堂我能听不到么。再说,哪是没人过问了,夫人一早便找了郎中诊了脉开了方子,只是我自个儿恢复得不如预期这么快罢了。病又没重,哪能像你这么急着跳脚再去寻郎中的呀。”青蓝渐渐收住了笑颜,悠悠叹道,“既然嫁到了别人府上,可不能再像旧日里动不动便拿出小姐的款了。” “是。”莺儿一边不情愿地应着,一边又嘟囔了句,“不过这哪儿算是有人过问了……从昨儿个到今天,这奇甫少爷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呢……” “哈哈哈!莺儿说我什么坏话呢?”人影未至,声音先行。说话间黄奇甫大步流星地踏进房来,走到梳妆台旁弯下腰双手扶着青蓝的肩,仔细打量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可人儿,最终目光汇聚在青蓝柔情似水的眼眸中,定定地望着,不觉失了神。 一旁的莺儿早捂着嘴笑开了花。 “少爷……” 听到青蓝的唤声,奇甫这才回了神,讪讪地笑了起来:“这气色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大碍了。青蓝,你感觉如何?” “我觉得挺好。其实原本就没什么,全怪昨儿个莺儿瞎折腾,要是闹了爹的寿宴,这罪过可大了。”边说着青蓝边转头看向一旁的莺儿,莺儿也只能抿着嘴立在一旁低眉顺眼。 “莺儿为你着急也是应该的嘛。哈哈哈!昨天我真是忙得脱不开身,否则怎么着也得来看你一看。晚上又帮着爹应付这么多的宾客,你一杯我一杯,不觉就喝多了。” “青蓝事小。少爷是忙大事的人,当以大事为重啊。”青蓝的声音温柔婉转,听得奇甫心花怒放。 “哈哈哈!知我者莫若青蓝啊。”说笑间,奇甫挥了挥手,莺儿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黄奇甫压低了声音,面色神秘地说道:“听爹说杜记米行可能会和京城正在调查的私盐案有关系,现在这案子在九门提督赵大人手上。你爹那儿可有这方面的线索?” 青蓝暗暗地惊了一惊,可面上却仍然微笑着不动声色:“爹和杜家打了半辈子交道,争来抢去也就是为了那点儿卖米的银子,那什么私盐之类的可真没想过呀。” “可上次不正是你告诉我说杜记米行有猫腻么?”奇甫有些气急败坏。 “那也是爹说起的。”女子的目光委委屈屈地垂下,“青蓝一介女流,怎么可能懂得这些……” “唉!”奇甫无奈地甩了甩手,“原本还以为是表现的好机会,这下可真不知从何查起了!”说着便转身一把扯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现在本就不是探查的时机。要是让你这么莽莽撞撞地去杜府闹上一闹必是打草惊蛇,让他们轻轻松松就藏起了狐狸尾巴。 “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挺温柔的,一会儿又黑着脸走了。”莺儿端着脸盆走了进来,一边还回头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 “少爷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青蓝倒是毫不在意,重新拿起了梳子。 “是啊,少爷老是喜怒无常,还爱喝醉酒,又不怎么关心小姐。”莺儿绞着毛巾愤愤不平,“可比杜公子差远了。” 青蓝手中的梳子在发间略卡了一卡。 “杜公子长得玉树临风,待人也是极好的,说话温和有趣,和小姐也相识了多年,家业也大,怎么看都不比少爷逊色。”莺儿自顾自说个不停。 好则好矣,却不留我心。从不知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等得累了倦了,一抬眼,你还在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自在飞行。这一刻才明了,原来我从不曾拥有过你。 门框轻响。 一个熟悉的沈府家丁站在门外。“老爷夫人听说小姐昨日病重,放不下心差我过来看看。小姐可安好?” “我很好。是莺儿紧张过度了。劳烦爹娘费心。” “那就好。”那小厮看着青蓝的气色也觉得并无大碍,“若无他事那我便先走了。夫人捎来的汤药刚才已经交给莺儿姑娘了。” 来人转身欲走,却被青蓝叫住:“请等一等!烦请帮我给爹娘带个便笺。莺儿,拿笔墨来。” “爹娘,女安好。杜事已禀,惊涛不远。”青蓝面含微笑,清秀的小楷在纸上慢慢绽开。 别怨我心狠。常秋,这全是你教的…… 正文 第五章 启程(上) 晌午,城外小茶铺。 “阿嚏!” 左手托腮、已然见着周公的小离猛得一惊,抬起脑袋睁大双眼像灯笼一般从右至左看了一圈,目光最终对上了坐在自己左边、一脸嘲弄的少爷。 “嘿嘿……少爷……”虽然等人很无聊,但是睡着总是不对的。小离憨厚地摸了摸后脑勺。 少爷没有说话,只是转头又望向了门边。茶铺虽小,却占了要道,人来人往,好生热闹。都是赶路人,急忙忙地坐下要杯凉茶,喘口气歇个脚,解解暑意便匆匆抬腿前行。也不怪小离看着看着便打起了瞌睡,这千篇一律的神情举止实在不值得几个时辰的凝神细看。 另一边,小茶铺的掌柜已经朝这对主仆斜眼了不下百次。虽说早付了够喝一整天的茶钱,但是大清早便已出了城来到这儿的人多半急着赶路,哪有在这里一坐便是半日的?若说是等人吧,也不见久等不来的焦躁,特别是那相貌堂堂的公子,手指敲着桌子气定神闲的,倒像是看热闹一般看着来往的人群,好生兴致。 “我说少爷……我们已经坐了快三个时辰了,是不是差不多该启程了?”又一次对上掌柜像看怪物一般的眼神后,小离终于按捺不住,决定探探少爷的口风。 “居然有这么久了?”少爷的眼神仍然没有离开茶铺的门,“也是。再等一个时辰吧,倘若还不出现,那我们便启程。” “还要一个时辰?”小离有些沮丧,“少爷怎么就知道那个姑娘一定会出现在这儿呢?” “这条路是去京城的必经之路。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孤身在外,绝不会选择人迹罕至的狭关险道,此为一。从城的中心地带走到城外的此处,一般脚程也得两个时辰,从这儿到下一个道口还不知有多少路,眼见得有一个小茶庄,断没有不停下歇息的理,此为二。” “要是那姑娘急着赶路便不进来歇息了呢?” “急着赶路?为了攒银子而等了四年的人会在这会儿急着赶路?”少爷笑得明媚,一抬手拍了拍小离的肩,“这可是你告诉我的呀。” “也对……不过昨儿个那姑娘可带着面纱吧,还隔这么老远,都没凑近瞧过,人就算是出现在这儿了少爷怕是也认不出来吧。” 少爷没有作声,只是眉眼一弯。若真对面不相识,也只得算是无缘。不过,那气度那举止那清冷的声音,足够从人群中一眼辨别了。 小离不太明白他的少爷在想些什么。之前老爷要他和京城各家米行的大掌柜们碰个面,结果少爷硬是推三阻四地拒绝了,把老爷气了好几天,只得派了大管家柳叔上京。这倒好了,柳叔前脚刚走,才没几日,为了一个少见多怪的姑娘家,这少爷偏偏又要去京城了。这没日没夜的瞎闹早晚把老爷给闹崩溃了不可。 不过说也奇怪,不知少爷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一次老爷居然什么都没说便准了这支回马枪。 说起那姑娘,虽说昨夜里戴着面纱看不真切,但就那眉眼,怎么瞧都瞧不出半分花容月貌沉鱼落雁的范儿。少爷身边俏丽的姑娘数不胜数,且不说这几年来为求亲踏破门槛的富家小姐们一个个全是花枝招展的模样,就说早几年里和少爷形影不离的沈家大小姐,那真叫仪态万千惹人怜,回眸一笑百媚生。这么些个漂亮姑娘少爷都毫不在意,怎么今儿个突然对一个弹琴的梨园女子念念不忘了?难不成是大家闺秀见多了,想换换口味不成? 小离迷惑地晃了晃脑袋,然后正了正肩,想着是不是又该起身去松松筋骨。忽然,少爷凑近了低声说道:“该走了。” “这不是连半个时辰都还没到……” 画扇来到这个小茶铺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 天气虽不是很热,可不停歇地走了两个多时辰,对一个普通女子来说,总是有些累的。 普通的凉茶,略苦。没有清香,不过能解渴便好。画扇的手懒懒得撑在桌上,旁边的椅子上还放着一个长长的包袱,斜倚在桌子的另一侧。简单的发髻,朴素的长衣,几乎干净素颜的妆容,一点儿也不显眼——或者说,轻而易举地便把自己埋没于人群中了。路途遥远,小心为上。 一阵清风拂面。再坐一刻,便启程吧。 可身边的包袱却直直地倒了下去。 画扇赶忙站起身,弯腰想扯住它,却被一旁刚好经过的公子抢了先。他单手扶起包袱,温柔地放回它原来的地方。 “多谢公子。”出门在外,还是和善点儿好。画扇像模像样地摆出了一个笑颜。 “举手之劳。”公子对着画扇颔首微笑。 剑眉星目,英气挺拔,那笑颜,像阳光一般暖在心间。 画扇忽然觉得自己那装出来的笑容有些僵了。公子的身影渐渐远去,画扇低头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却不曾发觉,眼角又微微透出一丝笑意。 “少爷……方才就是昨夜的那个姑娘?” “眼力不错嘛,小离。”如偿所愿的少爷看起来心情很好。 “可是……您在这候了三个时辰就是为了跟人家打个照面然后各自上路不成?” “那还能怎样?”少爷饶有兴致地逗着小离,“难不成我该凑上去说‘姑娘你好,昨儿个晚上我在黄府听了你的曲子,觉得真不错,所以特意派人打听了你的行踪然后专程在这儿候着’?” “那……那也不是……” “这不就是了。”少爷一脸阳光灿烂,“既同是去京城,途中遇上的机会可多的很。那时再装个有缘人结个伴不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么。” “少爷英明。”小离暗自忖着,讨姑娘家的欢心,少爷果然有一套啊。 “对了,附耳过来……” 正文 第五章 启程(下) 在郊外的小道上走了两个时辰,画扇有些倦了。虽说暮色未起,但若不快些寻到宿处,一个人孤身在外也太不安全了。身上的包袱仿佛又重了些。其实没什么要紧东西,只是那琴,实在舍不得丢下。况且,若是没有这把琴,凭什么说自己就是素颀的女儿呢。 画扇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可没走几步,竟然发现路边躺着一个人! 倾倒的书箱,打翻的水袋,灰白的面色,一动不动的身影。画扇有些惊恐,不知如何是好。想抬腿就走、远远离开这不知是死是活的家伙,双脚却像被钉住了一般怎么也迈不开步。 好像……有点眼熟? 那人的口鼻适时地翕动起来,好像想开口说些什么。画扇心一横,走近了去,蹲在他身旁,侧耳慢慢凑近他的唇。“水……水……” 不远处有泉水,自己的给他喝了再去灌便是。画扇没犹豫便从包袱里拿出了自己的水袋,抬起那人的头刚想喂进去,却见那人很吃力地想抬起自己的手。手里有一颗药丸。画扇拿起它便塞入那人的口中,然后把水也倒了进去。 “咳咳咳……”那人好像呛了水,面色不见好转,只是不住地咳嗽。一旁的画扇有些无措,只能一边轻拍着他的背,一边想着是不是今晚是不是该错过宿头了。 “少爷……少爷……水来了……”不远处,一个书童模样的人提着两个水袋急急地跑过来。 画扇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赶忙放下了自己扶着的人,迅速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意欲离开。 “多谢……咳咳……姑娘……救命之恩……” 听到那人说话,画扇不免又转过头来,却发现转眼间,靠在书童臂弯里那人的面色已经好了不少,方才还紧闭的双眼这会儿已然灿若晨星。 “你是城外茶铺中的那位公子……”看见这双眼,画扇如梦初醒。 “受了姑娘这般大恩,在下感激不尽。”言罢便欲站起作揖。 “不用了,举手之劳。”看到这位公子充满生气的样子,画扇也颇有几分满足感,“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再晚怕是赶不上住宿了。” “姑娘可愿略等一等?这条是往京城的路,倘若有幸和姑娘同路,且姑娘不嫌弃在下,一起搭伴前往如何?路上也可有个照应。咱们一天之内遇见了两回,不可谓不有缘啊。”看着画扇迟疑的表情,那公子又补充了一句,“在下知道前面不远便有一个村落,在那儿留宿很是方便。” “可是公子的身体……” “姑娘请放心,咱少爷这隐疾从娘胎里带来,平日里极少发作,偶尔发作只要吃下专门的药丸便可。方才是少爷一时乏力洒了水袋,小离急急忙忙去附近找水,这才让姑娘看到这般景象的。平日里断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小书童一脸自信满满,分明看不出劫后余生的惶恐。 也罢,一个人的漫漫长路也无聊得很,不若有个人相互扶持,也算缘分一段,大梦一场。 而且,这灿烂无邪的眼神真真像一块磁石,能吸引着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那便如公子所言吧。这一路还请两位多多照应了。” “若需帮助,定当竭力。我这条命都是姑娘救回来的呢。” “公子言重了。” “在下杜常秋,去京城是为了拜师求学。”然后,他转身指着正在整理散落书本的小书童介绍道,“这是伴当小离。” “杜公子有礼了。小女子画扇上京是为了寻人,希望不要拖了两位的后腿才是。”画扇抬起眼,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眸子,微微笑着,却渐渐发现,明亮之后仿佛是不见底的深邃。 这从不躲闪的眼神,究竟是坦诚,还是习以为常的深藏? 是夜。小村庄中。 “今天这石灰真是派了大用场啊,抹在脸上还真像这么回事儿。”对于下午演的这一出“英雄救美”,小离很是兴奋。 “轻点儿声。小心让画扇姑娘听见。”画扇比想象中更容易接近,不过这多半还是因为自己猜对了她那颗温润如玉的善心。常秋安静地翻看着带来的书本,虽说这只是演戏的道具,但是书中自是有深刻的道理,能给人不同的视野。 “我说少爷,为什么您要编个拜师求学的由头呢?在这聊城中,就算是没听过您杜常秋少爷的名头,多半也都知道咱家米行啊。而且这画扇姑娘看起来又不傻,我觉着这谎早晚得被揭穿。” “闲话少问,扮好你的书童便是。”常秋拿起手边的酒壶,仰首倾入口中,然后复又垂目,翻看起了下一页。 既然早晚都会发现我在隐藏,不如让你认为,这便是我的隐藏。 正文 第六章 沙尘(上) 三日后,杜府正厅。 眼见着正桌上的香越烧越短,齐洛生不免有些焦躁,手中的杯子端起又放下。这杜老爷是怎么回事?约定的时辰已经过了挺久,除了进门时丫头给端上了一杯凉茶,这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早晨送来的名帖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平整得都不像展开读过的模样。 这杜府难道果然是有些蹊跷不成?在漫长的等待中回想着昨日和父亲的对话,洛生的眉渐渐皱了起来。 “洛生啊,明儿个帮爹去杜府走一趟,有个案子需要去问问杜老爷。” “杜府?杜记米行那家?” “对,就是杜寅君老爷。或者去问问他的儿子杜常秋也行。” “听上去挺有意思。”这么多年来这杜家从未被什么案子牵扯过,虽说米行的生意越做越大,但杜府上下为人一贯低调厚道。此番居然有事涉及杜家,洛生看上去颇有兴趣。“爹,是什么样的案子啊?”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齐中致喝了一口茶,淡淡开口,“今日有两人来公堂上告杜寅君。他们说自己的家人在为杜记运米的途中身故了,要杜老爷为此负责。” “这算个什么事儿。”洛生大失所望地靠在椅背上。“本以为是个有看头的大案,结果竟是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人死了就赔钱呗,杜记干了这么多年,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必是银子给得少了,人家的亲眷不愿意了,才吵着闹着想多要一点儿。” “这便是蹊跷之处了。这运送本就危险,一路上遇个天灾人祸伤了性命也绝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杜记做这一行多年了,从未听说过一次类似的矛盾,怎么这次就闹到我们这儿了呢?” “指不定是这家的亲眷比较贪心,嫌银子不够,闹一闹想多得点银子吧。”洛生的脑筋转得不慢,却还是不怎么提得起兴趣。 恐是没这么简单。倘若只是贪得无厌的穷亲戚,那不过是沙尘几粒。怕就怕这是疾风骤雨的前兆,背后藏着四伏危机。虽然尚不明就里,中致却仍心存疑窦,于是低声嘱咐着:“无论如何还是谨慎为上,自己千万小心。” 爹这是年纪越大越胆小了么。想起昨日最后望见的那个严肃表情,洛生分明是不解的。于是垂首摇头,顺手又拿起了手边的杯子,刚想举起送至嘴边,忽然听见一串银铃般嗓音雀跃着蹦入厅堂:“齐公子,久等了。” 洛生抬眼,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短衫布履,面色清丽,边用手指缠弄着自己的发辫,边侧着脑袋,弯着闪亮的眼冲着自己甜甜地笑着。 可算是有人来了。洛生放下杯子,正了正身道:“约定时辰已到,可否邀杜老爷和杜公子出来一见?姑娘既知在下名姓,想必贵府已经看过名帖了。在下受家父知府大人所托前来询案,还请姑娘知会一声。” 哪知这姑娘竟一在厅堂正位上坐了下来,也不叫人来,而是旁若无人地拿起茶壶自斟自饮起来:“杜老爷这会儿正在各家米行间巡店呢,每日这个时辰他总不在府中。杜公子前几日便下江南采办去了,据说那儿的农户种出了上好的红粳稻米,这一去怕是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了吧。再者——”姑娘的口气里满是戏谑,“就他这宁在牡丹花下死的性子,说不定就恋上个秦淮美女,然后大半年都摸不着人影了。” “这……”洛生觉着自己被活活噎着了,都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沉吟片刻,他敛了敛神色道,“今早送来的名帖上,提及了在下会于午后前来商谈要事,杜老爷既然收下了名帖,此刻又为何不在府中?难道是不把知府大人放在眼里不成?” “喂喂喂,话可不能这么说。你那名帖是我收下的,这会儿我也如约来听你询问了,齐公子可不能随意编派我们的不是呀。”姑娘的话说得大大咧咧,丝毫未觉得有何不妥。 “名帖是你收的?”洛生这下可真是摸不着头脑了。这杜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丫头到底懂不懂规矩?“我要找的是杜老爷,谈的是正经案子,怎可由姑娘代劳!”言罢起身,转头欲走。 “我怎么就不能代劳了。”姑娘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轻盈地从高背椅子上跃了下来,亭亭立在洛生背后,“难道杜家大小姐的话是不作数的么?” 大小姐?这丫头居然是杜家大小姐?洛生几乎弹眼落睛,转过身去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简单的装扮,别说没有别家小姐那满身的绫罗绸缎、珠环玉佩,就连发髻间也不见繁复的花样,甚至连簪子都没几支。而且这谈吐这举止,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温婉的模样?看起来连我们府上的静妤都比不上吧。 “你果真是杜家大小姐?”虽然确实听闻过杜家有位小姐,但看着眼前这丫头的样子,洛生实在是没有底气。 “看来出乎了齐公子的意料啊。”少女笑靥如花,亮出了仿佛不止一次这般耍弄过别人的欢颜,“我叫杜瑾夏,杜记未来还望齐公子多多关照呢。” 正文 第六章 沙尘(下) “呵呵……在下齐洛生……”洛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心底却暗暗恨着,这究竟是谁关照谁啊。也罢,死马当活马医吧。“既然是杜小姐,那想必对最近那件案子的情况是知晓的。可否告诉在下一些具体的情形?” “齐公子说的可是上月不幸身故的李三叔和张四叔吧。”瑾夏收起了笑容,面色里全是遗憾,“这两位可算是米行的老师傅了,自小就常听爹和管家柳叔提起他们的沉稳可靠。上月这两位叔叔去泰安送粮,没想到竟突然遇上山洪。泰安的伙计久等他们不来,才想到去山路上寻人,可是已经太晚了……” 看着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姑娘忽然就垂下了双眼,洛生想着自己是不是有些残忍了。可这毕竟是正事,怠慢不得,便硬了硬心肠又开了口:“瑾夏小姐,恕我冒昧,这一趟路程与他们平日走的可有不同?是否特别艰险呢?” “路途艰险确有几分,但两位叔叔早已经走了无数次了。这一趟与平日里唯一不同的只有那可恨的山洪而已!”瑾夏的声音亮了起来,其中的忿忿再明显不过。 “那这两位师傅的身后事贵府是如何料理的?” “按照惯例,哥哥给了他们的家眷每家七百两银子,是柳叔亲自送去的,并且竭力厚葬了,还允诺说以后如有需要杜家一定尽力相助。后来我听说爹私下里又给了柳叔四百两,毕竟这两位叔叔在杜记劳苦功高这么多年。” “当时两位师傅的家人可有奇怪的举动?” “据柳叔说只是悲痛罢了。他们必然是怨杜记的,但爹待伙计从来都宽厚,这么些年两位叔叔虽辛勤,却也从未吃过什么亏。”说着瑾夏抬眼望向洛生,“齐公子可知他们此次为何会闹上公堂?若是想要更多银子直接来找我们便是。我不明白……” “他们想讨要一个说法。张四娘子说,她相公这次临行前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诸如‘好好照顾自己’、‘孩子就交给你了’,她原本也没在意,事后想来却觉得句句似遗言。李三的弟弟也说兄长和平日不同。所以他们怀疑,杜记一定是派这两位师傅去了某些不能明言的危险境地。” “这可是无稽之谈了。想必是两位叔叔的家人过于悲伤,所以回想起的每个句子都觉得不祥吧。”瑾夏的眼神认真而诚恳,丝毫看不出躲闪和慌乱。 就说吧,果然还是悲痛的穷亲戚慌不择路的诉求。也许由于是瑾夏恳切的目光和毫无破绽的言辞,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回应与洛生猜想中的真实情况几无二致,不知不觉间,洛生对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已然深信不疑。 送走洛生,瑾夏转身走进了后院。 杜寅君背手立在院中,定定地望着远方。春日里清风凉爽,树叶花枝微微摇曳,四处是生气盎然的景致。可自己仿佛已没有了昔日的意气风发。倘若常秋担心之事真的发生,那么未来将无法想象。哪怕眼前尚且风平浪静,可谁知哪一刻便会遇上惊涛骇浪。 忽然,脖子被人重重勾住。随之而来的是女儿银铃般的笑声:“爹,我刚才说得好不好?” 寅君松开了微蹙的眉头,转过身爱怜地抚着瑾夏的发髻,笑得温暖:“好,好得很啊。只是——”听到话锋一转,依偎在寅君胸前的小脑袋抬了起来,扑闪扑闪的目光刚好对上父亲佯装严肃的表情,“只是,以后别这么说你哥哥罢。” “哈哈哈哈。”方才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意这会儿却更灿烂地满溢出来,瑾夏几乎直不起腰,却还嘴硬着辩解,“我又没说错,他可不就是这风流性子么,怎么就不让说了?莫不是爹怕哥哥被我坏了名声娶不到媳妇不成?放心吧,靠着爹娘给的好皮囊和几分小聪明的劲儿,杜常秋公子的身后可是有无数好姑娘排着队呢。” “你瞧你,我不过说了一句,竟惹出你这么一大套道理。”寅君深知平日里女儿无遮无拦的性子,却也从不责怪,毕竟在要紧关头,瑾夏的审时度势和方寸拿捏总是能令人放心。“爹才不操心你哥娶不娶得到媳妇,他自个儿扯的烂摊子自个儿收去。倒是你一个姑娘家,老在外人面前说什么‘牡丹花下死’,若是传出去把好好的小伙子都吓跑了,爹可要替你伤心了。” “爹……”发现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瑾夏撅起了嘴,像小猫一样又伏上了父亲的胸膛。 日光渐斜,院中的青翠也似渐渐染上了层浅浅的金黄。那一片开得正盛的三色堇,在夕阳下泛着粼粼的光。 有这样一双聪慧的儿女,自己早该安享天伦才是,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想停便能停下来的。本想一己扛下,却发现身边的人早被牵扯,逃不开丢不走,只得越陷越深。寅君在景色中安静地沉思,却未觉怀中的瑾夏微微泛红的面庞。 是夜,齐府辅厅。 听完洛生讲述了去杜府的经过,齐中致没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先到此为止吧,洛生最近不必再去杜家打扰了,一切待杜公子和柳管家归来之后再说。”说罢便转身离开。 厅中只剩洛生一人默默坐着,无言地拨弄着茶杯盖,脑海中却全是午后那银铃般的嗓音和娇俏的身影,不知不觉便入了神。从未见过这般奇丽女子,那毫不掩饰的爽朗,那毫不做作的谈吐,那一颦一笑间的率真,那落落大方的气度,现在想来仍旧是如此迷人。只是,“最近不必再去杜家打扰了”…… “少爷。”一旁的静妤端着茶壶轻轻走近,低声唤着,却未见任何回应,于是又扬声唤了一回,“少爷。” 仍旧沉默。 平日里很少见到这位性情如火的少爷安静沉思的样子,于是这会儿静妤忽然觉得挺有趣,想着便放下了手中的茶壶,略略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挪到洛生身边,定了定神,然后凑到他耳边,第三遍温柔地喊着:“少爷……” “瑾……静妤啊……”洛生显然有些受惊,但抬眼一瞧是静妤,便也没起怒意,只是呵呵干笑了两下,然后起身欲走。 “少爷……”静妤热切地望着洛生,却仿佛欲言又止,“不再喝杯茶么?” “不了。时间不早了,早点去歇息吧。”洛生侧过目光,转身独自跨出厅堂。 静妤怔怔地站在那儿,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悲伤。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少爷和从前似有些不同了,却又说不出是哪儿不同。 定是自己想多了吧。也许是公事繁杂,于是伤些脑筋变得淡漠了些也无可厚非。这般想着,静妤便又宽心了几分,转身收拾起了桌上的茶具。夜色中,颈上明亮的翠绿丝巾随着少女的身形起伏轻快地跃动着。今日才第一次戴上呢,只可惜,那个人连一眼都未曾瞧过。 正文 第七章 琴动(上) 两日后,济南郊外。 天气渐热,日照渐长。听着窗外鸟鸣啁啾,画扇早早便醒了过来。走了几日的官道,今日总算是可以进城歇息了。虽说这些年来都是一人过活,但苦日子还真没经历过几日,郊外小村落中粗糙的起居着实习惯不了。画扇边想边收拾着自己的行囊,临收完了,却又打开包袱,轻轻抚着旧琴的木质边缘,抚着那些快褪去的雕花,心想着已有好几日不曾弹奏过了,连手指都仿佛僵硬了几分。 其实连自己也不曾确信,为何会偏执地携琴而行。本想着除了年少时摔碎的砚台之外,它便是娘唯一的信物,可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美和卓著早已被时光的清流冲刷殆尽,任谁都无从辨识其昔日的华彩。可这些年来,带着它早已成为习惯,这把旧琴仿佛融化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无论何时无论何境,只要琴在,自己便有安全感。一如当年,抱着它便拥有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追着马车径直奔向梨园,不管不顾地投身,又一如现在,这么不管不顾地掉头离开。 回头想想,自己总是如此冲动。原以为梨园四年足够把人磨练得百毒不侵,谁料自己仍旧是这般毫无长进。这不,又轻易相信了一个半途相遇的病弱书生。画扇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又把包袱扎紧了。不过说也奇怪,这位杜公子还真有几分与众不同。谦恭温和自不必说,相处几日来从不曾多问多言才是最最难能可贵的,也省了自己动辄便需要摆出一副疏冷面目的气力。想到这儿,画扇不禁莞尔,脑中不免又浮现出那双闪亮的眉眼。 转眼日上三竿。济南城就在眼前了。画扇提起包袱,头也不回的踏入清风。不远处,两个挺拔的身影倚木相待,且一望,倾城日光。 中午,三人在城外的小酒肆歇脚。小离背着书箱吃得狼吞虎咽,画扇随手把自己的包袱竖立在地上,使之斜倚着身旁的桌角,常秋只是安静地饮着茶,眼神淡淡地追随着铺在地面上的阳光。 “我说姑娘,你每天吃这么少都不会饿吗?”小离一边忙着往口中塞米饭,一边打量着身旁画扇面前的碗筷。 画扇微笑着摇了摇头,却听见对面传来不紧不慢的声音:“画扇姑娘身量小,吃得少是自然的。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你可曾听见画扇姑娘喊过一声累?” “我不该小瞧姑娘的,嘿嘿。”小离不自在地笑笑,又低下头继续塞米饭去了。 这样的场景里,画扇忽生出几分感激。这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无可纠缠,自己亦只是在场面中应个浮笔,可对面那人竟这般恳切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成全了自己私心里无法明言却想让人知晓的坚强和骄傲。这般贴心,这般默契,十多年来从不敢想象,今日却无心插柳,相遇竟似知己。这样想着,不经意间画扇的目光便移至对面,眼看着常秋的侧目中淡淡的笑意。 画扇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转了转眼,才想收回目光,却发现对面的常秋忽然一跃而起,冲出了酒肆的门。一旁的小离口中的米饭还没咽完,却也张着嘴大喊:“包袱!你的包袱!” 这一刻,画扇才意识到是自己倚在桌角的包袱被身后经过的人顺手牵羊了。于是她急急忙忙抬起腿来向外跑去,也不知自己这一去究竟能做得了什么,只是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了那把琴。可是跑着跑着,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接着便毫无缓冲地倒了下去。只剩下手掌和膝盖处钻心的痛。 小离匆匆来到了画扇的身边,可却未曾理会那指向前方的手势,只是轻轻扶起了她伏在地上的身子,一边替她拍去身上的尘土,一边安慰道:“姑娘请放心,我们少爷定会把包袱给追回来的。倒是姑娘自己小心些才是。” 画扇无言,只是沿墙坐着,目不转睛望向远方,即便相逐的人影早已跑出了自己的视线。这便是托付于你了。自己怕是无能为力,可至少这次不曾孤立无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