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劫妖录 第1章 楔子 Long  Long  Long  Long Long  Long  Long  Long  ago…… 当时有座山,山上有棵树。  山是通天之柱,树是天地灵气的汇集。可以这么说,假如没有这棵树,也不会有这座通天之柱。 这座山直上青云,这棵树拔地参天。山中尽是突峰兀石,说它是天柱,它其实有千里之阔,想要围绕它走上一周,却是穷尽人类的一生都无法达成。 那时候,还没有世界,没有国家,只有家园。 千里之山,其树更沃。那树究竟有多大,很难形容,它能容纳世间所有用来形容树木和巨大的词汇,据说它生长于山顶,从树下望不到树顶,被层云所掩盖,它是许多生灵的家园。 那座山的名字,叫做不周山。后世的人们都知道,它是支撑天与地的巨柱,后来被共工所撞断,从此天塌地陷,女蜗不得已,采五彩石补天,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不周山是妖的国度和家园,而那棵树,则是不周山上所有生灵的【命脉】。 妖、是后世人们对它们的称呼,反常即为妖,因为它们拥有人所不具备的种种超能之力。那时的人类,还茹毛饮血,蛮化未开,对于不周山与不周山上的生灵,充满了敬畏和崇拜。那时的人们,总是在山下举行各式各样的祭祀,通过膜拜和献祭,向不周山上的生灵们祈求风调雨顺、趋吉避害。 相传、不周山是人界通往神界的唯一路径,但不周山终年寒冷,长年飘雪,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徒步登山。低等的妖们,居住在下山腰处,它们时常也会给人类制造一些灾难,伤害人类的性命,而越是高处的大妖,越是血统高贵,拥有更厉害的能力和超常的感知力,也越是高傲,它们通常不屑于脚下卑微的人类,对于它们而言,人类如同蝼蚁,它们是介乎于神一般的存在。 树顶穿过漠漠云层,直抵神界,大妖们观察人间的生活,也常盘于树顶之上与神祇交流。 世间原本是这样的平衡,直到某一天,一个叫做共工的人,跟一个叫做颛顼的人,因素来不合引发惊天动力的人界大战,颛顼借不周山妖神之说蛊惑了民心,愤怒的共工驾着两条孽龙,本想冲上不周山去找山中大妖理论,受到大妖的冷落之后,共工愤而驾着两条龙去撞击不周山,采用玉石俱焚的法子,驾着那两条龙一次一次狠狠撞击在那棵树上,结果却是引发了不周山的坍塌。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树的根基,撼动了高拔万丈的不周山,妖国丧失自己的生存之地,三界混乱,生灵涂炭,最终,在两位大神女娲和伏羲的调停下,妖族代表白泽与人族代表姜子牙,以人界命脉【盘古胎衣】和妖族命脉【劫妖录】互为交换,订立契约,换取三界停战平衡。 【劫妖录】记录着来自太古时代,远于人类存在于不周山妖族众妖的真名,掌握妖之真名,便等于掌握了它们的命脉,可以借以【劫妖录】对它们进行控制,哪怕是高贵的,近乎神一样存在的大妖都不得不听从命令。 不周山的不复存在,迫使众妖只能与人类共存在同一个世间,彼此之间摩擦不断,时常发生人妖大战,伤亡惨重,关系也愈见恶化。姜子牙为维护人与妖之间的和谐,创建【御城守】这一特殊机构,遍布世间各大城镇,不管俗世王朝的更迭,御城守这一机构永远存在,负责维护两界的规则和秩序,让失去家园的不周山妖族能在人类的地盘上安居,人妖两界互不侵犯。 但是妖性难改的还是大有其存在,会趁着黑夜化为原型为非作歹。而血统更加高贵的大妖们,几千年来,一直渴望重新得到【劫妖录】,并且摧毁御城守,人与妖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未真正的结束…… 【劫妖录】在御城守流传千载,却在东汉末年,从御城守成员于吉的手上丢失。当时世间爆发瘟疫,于吉心地善良,便偷偷利用劫妖录调遣小妖给百姓治病,于吉身边有个捡来的重病患,名叫张角,张角无意间发现了劫妖录的秘密,并将劫妖录偷走,因为不得其法,反而造成一场浩劫,结局非常的惨烈,死了大批的人,也死了大批的妖。大妖们纷纷藏匿起来,而御城守也失去了【劫妖录】的下落,直到大唐太宗年间,【劫妖录】再一次现世,这次居然就落到了一个和尚手里。 这个和尚不是别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唐僧——玄奘。 玄奘拥有了【劫妖录】后,他都做了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做…… 他的一生,不是在去取经的路上,就是在取经回来的路上,最后的时光,也是在翻译从西天取回的真经上。对于这本足以号令世间妖众的花名册,他一没有兴趣,二没有时间。 玄奘的这种行为,对众妖而言,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自从【劫妖录】的再一次现世起,世间妖族便蠢蠢欲动,谁都想要得到它。在后世流传的名著《西游记》中,容貌出众的大唐和尚玄奘,一路西天取经的路上,遇到各种各样的妖怪,它们要么钟意他的肉,要么钟意他的肉体,都想要据为己有。然而,真相往往隐藏在传说的背后。 玄奘西行归来,身边四个徒弟,封神的封神,成圣的成圣。一路各式各样的妖怪,也被打杀的打杀了,封印的封印了,归降的归降了,关于【劫妖录】的事情,一度销声匿迹,然而,却在玄奘圆寂之后的若干年后,【劫妖录】被不识货的凡夫俗子,连同玄奘法身、舍利、翻译的经文,一道被收在长安城内的消息不胫而走。 妖族内外,蠢蠢而动—— 第一话 飞鱼九鼎 第2章 大唐玄宗开元年间,这是一个少有的盛世,国力的空前强盛,经济的空前繁荣,人口的大幅增长,商业的发达,对外货贸不断增长、波斯、大食等各国商人纷至沓来。长安城内商贾云集,各种肤色、不同语言、不同长相的人,身穿样式千奇百怪的服装来来往往。帝国敞开自己的胸怀,以海纳百川的气度拥抱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还有妖们。 所以,当白天看罢了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人间盛景,到了夜里,在长安城大街小巷,人所看不到的地方,或许是幽暗的坊巷拐角,燕颔虎颈的中年大叔,转眼就变成一头暗夜中皮毛黝黑光滑的巨豹,闪着一双莹莹的绿眼,凌厉的逡巡;跨坐着贺兰山雪白神驼而来,腰肢妖娆的异域胡姬,一个指尖翻花的起落,身后张开九条雪白的蓬松长尾;挑担子归家的小贩,喝光酒壶里的酒酿,走到水渠前纵身一跃,水面上翻起一条硕大的鱼尾;挂着仕女图的房间,美人如玉、款款从画里走下来,凑在一起打叶子牌。 毛色锃亮的黑色巨豹,慵懒优雅的行走在长安城内无人的巷道,肌肉的每一次运动,都蕴含着威严与力量,它逐渐开始加速,在巷道中奔驰,快如一颗黑色的流星,身形化为虚影。随即又慢下来,昂首漫步,像暗夜里的君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转头,迎面撞在一块乌沉沉地牌子上。 “御城守巡察。” 看上去毫不起眼,也看不出是何等材质的牌子,上面没有任何图案或文字,可看在黑色巨豹碧绿的双眼中,就像火花迸进了眼珠子,烫着一般浑身一哆嗦,乖乖停在牌子前。 两个寻常模样的男子,皆穿着青翳色火浣布特质制服,缝制有【御城守】的特殊标志。两人从外表上看像一对叔侄,年岁大些的那个,四五十岁的光景,但看不出究竟是四十,还是五十,他有一种令人看不出具体年纪的感觉。寡淡脸,模样毫不出众,看脸就是个四平八稳的人,说不上有多老,却感受不到太多生命的鲜活气息,一双眼睛古井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从黑豹脸上收回那枚无字牌,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的开口。 “御城守巡察,请出示你的文牒。”连声音都是平的。 黑豹假装听不懂,努力装出一副无辜的脸,忽闪两只硕大绿眼。 年岁小些的男子,顶多三十出头,身量颇高,尤其显眼的是那一副好腰杆,火浣布做的制服,更衬的他虎背蜂腰,鹤势螂形。眼里精光一闪,他咧出一口白牙:“野生的?芙蓉园里跑出来的?” 年岁大些的那个,依然面无表情,举着无字牌冲黑豹,声音平平地重复道:“御城守巡察,请出示你的文牒。” 黑色豹子继续装。 公西子咧着那嘴白牙,冲身边搭档张果丢了个眼色:看来这厮是铁了心想装野生动物了。 “来、握个爪。”公西子一手叉腰,一手前伸。“听说芙蓉园里豢养的豹子,跟大猫一样乖顺可爱惹人疼的很。” 黑色豹子立刻乖顺可爱惹人疼的把前爪搭在了公西子伸出的手上。 “很好。”公西子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猛的攥住黑豹前爪。“快、老蔫——” 嗷呜~上当了!豹子大叔欲哭无泪,内心崩溃。 公西子握着豹爪,露出它厚厚地肉垫,用力一按那肉垫,隐藏着的锋利指爪就全部暴露出来,张果拿无字牌扣在豹爪上,平淡无奇的木牌子上闪过一层暗金色的光,张果凝眸看了看牌子,一阵金色蝌蚪在上面游动,组合成一行行奇特小字。 “已经验明正身,带走。” 黑豹装不下去了,重新变回人形,半蹲在地上,一只手还被公西子牢牢握在手中:“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干,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公西子抬手给黑豹大叔一个脑瓜崩:“随意显现妖身,未经许可在长安街头狂奔,这要是惊吓到无辜百姓,知道会给我们制造多少工作难度吗?还说你什么都没干!” 黑色豹子变成的人形,身材高大魁梧,剑眉虎目,浑身上下却未着寸缕,精光精光的。一抬眼,眼中泫然欲泣。“我没想干什么,我只是太久没有感受过速度,感受过风擦过身体的每一根毛发,感受四肢着地尽情的奔跑,感受浑身的筋骨释放了!” 公西子将豹子大叔从头看到脚,流露出认同的表情:“其实、我也好久没有释放过我的天性了。” 豹子大叔吸着鼻子道:“我就是……穿不惯人类的衣服……但这样走在大街上,好像也不太雅观……” 公西子握着豹子大叔的手,亲切道:“没关系,脸面这种东西,丢着丢着也就习惯了。” 豹子大叔快要哭了,“对不起、我只是想要沐浴属于自己的月光,不想被别人看光光啊!” 公西子还想再逗他几句,旁边的搭档已经收了牌子,一扬臂,一截莹莹有光的纤细绳索自行射出,将豹子大叔手腕一缠,那绳索就像活物,勒进豹子大叔皮肉里。绳索的另一端,就连在张果的护臂上,那护臂竟然是盘起身子的小兽,发光的绳索是小兽甩出去的一截毛发。 豹子大叔哭喊:“还是让我变回原形吧!我愿意接受两位的任何处罚!”这个样子被御城守抓回去,简直一世英名尽毁。 公西子双手抱胸,完全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你还跟我们谈条件?老子可没有多余的衣裳贡献,早知现在,何必刚才,你说对不对搭档……老蔫,你找什么?” 张果不吭声,在巷子两边寻觅,终于在墙角边捡到一块比较完整的瓦片,拿过去给精光的豹子大叔。“你虽有文牒,是合法身份居于长安的妖族,但却违反了当年与我们御城守所签订的约定,并且不是头一回。按照制度,我们必须将你带回去接受惩罚,你暂且用这个吧。” 豹子大叔悲痛而迟缓的接下瓦片,用来遮挡重要部位。 公西子啧啧有声:“真是衣冠禽兽。” 豹子大叔崩溃怒吼:“老子本来就是禽兽,大半夜的装什么人!” 而那腰肢妖娆的异域胡姬,九条大尾巴被人编成一条大麻花,同样身着青翳色火浣布制服的御城守成员押着她,后面浓妆艳抹的老鸨哭天抹地。 “天地良心啊,老身根本不知道她是没有正规文牒的,老身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啊……” 九尾胡姬,湖蓝色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委屈,操着怪腔怪调的汉话:“我被骗了,骗子!说什么天朝人最爱自由奔放,长安城里人妖共处,相亲相爱,我也只是入乡随俗啊——” 纸醉金迷的房间里,杯盘狼藉,一屋子被吓傻的寻欢客,泥胎塑像般被定在那里。 御城守在屋子里点起一炉特制的香,待他们醒来,就不会记得今晚欣赏歌舞时受到的惊吓了。 这家歌舞坊的老板涉嫌私下买卖收容没有文牒的妖,被吊销了牌照。 一个猛子扎进城内水渠的小贩,此刻正躺在御城守打捞离水面的大网中,硕大的鱼尾还在扑腾,脸上谄媚,嘴上抹蜜,口齿不清:“鱼儿离不开水,正如长安城的稳定离不开你们,您们辛苦了!” 收藏古画古董的库房里,几个身段窈窕,弱柳扶风的美人儿,脸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纸条,挨着墙根排排站,挨个举起手腕接受着巡察—— 黑夜渐渐退去,像一袭黑色丝绸的裙尾,拖过的地方,光从裙底逐渐透出来,把长安城的轮廓描摹出来。 一坊连着一坊接连响起的街鼓声,将庞大的帝国唤醒,长安又是一轮昼夜的交替。 太阳东升,太阴西沉,皇城之内,大内总管太监开启一重重国库的大门,最后一道大门,已经深入了地下,可是大门上雕刻的狰却不见踪影,袒露着光秃秃的门板子,看守库门的将士们一个人影都找不见,地面之上残留着一滩滩血迹。 金库的大门洞开,一夜之间,偌大的地下库房内空空如也……不,地上还残留了半截金块,上面一个牙印。 与此同时的长安城内,一条狭斜的曲巷拐角处,长寿坊附近卖了一辈子蒸糕的二马冯翁,一大早按照惯例,老街坊帮忙从坊内水井中打来水,倒入厨房里的那口坐地大缸,可是,就在那口黑漆漆地大缸里,水面下金光闪闪的一片,冯翁老两口与街坊狐疑的往缸底一捞——繁华炫目的珠宝和金灿灿的黄金首饰,整整铺满了一个缸底。 冯翁老两口吓得跌坐在地—— 第一话 飞鱼九鼎 第3章 西市附近,燊哥邸店。 开市的鼓声伴着后厨热火朝天的烧菜声,干柴烈火噼啪作响,白色的蒸汽弥漫。 燊哥忙得满头大汗,他本就长得滚圆,肚子大,腿短,前后张罗起来就像一个快速旋转的陀螺。后厨里几眼炉子都烧着火,几个厨子忙碌不休,其中两口大锅里烧着满满的水,炉灶前摆着一排木桶。这邸店前面是店面,中间是堆栈,后面为客舍,此刻店面里几组奇特的客人,有壮硕宛如夸父的罗刹人、也有身量不足三尺的僬侥人、有从头到脚都罩在皂纱幂篱里的女人、也有袒胸露乳的豪放女,一个个手里捏着一封帖子。 “燊哥、我们何时能见你说的那个人?” 见燊哥从后堂里转出来,客人们纷纷向他询问。 “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了,那人到底是见还是不见,给个痛快话。” 燊哥那两条招牌一样又长又翘的胡须抖了抖,他长得模样很像个波斯老胡,须发的颜色偏红,常年戴一顶小圆帽,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看着就觉精明过头,那双眼珠子咕噜一转,就像两眼活水。 “不好意思诸位,他刚好这几天有很重要的事。”燊哥赔笑,“不过我向诸位发誓,今天、今天一定给大家一个准信。” 这时,从后堂里跑过来一个小伙计打扮的少年,同样尖鼻子圆脸,趴在燊哥耳边快速说了几句。燊哥又赔着笑给几位客人递了几句好话,收了各位手里的帖子,扭着圆滚滚地胖身子往后面客舍去了。 两个伙计拎着四只木桶,桶面上冒着滚滚热气,燊哥走在最前面,从后厨沿着小路朝客舍最后面一间独立的小院而去。小院矮矮地墙头上,架着几尾松枝,还有花藤由内攀爬上来。 一扇原色的厚木门板上,一只没有门环的铺首,满是锈色,却跟寻常人家大门上的铺首不同,看不出是哪一种治兽。这圆脑袋的兽头上,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一缕一缕卷曲的发丝,斜斜地搭在额侧,不威严,还颇有几分风流姿色。 燊哥推门推不动,肥胖的手掌朝铺首脸上拍:“醒醒,铜锤。” “你个死胖子,说多少回了,我不叫铜锤!”门扉上的铺首兽头张开双眼,一刹那令人惊艳,熔金般的瞳眸,透过那双眼眸,似乎能够看到戈壁沙洲、黄沙漫漫,又似乎是夕照下的万顷碧波。“请叫我大帝!” 燊哥直接忽视它,“开门,屋里的那个在等热水。” 大帝撇撇嘴:“下次再叫我铜锤,我就把你那爪子咬掉。还有、我饿了。”它打个哈欠,“睡了三天,感觉我能吃下一头牛。” 燊哥要抓狂了,双手扯着自己圆脑袋两边红色的须发,“老天爷呀,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当初竟然见鬼了一样发什么慈悲,把你们两个讨债鬼领回来!” 大帝飞扬的桃花眼一挑,似笑非笑地盯着燊哥,“老鬼,还是老奸巨猾这个词跟你更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他弄回来打的什么好算盘。” 燊哥闭嘴,气的胡须乱颤。 “记得给我送饭,不然我就自己去你厨房里找吃的,后果你自负。” 真是不要脸,简直就是威胁!一点都不知道感恩的两个家伙! 门扇自行开启,露出显然从来没有被人打理过的园子。生机很是盎然,草木生的茂盛,一树火红的番榴花,开在一间带有直棂窗的回廊屋檐下。屋子显得有些旧,木头的颜色发沉,似乎许久未曾打磨过,不见光泽。主屋的旁边,还有一间已经废弃的小屋子,房顶上有烟囱,早被烟熏的漆黑。 房子的四周,到处都是杂草,有的地方能有人腰那么深。燊哥推开屋门,指挥两名伙计把热水倒进浴桶,旁边立着一架单扇绘水墨山水的屏风,屏风后面隐约透出一个人影,身量显得颇高。 那人发出不断呵气的声音,似乎是冷极,还在不停的搓手。片刻以后,一件脱下来的外衫搭在屏风上面,衣裳冻得硬邦邦地,上面结着冰霜,而外面八月的番榴花开的正盛,衣料上凝成的薄冰像壳子一样往下掉。 屏风遮着浴桶,水声哗啦作响,那人进到水中,发出舒服的长吁。漆黑的长发从桶沿处搭下来,拖在地上,发丝上一层薄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屋子里的地面上,还飘浮着一层白色雾气,将所有的一切都罩上一层诡异的神秘感。这里的布置很简单,但大部分空间都被凌乱的杂物堆满。靠墙有一整面架子,堆满了书籍和卷轴,大大小小的箱笼,更多的则是千奇百怪,让人叫不出名字的器物。屋子里最大的特色,就是到处都有酒坛子。 燊哥挥手让两个伙计提着空桶出去。 “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帮你接了几笔买卖。”燊哥冲着屏风内道,“你看我对你多好,总是想着你。” 屏风里的那个却不领情:“我这异闻社的规矩,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凡是要我接手的案子,都必须得让我感兴趣,不然就是给我黄金万两,我也没那个兴趣。” 声音听上去还年轻,略低沉,懒洋洋地,有点不正经。 “知道,知道,就你规矩大。” 燊哥翻一个大白眼,站在屏风外面,抽出一张张帖子,挨个念。 “青龙坊的蜚奴,以迷毂木一枝,寻自己失踪的老伙计小豆子。小豆子与蜚奴相伴相生,情同手足,自月初蜚奴醉酒半夜跳了曲池洗澡后,小豆子就不见了,现在少了好兄弟的陪伴,倍感寂寞。” “迷毂木?”屏风那边传来低低地沉吟,“木纹黑色,其上开花,花共四色,对应四个方向。东方金青、南方金赤、北方金乌、西方金白,四瓣花瓣的颜色对应方向而发生改变,身佩迷毂木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倒是个好东西,可惜、我好像已经有一枝了。” 燊哥把帖子当扇子用,不停给自己扇风。今年长安的夏天,特别的闷热难耐。 “所以呢?” 屏风后面那人道:“委托什么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够不够吸引我。” 燊哥扇着风,再翻一个白眼,不耐烦道:“这个不接就不接了吧,那头蛮牛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酬劳,穷鬼一个。” 燊哥把青龙坊蜚奴的帖子丢到地上。 “让他自己去曲池里捞吧,运气好的话,捞上个百十年,赶上大旱,曲池见底,说不定他就能见着自己好兄弟了。”浴桶里的人发笑,“或者你告诉他,不用难过,以他那邋遢的样子,大概要不了一年半载,小豆子就会在他的毛发里重生。” 燊哥抖抖胡子,念下一张:“这个是一个自号守宫娘子的,说是愿意拿一座前朝古宅里埋宝的地点,换她被人夺走的孩子……的……尾巴!”燊哥激动了,“埋宝地点,宝藏!接这个吧,这个好。” 屏风后面的人默不作声,只听水声哗啦。 燊哥心急如焚,“接这个吗?接这个吧,一个宝藏换一只尾巴,多划得来!” “回绝她。” “为什么?” “告诉她,尾巴不用找了,会自己回来。” 燊哥大喜:“这样岂不是更好?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还能白赚一个宝藏!” “你要是不怕那娘子事后找你算账,用她的长舌头活活把你勒死的话。” 燊哥想想那画面挺可怕,缩了缩脖子,又念了后面两张,一个是请求帮忙给负心汉打闷棍的,另一个是找宠物猴。这几张帖子都被里面的人给否了,燊哥一怒之下摔了帖子,终于爆发。 “你这也不肯,那也不接,拿什么赚银子?一天到晚白住我的、白吃我的、白喝我的,你一个不够,还带着外头那个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的家伙!”  他冲到屏风后面,指着那人大骂,就在他进去的前一刻,浴桶里的人,一把拽过衣架上挂着的白色内袍,长臂一展,袍子荡漾开来,像一层迷雾,刮过燊哥的眼,一阵迷糊。再定睛去看,浴桶里的男子已经束好了腰间的系带,背对着他,一只匀称修长的手,往后脖领子里一掏,一把墨玉样的长发被他拉出,手腕几下翻转,长发就用一根木簪挽起来了。 燊哥怒吼着:“有没有意思就那么重要?你活着,就得吃喝拉撒,要不要我给你看看账本,知道你欠我多少钱了吗?就你这样,指望你还钱,只能下辈子!” 那人置若罔闻,走到窗前,将窗扉支起,正午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他整个人站在光里,伸展着身躯。“真好。” “什么?”燊哥瞪眼,“你欠钱不还,还说真好?吕洞宾,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吕洞宾不要脸的转头冲燊哥笑:“不是说可以下辈子么?我看这个办法极好,不如我们现在先立个字据,再高的利息,我也愿意承受。” “无赖!你就是长安城里最大的无赖!”燊哥跳着脚,“谁碰上你谁倒霉!” “你才知道啊。” 燊哥气的胡子抖个不停。“吕洞宾,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这异闻社有多了不起?你就是个酒鬼!你的异闻社就是个专收破铜烂铁的垃圾堆!” 吕洞宾无关痛痒,还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燊哥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论斗嘴,燊哥就没能从这院里讨过什么便宜,但是做生意不是怄气,追求利益才是最终目的。毕竟,当初是他自己把人弄来的,也不是什么好处没得过,这吕洞宾的异闻社,有不成文的怪规矩,就像他自己说的,只管奇案诡案,一般人的案子不管,他觉得没有意思的案子不管,无法打动他的案子不管;酬金不酬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需要给他一件稀罕玩意儿,说白了,还是得让他有兴趣,觉得有意思才行。 燊哥在这世间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活的这么散漫随意的人,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寻找有意思似的,就好像他活着多没有意思一样。可是在他看来,还能有谁比这人活的更奇特呢?偶尔,也有一些鸡毛蒜皮,抓奸找狗的案子,他心血来潮会去管一管,委托方给的酬劳,也愿意大方的分享。但那些都是什么狗屁酬劳,一个香囊,一个盆景,几颗琉璃珠子,还有些花花草草,虽说都不是凡人之物,但也根本值不了几个钱。这个吕洞宾,是他见过最古怪,也是最神秘的人,要不是他曾经救过自己一家老小性命,而自己生意人的嗅觉感到这个人可能具有非同一般的价值,才不会这么大方将老私宅都拿出来让他安顿。 燊哥忽然话题一转:“说到能让你感兴趣的案子,倒是有一桩。前个夜里,据说大内金库进了贼,一夜之间搬空了整个皇家藏金,就给剩下半截金砖,上面还有个牙印,倒像是被什么吃剩下的。” “皇家金库里的偷金贼,是一个吃金砖的贼?一夜之间吃空了整个金库,就剩下半块,你是这个意思吗?” “呃……我是这么听说。” 吕洞宾席地坐在窗前,贪婪的晒着阳光,微阖的眼线,勾起的唇角,像一只猫,透着狡黠。“国库在大内,有重兵把守,一夜之间被清空,绝非人力可为,这事确实有一定的吸引力。但皇家出了事情,不是谁想伸手就能伸得进去的,你告诉我这件事,无非想先勾起我的瘾头,说吧,你真正想要我接手的案子是什么。” 长得跟波斯老胡一样的燊哥,摸着胡子笑:“跟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事情是这样的——” 燊哥这一大家子,特别喜欢亮晶晶、光闪闪的东西,例如各种夸张耀眼的珠宝和黄金饰品。他们这一大家子还有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喜欢到处藏东西。有的是在地上挖个坑,有的是藏房梁顶上,每隔一段时间,就把藏的这些心肝宝贝拿出来看一遍抱一遍,才能觉得心里满足。可就在最近,他们家藏在房梁顶上的宝贝,陆续不见了!这可等于是在燊哥一家人的心头插刀剜肉,对于他们家族来说,财物永远第一,他们是生性热爱金银珠宝的物种。 为了抓住这个贼,燊哥带着一大家子蹲守了两个夜晚,却一无所获,可家中金银珠宝还是陆续丢失了。据燊哥说,虽然没有抓到贼,也没有看到任何异常,但家中财物丢失时,都伴随着水花溅起的声音。可是,那明明是在房间里,除了洗脸的铜盆里有水以外,再也没有别处有水了。难不成、那偷东西的贼是从洗脸盆里进进出出的?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燊哥介绍完案情,吕洞宾抬眼看他,赞道:“丢了那么多宝贝,还能站在这跟我斗心眼斗这么久,看来我以前真是太小看你了。” 燊哥闻言,一下子露了原形,捂着心坎,眼泪都下来了。“那是我一直在强撑,我的心早就在淌血了,那些可都是我的心肝宝贝啊!我宁可自己被人捅几刀,都不能没有它们!”他匍匐在吕洞宾身边,拽住吕洞宾的衣角,涕泪纵横,“这件事,你无论如何要帮我,帮我找回我的心肝宝贝,抓住那偷东西的贼,我要亲手杀了他!” 吕洞宾把衣角拽回来,悠悠开口:“做为交换,你给我什么?” “什么!?”燊哥一下子蹦起来,“你吃我的住我的,还有脸管我要东西!” “看来你不是真的在乎那些心肝宝贝。” “我……你想要什么?” 他沐浴在光里,刚洗过澡的头发和身体,被阳光蒸发出水汽,眉眼看着朦胧。 “我要你——带我去哈利利集市。” 燊哥瞪着吕洞宾,“你这是敲诈!” 吕洞宾不理他,优哉游哉地晒着太阳。“有一天,你会求着我答应。” 第一话 飞鱼九鼎 第4章 一天的光阴,在一树花荫、一坛清酒、一院子夏虫的鸣叫声中过去了。 天上云卷云舒,榴花如火似霞,耀眼夺目。 回廊上铺了一张方毯,吕洞宾散发侧卧其上,番榴花落在他素白的纱袍上,树上的榴花都结成饱满的果实,他随手拈起一朵,放在鼻端嗅嗅,手指稍一用力,花瓣里的汁液就染在了指尖上。长安城里寻常人家的姑娘们,买不起艳丽的锦缎,就用番石榴的花朵捣汁做染料,染制衣裙。每年的这个时节,是长安最鲜艳的时候。 多年之前,就在这样一个艳丽的时节,他遇见了一个像番榴花一样的人,如火似霞。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他。再往后,他成了洞宾先生。 吕洞宾将花瓣放进酒盏,一仰头,干了。 天色转换,转眼间银河密布。矮墙外的世界,从熙熙攘攘到安静。 一道矫捷的身影,在街道两侧的房顶上快速飞跃,那人像动物一样四肢着地,在房顶上如履平地,一边急奔,一边回头仓皇后望,转过来的脸上,一双温润的大眼睛,可脸上却糊着新鲜的血迹,尤其是那张嘴,跟刚吃过人一样鲜血淋漓。 一道发着光的绳索朝他甩过去,飞奔的人影迅捷的避过,加快速度,遇到间隔相远的房子,纵身一跳,身形划过,好像一只大犬。 发光的绳索落空,重新回到张果的护臂中。他与公西子追在那大犬一样的人身后,显然追的十分吃力,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眼见着被他跑远。 公西子气得大骂:“这他妈是个什么东西,跑这么快?” 就在夜幕刚刚落下的时候,张果和公西子按照惯例巡察,走到西市附近匠作坊处,捕捉到空气里一丝异常的味道。 匠作坊一带靠近西市漕渠,这里汇集了金、银、石、陶、瓷、木、革等各行业大批手工业者。他们进入这里时,两人护臂上盘着的小灵兽纷纷发出预警,空气里的异常味道是血腥气。 血腥气从开始的若有若无到浓郁,两人循着气味,来到这里非常有名的谭木匠处。谭木匠年纪不算太大,不过四五十岁,却凭借一手好活计,以善于治木而有名。 谭木匠就住在西市匠作坊内,作坊里堆满各种木料,张果和公西子进去的时候,正看到谭木匠昏迷在地,身边趴着一个青年,不知在做什么,浓重的血腥气正是从这里散发出去的。 青年听到动静,抬起头,嘴上全都是血。 只一眼,两人就确定这青年不是人类,他全身的皮肤下,呈现一种诡异的异色,血管经络像密布的河流,而血管却是褐色的,正汩汩流动。 谭木匠的脖子上有个血牙印,动脉处有个小口子,血还在汩汩地冒出来。 青年看到俩人拔腿就跑,张果放出一个传音飞奴联络御城守其他成员,到谭木匠作坊救人,自己跟公西子去追那诡异的青年。可这青年跑的实在是太快了,这时候的西市还没有闭市,来来往往的行商,络绎不绝的小贩,华灯初上的小酒馆都还热闹着,他们不敢惊动。 人虽然追不上,但却跟不丢,只要循着那股子奇特的血腥气就好。 公西子和张果相继落在一栋楼阁的飞檐上,这是西市附近的最高建筑——钟鼓楼。下面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屋宇,人海茫茫,难以觅踪。 “气味在这里稍浓,那小子应该在这里停留过。”公西子喘息着,四顾察看。“他怕是就藏匿在这附近,或者,他还有同伙接应。” 张果发现脚下有一滴血,弯下腰用手指沾了沾,放在鼻端闻了闻。 公西子没有注意到。“老蔫、你说呢?” 张果没有回应他,闻着指尖的血迹,露出思索的表情。 公西子性急,又因为追不上疑犯而焦躁,语气不善:“你能不能说句话?整天跟个没嘴的葫芦一样,显得就我自己话多!” 张果也不恼,亮出指尖沾上的血。“他的血。”顿了顿,露出困惑的神情,“但是奇怪……” 公西子性子急,根本就没有听,转喜道:“这下就好办了。” 那滴血凝结成一个小小的血球,浮在半空,公西子双手虚张,血球浮在他两掌之间,形状不断变换,似有无形力量拉扯。 “不,先不要伤他。”张果阻止了他,拉住公西子胳膊。 不待公西子发火,张果将手放在钟鼓楼上留下的一枚脚印中,方才那被追捕的青年,在张果眼前清晰出现行迹,青年的幻影跃下钟鼓楼,越过下方一幢幢屋宇,消失在西市的某一处。 “找到了。” ***********                     ************                  *********** 燊哥让手下伙计搬了一个矮脚几,摆在吕洞宾铺在回廊上的方毯上,桌上有酒有菜,他谄媚的给吕洞宾倒了一盏酒。 “你尝尝,这可是今年头一批出窖的,我的琥珀光啊。” 吕洞宾侧眼看着燊哥忙活,琥珀光是燊哥家特有的酒酿,并不对外出售,当年要不是冲着他这琥珀光,他也不会留在此处。 燊哥把酒斟好了,递过去,吕洞宾却不接。“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燊哥不屑道:“奸、你长得可不符合我高贵的审美,旁边酒馆里的胡姬比你长得肉多多了;盗、就你这穷鬼,就算把你拆了骨头零着售,也未必能比我这一杯琥珀光值钱。” 吕洞宾一下子气笑了:“没文化真可怕。” 燊哥把酒杯“啪”地一放,“既然这样,我也就不来虚的了。我家那事,你今晚没事就给我办了吧,我要把那偷东西的贼千刀万剐!” 吕洞宾还没说话,院子大门处传来“砰咚”一声巨响,然后是一阵急迫的砸门声。 燊哥奇道:“什么情况?你外面还有债主?” 吕洞宾道:“你指的是感情债吗?” “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燊哥白他一眼,“铜锤呢?那个家伙跟你真是绝配,一样的奸猾不可靠!” 吕洞宾懒得搭理他,走过去开门。门刚一拉开,外面一个人影扑了吕洞宾满怀。 吕洞宾避之不及,刚换的素纱袍子上沾一身血,他一脸惋惜地看着袍子。“这是我最后一件干净衣裳……” 然后他才注意到来人,那人一脸一嘴的血,却不觉得狰狞,因为他有一双温润的大眼睛,眼瞳很大,却不是黑色的,就像燊哥的那盏琥珀光。任谁看到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都会发自内心觉得陶醉和安详。 拥有这样独一无二眼睛的,吕洞宾认识。“彭侯?” 彭侯一脸仓皇和焦急,指手画脚,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不要着急,发生什么事情,你可以慢慢说。”吕洞宾安抚他,顺便瞥一眼门上的辅首,铜锤那个家伙果然不在。 彭侯急的连连摆手,指指身后,又指指吕洞宾的小屋。 吕洞宾看懂了。“你是说,有人在追你,你想要在我这里躲一躲。” 彭侯用力点头,吕洞宾又道:“谁在追你?为什么追你?你一嘴的血是怎么回事?” 彭侯摇头,更加用力的指指身后,吕洞宾再道:“不管是谁追你,为什么追你,你为什么一嘴的血,不要躲,躲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遭。” 彭侯安静下来,温润的琥珀色大眼里浮现泪光。 “放心交给我,好吗?”吕洞宾已经看到腾空而来的公西子和张果,他将彭侯往身后一推,自己闲闲地靠在门框上,却挡住了两位来者的路。 张果和公西子对视一眼,各自感到奇怪,两人同时看自己的护臂。 御城守的成员,每个人都有一个特殊的护臂,那其实是他们每一个人所豢养的灵兽式神盘于臂上,当遇到妖物或者危险的时候,小灵兽会发出预警,而且灵兽认主,与主人心意相通,性命相连,可是当他们靠近吕洞宾时,俩人的灵兽式神都没有任何反应,安静的像个装饰物。 两人面对这敢收留带血妖物,还敢拦他们门的男子,不禁升起好奇。 张果手中反扣无字牌,做为防备。 公西子咧出一口白牙,通常他这样笑的时候,都有危险的意味。“把你身后的那个人……那个家伙交给我们,他是疑犯,我们怀疑他刚刚杀了人,并且吸食了人血,他很危险。” “我看危险的应该是你们。”吕洞宾将身子倚在门上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公西子的耐性快要耗尽,面色不善。 彭侯缩在吕洞宾身后,瑟瑟发抖地抓着他的衣服。 “他只是一个哑巴,他不能讲话,你们上来就说他是疑犯,杀了人,还吸了血,他没有办法为自己说话,还不是任由你们怎么给他扣罪名?”吕洞宾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就算是官府拿人,也得先拿出证据,让人心服口服不是?” 公西子逼近道:“你知道他是什么吗?” 公西子身量修长,吕洞宾也是高挑身材,两人势均力敌,一个眼神凌厉,一个漫不经心。 吕洞宾笑起来,忽然调转视线,看向公西子身后的张果:“在我这里,他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了。你们刚才说他杀了人,还吸了人血,但这应该只是你们的猜测,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你们应该是看到了某一个画面,就先入为主的认定了。但是人究竟是不是他杀的,又有没有吸血,你们根本就不清楚,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他语速不快,也没有咄咄逼人,可每句话都卡在点上,竟让公西子无法辩驳。 “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张果终于开口了。 吕洞宾眼光老辣,张果看上去比公西子显得老成持重,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样子,这才是说话有重量的领导者。 “如果他没有来找我,自然与我无关,可既然他专门跑来找我——”吕洞宾回身,在彭侯身上打量,忽然拽下他腰间一枚木刻的犬形装饰,冲两人晃了晃。“我拿了他的东西,这件案子,我异闻社接了。” 张果总是耷拉着的眼皮抬了一抬,“你就是传闻中的异闻社,专接与妖有关的案子。” 公西子冷哼:“你就是那个专门跟我们御城守对着干的家伙,难怪!老蔫,别跟他废话,两个一起抓回去审。” 吕洞宾长眉一挑,道:“你凭什么抓我?御城守维护人妖两界秩序,监察妖族在人间的活动,我可是人,并不在你们的执法范围中。” “老子还管不了你了!”公西子被激怒,眼看就要对吕洞宾动手,张果将其拦住。 张果平静地道:“御城守执法的对象确实仅限于居住在人间的妖族,对于普通人,我们没有那个权限,但是普通人若要干扰我们执法,我们是可以采取一定的措施的。” 吕洞宾漫不经心道:“比如说呢?” 张果淡声道:“你尽可以自己试试。” 吕洞宾神情收敛,知道张果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若要是靠抖点小机灵恐怕不能奏效。他侧头看了看身后的彭侯,彭侯一脸的忧虑,表情显得非常担心,眼神总是瞥向匠作坊的方向,似乎在担心牵挂什么。 他是一个哑巴,确切的说,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妖。 “他没有伤害人类,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应该是在救人。”吕洞宾回头,肯定的直视着张果。 第一话 飞鱼九鼎 第5章 公西子正要呵斥,只听张果道:“让他说下去。” 吕洞宾朝张果露出笑意,点点头,继续道:“你们说他杀了人,请问他杀了谁?那个人死没死?” 公西子那暴脾气忍不住了,“西市匠作坊的谭木匠,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他正趴在谭木匠身上吸血,谭木匠的脖子破了一个洞,血不停的流。”他冷笑,指着彭侯糊了血的脸道:“如果他不是杀人吸血,我倒要问问你,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吕洞宾转向彭侯,盯着他仓皇的双眼,“你吸了谭木匠的血吗?” 彭侯琥珀色的眼睛一片哀伤,然后,点了点头。 公西子“哈”地一声,长臂一伸就要抓人。“他自己都承认了,让开,别以为你是普通人,老子就不能办你!” 吕洞宾稳稳架住公西子的胳膊,公西子暗自吃了一惊,他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述的力量,自吕洞宾手臂处传递出来,为此,公西子又暗自用了力道,可就在这个时候,吕洞宾忽然放了手,那股难以言述的力量也倏然消失。 只听吕洞宾继续问彭侯道:“你吸了谭木匠的血,但却不是杀人,反而是为了救他的命,是不是这样?” 这一次,彭侯很快点头。 张果道:“你这么说的凭据是什么?” 吕洞宾不慌不忙的扯过彭侯的左臂,将他青色的衣袖拉开。“这就是凭据。” 在彭侯的左臂手腕处,一道深深地刀痕,伤口处没有结痂,显然是刚刚划开不久的。伤口划的很深,是足以见骨的深度,只是奇怪,肌肤之下并没有鲜红的血液,反而是一团深褐里星星点点的荧光。 吕洞宾又扯过自己的衣袖,在他素纱的长袖上,沾染了一片褐色的液体,那颜色很像是燊哥的琥珀光,流着一层暗暗地金色,像亿万年以前埋入地壳深处的凝固的树脂。 张果上前,想要查看彭侯的手腕,彭侯戒备的缩在吕洞宾身后,吕洞宾安抚地拍了拍他,示意他将手腕给张果看。 “你是……”张果看罢,微微有些惊讶,上下打量彭侯。 吕洞宾见他显然已经明白,颔首:“不错。” “千载木中有其精,名为彭侯,乃上有山林,下有川泉,地理之间所生木精。”张果放开彭侯,“你是木精彭侯?” 彭侯似乎非常的怕生,但又明显十分信任吕洞宾,被张果道破真身,顿时局促不安起来。 他有这样的反应,实在是因为千载木里的木精,乃是世间至宝,与太岁肉一样,是许多凡人梦寐以求之物。相传,木精成了形后,模样长的像无尾的黑狗,可以烹而食之,从此百病去除,百毒不侵,还可延年益寿。而眼前这个千载木的木精,都已经是个青年的模样了,可以想见,这是世间怎样的罕有。 千载木的木灵,以三千岁起,能在这个世间长到三千年以上的树木本就罕有。三千年前,不周山已经坍塌,不周山还在的时候,倒是能够见到千载木,但就算是三千年起的千载木,百株之内也仅仅只会出现几个木精罢了。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关于木精的事情在人世间流传开来,许多的隐士、术士、帝王权贵们,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涉足于原始森林,仅存不多的原始大树遭到破坏,但是数千年来,还没有木精现世的传闻出来。 张果和公西子都忍不住细细打量彭侯,谁能想到这不过面容清秀一些的年轻人,竟会是木精呢。此刻他恢复正常,即便脸上还糊着血,却不见了方才的异样,白净的皮肤上,一双温润的大眼,琥珀一样。 “谭木匠服食了砒霜。”吕洞宾在彭侯青色的衣襟处蹭了蹭,指尖上一些白色的结晶状粉末。 张果也蹭了蹭,同样沾上白色粉末,他将粉末送到自己嘴中尝了起来。 “不可!”吕洞宾急声阻止,却还是晚了,白色的砒霜粉末已经被张果吃进了嘴中。 吕洞宾骇笑:“你尽可以不信我说的,但没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即便我撒谎,谭木匠还在,若是不信,大可去察验,何必如此?” 彭侯也露出关切的神情,注视着张果。 吕洞宾让开门,请张果进来,他扭头朝燊哥喊:“燊哥……” 回廊下不见燊哥的人影,再看自己小屋的门,关得紧紧地。 就在张果和公西子刚刚出现的那一刻,燊哥一眼瞧见两人那一身青翳色的制服,就早早地躲了起来。 吕洞宾狠狠瞪了一眼没有关紧的窗子,不用看都知道,此刻那个家伙正缩在窗子里面贼头贼脑地看着他们。 “快漱漱口。”吕洞宾递给张果一盏琥珀光。 张果却拒绝了。“无妨。你继续说下去。” 吕洞宾看着他笑,指着彭侯对他道:“你是想亲自验证一下,木精可解百毒的传闻是否属实么?” 张果认真道:“御城守执法期间,不接受嫌疑人任何物品。” 吕洞宾笑道:“酒是我给你的,我可不是你们的嫌疑人。” 张果摇头,态度坚决。 “好吧,随你。”吕洞宾一撩外袍,倚着厚厚地锦垫,散漫的歪着,那盏琥珀光自然也就进了他的肚子。 公西子不耐道:“快点说!” 吕洞宾斜睨着眼,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谭木匠服食的剂量应该不少,看来是下了必死的决心。砒霜的毒性本来就强,进入人体后就会立刻破坏人的血管和肝脏。如果剂量少,死亡之前会出现强烈的呕吐,腹痛,全身痉挛;但要是剂量很大,血液里含毒性就很强,肝脏衰竭,面色会呈现惨绿的颜色。”他停下来,问:“你们见到谭木匠的时候,他的面色是不是惨绿的?” 他这么一问,张果和公西子互相看了看,当时还真没有注意到太多的细节,两人拼命回想当时的景象,当时被忽略的东西,一点一点浮现出来。 谭木匠的作坊里,用的是他自己制作的一种特殊的照明工具,因为木匠活是精细活,他本身也是个对自己技艺特别有要求的人,否则也不会在这么多木匠中脱颖而出,在赛技大会上把宫里的将作大监都给比了下去。谭木匠所造的灯盏,呈树形,类似雪松,一共数层,每一层皆可四角燃烛,并有四面小镜反射蜡烛光,这样一来便增加了光的强度。天色虽然还没有黑,作坊里早早的就燃起了烛台,因此作坊里虽然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件,可视度却是挺高的,谭木匠就躺在屋子的中央,彭侯从他身上抬起头的那一刻,露出过他的脸—— 张果抬起眼皮,望着吕洞宾点头道:“是绿色的,绿色里透着黑。” 吕洞宾弹指:“这就对了。砒霜的毒性很快就发作,根本不可能有其它办法解毒,除非——”他指向彭侯,“以他的血净化谭木匠的血。” 木精的血其实并非血,而就是木精本身的精华,这精华确实能够令人百毒不侵,但是要救一个已经服食了大量毒药的人,就需要给那个人全身的血液做净化。所以,张果和公西子看到的场景,其实是彭侯正在给谭木匠净化血液的过程,他通过给谭木匠放血的方式,将谭木匠血液里的剧毒引导入自己体内,再划破自己的手腕,将自己净化过后的血液与自身精华输送给谭木匠。 吕洞宾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给描述完了,张果听罢没有表态,公西子却是一副任你怎么说我都不信的表情。 公西子道:“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不是凭你一张嘴就能定的,就算他是木精,是为了救人,那也须是我们御城守来调查清楚,他是清白无辜的,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你要是横加干涉,阻拦我们办案,我们就只能不客气了。” 张果点了点头。“无论是不是救人,他都要跟我们走。”他亮出无字牌,“他是没有签订契约,没有文牒的妖,不能留在这里与人类混居一处。” 吕洞宾两手一摊:“我并没有说不让你们带走他啊。” 此言一出,在场三人皆感意外,彭侯更是急得连连摇手,眼见着就快要哭了。 吕洞宾起身,双手撑在彭侯肩膀上,语重心长道:“我开始不让他们随便抓你,是因为我要帮你把话说清楚,我现在让他们带你走,是因为只有他们才能更好的保护你。” 彭侯不断摇头,表示不愿意跟御城守走。 吕洞宾将那枚木刻犬形装饰,重新挂回彭侯腰上,他加重语气道:“你要知道,一旦传出你现世的消息,世人就会疯狂到处寻你,你本就性质纯善,你想象不到人心的黑暗,而你又用自己的血救了人,若是谭木匠日后说出去,他并不清楚你是谁,到时只会人人都以为妖的血能够治病救命,人人都去捕杀妖,到那时,人与妖之间就不能再如现在这般和谐相处共居,好不容易维持到现在的局面就会被打破。” “你说的对。”张果道,“人妖终究殊途,虽然今日有幸见识了你的风采,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 吕洞宾抬手示意:“请讲。” 张果严肃地道:“请你最好以后不要再插手御城守的事情,不要再插手妖的事情。” 吕洞宾挑眉而笑:“为何?” 张果道:“我知道这个世间,并不是只有你清楚人与妖的事情,还有许多与你类似的普通人,知道人类世界中有妖族存在的消息,也有许多普通人身边的朋友就是妖。但人就是人,人所拥有的东西,妖没有,而妖所拥有的,人也没有,你跨过人妖的界限,迟早会惹祸上身。” 吕洞宾笑道:“要是我不听呢?” 张果面无表情,忽然问他:“你叫什么?” 吕洞宾没有立刻回答,他盯着张果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内心的想法,但张果的那双眼,黑沉沉地,像两口缺乏生气的古井,什么都看不到。 公西子横眉冷对,“你叫什么?” 吕洞宾盯着张果道:“我叫——吕洞宾。” 张果点了一下头。“我记住你了。” 第一话 飞鱼九鼎 第6章 张果、公西子带着不情不愿的彭侯离开了吕洞宾的小院,这时夜已经黑透,繁华熙攘的西市也人迹冷清,只有零星几个晚归的小贩,还有做宵夜生意的摊子。 “老蔫、我们真应该将那个异闻社的小子一起带走。”公西子边走边道,语气里甚为不满,“此人巧舌如簧,极不老实,留下他恐怕是个祸患。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果缓缓垂下眼皮,道:“他只是一介凡夫。” 公西子指着彭侯,“一介凡夫会认识他吗?” 张果停下来,正视搭档,“你很介意异闻社?” 公西子奇道:“老蔫、你怎么了?你平时最是讲规矩的,绝对不会纵容人或者妖越界,怎么今天被那小子一顿忽悠,你不会是对他另眼相看了吧?” 张果平静地道:“如果被我抓到他越界,我一定按规矩,绝不会对他留情面。” “他还没有越界么?他都插手我们的事了,还专接与妖有关的案子,他到底什么居心?” “他插手了妖的事情,但是却没有违反我们的规定。” “我们御城守管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插手!”公西子就是气不过。 张果老实道:“我们没有抓人的权限,除非他犯了事,我们可以让长安官衙抓他。” 公西子气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死脑筋,这么久了,难道都不知道凡事都是可以变通的吗?” 张果固执地道:“规矩定出来,就是让人遵守的。” “你……”公西子愤怒了,“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你的脑袋又不是木头做的,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一只浑身泛着晶莹光感,几近透明的飞鸟从夜空中飞来,落在张果肩上,化作一蓬晶屑,自行在他耳中变成一段话。 这是御城守成员之间的传音秘术。 张果认真听完,对公西子道:“羽溪传来消息,谭木匠没死。” 彭侯闻言,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他确实是吞了砒霜要自尽。”张果望着彭侯,“谭木匠为什么要自尽?” 彭侯的眼神黯淡下去,摇头。 公西子不屑道:“算那异闻社小子蒙对了。” 张果道:“其实、我在到那里之前就发现了。” 公西子诧异的看着张果,“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发现的?” “在钟鼓楼上。” 在钟鼓楼的飞檐上,彭侯滴落了一滴血,张果在那滴血上嗅到了砒霜的味道,还有不属于任何一种血液的至纯至精的元灵气味。 木精是山川灵木的元灵所凝结,他的一点点精华,都足以改变一个人的身体和生命。正如吕洞宾所言,一旦木精现世的消息流传出去,世人就会为之疯狂,届时将会有无数的术士、赏金猎妖师出动,人妖两界的秩序就会大乱。 而这时的小院里,之前躲的严实的燊哥,正围着吕洞宾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情绪。 “好你个吕洞宾啊,你身边有那么大一个大宝贝,你竟然都瞒着我,枉我对你这么好!”燊哥痛心疾首至极,“木精啊,三千岁起的千载木木精啊,随便一滴精华要是搁在我的琥珀光里,那我就发大财了,你欠我那点钱,根本就不在话下……” 燊哥又蹦又叫,吕洞宾只当自己是个聋子,歪在锦垫上,倒上一盏酒,细细的品尝。 一个把砒霜毫不在意放进嘴里的怪人,一个完全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的怪人,一个吃了砒霜也没有任何反应的怪人—— 似乎有点意思。 吕洞宾笑看着满地打滚,戏精上身的燊哥,自言自语着:“怪人才好玩。” 第一话 飞鱼九鼎 第7章 燊哥在吕洞宾的小院里闹腾了一夜,什么好都没落到,还白搭了一坛子琥珀光,心疼的无心睡眠,直到天光大亮,实在撑不住了,才回自己房里倒下。 还没等吕洞宾给燊哥寻回丢失的珠宝黄金,晌午刚过,整个西市经过一阵繁忙,众人都在这八月的天气里歇晌,邸店中却迎来一组不速之客。 这组人马有男有女,穿着打扮各异,一进店门,迎客的伙计还没待开口,就被其中一个虎背蜂腰的男子按在柜台上,那人朝其他几人使了个眼色,下令关上店门。几个人话不多,动作敏捷,快手快脚的下了门板,其余的分两队,一队迅速控制住堆栈里的所有人,一队封锁后面的客舍。 “把这家邸店里的所有人都带到堆栈集合。”虎背蜂腰的男子道。 于是,堆栈用来堆货的场地里,陆续有人被押过来,从前面柜台的,到后厨的伙夫,挤挤挨挨站在一起,放眼望去,这邸店里的所有人,模样长得都有些相似,无论高矮胖瘦如何,一律的尖鼻子翘胡子,须发微微的红色。 燊哥一家老小也都被请了过来,他气得胡子更翘了,跳起来大骂:“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打劫么!知不知道爷爷是谁!” 公西子闻言而笑,朝柱子后面站着的张果道:“老蔫、这厮居然不认得咱们,还说什么这邸店老板手眼通天,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是长安最有名的百事通,看来坊间传言不实。” 张果走出来,冲大家点点头,一组人马齐刷刷脱掉外面的衣衫,露出里面统一的青翳色制服。燊哥等人一眼瞧见那一身身衣裳,顿时一哆嗦,感觉浑身的毛都痛。昨天夜里刚躲过这些瘟神,没想到才隔了这么一会,就又撞上。 燊哥怯生生上前问:“请问诸位阁下,这是什么情况?” “御城守、查牌。” 厚沉沉地无字牌亮出来,天光下乌黑中透着一层暗金色,像最上等的墨汁里融了金箔,这墨与金,还都是活的,在方寸的牌子上缓缓流动,宇宙星云般深邃神秘。 燊哥这才注意到张果。这人好像一大早就来了,他从吕洞宾处回来的时候,就跟张果打了个照面。张果今日没穿御城守那身特殊的制服,而是穿了一身粗布衣裳,看上去像个挑夫,毫不起眼。以燊哥那双阅人无数的眼,都看走了,以为他就是邸店里临时请来帮忙干活的劳力,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昨天在吕洞宾的小院,他根本就没有看到张果和公西子的正脸。 御城守——千万年前三界大乱,姜子牙所建立的特殊机构,专门维护人妖两界的和平共处。无论人世间沧海桑田、王朝更迭,这一神秘机构都屹立不倒。他们平时难寻踪迹,却又无处不在。 “原来是传说中的您们。”燊哥满脸堆笑,“我们家族一向恪守本分,既不违法乱纪,也没作奸犯科,向来是遵守人妖两界律法规章的楷模,不知今日您们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公西子掸着青翳色制服上并不存在的浮尘,张果从随身的革囊里抽出一根细长的毛发。 这毛发在光照下微微发红,毛长接近一米,公西子从张果手里接过来,用两只手扯着,对在场所有邸店成员来回亮了亮。“这是谁的毛?” 燊哥气笑了:“您说这是谁的毛?您拿着这根毛就封了我的店,是不是应该先给出一个理由?” “这是什么,相信在场诸位都心知肚明。”公西子不理他,朝身边同伴招招手,那人掏出火折子将那根近米长的毛发点燃,瞬间一条纤细的火线,原本红色的毛发在火焰熄灭后,没有烧成灰烬,反而变成熠熠生辉的青色。“这是在大明宫内院的地下金库里捡到的,我们想知道,前日半夜,你们中的哪一位,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进入了皇城内库。” 一群尖鼻子翘胡子来回互看,大家表示都未曾进入过皇家大内的金库,也压根不知道金库的门朝哪开。 张果不说话,不表态,一双眼在人群中逡巡,每一个人脸上最细微的表情,肌肉的抖动都逃不过他的注目,然后、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吕洞宾,就像在一片灌木中看到一株梧桐,一群草鱼里看到一只锦鲤。无端的就是感觉,这个看似散漫,对什么都不经心的年轻人,有一种别样的意思。 就像昨天在他的小院。而他的小院,也就与这邸店隔着一道窄窄地过巷。 吕洞宾从头到尾都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本来好端端在小院花树下小憩,忽然被一群不速之客就强行带了出来,铜锤那个不靠谱的家伙,竟然没有阻拦,也没有给他发出任何预警,真是越来越大不如前,成了个只知道睡觉的吃货。反正闲着也是无聊,就跟着一起看看热闹。 公西子所拿的那根毛发,自然不是普通毛发,而是火光兽所特有的毛发,著名的火浣布就是由这种兽的兽毛所制,可遇火不焚,并且还有一大奇效,就是有一定的防御功能,是御城守每一位成员的制服材料。但这火光兽可不是满大街乱跑的猫猫狗狗,它们是远比如今的人更早存在于世间的古老神秘物种,世间流传中,火光兽曾经所居住的地方,每到夜里都如同天空出现火烧云一般的耀眼,宝光冲天,乃是此兽光照。但传说毕竟是传说,都有失真的地方,也有很多不被人知的地方。 燊哥道:“你们是怀疑,皇家金库被盗案,跟我们有关,就因为你们在金库里捡到了这样一根毛。” 公西子直言不讳道:“对。” “就因为怀疑,所以你们御城守就这样蛮横的,一言不发的封了我的店,惊扰我的家人,是这样吗?” 公西子的脸色微变,燊哥那两眼活水般的瞳子,像是起了旋涡,暗含着怒意。火光兽这种物种,除了特别的财迷,迷恋一切的财富、金银珠宝外,还有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家族意识特别强烈,特别的抱团,在意家人。如果有人动了它们的财物,它们会锲而不舍的直到把财物弄回来,但要是有人动了它们的家人,它们一定什么都不会顾忌。 “按照御城守当年与白泽所签订的条约规定,你与你的家人应当积极配合我们的调查,这是你们的义务,我们这么做,一来防止消息外泄,对真正的案犯打草惊蛇,二来也是为了不惊扰到这里大量聚居的百姓。”张果平静的开口,缓声说道。他的声音就跟他的脸一样,永远都是平的,没有什么波动。 燊哥的胡子抖了抖,“因为你们捡到了一根毛,就怀疑是我们偷盗了皇家金库,那我家近来也总丢财物,我找谁说理去?这事是归长安府衙门管,还是归你们御城守管?我找谁去?” 张果耷拉着眼皮,平声道:“若你所说属实,我们御城守有责任帮你寻回失物,抓捕案犯。不过现在,你们必须配合我们。” 公西子扬手:“全都带走。” 燊哥大叫:“吕洞宾、你还插着手看热闹,你个没良心的,吃我的住我的,我有事你不能袖手旁观啊!你知道我这店停业一天,要损失多少钱么!” 所有人都看向吕洞宾,张果依然半耷拉着眼皮,公西子的目光里有诧异,有审视,充满了防备。吕洞宾原本抄着手,扮演一个围观群众,被燊哥这么一嚷,显然已经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他抽出手,抓了抓头,想了一想后,朝燊哥伸出三根手指。 “哦、老天爷,你这是变本加厉的敲诈!”燊哥抱住脑袋叫。 吕洞宾悠闲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吃个牢饭而已,说不定还能在里头认几个表亲。” 燊哥咬牙:“好,我答应你,但只能一次。” 吕洞宾立刻一拍掌,“成交。” “这么痛快?”燊哥傻眼,“我是不是又被你绕了?” 吕洞宾开怀大笑:“我早说过,有一天你会求着我的。” “怎么又有你?你们认识?”公西子锁眉。 吕洞宾看都不看公西子,笑道:“我们认不认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皇城大内金库被盗一案,绝对与它们无关。” 不待公西子开口,张果先道:“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吕洞宾指着那根火光兽的长毛,道:“就凭它。” “愿闻其详。”张果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总是耷拉着,显得无精打采的眼皮却抬了起来。 吕洞宾移动手指,指着燊哥漫不经心道:“很简单,它们这种家伙,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它们爱财如命,即吝啬又抠门,就算是它们一夜之间搬空了整个金库,也绝对舍不得还把毛落在那里。” “对对对,他说的对。”燊哥立即附和,被人这么明着损,反倒开心的紧。“咱们的毛,贵着呢!” 吕洞宾接着道:“何况它们以精明著称于世,夜盗皇家金库,还偏偏不小心留下最重要的证物,证明是它们干的,这可不是一般的蠢啊。” “没错没错,他说的一点没错!”燊哥已经拍着巴掌笑了。 御城守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是负责侦破案件的捕快,御城守的职责是维护人妖两界的和睦相处,金库被盗一案,明显不是人为,且案发现场只有半块带着牙印的金砖和这根毛发,他们接收到移交而来的案子,只能依照证物查实,层层推进。 公西子一只手抚着自己的小灵兽,他跟吕洞宾站在一起,俩人个头差不多高,这青年身上没有半点侵略气息,可依然令人能够嗅到一丝丝的危险,或许是因为公西子看不透他。明明不是妖,却与妖混居于一处,看样子共处的还挺融洽,连跟以刁钻排外著称的火光兽相处都能占上风,这又怎么可能是个一介凡夫呢。 “你、到底是什么人?”公西子围着吕洞宾转了一圈,仔细打量。 吕洞宾坦坦荡荡由着他看。“这个问题,我记得昨天好像已经回答过。” 两人都是一副天生的好腰杆,一个显得玉树临风,一个刚劲有力。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吕洞宾笑起来:“别这么看着我,容易动心。” 公西子冷哼,看向张果,“老蔫、这一次我可不会再听他怎么说了。”说罢,朝众御城守成员道:“全部带走!”  张果没有说话,这时、御城守一众人等护臂上的灵兽式神忽然集体开始示警,一个个躁动的在主人胳膊上乱窜,发出吱吱呜呜地叫声。 张果面色沉肃,公西子等人已经做出戒备姿态,四处逡巡,就在这时,吕洞宾抄着双手朝天上看了过去,神色忽然大变,一改先前的散漫不羁。他抽了一口气,被张果捕捉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浓云密布,那两团厚重的云从不远处飘过来,所到之处下起一颗颗硕大的雨。 第一话 飞鱼九鼎 第8章 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古怪的雨,其他的地方还都是烈日当空,唯独那团云所过之处在落雨。雨滴是一颗一颗的,像断线的珠子。 这绝不是正常的雨云,云的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发出一阵阵宛若婴孩哭泣的声音,而落下的雨滴就像泪。 云团移动而来的时候,风大的惊人,令人睁不开眼,似乎要把下面的世界都给颠覆,刮得人须发袍裳烈烈飞扬。 “我的老天爷、那是什么?”燊哥捂着自己心爱的胡子和帽子,大风中努力睁着眼睛看。 两大团浓云的间隙中,偶尔惊电般露出一抹银色,反着光,从头顶掠过时,隐约能够望见一层层排列的鳞片。 有巨大的,布满鳞片的身躯,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 “龙!是龙吗?”有人惊叫出声。 “为什么会有龙出现,在这个时候!” 张果凝目片刻,镇定道:“那不是龙。” 公西子问:“老蔫、你看的出那是什么吗?” 张果摇头,但不管是什么,他们都必须立刻行动,透过邸店的围墙与大门,可以听到街面上人群躁动,青天白日下,妖怪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显露原形,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中,对于御城守而言,这是一件不容忽视的大事。 吕洞宾看着头顶移动而过的浓云,浓云下面时隐时现的银色鳞片,强自按捺住几欲冲破胸腔的心脏,不禁喃喃出声:“她回来了、她回来了、是她回来了——” 燊哥从未见过这样的吕洞宾,总是漫不经心的清淡声音,此刻颤抖的厉害,狂喜、悲伤、各种情愫混杂在一起,那双总是微微眯起的眼里,竟有三分的泪意。 接着、他纵身一跃,竟是追着头顶上的两团云而去。 张果无神的双眼,此刻亮的惊人,像封存的利剑出鞘。他快速沉声道:“御城守【柒】字部——” 御城守众人同声:“柒字部在!” “全体出动!”张果沉着冷定,思路清晰,率领着一众人等一边跃墙过房,一边快速下令。“羽溪、你传音联系总部,汇报这边的突发情况;千禾、放你的灵兽追踪吕洞宾;公西子、你随我一起,用式神控制上面的妖物,防止它袭击人;其余人等沿路布魂香,消除这里人群的记忆!” “诺!” 一众人行动迅捷,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千禾的小灵兽从主人的护臂上一跃而起,小小的一只,看上去像一只狸,奔突中身形快速变大,变成一只猎犬般大小,白色的尾巴,脖子上却有类似马鬃的鬃毛。公西子放出自己的式神,嗷呜一声虎啸,一只斑斓巨虎就从他护臂中跃出,老虎光泽的皮毛下,有力的背脊旁,逐渐生长出一双丰满羽翼,那双翅膀张开,扇动间气流涌起。公西子招呼了张果一声,两人先后跃到老虎背上,长着翅膀的老虎负着二人腾空而起。 燊哥扶着脑袋上的帽子,看得目瞪口呆。数千年来,御城守在人世间维护两界的秩序,这应该还是头一回以这样的形式,大白天的出现在世人眼中。 飞虎穿过雨云,云团背后的庞然大物一览无余。 公西子和张果看到那大物,简直太出乎意料了——竟然是两只大鱼在天上飞! ***********                      ***********                    **********         两条吞舟之鱼,在半空中交错遨游,并不时发出类似婴孩哭泣般的声音。 八月的长安,天高云淡,烈日当空,那两条鱼就像置身在大海之中一般,在天空上游来游去,通身的鳞片,犹如披了一身银色铠甲,呈映阳光,亮的刺目。大鱼有两只犹如翅膀的宽大鱼鳍,半透明的,像蝴蝶的翅膀,带着细鳞,斑斓绚丽,挥舞间如鸟一样。 但这两条大鱼似乎在发怒,翅膀般的鱼鳍每一下扇动,身下的雨云就浓郁几分,雨滴落的又大又急,呼啦啦地砸向地面。 公西子惊了。“老蔫、这两只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鱼?” 纺锤形的巨大身形,脊背却显得略宽阔,色彩厚重,鳞片有金属光泽,看着便觉贵气逼人。它们体格健美,姿态雄然,看上去应该是一雄一雌,雄鱼的身形比雌鱼更大一些,头部也显得宽更大,鱼鳞的金属质感更重,眼睛的颜色也十分特别,一层层的金色,层次感鲜明,像落满金色松针的秋日山林。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它们应该是传说里的蠃鱼。”张果静定道,“这种鱼虽然在《山海经》里有所记载,但讹传的部分比较大,它们不属于这个世间。” “难怪连我都没有见过。”公西子感兴趣道:“它们既不来自不周山,也不属于这个世间,它们来自何处?” 张果默了一默,道:“苍灵之墟。” 公西子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不可能!” 张果没有解释,更不愿多言,一向抿的很紧的嘴唇,此刻抿的更紧。他负手站在老虎背上,眼神忧郁。 飞虎紧紧跟随在大鱼身后,显得格外渺小。这两只大鱼看似移动的速度不快,但其实它们每扇动一下翅膀,就会移动数里,公西子的式神早已发挥到了全速,也只能勉强不被甩掉,还要小心平衡强风带来的威胁。只有张果清楚,蠃鱼并没有拿出自己真实的水平,若是它们使出全力,整座长安城顷刻之间就能变成一片废墟。 人力在它们面前,微弱的不值一提。 蠃鱼平时并没有攻击性,它们性子温和,可以说是大型灵兽,并且极端认主,重情义。 认主!它们的主人! 张果四顾,蠃鱼不是野生,它们有自己的主人,并且对待主人极其的衷心,同样、它们不会轻易的认主,只要是认了,一生一世,性命相随。而此刻,它们的主人在哪里?为何这两只鱼会发怒? 蠃鱼忽然停了下来,在天空盘旋。下面是京兆尹公衙,衙门大开,高挑的旗杆上,竖着一面朝廷的大旗,两只硕大的鱼,就在旗杆顶上盘旋不定,巨大身形投下的影子,将偌大的官衙都压在下面,旗杆上的大旗,被劲风刮得凌乱,哗啦啦作响。原本但凡官衙,军营牙门皆有威猛的狴犴镇守,维护公堂的肃穆正气,可这两只吞舟大鱼一来,狴犴就成了猫咪,缩在人所看不到的地方,竖着背上的毛,对天上的大鱼发出呜呜的喉音。 今日京兆尹衙门正在公开审案,聚集着长寿坊一带的老街坊们。卖了一辈子蒸糕,老实本分的冯翁头老两口,一大早被衙门的官差带走了,说是家中窝藏了来历不明的重宝,是贼赃;又说这老两口是深藏不露的巨盗,隐居陋巷,被邻居无意间发现端倪给举报了。众说纷纭里,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奔走相告,都来看热闹,百姓一多,京兆尹自然更要拿出为官的样子来,嫌疑人押上堂,一番喝问全无结果,冯翁头老两口说不出自家水缸里为何会有那么多的金银珠宝,也不承认自己是巨盗,于是便被官家打了板子。 第一话 飞鱼九鼎 第9章 先是三等笞刑,用竹板子抽打了三十下,冯翁老两口只一味的喊冤。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年轻力壮的衙役抽打,很快薄衫就透了红,围观的老街坊们议论纷纷,有些看不下去。京兆尹满心焦烦,前日皇宫大内金库一事,朝廷里头这几天都是阴云密布,圣上连日心情欠佳,满朝缄默,个个头顶上罩几层乌云,连累的他也被上头下了严令,近日内但凡发现盗窃与贼人,一律严查严办,否则便要办他个玩忽职守。蒸糕冯家之事实在诡异,一大水缸的金银财物,里面不乏贵重的珠宝,那是他几辈子也没见过的财富,如此来路不明的巨额财富,不是这老两口一句不知道就能过关的。 竹板子抽完,两位老人已是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瘫在地上,枯枝般的手,颤抖的厉害。京兆尹将问题再问一遍,得到的回答还是一样,顿时就怒了,犹豫了一刻后,惊堂木一拍,由笞刑转杖刑。围观百姓嗡地一下炸开了锅,老两口已经年近古稀,哪里经受得了? 就在这个时候,半空中狂风大作,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大风掀了京兆尹衙门的房顶,大堂里东倒西歪,连牌匾都被刮下来,险些砸了京兆尹的脑袋。大雨霹雳啪嗒的打下来,头顶上方才还火伞高张,下一刻就浓云蔽日,云层围绕着官衙正中的旗杆流动,像风暴的中心,罅隙处偶然透出些许银色的鳞甲。 “那是——龙!” “龙来啦——” 府衙的人和围观的百姓乱成一团,有人瘫软晕厥,有人不停磕头,更多的人在大喊大叫。就在这时,一阵暗金色的光,像大海的波涛层层漫过混乱的京兆尹衙门,混乱的人群突然都定住,安安静静。衙门口,斑斓的大虎收起翅膀,张果和公西子快步而入,府衙的大门在他们身后闭合。 御城守柒字部与其他几部的人员,快速从四面八方涌来。 张果手里的无字黑牌,牌面上星云流转,那一层层金光便是从牌子里发散出去的。 整个官衙都成了静止的,除了正上方那两只不断盘旋遨游的大鱼。看来,它们是冲着这里而来。 张果穿过静止不动的人群,来到血迹斑斑的老两口身旁,乌沉沉地牌子在两人身上照了照。 公西子问:“怎样?” 无字牌毫无反应,张果摇头:“他们只是普通人。” 公西子抬头看鱼,“这可就怪了。来自苍灵之墟的蠃鱼,竟是为两个普通人而大动干戈?” 鱼的翅膀搅起气流,附近的树木,枝叶哗啦啦地,发出海浪般的声音,雨滴打在地面上,很快汇聚成浅浅的一层,水流沿着官衙修建的下水道而走。张果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了一声:“我知道了。” 俩人搭档多年,早已默契十足,公西子反应超快,道:“你是说,蒸糕冯家的金银财物是这两只鱼偷的?” 蠃鱼在天空上一边盘旋一边叫,张果点头道:“只是还不清楚它们这么做的原因。蠃鱼的习性一向是深居简出,而且它们的体型过于庞大,在这个世间很少能够有藏身的地方,这两位老人,一定不会是它们的主人。” 公西子望着鱼道:“如果蒸糕冯家的财物是蠃鱼所偷,那么皇家大内的金库呢?能够在一夜之间搬空整座金库,寻常的妖物也难以办到,可假如是它们的话……” “如果是它们,确实可以轻松的一下就带走所有库藏黄金,但它们为何要盗窃皇室金库?蠃鱼要黄金又有何用?”张果思忖道。 “关于这件事情的答案,就要等我们抓住它们的主人了。”公西子伸展了一下长腰,摸了摸自己式神,“老蔫、干活了,兄弟们都快到了,今天可有的忙。”他瞅一眼满院子各种姿势被静止的百姓,哀叹一声。 张果点点头道:“不管怎样,先把鱼抓回去再说。” 公西子正要动手,京兆尹府衙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大力的推开,发出“砰咚”地一声巨响。雨幕下,浑身湿透的吕洞宾,剧烈的喘息着。而被分派跟着他的千禾与千禾的灵兽却不见踪影。 长翅膀的老虎,跟主人心意相通,立刻掉头冲吕洞宾发出吼声。 吕洞宾面不改色,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 公西子戒备道:“你……” 府衙的大门方才已被术法封死,可吕洞宾竟能突破。 “你到底是什么人?”公西子又问了一遍。 “异闻社吕洞宾。” 吕洞宾无视的走到两个老人身边,轻轻将人抱起,陆续抱到房檐下,让他们靠着墙壁,不再被雨水淋。他做完这些,站在廊前,看着天空上的大鱼道:“它们来自苍灵之墟,不属于你们所辖的范畴,你们御城守要抓它们回去,这未免也管的太宽了一些吧?” 张果与公西子快速对视了一眼,面前这个瘦高的青年,一开口就令人震撼。他混迹于火光兽这样的妖怪之中,听说过他们御城守或许没有什么稀奇,可是,他竟然还知道蠃鱼,知道它们来自何处。 苍灵之墟、这不属于凡尘的所在,隐藏于三千世界之外。 “管的宽不宽,又与你何干?”公西子双手平张,正打算取出自己的武器,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他。 张果拦着公西子,对吕洞宾道:“你所言不虚,苍灵之墟并不在我们御城守的管辖范围之内,但它们现在是在长安。只要是在这里,不管来自何处,就都是我们职责。” 公西子愠怒道:“我们做事,何时需要跟外人解释?老蔫、你放手!” 张果平静地摇摇头,这青年说的不错,蠃鱼不同于当年失去家园,只能与人类世界共居的不周山妖族,御城守确实没有那个资格。况且它们体积太过于庞大,即便是整个御城守全部出动,想要抓走,也绝非易事,若处理不当,激发蠃鱼,后果不堪设想。 公西子却不管那么多,不顾搭档的阻止,双手凌空而张,双掌之间忽然光芒大盛。 张果暗自心惊:“公西子!他只是区区一介凡夫!” “只是区区一介凡夫?”公西子一声冷笑,掌间光芒凝固,一杆长柄黄金之钺赫然出现在他手中。“我可不会这么认为,我也不信,你真就这么认为。” 那是一柄奇特的长钺,整体金黄,顶部一圈黄金翅膀环绕,不是寻常武器,更像代表威仪的权杖,但又与权杖不同,另外的一端是一把尖利的四棱刺,每一棱面皆排列着一串倒刺。杖头黄金翅膀中间,有一只紧闭的巨目。 公西子持钺朝天一刺,一束强光冲天而起,他的黄金之钺顶端,黄金翅膀展翼,那只巨瞳陡然张开,强光便是从那张开的巨瞳中射出的。漫天被蠃鱼搅起的浓郁雨云,在那道强光下,豁然破散。 “就让我们来看看,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介凡夫吧——” 黄金之钺上的黄金眼,夹带着激射的气流,以奔马之势朝着吕洞宾而去。 吕洞宾背对着公西子,黑发狂乱,他淡定的转身,一动不动。 公西子的这把武器,名为开明钺,当年就算是在不周山,也可以称得上是件神器了。它的奇特之处,在于钺顶的巨目,能够直透对方内心最深之处,侵入对手内心最脆弱和最黑暗的地方。 人可以伪装,能够撒谎,但是心不能。 开明钺上的巨目名为开明目,能够洞察一切,发现对手的弱点,专门攻击弱点,足以令对手不战自败。 开明目释出一道电光,直透吕洞宾,张果阻止不及,只见那道电光,就像一个火种,瞬间点燃了一整片光海,耀眼的近乎令人失明。 夺目的光明似乎要将世间一切都吞噬,这赫赫之光,一下子将公西子击的倒飞出去。 “怎么可能……”公西子重重倒地,开明钺也哐当一下掉在地上。 光团里包裹着一个修长的人影,所有的光,都像是从那个人身上发出来的一样。明明就只是区区一介凡夫,却让公西子仰倒在地,只能仰望。 “皇家金库失窃一案,与火光兽无关,更与蠃鱼无关,这件事,我异闻社接了。” 第一话 飞鱼九鼎 第10章 长寿坊,冯家蒸糕铺子,五十年来就是一个简易搭起的棚子。每日寅时,二马冯翁老两口就会起来忙碌。打水,生火,把糯米、芸豆和红枣洗净蒸熟,在木屉里铺一层糯米,铺一层红枣,再铺一层糯米,铺一层芸豆。这种糕在长安的街头很是寻常,莹白的糯米里夹着暗红色的枣泥,枣香浓郁,软糯黏甜。老冯头卖了一辈子蒸糕,在长寿坊一带卖出了名头,生意比别家好的多。 用老冯头的话说,他这一辈子平安喜乐,十分知足,可是老两口五十几年就是没能有个一儿半女,如今上了岁数,床头边上少个能够端茶奉水的小辈伺候,人生多少还是有些缺憾,所以老两口平时对坊间的邻居,还有小猫小狗都格外的亲和,街坊们也处处关照他们。 他们的家很简朴,卖蒸糕的棚在大门口,进到院子里,只有一间屋,进门就是火灶,连着里屋的土炕。灶台旁边靠墙就是那口坐地大缸。 水缸很深,老两口的一应用水都靠这口缸,通常一缸水足够两位老人用上好几天,但如此一来,缸里的水就放成了死水,所以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深夜,长安暴雨倾盆,冯翁老两口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雨,翌日起床一看,院子里都积了水,里面还有两只小鱼在蹦跶。 那两条鱼身上都带伤,像是被猫的利爪挠过,皮开肉绽,有些地方连鱼鳞都没了,伤的很重。冯翁老两口心生怜悯,捧起鱼就放进了水缸。这一放,就是十几年,水缸成了鱼缸,里面还专门为鱼布置了鹅卵石,放了鱼草。而老两口还依然继续吃水缸里的水,因为在乡下很多地方,老一辈人都是这样在吃水的缸里养鱼,第一是为了安全,不管缸里的鱼因为什么死了,这缸水肯定不能再吃,养鱼就起到了检测的作用;第二,水缸里养鱼会吃掉水里小虫子的幼虫或菌类,因为到了夏天,水里就会滋生大量的虫子和菌类,大多是人的肉眼难以看得到的,如此一来,就起到了净化水的作用;第三,他们吃的都是长安地下井里的井水,井水总是会被地面渗透下去的污水污染,缸里放两条鱼,就会保证水质更加纯净。 十几年过去了,水缸里的两条鱼就成了这个家的成员一样,老两口会经常跟它们说话,还会拿自己做的蒸糕喂它们。两条鱼特别喜欢吃蒸糕,都说养鱼不能多喂,否则容易撑死,可这两条鱼特别的能吃,一次就能吃掉一整块的蒸糕,不给吃了,还会从缸里跃起来抢食。老两口溺爱两条鱼,即便喂的多,也没见鱼撑死,索性就放开了给它们吃,只是奇怪这么吃,两条鱼也没有长大的痕迹。 至于家中的水缸里,怎么就突然出现那么多金银财宝,两位老人实在说不清。 “两只小鱼?”张果不敢置信的扒着水缸来回看。这水缸虽然足有半人高,可怎么看也容纳不了蠃鱼那种庞大的身躯,还是两只。 吕洞宾懒散的靠在通往里屋的门框上,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半干,手里拎着一盏白铜酒壶,不时喝上一口。 张果看完缸就看他:“现在都按你说的,人、帮你弄回来了,那两条鱼也放走了,记得你答应的事情。” 在京兆尹官衙的时候,公西子开明钺的一击,反而让吕洞宾占了优势,他什么都没有做,却让陆续赶来的御城守们不敢轻举妄动。那汹涌的强光,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光芒消散后,一直在半空盘旋不定的蠃鱼也消失了。 公西子素来脾气不好,捡起开明钺就要再战,被张果拼命拦住。吕洞宾答应张果,先带老人回家,搞清楚他们跟那两条鱼的事,然后,他会让蠃鱼乖乖投案自首。 里屋的炕上,蒸糕冯老两口睡的昏沉。炕桌上,一支塔形香静静燃烧着,袅袅香烟升腾,环绕着炕上睡熟的两位老人。他们身上都换了干衣,竹板子抽打的伤口也擦过了药。 吕洞宾仰头喝一口酒,酒壶里空了,他晃一下酒壶,朝张果道:“再多加一个条件。” 张果平声道:“你是异闻社社长,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是诚信。” 吕洞宾没正经道:“无奸不商无奸不商。” 张果默了一默:“你又要加什么条件?” 吕洞宾晃晃空荡荡地酒壶。 张果耷拉着眼皮,“我们御城守办案从来不包食宿。” 吕洞宾故作诧异道:“为什么?你们不算公职人员吗?” 张果道:“看怎么算。” 吕洞宾吧嗒吧嗒嘴,还是把酒壶丢到张果怀里。“再加一个,就这一个。” “这次说定了?” “定了。你说的对,生意人最重要还是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