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可知枯雪寒衣走,曾是人间第一流」 序 That's the most beautiful thing...  ...you could have ever given me. ——《V FOR VENDETTA》 - 天际(SKYRIM I:WORLD WIELDER) 序章 - 天际192年,冬。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即使如他一般的存在,也会在大雪中疾行时有种冰冷彻骨的刺痛感。 不过更多的,是冷到痛的……寂寞吧。 ——越曾繁华越寂寞。 他时常听到南波万深情款款地对着空气说这句话,他原本不以为意,直到雨见杀死姜小红的那一刻,他才目睹雨见眼底比十万里风雨还要落寞的神情。 他停步在深冬黄昏的风雨城城门口,一场雨,又一场雪,仍掩不住至少还需一百年才能抚平的战争疮痍,城外聚满了千千万万的流民,在大声地抗议新政府的决策,无数的人在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撕扯城门,但不见新政府有任何回应——他看到她跌跌撞撞的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小小的身影被大风雪吹的踉跄,没几步就摔在地上,两个地瓜从她手中滚了出去,那小身板挣扎几下爬不起来,开始一抽一抽地哭了,低低的呜咽声顺着风雪飘进他的耳中。 他上前将她拎起来,攥入手中的是一片薄薄的布料,那小小的身子更是轻的没有分量。 但凡天际省最贫寒的流民,政府也会提供冬夏两套衣服供以生存,她的——冬衣呢? 他脱下斗篷给她裹上,又替她捡回两个地瓜,她摇摇晃晃挨在他怀里,仰目是一张泪眼通红的冻僵小脸。 “叔叔你是法师吗?”她怯生生地望着他一身装束,也不管带着一张面具的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近乎央求着说:“叔叔能不能教我生火的法术?我……我想烤熟我的地瓜……” 风雪中他依然清楚听见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叫着,生火是最最基础的生存法术,她——不会。 瀚海十二夜的领主,天际史上最伟大的法师,他,在这一个傍晚,竟然有耐心去当一个启蒙老师。 地瓜已经在无数次示范中烧成焦炭,眼看着天色将黑,她依然没有学会,小丫头急哭了,小脸吓的红了又白,仿佛他一生气就会烧了整座风雨城来教她如何生火。 他没见过世上竟有笨成这样的人,他也确实不在乎烧的是一个地瓜还是一座城,可他终究对一个眼泪鼻涕稀里哗啦的小丫头束手无策,最后只能拎着她进城找饭店,去填饱她凄惨作响的肚子。 一桌饭菜,一扫而空,小丫头说她叫陈小兔,已经饿了五天,即使明知这种时候出城很危险,她仍是不得不出去找吃的,那两个地瓜,就是好心的流民给她的。 “你的冬衣呢?”他问。 小兔刚吃饱,一听他问,眼泪又掉下来:“被我爸爸卖掉了。” “你爸爸呢?” “他不要我。” 他有些诧异,沉默许久,才问:“你……知道这是哪里么?” 她懦懦地说:“我生病了,爸爸让我吃药,乖乖睡觉,我醒来就在这里,他们说我回不去了……叔叔,我真的回不去了吗?” 他面具后的脸她看不清神色,只听他说:“也许总有一天可以。” “不,我不要回去。”陈小兔可怜巴巴地抓着他的袖子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这里不用打吊针也不用吃药,比医院好多了,只是我……我好笨,什么都学不会,爸爸也不要我,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叔叔,你能教教我么?” “……可以。” 十二夜海水喧嚣缠绵,海上列车呼啸交替,盛夏风光犹在斑驳,仅仅准备了几个高阶法术的时间,窗外大雪又已落得纷纷扬扬,天际省的岁月不动声色的流逝,转眼过去一百二十二年。 一百二十二年后的他,站在齐膝深的雪中,风雨城古老恢弘的太阳门下,当年雨见杀死姜小红、他捡走陈小兔的地方,他看到同样一个小小的身影。 后来他常常想,如果当时他带走她,就像他带走小兔,带走许许多多无家可归的流民那样…… 会不会,就不必牵扯一个纪元的因果与爱恨? 会不会,就不用赔了自己的一生? 第一卷「可知枯雪寒衣走,曾是人间第一流」 第一章 被拐卖的少女 花音收到麻省理工数学系的录取通知的时候,她爸正在客厅砸东西发脾气,她弟正在隔壁捶屏幕骂祖宗,一个无非是去赌博又欠钱了,一个也不外乎打游戏又输掉了。 父亲破产、母亲改嫁之后,这个家庭就一直维持着这样一种状态,花音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打工,墙上冰冷的电子钟显示着公历:2038年12月12日,晚8点。 花音在闹市区的一家全息歌舞厅打工,白天上课,晚上赚钱,即使全息歌舞厅是一个聚满三教九流的地方,她为了赚钱多,也没有别的选择——就像她的弟弟出生之后,在这个家里,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一样。 花音出门的时候被她爸拦住了,浓烈的酒气从这个双眼浑浊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花音并不敢离他太近,对她来说,这个所谓的父亲和一个强盗没有区别。 她爸伸出一只手,意思是要钱,女儿可以不要,赌博不能不玩。 花音乖乖的把上个月的打工收入转账给了这个名叫父亲的男人。 他爸却依旧挡在门口,伸出另一只手,还要钱。 “不够吗?”花音颤声问,一年前她爸输钱喝醉后也是这样问她要钱,她倔强不给,然后就被他泄愤之下疯狂殴打,直到打断她的肋骨住了三个月的院,对此她至今心有余悸——也因此,她错过了去年的国际数学联赛。 参赛晚了一年,所幸结果也如她所愿,也很感谢她爸,没把她打成智障。 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的骨头依旧隐隐作痛,她准备出国读书的事情她爸应该不知道啊,也不会想到她早就暗中攒了一笔钱当路费的……花音心里忐忑着,就听她爸开口说道:“你弟的电脑坏了,要买个新的 。” 怎么坏的?刚刚输游戏砸坏的呗,花音心里把这对禽兽父子骂了一万遍,但不得不老老实实把钱奉上:“就这些了,联赛的奖金,学校刚发的。” “国际金奖的奖金就这点?”她爸狐疑地把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从头到脚审视一番,仿佛要从她身上剥削出更多的东西。 花音小声说:“扣掉了我欠的学费,就这点了,你不信可以去学校对数。” 她爸哼了一声,然后放她出门了。 花音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这样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呀,小姑娘走出电梯,开心得像一只逃出囚笼的鸟,掏出手机再把邮箱里的那封offer看了好几遍,然后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看来今年真的会下雪呢。 花音心中充满了期待,她依然很爱这个世界,糟糕的家庭并不能阻止她对风花雪月四时美景的念想,可全息歌舞厅里的雪都不是真正的雪,她很想看一眼真正的雪是什么模样,随着全球环境的破坏,气候的变暖,这个北方城市,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不再下雪了。 街头小巷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报明日的气象预报,主持人甜美的声音说着:“我市大部分地区将有20年一遇的降雪。” 花音于是驻足观看。 主持人又说:“据气象专家分析,这得益于今年正式启动的天际(SKYRIM)项目,为地球负担的减轻作出了伟大的贡献,随着全世界人口数量的下降,我们的环境和气候都在日益变好。” 花音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个天际项目,甚至当时国际数学联赛奖项公布后,也有联合国特使向花音这样的获奖者递来过橄榄枝,试图邀请他们加入天际志愿者行列。 花音一心想着出国读书,就客客气气拒绝了,事后在网上一查,竟有小道消息说这个天际项目曾被燕归来在全球云安全会议上坚决抵制,不知怎么的,过了三十年竟然卷土重来,还获得了联合国以及无数欧美资本政权的大力支持。 花音对世界政治没什么兴趣,只知道燕归来是赫赫有名的一代传奇黑客,也是祖国的骄傲,是她从小崇拜的偶像——既然燕归来都抵制了,那这个天际项目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花音登上地铁,地铁里寥寥几人,冷清干净,她的祖国并没有依着国际大势随波逐流,身周一切都是原先的模样,花音伸出手去触摸车厢上那些循环了很多年的电子广告,最新口味的方便面、最新型号的小麦手机、最新技术的丰胸整形,最新体感的成人用品……从前觉得它们很吵,现在却觉得它们很好,她心里忽然很庆幸自己生在一个独立强大的祖国,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她的祖国俯首,她在网上见过其他国家的“盛况”,不但地下铁这样的公共交通全部沦陷,连民居住房都里里外外贴满了天际项目的海报和标语,媒体以“人类文明的大势所趋”每日不断对民众洗脑,到处都是雪片般的广告手册,志愿者报名处在街上挤得满满堂堂,比十步一个的垃圾箱都多,电台里每隔几分钟就更新播报又有一位某某著名人物入驻天际——就在一周前,美国自由女神像右手的火炬也被替换成了SKYRIM标识牌,纽约市民还为纪念这个历史性时刻举行了一场狂欢盛典,连白宫领导人都赶来与高举“时代大势”的新版自由女神合影留念。 地铁到站,花音踏入这座北方城市最繁华的夜晚,如织的游人穿梭在灯红酒绿之中,与随处可见的投影播报一起讨论着今夜20年一遇的降雪,花音走进她打工的歌舞厅换上工作服之前,也与游人们一样充满了期待。 刚从更衣室出来,花音就被领班拦住了,领班经理开门见山就说:“6楼VIP室,有贵客专门点名要你。” 花音有些诧异:“我不会唱歌啊。” “你管那么多。”领班不由分说就把花音往电梯里一塞,“好好伺候,少不了你的奖金。” 花音望着电梯里一层层往上爬升的楼层指示器满头雾水,她在这里打工一年多了,主要负责歌舞厅的上百台全息设备的日常维护和故障修理,这东西近几年才引进国内,懂的人并不多,花音也是在课余看了一些国外的研究资料,加上她的数理本身就拔尖,一来二去倒是学了不少硬件知识,于是在这里找到了工作——只是想不通在这美人如云的繁华场里,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搞技术的被点名啊。 花音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在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她差点就想关门回去,可对赚钱的执着和心头的一丝侥幸让她还是走出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敲开了VIP室的大门。 巨大的投影屏上正在播放时下的流行金曲,由全息影像复原构成的日本动作影星韩滟滟正在场中热辣起舞,昏暗的室内,所有灯光都聚焦在这位过世已久的影星身上,凭着现代科技与全息技术的复原,时隔多年她竟然再次打败了活生生的现世明星们,重新成为达官贵客的心头所好。 随着花音进门,歌曲戛然而止,韩滟滟倏然消失,昏暗的室内逐盏亮起灯光,照亮了坐在巨大皇家沙发上的那个男人的笑颜。 这张臭虫般的脸,花音认得他,正是学校最大股东的独生子、这座城市里臭名昭著的纨绔,夏行止。 关于这个夏行止的背景,花音听说过上百个版本,但最终也没一个确定的,她只知道他干过最骇人的事情是开车在校门口撞死了一个据说是情敌的男生,最后却啥事没有,照样每天衣着光鲜,左拥右抱,出入在各种交际场合,寻觅下一个猎艳对象。 花音原本和这个夏行止不会有任何交集,她在公立学校念高中,由于成绩太好,高一时不小心拿了个全国数学联赛一等奖,顿时周边私立高中纷纷递来橄榄枝,以无数优厚条件来亲自登门请她转学,花音并不想转学,但这个家里,是她爸说了算。 她爸收了一大堆红包后,不由分说就把她强行转学去了一所私立高中,于是花音就被这个夏行止看上了,吓得她躲在联赛集训队内躲了一年,好不容易听说这位祖宗出国去了,万万没想到,竟然又在这里遇到他。 花音几乎下意识要转身逃跑,却被他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听说你爸最近手气不好啊?欠钱都欠到我家来了,哎呀。”这个男人用一种恶毒又玩味的语气地向门口的少女说道,“有本事借高利贷,没本事还钱,你爸也真是个垃圾,你说,作为利息我是收他一条腿呢还是一只手呢?” 花音抓着门框,周围温度仿佛降到了冰点以下,劈头盖脸的惊怒和害怕随着夏行止的一席话开始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她瘦瘦小小的身体几乎快要受不住这样的冲击,她这才知道,原来她爸不但赌博输完了家产,还借了一大堆高利贷没还,甚至还借到了夏家的头上。 “他欠了你家多少钱?”花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夏行止只是笑,他生着一双并不常见的吊三角眼,豆大的眼睛里,眼白多到几乎可以把瞳孔忽略,因此他笑起来的样子也让人发毛,那笑容如阴魂不散的梦魇,曾出现在她无数个冷汗浸透的梦境里。 夏行止说:“我们也算校友一场,谈钱多伤感情啊,你过来,有话好好说嘛。” 说着,他屁股一挪,让出半张沙发。 随之而来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刺目的金色光芒让花音不由得眯起眼睛,她看见厅内被照亮的角落里,一左一右坐着两排整整齐齐的外国人,清一色墨镜西服,金发白肤。 花音并不认为夏行止这纨绔来到这种地方还需要带这么多保镖,他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敢欺负他啊,但她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她想拔腿就逃,可面前是地狱,回去又何尝不是地狱? 花音从来不是一个犹豫的人,这大概是她一生中第一次犹豫,没等她想清楚,她已被角落里窜出来的两个身高马大的洋人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提到了夏行止面前,她还来不及挣扎,脖子上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再接着,是液体顺着针管被注入她体内的寒意。 花音抬头就看到了夏行止那张衣冠禽兽般的脸,绚烂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那画面却越来越模糊,她想大喊救命,张嘴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想跑,提不起半点力气,仿佛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和神经都集体罢工,她甚至已经无法思考,不知道身处何地,不知道自己是谁。 意识里最后浮现的,是她小时候爸妈还没离婚、弟弟还没出生的时候,她被父母抱在怀里当成宝贝一样,她爸爸指着雾霭重重的夜空对她说:爸爸小时候啊,抬头都是可以看见星星的,那么亮,那么亮。 她好奇的问:有多亮啊? 爸爸说:就像我们小音的眼睛一样亮。 …… 花音小小的身体终于倒在地上,失去所有知觉,夏行止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欣赏了一会自己脚下的猎物,然后一招手,身旁一个洋人就拿过来一份厚厚的合同,夏行止亲自抓起花音的手,很仔细的在合同上按下她的手印。 “ok?”夏行止问洋人。 洋人满面笑容地竖起了大拇指,一阵叽里呱啦客套后,递上两只沉甸甸的皮箱,打开给夏行止看里面厚厚的美金。 在这个纸币已在淘汰边缘的时代,夏行止很久没见这么多的真钱了,他不由得用力吸吸鼻子,这是让他十分怀念的钱的气味,一年前,天际项目组出台了面向终生签约者的天价补偿政策,这个政策在国内从未被报道,可他手段通天的老爸却从中搞到了门路,从此,他们有了比收高利贷更高效的“赚钱”办法。 拥抱着两箱美金,夏行止坐回了他的皇家沙发上,闭目养神,心满意足。 一切落定,洋人们带着昏迷的女孩悄然离去,歌厅里复又响起缠绵的流行歌曲,韩滟滟的身姿重新被投影构建,歌声和舞姿盖过了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罪恶,而窗外,依然是漠不关心的繁华冬夜场。 黎明之前,这座城市等待了二十年的雪终于悄然落下,曾期盼一见的小姑娘,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第一卷「可知枯雪寒衣走,曾是人间第一流」 第二章 血依旧热啊 天际314年,冬,流民营地。 森林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这片寒冷潮湿的土地,漆黑的夜色里弥漫着腐烂的空气,风和大雪穿梭在街道和房屋残破的间隙,却无法遮掩夜幕深处的罪恶与叹息。 像是旧时代的贫民窟,这个地方甚至找不出一座光鲜体面的建筑,更找不出什么诗情画意赏雪之人——如果仔细寻找,倒是能找到许多衣衫褴褛、无家可回的人,他们缩在避风处,一面瑟瑟发抖,一面紧挨着火堆取暖,还有些一动不动的,怕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妈妈,爸爸是睡着了吗?” 一个冻得满面通红的小男孩使劲摇着他身边的父母,他的父亲对儿子的呼喊毫无反应,只是依旧维持着紧紧抱住他的姿势,他们一家三口躲在一块巨大的废弃广告牌下,广告牌上依稀可见一个喜笑颜开的人影,以及一行斑驳破损的字迹:王老板百年皮革店,新年打折大酬宾。 这地方没有任何取暖之处,广场里唯一的篝火被一群地痞流氓霸占了,男孩父亲紧闭着双眼,脸上是一大片被那群流氓殴打后的伤痕,鲜血和冰雪冻在一起,触目惊心。 男孩母亲只是抱着自己丈夫的脑袋嚎啕大哭,只可惜在流民营地这样的地方,弱肉强食几乎是生存注定的法则,被残酷剥削的弱者遍地都是,无人同情,无人问津。 一盏提灯停在面前。 “你们不回家吗?” 提灯者全身罩在一件破破烂烂的斗篷里,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男孩母亲只听到一个沙哑又冰凉的少女独有的声音隔着风雪从那兜帽下传来。 她闻声又哭得更厉害了,“被污水街的那个王老板强占了。”这个母亲哭诉着说,“他今年生意不好,抢了附近很多房子和田地去换钱,我们都被他拿枪顶着脑袋赶出来,谁也不敢回去……也没有人来管……” 斗篷里伸出一只手,也是戴着破破烂烂的粗布手套,这只手轻轻地替这位伤心的母亲拭去眼泪,然后一把沉甸甸的金币被放在她的怀里。 “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离污水街远一点。” “啊……?” 男孩母亲怅然抬头,提灯的少女却已远去,风和大雪之中,她的足迹一直延往流民营地的西北荒郊,最后在一间低矮的小屋前停步。 仔细的关好门,再用一堵巨大的冰墙挡在门外,脱下斗篷,挂好提灯,在壁炉里生上火,瞬间满堂生辉,火光照亮了少女苍白瘦弱的侧脸,也照亮了四壁墙上写的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示。 这是花音被卖到天际省的第三年。 这也是她在流民营地的最后一夜,天明之后,她就要永远离开这里,离开所有不堪的往昔。 路线早就计划好了,行囊也早就打点好了,虽然她一穷二白并没什么可带的,身上所有的钱也刚刚拿去做好事了,往后一路山高水远,她也不知道要多少费用花销,身无分文上路的她好像真的有点凄凉……花音心里琢磨着逃亡计划,手中拿起一块布,开始把四壁墙上所写的公式草稿一点一点擦除,这是她过去三年里的所有心血,也是她的所有回忆。 花音记得她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在一个巨大的实验舱里,舱外有许多面目模糊的医生和科学家在走来走去,她脸上贴着标签,依旧无法动弹,无法说话,无法抗拒,那些人注射了大量药物在她的身上,她再次昏迷。 花音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她已成了天际省最贫寒,最下贱的,流民,她和别的许多戴着镣铐的囚犯一起被塞在铁皮车里,长长的铁皮车队把他们运到了流民营地,一群自称是政府人口委员会的人带着他们认领了各自的房屋和田地之后就离开了,她也再没见过他们。 花音很快就知道了流民,以及这个流民营地,在天际省是什么概念——许多涉案罪犯,罪名较轻、或造成社会影响较小的,都会被天际省联盟法院剥夺公民权,贬为流民,统一发配到流民营地服役。 流民营地这种地方通常都设立在天际省的未开发地区,各地城市都有自己的流民营地用来消化一部分服役罪犯,流民人口除了罪犯以外,还有一类就是签了天际终生志愿合同、拿了项目组天价“补偿金”的人,也会被发配作流民,成为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力。 花音当然连“补偿金”的半个影儿都没见着,足有长达半年的时间,花音都在试图找出这是地球上的哪个地方,以及她要怎么回去。 可是没人告诉她,麻省理工也没派人来找她。 于是她又开始设想这或许是催眠术,是做梦,是幻觉,是夏行止在搞什么下三滥手段,这个天际省的很多东西,都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可明明手掌心的伤口是痛的,血是热的啊。 她也始终没再见过夏行止,甚至他长啥样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后来,她也放弃思考了,灵魂深处似有一个声音在无时不刻的说服着她,这才是世界原本真实的模样,而她过去十七年的光阴,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梦,短暂到在天际省动辄几千万年的浩瀚岁月面前,自相形惭,不值一提。 天际312年夏,在生存的压力下,花音学会了天际通用语。 天际312年秋,花音家门口的土地颗粒无收,邻居老头儿嘲笑了她一顿之后,把她的土地给尽数抢走了。 “嗨呀,反正你也种不出什么东西来,不如交给我吧,明年地瓜熟了我送你两斤啊。” 老头儿原话是这么说的,说完就指使着一群雇佣工把花音家门口的土地圈到了隔壁的范围里,就这么霸占走了。 有一日,趁老头儿独自在家,花音壮着胆子上门理论,老头儿喝醉了酒,闭口不提抢地一事,花音就骂他老不要脸,他干脆借醉装糊涂,往炕上一睡,也不搭理她。 花音气得把老头儿家里翻箱倒柜搜刮一通,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都是困顿边缘的贫民,谁也不比谁好过。 老头儿最后大概是觉得欺负小姑娘心有愧疚,哆嗦着从床底挖出一本陈年的小册子,扔给花音。 “拿去吧,你赚了。” 他当时这么说。 花音一看,泛黄的封面上用天际通用语写着书名:《生活手册》——天际104年由联盟宣传部出版。 上个世纪的东西。 在过去,这玩意人手一本,也不值钱,老头儿说,如今却是禁书,你有胆子去黑市,是能卖个好价钱的,他自己看不懂,舍不得卖,也不敢卖。 那天,老头儿趁着酒意,给花音说了一段往事。 花音也因此知道了所谓“禁书”的由来。 原来,曾经所有的流民都是过着舒服日子的,虽没有正式公民身份,但一样可以出入各大城市,可以自由贸易,可以报考政府编制,可以参加大型赛事,可以拥有工作,可以享受教育、医疗、免费交通等等各种社会福利,也可以学习任何想学的知识,包括,法术。 那时的流民以志愿者为多,流民的总体数目和城里的正式公民不相上下,流民营地也曾是天际省各地的世外桃源,后来流民和公民的矛盾日益加深,流民抗议阶级歧视,而公民更仇恨这些反客为主的蛀虫,再加上有人煽风点火,所有美好的过往都随着一百二十二年前爆发的战争而毁灭了。 那一年,姜小红率领红漪宫十万流民在风雨城外要和城主雨见决一死战。 如果他们赢了,那么雨见滚蛋,从此流民当主人。 花音的邻居老头儿也参加了那场战争,虽然他只是后勤部队一个烧饭的厨师——老头儿说,他们带着必胜的把握,也确实把风雨城那些正统又骄傲的法师们打的溃不成军,眼看着就能生擒雨见逼他让位,没想到姜小红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天才领袖却被打死了,姜小红一死,余部降的降,逃的逃,战死的战死,曾被姜小红用大时空术建造在背叛悬崖之上的红漪宫也失去法力支撑,一夜沉没。 战争之后,风雨城新政府成立,新政府视流民如大敌,成立第一日雨见就颁布了禁法令和废权令,风雨城地界所有流民,抄家的抄家,灭口的灭口,侥幸能逃的,连夜拖家带口逃往更远的地界寻求庇护,逃不来及的,一辈子就被钉死在这里,流民的家当里,连带着上个世纪的《生活手册》因为记载着最基础的生存法术都无法幸免,城主雨见亲自布施大业障术,一场大火,一切都烧了个干净,那之后风雨城地界所有公民都被禁止教授法术给流民,也禁止和流民通婚,一旦违法,即刻剥夺身份,贬为流民。 老头儿说那一场战争打了七天七夜,血流成河,染红了救赎之门,也染红了鹿歌森林,不过没人理他一个烧饭的,他最后捡回一命,他这本手册埋在地瓜坑里,也躲过一劫,他珍藏了许多年,一直不想忘记当年的亲人。 ——可他如今也只有每次醉酒之后,才能依稀想起他们的面目了。 老头儿说,那么多年,他也该放下了。 花音于是抱着手册回去了,回家一翻,手册由天际通用语编写,开篇就记载了通用语的由来——天际纪元前1000年到纪元前550年这段时间,被称作「乱纪元」,来自世界各地的大批志愿者与绝症患者、死囚一起,被送入天际省,在种族、语言、疆域等矛盾之下,很快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以丰神郡侵略风雨城为导火索,以丰神郡领袖杜弥生战败退位结束,不过虽败犹荣,他创造的通用语作为天际省统一语言被得以承认与广泛推行,自此,亿万里大陆板块,无数人类种族,再无语言矛盾。 接着是生活常识,天际日历,职业索引,城市地理,交通指南,花音随便翻翻,只能看懂大概。 很多东西对她一个社会底层的流民来说,太过遥不可及。 再往后,她翻到了法术篇。 收纳术、沙化术、冰墙术、冰冻术、生火术、风行术、风压术…… 地水火风四系元素,十二个基础生活法术。 过去人人都会的东西,她却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流民营地的人提起过法术两字。 法术。 花音心中似有一点光芒倏然亮起,她赶紧连夜去请教老头儿,老头儿却说法术公式如天书,他哪里看得懂,他和法术没缘分,所以在战争时也只能当个厨师。 那过去呢? 过去?老头苦笑,过去懂法术的人都死了,他的哥哥,弟弟,妻子,儿子…… 天际312年冬,花音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她开始没日没夜地研究手册上的法术公式。 从最基础的元素构成,到应用原理,到公式语法,到参数计算……优雅的天际通用语把一切法术基础都纪录在手册上,只是内容本身没有人教,也没有人可以问,花音的数理基础支撑着她硬着头皮去理解,一个月后,这些天书一样的元素公式终于也被她啃懂——唯独缺了一根法杖。 法杖是人类施展法术的必要媒介,通过各种天然媒介金属来组成特定的媒介公式,然后把公式图案配置在特殊材料制成的法杖上,两者互相作用,就能以指数级放大持有者自身的精神感官立场,从而达到与自然元素沟通的效果,再通过充足的理论知识和合理的元素公式配比,就能对自然界的地水火风等元素达到随心分离、凝聚、配置、操控、更改、融合、施展的程度——这是科学,又和传统的科学不太一样,先驱者们给它起了一个人类梦寐以求的美丽名字:法术。 一根法杖,是接触这一切的前提。 很多年前,法杖是与冬衣夏衣房屋土地一起分发给流民的基础配备,而一百二十二年前的《禁法令》颁布后,流民被禁止使用法术和持有法杖,否则就面临七十年以上的监禁。 花音只在《生活手册》上读到过关于法杖的描述,没有法杖的她,哪怕公式记的再熟,把原理领悟的再透彻,都无事于补,只是普通人一个,在这个残酷的世界,天上掉一根法杖给她这样的好事也不太可能发生。 可这唯一的光芒她一点也不想放弃,花音是那么偏执的一个人,无数次的尝试和实验后,她发现人体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制杖材料——这与早期的先驱者们发现法术的过程不谋而合——而绘制媒介公式专用的金属材料,她试遍了身边能接触到的一切物质,终于有一天,在联盟卫生防疫部的人来清理街上疫病肆虐的尸体的时候,她从尸体上刨走了一袋消毒粉。 这是由一种天际省特产的放射性金属「璃铀」制成的杀毒药粉,灭菌除疫的能力极强,而璃铀本身,就是天然的媒介金属,因其副作用过大,很早就被法师社会淘汰。 花音从消毒粉里成功提取到大量璃铀本质,然后她做了一个她一直想做的实验…… 从那一天起,她以巨大的代价,亲自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天际314年春,花音策划了两次逃亡之旅,都以失败告终,凭《生活手册》上的记载,流民营地到风雨城总计两千公里的路程,即使不睡觉也要走上半个月,一路上穷山恶水,遍地凶兽毒虫,两次逃亡,都是没走多远就差点进了森林里凶兽的肚子,花音回来后清楚认识到,以她目前的力量逃亡等于是送死,即使她已经熟练掌握所有基础生活法术,特别是用来快速赶路的「风行术」,可维持法术需要大量的精神力和体力,她是支撑不住这一路的。 问题还是出在配方上,她必须改进风行术的配方,如果降低了能量的消耗,带足了补给,再挑一个能让风系法术事半功倍的风相日,说不定她就能支持十天半月了。 天际的时间日历,以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以三十天为一月,以七日为一周,都是人类文明长久以来的习惯计数,唯一特别的是,天际省的每一天,都有自己的特征: 地相日、水相日、火相日、风相日、混沌日、冥想日、祝福日。 七日为循环,周而复始。 记载在《生活手册》上的日历常识,花音早就背的滚瓜烂熟,掌握了各种元素基础法术后,她甚至不用去广场看日历,都能凭着对身周元素状态的感知,知道当天是什么日子了。 比如混沌日,她对所有元素的感知都要迟钝一些,比如冥想日,她构筑元素公式就显得省力许多,简单来说,就是不动脑子都不会出错。 而她最喜欢的风相日,是七日循环里,风元素最活跃的日子,她施展风行术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两天后,就是风相日。 花音擦去了墙上最后一行公式。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这一年很快也要过去,没日没夜的研究之下,花音终于大幅改进了风行术的消耗配方,她即将迎来她的第三次逃亡之旅。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她一定可以出去,只要逃出这个鬼地方,外面天大地大,总有她的栖息之所。 不过一想到钱的问题,花音又开始头疼,本来她偷偷出门就是把《生活手册》拿到黑市去卖了,冒着坐牢的风险换了一笔金币回来,结果回家路上做个好事,又全部送出去了,看来以后要给自己留点余地才行,她心里盘算着,这外面冰天雪地的,她就算有一身本事,恐怕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再赚到这样一笔钱了。 更何况她自学成才的“一身本事”,她要是敢在流民营地使用,恐怕还没用出来就被抓去坐牢了。 花音心里琢磨着各种赚钱的路子,冷不防屋外竟然传来隐约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绝不会认为这种天气邻居老头儿还会出门赏雪吟诗。 那说话声音越来越热烈,似乎还伴着一阵讨价还价。 花音屏住呼吸,隔着风声,她听出说话的有两个人,一个圆滑的声音明显是她的邻居老头儿,另一个声音她没听到过,油腻腻的,很是陌生。 那个陌生的声音说:“老东西,你要是敢骗我,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你弄死。” 然后是老头儿赔笑的声音:“我哪敢骗您呢,王老板,我真的凭良心说啊,整个流民营地现在是找不到第二个这么清白干净的小姑娘了。” 陌生的声音哼了一声:“是吗?我怎么没见过?” 老头儿说:“您生意繁忙,没见过也正常,再加上这小姑娘经常十天半月不出门,这地方也偏僻,王老板您就放心吧,这回您一定能满意。” 那位王老板像是思忖了一会,然后说:“那就看在你个老东西特意牵线的份上,二十个金币吧,多了你也别想,而且这房子也得归我,你现在就给我把这该死的冰墙弄开,赶紧的别让她跑了……哎你确定她就在屋里睡觉么?” “确定确定,这种天气人家小姑娘肯定早就睡觉了,嘿嘿,多谢王老板啊,我就提前祝您新婚大吉嘞!”老头儿乐呵呵的声音让花音可以清楚想象到他笑开了花的模样,感情这老头儿是把自己“牵线”给了一个什么王老板做老婆?还亲自上门抓人来了? 在流民营地这种天际省最穷困潦倒也最鱼龙混杂的地区,暴力犯罪和弱肉强食是这里的代名词,每时每刻都有无辜的生命被贩卖、剥夺、残害,要不是花音住的屋子地处偏僻,她又常年关在屋里研究法术公式很少出门,恐怕也早已沦为和那风雪中一家三口一样的下场了。 花音心里很气,她的邻居老头儿看上去也不算太坏,最终却还是把赚钱的主意打到她头上来了,真是个老坏蛋啊,花音当时就想直接跳窗逃走,反正她有风行术,也早就准备要走了,她要走,一般人还真抓不到她,就算开枪也未必能打中她。 不过…… 这王老板出手就是二十个金币,寻常人家种地一年都没这个收入,看来是个有钱的主,她就这样直接逃走,身无分文,好像怪可惜的…… 小姑娘眼珠转转,心里有了主意。 第一卷「可知枯雪寒衣走,曾是人间第一流」 第三章 王尼玛是个老实人 这日是水相日,花音弄出来堵门的冰墙牢固的不可思议。 从她研究法术开始,她就习惯性在睡觉前把屋门堵死,流民营地这种地方强抢民宅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花音不但怕屋子被抢,更怕她写满墙壁的法术公式被人看到——要是被人举报,那就至少是七十年的监禁生涯在迎接她了。 可她要走出流民的命运,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就算是死,她也要走下去。 “还好我出门的时候没被邻居老头看到,回来又把冰墙原封不动的堵好。”花音合衣躺在床上假装睡觉,心里忐忑又期待地想:“这老东西估计以为我在家冬眠三个月了吧……对了,地瓜也要带上。” 花音一骨碌爬起来,把墙角的一袋地瓜——冬天之前,邻居老头儿给她的抢地赔偿,用一个收纳术装好放进口袋,然后在门外冰墙被破坏的声音里,又悄悄溜回床上,装作熟睡。 “哎你们轻点,别把人吵醒了。”门外,老头儿吩咐着他手下几个雇佣流民正在撬动那块比门还高的巨大冰墙,“也不知这小娘们从哪里搞来的,真的是硬。” 而身旁站着的那位王老板,却让他们加快速度把冰墙弄开,大雪天里,他的脑门上竟然流着急切的汗水:“惊动就惊动了,小娘们敢跑?老子枪都带来了,她能跑到哪里去!嘿嘿嘿……没想到我又要娶老婆了!你们速度点!力气都使出来!” 老头儿见状,也赶紧催促。 于是,原本偷偷摸摸的撬门行径,变成了浩浩荡荡的凿冰现场,那位王老板不知从哪里又招呼来一群地痞流氓,每个都毕恭毕敬喊他大哥,也扛着铲子加入了凿冰队伍。 半个小时过去,花音放了一个冬天的冰墙终于被他们凿碎,她清楚听到冰碎的哗啦声,接着就是门锁被撬开的声音,还有许多人在雪地上走路的脚步声——那位王老板已经让手下人把屋子团团围住,连一个窗户都没放过,然后提了捆绳子,他亲自进屋去了。 花音正在思考要不要突然惊醒然后挣扎一下显得真实一点,但她对自己的表演天分并没什么自信,要不干脆假装睡死过去好了,但又怕让人起疑……正想着,她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花音这才想起,自己沉浸在新研究的减耗公式里,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似乎是这个一贫如洗的屋子让这位王老板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真可怜,这都饿的昏过去了。”他感慨着,拿起绳子把床上的小姑娘翻过来绑好,又拍拍她冰凉的小脸,心满意足,“真是个漂亮的小妞啊,嘿嘿嘿,饿昏了也好,省了老子许多麻烦。” 花音于是紧闭双眼,继续装死。 一路颠簸,到了流民营地不知哪条街道,又是一阵敲锣打鼓迎新娘,大风雪中,花音被当成货物一样五花大绑,在一群流氓小弟的道贺声中,她被送入了洞房,还被牢牢绑在一根柱子上,似是要迎合他们大哥的兴致。 逐渐耳边宾客声渐冷,人群散去,花音就听到这个浑身汗臭味的王老板走过来,凑在她身上,就要亲她。 花音睁开眼睛,她看到的,就是满屋通明灯火下,面前这张凶恶又淫荡的脸——正是流民营地出了名的恶霸,污水街皮革铺老板,王尼玛。 三年来,花音很少出门,偶有几次她到这边街区来采购,每次都能听到流民们对于这个王尼玛的咒骂,今天抢了这家的闺女,明天烧了那家的房子,过几天又在酒馆斗殴枪杀了谁的儿子,在这个没有任何治安可言的地方,王尼玛身为地方恶霸,可谓是坏事做尽,逍遥法外——花音想起她今天回家路上遇到的一家三口,说也是被这个王尼玛霸占了房屋,无家可回。 花音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面前这个人,屋外风雪交加,这个王尼玛却是裸|露着上身,油光铮亮的汗水在他的大肚腩上晶莹流淌,他粗狂而油腻的眉眼之间此刻已被情|欲所填满,花音的突然醒来也没有把他吓一跳。 看来确实如传闻所说那样,这个王尼玛称霸一方,是有点本事的,人们说他从前就是混黑道的一个恶霸,人高马大,心狠手辣,还练了一身好体术,又仗着不知在哪里搞来的一杆枪,这些年他在污水街一带到处欺负小姑娘,特别是新鲜的小姑娘,横抢十条街,没人敢反抗他。 王尼玛嘴角流着口水,看到小姑娘醒了,顿时眉开眼笑:“小美人儿,来再睁大眼睛看看,哎哟,你可真好看啊,叔叔这二十个金币不亏,不亏。” 花音眨眨眼睛。 “唉呀,你别害怕,其实呢叔叔是个厚道人,就是光棍太久了,嘿嘿嘿……”大概是面前的猎物太好看,王尼玛竟然很有耐心地哄她,“你乖乖的……嫁给我做老婆好不好啊?” 花音的目光越过他,望见了房间里挂满整整两面墙壁的皮鞭镣铐用刑工具,有些还带着干涸发黑的血渍。 一想到曾有多少无辜的生命在这里被折磨被扼杀,花音就一阵头皮发麻,要是换作以前的自己,被他抓来恐怕也是一样的下场,也多亏她在这三年咬牙和血往肚里吞的日子,给了她冒险入虎穴的勇气。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我的大名,叔叔我啊,在这一带,甚至在整个流民营地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王尼玛为了驯服猎物,还在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跟你说啊,你最好断绝了逃跑的念头,你知道我之前抢来的三十六个老婆都去哪了吗?” ……不用想都知道去哪了,即使每天都有许多人想尽办法逃离这个鬼地方,但谁也没成功过,这片流民营地没有任何通往外界的路,东、南、西三面都是悬崖,北面是纵横千里的原始森林,所有试图穿越森林的流民最后都死在了路上,不是被漫山遍野的凶兽咬死,就是弹尽粮绝补给用尽,最后还是进了凶兽的肚子。 流民营地的小姑娘,逃走也是死,被王尼玛抓走也是死,花音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她每次出门都几乎看不到一个同龄女孩子了。 难怪邻居老头儿要把自己给卖了呢,可真值钱! 小姑娘轻轻一笑:“那我是第三十七个吗?”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笑眼弯弯望着王尼玛,满屋灯光映在她的双瞳里,像是两朵盛开的罂粟,致命又诱人。 王尼玛在流民营地开了一百多年的皮革铺,也当了一百多年的一方恶霸,抢过三十六个老板娘和不知其数的表妹表姐,这是第一次遇到不哭不闹甚至还对他笑的小姑娘,难道……她也喜欢他的?所谓的一见钟情?王尼玛心里有只小鹿开始乱撞。 “叔叔会好好疼你的!” 王尼玛激动地在花音脸上啵了一口,然后怜香惜玉似的把她从柱子上放下来,吭哧吭哧把她扛上了床。 花音的手脚依旧被绳子捆着,半分动弹不得,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密封舱里醒来的情形,也是这副任由宰割的模样,不过这次,她不会再让命运重复了。 王尼玛一放下她,就听到她幽幽的声音传来:“你知道吗,我是被卖到这儿来的。” 王尼玛砸吧着嘴角的口水,“很正常啊,这儿多半人都是被卖来的。”他笑说着,手指勾上她的脸蛋,仿佛勾着一顿馋人的美餐,“很多人被人贩子卖来,自己一分钱都没拿到,还不是一样过日子,我上个老婆就是这样的,她的奶|子可真好吃啊,就是命短了点,啧,你可别那么快就被我弄死了,你一定要乖乖的,叔叔跟你也算是……那词儿怎么说来着,啊对,郎才女貌!” 郎才nmp女貌,花音差点一句话骂出来,她是被卖来的,当货物一样卖来的,几百年如一日的腐烂生活,你们都甘心,她不甘心,你们都不敢逃,她敢。 花音任由这个恶霸玩弄着自己的脸,她躺在他臭烘烘的大床上,只顾仰目打量四周,不得不说这皮革铺一百多年经营下来,钱还是有的,这房子随便一个角的装修费,都胜过她那整座破屋子了,嗯,不知道这恶霸的存款放在哪里,流民营地是没有银行的,流民也不会收纳术,为了防止被抢劫,金币都会放在很隐秘的地方…… 眼看着王尼玛已经开始脱衣服,小姑娘眼睛转了转,悠悠开口说道:“如果我乖乖的呢,有没有嫁妆给我呀?” 王尼玛心情很好,他说:“你乖乖听话,真心爱我,再给我生俩大胖儿子,我的人,我的床,我的铺子,还有我的小金库——”王尼玛自豪地跺了跺脚下那昂贵的乌桦木的地板——“都有你的份儿!” 花音顿时觉得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怕是都要做噩梦梦见王尼玛这句「真心爱我」了…… “我想去风雨城。”她说。 “风雨城?”王尼玛开始脱裤子,“你刚来吗?不知道新政法律?谁度蜜月去那种地方啊,别做梦了我的小宝贝,好好享受我们的新婚之夜吧哈哈哈……” “正愁路费不够。”她说。 亢奋中的王尼玛已经听不清了,他飞快地脱下小内裤——“什么不够啊,有我就够了!” “真想谢谢你。”她说。 光溜溜的王尼玛,忽然就感觉到一阵凉飕飕的风从他身边刮过,本来已经意乱情迷的身体不由地被冻了个哆嗦,转头一看,他原本关的结结实实的窗户竟然敞开着,大风夹着雪沫吹进来——骂了一句见鬼,王尼玛刚想去关窗,可是下一秒,他整个人被风吹倒在地上! 没错!这位雄踞一方的恶霸!整整三百斤的身材!被一阵风吹倒了! 这下他是真的见鬼了。 更让他无法置信的是!床上躺着的小姑娘,此时已活动着手脚站起来了! 原本捆着她手脚的打了无数个死结连头牛都挣不脱的绳子,竟然已经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火苗给烧断了,断处散发出一股焦糊的气味,那气味伴随着满屋子臭烘烘的皮革味道,和涌进来的风一起吹进王尼玛鼻孔中,他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王尼玛甩着一身横肉想从地上挣扎起来,一抬眼就看到小姑娘面无表情站在床前,而她掌心残留闪烁的复杂图案,似是唤醒了他一百多年前的回忆,那场血流成河的战争,那一个个倒在大火中的流民,那一堆堆焦糊横亘的残肢……王尼玛瞪大了眼睛,狠狠揉了揉,再狠狠揉了揉,然后他爆发出尖叫:“你这是法术!我的亲娘啊!!你怎么会使用法术……这里没有人可以使用法术!我要报警!报警!!来人啊!!啊!!!!” 又一阵风把他肉|浪层层的身体掀翻在地上。 “如果报警有用,你的三十六个老婆又去了哪里呢?” 在这个被风雨城政府抛弃了一百多年的地方,报警是最大的笑话,花音拎着那根原本捆她的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风压下的大恶霸捆了个结实,又随手拿了床头的天际日报,报纸头条用醒目的天际通用语大字写着【众望所归,人心所向——风雨城主雨见以满票当选为天际省法师领袖】,花音瞥了一眼,就把印着雨见仙风道骨封面照的报纸搓成一团,塞进了王尼玛大喊大叫的嘴里。 王尼玛瞪着眼,呜呜挣扎,却根本爬不起来,无形的风压笼罩在他身躯之上,他只能凭空乱蹬手脚,像一只被掀翻的王八,在不知情者看来,大概和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无异。 一代恶霸,竟也有此日之辱。 花音踩了踩脚下的乌桦木地板,小金库是么?王尼玛可真是个老实人,她心里感谢着他,手掌又一翻,掌中的复杂图案开始流转凝聚,很快一个成型的沙化术落在地上,那昂贵的花了王尼玛十年收入才装修好的乌桦木地板,就在法术之下变成了一个小沙坑,一阵风,沙坑吹没了,露出里面的熊皮箱子。 在王尼玛的泪水中,花音笑眯眯地把金币捧出来,数了数,一共四百八十七个金币。 巨款啊。 留了七个子儿给王尼玛重建家园,花音把剩下的四百八十金币用收纳术放进口袋。 然后她拍拍屁股,跑了。 才走到皮革铺门口,花音“自学成才”的法术就已失效,王尼玛已经挣断身上的绳子,扯出嘴里的报纸,也不管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更不管外面冰天雪地,他抄起猎枪就拔腿追了出来,一路狂奔一路喊,一路乱射误伤无数围观群众。 “报警啊!老板娘跑了啊——啊啊啊——报警啊——有人用法术啊——抢劫啊——苍天有眼啊——还管不管了啊——” 可是没有人相信凶神恶煞拿着枪的娶过三十六个老婆的王尼玛反而是被抢劫的那一个。 抛下身后杀猪般的嚎叫,花音一个风行术糊在鞋上,溜了个无影无踪。 第一卷「可知枯雪寒衣走,曾是人间第一流」 第四章 黎明之前 废气街,地下酒吧,在毫无旋律和美感的金属乐中,花音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大口喝着水。 几杯水灌下肚,花音依旧无法平复气息,她脸色白的像一张纸,五官因紧绷而扭曲着,手掌心传来的巨大疼痛让她几乎快要拿不住水杯。 当时,她也是年少气盛,在成功提取了大量璃铀本质之后,一咬牙,一横心,干脆把它们刻进了自己的双手掌心,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她把璃铀本质与自身血肉融为一体,实验获得了成功,人体果然是一个天然媒介,所有的图阵元素、公式构造都因此融汇连贯起来,从此,她可以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一根法杖来施展法术,就像千年以前的先驱者们用生命为法术做奠基时的模样。 只是这璃铀本质毒性巨大,对人体的摧残也是显而易见,远古时代法师社会就已将它淘汰,可花音没有办法,这是她目前唯一能获得的媒介金属了,硬着头皮她也要留着它们,即使从那之后,她的双手掌心就一直是中毒溃烂的状态,只能常年靠手套遮挡。 长久以来,她好像也习惯了手掌心的疼痛,而今天去抢劫王尼玛,她是第一次连续使用那么多法术,虽然都是正统法师眼里不值一提的初级法术,她身为一个全凭自学的业余者,仍是两眼发黑,感觉快要死了一样。 好不容易强行打起精神,花音又往暗处缩了缩,尽量让身怀巨款的自己看上去不那么醒目。 即使那些巨款用收纳术装着,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 花音眯了眯眼,她一开始确实没想过,她的第一笔路费竟然是这样来的,现在巨款装在兜里,竟然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天际省的岁月,三年的时光流水一样过去,日升月落,生老病死,这个世界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但又好像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过去的一切才是不真切,父母家人,同学朋友,花音很多次努力地去想他们,可一个个都是面目模糊,恍惚梦幻泡影。 这时几个壮汉拎着酒在花音隔壁桌子坐下,本来昏昏欲睡的她连忙拉了拉斗篷的帽子,警惕地把自己的脸遮得更深些,又把血迹斑斑的双手缩进宽大的袖子里。 一个汉子掸落身上的雪花,一口酒下肚,寒意驱散,大呼过瘾,然后他说:“喂你们听说了吗,污水街的皮革铺被抢劫了!” 另一个汉子把他的酒拿过来,也大口喝尽兴了,才说:“你说的是王尼玛?开玩笑呢,他不去抢劫别人就谢天谢地了,我邻居家的小妹前年被他捆走之后,至今都没见过人。” 又一个说:“这事是真的!听说抢劫的人用了法术,把王尼玛的棺材本都抢光了,王尼玛现在都发疯了,光着屁股满大街跑,见人就咬呢。” 有人急忙说:“更不可能了,一百二十二年前禁法令一出,咱这活着的人哪里还有会法术的?别说法师,连一根法杖都不会见到,雨见的新政府谁敢反抗?姜小红都死了一百二十二年了!” 一个叹道:“哎,反正不管谁的政府,都是这么一辈子了,来,喝酒,喝!” 一个附和说:“起码如今过的也是逍遥日子,总比从前要在牢里蹲四十年要好。” 顿时有人起哄:“嗨你犯的什么事儿啊才蹲四十年?我当年可是要被枪毙的,眼看着行刑日要到了,他们问我愿不愿意来天际省,我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一个哈哈大笑:“瞧你高兴的,你那时候过来还挺受罪的吧,我记得早期必须要做大脑剥离手术,死亡率还挺高,哪像后来那么容易了。” 一个凑过去:“听说后来还出台了什么终身签约协议,又能来天际省,又能拿到补偿金,这好事可惜没让咱们赶上。” 一个哼了一声:“给你再多的钱,能在这里花吗?能活下去就不错了,何况现在就算给我钱我都不愿回去呢,这里多好啊,来来来,干杯干杯,快准备看比赛了。” 提到比赛,顿时有人兴致盎然:“今年风雨学院的队伍质量似乎不行啊,就一个队长风如年比较厉害,剩下的都是弱智,连五大基数都能算错的,呵呵,还没我懂!”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赞同:“看最后一场小组赛生死局了,要是今年出线都出不了,雨见这个法师领袖怕是没脸当哩!还众望所归?众他娘个狗屁……” …… 看来那个风雨城主雨见在流民营地真是遭人恨啊,花音把身上斗篷裹得更紧了些,这角落离壁炉太远,她冻得发抖,来到天际省的三年里,记忆中一直是冬夜般的寒冷和痛苦,那些绝望的,无助的,悲伤的,噩梦夜夜纠缠着她。 所幸她终于是走出来了。 花音又喝了一杯水,接着啃了两个地瓜——流民营地最廉价也最受青睐的粮食,她待体力恢复一些,就依着阴暗的光线,拿衣角的布料沾了剩下的半杯水,低头擦除手掌心里已模糊不堪的血迹,这是作为一个没有法杖的普通人,硬要施展法术所付出的代价。 水碰到伤口格外的疼,花音疼得龇牙咧嘴,却强忍着一声不吭,多少年她都没哭过了,当初她爸把她打进医院的时候她都没有哭,那么多年她都靠自己一个人过来,哭对她而言,是太奢侈的一件事。 清理完双手,花音从口袋里摸出一双破烂兮兮的手套,仔细戴好,然后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冬夜,很快就要过去了。 花音结了账,绕过柜台后,进了一个歪歪扭扭只容一人通过的楼梯,楼梯一路往下,周身的黑暗在她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时褪去,酒吧里的金属乐声也已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菜市场般的嘈杂声,这是流民营地三个地下黑市中最大的一个,大概因为来这儿摆摊的人都是三教九流不好惹的,倒也没出过什么人命,只是陈年而腐朽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十分胸闷。 几个小时前,她才刚刚在这里卖了东西,没想到这么快她又来了。 而且还是身怀巨款来的,这么想着,花音心里有些愉快。 一路走走停停,眼下正是深冬,来扫货过冬的人不少,而且作为黑市,这里出售的几乎全是来历不明的东西,有偷来的,有抢来的,有垃圾堆里扒来的,还有死人身上翻来的,总之销赃的价格十分便宜,花音揣着一兜金币,一路扫荡了足够的补给品,听着周围人们叽里呱啦在议论皮革铺遭劫、王尼玛裸奔的事情,善恶到头终有报,她心里由衷地感激这位老实人。 七拐八弯,花音走到一个转角销赃处,这里号称专门出售流民营地没有的东西,一大块板子直接竖在地上,所售的东西全部明码标价。 来自丰神郡的白银怀表,售价100金币。 来自时空城的充能手枪,售价360金币。 来自灿烂海域的富贵烟,售价200金币。 来自夏因(SHYIN)的绸制礼服,售价88金币。 来自龙宿高地(DRAGONHIBER)的兽欲酒,售价128金币。 …… 来自风雨城的公民身份凭证,售价18000金币(划掉),年末打折价:6999金币。 花音眼前一亮,有了公民身份证,就等于可以立刻摆脱流民的命运,以后整个人生都不一样了,就像战犯被赦免,奴隶变贵族,天际省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在战争之后的新政府政策下,都是只有正式公民才可以接触的,比如,学习法术。 可6999个金币,对她而言是天价一样的数字。 花音想了想,就默默离开了,在这种地方是没有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甚至多问两句就可能招来祸事——这些销赃的东西,无论真假,背后必有十分黑暗的渠道,这不是她一个小姑娘可以面对的,抢劫一个王尼玛已经是她冒过的最大的险了,要是她再招出事来,被人盯上,她不用法术会死,用法术会死的更快。 在流民营地,逍遥法外的恶霸远不止王尼玛一个,连王尼玛都不敢沾染半点法术,而且见到法术竟然惊恐成那样,可想而知雨见的禁法令在这里颁布得是有多么彻底,政府的监察管制又有多么可怕。 花音很清楚自己那些三脚猫法术在禁法令面前是没有半点反抗余地的。 这么一想,她倒是很敬佩一百二十二年前的那位名叫姜小红的造反者,而且还是个女人。 天际省的大陆在新纪元后就再无国家概念,各地城池都独立为政,和一个国家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像风雨城这样的历史名城,又是法术起源地之一,虽然名义上只是一座城市,但无论从规模上还是从政治上来讲,都相当于是一方大国,雨见位居城主,相当于一国之王,他的禁法令,与国法无异,他麾下的军队,便是一国之力,国家机器。 在国家机器面前,姜小红以一介女子之身,能统帅十万流民,一朝奋起反抗,非智勇双全不可为也,历史上也找不出第二个姜小红,只可惜,最后她失败了。 自古成王败寇,失败了,也就没什么好多说的。 只希望将来有机会,能找到当年的战争遗址去瞻仰一下她的风采吧,花音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她在一个书摊前停下脚步,与隔壁干粮铺子的热闹相比,这书摊冷冷清清,看摊的人也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精神粮食作为一种奢侈品,在流民营地并不受欢迎。 但花音知道,这摊主是个识货的,她的《生活手册》,就是被这位摊主高价收了去。 跨过堆成一人多高的报纸和杂志,花音走到迷迷糊糊的摊主面前,“我又来了。”她压低声音说,“有没有上个世纪的东西?” 反正她现在有钱,公民身份证买不起,买本上个世纪的法术册什么的应该没问题。 摊主看着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你指?” 花音把声音压的更低:“禁书。” “没有没有没有。”摊主连连摇头,“你那本生活手册,我收来都跟个烫手山芋似的,真正的法术书早就销毁了,即使我有我也不敢卖啊,这是要丢脑袋的!你这个小姑娘啊,哎真是的,我看你年纪小不懂事,才好心告诉你,你千万别去外头问啊,当心让人抓起来。” 花音心里把新政府和雨见都骂了一遍。 “那您知不知道那边——”她伸手指向先前经过的销赃处,向摊主打听道,“他们卖的那些公民身份证啊什么的,是哪里弄来的?” “喔这个啊,都是送上门来的,见怪不怪了。”摊主说,“自从那个大明星朴梓言拍了个电影叫什么《犯罪天堂》的,每年都有很多不怕死的人想来流民营地看新鲜,有记者来采访的,有旅行社组织什么犯罪天堂一日游的,还有跟你一样天真的小屁孩,瞒着家人偷偷溜出来想寻刺激玩。” “结果呢?” “结果?”摊主摇摇头,“总有那么几只肥羊,全身带的家当,还有身上的器官,喏,都明码标价了。” 花音这才知道那块标价牌的背面,还写了很多人体器官在贩卖,“政府不管吗?”她问。 “死的都是些平民,才懒得管。”摊主说,“真有本事的人,有钱的人,哪里会被几个地痞流民给干掉,要是哪天死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政府就会来管了。” 花音不甘心问:“那你这里……会帮他们卖东西吗?比如,书?” “哎别别别。”摊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别冤枉我,我才不掺和那些事情,我这都是来路正规的书!” 摊主见到小姑娘把不信两个字写的脸上,又说:“禁书没有,不过别的书倒是有些,全是战死者墓地里挖来的,啊……也算来路正规吧,你要不要看看?” 花音点点头:“战死者墓地在哪啊?” 摊主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不肯说。 花音想到自己处境,就也没多问,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她要去的。 摊主搬出一个密封的纸箱子,箱中是一摞陈年泛黄、缺页破页的书册,大部分都发霉了,有的甚至还沾满泥土和血迹,散发着一股恶臭的味道,花音屏住呼吸凑过去看,多是些历史地理类的书,也算有用,挑了一本《天际地理》,一本《奇兽事典》,一本《战争与历史》,一本《药物百科》,一本《通用材料大全》,花音刚要付钱,她又看到箱底压着本封面古色古香的册子,和这些资料书放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花音拿起来,册子封面写着《烟波谱》,落款写着「十四桥」,翻了翻,竟是一本手写的乐谱。 花音从前喜欢器乐,但从未有闲钱去买乐器玩,只能去网络上找视频看,乐谱她看得懂,虽然天际省音乐界、演艺界的明星里都没有叫十四桥的人,但手写的东西总归比印刷品要显得珍贵,花音问价,摊主摆摆手,直接就送她了。 拖着一大包东西,花音离开了黑市。 从她在这里卖书换钱,回家路上做了个好事,再到王尼玛把她绑去做老婆、又被她反坑了一把,成功出逃到现在,大雪已下了一夜。 东方天际有微弱的光芒,代表着黎明即将到来,而屋外的雪夜依旧阴沉,大风和雪劈头盖脸砸在花音的脸上。 她从酒吧出来,赶紧拿出一件新的斗篷穿在身上,斗篷散发着一股腐烂的味道,说是全新二手货,估计也是店家从哪个倒霉尸体身上扒来的,难怪卖的那么便宜……花音对此也见怪不怪了,瘦瘦小小的身影背着一大包东西,深一脚浅一脚走进雪地里,走了几步,眼看周围没人,她赶紧一个收纳术把东西收进兜里,这才浑身轻松,迈开大步往营地北面走去。 天色渐渐发亮,身后的流民营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雪中,大雪下了一夜,又有一些鲜活的生命要死去,然后又有更多鲜活的生命被投放到这片罪恶蔓延的土壤,土壤之上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家园,她对此没有任何留恋。 花音忽然想起当年她准备出国前,一部期待很久的电影《逃出大山的女人》就要上映,还是全息三维版的,她攒了钱,没来得及去看,就被夏行止卖到了这个鬼地方——好像这也是仅剩无几的记忆了。 花音笑了笑,这一刻仿佛自己就把电影给演了。 大风吹着少女的斗篷猎猎作响,小小的身影最终也消失在白茫茫一片原始森林之中。 第一卷「可知枯雪寒衣走,曾是人间第一流」 第五章 你是盛世 大雪覆盖了鹿歌森林,也覆盖了一百多年都难以褪去的战争痕迹。 花音把两个风行术糊在鞋上,一路往北,走的飞快,转眼已经两天过去,她仍在林中穿行,越往深处走,那些原始而荒蛮的树木就越是遮天蔽日,更有些地方,伸手几乎不可见五指,半点风和雪都吹不进来,也分不清白昼和黑夜。 花音手握一卷从黑市买来的脏兮兮的地图册,就着昏暗的光线用力辨认着大致方向,她的预定路线里,只要一路往北就能穿过这片森林,再往北,就是风雨城地界了。 《奇兽事典》上说,这片方圆一千公里的原始森林,因闻雪鹿唱歌而有其名,林中悠然祥和,碧绿参天,俨然一个约炮好场所,每个晴朗的夜晚,都有雪鹿成群结队对月唱歌,歌声空灵如仙乐,但往往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雪鹿作为高贵的通灵生物非常怕人,据说只有心灵纯澈的小孩才让它们愿意主动接近,那时初入爱河的情侣,都以听见雪鹿唱歌为幸福,富豪们也以家中圈养雪鹿为荣,渐渐的盗猎者甚多,雪鹿愈加稀少,政府不得不推行相关保护法律,然而稀有生物依旧在飞速绝种。 从纪元前957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纪元前636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再到后来数不清的内战,以及天际192年姜小红发动的流民之战,无数岁月过去,鹿歌森林徒有其名,如今流民不会法术,森林也再无守林人,漫山遍野的野兽毒虫又重新繁殖起来,简直成了一座死亡森林,这不,花音靠在树下,刚想歇口气,忽然头顶上的树干一阵抖动,抖下来的积雪砸了她满脸,紧接着,一只通体乌黑发亮、足有她两个脑袋那么大的蜘蛛就气势汹汹地从树干上飞下来,直往她脸上扑去。 妈呀! 花音尖叫一声,吓得魂飞魄散,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瞬间炸毛跳起来。 她平生什么都不怕,就怕蜘蛛啊!天知道她有多害怕这种黑乎乎毛茸茸的八脚生物…… 花音一纵身就飞奔而逃,那蜘蛛看上了她,哪里肯放过,硬是挥舞着不知多少条腿,从她身后一路追赶,不依不饶,在森林里赶路,蜘蛛可比她一个人类轻盈多了,没过多久,就只离她不到半步远了。 情急之下,花音一个风压术往后拍去,蜘蛛堪堪被掀翻,她趁机多跑了一段路,谁知那蜘蛛比王尼玛还要厉害,很快就翻过身,又稀里哗啦地追上来。 花音又一个冰墙术拦在身后,以为能把它给挡住,谁料这蜘蛛撞了一头之后,直接八脚并用,一顿操作,往上一蹬一越,就这么翻过了冰墙,又追过来…… 花音顿时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羞辱,又一个冰冻术往后扔去,蜘蛛被冻住了,然后仅仅过了一秒,这在常年严寒环境中长大的家伙又挣碎了冰冻,挥舞着爪子,嗖地蹿上来…… 真尼玛天上掉下来的怪东西啊! 花音欲哭无泪,她拿这个东西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也扔不出更多的法术来了,那天对王尼玛用了几招,她就快要虚脱至死,而现在又要维持风行术飞奔,又要回头对付这个怪东西,简直要了她的老命,她的双手手掌早已在一连串的施法中皮开肉绽,血冻成冰,又融合,同样的过程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新鲜的血液气息吸引着森林深处更多原始的危险和蛰伏的窥探,而掌心那璃铀所制的媒介公式图,散发着闪亮的金属光泽,似乎是在嘲笑一个胆大妄为的流民竟敢违抗注定卑微的命运——活该为此付出的代价。 璃铀,这种早已被淘汰的放射金属,花音承受着巨大的副作用,才得以用一种很蠢的方式来使用法术——对真正的法师来讲,都是低端到可笑的基础生存法术啊。 无人能教,无人可问,花音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克服了诸多困难来改进风行术的配方,让她跑路节省了一些消耗,至于其他的法术,她并没有被允许拥有更多的时间来研究和改良,上天也确实只给了她那么一点点的时间——这些冰系火系法术,随便一个都要费她许多精神力,并且效果极差。 她现在的水准,对比正统的法师,就好像还停留在一个婴儿牙牙学语的地步。 花音无计可施,只能闷头跑路。 早已麻木的痛楚中,小小的身影在树林里没命地跑,她已经记不清时间过了多久,这一路上被她乱闯乱撞惊动的熊啊狼啊豹啊虫啊,不知有几千上万只,她只是为了甩开那蜘蛛,却因法术或是鲜血气息的吸引,惹来更多的怪东西追在她后面,无数饥饿的、贪婪的、暴怒的野兽眼神,在她身后几乎凑成了一个发光车队,也幸好这日是风相日,风系法术施展起来事半功倍,否则大概早就脱力而死了吧,花音心里祈祷着最好能在风相日过去之前跑出森林,虽然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希望,她每跑一阵,就必须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压缩面包扔进嘴里狂磕,也不管能不能顺利消化。 这面包为了方便携带,抽除所有非营养物质后,被压缩成糖丸大小,价格也比普通面包贵了几倍,从前是战争时的军粮,后来提升了外观和口味后作为料理供给外出狩猎的大户,吃两三颗就能抵普通人一天的体力消耗,在黑市的存货也不多,花音用了三十个金币,全部买了过来,现在是一把一把往嘴里送,她根本不敢停下来,她毫不怀疑只要她一放慢脚步就会被身后的兽群撕成碎片。 法师施展法术,需要用精神力来凝聚自然元素、引导施法材料,再通过元素公式转换,最后用体力来把法术施展出来。 面包终归只能补充奔跑消耗的体力,而加速奔跑需要的风行术,主要通过精神力来提供,风相日很快过去,前方依旧是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不知还有多少路。 在风相日时,勉强还能支撑风行术的维持,风相日一过去,花音直接就垮了,巨大消耗的精神力缺口,让她头晕目眩,仿佛一条被烈日暴晒的鱼。 她当初逛遍流民营地整个黑市,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回复精神力的东西,精神力是人类赖以沟通外界的自身感官意志,天际省几十个职业中超过半数职业都要用到精神力,而一些法术起源地更是将精神力冠以「法力」的美称,精神药物作为昂贵的消耗品,流民营地这种一个法师都没有的地方肯定是不会出售的,即使正统法师,买到手一般也舍不得吃,宁愿精打细算用最大的性价比去使用法术,实在不行,还要坐下来慢慢休息回复,通常只有野外紧急战斗的时候才会依靠药物。 不过正统法师都会专注精神力的扩充修炼,花音听酒馆里的人讨论过那些职业比赛,说什么厉害的法师选手都拥有数以万计的精神力去作为感知立场的半径,对敌起来法术大招一个接一个,一场打完中途不带歇息的。 想想别人,再想想自己,花音振作起来,继续往北方跑去。 又跑了不知多久,到了一条结了冰的林中小河前,小小的身体彻底支撑不住了。 她倒下了。 用尽了所有力气和补给,终究还是走投无路,没有希望,也没有余地。 花音算算日子,她走了两天,又拔腿狂奔了两天,对照地图的数据,大概再走一天就能走出去,出了森林,就是救赎之门的地界了,再过救赎之门,就能到达风雨城的南方太阳门了,她日思夜想的梦啊。 不过再是日思夜想,此刻也无用了,小姑娘趴在冰面上,一动也动不了,身体在两天两夜的狂奔中,如散架了又补好,补好了又被拆散的破布娃娃,每一块骨头,每一个毛孔都在疼,更疼的是她的双手,残破的像被人用剪刀恶毒地剪坏,鲜血渗透了她一双手套,在极寒的天气里冻得僵硬,又被新鲜的血融化,模糊,粘合在一起,花音甚至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即使今天是冥想日,不用动脑的好日子,但对于一个快死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看来还是失败了呢,功亏一篑,可怜可惜。 不知道当年那位姜小红兵败身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四周静谧的只剩下雪落的声音,扑簌簌的,花音听得格外清楚,渐渐的,地面开始颤动,那颤动越来越大,她知道,那是不计其数的凶兽在狂奔,它们终于是要追上来了,而她宛如卧轨之人,除了闭上眼睛等死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来到天际省三年里的一幕幕浮现在花音眼前,她曾经很开心的认为,她终于要走出这地狱般的生活了,她以后也要做法师,做很伟大很伟大的那种法师,一边修行,一边游历,遇到坏人就上去打一顿,她一个要打十个王尼玛,打完全程不用休息的那种,她改变不了人心的罪恶,但至少可以让这个世界再变得好一点……花音用尽最后力气挣扎,爬了几步路,指甲在冰面上划出长长的血痕,然后昏了过去。 她失去意识前听到的,似是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空灵飘渺,如隔世之音。 一人一鹿从林中走了出来,鹿,是一头浑身笼罩着雪样光华的白鹿,人,是一个身负长弓箭筒、风衣斗篷作游侠打扮的男人,他戴着一顶宽大的遮檐帽,帽檐下半张面孔都被厚厚的围巾包裹着,看不出他的年龄和容貌,只有露出的一双眼睛乌黑明亮,仿佛瞳孔里有星光流转在亿万年时间长河中,在兽群将临之际,他仍是不问不惊。 这时天地间溅起无数雪沫,伴随着大地的颤动,成千上万只怪东西出现了,它们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的树林中汹涌而出,人类鲜血独有的香甜气息让它们为争先后甚至都要自相残杀起来,一马当先的是一只形如饿狼的凶兽,牙齿已架在了花音的脖子上,也让游侠身后的长弓像是感受到危险般不住地震颤,而他本人只是平静地抬起一只手,他眼中星光微微流转,那是一种慈悲甚至是哀伤的光芒,没有任何兵戈杀伐的气息,也没有一丝惊慌急切的情绪——他抬手间,雪鹿引颈高歌,空灵之声愈发清晰响亮——像是时间定格一样,在这歌声中,无边无际的野兽大队竟是硬生生刹住了步子,那只即将咬掉花音脑袋的饿狼,舌苔上还挂着晶莹口水,却仿佛受到什么无形束缚一般,血盆大口就张在那里停滞了,它不甘心地看了人和鹿一眼,像是忌惮又像是害怕,随后倒退两步,就撒丫子跑进了森林深处,闪电般的速度,简直像是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随着领头的饿狼退去,在场的怪东西呜咽数声,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在交流些什么,最后纷纷夹起尾巴(如果有的话),咽下口水,遁入林中,作鸟兽散。 一阵脚步声骚动后,危险都尽数蛰伏退去,参天茂盛的原始森林中又只剩风和雪落的声音,细细的,几不可闻。 雪鹿走到趴在地上的小姑娘身边,弯下脖子,轻轻舔舐那张布满了乌青和伤痕的脸,一些破皮之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 游侠一直站在后方,不声不语望着林中发生的一切,他的长弓不再颤动了,他把弓从背上摘下来,弓上刻着两个古体字:盛世,他把弓拿在手上端详片刻,微微点头,似是在承认什么,他眼中依旧是温柔又悲悯的光芒,末了,留下雪鹿和地上的小姑娘,他顾自转身离去,很快也消失在森林深处。 第一卷「可知枯雪寒衣走,曾是人间第一流」 第六章 人间 花音醒来的时候,雪鹿在逆风处守着她,半边风雪尽数挡去。 花音不可置信地掐了掐自己,无法相信她竟然还活着的事实——然后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冰雪森林中优雅伫立的身影,那浑身皮毛外笼罩的雪色光华如同世间最神圣的守护。 雪鹿,《天际奇兽事典》里记载的高等通灵生物,天生就拥有无与伦比的治愈能力,在盗猎者的捕杀下,几百年前就已绝种。 花音这是第一次见到活的雪鹿,比书上写的漂亮了无数倍,她满心欢喜地爬起来,抱着雪鹿蹭了又蹭亲了又亲,仿佛散架的身体都变得不那么疼了,书上说雪鹿都怕人,这家伙竟然毫无害怕之意,反而拿一双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眼中满是亲昵。 花音发现自己原本血肉模糊的双手竟然也受到了治疗,被璃铀腐蚀溃烂的地方正在长出新的皮肉,“是你救了我吗?”她问,说的是天际通用语,也不知道这类高等生物能不能听得懂——结果雪鹿好像听懂的样子,一颗热烘烘的脑袋低下来,轻轻拱着小姑娘的侧脸。 “这算是……天无绝我之路?” 花音平静了一下死里逃生后的激动,伸手抚上雪鹿柔软的皮毛,轻声道:“既然你能救我,是不是可以带我出去呢?我以后会回来报答你的。” 雪鹿蹭蹭花音,又往前走了几步,又回来蹭她。 花音大喜,连忙跟了上去,像是怕她体力吃不消,雪鹿走的很慢,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不多时又被新雪覆盖。 一人一鹿走走歇歇,一路往北,竟没有遇上任何危险。 从黄昏到黎明,大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毫无温度的太阳在云层间露出半个,白雪覆盖下的鹿歌森林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鎏金色,如果忘掉在森林深处那无数个生死差错的瞬间,回头望去,整片原始森林竟也是十分漂亮。 这是一个祝福日的黎明。 穿过最后一片矮小的灌木丛,历时五天五夜,花音终于走出了鹿歌森林、得以逃出生天,巨大的喜悦冲散了她一路而来的所有委屈和伤痛,她激动得跪倒在地,颤抖着把脸埋进大捧大捧的积雪里。 荆棘雪地蜿蜒地浮现着她用热血燃烧的足迹,那里烙印着她胸中年少气盛的一腔孤勇所寄。 阔别多年的人间在晨曦光芒里向她张开双臂,那是梦回时她在瀚海青空下踏风起飞的欢喜。 她自由了。 一片豁然开朗的平原村落在花音的视野里徐徐展开如绘卷,金色晨曦下,炊烟袅袅,朝日初升,她被卖到天际省的三年,从未见过这般景致。 这才是人间啊。 雪鹿蹭蹭她,示意她往前走。 花音起身抱它:“你该回去了,森林才是你的家,再往前你就要被人捉走了,你知道你是价值连城的绝种生物吗?我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保护你,等我……等我以后变得强大了,我再来接你好吗?” 雪鹿只是不舍地蹭她,还用温热的舌头舔她,花音也不知一连串话它能不能理解。 “你有名字吗?”花音摸摸它的头,“干脆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嗯,就叫旺财,怎么样?旺财啊,你乖,我们来个约定,等我将来足以能保护你了,我一定来接你好吗?那时候你还认得出我吗?” 雪鹿竟然点头了。 看来它对这个名字很满意!花音开心地拍拍它的屁股:“乖旺财,回去吧,你的救命之恩我一定不忘……” 雪白转身离去,轻盈的身影一会儿就不见了,除了一串梅花蹄印显示出它存在过的痕迹,一切都恍若梦境,梦境中,花音又听到了那阵空灵飘渺的歌声,如她浑浑噩噩昏迷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雪鹿,真的会唱歌呢。 花音脱下身上被灌木刮得稀烂的斗篷,从包袱里取了一件新的换上,又将一头一脸的乱发和污泥仔细打理,一切收拾整齐,她仍然心有担忧,也不知道外面的人都穿什么样的衣服,会不会认出她是流民营地逃出来的人,会不会把她抓走…… 花音一边往前走,一边掏出黑市里买的地图册翻看着,地图册是一百多年前的出版物,图上并没有这个村落的记载,事实也与她想的无二,花音走进村落,找了个早起干活的大婶一打听,得知这座小镇名叫日出小镇,是战争之后才建起来的,周边方圆几百里,还有很多类似的村镇,沿着鹿歌森林而建,住的都是些没有被判刑的战争遗孤,以及因为通婚而自愿沦为流民的人,和他们的后代。 由于邻近风雨城,也算受到风雨城里法师们的庇护,许多年来,森林里那些穷凶极恶的野兽从未袭击过这里,这里的治安环境也都和城里无异,在风雨城的清朗法制下,家家户户自食其力,相安无事,即使禁法令、废权令一样贯彻执行,但这里的人们却已过惯了百年来身为普通人的生活,一片自得其乐,安然祥和。 花音找了家饭店,点了一桌子菜,一边犒劳自己的肚子,一边跟着店里的顾客们一起观看墙上的电视节目——在流民营地的酒吧之类的地方也有电视节目,但常年都被地痞流氓们霸占着收看他们喜欢的赛事,和花音几乎无缘。 这算是她在天际省第一次认真观看的电视吧。 电视里正在实况直播风雨城主雨见以满票当选法师领袖的授位仪式。 在天际省,但凡大大小小的庆典仪式,人们都喜欢安排在祝福日进行,实况直播里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礼堂,礼堂台下聚满了有头有脸的人物,台上被无数的鲜花装饰所衬托,风雨城主雨见,一身白袍,银发及腰,此刻如万众拥戴般站在台上,一本正经地念着天际省法师领袖的即位致词。 演讲内容无非是感谢大家的信任,他将不负人民的期望,继续引领法师风骨,开创新的时代,并促进风雨城和幽暗城、贤者城、婆娑城等法术文化主城地区的永久友好合作关系等等。 花音上一次见到这位城主,是在塞在王尼玛嘴里的报纸上,雨见当选法师领袖……是指全天际省的法师里,最厉害的人吗? 电视里的这个人,隔着电子屏幕粗糙的分辨率,依旧能看出他的脸是那么年轻而沉敛,那么极美又极淡,那张脸上不带一丝一毫的人间烟火气息,也看不出任何关于年龄的痕迹,甚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也没有任何即位的决心与喜悦——那稿子通篇念完,都是官话,一听就是别人帮他写好的,全程照本宣读走形式,花音听得有些想笑。 很快她的注意力被雨见手中握着的东西吸引了,那是一根外形奇特的水晶长杖,花音在周围几桌饭客的议论中得知,原来这根长杖全名叫做「威仪大世界法杖」,在天际省法杖排行中名列前五。 花音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根赫赫有名的法杖,看得直流口水。 又听了一会人群的议论,她听出来这位城主的群众基础十分庞大,从政绩到实力到长相,都是无可否认的超凡卓绝,周围的人说,天际省两大美男子,雨见占了半壁江山,这饭馆里和花音一样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机的饭客不计其数,不过他们看的都是雨见的面孔,一些小姑娘甚至涨红了脸仿佛多看她们的城主一眼都是亵渎。 花音于是把一块蹄髈啃得咯咯响,从她在流民营地的三年遭遇来讲,她是看不起这个冠冕堂皇的城主的,要不是他的禁法令和废权令,流民何至于过得这么惨,她何至于差点就成了王尼玛的第三十七个老婆,她何至于在野兽嘴里命悬一线。即使过去的流民发动了战争,可更多后来的人都是无辜的,何必一棍子打死啊。 想起隆冬深雪中那些横尸街头的妇女老弱,再想到自己强行使用法术所付出的代价,花音在心中已给雨见判了四个字:万恶之源。 心里这么想着,电视里那道风景也变得难看起来,演讲结束后,台下的记者一窝蜂举起麦克风—— “请问这次选举是否有内幕?据我所知瀚海故土和江湖林都没有参与投票!” “是啊,你们联盟看不起初空就算了,那南波万可是联盟常委、江湖林领袖,一战里威震天际的巨头,他没到场投票,你们都能作数的吗?” “作为天际省唯一掌握了大时空术的七阶法师,您能分享一下您对超阶法术的研究心得吗?” “您当选为法师领袖,是否意味着瀚海领主初空败在了您的手下?” “初空早就是民间公认本纪元最伟大的法师了,您真的打败了他吗?” “初空一百五十年前就登上了丰神塔之巅,您却迟迟不肯动身,不走丰神塔的法师领袖是否名不副实?” “听说半年前您的首席弟子李众卿去十二夜海示好,却吃了个闭门羹,请问确有其事吗?” “至今没有人能破解初空的本源力量,那您又是凭什么当选法师领袖呢?” “前日风雨学院以悬殊比分落败于荆棘学院的新人队伍,这一届FTF校园联赛您风雨城的战队竟然在小组赛就出局了,这是联赛举办至今都没出现过的冷门,对此您有什么要说的吗?是否风雨城的正统元素法术文化正在受到历史以来最大的羞辱?法术起源地的冠名是否就要易主?” “哈哈哈史上最差成绩啊,「Meet’U」上都炸翻天了,这奇耻大辱真和两位校长被谋杀有关吗?听说是花辞树越狱回来仇杀了风雨学院的两位校长?城主您不解释一下好像说不过去啊。” …… 无数尖锐犀利的问题围绕着这位刚刚上任的法师领袖,不过那些记者也只敢远远举着麦克风,并无一人敢挑战大世界杖的威仪,而雨见也不回答任何问题,只是从容淡定地站在那里,仿佛台下说些什么与他毫无关系,很快有一人从后台出来,挡在他面前,正是新闻部发言人、雨见的首席弟子李众卿,清了清嗓子,然后拿起话筒,替他老师恭恭敬敬地回答记者问。 这李众卿也是才思敏捷,口才了得,台下无数刻薄的提问竟都被他有条不紊地呛了回去,引起一阵掌声。 这时画面一转,节目不知被谁切成了星象预报,又一转,切成了比赛重播,再一转,切成了综艺节目。 对比在聚光灯下搔首弄姿的白脸小生,据说是现下最受欢迎的明星朴梓言——天际两大美男子的另外半壁江山,花音不得不承认还是雨见长的比较耐看一点。 一顿吃喝,酒足饭饱,花音摸摸小肚皮,开始盘算着今后的日子,饭店的招工告示就贴在她的头顶,厨师的月薪是两个金币,洗碗工的月薪是一个金币,包吃包住还包找对象,不知比流民营地的生活富足了多少倍。 如果不是对法术的向往,不是对命运的不服,花音倒也宁愿在这个日出小镇里安安心心过日子了。 可她终究是不甘心。 在旅馆中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天一夜,天明时分,花音买好补给,离开日出镇,继续一路往北。 大概时常有风雨城的法师路过,在日出镇的药店里,花音生平第一次见到了补充精神力的药物,蓝幽幽的很小一瓶,售价100金币,还写着「联盟食品药物管理局监制:标准小瓶装,可以瞬间回复100点精神力」。 药店老板是个好脾气的人,在花音的疑问下,很耐心的向她解释了精神力的计数概念,以及天际省通用的「杜弥生五大基数」定义,这都是生活手册上没有的东西,当时的花音哪里听得懂,摇摇头,记在心里,道谢离开。 积雪下的平原风光极是瑰丽,花音一路走去,没动用一次风行术,饿了就啃点干粮,困了就倒头睡觉,累了就席地而坐,心情好时还架火来个烧烤,手掌的伤口好了七七八八,雪鹿的治愈能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甚至让她有点受益无穷,她现在用双手施法起来,副作用比以前小了很多,似乎雪鹿的唾液把璃铀的毒性都中和了。 花音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翻看那几本她买来的旧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心里这么想,从今往后一定要好好活着,她这些日子以来从书里了解到的天际省,更是浩瀚壮阔到超出了她的想象,生命可以如此灿烂,她又怎么就甘心一头埋在泥土里呢? 又走了七日,花音到了一处划分地界的关口。 ——救赎之门。 四个大字刻在银色的关口大门顶端,说是银色,细看了那又不是单纯的银色,花音只知道天际省的颜色有千万种称谓,更有普通、高级、稀有、传世之别,眼前这颜色,在银色中又流淌着点点星芒,星芒还与天象对应,竟能自行运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一个方向,仿佛人已站在星河宇宙之间。 书上说这是天河银,非常高贵的一种颜色,通常只有政府级别的建筑才用的起,千百年来天际各地城池政府为了彰显自己的财力,都会在标志建筑上采用天河银来着色,多年来,也就逐渐成为了政府建筑的代表色。 花音边走边翻书看,没走几步,就被两个守卫拦住了去路,她的小心脏顿时咯噔一下。 抢劫、逃跑、对流民使用法术……自己可是犯了好多事儿,不知道王尼玛报警报到哪儿了? 花音只能赌抢了三十六个老婆的王尼玛不敢报警。 装作一个良民的样子,花音照着先前在日出小镇打听来的关口收费,摸出两个金币小心翼翼递过去,多看两眼都不敢。 结果守卫抛还给她一个金币,原因是庆祝城主当选法师领袖,新年期间入城费用减半。 花音这才想起,徒步走了半个月的路,竟已到岁末最后一天。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 过了关口,人烟渐渐多起来,也出现了各色各样的车驾,有一些在地上由奇珍异兽拉着招摇过市,有一些在天空中飞速赶路,还有一些甚至直接使用空间法术来行驶,还有更多的法师装束的人则展开身后的斗篷驾风飞行,怎么潇洒怎么来,真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让花音无限神往——这些法师们的装束,也是各色各异的长袍、斗篷、法冠、装饰,手拿奇形怪状的长杖、短杖、还有五花八门的法器、卷轴,他们身边还带着各类宠物,有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也有蜥蜴、蛇、蝎子等冷血爬行宠物,还有更多花音在书上都没见过的生物……小姑娘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看的那叫一个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而路上走的,是形形色色的人群,他们多是城里居住的普通的公民,或是天际各地的外来职业者,风雨城作为法术文化起源地之一,也是天际省首屈一指的文化交流地,每日往来人口流动以百万计,花音看了半天,发现除了装束特征明显的法师以外,其他几十种外来职业,她几乎一个都认不出来,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如同一只井底青蛙一样。 她只见人群老老小小,成群结伴,有举家出游的,有赶路办事的,有回城过年的,穿的都是上好材质的衣服,用的都是鲜艳亮丽的高级颜色,这一对比,她在流民营地过的简直是乞丐一样的日子——自尊心作祟的小姑娘于是努力地避开人群,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寒酸。 又走了半日,越靠近风雨城,越与书中所画的不一样,战争真的改变了许多东西,花音来到天际省三年,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冒那么大的险,押上了她所有的希望和热血。 半日之后,那座无数历史记载中的巨大古老的城市终于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花音对照着地图,认出那象征着火焰的南方太阳门,正壮丽巍峨地屹立在前方。 按着心头激荡,小姑娘大步向城门走去。 第一卷「可知枯雪寒衣走,曾是人间第一流」 第七章 百年阔别 太阳门下,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纵使大雪纷飞,也抵不住人们迎接新年的喜庆。 花音踩着深深浅浅的雪,慢慢走到城门脚下,找了个避风的位置蹲好,从怀里摸出两个地瓜,这是邻居老头儿种的,算是她在流民营地的最后怀念,现在她决定吃了它们来与过去告别——左右瞧着没人,花音背过风去,偷偷起了个生火的法术,明亮温暖的火苗从她指尖轻盈地迸出,薄薄地包裹在两个地瓜上。 真冷啊…… 花音呵着气,享受着她香喷喷的烤地瓜,一面试图捂热自己被雪水浸透的脚丫子,一面望着城门口警备森严的守卫和进进出出的人群。 作为一个出逃的流民,花音并不敢贸然进城去,她不清楚政府如今对于黑户的态度,如果态度松懈,她倒是可以混进去找个工作,再慢慢想办法变成正式公民、安身立命,毕竟无论时代怎么变化,对劳动力的需求是永恒的。 特别是像她这么聪明的劳动力,嗯……花音仔细地瞧着那些光鲜亮丽的人们,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试图努力找出一些可能的机会。 “阿——阿嚏!我靠!终于到了!” 城门口百米处,一辆以帝王金和冰穹蓝为主色调、造型浮夸、极尽风骚的私家车从空中落下,车子靠边停了下来,车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当先的一个,身材伟岸,气度不凡,一张浓眉大目的脸上,高高隆起的太阳穴彰显着他无比饱满的力量,明明也是一个威风凛凛、英明神武之人,却穿着一件艳粉色毛绒大衣,胸口还绣着一只被烧了一个洞的草莓兔子。 他站在那里擦鼻涕,很快就吸引了一些围观者的指指点点——这好像是缺席了联盟议会的江湖林领袖南波万啊? 这位威名远扬的江湖林老大此刻站在齐膝深的雪中,一边清理着眉毛和胡子上的冰渣,一边咒骂不已:“我看兔崽子说得对,你就是个煞笔,好好的传送门不给我开,偏要我千里迢迢当车夫,当车夫就算了,还为个破火狗不让老子去联盟议会,不但白送个法师领袖给雨见,老子的车窗都被狗爪拍坏了,老子的新车啊!老子的新衣服啊!老子还被人围观了啊!快走快走快走!走走走!” 随后一人,看起来稍微正常点,一身黑曜石颜色的单衣长衫,薄薄地罩在他俊美修长的身形上,也不是传统法师的长袍斗篷,更没拿什么法杖法器,倒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浑身毫无法力波动,那长衫也是最常见的绸布制物,几个金币就能在地摊上买到,只有他脸上带着的一张骨白色微笑面具、以及那仿佛与生俱来的骄傲气质,让围观者不由的多看他两眼,啧啧称赞。 “哇,可惜他不是法师,不然我肯定过去问他要「Meet’U」账号加个好友了!”一个少女捧着脸犯花痴,被她父母赶紧拽走。 “普通人也不错呀,你看他那身材,那黄金比例,那气质,哎呀,简直可以想象他面具后的脸有多帅,哪怕我以后考上四阶法师,做他女朋友也不亏呀……”又一个背着昂贵的名牌包包、穿着一身稀有染料大衣的小女孩满眼发光,如果不是同伴拉着她,怕是早就扑过去搭讪了。 “哼!”她的少年同伴有点生气,他一身风雨学院的标准制服,胸前别着两颗星星徽章,他脸上很是不爽,虎躯一震,浑身散发出强大的法力波动,把身周一米半径内的积雪硬生生融化下去一圈,顿时技惊四座——旁边一个刚好路过、带着儿子回城过年的父亲见状,一巴掌糊在自家儿子脸上:“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看看你,考了十年都过不了分数线!你个废物!” 其实不用少年露这一手,单单一身校服,就足以羡煞旁人了,眼下是冬狩假期,学院无课,学生们外出却依旧坚持穿校服正装,一是风雨学院的彰显,这些学生凭着身份,走到哪里都好办事,很多想拉拢他们的商家都会给予打折优惠,不少需要排队的地方更可以直走vip通道,二是最重要的,显摆。 风雨学院放在天际省东方地界各地城市学府中,入学考试的难度排在第一,当然,毕业生保送率也排在第一,很多法师世家的子女,都要考上四五年,运气好蒙对了题才侥幸通过,一旦成为学院学子,放在古代都是要骑马戴花放炮游街的存在,一身校服在旁人眼中,不知道多少风光。 这少年明显深谙其道,脸上满足,口中却道:“我辈法师,当以风如年学长、李众卿前辈、雨见城主为一生目标,一个普通平民有什么好看的,估计生火术都不会用吧!大冷天还穿成这样,也不怕冻死。” “哈哈哈就是啊。”另一个同样穿着学院校服、胸前两颗星星的少年同伴表示赞同,“这种蝼蚁怎么配得上我们安琪妹妹,琪琪你今年考进风雨学院后啊,就会明白一个男人的帅,是体现在他的财富和力量上的,普通平民对我们法师来说,就是烂泥和宝石的区别,况且,这个烂泥还是个穷比,穿的比我家佣人还差,我说南波万好歹是一方大佬,怎么带这种垃圾佣人出门啊,真不怕丢脸……” 他俩身后的佣人们眉开眼笑,竟然也都是浑身法力澎湃的高手:“安小姐,柯少,穆少,三位老爷还在云白千斋等你们入席呢。” “哎可我还是觉得他好帅啊……”名叫安琪的小女孩还在眼巴巴看着,就被两个少爷拉走了,三人并肩向城里走去,召唤出一团火苗把玩嬉闹,身后跟着一排高手佣人,这排场一看就是大家族出来的人。 那位柯少左手玩着火团,右手忽而变出一面寒冰棱镜,两两相碰,噼啪一声,火烤冰上,发出滋滋白烟,看得小安琪手舞足蹈,瞬间就忘了那个普通人,缠着要学法术,柯少哈哈大笑,眉飞色舞:“这是二年级的知识,琪琪你还是先准备考试吧,有我们两个高材生辅导你,你肯定能考上的,不过考试还有好些天,不着急,这云白千斋新店是一定要去吃的啊,我爹说他定了两千金币的家庭席,专门给琪琪接风洗尘呢,哎,穆新,你说云白千斋的菜,那种穷比怕是连杯白开水都买不起吧。” 穆少闻言,顿时也大笑不已,捶他:“好了你快收起来啦,城里可不能乱用法术,去羽行区走传送阵先到饭店吧,我们穿着校服,直接可以带琪琪去插队的,到了饭店,说不定运气好能遇到云白家的大小姐,听说她今年也要入学考试啊。” 柯少摇摇头:“你想得美,全天际多少官家贵族公子在追求云白雪呢,天际首富的独女,人家哪里会理睬我们,只有到达了李众卿前辈的地位,可能才会获得青睐吧……” 穆少却成竹在胸:“没事,我们还有琪琪呢,琪琪如果运气好,和云白雪分到一个班,交个好朋友的话,我们三个家族都跟着沾光啊哈哈……” 这一切,南波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气的吹胡子瞪眼,却又不好意思去和一帮小孩子计较。 南波万身后那位话题主角却似毫无所觉,一言不发,只是默然站在雪中,远远望着这座阔别多年的城市,以及,一个,人。 这是初空第一次见到花音,厚重而恢宏的太阳门下,当年姜小红兵败身死而他带走陈小兔的地方,如今洗刷了所有血色和历史的新年华彩中,那个一手捧地瓜,一手抠脚,出神凝望的,小姑娘。 百年如一瞬。 只是,这次他并没有停留多久,在南波万催命似的一叠声抱怨中,两人随着人群,大步入了城去。 风雨城中和城外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深冬腊月仍是温暖如春,不知被多少高人施了大法力,鲜花和彩虹在街道两方盛开了一路,云层间的雪花纷纷扬扬飘下来都成了五颜六色的彩纸片儿,落在人肩上,又变成小鸟儿扑啦啦地飞走,城里的楼台高塔、石板街道、绕城流水、花环天桥,都与百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如今连天桥上都挂满了彩旗和灯笼,空中还飘满了无数艳丽发光的法术水泡,来庆贺这个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非常幸福的新年。 南波万对花花绿绿的世界喜欢得紧,他有心流连,却一眨眼同行的初空已然不见,他只得苦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滴溜溜的小瓶子,把几粒形状透明的小丸子倒入手中捏碎,顷刻间一阵芬芳流香在他掌中弥漫开来,南波万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也在流香之中化作了一阵疾风,他竟然无视了一切障碍物,以最短直线距离跟了上去。 正是:风雨城法行禁严,森罗王神通无边! 两人经过贸易街熙熙攘攘的商铺和摊位,经过羽行区高低错落的花桥法阵和排长队的人群,经过风雨文化馆、元素试炼所、英雄纪念堂三座金辉闪耀的尖角拱门建筑,经过一对对狗男女或是狗男男在谈情说爱的回梦长廊,经过正在给小孩子们发放新年福袋的萤火广场,听着远处教堂里唱诗班的颂歌,两人最后来到风雨城东北方向一座七层高的圆顶石砌塔楼前停步,塔楼门口挂着三个字:听雨楼。 彩色玻璃镶砌在古老的白石墙壁中,映着新年灯火如万花走马,透过玻璃,依稀能看到七层楼里人影憧憧,恍若奇境。 以风雨城的地界之大,从城门一路到达城中心,仅凭脚力也要走上两日,而在城中使用法术又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城主雨见以威仪大世界杖亲自坐镇,自古以来没有人胆敢逾规越矩——唯一打破过禁忌的人,大概只有当年的姜小红了。 不过这规定却无法阻止一些特殊来客的特殊赶路手段。 “一百多年没来,想不到这办公楼还扩建了嘛,那小气鬼倒是舍得砸钱,哎哈哈,我就说嘛,带小兔崽子一起来多好,她一定欢喜得不肯回去了,你看啊,人家这门面做的多漂亮,比你那鸟不拉屎的……” 南波万一到听雨楼前,就从一团风变回了人形,而他话才起头,就看见一个身穿薄云色斗篷的年轻法师迎了出来,他于是闭上了嘴。 来人正是雨见的首席弟子、在新闻里舌战群雄的李众卿,时值新年放假,联盟新闻部却被接连发生的大事闹的日夜加班,李众卿身为新闻部发言人,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他年纪轻轻就在这种举足轻重又油水肥美的职位上,也是过的如履薄冰,生怕一个懈怠就遭来非议、立足不稳。 好不容易等到雨师传唤他,他终于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溜出来,本来以为能休息半日,结果刚从传送门出来,一屁股还没坐下,雨师就说来者已到。 李众卿起初还不信有那么快,直到他匆忙下楼看到这两位他半点都不敢得罪的祖宗,才自知惭愧,赶紧用恭恭敬敬的语气迎道:“一别百年,森罗王竟已把乘风诀练到了形神合一的境界,厉害,厉害!我原本以为至少还过一日两位才到呢!” 一战时期,南波万自创「森罗霸王拳」,一拳一个高达,带领麾下武术家军团横扫万里疆域,掠夺无数财富,一时风头无匹,从此就有了「森罗王」的美称。 南波万把这个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的青年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就是最近名声很盛的那个李众卿啊?刚毕业就身居高职,还以一人之力舌战多方媒体,真是风头出尽,呵呵,雨见收徒弟的眼光倒是不错。” 南波万说呵呵两字的时候,是翻着白眼说的。 李众卿心里当然知道南波万对雨见“满票”当选法师领袖是十分不服气的,他作为雨见的得意门生也难免会被嘲讽,李众卿也不气,只是谦虚低头一笑,就当做是受到表扬了。 然后他抬头时,一眼看到了南波万胸口那烧焦的兔子刺绣,他只能假装没看到,把目光从黑乎乎的破洞上移开,却又不敢对另一个带着微笑面具、一副平民打扮的存在多看两眼。 定了定神,李众卿重新展现出他饱含热情的态度,“雨师等候许久了,”他躬身展臂,做足礼数,“两位贵客,请。” 三人进了听雨楼统政部,只见清一色的薄云长袍斗篷打扮的编制人员,或拿长杖,或拎法器,一个个袖袍甩动,来去匆匆,李众卿介绍道:“雨师作为城主,于一百二十二年前创立战后新政府,沿用天际联盟总部的形式,把咱们风雨城原本分散各处的政要机构都搬到这儿来了,虽然咱以法术起源之城著称(南波万:呵呵),但是前人懒散的做派太缺乏竞争力,才导致过去人祸连连,内战不息,您看现在多好,雨师亲自坐镇,集权一统,谁不敢兢兢业业的,咱们政府清明了,世道就安稳了(南波万:呵呵)。” 李众卿根本没想到他刚一走上楼,身后那些原本绷紧了神经的政府人员和编制法师们瞬间放松下来,一个个开始交头接耳—— “听说城主今天有贵客,就是那两位?哎,你知道是谁吗?” “前面那个我见过哦,我还在学院念书的时候,他总是以反面教材出现在课本上的!”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江湖领袖南波万啊……可那件衣服是什么鬼!那颜色好像是「Meet’U」年度评选十大少女系颜色里的恋爱粉啊,他就这么穿……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大概是什么私房情趣?虽然是个女法师都不会嫁给他们江湖林的直男糙汉,不过他们人缘真的好,去哪儿都是贵客级别,有机会我也想去江湖林度个假什么的,喝酒吃肉,岂不快活。” “后面那个黑衣服戴面具的是谁啊,你们有谁见过不?好像是个普通人啊,一点法力波动都没有,但是一介平民怎么可能当我们城主的贵客?难道是南波万的佣人?也不像啊,那好像是瀚海故土的微笑面具哎,我记得那里的本源法师都喜欢戴这种面具,号称什么打破思想的束缚,跟个邪教一样……” “天际省能当上我们城主贵客的人并不多,又是来自瀚海故土,那人难道是……!” “听说联盟票选法师领袖时,他并不在场,这是邪教教主上门踢馆来了?” “嘘——你别乱嚼舌头啊,饭碗不想要了?” “是你先说什么邪教的,哈哈我看你也是找死。” “放屁!哪里是我说的!是我在联盟和平部的大舅说的,和平部正打算从《和平新约》上找个什么名目去制约他们呢!说他们近年来海上发展太过迅速,怕是要拥兵自重起义造反……” “哪来的危言耸听,以初空的实力要造反早就造了,何须拥兵啊?” “哎呀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是葛雷格(Greg)想借个名目搞点经费来花花,这老东西在联盟和平部部长的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贪污来的油水都快堆成金山了吧。” “贪那么多有用?还不是自己儿子被抓走四十年了都救不回来哈哈哈……” …… 听雨楼顶层,李众卿敲开了门,在踏入的瞬间,三人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南波万惊奇地望着这一眼看不到边际的仙境,花开满地,花香扑鼻,风铃鸟衔着橄榄枝从他头顶飞过,远处是似有似无的琴瑟萧鼓声,一路上亭台楼阁,云蒸霞蔚,而天空却是清澈如洗的海面,海面倒映着不知哪儿来的阳光,海上甚至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温柔地落在他的脸上,南波万伸手一摸,湿湿的,竟然他妈的是真的! 脚下是云,头上是海,太神奇了…… 南波万还在感慨这地方比他那江湖大王宫不知好了几千几万倍的时候,远远的天空海面上驶来一叶小舟,小舟驶近了,又化作一道彩虹,刚刚即位法师领袖的风雨城主雨见,一身风玉色的长袍,身形修长,举止优雅,瀑布般的银色长发如绝代绸锦,柔顺而随意地披在身后,一张薄云般素淡而年轻的脸上仍是百年前的从容不迫,岁月,或是战争,似乎从来没有在他眉眼间留下任何痕迹,和电视报纸上的影像比起来,真实的雨见更是多了几分出尘世外的味道,他就那么款款落落地手持威仪大世界法杖从虹光中走出来,作礼道:“两位兄弟一别多年,雨见有失远迎了。” 三人落座,南波万哈哈大笑起来:“雨见兄啊,我说你个骚包窝在这么个小破楼里不出来,原来是别有一番洞天啊!嗨呀,你说你,这看的我个粗人都想学法术了,你们这些法师整天研究什么七阶元素,一堆让人头大的公式,你说是物理吧,又是化学,说是化学吧,又是数学,他妈的真是法师会科学,神也挡不住啊,在别人手里不过是火球电棍扔来扔去,在你手里,却能运用到如此境界,不愧是大时空术的最高造诣,这法师领袖你当得可以啊,呵呵呵。” 南波万这次说呵呵的时候没有翻白眼,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有意。 “过奖了。”雨见声音淡淡,和李众卿一样,不喜也不谦,不卑也不亢,他的目光扫过南波万的衣服,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又扫向另一人,雨见说:“那只是联盟给的虚衔,有初空在,雨见并不敢自称什么法师领袖。” 顿时南波万笑的更猖狂了:“他?他哪里想当什么法师领袖,他只要他家的兔崽子就够了,你知道吗,他为了给兔崽子捉只火狗,千里迢迢跑去日蚀火山底下,还足足守了三天,联盟票选他都没去,结果连累了你,还要被外面议论什么法师领袖名不副实啊,唉,你说有他这么做人的嘛?你看我这新衣服,也都赖他!要不是打不过他,我早赏他一顿霸王拳了!他啊这次又是为了他的兔崽子才来找你的,你看看他,声都不吭,肯定是脸红了,哈哈哈哈……啊——!” 砰!! 南波万才笑到一半,脚下的云层地板上忽然出现一个窟窿,然后他整个人就连带着椅子一起掉下去了,那窟窿又自动合上,恢复如初,过了会,似是从另一个世界远远传来南波万骂娘的声音。 “他需要静静。” ——如果说雨见的声音是天海雨落的出尘,那初空的声音则是瀚海星河的清冷。 仿佛整个世界都随他的意愿安静下来,连天空海都结成了冰面,那些绵绵柔柔的小雨滴再不落下。 雨见眼底的一丝诧异一闪而逝,又恢复淡泊出尘的样子,望着面前埋在微笑面具之后、穿着一身普通平民衣服的故友。 雨见说:“如果你愿意,这法师领袖随时可以给你做,你知道我并不在乎这些。” “你误会了。” 初空微微扬起下巴,过肩黑发从面具旁滑下,面具后的声音并不大,却在一字一句间,仿佛这至高造诣的时空术仙境都要失色,他说:“我是来跟你讨个人情,今年天虹平原那只白角我要了,怕你的人说我不讲道理,就特来知会你一声。” 和雨见的素淡仙雅不同,初空的微笑面具之后是深渊寒潭般的冷漠,与他的浑身法力气息一般,看不见底,也看不见任何客气。 ——连讨人情都讨的非常不客气。 雨见听罢,也不表态,手掌一翻,掌中凭空多了两杯茶,递给初空一杯:“要不要尝尝?云白家昨日送来的,今年最好的雨花茶,全天际省只得两壶。” “不用了。” ——看都不看那价值连城的雨花茶,真的是,非常的,不客气。 雨见终于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纯白独角兽屈指可数,二战后都或隐或匿,或惊鸿一现,没人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天虹平原那只白角是现今唯一一只记录在档的,它原本是为报恩而来,这故事风雨城里家喻户晓,我也下过城主令来保护这只白角,禁止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动它分毫,它每年携带来的绾虹染料原本也只为百姓们过年图个热闹彩头,然而自从那大明星朴梓言带了一波潮流,全世界数量不到百个的绾虹制品就成了天价珍宝,原料更是有价无市,今年白角即将出现,不知多少人会去争抢它的绾虹原料,你出手,自然无人抢得过你,往年你说要也就要了,今年你却是来晚了一步,昨日云白家的父子带着家族企划书亲自来找我,让我务必出手帮他们,虽然我不喜掺和俗事,但云白家族掌控着风雨城一半经济,百年来战后重建也是他们出了大力,天虹平原算是我风雨城的地界,也算是他们的……” “你兜着就是。”初空打断他。 望着那张几百年来都未曾变过的微笑面具,雨见苍劲发白的手指一根一根握紧在大世界杖上,又一根一根松开。 这时南波万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回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在南波万的兴师问罪中,初空又说:“我还有一个建议,你听也好,不听也罢,我就跟你说一遍。” “……你说。” 整个风雨城甚至整个天际省,都没有人敢这么对雨见说话,雨见却在面对这个人时,似乎也毫无办法。 初空说:“战争过去一百二十二年了,你的政令可以改了,我来时在城门口见到一个……一些流民,许多没有经历战争人,他们是无辜的。” “你觉得无辜,你带回去就是,别告诉我你的十二夜海上,一千个风雨城那么大的地盘,还养不下几个流民?也是,人太多也不好,联盟多少人在弹劾你,多少人想把你以邪教定罪,这么多年都是我看在兄弟情面上在为你说好话。”仿佛刺到什么痛处,雨见终于不耐烦起来:“你要定了白角,我也是无话可说,云白家那边我尽可能去劝劝,你们真要起冲突触犯我的城主令,也别怪我不偏袒谁,至于风雨城的政事,我们自有主张,你作为一个外人就不要过问了。眼下学院的老校长和教导主任同时殉职,过了年我还得去兼任代理校长,大堆烂摊子等着处理,哪有空去管流民的死活。” “啥?霸太多和王太少真的嗝屁了?!”南波万捂着屁股跳起来,“那我怎么办啊?他们两个狗男男当年可是答应我,把我编进每个学期的教科书里让所有学生都记住我的光辉形象,以后……” 他话没说完,初空起身就走,一个字都不多说,对于各种流言指控、勾心算计,他好像根本就一点都没在乎过,也不在乎雨见是不是真的为他说过那么多好话,给他过很多情面。 南波万怏怏一望,也只好匆忙起身告辞。 雨见也不送他们,只顾低头喝茶,遥遥对着南波万道:“你放心,风雨城从不失信于人。” 三百年了,风雨城只失信过一个人。 两人走后,雨见收起了所有桌椅茶盏、亭台楼阁、花香云影、天空大海。 听雨楼顶层,原本不到一亩地的地方,用七阶时空术创造出来的万顷人间仙境里,只剩毫无色彩、苍然一片、甚至分不清天和地的初始世界。 雨见依旧坐在那混沌世界里低头喝茶,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通体惊蛰色的琉璃长箫。 他苍劲有力的手指抚摸着长箫,像是要抚平那些漫长岁月里不曾愈合的伤口。 这世界不知何时开始下起磅礴大雨,他放下茶,低低叹了一声—— 小红低唱我吹箫,回首烟波十四桥。 - 注:最后一句诗出自南宋·姜夔《过垂虹》 第一卷「可知枯雪寒衣走,曾是人间第一流」 第八章 风花雪月似少年 李众卿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雨见的声音响起——“进来。” 不知何时雨见已把时空仙境恢复如初,李众卿在门外目睹了所有,他一进来就快步走到先前南波万掉下去的地方,他半跪于地,伸手按在地上,厚厚的云层非常结实,非常牢固,他又拿出自己的法杖,起身甩了几个复杂的法术扔在脚下,地面毫无动静,仿佛刚才的大窟窿是他一时眼花看错了。 李众卿又拿过雨见的大世界杖在地上比划,依旧毫无反应,他英俊的眉毛顿时拧成一团:“雨师,您的时空术向来无人能破,初空他……他怎么能……他今天来,我看他的万华领悟杖也没带,连法袍都没穿,空手就能破您的时空术,我的天啊……” 雨见脸上没有显出任何异样,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样子:“你的六阶考试准备的如何了?” 李众卿低头:“还需一段时间的练习。” “稍加练习即可,莫废太多时间。”雨见说,“明年我做主考。” 放眼整个天际省,七阶法师只有雨见一人,所以这六阶法师的考试,相当于目前最高法师阶等的资格认定,考试难度非比寻常,天际省三百年来强者辈出,考过六阶法师的不到百人,考满分保送进法师协会智者席的更是没有,雨师这是摆明了要帮他作弊啊,李众卿心中大喜,自从师妹死后,雨师就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了他,从机遇到人脉,从功名到权力,但凡他要什么,雨见尽心尽责,掏心掏肺,从未拒绝过他。 李众卿问道:“霸太多和王太少死了,雨师可知原因?坊间都说是花辞树干的,仇杀,新闻部为了澄清谣言这几天连觉都没的睡。” 雨见沉声道:“花辞树确实越狱了,也确实在风雨城地界里,也确实有仇杀的理由,但目前并不能百分百肯定是他杀的人,毕竟两位老校长成为六阶法师已有两百多年,花辞树一对二要取胜并不容易。” “天啊……”李众卿听闻老师亲口证实,却还是不敢置信,“那可是灰烬监狱啊,镇压在毁灭海海底,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的地方,他就算是全盛时候的七阶圣光大主教之躯,也不可能逃出去的吧,何况还被囚禁折磨了这么多年,一身法力早就消耗殆尽了。” 雨见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 李众卿又问:“两位校长是怎么死的?” 这次,雨见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么多年来,霸太多和王太少一直都专注在学术研究上,一旦突破瓶颈成为七阶法师,就可直接坐上联盟决议厅的长老席,他们两人的政治倾向都很重,一个月前,霸太多还跟我提出可以修改七阶公式的运算顺序来绕过最难的元素相克,我当时已经警告他,任何投机取巧都不是法师应该做的事情。” “这么说……”李众卿倒吸一口凉气,雨见这个意思,老校长是死在学术研究上了?但他总觉得事情又不会这么简单,却也不好意思问下去,反正他是雨见的学生,不是校长教出来的,在风雨学院念书毕业仅仅走个过场,顺便给后辈学子立个榜样,那校长死活根本不关他的事,他只要能考上六阶,穿上代表六阶法师的胜利长袍和庄严斗篷他就做梦都能笑醒了。 至于七阶法师,他是从来都不敢想,那么浩瀚的天际历史,也只有他的老师雨见一个人掌握了七阶元素公式的运用,这么想着,雨师在他心中的形象愈发伟大起来。 雨见又问:“学院那边可安排妥当了?” “还在安排。”李众卿呈上一堆厚厚的公文和档案:“这是历年的留级和升级名单,这是毕业服役名单,这是课程和教士表单,这是各地交换生申请,这是冬狩夏狩安排,这是就业统计,这是经费款项,这是今年的赞助商招标,这是学院章程修改,这是……” 最后一张数据奇烂的本届校园联赛成绩单,李众卿不怎么敢提。 雨见倒是照单全收拿过来,一字不漏地审阅,在顶尖的速读术中,风雨学院自建校三百年以来的所有详情资料,在一盏茶的功夫内,都被他看完了。 建校三百年,霸太多和王太少两代家族,凭着德高望重的才能,倒也是把学院办理的井井有条,为风雨城法师协会和天际省联盟政府输送了无数人才,雨见新政府成立后,除了把流民逐出学校,就没再干涉过教育,学院办学也从未出过什么大问题,如果不算花辞树出事那年的话…… 雨见拿着新一届招生名单,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众卿看了一眼,也纳闷了,过去的招生名单都是厚厚一册,可近些年,这名单是越来越薄,三十年前是五页纸,二十年前是三页纸,最近十年,都只有……一页纸。 虽然霸太多和王太少办学办的不错,但现在他俩一死,诸多问题就暴露了出来,比如这新生骤减,李众卿在坊间听了不少传闻,现在在白纸黑字面前,他还是相当震惊。 “据我所知,是《服役令》的关系。”李众卿如实相告,“每届毕业生都要强制服役三年,以警惕战争,不忘历史。这服役不同于冬狩夏狩,老校长认为学生太娇惯了,自作主张把地点迁移去了死亡沙漠(DeathDesert),每年都要死很多人,渐渐的家长们不干了,宁愿把孩子送去读圣光学院和炼金学院,甚至还有去考各地科学院的,反正都不想让孩子在我们风雨学院好不容易毕业了还要去冒生命危险。另外,为了逃服役,许多学生在家长的支持下,宁愿无限留级,也不肯升到毕业班,这导致数量巨大的高年级学生侵占教学资源,新生就只能减招。这次的仇杀传闻也是因此而起,坊间传的沸沸扬扬,说是花辞树的未婚妻当年死在服役令下,现在他越狱回来报仇了,要杀光学院的教士们,还要杀光联盟那些贪官,雨师您看,今年申请辞职的教士名单都有三页纸,不过都在我这压着,还待您审批。” “服役令不可改,否则我们早晚要被各地势力蚕食殆尽,风雨城千年法术传承,竟然宁愿放弃法术去当铁匠,真是笑话。”雨见把手中的名单扔了回去,“霸太多的想法没错,法术永不授好逸恶劳之人。” “但是这招生……我怕是以后再也招不到新生了,还有这些教士,今年恐怕……” “传我城主令,辞职者以谋逆罪论处,全户驱逐出境,留级超两年者开除学籍,毕业服役延长至五年,新生重新扩招,不论身份,一经录取,给予公民权。” “……” 李众卿听罢,半晌不敢吭声。 不看身份,意味着流民也可报名,甚至录取之后就拥有了正式公民的身份,以流民的数量来看,如此大的诱惑面前,自然是解决了招生问题。 李众卿自己对流民倒是没有什么偏见,但是他的老师雨见,曾经对流民的仇恨就是烈火燎原一样啊,所有禁法令,废权令,都由他亲口颁布,没人敢提半个字的意见。 到底是什么让他改变想法了? 还是说……他真的放下师妹了? 无数念头在李众卿心中转过,他面不改色,口中称是,又当即详述了对新生扩招的考试安排,雨见同意,李众卿最后说:“但即使我压着,已经有一些教士销声匿迹了,都是当年与……雨师您知道的,花辞树那件事情,他们都参与了,现在听说花辞树越狱来寻仇,第一时间就装病躲起来了,恐怕您想定罪都找不到他们人,剩下的教士对于原定课程的数量,怎么安排都不够。” 沉思一会,雨见说:“你先下去吧,这事我有主张。” “这些贪生怕死的教士,说着教书育人,拿着高薪俸禄,一出事就躲起来,哼。”李众卿一边告退,一边愤懑,“结果都是我们新闻部在顶锅,薪水还没他们十分之一多,改天跟上头聊聊,请几个慈悲城的大主教亲自给他们治病去,看他们到底有病没病……” 雨见却不理会他那得意门生的小情绪,只拿起威仪大世界法杖,凭空打开一个传送法阵,人在踏入的一瞬间已消失不见,却是直往相隔半个大陆之远的联盟政府总部而去。 - 风雨城外,午后光景,新年的氛围如酒如酿,让人分外沉醉。 花音啃完香喷喷的地瓜,烤干了脚丫子,又眯上眼睛舒服地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个男人,目露精光地打量着她。 看上去不像是个坏人,也不像是个好人——花音心里判断着。 那男人把一张小卡片塞到花音怀里,动作让人没来由的眼熟。 “你是租房中介吗?”花音仰头问他。 男人明显一愣,随后恢复笑容:“时间太久,哪里还记得请,你是附近镇上过来的流民吧?是不是在找工作?我们店里人手紧缺,正在急招美女服务生,啊,你别走啊,只是端茶倒水而已,不是什么色|情行业,我看你长得挺漂亮的,来试试吧,薪水加提成,保你做够三十年就能买到公民身份证。” 花音看了眼小卡片上的介绍:云白千斋。 那人趁热打铁:“你看,我们大老板云白雄是云白财团的创始人,也是天际富豪榜上蝉联多年的第一人,掌控着很多城市的经济命脉,你也是运气好,正好赶上分店开业,你放心,我们这种大企业,衣食住行绝不会亏待你,身份问题也能替你隐瞒,大老板和风雨城主的交情匪浅,来我们这工作的人几百年了没有一个跳槽的,你想想,待遇有多好。” 说着,他手一指,花音望去,一墙之隔,风雨城贸易街上那座用土豪金砌成的云白大厦是最醒目的建筑,大厦顶端刚刚新换上了广告牌——庆贺「云白千斋」第108家连锁分店隆重开业!特惠新年午餐只要88!88个金币!朴梓言与你共度新年! 那红透半个天际省的影视歌三栖明星朴梓言,在广告中用他迷死人的招牌微笑对着全世界女性放电,花音想起连流民营地的老奶奶都抢着买报纸只为了在娱乐版块上看他的新闻,实在是一种宇宙般的魅力——虽然她并不感冒。 “我叫万福,就是云白千斋新店的执事助理,你如果考虑好了,凌晨3点我在城东五公里的望崖水坝等你,我们有专车送你们进城。” “我不能自己进城吗?”花音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 “当然不能。”万福说,“你刚来天际省吧?城主当年亲手施的大守望术,你们流民一进城就会引发警报,没等人来抓你,你就已经像过街老鼠一样被人打死了。不过你放心,我们有我们的方法,绝对保证安全,好了,我今天还有别的任务,我先走了,希望晚上能见到你。” 万福道别了去寻觅下一个目标,花音在城门口一直坐到落日西下,手中已被塞了厚厚一叠小卡片,都是些城里的饭店歌厅洗脚城来招黑户劳动力的,无非是人手紧缺待遇丰厚保证安全的说辞,对比来对比去,还是一开始万福给的待遇最丰厚也最靠谱,首富之家,果然财大气粗啊。 不知那望崖水坝有没有记载在地图上,花音掏出地图,一边看一边走,刚走几步,砰地撞在一个人身上。 天都要黑了,这些出城来替老板招工的人也真是辛苦…… “抱歉啊,撞到你了。” 一阵轻快柔软的少年声音,花音抬头一看,面前的少年与她差不多个头,虽比不得广告牌上星光夺目的朴梓言,仔细看来倒也算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一头亚麻色的细碎短发下,是一双清澈灵动的丹凤眼,一身不知什么动物毛皮做的斗篷也是上好的质地,衣服上更是流转着红酒在杯中荡漾时的质地颜色,会动的颜色。 除去那政府建筑的天河银,这是花音第一次近距离的见识到衣料上的高级颜色,这颜色并没有记载在资料书中的色谱常识里,想必十分贵重,花音生怕惹上什么有钱人,一个夏行止已经把她害成这样了,心里想着,花音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少年尴尬道:“你别怕我啊……我刚刚是不是撞疼你了?对不起啊我赶路心急都没看到你……” 花音连忙摆手:“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是我先撞的你啊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你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哈。” 少年却拉住她:“你不回家过新年吗?”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云白大厦顶上高悬的金色挂钟,“萤火广场的烟花晚会都快开始了。”他说,“今年还有夏因歌剧院的癫狂诗人压轴表演噢,听说还请到一位曼陀罗华级别的花道师来助兴呢,我妹妹一早就去抢前排了,你再不赶去怕是连站票都买不到了。” 少年说话的时候,双眸映着城门上悬挂的彩灯,闪着五彩的光,分外好看——花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到底是少年单纯,不像那些招工的眼光毒辣,花音在他眼中,或许并不是一个流民。 花音正想着该怎么说的时候,少年忽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似的顾自说道:“你也往东去,也是去看撕逼大战的吗?啊……难怪你对烟花晚会没兴趣呢,真是巧,我也要去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啊?我正要早早去找个好位置,今年这只白角简直要变成年度大戏啊,忍了这么多年,云白家的蠢狗终于要和兰奇家的老棺材肛正面了哈哈哈。” 白角?什么东西? 花音正在努力回忆书中的知识,却已被少年拉起手,一阵风也似地拖着她走了。 看着笼罩在全身的不要成本一样的巨大风行术,花音咽下了一肚子的话。 “我叫秋山月。”少年持着一根匕首形状的短杖,轻松愉快地维持着整个风行术,风中传来他暖月温玉一般声音,“你叫什么啊?” “花音。” 千顷平原,万家灯火,雪止晚空,风行如梦。 许多年后的丰神塔顶,花音站在大复仇术的余烬中,塔顶上空是汹涌席卷的鹅毛大雪,而她用力抓住的只有纷纷扬扬的劫灰和雪花,如回忆凋零散落,她想起这一个初见的傍晚,他拉着她的手,驾着一个无比招摇的风行术,他们身轻如燕,足尖掠过积雪,掠过积雪下深埋的种子关于发芽的梦。 而他玩笑似的在前面说:“风花雪月,我俩占了一半,好像很浪漫耶?” 第一卷「可知枯雪寒衣走,曾是人间第一流」 第九章 挚友 从听雨楼出来,一路上南波万捂着屁股笑个不停:“回去我一定要告诉别人我放了个屁把雨见家的地板嘣出个洞来哈哈哈哈……” 没人理他。 南波万顾自笑:“喂,你这么扫他面子,他今晚要睡不着了啊,你说他会不会报复你啊,联盟政府那群土鳖都是他的追随者,决议厅的十一条狗也都和他一个鼻子通气,今天让他当个法师领袖,说不定明天就要宣布十二夜海是他风雨城的领土了。” “然。” “然?你也英雄所见略同?那咱们想想办法啊总不能让他嚣张……” “并卵。” “……” 换作当年,若是从初空嘴里听到这类字眼,南波万定会一口老血喷上天,但这些年来,在家里那只兔崽子叽叽喳喳的影响下,初空也稍微学得说两句人话了,甚至一改从前惜字如金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一亿金币的说话方式,现在的南波万无论听到什么,也不再觉得惊奇了。 正事已毕,天色将晚,白角尚待午夜,两人倒也不急,一路沿街散步,忽然南波万像见到新大陆一样,一头扎进街边一家童装店里流连忘返。 接着南波万的声音愉快地传出来:“草莓仔仔兔正版啊,你家兔崽子最喜欢的,你看你看,这件小斗篷多可爱!今年最后一版限量发售的正品了!那孩子可是念叨了好久的!诶!这还有条爆款小胖次!她最爱的水玉波点啊!快快快一起都给她买回去!哇,好香!草莓奶油味的!好香好香!” 初空冷冷道:“她自己会买。” 南波万挥着小胖次不肯松手:“买个屁啊你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连山寨都没人卖,我先付钱了啊,她一定很喜欢!” 初空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南波万抱着一堆送给陈小兔的衣服爱不释手,很快就引来店里更多少女少妇们的注目—— “女儿我们走,离那个变态远点,我们不买了,说不定每件都是他摸过的。” “麻麻,你看,那大叔胡子老长了,还穿着草莓仔仔兔衣服,还是恋爱粉限量版噢,哇,还烧了一个洞噢,天知道他干了什么事。” “哎你们看,这个人和课本上的南波万是不是长得很像?果然是个变态啊……” …… 在《天际名人录》里,以「麾下千军万马、几度叱咤风云、无限阳刚壮志、尽显男儿本色」来描绘的堂堂江湖领袖一代森罗霸主南波万,闻言娇躯一颤,赶紧捧着衣服飞快逃走了,唉,一个女娃两个爹,这生活着实不易!不易! 两人一路来到贸易街最繁华的地段,那家新开业的云白千斋分店就坐落在这里,已经是风雨城地界内的第六家分店了,分店门口悬挂着巨大的朴梓言代言海报,还有员工给顾客分发朴梓言亲笔签名的新年台历,有热闹的地方当然少不了南波万,他向初空介绍道:“来风雨城,别的地方可以不去,这云白千斋的招牌菜是一定要尝尝的,不然老子千里迢迢开车那是白来一趟了!” 在南波万的死缠烂打下,初空随他入了一个最上等的雅座,南波万叫了一桌子招牌菜,他吃的狼吞虎咽,一边赞不绝口:“虽然我江湖大王宫里什么都有,但这人间绝品,还真要到现场来吃才过瘾,哎?你不尝尝吗?斯文什么啊,你以为你来相亲的?” 一闹一静两个人,一个吃的大快朵颐,一个却碗筷不动,只安静地望着店内人来人往。 “很多流民。” “啥?”南波万从一盘深海鳄龙翅中抬头,“你说店里的服务员啊?官商勾结呗,劳动力缺乏,禁令就形同虚设,这云白家族自天际省有史以来就根深叶大,哪里打仗就去哪里发财,上千年经营下来的财力摆在那里,他雨见敢说什么?云白雄随便赌个气,一年不交税,政府就得喝西北风去。哎,对了,话说回来,以他们的财力,何须拜托雨见去抢个绾虹染料,费时费心的,直接去拍卖行订一个不就得了?就算未经加工的原料难求,但他们有钱又有什么是买不到的?” “怕是和我一个用处,才须雨见出手相助。” “这染料兔崽子可是心心念念了好久,你不是抢去送她当新年礼物的?” “当然不是。” “那你用来干嘛?” “要我说给你听?” “别别别!”南波万见初空这副语气,赶紧摇头,“每次你要跟我说什么法术啊什么公式啊,我都听的一个头两个大,你还是别说了,省的我又被你嘲笑。” 与法术相关的一切,对南波万来说那都是天书一样,作为以武术立教的江湖林老大,法术只是他喝酒吹牛时的谈资,光是那些复杂苛刻的法术公式就足以让他头痛不已,他宁愿用拳脚解决问题而不是用繁复深奥的公式计算半天,如果拳脚解决不了——那就用金币解决。 “倒不是和法术相关。”初空依旧从雅座的窗弦望向楼下熙熙攘攘的店内顾客,以及那些端着杯盘来来往往的隐瞒了流民身份的服务员,她们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容貌年纪,却一个个都像被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人,毫无情感也毫无生气,仿佛一具具都是提线木偶般。 南波万似也看出了什么,正好这时一个小姑娘来雅座端上酒菜,南波万故意拦下了她,抓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小姑娘既不做声也不挣扎,甚至依旧笑盈盈望着面前的两位顾客。 “奇了奇了!”南波万放了她回去,咋舌不已,“我以为都是灵匠级别的智能人偶呢,想不到竟是活生生的人,哎,我看她们好像集体被控制了一样啊,遇到心思不纯的客人,还不是怎么对她们都可以?难怪云白家的连锁饭店不停的开,生意还火爆的一比,原来还有这种生财之道在里头,呵呵。” “不然你以为雨见愿意放这么多流民在城里做劳动力?”初空冷冷嘲讽道,“大范围的群体失心术覆盖下去,风雨城主才不怕起火。” “我日,失心术?!”南波万一个一听法术就头大的人,也知道那臭名昭著的失心术,二战时期幽暗城六十万赤枝大军,纵横无敌,赤枝军中超过半数就是被失心术控制的昔日强者,哪怕是他江湖林麾下战斗力最强的宗师级武术家军团碰上赤枝大军,都不敢硬拭其锋,“完全控制一个人心智的法术啊,我以为雨见最多装作不知道,原来是他在主张啊!”南波万想了想,很快也明白了,“不行!”他压低声音说,“这官商勾结太过分了,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就这么一辈子入了贼窝吗?你能不能救救她们?” 初空不语,算是默许。 南波万便知道眼前这个冰冷寡言又浑身是刺的人身体里流着的血,是热的。 当年他在残阳港把这个人面目全非之身救起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血,他的灵魂,他一生要做的事情,一直都是热的。 南波万按下心头感慨,想起之前的话题:“你刚才说你要白角不是为了法术研究,那为了什么?” “梦想乡。”初空不动声色,声音却在南波万的耳中响起,南波万知道能让初空动用法术跟他说话的内容,一定是他这个江湖林老大都不知道的秘密了。 初空说:“我半年前去了一趟知返河流域,在那里见了一位故人,他告诉了我一些铃仙族、还有纯白独角兽的往事。” “二战以后就消失的铃仙一族?”南波万听着就张大了嘴,“我倒是听说过纯白独角兽最早就是铃仙族人繁育出来守护雾月谷的神兽,他们是雾月谷十八大世家里最神秘低调的一个,在二战中为了保卫家园几乎献出了倾族之力,铃仙公主都战死沙场,结果战争结束后全族落得个被逐的下场,一族上下老老小小都从雾月谷消失了,再没人见过他们,他们……和梦想乡有关系?” 初空说:“他们没有被逐,是自行离开雾月谷的,这几百年来我也想过他们去了庇护之地的可能性,却也是天边神话,渺渺空谈。直到那位故人亲口告诉我,他眼见铃仙族人的大船在知返河上西行远渡的场景。” 南波万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副烟波船舷随水去的画面,他不由神思向往:“这铃仙一族是被兰皇认定为「需要庇护之人」吗?才打开家门接纳他们,不然那么多翻山越岭掘地三尺的寻找者,又有哪个找到了啊?洛阳炎当年豪掷一亿金币,都没能挖出梦想乡的入口,弗兰迪亚(Frandia)的死灵法师余部更是在梦想乡旧址跪了半年,一堆老弱病残吐血三尺,也没见兰皇理过他们。” “铃仙一族不需要庇护,他们应该是和梦想乡达成了某种约定。”初空说,语气竟有些唏嘘,“当年兰皇凭大智慧大毅力,在翠玉海以南的荒芜山脉开辟庇护圣地梦想乡,二战之后他又一怒之下用大虚无术带着整个圣地避世远遁,斩断了梦想乡与天际大陆的联系,从此只有真正需要庇护的人才能得见入口,那是我也找不到的地方,我要白角是为了寻找铃仙族人的线索,铃仙族人以预言术著称,白角没有被带去梦想乡,留在世间总归有一番用意,如果能寻到它们的行踪痕迹,那寻找梦想乡就有些眉目了。” “你找梦想乡干嘛?”南波万满脸奇怪,“别告诉我是小兔崽子想去玩,或者是你想找兰皇单挑?那可是远古时代法师先驱第一人啊,天际省排名第一的生死交界法杖也在他手上,我擦,你不会想去抢他的法杖吧?” 说到这里,南波万替那位兰皇抹了把汗,以面前这个人的实力,要是真打上门去,还未必会输。 “我只想跟他借用。”初空冷冷道,“一是为了生死交界,二是为了大虚无术的架构公式,三是想知道铃仙族和兰皇约定了什么内容,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那正是我计划里的最后一块拼图了。” “原来是这样。”南波万若有所思地点头,“你倒是很久没跟我说过这么长的话了,受教受教。”他不由又感慨道,“梦想乡消失九百多年了,好像只是睡一觉做个梦,好像又过了几辈子发生了无数事情,这天际省的岁月,轻如鸿羽,也重如寒山啊……” 扳着手指数一数,这近千年的时光竟也就这么风云流水地过来了,南波万回想着千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初空又是什么模样。 那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旦夕间便如火燎原。风雨城、灿烂海域、贤者城、启明城、大光明境统一了东方战线;丰神郡、时空城、幽暗城、狂欢城、明日城、钢城北都结为西北联盟;春和、夏目、秋山、冬流、日时、月相、花迷、蝉羽、神隐、西原、雪川、樱野、东方、晚香、神玉、铃仙、海棠、明石等十八个雾月谷古老世家独自入世收割;闪耀国、翠玉海、龙宿高地、夏因圣地、江湖林等各方势力保持中立不参战。 他南波万就是没参战的那位江湖林老大,一看形势,就果断宣布中立了,一边维持中立一边大发战争财,加上在更早时候一战时期的积累,最后江湖林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数金币数到手软,那时候天际省还没有官方银行,他便把江湖林以南的残阳港湾开辟成他的后花园用来堆放金币,他最有钱的时候,他的金币几乎多到可以用来填海。 有一天,他在金币堆里游泳时候,海浪把一个人冲上了岸——这个人裹在一件破烂不堪的长袍里,依稀能辨认出是初级法师常穿的廉价制式,而长袍里的身体手足皆断,血肉模糊,容貌具毁,奄奄一息,像是在一场巨大的爆炸中逃出,又像是被一种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所贯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只有颤动蜷曲的手指证明着他的存活和痛楚。 这个人捡回了命,养好了伤,能下地行动后,第一件“报答”南波万的事情,就是用一个大型收纳术帮他把海湾里的金币都收了起来,那日南波万外出归来一瞧后院空空如也,他第一反应是被抢劫了,吓的差点尿了一裤子,一世心血付诸东流大概就是这种心情…… 数年后,这个人于残阳港以南、被誉为“人类绝地”的十二夜海上开辟疆土,收养流民,传道解惑,教化众生,开创本源法师流派,从传统元素法师中独立出去,被万千信徒奉为瀚海十二夜领主。 这个人有着不可一世的骄傲,有着凌然恃才的自负,这个人把联盟政府权贵上下都得罪了一个遍,人家却不得不承认他是本纪元最伟大的法师。 这个人隐忍、固执、刻薄、缄默,有着世上最纯粹的灵魂,也是世上最孤独的人。 这个人现在与他对坐在雅座桌前,笼罩在微笑面具之后,一身法力气息尽数敛去,与普通人无异,他的低调不争、他的一腔赤血与毕生所求,千年来从未改变,也从未讲给南波万以外的第二个人听。 南波万把这个人当做挚友,却依然很难懂他。 南波万把这称为“智力所限”,他不是没想过提升自己,自风雨学院创立以来,南波万不止一次拜访过霸太多、王太少两位校长,甚至不惜放下自己威名赫赫的江湖林老大身份,企图能在学校混个旁听名额,多少听学些东西,这样他日后与初空说起话来就不会显得自己太弱智…… 可惜两位校长都是老实人,无论如何都不为南波万的金币所动,非要他像普通学子一样通过入学考试考进来,南波万当然是考不过的,100分里能蒙个5分不错了,又不好意思把这种事情告诉初空,也不想让别人去替他考试,只能背地里拐弯抹角的去开后门,企图在法师社会里拥有一席之地。 好不容易人家教委答应把南波万写进教材里,一晃就一百多年过去,南波万还没和两位校长深入交流一番,就传出了他俩被杀害的消息。 南波万想起这事就很是难过,忍不住对初空提起:“听说霸太多和王太少是同一天死的,唉可怜这两老儿,一个我的厚礼还没收下,一个等着喝我的喜酒,居然就这么嗝屁了,听说连灰都没剩下,你不觉得奇怪吗?要把一个活人彻彻底底的抹去都难,何况是他们这种级别的法师,半只脚都已经在七阶的门槛里了,这世上除了你,好像没什么人毫无声息的干掉他们吧,雨见肯定做不到,难道真是意外事故?” “还有两术。”初空说,“大寂灭术,大复仇术。” 南波万重重咽下一口来自极北雪漠之地的寒玉龙胆酒,这酒分量极少,却售价三百个金币,寻常人根本喝不起,初空对美食毫无兴趣,于是便宜了南波万,酒味道自然是极好的,南波万呵着酒气,砸吧着嘴,然后思索着说:“你是指……花辞树那个疯子?我记得你给我讲过,大复仇术需要对风暗两系都掌控到极致才能使用,单单是暗一系,当年所有的资料和技术都被兰皇带去梦想乡封存起来了,现今世上连五阶暗法师都不见一个,这大复仇术也就是个理论上的东西,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大寂灭术了,大寂灭术古往今来就只有花辞树能用,可他不是被抓有五十多年了吗?这次真的让他越狱出来了?联盟吃的是屎吗?” 初空不置可否的声音:“难道还吃别的?” “……”南波万拿着筷子,放也不是,吃也不是。 “花辞树确有报仇的理由,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不会是他。”初空说着,摸摸下巴,像是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六星以上的科学家或者炼金师,再配上足够高阶的法师,应该也能做到。” “我擦,你是在怀疑……?” 并不理会南波万好奇心泛滥的追问,初空的神色隐藏在面具之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南波万很快吃饱喝足,他望着满桌的好酒好菜,许多还是一筷未动的,他心疼道:“你好歹也吃点,跟我见外什么啊?你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什么好吃的都没有,你也不闷得慌,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你知道吗?” 说罢他伸手要给初空倒酒,这时隔壁贵宾房传来的一声巨大的锤击声以及紧接着无数杯盘摔落破碎的声音打断了南波万的动作。 只听一阵男人的怒骂从隔壁传来,雄浑有力,带着腾腾的火:“我说不行就不行!你不要命了!” 又一阵女孩的高分贝尖叫:“我今年必须要上学!你管不着!” “明年不行吗!等安全了再说!晚一年又不会死!” “会死!你就是故意要拆散我和风如年!他都已经通过四阶法师考试了!下学期就去时空城做交换生了!留学回来之后还要去死亡沙漠服役三年,我哪里还见得着他啊!我不管!我就要今年去上学!” “一个区区司法部长的儿子,值得你这么惦记?那么多联盟长老家族来求亲,老子都没答应呢,看来老子真是把你宠坏了!非是要打你一顿才肯听话……” “你!你敢!你敢打我我就告诉我妈你和小鸟丸开房的事!你信不信我妈去把她直播间都炸了!” ——啪! 打耳光的声音,然后是更多杯盘被摔破,男人和女孩在隔壁大吵起来。 南波万听了一会,眯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这声音听起来倒是耳熟。” 初空点头:“云白雄。” “估计那女娃就是云白雪了,云白雄对他的掌上明珠倒是挺狠的,说打就打啊,嘿嘿,不过对这新店倒是有点重视啊,父女俩都在这了。”南波万一副看热闹不嫌大的嘴脸,“想不到啊,风飞扬的儿子竟然和云白家的千金是老相好,哎,风飞扬你知道吧,联盟司法部部长,刚上任没几年呢,说要立志做个清官,结果屁股坐的一点都不稳,他儿子风如年是风雨学院的FTF队长,还挺有名气的,你看今年的比赛了吗?” 初空毫无意外的回答:“没有。” “……”南波万顿时扫兴,不过多年来他也习惯了,“风如年本身实力是挺强的,”南波万叹道,“可惜被四个猪队友坑惨了,淘汰了也是好事,我们巫黛就不用在八强赛碰到他们,上一届风如年的老队友还在的时候,巫黛碰到他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啊。” 南波万说着,指了指自己胸前衣服的大洞,又对初空道:“今年我们小黛黛第一次进八强,你一定要陪我去现场给她加油啊,就当赔我这件新衣服了啊!妈的,全天际省只有十件,虽然说吧,是小兔崽子逼我穿的,但总归是限量版啊,竟然给你的火狗挠坏了……” “可以。” 南波万:“……” 南波万颇有些受宠若惊:“我倒是没想到你对于这种你素来认为是极度无聊的事情会答应的这么爽快,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初空微微扬起脸,不置可否,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即使带着普普通通的微笑面具的他,夕照下的轮廓也是十分好看,仿佛面具背后就应该有一副天赐般精致优雅的眉眼——南波万当年,也是眼见着他这样子微微扬着脸,出现在披星戴月的花辞树面前。 南波万不由感叹:“我记得花辞树从前挺崇拜你的。” “……嗯。” “他也真是作孽。”南波万唉了一声,“如果没发生那件事情,他早该是首席大主教了,结果一朝发疯,前途丧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啊,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的男人,不知该可怜他还是表扬他。” “你自己也做了同样的选择。” 面具之后是初空冰冷的声音,而冬日傍晚的阳光透过蝉羽色的百叶窗,被分成一道道照在骨白色的面具油彩之上,那是一个友善却毫无温度的微笑。 初空最后说:“我一直在想的一点,毁灭海底的灰烬监狱……我都难以应付的地方,花辞树一个人是怎么逃出去的?” 显然,这个问题南波万是回答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