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身在山中不自知 序 辽东。 “我要不行了。” 眼前白茫茫的大地和漫天的大雪融合在了一起,黄石一脚深一脚浅地挪动着,拐杖不停地跳动,他双手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它,不让拐杖逃离掌握。寒风吹得黄石几乎睁不开眼,但是他鼓励自己坚持下去——一个村落马上就会从眼前的白幕后透出的。 “我不行了……” 饱满的积雪扑面而来,黄石的眼皮缓缓落下,切断了这景象。当只有一片漆黑时候,他感到柔软的大地托住了他的身体,脸上传来的清凉似乎一下子带走了他滚烫躯体上的疲惫。 …… “爸爸妈妈,”离家前黄石正坐在饭桌前和父母吃饭,嘴里还塞着饭菜:“我晚上和几个朋友去聚聚,不回来吃饭了。” …… 莫名其妙的爆炸,白光,真是耀眼的白光。直到现在为止,黄石都不知道他在酒馆里遇见的那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家伙到底是外星人,还是未来人。反正对方手里的那个号称能把人送向其它宇宙的东西莫名其妙地爆炸了,而且他现在是在明朝。 …… “……天上的星星分成不同的星座,每个人都有一个星座在保佑他……”黄石口若悬河地讲着,手里还摆弄着一张纸,上面用图案把星星包裹了起来,看到主人不再坐得笔直,他深受鼓舞地用力把纸抹平一些。 “嗯,有意思。来人,给这位先生十文钱。” “谢谢老爷。”把钱小心地收到怀里以后,黄石把纸叠成四四方方的一块,使劲按了按上面的皱纹。 走出门的时候,黄石回头向送他出来的老家奴称谢时,老人懒懒地挥了一下手,就要进去,或许是因为年岁大了,他在台阶上绊了一个踉跄。眼疾手快的黄石连忙搀住他,微笑着说道:“大爷,要小心啊。” 老人并没有道谢,而是沉思了一下,甩开了黄石的手臂,严肃地对他说道:“年轻人,趁着年轻应该去干点正经事情。才不会让祖宗父母蒙羞。” 微笑凝固在黄石脸上,他深深一躬到地:“谢老人家指点,小子谢过了。” …… “老人家,给一口东西吃吧。” 被拦住的人冷冷看了一眼乞丐的身材,一声不出就走了。 “大爷,给一口东西吃吧。” 看到来人停下了脚步,黄石振作精神又说了一遍,拚命对着面前的男子挤出笑容,对方也冲他笑笑,掉头离去。顾不上收起笑脸,黄石又膝行几步哀求起另一个路人。 …… 蹲在墙角的黄石正在吃他偷来的鸡,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底下应该还有看家鹅留的痕迹。乱蓬蓬的头发已经遮住了眉毛,赤裸的小腿上满是疙瘩和燎泡。 “赤脚医生,我没有胡须,大户人家也不会让这身衣服进去。如果不是我一身的疫苗,恐怕也早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没有路引,什么地方也都不要我,我不可以做教书匠,我也会算账,会打算盘,只要给我一天两顿饭和一个住的地方就可以了。” …… “你确定?”问话的人扬起了眉毛,语调抬得高高的。 “我愿意出力气,但是我不买身。”虽然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到随时能掉下来,虽然脸颊已经深深陷了进去,黄石这句话说得仍然中气十足。 “随便你,下一个。” 听到这句话,他只有转身离开。 “那汉子,后面还有些剩饭,你可要吃?” 听到这句话,黄石马上掉头磕了一个头:“大爷长命百岁。” “你这汉子当真有趣,竟然宁可当乞丐。”管事的笑骂了几句,他老婆刚刚给他添了一个儿子,就用东家的剩饭替自己儿子积点德吧。 …… “每个自由人都是他自己的君王。” 最后一丝闪光熄灭以后,黄石的世界就彻底化为虚无了。 雪花飘落在他身上,手中的木棍也掉在了一边,风不断地吹白这具躯体,让它渐渐融入周围的世界,在万历四十六年正月的辽东,广宁柳河已经是银装素裹。 …… 旧被子盖着躺在床上的人,下半身还加了一张破褥子,躺着的人露出的一张脸像死鱼般苍白, 病人发出了一声呻吟,竭尽全力把眼皮扯开了一条缝。 “你醒了吗?” 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黄石的眼皮再次沉重的落下,重新进入一片黑暗中…… “你醒了吗?” 这次的声音是从耳边响起的,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的黄石也转动不了头,张开嘴想问话,但是只发出一些嘶哑的呼吸声。接着就感到有一些液体被倒了进来,虽然他尝不出味道,但是知道肯定不是水。又一次沉睡过去前他只搞清楚一件事情——我还活着…… 眼睛可以睁得很大,全身的疼感也立刻涌了过来,黄石眼珠子转了几圈,一张很破旧的床,随着胳膊的挪动开始发出嘎吱声。鼻子下面的被子发出一股酸酸的气味,但并不是很刺鼻。随着他转动脖子,眼前出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是男孩子吧。”黄石眨眨眼想看得清楚一点儿。 一个很秀气的男孩子正和他对视,黑色的眼球一瞬不瞬地望过来,尖下巴,高鼻梁,前额上的头发还微微有一点儿卷。 孩子看了他一会儿就跑开了:“我去给你拿药。” 这是一间小屋,似乎是整个房子的前庭。 药端过来以后,孩子开始喂他,“我父亲把你从雪地里捡回来的,我母亲给你熬的药。” “谢谢。”虽然古人云大恩不言谢,但是这个时候黄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睡的是我的被子。”孩子用赐予者的骄傲语气说道。 “谢谢。”这次黄石是带着一丝微笑进行的感谢。 “我去叫母亲。” 没过多久,一直努力抬头的黄石就看见一个妇人跨进了门槛,双手还在围裙上搓动着。很快她就走到床边,盯着黄石的眼睛看良久——明亮而没有丝毫混浊眼睛,她出了一口气:“小哥是哪里人?” “我是开原人氏,流浪到这里,多谢大娘救命之恩。” 冲着黄石毫不躲闪的目光,妇人说道:“小哥先休息吧。” “大娘,我身体还好,不需要给我熬药了,热水就好了。”他来到这个时代后,也算当过两天赤脚医生,所以对药品的价格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而且未来的医学知识说;肺炎什么草药也没有用,不是肺炎开水和维生素就够了。那妇人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过了中午,一个老汉和两个青年回来了,也来看过了黄石,衣着表明了他们的身份——大明军户。显然是刚刚下操回来。 随后的几天,每天黄石都得到了一些粥和腌菜。那个孩子也每天都端来一碗药,眼巴巴地等黄石喝完了以后,就搬过一个凳子坐下来听故事。虽然长时间说话让大病初愈的黄石感觉很疲劳,不过他觉得这是目前他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的唯一方法了。 第一卷 身在山中不自知 第一节 把黄石检回来的老汉姓张,是个大明军户,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有弟”,二儿子叫“又弟”,结果就天从人愿地生出来了第三个儿子。张老汉感动之余就给老三起名叫“再弟”,不过神灵这次似乎有些生气了,所以没有送来更多的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黄石就和张老汉一家生活在一起。全家人对黄石都很友善,也对黄石编造出来的履历深信不疑。黄石在遇到老张一家前曾碰见过一个垂死的乞丐,那个乞丐是开原人,建州军攻破开原后将全城人屠杀殆尽,那个乞丐藏在死人堆中几天后才挣扎着逃出一条命。黄石把那个乞丐的经历照搬到自己身上,这种悲惨的遭遇立刻引起张家所有人的唏嘘,到了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在老张的资助和他几个儿子的帮助下,黄石盖好了自己的小屋,还经老张做保成为大明军户取得户籍。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日,黄石午后又去山上砍柴,斧子昨天才去陈铁匠那里磨过,所以他今天干得很轻松。挥动斧头的时候,他不禁想起昨天的事情来,脸上顿时浮起了带着得意的微笑。  陈铁匠有一个刚年满十七的女儿,昨天黄石在铺子里面等着的时候被她老子招呼出来端水,当时他就觉得那女孩的表情有些不对,等大姑娘回去后,王铁匠不漏痕迹地夸奖起他闺女如何勤俭,还说看相的讲他女儿有生儿子的模样。黄石的身体优势让他无论干活还是砍柴都比别人的收获要多。陈铁匠的意思就是,要是一个年轻人很有上进心,能给他女儿一个好依靠,那聘礼拖几年付清也不是大问题。  当然不是大问题了,王铁匠生了三女儿和一儿子,怎么可能有任何问题?老张就吃亏在这上面了,给前两个儿子起名字叫:有弟,又弟。结果天从人愿地一个女儿也没生出来,现在为二儿子的婚事伤透了脑筋。 几吊钱的聘礼黄石虽然现在没有,但他有信心在几个月内攒出来,只是他不会用这个为自己娶妻。在老张家的老二的婚事有着落钱黄石是不会为自己考虑的,但是一想到历史,他胸口就腾起了一种荒谬的感觉,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场空啊。 天启元年,建州豪酋努尔哈赤攻入辽东,此后六年,五百万辽东百姓被屠杀至五十万; 崇祯二年,后金大汗皇太极攻入山海关,此后十五年,七百万中国人惨遭杀害,三百万被掳掠为奴; 崇祯十七年,满清亲王多尔衮帅师入关,此后二十年,一亿五千万中国人有一亿一千万死于非命。 明年,就是天启元年! 明知历史走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的感觉真的是很不好,黄石气苦之余只感到满满的干劲一下子就从身上流走了。收拢了今天的收获以后,黄石早早踏上回家的小道,他走到林边的时候,突然被看到的一个很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他靠近准备仔细看看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大喝。 “别动我的鸟!” 第一卷 身在山中不自知 第二节 这声大吼让黄石立刻转过了身,声音是一个气喘吁吁的青年发出的。看上去他也就是二十岁上下,胡子没有几根,头上顶着一个发灰的鹿皮帽子,装束似乎是个猎户家的儿子。 青年猎户愤愤地跑过来,等他看清了黄石一米八五的身材后,脸色登时显得有些不安。 黄石友善地笑了一下:“这是你的鸟?” 雪地里矗着四个鸟身子,一个个屁股朝天,两腿挺得直直的,长长的细脖子直直地插向地面,脑袋埋在雪地里。 青年嗯了一声“是”,看着黄石的眼神不停地变换。黄石仔细看地上的那些鸟,它们的脖子伸到地上的一个坑里,还发现周围地上还有几个小圆洞,只是不很显眼刚才没有发现。 黄石观察完后发现哪个猎户子弟还在扫视自己,就冲着他友好地笑了一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青年于是绕过黄石,向那几个小号“鸵鸟”走了过去,蹲下把几个家伙一个个拔出来,顺手拧断它们的脖子。 老张家又是好久没有吃肉了,看到这小鸟黄石忍不住流出了口水。“小哥,我能用柴火和你换两只鸟么?” 猎户沉思了一下:“可以。” 说完他就扔了两只过来,然后低头翻看黄石脚下的两捆木柴。他用力压了压一捆柴,还扯去了几片残存的叶子,看来是已经挑好了。 “这叫什么鸟?”黄石掂了掂手里的鸟,两只差不多有一斤重。 “叫傻半斤。”猎户把木柴抗上了肩,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青年走远了以后,黄石蹲下来检查了那几个没有捉到鸟的坑,每个里面都有几粒米,用手里的死鸟探了一下洞的深浅,“正好。”分开掂了一下两只鸟,重量也差不多,他喃喃自语:“果然是傻半斤。” 从第二天开始,再去林子砍柴的时候黄石就带上了张再弟,而老张家的晚饭上从此多出了烧鸟肉,他的积蓄也以更快的速度增加起来,半个月后还给张再弟买了一双新鞋,这小子现在也有权力比母亲和嫂子先上桌吃饭了。 过了二月以后,收获渐渐少了起来,黄石估计是野地里的食物渐渐多了起来,一点儿小米诱惑不了猎物了。 张再弟因此变得很烦躁,他总是耐不住性子,隔三差五就要跑去几个挖坑的地方看看。但是他越频繁地检查自己挖的坑,收获就越少。黄石说了两次也没有什么效果,最后也懒得管了。 今天张再弟又跑了好几趟,这次去了许久还没有回来,就在黄石打算放下斧子过去看看的时候,听见一阵争吵的声音从那个方向飘来。 赶去过去的黄石看见张再弟和一个人争得面红耳赤,再定睛一看,原来对方正是那个傻半斤。 看清黄石面孔以后,傻半斤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愤怒地指指张再弟手里的猎物和地上的几个坑:“这是我出来的办法,你偷偷学我挖坑。” “办法都是造化的,谁用了就是谁的。”黄石嬉皮笑脸地说,认出了傻半斤以后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黄石来了以后张再弟就不吭声了,他偷偷绕到傻半斤身后。听黄石说出这种无赖话后,张再弟一拳就猛地打在傻半斤后脑。 正在寻思如何反驳的傻半斤惨叫了一声就抱着脑袋倒在了地上,张再弟拣起一根树枝就没头没脑地打了下去,同时还大骂着:“让你想主意,让你挖坑!打死你这这个坑王!” 突如其来得变化让黄石也愣住了,转眼间傻半斤就被张再弟抽得满地乱滚,黄石才猛然醒悟:“住手,小弟快住手。” 被黄石扶起来的傻半斤满脸憋得通红,手挥舞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接着狠命跺了几下脚,恨恨地看了黄石一眼,还是没有吐出半个字。张再弟冷眼看着他,树枝在左手上轻轻地拍打着。最后傻半斤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抚mo着自己的痛处。 “这样吧,小哥。”趁傻半斤舔伤口这几分钟里,黄石分出了半捆柴火,他把这些递给了傻半斤:“以后每天小哥都可以来这里拿些走,算是我给你的赔偿,如何?” 傻半斤狐疑地看了黄石的脸几眼,刚伸出手就听见张再弟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连忙又把手缩了回去。黄石回头瞪了张再弟一眼,把木柴塞到了傻半斤怀里。 傻半斤委屈地抱着木柴:“好,就这样说定了,你可不能反悔。” 现在傻半斤显然很清楚眼前谁更不好说话,所以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警惕地看着张再弟。 黄石拍了拍傻半斤的肩膀,把他的视线拉回来:“当然,我们也算认识了,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我叫赵慢熊!”傻半斤自豪地报出家门,还不忘了补充一句:“常山赵子龙的赵,快慢的慢、狗熊的熊。” 黄石把名字记在心中:“嗯,原来是赵小哥。小哥好本领,我叫黄石,叫我石头就可以了,这位张小哥叫再弟。” 赵慢熊反复念了两遍这名字,点了点头:“嗯,石头老哥,张小弟,我记住了。” 既然认识了,黄石就拉着赵慢熊说起了话,一边还把干粮分给他吃,顺便打探起为什么坑越挖越多,逮住的猎物却不见长。 赵慢熊没有立刻回答问题,而是乱转着眼睛在紧张地进行思考。黄石看不是路数,就加了一句:“我别的没有,就是有着一膀子力气,到时候赵小哥筹划,我来挖,猎物平分如何?” “天气暖和了,坑住的傻鸟自然少了!粮草少的时候傻鸟们才容易往坑里面掉,”黄石做出保证以后,赵慢熊马上换上一幅这你都不明白的表情,他的经验显然很丰富:“挖坑不能只想着一种猎物,要不停地变换模式,改变诱饵,这样才抓得多,坑得好。” 果然是深谋远虑,在心里赞叹了一下赵慢熊的挖坑技巧后,黄石又笑着说:“多谢指教了,这样吧,以后我们一起砍的柴也分三份,你拿一份。” “好,一言为定。”赵慢熊立刻表示同意,同时机敏地扫了张再弟一眼。那孩子看黄石话已经说出口了,也就无奈地不出声反对了。 以后的日子里,黄石的小队伍就变成了三个人,这赵慢熊力气不大,但是足智多谋,小坑陷鸟,大坑捉兔。不时还能想出些捕鱼的办法。他自己还设计了不少挖坑的工具,一个个也确实都很好用。 得到的猎物黄石分作三份,大家都满意高兴。赵慢熊建议过断时间开始挖大坑,当然也要深一些,这样才能坑住大家伙。对这样的挖坑热情和雄心,黄石也是很佩服。 张再弟对赵慢熊却不是很满意,他觉得虽然赵慢熊出的主意不少,但是主要的力气活都是黄石承担的,所以每次平分收获的时候他总是要冷嘲热讽几句。 背地里,张再弟也总是想少拿些,他不止一次地向黄石表示,自己和黄石平分收获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二月底,陈策总兵带着名震天下的四川白杆兵,去增援沈阳前线。他们从柳河经过的时候,围观的军民中也有黄石。看着一排排走过的士兵脸上或骄傲或自豪的神情,他心中尽是悲哀和怜悯,明知这些看到的年轻士兵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一万具现在还活力充沛的躯体马上就要变成尸身枯骨,可是黄石什么也做不了,想象着这些川军将士告别家乡的父母妻小,在亲人的担忧和思念中从万里外赶来这辽东,再看着他们整整齐齐从面前经过,走向命中注定的未来。 嘹亮的鼓声且行且远,路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有黄石还呆呆地望着那飞扬的尘土。 穿越者的眼睛看透了历史的迷雾,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云端,注视着后金六千正黄旗的先头部队越过逢集堡,朝着沈阳疾驰。他仿佛听到了沈阳城门被奸细打开时,尤世功总兵那悲愤的吼叫。当幻想到利剑抹断咽喉的那一刹那,黄石的身体也哆嗦了一下。 这哆嗦一旦开始就再也止不住了,他的脑海中还印着刚走过去的那些面容,今夜这些人还会和妻儿在梦中相会吧。一个月以后,这些现在还活生生的士兵就会被几倍的后金铁骑重重包围,黄石知道他们会紧紧靠在一起,并肩举着长矛对抗众多的骑兵,直到努尔哈赤调来火炮把他们轰成肉酱。 想到这里的黄石已经闭上眼睛沉浸在幻觉中,双臂不知不觉地举了起来,仿佛也是那些勇敢的士兵中的一员,在和不存在大敌作着生死搏斗。猛然,背上被人砍了一刀…… 拍肩膀的是老张的二儿子张又弟,他诧异地看着惊的汗流浃背的黄石,也愣愣地退了一步:“石头你怎么了?” 胸膛里的心脏几乎要蹦出喉咙,从幻境中被惊醒让黄石几乎窒息,张开嘴半天后才挤出声音:“我没事,张兄弟有什么事情么?” “都走远了你还看什么啊,快回去吧,家里该开饭了。” 第一卷 身在山中不自知 第三节 走到了老张的家门口,黄石才感到心脏渐渐平稳了下来,但是那种濒死的感觉挥之不去,吃饭的时候他完全心不在焉,老张一家奇怪地问了他好几次,也只得到哼哼哈哈的敷衍。 “我知道,我知道”张又弟尽力展示着他的大嗓门:“一定是看上谁家姑娘了,犯相思病了。” 这话引起了一片笑声,桌子旁边的两个女人也笑着附和,还有名有姓地举出了几个名字。黄石叼着筷子头还是没有搭腔,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嚼着东西,他们的声音就慢慢小了下去,张又弟也尴尬地摸摸鼻子,没有继续取笑下去。 “我吃好了。”黄石把筷子拍在桌子上,魂不附体地离开了老张家。 回到家中躺下的黄石半天也没有睡着,感到历史的洪流正尖叫着扑过来,要把他撕成碎片,一想到整个镇子会被烈火焚烧,熟悉的邻居会被屠刀砍成肉块,黄石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些人不像今天走过去的那些士兵,他们在黄石心中都是血肉丰满的人。 镇里杂货铺老板狡猾的笑容出现在黄石眼前,每次讨价还价惨败之后,这种表情都会浮现出来;左手隔壁前篇一律的抱怨让他不胜其烦,你们两家的婆娘争端跟我诉苦有什么用处?几个有儿子到了成亲年龄的家庭把自己当作绩优股,这些家庭的几个姑娘总投过来羞涩或者大胆的目光。 最后是恩人一家的面庞,老张饭后满足地打着嗝;主妇不停地唠叨着盐又涨价了,小心地拔下鸟毛;大儿子总是在碗里留一块肉,直到看着老婆夹到嘴里才转过头来听大家胡聊;老二嘴头上总是挂着别人家的一个女儿,私下听说黄石赞助他点钱的计划后,先是无力地谦让了几句,然后一个劲地嘟嘟两家世世代代都是好兄弟。 “我没有力量保护你们啊,”无奈的话语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双手背在脑后的黄石大睁着眼睛,奇怪怎么突然发声说出了心中的想法,“现在我只能想办法让自己逃命。” 三月底,坏消息接踵而至,沈阳、辽阳相继失陷,十几万辽东军全军覆灭。广宁全军大哗,在周围人们的一片恐慌混乱中,黄石面不改色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照常砍柴打猎,这种混乱的情况导致众人无心工作,正好让他小赚了一笔。 后金军没有像大家担心的那样乘胜来袭,辽东巡抚王化贞大人也很快就开始在广宁集结军队,不到一个月,大家的生活就恢复了正常,黄石处变不惊的表情更是给街坊邻居留下了深刻印象,老张一家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毛文龙应该已经被推荐给了王化贞,他正在梦想着有一天能封侯,而他的进攻yu望也很和王化贞的胃口,还有两个月就会派他向辽海出发。在几年内,这支不到二百人的军队就会发展到近十万。所以只要赶上这次出兵,那么凭借历史知识,三年内我应该做到参将的位置,五年内我可以做到副将。” 又一次盘算了脱身计划以后,黄石长出了一口气,他的逃生计划就是跟上毛文龙的军队,后金席卷辽东的历史他还是知道的。而穿越前对明史的突击让他记住了毛文龙这个名字。 现在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把老张的儿子带走几个,老张那么大岁数了,肯定是毫无办法可想,只能希望他自己逃过这场战火。但是他的三个儿子,黄石很希望能统统带到未来的东江军中去。 第二天下操的时候,张又弟跑过来和黄石一起回镇子,一看到满脸的神秘就知道他又有什么故事要讲了。 “石头,你听说程将军带兵度过辽河了么,不知道这次如何啊。” 这个月王化贞又派出一队广宁军去袭击后金领地,黄石估计是凶多吉少,所以他很明确地表示他根本不看好这次进攻。 张又弟似乎有些不同意见:“程将军那是我们广宁军的好汉,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萨而浒战役后连续的惨败让辽军士气低迷,为了振作士气,辽东巡抚王化贞不停派出小股部队跨过辽河去偷袭,结果一场接一场的惨败让军心更加低落,黄石默默地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借助毛文龙的机会逃离这即将沦陷的土地。 吃午饭的时候张家又为这个问题争论一番,张有弟也是支持他弟弟的看法,程将军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黄石懒得多说,表达清楚自己的看法后就埋头吃饭。倒是张再弟和他两个哥哥争论起来,还闹了个脸红脖子粗。 黄石带张再弟上山劳作的时候,他还在愤愤不平:“黄大哥说的当然不会有错。” “嗯。”黄石懒得理他。 “我大哥、二哥都不晓事。”张再弟又补充道。 “嗯。” “对了,我和他们说起老赵的事情了。”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赵慢熊在张再弟嘴里变成了老赵。 “哦。” “我娘说我不晓事。黄大哥是想把老赵本事学全了,然后再踢开他单干。”张再弟激动地嚷嚷起来:“我说不是这样,我娘还笑我小,让我多学多看。” “哦?”这个话题让黄石有了兴趣,他知道未来几年的灾难,所以也没有长久的打算,倒是没有利用完赵慢熊就甩的打算,想不到老张婆娘已经给自己的行为定性了:“你是怎么想呢?” “黄大哥不是总说人要守信么?”张再弟自信满满地说道:“我自然知道黄大哥不是那种人。” 接下来的一路黄石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张再弟又说了些什么,到了林子里也没有发觉前面的吵闹,还是张再弟提醒了他。 有三个也是猎户打扮的人正在和赵慢熊喊着些什么,还推推搡搡的看起来很不友好。 黄石皱着眉头走过去,拦在了他们中间;“你们是谁,和他有什么事情?” 三个猎户看面貌似乎是三兄弟,其中最年长的瞄了黄石一眼:“你又是什么东西,这里没你的事!” 黄石脸顿时沉了下来,他正要开口回敬,三人中看起来最小的那个就爆发出凄厉的一声嚎叫,原来张再弟已经绕到了他们侧面,一斧子背抡在了他腿上。 不动手是不可能了,小张下手显然够毒,被他阴的那个人就没有站起来过,两个一米六的明朝猎户也被黄石几拳就打翻一个,他接着就扑向和张再弟缠斗的最后那个家伙。 等三个人都倒下后赵慢熊立刻大喊起来:“停手,不要再打了。” 黄石倒是住手了,张再弟却是不肯,刚才黄石来帮忙前他也结结实实地吃了几下,此时他正在踢回来。 赵慢熊一边叫着:“别打了。”一边绕过去扶另外两个躺在地上的人。 张再弟又踢了几下也解气了,喘着粗气就要退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赵慢熊一个箭步就冲上去把张再弟紧紧抱住,冲着那人喊道;“还不快走。” 三个人连滚带爬地溜走后,站在一边把全过程看了个清楚的黄石忍不住大笑起来,“赵慢熊你这是玩什么呢?” 赵慢熊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先是冲着张再弟谢道:“张小弟可算是替我出气了。” “他们敢骂黄大哥,真是活腻了。” 那三个人果然是三兄弟,也是赵慢熊同村的猎户,用赵慢熊的话说就是三个无赖。赵慢熊心灵手巧善于制作各种陷阱,还自己设计制作了不少好用的工具,可是父母早亡又是孤身一人,这三兄弟就总欺负他。 “偷学了我不少本事,还强抢我的猎物和工具。”赵慢熊愤愤地说:“不给他们就打人。” “真是无赖。”张再弟说着就往地上呸了一口。 黄石古怪地看了张再弟一眼,又看了赵慢熊一眼,总觉得这话有指着和尚骂秃驴的嫌疑。 赵慢熊一看黄石的脸色就登时醒悟:“石头大哥就很仁义,分东西的时候总是很公平,我都不好意思了。” “那次和你打架不是想抢你的东西。”张再弟并不笨,他听了之后也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头说讪讪地说:“是你对黄大哥太不客气了。” “知道,知道。”赵慢熊看起来很大度,笑着挥挥手表示他根本不在乎。说到自己的看法,赵慢熊认为得罪这些无赖是不可以的,但是也不能太软弱可欺。所以长久以来,他也帮那三兄弟作些东西,但是一直拿捏着分寸,保证不太多免得刺激了他们的贪婪之心。 “我让石头大哥作的捕兽夹子是我改良的,今天被他们看见了就要抢走。”赵慢熊在地上画了几个圈,想了想抬头对黄石说:“石头大哥能不能再作几个,我想晚上给他们送去。” “凭什么。”张再弟激愤地嚷嚷起来:“这种人见一次打一次。” 赵慢熊没有理张再弟,而是面冲着黄石说:“我想石头大哥一定同意。” “为什么?” 第一卷 身在山中不自知 第四节 “有了你们帮忙,我已经不怕他们了,现在应该是他们害怕才对。”赵慢熊说着又在地上画起了圈,“但是我想,他们如果存心和我们捣乱,破坏我们的陷阱和夹子,对我们没有好处。” “他们敢。”张再弟抡了抡手里的斧子。 “我们辛辛苦苦劳作是求财,而打人是不能换钱的。”赵慢熊平静地说着:“我一直认为聪明人是从来不会忘记他们的目的的,而聪明人的手段都是为了目的服务的。” 黄石轻轻地鼓掌:“说得好。” 受到这个鼓励,赵慢熊又说了下去:“他们今天收到的恶气也总要发泄,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想象,他们一回想起今天挨的打就会越发愤恨,要给我们捣些乱。而送他们几个夹子,他们回想起来的时候,就马上能联想到这几个夹子,就会有一种:‘算了,反正我们也没有很吃亏’的念头。” 打一巴掌给一个枣,还有朴素的心理学,黄石第一次郑重地注视着赵慢熊这个年轻人,而赵慢熊也微笑着看回来。 天启元年四月 程将军的噩耗很快又传回了广宁军,还是一败涂地,出去的五百人逃了一条命回来的不过十几个。 再过了几天,辽东巡抚王化贞的新命令传达了下来,在柳河卫出操的时候当众宣读,其中就有黄石。广宁军即将再次出动部队进攻后金,这次领兵的大将叫毛文龙,新任广宁军游击。听到这里台下的士兵已经开始小声议论,毛文龙的名字大家谁也没有听说过。 不管不顾士兵的反应,宣读命令的掌号官还在上面高声朗诵着命令,台下议论纷纷的人群中,只有黄石一个人凝神静气,屏住呼吸地仔细听着命令。辽东巡抚要广宁军各部勇士踊跃报名,因为游击毛文龙刚刚得到任命,还没有本部士兵。但凡报名参加这支军队的士兵,王化贞表示会不吝重赏。 再往下说的东西黄石已经听不进去了,身上的血在沸腾着,双拳握得紧紧的,指甲已经陷到了肉里还不知道。难以抑制的激动让他全身开始抖动,心中澎湃的感情几乎要让他叫喊出声:“毛文龙,毛文龙,没错,就是这个人,我迈向荣华富贵的第一个台阶啊,终于出现在了我面前。” 下操以后,黄石就冲到军曹那里询问具体的安排,使出全身的力气才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丝毫的颤抖。军曹确认了黄石的说法,出兵的大将就是毛文龙,至于来历么,军曹含含糊糊地指说他很有能力,然后就急不可待地指出这次待遇很优厚。 听着喋喋不休的军曹讲道每个士兵有五两银子的安家费,还能得到过去十个月的欠饷,黄石很明白他的算盘,柳河卫愿意从军的士兵越多,这军曹能够趁机揩到的油水也越多,至于毛文龙是不是像他嘴里所说得那么英勇善战,军曹是一点儿也不在乎的。 晚饭上黄石企图说服老张一家投入毛文龙军,听完后老张半天无话,“以往王大人派出很多队官兵去偷袭建奴的地盘,有去无回。”停顿了一下,老张加重了语气“从来没有回来的,听说建奴都是骑兵,箭无虚发,现在但凡有口饭吃的士兵,肯定不会去跟毛大人或者其他什么大人去送死。石头,不要为了几两银子送死。” “我想,这笔钱虽说不多,但可是快钱,到时候机灵一点儿就是了。顶多十几天的工夫就能回来,再说,据说这次还要发下武器,又要上战场,到时候卖给陈铁匠,转头说丢在战场了,也能用几两银子吧。”黄石还是不肯放弃。 “终归是卖命钱,现在又不是说活不下去了,每天下了操,去打打零活,柳河卫不比广宁,周围就有林子、有河,搂兔子打鸟,捉写鱼虾,又不跟别的卫那样饿肚子,逢年过节,领了赏还能吃顿猪肉,我看你不用拚这个命。” 知道老张已经无法说服,黄石只好自己去军曹那里报了名。几天后毛文龙下令报名的勇士赴广宁集结,同时军曹也通知黄石去领七两五钱的折色和二两的本色——安家费和部分欠饷。给了军曹好处费以后,他带着五两多银子和二两本色去老张家告别。除了二两银子外都交给了老张婆娘,借口是请她帮忙赶出些换洗衣服,干粮行囊。 晚饭吃得很好,有就有肉,这次老张嘴里的毛文龙简直成了武曲星下凡,黄石见到应该被安慰的人反倒来安慰自己,心中惨然的同时只有一个劲地灌酒。老张察言观色,以为黄石担心有去无回,他加倍卖力地说些俏皮话、荤段子,饭后还一直送黄石到门外。 “天启三年日本畏惧明朝威势,释放琉球国王归国,如果善加利用就可以夺取此地,东江军正好有水师能够利用,毛文龙也很缺钱。天启四年郑一官和荷兰人先后到达台湾,之前那里还是无人开发的处女地。然后荷兰人和西班牙人会发生矛盾,正是进军南洋的时机。嗯,只要能在之前混到足够高的地位,那么一步步应该是天衣无缝吧。” 到广宁饷张元祉千总报道后,黄石变得异常沉稳自信,感觉沉甸甸的灰暗命运和死神阴影正被他远远抛开,他琢磨着一定要把张再弟拐骗到毛文龙军中去。 不管老张怎么想,他们一家留在柳河的下场黄石无法预料,把这个孩子带走总是有备无患。俗话说,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啊。 “明天下午全队出发,我反正要回一趟柳河拿东西,正好晚上骗张再弟,明天早上带着他来投军,老张也没地方找我们去。此计甚妙。”盘算完通篇计划的黄石当即去向张元祉千总请假,他已经被任命为亲兵,这小小的方便想来张元祉也不会拒绝。 得到了准许的黄石正打算出门,忽然见到一个将领撩帐入内,金盔银甲,虎目铜须。张元祉见到来人以后跳了起来,跑下帐中拱手弯腰:“属下参见大人。” 见来人不怒自威,气势逼人,张元祉又以下属礼参见,想来定是毛文龙无疑,黄石当即也躬身行礼:“属下拜见大人。” 第一卷 身在山中不自知 第五节 来人看到黄石魁梧的身材,眼睛也是一亮,躬身行礼的黄石感到目光围着全身转了几圈,就听到高声赞叹:“好个汉子,真壮士也。” “元祉啊,此人是谁?” “是属下新收的亲兵,名叫黄石。”耳边传来张元祉恭敬的声音。 “这样的好汉做亲兵,真让本将羡慕啊!” 低着头的黄石又听见来人的啧啧赞叹声,那将军还走到一边又看了看,黄石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姿势。 “元祉,本将甚是喜爱此人,你可愿意割爱?” “大人有命,属下怎敢不从,黄石你还不快谢大人抬爱。” 当毛文龙的亲兵当然比做张元祉的强,黄石按耐住高升的喜悦,朗声回答:“多谢大人错爱,属下一定粉身碎骨相报。” “好好,你起身吧。” 黄石又谢了一声,起身时那将军已经走到中间的位置坐下,只听张元祉陪笑道:“大人军务繁忙,今日怎么到属下这里来了。” “本将今日赶回广宁时,听说王大人要遣尔等出兵,所以本将来你这里瞧瞧,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大人放心,属下这里一切安好。” “元祉你不要自称属下了,现在你是毛文龙的属下了,被他知道了,本将面子也不好看。” 张元祉听了又是一躬身:“大人永远是属下的大人。” 将军听到这话笑了笑,目光又转到黄石身上,听到这里他早已经知道大事不妙。果然,只听那个将军说: “黄石,对吧?你听好了,本将是广宁游击孙得功。” 跟着孙得功回到广宁的时,黄石已经失落落魄了,现在跟着的家伙是什么货色他不是完全清楚,但是他隐约记得一年后这大汉奸会出卖明军,招来沙岭惨败。 历史上关于这场屠杀的记载是:尸骨堆积如山,几十年后都没有能收完。 孙得功对黄石倒是不错,他不但立刻赏了五两银子,还给他在广宁城中安排了一个临时住宅,虽然很小,但是家具一应俱全。听说黄石没有家眷后,孙得功还表示只要他好好干,这些都完全不用担心。 第二天,黄石奉命去拷问一个后金细作,但是这厮经不住拷问,什么还没说就死在狱中了。孙得功也没有责备,只是让他以后小心。 黄石随后请假回柳河搬家,他的出现让老张一家大吃一惊,因为昨日毛文龙的军队已经出发了,他们都以为黄石跟着离开了。 老张的婆娘从里屋拿出了一沓新作好的衣服:“石头啊,我还说你怎么不来取东西就走了,昨天我让小弟给你送过去,他等了你一夜也没有见你回来。” 等黄石讲完自己的奇遇后,老张和三个儿子脸上都露出羡慕的神色,那五两银子也被不容推托地塞给了老张,用黄石的话来说,就是以后不愁没有银子花了,这点小钱也算是聊报深恩了。在老张家最后的一顿晚饭上,黄石感觉到他很渴望自己以后能提携一下他的儿子们。 提携他们干什么,去做汉奸么?黄石苦笑着答应了,想来做汉奸也比死了好。现在自己和孙得功已经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了。总算是摆脱了死亡的阴影,也算是达成了一半的目标,他自我安慰说,这样也不错,至少能保护关心自己的这些人了。 “本以为来到这个时代能干一番事业,想不到却走上完全相反的道路,真是造化弄人啊。”第二天清晨,黄石醒来以后还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最晚的宿醉还没有完全过去。见时候不早,他赶快起身去老张家告辞,把小屋还给他们,然后飞身上马赶回广宁。 天启元年六月 最近这段时间,满心妒忌的黄石一直等着镇江大捷的塘报,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是要在这次大捷中尽可能地捞取一定的好处的,可惜现在这个美梦不能成真了。 让黄石美梦落空的孙得功自然是他仇恨的对象,孙得功自然不知道黄石对他的看法,他的亲兵队长费立国传令黄石立刻去觐见,孙得功有重要的命令交给他。 孙得功刚刚得到一个任务,辽东巡抚王化贞让他设法劝降李永芳。孙得功思量去辽阳作细作多半是有来无回,自然不肯拿心腹冒险。但是眼见一桩大功劳又不肯白白放过,所以他决定让黄石跑一趟。新人,死了不心疼,要是能成功自然更好。 书房里只有黄石、费立国和孙得功三个人,在一片严肃中孙得功开口就问:“黄石,本将待你如何?” 难道能说你断了我的荣华富贵么?黄石一脸诚恳的回答:“大人对小人的恩情天高海深。” 孙得功满意地点点头:“那好,本将有一个危险的任务要交给你。” “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这里有一封信,你要送去辽阳。”孙得功话音才落,费立国就捧着一个盒子走过来。 “是。”黄石斩钉截铁地应承下来。 孙得功显然没有想到会听见这么干脆的回答,确认黄石不打算发问后奇道:“黄石你不问本将要把信送给谁么,也不问本将为什么要写信么?” “大人必定已经有完全之策,属下只知道遵命行事。” “晤,很好,度过辽河后,会有人和你来接头,你跟着来人走就是了,现在本将告诉你接头地点和联络暗号。” “是。” “这封信是写给李永芳将军的,你一定要亲手把信交到他手里。” “是。” “把信毁掉也是不得已的办法,本将希望死无对证。” “大人放心,属下一定不会贪生怕死。” “黄石你完成任务回来,本将一定不吝厚赏。” “属下先谢过大人了。” “明天晚上出发,今天晚上黄石可有什么要求?” “无功不受禄,属下一定完成大人的吩咐,到时再向大人请赏吧。” “那黄石你去准备一下吧。”孙得功满意极了,示意黄石可以离开了。 把地点和暗号牢记在心中后,黄石拜辞了孙得功出门,离开书房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破口大骂,把这种九死一生的任务交待给自己,孙得功说得倒好像是白送了天大的功劳一样。 孙得功显然也知道生还的可能性不大,所以随便派个新人应付差事。黄石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但是他马上打消了这个主意:“当逃兵,难道我还打算去做乞丐么?” “现在还不晚。我决不能沉沦,应该好好想想怎么行动。”晚上黄石一夜没有睡着,一个朦胧的计划出现在他头脑中。 第二天黄石就剃去了前额上的头发,孙得功看了之后连连叫好,黄石心中暗自好笑,看了那么多年辫子戏总算是学以致用。 经过一夜的思考,黄石记起孙得功好像就是被李永芳收买过去的,所以他觉得自己这次应该没有什么生命危险,能活着就好,不能逃走,逃走就只能重新去做乞丐了。 入夜后他策马直奔辽河,在三岔河渡河后,黄石在接头的地点找到广宁细作,昼伏夜出到辽阳城附近,细作介绍给了一个中年男子给黄石认识后离开。其间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废话。 中年男子把黄石上下左右大量了半天:“今晚你、我就在这里歇下,明日傍晚,等关城门前鞑子松懈的时候,我带你混进城去。” “好,不过经过城门时,如果遇到盘问我该如何做答呢?” “这个已经替你安排好了,鞑子知道我是商人,在城中有妻室家产,明天办货回家,你是我的掌柜,鞑子不会起疑的。” “你的名字我知道了,但是如果盘问其他具体的人名呢?”黄石追问了一句。 “不错,”商人对黄石的反应显得很满意,间谍这种工作没有人愿意和笨蛋搭档:“我这就告诉你,牢牢记住,首先主母的姓氏是……” 黄石连忙打断了商人的口述:“你有纸笔么,写下来不是更好么?” 中年商人闻言诧异地看了黄石一眼:“你识字?” “掌柜怎么可能不识字呢?”黄石笑着反问。 …… 一口气把大批的名字、年龄、外貌背了一遍,黄石拿起纸条又看了看,笑道:“如何?” 中年人颌首赞道:“虽然不是过目不忘,但阁下足称得上是才智之士了。” 黄石伸臂打了个哈欠:“万事俱备,阁下也早点休息吧。” 商人搓了搓手,起身就要回房。 “你很紧张吧?”这段时间黄石看见商人总是习惯性的搓手。 面前的人强笑起来,冲着黄石说:“这种刀架在脖子上的买卖,怎么可能一点不紧张?” “一切都是为了大明,为了圣上。”说这话的时候黄石伸出了手。 中年人抢上一步,拉住黄石的双手,脸上的紧张神色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圣上,为了大明!” 第二天去辽阳的路上,商人不停地向黄是指指点点。黄石偶尔会问些地名的典故,商人也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述。 “这条路自打我少年的时候就有了,家父行商的时候就带我从这里经过,”这个中年人很健谈,“你看那座桥,上面还有我小时候刻下的字。年轻时还和贱内来这里游玩……” 黄石礼貌性地去看了一下商人留下的墨宝,不过是些类似某某到此一游的孩童笔迹,商人搓了搓手,得意地哈哈大笑一番,黄石也很有礼貌地陪着笑了几声。 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何况他们出发的客栈到辽阳城并不远。黄石听见身边的人停下脚不,深深吸了两口气才低沉地说:“我们进去吧。” “你是第一次领人进去么?” “是啊。”商人点点头,又吸了一口气:“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不要太紧张,不会出事的。”黄石可不希望商人的表情露出什么破绽。 中年人的脸色微微变得白了一点儿,没有向前挪动脚步:“有好几个人已经因为替大明传递消息而死了,全家被建奴屠灭……” 他看到黄石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连忙一拱手:“让阁下见笑了。” “我们进去吧。” 商人又吸了一口大气,稳定住了呼吸:“好。” 走进辽阳城门的时候,商人又一次开始搓手。他回头看了看神态自若的黄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挺了挺胸大步向前。 检查到黄石的时候,他高举双手听凭后金士兵在身上拍打,神态轻松自若。后金士兵还没有发现密信,黄石心中虽然紧张,但是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等等!” 一个后金官员跑过来蹲下,手指伸到黄石鞋缝中夹住一个纸角,猛地一拽拉出一张条子来。 第一卷 身在山中不自知 第六节 随着纸条被拉出来,黄石他们两个都是脸色大变,商人不等黄石出声就大叫起来:“总爷,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厮定是奸细。” 城门口的后金士兵尽数围拢过来,两个人把中年人拖到一边,另外几个抽出腰刀架在黄石脖子上。头颈结合处马上传来冰寒和丝丝刺痛,黄石先是感到胯间一热,接着就跪倒在地,大张着嘴吸着气,眼睛跟死尸一样凝固住了。 后金官员厌恶地看了一眼屎尿齐流、瘫倒在地的黄石,后退两步看了看字条,发现上面都是汉文后就向后递给一个汉人官员,他们看向黄石的眼睛好似噬血的野兽。 那个汉人官员字条看到一半脸上就已经变色,看完后抬头看看黄石,见倒在地上的人眼神一片绝望,又掉头看看另一边不停哆嗦的商人,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吃惊。 那个汉人凑到后金官员耳朵边,挥动着纸条小声说了起来,黄石看着后金官员的眼神不停变幻,最后变得极其复杂。 后金官员走到在地上缩成一团的黄石跟前,狠狠地踢了一脚,让他爬起来跪好。黄石哆哆嗦嗦趴好后,后金官员就开始鄙夷地大骂:“汉狗,有胆作没胆子担当,白长了这么一个大个子,乍一看还很有点汉子气。” 说到这里,后金官员忍不住掩住鼻子再次退开。他又盯了黄石两眼,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兀那汉狗,今天爷爷高兴,饶你一条狗命,别死在这里挡路,滚——” 在后金官员的大笑声中,几个士兵也收回指向黄石的兵器,倒转过来又抡又踢地把他打得满地乱滚,一直等黄石连滚带爬地窜到中年商人身边士兵们才住手。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的后金官员目光变得邪邪的,在黄石和商人身上转了几个圈,再一次突然爆发出大笑,一边擦眼泪一边笑骂:“还不快滚,汉狗,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黄石他们向官员磕了几个头,手足并用地逃开几十步后才敢站起来抱头鼠窜。 走远后两个人刚要庆祝安全过关,就听见城门方向传来一阵雷鸣般的笑声,他们回头望了一眼,几个后金士兵还在背后指指点点。 “你真是神机妙算。”商人由衷称赞道。 黄石闻言冲着商人抱歉地一笑:“只是阁下的名声算是毁了。” “被人说戴绿帽子总比被砍头好,至少有脑袋带绿帽子。”商人也笑了起来:“你赶快跟我走吧,到家好换一下衣服。” 黄石听到这话,越发觉得裤裆中不舒服起来,进城前他故意喝了不少水,看来喝得太多了。 “嗯,反正只是老婆写给管家的情书,未必真有什么实质内容。实在不行你也可以说及时发现,把我赶走了。” 中年人无奈地摇摇头,觉得黄石这家伙真是一个乐天不知愁的主,八卦这东西传起来那就是满天飞啊:“不过你的字还真是秀气,一看就知道不是我这种老粗能写出来的。” “缪赞。”瘦金体被说成秀气让黄石不禁莞尔。 走过几条街,商人停在了一个大院子前,黄石仰首看了看里面的小楼,忍不住夸奖起来:“果然是豪富之家,真让人好生羡慕啊。” “纵有家财万贯,不过是仰异族鼻息的一条狗而已。”。 入内换好衣服后,就有丫环端来了一个盘子,上面放者两个茶碗,商人先拿起一杯,然后冲着黄石作了一个请用的手势。 女孩子挪到黄石膝前跪下,定睛看去,这少女大约十六、七年纪,淡妆素抹、纤肢蜂腰、皓齿朱唇、眉眼如画。黄石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好俊俏的丫头,也端起茶碗,一手揭开盖子轻轻吹起气来,那丫头还是抿着嘴角静静地跪着,长长睫毛下眼波流动。 随着商人一句:下去吧。女子起身,施了一福,轻摆柳腰,盈盈退出。 冷眼旁观的商人见黄石抬头后只是看了一眼,就眼随臂动地把茶碗放在茶几上,忍不住问道:“我这个丫头你——阁下以为如何?” “甚美。”黄石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 商人沉吟了一会儿,出言问道:“阁下的身份鄙人自然不能问,也不敢问,不过以鄙人所见,阁下恐怕不是军身吧?” 黄石也不回答,只是重新端起茶碗,含笑开始吹气。 “鄙人失言了,不过胸中有些话不吐不快,望阁下海涵。” 看到黄石但讲无妨的表示,商人反倒又是沉吟了一下才开口:“听说辽东经略大人主张以守为主,要抛弃我们辽东子民?” “辽东巡抚大人是主攻的。”黄石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大人想来是能在巡抚大人面前说得上话的了?”商人对黄石的称呼从你变成了阁下,现在又从阁下变成了大人。 “先生过誉了,我位卑言轻,恐怕入不了巡抚大人的贵耳。” “大人文采风liu,智虑长远,要说是无名小卒,草民无论如何也是不信的。”见黄石轻巧地打起太极拳,商人发急了。 心中暗自叹息的黄石放下茶碗,看着商人的眼睛,直到对方躲了开来,他才正色说:“如果我能为朝廷重用,何至于来干这种差事?” 商人半晌无语,最后叹着气说:“阁下一手好字,出口成章,鄙人以为饱学之士也不过如此,美色当前,神色如常,后问所感,直言相告,真乃名士风范也。鄙人观人数十载,自认罕有走眼。” 听了这些话,黄石心中一紧,手心里也微微出汗,他猛然想到:如果在李永芳面前也这番表现的话,自己这条命就很危险了。 见黄石不搭话,商人继续说道:“阁下若能见到巡抚大人,万望能替辽东子民一言,吾辈之望王师,真如赤子之望慈母也,请朝廷早发大军,拯救黎庶于水火之中啊。” 等商人说到最后,黄石看见他眼中已经隐隐有泪光,心里也是凄然有感,只好出言宽慰:“阁下但请宽心,辽东巡抚大人一定会早日兵发辽阳,解民倒悬。” 商人听了这话就翻身跪倒,大声说道:“鄙人代此城百姓谢过阁下。” 刚看到这个动作的时候黄石本想起身去扶,但是转念一想,没有希望这些人怎么活下去呢,于是就坦然受了这一拜,然后笑着说:“那就用那个美丫头谢我吧,让她今晚伺候我起居。” 第二天起床后,黄石施施然用过午饭,然后告辞商人出门,走到辽阳城中心的一座官邸前。 他望了一眼府门上的牌匾,确认无误后向卫兵递上准备好的名帖: “麻烦通报府上,有人求见。” 头顶上的匾额上有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抚顺驸马府 第一卷 身在山中不自知 第七节 富贵逼身不自由 没有让黄石等上很久,门口中就出来一个蓝衣士兵,胸前的圆形护心锃光雪亮,棉甲上整齐地嵌满菱形的金属片,脚下是黑黝黝的崭新军靴,他也不打量黄石,只是淡淡说:“跟我来吧。”掉头就往里面走去,黄石连忙快步赶上。 府中台榭纷纷,红砖绿瓦,一道长廊横跨台前,长廊白玉栏杆、青石台阶,过上长廊后,左侧是新砌的花园,园正中摆着碧绿潭水,谭里耸立出一丛山石,顶部矮矮喷起一汪水泉,顺着石壁泪泪流下两道清流…… 蓝衣士兵走到一扇红木门前停下,对着门鞠躬报告:“额驸,来人带到。” “带进来。” 来到这里的时候,一路走马观花的黄石心中已如明镜般,只剩下对王化贞发出的一阵阵冷笑。听到里面传出的命令,他赶快整肃心态,跟着士兵走进去。 等听到身后门关上后,黄石立刻冲着书桌跪倒叩首:“李将军,小人有信带到。” “呈上来吧。” 闻声起立的黄石从怀中掏出一个蜡丸,双手捧着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放在书桌上,眼皮也不抬一下就退后肃立。 “抬起头来。” 黄石顺从地抬头观察这个努尔哈赤的老朋友,只见此人方头大耳,下颌留着长须,浓眉大眼的很有有几分男子汉气概。李永芳摸着胡须看了黄石一会儿,眼睛眯了一下,就打开蜡丸开始看信。一会儿就嘿嘿笑道:“好大胆,细作竟敢白天来访。” “我家大人和李将军是老朋友了,小人不过是替两个老朋友之间带一封信,李将军不愿意看到我家大人的信么?”黄石早已打定主意,用词是越重复越好,自己更是显得越粗鄙无文越好。 李永芳锐利的目光在黄石身上盘旋了很久:“你怎敢白日前来?” “小人想,李将军的府第晚上一定戒备森严,耳目众多,小人白日前来,将军想不到,别人更想不到。” 李永芳鹰一样的眼神中闪过一色讶色:“你叫什么?” “小人黄石。” “你不怕被斩首么?” “我家大人告诉小人,李将军是讲义气的好朋友,再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这个成语让李永芳愣了一下,随后就放下胡子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斩来使,正是如此,坐!”说话同时李永芳在心里骂了一句,没文化的粗鄙军汉,你算哪门子的使者,明明就是一个奸细。 黄石谢过以后贴着一个椅子边缘坐下,垂首良久后抬了一下眼皮,正好与李永芳看过来的目光对上,他赶快又把头更低下去了一些。 李永芳随口问起广宁情形,孙得功外貌、体态,黄石对答如流,毫无迟滞。然后李永芳就问到了黄石这一路所见所闻,民生乡情,但是这些问题让黄石瞠目结舌,词不达意。 见这个黄石不甚了了,李开芳也就不再多问,两人对话里对广宁的军情兵力没有丝毫涉及,更绝口不提他来辽阳的经过。李永芳随口又说了几句后就喊来卫兵,让他们把黄石带下去安排妥当。 晚饭的时候李永芳又叫黄石一起去用饭,两人分宾主做好后,坐在下首的黄石也是菜肴丰盛,琼浆玉液。酒过三巡,李永芳拍手叫来歌姬献舞厅堂,环肥燕瘦,美色缤纷。等到一个歌姬来敬酒的时候,黄石看得不禁一呆,比昨天见过的那个丫环更要美上几分,酒碗一时都拿不起来了。 “黄石你既然来了,先在这里住几天,等吾把一切考虑停当,再作打算不迟。”李永芳的话把黄石从神游状态中来了回来,他连连称是。李永芳见时候也不早了,就另外挑了两个歌姬陪黄石回去,这两个比刚才献酒那个也是不逞多让。 房间中檀香邈邈,纱帐如烟,这一住就是三天,几天里两个侍女整日陪着黄石在府中游玩,虽然很多地方他也知道不能去,但是等到李永芳再次召见的时候,见过的景致还是他意犹未尽。 这次李永芳赏了他一锭金子,还交待了几句话。黄石俯首遵命后,离开驸马府原路返回到商人的家门前。 “我得志向是取得天下,为此我不能有丝毫的顾虑迟疑。”黄石在心中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目标,然后叩响了大门的铜环。 商人见到黄石回来也是又惊又喜,赶快把他引到内室,一面招呼丫环上茶,好不容易等黄石坐定喝了半口水,就急不可待的问:“阁下来辽阳要办的事情如何?” “大功告成。” “那阁下可是要返回广宁。” 黄石放下茶碗,笑嘻嘻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今日就走,麻烦阁下赶快安排一下吧。” “好,鄙人立刻去安排。”说完之后商人搓了搓手,眼珠子转了一圈:“不过鄙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讲无妨,我洗耳恭听。” “请阁下宽坐稍等。” 商人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一杯茶还没有凉就领着一个男孩回来,大约十岁上下,商人两手按在孩子的肩头:“这是鄙人幼子,还望阁下能带去广宁,以保祖宗香火,阙家上下,同感阁下大恩。” 黄石看了那孩子一会儿,男孩嘴角绷得紧紧的,双手握拳并在身侧,童稚未脱的脸上透露出一股有趣的决然神情。黄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好,阁下高义,我也是铭感五内,这点事情当然不成问题。” “多谢阁下。” 商人说完就牵着孩子出去了,一会儿一个人转了回来:“犬子去和母亲、兄长、姐妹告别。这一路就麻烦阁下了。” 向着黄石一拜后,商人把一封银两放到了桌子上:“一点儿菲薄盘缠,请阁下笑纳。” 黄石稍微一愣,就起身笑着收起了银子,淡然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不等商人再谢,黄石就有些不耐烦地问:“阁下大事已了,可以告我如何离开辽阳了吧?” 心头虽然还有些苦涩,但总算是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商人挤出微笑说:“阁下坐,待鄙人慢慢道来……” 商人一边说,黄石一边拿着笔纸记下来,核对无误后站起身:“可否开窗让我再一观辽阳城?” 走过去推开窗户,黄石将眼前街市尽收眼底,在心中安慰自己说:“我一定能取得天下,对此我深信不疑。再大的牺牲,我都可以补偿的,为了千万汉族百姓,个别人的牺牲本来就是不可避免。” 然后黄石也不关窗,对着商人冷冷地说:“阁下也来最后看一眼辽阳城吧!” 第一卷 身在山中不自知 第八节 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黄石,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把他砸晕了,不等他醒悟过来,两个人就同时听到猛烈的撞门声,大街同时发出上百人的齐声呐喊:“奉旨搜拿明国奸细,奉旨搜拿明国奸细……” 兵丁的怒吼和妇女的哭喊声很快就在两个人的脚下响起,看着商人的脸色变得苍白,然后软软地瘫坐到椅子上,黄石无奈地摇摇头:“没有能替你保存宗族的香火,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对面的人,使得他立刻从石化状态恢复过来,商人猛地窜到墙边,从桌子上抓起一把裁纸的小刀。 黄石冷眼看着远处指向自己的刀尖,见它抖动得越来越剧烈。他斜倚在窗户上,双臂抱在胸前,目光里既有不屑也有怜悯:“省省力气吧,你误会我了,我真的只是想和你说一句对不起。” 后金士兵踢开书房门,一下涌了进来,商人惨笑着反手握住小刀,一刀割下自己的辫子,轻蔑地把它扔到黄石的脚下,“叛逆,拿去吧。” 说完话的商人右臂垂了下去,手中的刀片无力地滑落到地上,昂首阔步走向门口。经过黄石面前时,商人的嘴蠕动了一下,一口痰猛地喷出,吐到窗边人的脸上:“呸,叛逆,不得好死。” 早有思想准备的黄石眼皮也没有眨一下,保持着双臂抱胸的姿态,唾液从眼角一直流到嘴角,他只是稍微歪了一下头,控制方向让它流出脸颊,“我是大明的叛逆,还受了你两饭一婢之恩,确实也该受你这一口,你还可以再吐几口。” 本来还鼓着嘴的商人听完这番话,一下子就变得目瞪口呆,嘴也大大地张开了,良久他才摇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走过黄石身前。商人马上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后金士兵反剪双手押了出去,不管姿势如何痛苦,他始终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站在这个窗口的正好可以看见大门,满门老幼被后金士兵拿绳子串成两列,一个婴儿被从母亲怀里夺走,就在黄石观察那个士兵如何把襁褓插上矛尖的时候,身旁响起充满敬意的低音: “大人,请移驾!” 黄石伸手摸摸脸上,口水已经干了,唾面自干的感觉原来就是这样啊。胸口几乎要剧烈起伏开来,黄石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感慨。“以后就会越来越习惯了,”他安慰自己说,这个商人也是求仁得仁了。 走出大门时,黄石冲着囚车远去的方向默念道。 “对不起,我也想活下去。” 又一次在李永芳的书房坐下后,黄石从容地接过侍女递上的香茗,顺便还在她胸口带了一把。 “这是汗王发给你的关防,凭此你可以自由出入大金全境,你离开的时候把辫子去了。” “是,谢驸马爷。” “你回去怎么说?” “小人会禀告我家大人,为了争取汗王的信任,只好牺牲这些细作,以坚大金之信,眼下也成功骗到关防凭据,这是非常成功的反间计,以后来大金刺探情报也就更加轻松了。” “很好。” “谢驸马爷夸奖。” “这是写给你家大人的信,收好。” 黄石走过去双手接过信件,小心地收入怀中。 “那叛逆商人的庭院你觉得如何?” 李永芳早说过要把叛逆地财产赐给他,于是黄石随口就说:“多谢驸马爷。” 但是李永芳的表情却奇怪得很,隐隐似乎有些不悦,黄石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多谢汗王,多谢驸马爷。” 这话给李永芳脸上带来了微笑:“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汗王赐给你那个院子完全是看在他面子上,既然是他的亲兵,就要住得体面。” “是,小人遵命。” “这几天陪你的两个歌姬,已经搬去那个院子住了,她们会在那一直等你。” “谢驸马爷,小人一定为大金赴汤蹈火。” 回到广宁后,黄石呈上了李永芳的信,孙得功对他能活着活来也是喜出望外,以为劝降李永芳的大功到手了。不过他皱着眉头看了半天信,直看得莫名其妙,挥手就把费立国等几个亲兵赶了出去:“黄石。” “属下在。” “信上什么也没说,只是要本将问你几个问题。一,你见过的驸马府如何?” “回大人,美不胜收,真是人间天堂。” “二,给你的两个歌姬相貌如何?” 黄石歪了歪嘴:“人间绝色,属下还以为是仙女呢。” “三,给你的住宅如何?” 迎着孙得功的注视,黄石抬头回答:“大概是大人府邸的四倍。” “四,赏赐如何?还有最后第五个问题是为什么要给你这些?你一起回答了吧。” “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李将军说赏这些给属下,完全是因为属下是大人的亲兵。” 孙得功听完就变色喝骂:“黄石你这厮竟敢为建奴作说客,不要命了么?” “属下不敢,大人问话,属下据实回话。” 盯着黄石纯洁无暇的眼睛,孙得功一本正经地慢慢说道:“王大人让本将凭借往日交情劝降李永芳,信上给出的条件是赐李永芳参将职务。” 靠吞口水的帮助,黄石总算抑制住差点爆发出来的大笑。 或许是察觉到黄石流露出来的笑意,孙得功眼睛中也蒙上嘲讽的颜色:“黄石你应该明白,你能得到的一切都来自本将。” “大人提携简拔之恩,属下终身不敢或忘。” “汗王赏给你的真是一大笔财富啊。” “大人明鉴。” “那么多的本将也不用说了吧?” “青天在上,厚土在下,属下如果擅自泄漏一个字,断子绝孙,天打雷劈。”黄石一边发毒誓,一边在心里把孙得功祖宗痛骂了一个遍。 面前摆着孙得功新发给的广宁军服,刚用浆打过衣裤笔挺坚硬,套上后非常紧凑贴身,蹬上高腰的水牛皮军靴,黄石专门用桐油把它涂得能映出人影。走到案台边,黄石甩起哗啦哗啦作响的锁子鳞甲背心,把它套过头颈,量身定做的金属背心宽窄正好,底端刚好垂到臀部,几百片精钢鳞片像天上的繁星一样闪闪发光。 跟着在腰间系好生牛皮腰带,手指滑过紫酱的皮带边角,还感觉到些许未打磨干净的毛边,双手用力紧紧箍在腰间,别上黄澄澄的腰刀鞘,插进明晃晃的长刃。黄石用布蘸水仔细擦了一下护心镜和肩甲,然后穿上护臂、腕扣。把猩红的斗篷在颈圈上勒紧,让下摆飘落到靴跟。 最后黄石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人双手高举过头,用一个全铁银盔遮住眉际,后面是深邃的眼睛和挺立的鼻梁,络腮黑须下系着红巾。 “辽东巡抚大人召——广宁军孙得功游击属下——千总官黄石觐见。” 随着这喊声响起,黄石迈动开长腿,步伐坚定有力。 第一卷 身在山中不自知 第九节 平身以后,黄石端详起这个丧师十万、失地三千里的辽东第一无能之臣,大红的官袍上绣着青山白鹤,十根书生的白皙长指端是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饱经风霜的文士长脸下飘着花白长须,布满鱼尾纹的眼眶中晃动着一双忧郁的眼睛。 “黄石你做得很好,除了晋升千总,本抚另有赏银十两。” “谢抚台大人。” “下次见到李永芳,务必叫他放心,人非圣贤,孰能晤过,迷途知返,莫大善焉。” “是,卑职一定转达。” “本抚和孙将军对李永芳感以忠义,他既有羞惭反正之心,你见到他的时候务必要恭敬,将来他是广宁参将,比你身份高,另外也不要伤了别人的弃暗投明之心。” “是,抚台大人教诲,卑职牢记在心。” “你为能取信于建奴牺牲几个细作,也不必太过自责。他们都是些商贾小人,并非文臣军身,未受斯文教化,也没有什么忠义之心。本抚断定他们不过是贪图朝廷封赏罢了,现在总算是物有所值了。” “大人明察秋毫,卑职佩服之至。” “这件事情我就装作不知道,你的建奴关防印信更不可轻易示人。” “是,大人高见。” 在王化贞看来,通讯渠道从不安全的细作链条,变成了努尔哈赤的关防掩护,这是一个不错的买卖。 黄石本来准备了一套说辞,打算用来解释为什么要擅自行事,不经请示就拿细作换关防。但是没有想到王化贞问也没有问一句,更不要说责备了。 黄石认为,军队就应该严格服从命令,赏罚应该根据是不是严格执行命令来作出,而不是具体后果来决定的。所以他对王化贞又多了一层鄙视。 中国的明、清两朝,下达的很多军令都是非常模糊的,只给一个大略的目标,比如到某地剿匪,或比如督师某个地区。具体手段上峰不管,只是根据后果来判断你的功绩。 这种做法往往被抨击为:中国缺乏西方的那种数字化管理传统,作为一个网民,黄石也相信这种说法。 可是黄石没有想到,幅员辽阔的中国,在没有电话、无线电的情况下,事事请示是不可能的。所以中国的传统习惯就是给一个模糊的指示,让下级自己去发挥主动性。只要能把任务完成好,手段可以有相当大的自由。 落后的技术手段,加上中国领土面积,使得明朝的指挥传统和西欧小国的指挥传统大不相同。 宋朝企图实行精确管理,但是效果非常差。宋的崩溃让明人心生警惕,所以明朝的军令就变得模糊化。把临阵决断的权利下放给熟悉情况的一线官员,从而大大提高了指挥效率何反应速度。 不过黄石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认为王化贞不懂军事纪律的重要性,在心里对此又是好一番嘲笑。 随后不到一个月里,黄石又去了辽阳两次,李永芳让黄石暂时不必再来了,并让黄石回去告诉王化贞:黄石已经假装同意为后金进攻广宁的时候打开城门,后金非常高兴而且对黄石已经是深信不疑了。 “后金具体计划是什么?”王化贞一听就仔细盘问起来。 “回抚台大人,后金命令小人找机会收买一个或几个守门武将。” “晤,沈阳,辽阳之失,皆因细作打开城门,建奴又想故计重施,哼。”王化贞捻着自己的长须冷笑着说,然后接着问:“建奴打算怎么收买?” “回大人话,建奴给了小人一百五十两银子,说是五十两是给小人的,一百用来收买叛徒,还说不够可以再说。” “很好,这一百五十两,本抚全赏给你了。” “谢大人。” “哈哈,建奴既然安排你开城门,那你就告诉建奴一切方便,这样建奴就不会收买其他人了。” “大人神机妙算。” “好了,那李永芳怎么说?” “他说在辽阳他没有力量发动,但是一旦建奴出兵,他就可以见机行事偷袭奴酋老营。一定把努尔哈赤老奴生擒活捉。” “非常好,建奴气数已尽。你多和建奴联系,一定要坚他们的心。”眼看平定辽东叛乱就在眼前,王化贞非常开心。 “是,大人,建奴还给了小人几个在广宁的细作名字,要小人通过他们传递消息。” “把名单呈上来。” “是。”黄石立刻呈上了人名单,等王化贞开始看起来以后,小声说道:“请抚台大人赎罪,小人斗胆问,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 “逆贼,死不足惜,当然是凌迟处死以儆效尤了。”王化贞恨恨地骂道。 黄石不禁哑然失笑,后金按照他们的智商来推测王化贞的反应显然是大失误,这眼看后金就要弄巧成拙了:“小人以为,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一旦这些逆贼就擒,小人也就暴露了。” “晤。”王化贞摸了半天的胡子才搞明白这情报战里面的弯弯绕,点了点头:“不错,还是先不要动他们了。” “大人英明,而且小人以为,可以故意让他们去收买广宁将领,如果成功,抚台大人也就知道谁不可靠了。” 王化贞又想了半天,抚掌大笑道:“不错,这就叫将计就计。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小人告退。” 转天得到王化贞一如既往信任的孙得功叫来了黄石,孙得功的亲兵黄石都认识,说起来还是他的前辈,现在他们看黄石的眼神充满了嫉妒和羡慕。 孙得功先他让周围的人统统退下。等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孙得功忍不住哈哈大笑,“不错,一切如李永芳所料,王化贞那老匹夫决心不动大金的细作,为了你的安全也不加以监视,现在他们可以放手去打探消息、收买将领了。” 接下来的话让黄石明白了自己被嫉妒的原因。他本来一直以为自己的千总只是一个特别奖赏,短期内不会得到自己的部队,但是今天的话让他喜出望外。孙得功告诉他,他很快就会得到自己的千总队,而且会尽可能快地给他补齐。 原来经过昨天孙得功的旁敲侧击,王化贞也认为让黄石掌握更大的权力有助于麻痹建奴。更有助于情报工作的展开。 “属下谢大人栽培。”黄石竭力压制自己内心的狂喜,他反问孙得功:“大人,不过这样对汗王的计划有什么好处么?属下要是表现的太显眼,未必是好事情吧?” “不怕,本来就要补充军队,并不是增加编制。”孙得功看到黄石迷惑的表情,很快明白过来他在想什么,于是解释了一番。虽然如同黄石所知的一样,广宁军同后金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战斗,但是防御状态和静止的边界并非意味着部队不在流血。 既然广宁军领地同后金领地紧密接触,所以小规模的战斗一直没有停歇过。加上最近王化贞不断派遣的突击队。广宁军在几个月内损失了大约十几个千总队,计有军官数十,士兵两千人以上。损失的部队多是河防军和广宁军本部承担,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野战部队,所以补齐这些建制势在必行。 “王化贞对你这个兔崽子很是欣赏啊,所以我提出要你指挥一个千总队,他立刻就同意了。”孙得功眯着眼,看起来对黄石魁梧的身材也很是有些羡慕。到了明朝以后,黄石自己也觉得自己一米八五的个头非常拉风。大鱼大肉吃出来的粗壮四肢也不是严重营养不良和从小缺钙的平民们能比。 最近孙得功对黄石的称呼逐渐向兔崽子方向转移,又听到这个侮辱性称呼的黄石在内心暗暗高兴。他当即表示一定会牢牢把这支队伍掌握在孙得功的手中。 “嗯,本将就是这个意思,王化贞说打垮了汗王,就让我做参将,现在不好声张,但是我可以先把参将手下的千总队搭起来。” “这书生白日做梦呢。” “哈哈,他还以为本将很稀罕一个广宁参将的位置呢。”孙得功点点头,站起身来,黄石也连忙一跃而起。 “跟本将来,今天叫你来是挑选你的亲兵,堂堂千总官连亲兵都没有,也太不像话了。” 孙得功带着他走到前庭,庭院里站着几十个魁梧的士兵。孙得功和黄石一千一后出来,孙得功踌躇满志地扫了他们一眼,转过头笑着对黄石说:“这些人都是本将麾下的锐卒,黄千总你挑走几个做亲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