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瘗玉埋香 大昭帝京今日格外安静。 帝京内城设的是王公贵族的府第,一条宽阔的主道自内城延伸出去,直抵外城的西宁门。这座宽阔的朱漆大门,里头是深不见底的幽幽宫阙。千百年来,它隔绝了门外平民的纷扰喧嚣,为大昭最尊敬的贵族们维持了高贵的宁静。 清晨时分,西宁门缓缓敞开了,自内驶出了一队囚车。 城中永远不会缺少凑热闹的平民百姓,但今日,他们却不像从前一般对着囚车内蓬头垢面血污遍体的男女老少们指指点点,而是以一种近乎肃穆的表情,凝视着这队囚车驶向终点。 这条主道的尽头,是帝京的行刑场。 十八辆囚车整整齐齐浩浩荡荡地排在了刑场口。囚车一开,首车中的老人身子一晃,几个官差将他硬生生地扯了出来。 “爷爷......” 九重楼顶楼的临窗位置,恰好能将那行刑场上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身着浅色缎裙的女子被人强行按在椅子上,双眼涨的血红,看着昔日尊贵无双的老人如今任人鱼肉,终于忍不住溢出泪来。 “让她闭嘴。” 五爪金龙张狂地盘旋在一个男子的锦服之上。男子面色阴郁,往常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此时带了几分快意的微笑,幽幽地注视着满面泪痕的女子。 长衫老人应声而出,冷漠地抽出一把银针,狠狠一掐那女子被绑缚起来的双手。女子吃痛张口,银光流泻的长针便扎进了女子的舌尖。 “针上淬了麻沸散,娘娘还是不要挣扎了。” 长久的仇恨与恐惧让女子的面部几近扭曲,楼外忽地传来一声嘹亮的口号:“行刑!” 女子浑身颤抖痛苦地闭上了眼,却被身侧压制着自己的男人硬生生地掰开了眼睛。 令签一掷,刽子手狠啐了一口酒,长刀扬过头顶,手起刀落,行刑场上立刻滚落了十几只黑布隆冬的人头。场边围绕的百姓之中传来了几声压抑的啼泣,面无表情的官差随即押上了之后的十几个人。刀光一闪,人头一落,人之生死在刽子手的手下似乎并非什么大事。而九重楼上的女子,被人按在窗边,终于强迫性地观赏完了这场屠杀盛宴。 鲜血染红了行刑场四周围绕的沟渠,人群中微微躁动起来,一声放浪的号哭带动了所有人的情绪。百姓们纷纷匍地,朝着被血染红的行刑场跪了下来。 今日被问斩的,是百姓们心中的英雄,是昔日为大昭抛头颅洒热血无怨无悔的云家人。他们的家族扎根于被鲜血染红的战场之上,受大昭时代皇帝的荣宠。淮水以北,这片江山的半壁疆土,都出自云家的马蹄之下! 眼前仿佛只剩一片红。 云谧颤抖着捏紧了双拳,这样的场面,真是像极了她这些年来见惯了的战场。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铺了满地的鲜血,竟是来自于自己的族人。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自己曾并肩战斗深爱了八年的男人。 “戏也看完了,送贵妃回去吧。” 阴郁的男子满意地轻笑一声,似乎是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一件大事。待命的太监恭敬地俯首,将一身瘫软的女子送回了宫中为她新筑的娇兰殿。 华美宫殿外刺耳的雨声,幽暗长廊中渐趋的脚步。宫人手上的三尺白绫,美人眉尖的一粒红钿。 风子阙是一贯的冷漠庄重,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落寞憔悴的女子:“云谧,今日朕赐你白绫毒酒,是念及你我二人昔日情分。” “昔日情分。”云谧痴笑着重复,笑到双目猩红满面泪痕才不甘地扯住了风子阙的衣袖,“那陛下,为何不念及我云家昔日待你的情分呢?你风子阙,若不是依仗我云家的兵权,这大昭的皇位,轮得到你坐?” “休得胡言乱语!”风子阙面上寒意渐渐加深,“朕乃天命,你云家不自量力,起了造反之心,朕安能容忍?” “天命?”云谧像是听到了什么莫大的笑话,捂着心口哑然失笑,“北定城一战你深陷五狼山,是我弟弟云遥从雍城借兵将你救下。他那年才十八,刚订了亲,被北狄的战车碾成了肉糜......我头上的这根骨簪,就是用他的一截腿骨所制成,你还记得吗?” “你退至雍城的消息传到了朝中,先皇大怒,是我父亲赌上云家百年荣誉替你担保。” “你班师回朝在帝京城外遭了埋伏,是我云家冒险抽调禁军相救。” “我一身寒疾,武功尽失,此生不孕,又是拜谁所赐?” “不是我云家,你一个在朝中毫无依仗的草包皇子,能有今日?” “只怪我,昔日被云家捧在心尖尖上里的独女,偏偏瞎眼看上了你这个下作的东西!” “皇贵妃已病入膏肓,蓝公公,该喂贵妃喝药了。”风子阙不露声色地将衣袖从女子的手中狠狠扯开。身着盛装的美人应声而倒,唤作蓝公公的老太监颤巍巍地捧上一只银杯,朝身旁两个年轻的小公公使了使眼色。云谧被强制按在地上,乌发浸着泪水紧贴在脸上,充着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居高临上的那人,口中一字一句浸着刻骨的恨意:“风子阙,若有来世,我定亲手将你送入地狱,让你苦尝人世百痛,不死不休!” 风子阙冷漠地背过了身,他见不得这些不吉利的事。待那笑得疯魔的美人齿缝间溢出的呻吟渐渐归于平寂,背手而立的男子才绽开一个阴冷的微笑。 他的王座,终于可以坐的安稳了。 千里之外,另一位不甘于人世厄难的年轻女子也终于呼出了此生最后一口气。 瘗玉埋香,移根换叶。 男子不知,他所求得的安稳,不过是风雨欲来前短暂的宁静。这暗流涌动群雄争霸的大陆,终究是需要一人来打破表面的安宁。而后掀起的狂澜,将让他粉身碎骨,也让他此生夙愿成为了一场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美梦。 蝴蝶扇动了翅膀,飓风将至。 正文 第2章 涅槃重生 心跳沉钝地撞击着胸腔,四肢渐渐爬满了沉重。唇际拂过的是温热的气息,是什么那样刺眼......? “大宝,这小杂种是不是......断气了?” “不......不会吧,以前可是很耐打的啊。” “不管了......咱先走!” 耳畔模糊的声音渐渐远去,瘫倒在地遍体鳞伤的少女颤了颤指尖。身子像是被谁拉拽着朝下坠落,陡然间,一双闪着恨意的眸子蓦地睁开! 头顶是昏黄漆花的屋顶,明灭的烛光映着少女暗流涌动的眸底透着几分诡异。屋外人声鼎沸,楼下嘹亮的吆喝声传入耳底,夹杂着几声女人的娇嗔媚语。 “这是......” 少女抚着额头喃喃一声,齿间溢出的却是陌生的女声。她不可置信地伸出一双手掌,指缝间夹着污泥,指节却是柔软修长。低头扯了扯身上破碎的衣裳,是一件褪色的粗布短衫,里衣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补丁。这纤细的骨架,浑身的伤痕...... “哈哈哈......” 老天爷,你真是不曾亏待我! 少女痴痴地捧着一张陌生的脸蛋笑着哭着,但很快,那张稚嫩的脸庞之上布满了一片阴鸷。 她云谧,今日重生,必不忘临死前的誓言! 走廊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云谧陡然敛了表情忍痛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吹灭蜡烛,拭干了眼泪,幽幽地守在门后。 “云谧,我来晚......”推门那一刻,还未等来人说完,云谧用力击中了那人的檀中穴。那人闷哼一声,身子悠悠地滑了下来。 云谧飞快地掩上门,自门缝间朝下隐约望了一眼。楼下多是浓妆艳抹袒胸露乳的年轻女子,间或坐着不少男客。二楼若都是如这个房间一样的客房,那这里,只能是青楼。 这个身体的原主到底遭受了什么,被扔到了这种龌龊的地方? 容不得她细想,她匆匆扒下男子的外衣束腰披在自己的身上。她出生将相之家,武功自然不差,只是这身子实在虚弱,她甚至怀疑能不能支撑她动用轻功。 我得逃出去。 云谧沉着面色,终于将男子扒的只剩一身里衣。思及方才男子的动作,似乎是想要救她,云谧沉吟片刻,将一床被子抱来铺在男子身上。 “算对得起你了。告辞。” 掀开门,少女头也不回走的干脆利落。瘫软在地的男子悠然睁开一双被月光映照地潋滟生辉的眸子,不紧不慢地支起了身子。 啧,这穴道掐的真是准,就是力道差了些。 他竟是不知道,这云家小姐何时竟有了这样的好本事。今日他这出英雄救美,似乎是晚了一步。 另一边,低埋着头的少女步步生风,终于走出了这座青楼大门。将劣质的脂粉香气全部抛之脑后,借着月光,她这才注意到身上这件衣裳袖间银光流泻。看这暗纹,竟是...... 龙纹? 皇族中人? 匆匆的脚步霎时停驻,她在大昭王室贵族之中周旋数年,似乎未曾见过方才那一号人物。 是夜色太过幽暗没能看清他的脸么? 还是说,这里根本不是大昭? 少女捏紧了拳,目光逐渐幽深,方才重生的狂喜此刻荡然无存。街边的小巷忽地传来几声低语,少女身影一闪,没入街角一片夜色之中。 “确认他在这么?” “是,看他步入二楼那间熄灯的屋子了。” “嗯,再过一刻行动,这次,他必死无疑!” “遵命。” 二楼那间熄灯的屋子...... 云谧心里一紧,猛地抬头朝当前正热闹非凡的青楼看去。 二楼熄灯的房间,只有一间。 云谧咬了咬唇,她击穴时下了狠手,那男子最起码一个时辰之后才能醒来。正当她犹疑不决之时,隐约闻见了一丝硫磺粉的气味。 火药? 瞳孔微微收紧,暗巷之中的几人已搭好了顶端燃着火焰的箭羽,箭芒所指同一个方向。 咬了咬牙,云谧扭头冲进了喧闹热烈的青楼大厅,拨开人群直奔二楼那处灰暗的房间而去。 借了这姑娘的身子,救了她的亲人,就算是对她的报恩吧! 一脚踹开门,那男子果然还瘫软在地上。云谧猛掐那人人中,男子“哎呦”一声扒拉开她的手指。窗外已透出隐约的几点火光,云谧埋在那人耳边面色凝重:“有人要杀你,跟我走。” 不等男子回应,云谧不由分说地搂着他的腰从窗上一跃而下。几点火光不偏不倚追随而来,少女本就虚弱,落在隔壁屋檐上的双脚一软,火箭擦肩而过。被她拥在怀里的男子低低叹了口气,反身握住少女纤腰,朝着城中某个僻静之处轻盈跃去。 落地一处幽深的小竹林,林间流泻出一条小溪。月光替溪水笼上一层细碎的微光,云谧埋头捧了一口溪水,入口凉爽甘甜,总算是缓了她心底绷紧的弦。 “就此分道扬镳吧。”她朝男子作了一揖,转身就朝竹林深处走去。 手腕被身后那人扯紧,男子挑了挑眉:“云谧,你是在装傻么?” “没有。”云谧稍稍有些怔愣,将男子的手掰开。这身体原主与自己名字别无二致么? “那你没什么要对本王说的?” 云谧沉吟片刻:“想问几个问题。” “嗯?”男子悠然地抱着胸,居高临下。 “这里离大昭远么?” “大昭?”男子顿了顿,嘴角微微牵起一个弧度,“云谧,你是在试探本王的底线么?” 云谧认真地摇了摇头。 男子俯身凑近了纤弱的少女,云谧这才看清他的样貌。飞眉入鬓,凤眼微眯,刀削般的轮廓尽显锐气,柔嫩的双唇却为他增添了些许柔情。 大昭皇室之中没人有这般精致又陌生的容颜。这里确实不是大昭。 云谧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着,没有半分局促。 有点意思。 男子微笑着揉了揉云谧的头:“既然云谧大小姐想跟本王玩这种失忆的游戏,那本王可得好好介绍一下了。” “本王名唤月华,你云谧是相府大小姐,这样,记住了么?” 正文 第3章 初至相府 相府? 沉寂片刻,云谧脑中飞速运转。 她若此刻离去,怕是只能落得一个贱民身份,这辈子无法踏入贵族圈中,更别说接近大昭皇族伺机复仇。但若是跟眼前这人回了相府,正统嫡系小姐自然最好,就算是个不得势的庶女,也是半脚踏进豪门的人。 一番深思熟虑以后,答案呼之欲出。 “王爷,可以请您送我回府吗?” 月华看着面前原本肃然的小姑娘忽地笑得眉眼弯弯,心底冷哼一声。这就装不住了? “本王穿这身送你回去?” 云谧飞快地褪了身上的一套华服替男子披了上去,努力扯出一个谄媚的笑。月华不屑地扬了扬下巴,抓着少女的腰带腾空而起。 东边某处宅邸的西南角,瘦弱的少女被同行的华服男子狠狠丢在树下。云谧闷哼一声咬牙从地上爬起来,站在屋檐上的男子交叉双手居高临下:“游戏玩够了,可别忘了本王吩咐的事。” 还未等云谧追问,不远处的灌木从中便传来衣角摩擦树枝的声音。那唤作月华的男子身影一闪陡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云谧猛地转身,身上似乎掉下了什么,脚边的草丛响起了物体坠落的声音。然而面对未知的危险,云谧还是选择谨慎地望向来人。 一灰衣老妪跨过灌木提灯靠近,朝云谧的方向低声试探道:“小姐,是你吗?” 灰暗的灯光填满了老妇人面上丛生的沟壑,显得十分阴郁,她却待看清云谧那张灰扑扑的脸蛋之后激动地握住了少女的双手。那双眼眸里流露出的惊喜与关切,云谧看的一清二楚。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快跟老奴回去,别被管事的给发现了!” 老妪压低了嗓音,牵着云谧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朝某个方向行走。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粗糙僵硬,甚至还有些不自觉的颤抖,但却十分坚定地将云谧的手指裹在手心里,传达着她的温暖。 待二人身影渐渐离去,月华才幽幽地落下屋檐,好奇地拈起那掉落在地的某个物件。 是支骨簪,雪白的簪体上有些许划痕。 身着锦服的男子认真思索了片刻,还是将这支看似平常的骨簪揣进了怀里。随即,身子一闪,去向是摄政王府。 似乎是为了避开巡查的家丁,老妪刻意带着云谧自漆黑的花园内穿过。一路上花草树木小桥流水,道路尽头,是一间燃着昏黄烛光的小屋。 屋门微微敞开一条细缝,自内透出的温暖烛光将浓重的夜色染上一抹光亮。老妪牵着云谧进了门,木门“吱呀”一声,老妪连忙小心地掩上了屋门。 “大半夜你......你怎么把这瘟神给领回来了!” 内屋忽地走出一中年妇人,风风火火地掀了帘子。肤色蜡黄,颧骨高耸,眉头散乱,一双三白眼又细又长。这样不协调甚至明显刻薄的五官,在见到云谧的那一刻瞬间揉和成了一副极端厌恶惊恐的表情。 老妪哀求地扯了扯那中年妇人的衣袖:“春芳,我就留她今晚在这睡一宿,明天早上就将她送回去......” 被唤作春芳的妇人恨得牙痒,狠狠甩开老妪的手,叉着腰指着老妪的脸凶狠地骂道:“我替你家儿子守寡!现在还得替你遭罪!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若是让大夫人发现这瘟神在我这处,我定然饶不了你这个老不死的!”说罢,掀了帘子头也不回地入了里屋。 云谧皱紧了眉,老妪苍白着脸朝她安慰似的摆了摆手,又牵着她的手坐到了墙角,从柜里抱出一床干瘪的被子,温柔地替她掖好。 “小姐先歇着,老奴替您备了一碗粥,现在去给您端过来。” “不用麻烦了。”云谧抓住了她枯枝般的手,老妪微微一笑,安抚道:“要得,要得。” 说罢,提着灯颤颤巍巍去了附近不远处的一口井边,吃力地摇了摇辘轳,水斗装着一碗浅浅的白粥缓慢上升。老妪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回了屋子。 “小姐。”老妪笑眯眯地递上一碗白粥,云谧心底一阵暖流,正从被窝里伸手去接时,那碗米粥却被人一脚踢翻在地。 老妪捂着手腕瑟瑟地呻吟着,春芳叉着腰笑得阴狠:“个老不死的,看来你是实在想跟我作对不是?” “春芳,你信不信我现在立刻大喊一声。”云谧面无表情地盯着一脸嗤笑的春芳。 “大喊一声等人救你?真是笑死老娘了。” 云谧勾了勾嘴角:“没人来救我,但全府上下都会知道,我这座瘟神,今夜是住在了你春芳的屋子。你觉得如何?” 春芳脸色一变:“明明是你这瘟神自己闯进来!你以为你胡诌会有人信么!” “信或不信,要不要试试?”云谧推开了门,好整以暇地看着一脸阴郁的春芳。 “没娘养的东西!”春芳自牙缝间狠狠挤出一声咒骂,转身掀了帘子进屋。 老妪抹着眼泪摇了摇头。 云谧敛了一脸的阴冷,将老妪扶到了墙角的被窝里,弯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 “小姐,老奴来做就好......”老妪捂着手腕欲挣扎着起来,云谧朝她绽了一个温和的微笑:“今日多谢你了,这事我来就好。” 老妪愣愣地看着笑得大方沉静的少女,自己印象之中的云谧小姐似乎一直是唯唯诺诺默不吭声的模样,今日怎...... “小姐,是否今日又受欺负了?”老妪轻声问道,一双浑浊的眸子里盛满了关切。 里屋传来不耐烦地一声呵斥:“还让不让老娘睡觉?!” 云谧不知这老妪是这具身子原主的何人,只是没来由地感受到了这位老妇人的温暖关切。她安慰地摇了摇头,低头借着昏暗的烛光收拾着地上残破的瓷碗碎片。 老妪不知何时已悄然入睡,云谧小心地钻入冷硬的被窝,倦意很快席卷了全身。少女蹙眉入睡,梦中铁马冰河血风肉雨,是她曾经依赖眷恋的故土,是她曾经显赫无双的家族。 正文 第4章 温氏祖母 凌晨时分,满面泪痕的少女猛地惊醒,惊慌失措地望了望自己的双手。在确认自己的确存活于世之后,将深沉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是依旧昏沉的夜色,像是一块厚重漆黑的幕布,诸位戏角已候多时,只等人揭开帷幕粉墨登场。 清晨,宰相府正门大开,一群婢子殷切地守在门口。不多久,一辆翠幄青绸车自东边缓缓行来。婢子们连忙扶好踏脚凳安静地守在车旁。 身着深蓝洋缎窄褙袄的老妪在众多婢子家仆的簇拥之下自车内缓步走出,一双弯弯柳叶眉,些许浑浊的瞳仁中透着慈祥安宁的目光。肤色白皙,身上不带任何金银,发上不过别了几只简单古朴的玉簪,手腕圈着一串深色的菩提子,身上萦绕着一股寺庙间特有的檀香,像一座慈眉善目的女菩萨。 这是当朝云宰相的母亲,温氏。 温氏出身于某户衰落的书香门第,嫁给了一位清贫的教书先生。那教书先生去的早,温氏独自将一子抚养长大,那便是如今的云相思敛。 府中某处角落,云谧小心地擦拭着脸上身上的淤泥伤痕。佝偻着身子的老妪安慰着拍拍她的肩:“总算捱到老夫人回来了,小姐以后可千万别跟大夫人硬碰硬了,晓得吗?” “刘嬷嬷,我记住了。”云谧认真应和一声。从这老妪凌晨时将她拉出小屋至如今,在她一番试探之下,终于从这位已经老的有些神志不清的妇人口中套出了一些话。 这老妪姓刘,是老夫人从前的丫鬟。云谧的父亲是西迎国的宰相云思敛,而西迎国正是大昭西边邻国。云思敛寒窗苦读十数载,期间唯有一贫女柳氏与云母温氏一同织布挣钱供其读书,温氏便做主将那贫女娶进了云家。柳氏怀胎之时云思敛赴京赶考,此后金榜题名登科及第,喜讯传到温氏柳氏耳中,婆媳二人喜极而泣,日夜兼程赶至帝京,恰逢当科状元云思敛入赘豪门何氏。柳氏绝望之下产下一女后气绝身亡。这女婴,即为云谧。 凄惨。 云谧心底默默替这身体原主感慨一声,恰逢一圆脸的粉衣小婢子急匆匆的跑来,抹了抹额上细汗朝云谧福了福身:“大小姐,老太太有请。” 云谧礼貌地点了点头,轻轻捏了捏刘嬷嬷的手指以示告别。刘嬷嬷欣慰地挥了挥手,她没有辜负老夫人的嘱托。在笑眯眯地目送着云谧跟着粉衣小婢离开,她才佝偻着身子朝着自己破落的小屋走去。 粉衣小婢子带着云谧在府上七绕八拐,却是将她带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小屋子外。 “这是?”云谧试探地问道。 粉衣小婢子露出一道尴尬的笑:“大小姐,总不能穿成这般去见老太太。这不合礼数。”说罢,又慌张地抹了抹额上的汗。 云谧会意一笑:“知道了,你叫什么?” “奴婢叫粉蝶。”小婢子一愣,随即不安地捏了捏衣角,“请小姐快些吧,老太太和大夫人还在大厅候着呢。” “门外等着吧。” 云谧飞快合了门,衣柜里有序地列着一排锦衣华服,妆桌上铺着胭脂香粉簪钗步摇。既然这所谓的大夫人在府中如此得势,自己自然要给她些面子。 系裙、套袄、束腰封,扑粉、描眉、画绛唇,再梳一头简单的垂鬟分髾髻,缀以两只碧蝶珠花。镜中霎时映照出一张出水芙蓉的俏脸,配那一身深蓝的袄裙,越发显得肤色雪白。 虽说这容貌比不上自己前生,但也的确算是个美人胚子了。 粉蝶在房外焦急地踱着步,她伸了手正欲敲门,屋门忽地自内推开了。方才邋里邋遢浑身破烂的小姑娘霎时变得粉雕玉琢一般,梳着清爽娇俏的发髻,楚楚动人地站在她面前。 “粉蝶,带路。”云谧微笑地朝粉蝶招了招手,粉蝶如梦初醒般走至少女跟前。 不多久,脚步忽地一顿。 粉蝶犹豫片刻,踟躇道:“大夫人让我嘱咐小姐......谨言慎行。” “我知道。”云谧了然点头。 穿过雕楼回廊,一股沁人心脾的檀香幽幽传来,长廊两边也依次站了婢女,看来正主就在前方了。云谧敛了心神,嘴角沾染三分笑意,昂首挺胸地随粉蝶朝前走着。 几个素日多舌的小婢子面面相觑。 稍稍提着裙角迈入大厅,云谧嘴角笑意更甚。地上铺着九狮栽绒毯,彩狮团花,四周饰以牡丹,纹样象征“九世同堂”。而与纹样相符,温暖馨香的屋内交杂着欢声笑语,一派言笑晏晏的好气象。 款步轻移,厅内渐渐归于沉寂,云谧微笑着走至为首的老妪面前,俯身跪地认真磕了个响头:“给祖母请安。” “我的阿谧,快起来快起来!”温柔沧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老夫人直接下座亲手将云谧扶了起来。云谧落落大方地福了福身,又将老夫人迎回了座上。 老夫人又惊又喜:“我去静安寺不过两载,我家阿谧竟出落的如此美丽大方了。”她轻轻携上云谧的手,却在触及到满手的老茧之时眉头微蹙 “我家阿谧为学这些礼仪,怕是吃了不少苦吧?” 云谧心知老夫人的意思,却笑得澄澈:“没有的事,嫡母大人待我很好。锦衣玉食,百般呵护。祖母您瞧,我这身袄裙便是嫡母大人赏赐的。”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下座首位的藕色绸裙的中年妇人迤迤然上前行了礼:“老夫人,这是阳儿托人寄回的珍品织锦缎。儿媳那还有两匹,待会就让王嬷嬷送到您的院子里来。” 云谧朝妇人感激一笑:“这衣裳竟如此珍贵,多谢嫡母大人了。” 何氏温和地勾了勾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老夫人摆了摆手:“既然是阳儿寄回来的,那你与云宁丫头二人用就是了。我也不好这些,看我家阿谧穿的好,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罢,又满心欢喜地抚上了云谧的长发。 云谧受宠若惊地埋下头,脸颊上也浮现了两抹红云。老夫人亲热的挽着她的手,拇指擦了擦她指缝的茧节,温柔道:“阿谧这些日子就搬进我院子里来,祖母委实想你的紧。如何?” 正文 第5章 庶生双姝 “祖母可真是偏心,也没看您对云宁这么好呢。”何氏身后一袭湖色春罗衫的少女款款步出,声音婉转,楚腰纤细。眼波盈盈欲滴,樱唇微微嘟起,似乎真因祖母的偏袒而心下泛酸呢。 老夫人嗔笑着点了点那少女的鼻尖:“云宁丫头有你母亲惯着还不够呢,可怜我家阿谧小时便失了母亲。阿谧,今夜想吃什么?” 云谧乖巧地歪了歪头:“吃些素食吧?祖母一身檀香,若是吃些大鱼大肉实在不配。” “阿谧果真最懂我。”老夫人笑意更盛,朝身侧沈嬷嬷叮嘱道:“听见了吗?吩咐厨房,晚上全素宴。” 沈嬷嬷眉开眼笑满口应了下来。 老夫人一路风尘仆仆,聊不多久自然乏了。众人自老夫人的琳琅院蜂拥而出,大夫人何氏直接携云宁回了自己的丽华院。琳琅院外还站着主仆几人,身着各色锦服,云谧猜想着这些人或许是府上的姨娘庶女,路过时便稍稍颔首以示意。 同行的沈嬷嬷轻轻扯了扯云谧的衣袖,低声提醒道:“大小姐,您也算是嫡女,没必要同她们行礼的。”沈嬷嬷是老夫人派来收拾云谧住进琳琅院的行李的,见云谧一脸恭敬认真,只当是她平时在府里就被姨娘小姐们给这般欺负了。 云谧心下了然,原来她在这府中还算是个嫡女。她故作温吞迟疑道:“是......这样的呀,多谢沈嬷嬷提醒了。” 沈嬷嬷余光一瞥云谧袖间指缝上的暗茧,心里也大抵猜到了几分。这云谧小姐在老夫人离府的两年里无依无靠,怕是不知吃了多少苦。她默不作声地领着云谧到了某个院落的门口,院内修葺一新,室内也一尘不染。 “看来,有人比我们动作还快。”沈嬷嬷不冷不热地低语一声,朝一脸小心谨慎的云谧绽了个笑,“云谧小姐在此稍候,老奴去找几个收拾的小丫鬟来。” “谢谢沈嬷嬷。”云谧笑得无邪,沈嬷嬷朝着下人所在的南院匆匆走去。 云谧这处小院院内长了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此刻已是深秋,微凉的秋风将树叶席卷至树旁死气沉沉的小池塘。这院子虽被修葺的地面平整,屋檐窗牗被擦得干干净净,这小池之中却铺满了落叶,散发着一股隐约的恶臭。 “我说大夫人怎么忽地修葺这角落的小院子呢,原来是知晓老夫人回来了。” 一道娇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云谧这院子又偏又小,此刻寻到这处,只能是有心为之了。 “嫡母大人只是体恤我而已。”云谧笑着回头,一名穿着桃红江绸绣五彩褂的少女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倚着院门,正满脸嘲讽地望着她。 “虚伪。”少女不屑地扬了扬嘴角,“大姐,你就不讨厌咱们尊贵的嫡母么?” “对嫡母大人该尊敬才是。”云谧垂下了眼眸,“嫡母大人为我修了新房,又保我衣食无忧,我又怎能憎恨她呢?” “没意思。”圆眼少女支起了身子,不远处一道亮黄的身影小跑着靠近,原来是另一位长相极为文静娴雅的小姐。她拉着圆眼少女颇为忌惮地往回走,朝云谧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大姐,璎珞心直口快,若是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还请您......” 黄衣女子适时地止住了口,后面的话,云谧大概能猜个七七八八。 “璎珞,你的名字是老夫人取得吗?”云谧却喃喃念起了圆眼少女的名字,云璎珞面色怪异地瞥一眼身侧的黄衣女子,黄衣女子温婉笑道:“倒也与老夫人有些关系。璎珞的生母三姨娘在世时常年伺候在老夫人身侧一同修佛,想来取名时也多少受了影响。” “三姨娘一定很疼爱你。”云谧忽地朝云璎珞一笑,笑得温柔可亲,“璎珞由世间众宝聚成,寓意为无量光明,承载的是世间繁华和无上功德。三姨娘为你取了这名,也是花了心思。” 云璎珞倒是没想到云谧会有兴致对自己的名字做出这番阐述,她愣愣地听着,眼圈霎时就泛了红。她母亲去的早,自幼她便被养在二姨娘的膝下,对自己生母知之甚少。她僵硬地扯住一旁同样怔愣的黄衣女子:“宝珠姐,我们回去吧。” 云宝珠柔顺地点了点头,自衣襟中掏出帕子替云璎珞小心地拭了拭眼角。临走前,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安静伫立的云谧。 云谧笑着招了招手,云宝珠立马扯出一个圆滑的笑来,搂着怀中红着眼的少女匆匆离去。 二人身影渐渐远去,云谧这才幽幽放下手,面庞漫上一层阴鸷。 云璎珞心直口快藏不住事,那云宝珠与当今的自己倒是有几分相似,都是一样的—— 伪善。 沈嬷嬷领着四个翠色长衫的小婢子姗姗来迟,那些婢子手上都捧着或大或小的盒子。沈嬷嬷凑近了云谧耳侧,低声道:“大夫人特地派人送来的,路上恰好遇着了,便一同带来了。” 云谧点点头,装作小女儿般雀跃的模样打开了一只首饰盒。从中挑选了一只孔雀绿的簪子在沈嬷嬷发髻上比划了半天,笑眯眯地替她簪了上去。 沈嬷嬷连忙伸手作势要将那簪子取下来,云谧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沈嬷嬷,我虽然天性愚钝,但这院里谁对我好我还是有数的。” “大小姐您这是折煞老奴了。”沈嬷嬷叹了口气,取下簪子的手却顿住了。沈嬷嬷的孙儿也到了上学堂的年纪,偏偏儿子儿媳都是些个好吃懒做的主儿。大夫人院里出来的首饰能有多差?对于一个勤勤恳恳干了大半辈子活还没半点积蓄的老奴来说,这簪子确实是难以拒绝的诱惑。更何况,这份诱惑是来自于一个毫无心机的落魄小姐。 “小姐,以后你且放心。”沈嬷嬷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云谧的手,云谧微微一笑,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头在那珠光流动的首饰盒中挑挑拣拣,选了一支花鸟纹鎏金银簪和嵌红宝梅花金簪。 正文 第6章 相府娇女 “嬷嬷,能否替我装盛起来送与三妹与四妹?”云谧飞快地掩饰了眼底闪过的一丝狡黠,沈嬷嬷点了点头,从身后四个婢子中挑了两个看起来老实憨厚的。那两个翠衣婢子颤颤巍巍地接过云谧手里的两根簪子,朝着西院一路小跑过去。 午后,几个婢子依旧卖力地在院子里收拾着。琳琅院里派了人,遣沈嬷嬷回去伺候老夫人起身了。 屋内被烛灯烘托的温暖迷离,红漆长几上的博山炉燃着袅袅的檀香。青烟缱绻之中,此刻才堪堪醒来的老夫人睁了一双朦胧的眸子,目光萦绕在那支翠绿的簪子上。 沈嬷嬷在老夫人跟前伺候多年,早已学会察言观色。未等老夫人开头,她便一边低头谦恭地替老夫人套上鹿皮小靴边低声说道:“这大小姐,我看也是苦怕了。” “怎么说?”老夫人抿了一口茶,眸色逐渐清亮起来。沈嬷嬷蹙着眉一脸惋惜,从头上恭敬地摘了那只珠钗放在红漆长几上,沉声道:“府上除了老夫人您也没人看重她,只能拿些体己物打发下人。大小姐那手上的老茧,怕是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在府里的待遇连下人都不如......” 手指微微一颤,茶水自杯沿倾漏出来。沈嬷嬷惶恐地替老夫人小心擦拭着溢出的茶水,老夫人蹙起眉头摆了摆手:“我云家对她母女二人终是有愧......你去她院子里帮忙罢,尽快让她搬进琳琅院。”老夫人微微眯了眯眼,眼底一丝锋芒,“我倒不信,那女人手再长也能伸进我琳琅院。” 沈嬷嬷恭敬地点了点,老夫人所指的“那女人”是谁,她心里一清二楚。这座宰相府的主人云思敛,正是靠着如今正妻何氏的家族才走到了今天这样显赫的地位。若真有一天到了要撕破了脸皮的时候,这府中唯一敢与老夫人叫板的,恐怕也只有那位出生何氏家族的大夫人了。 “那老夫人,老奴先下去了?” “嗯。”老夫人颔首,拈起长几上的珠钗递给了沈嬷嬷,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手,“你跟在我身边许久,性子我还是知道的。家里若是有困难,与我直说,晓得吗?” 沈嬷嬷望一眼老夫人那澄澈的双眼,战战兢兢地磕了个头:“老夫人菩萨心肠,这些年得亏您私下的贴补,老奴家中那两个现世报才得以苟存。如今您还得提点着大小姐,老奴怎能再给您添乱呢?”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虚扶了一把沈嬷嬷,安慰道:“放心,你伺候我多年,我定然不会亏待你的。去吧,阿谧那处都是些小婢子,还得等你主持。” “是。”沈嬷嬷满怀感激地收了簪子,缓步退出了琳琅院。 屋内檀香萦绕,老夫人屏退了其他婢子,慢悠悠地走入里屋,自衣柜最下层抱出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小木盒。掀开木盒盖,里头装着一只翡翠手镯。老夫人犹豫片刻,摘了手上的菩提木手串,将那轻盈剔透的玉镯缓缓套在了手腕上。 丽华苑内。 着一身湖色春罗衫的少女掀起一角衣袖,扬起一截雪白的藕臂。面前的琉璃碗里盛满了红玛瑙似的樱桃,少女悠悠地拈起一串,却被另一位身着盛装的中年妇女狠狠敲了敲手腕。鲜红的果实滚落在地,一旁候着伺候的小婢女眨了眨眼,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樱桃成熟是在六月,果树植于高山可晚结果一月,从中挑出众多苦的涩的模样不好的,再用大堆冰块裹着运一月到南方京城,才有了桌上这一碟鲜艳欲滴的樱桃。而这样在下人看来千金难买的果实,在妇人眼里也只跟地上砂砾形无二般。 “这些时候把你给惯坏了,腰都大了。”何氏淡漠地放下了手,云宁瘪着嘴揉了揉手腕,不甘道:“祖母冷落我就罢了,母亲你怎的也这样了?衣裳都给那呆丫头做去了,首饰你也给她送了好几盒,现在果子都不让你亲生闺女吃了。” 何氏冷笑一声:“你个小没良心的,我给她送去的除了今日那一套可都是你的旧衣裳旧首饰。今日你也瞧见了,那呆丫头以前任由咱们欺负不是因着人家傻,是人家懂得藏拙。” 云宁悄悄拈了一颗樱桃塞进嘴里,一双盈盈的杏眼疑惑迷蒙:“藏拙?昨夜都快被打死了,真有那么能忍么?” “小声些!”何氏恨铁不成钢地皱了眉,随即又飞快恢复到了冷漠的模样,“瞧瞧她今日那打扮的模样,那说话走路的姿态,怕是瞒了不少事呢。” 云宁认真回忆片刻,歪了歪头:“那母亲,我们该如何?” 何氏一噎,看着自己毫无心机榆木脑袋一般的女儿全无办法,只能摇了摇头:“你别插手就是,多的是眼红的人想捉弄她。”随即又喃喃自语道:“只是那老不死的今年怎么回来了,难不成是给我过生辰的么?” 云宁天真地点了点头,又抓起一把樱桃胡乱塞进嘴里:“母亲三十岁的生辰当然得回来了,帖子都送出去了,再过几天府上就要热闹了吧。” 何氏蹙眉呵斥道:“你这等仪容哪是个大家小姐模样?回房给我把《女则》抄一遍!” “母亲,我不吃了,别罚我啦。”云宁赶忙扔了手里的果子亲昵地蹭了过来,何氏冷着脸推开了,朝身侧的婢子吩咐道:“将小姐带回去,不抄完不准吃饭。” 云宁委屈地闭了嘴。 三岁时,她便在母亲的安排下接受琴乐书画的熏陶。 五岁时,母亲为她聘来京中最著名的舞师授她舞技。 七岁时,她的手指因女红恨不得被扎穿了孔。 ...... 到如今,她琴棋书画舞乐女红无所不能,却鲜少见母亲对自己展露笑颜。不仅是她,就连自己那个年轻优秀被誉为京中四大公子之一的亲哥哥,都极少为母亲所青睐。 “我是为你好。”何氏淡然道。 果然。 正文 第7章 欢聚一堂 云宁心底落寞地叹了口气。这是母亲多年不变的话语,多年不变的口气。这话她与哥哥听得厌烦,却又无法拒绝——身为宰相府的嫡系子女,优秀出众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必不可少。 “女儿知道了。”云宁敛了方才的娇俏天真,顺从地回了自己的屋子,翻开那本快要她已经能从头到尾背下来的《女则》,一字一句认真研读起来。 享受到凡人所不能享受的优渥条件,就要毫无怨言地付出代价。 这也是母亲教给她的,尽管她并不明白母亲说这话时脸上的落寞晦涩从何而来。 秋日的夜晚来得极快,待云谧跟着一群背着提着大包小包的婢子匆匆赶往琳琅阁时,天色已然昏黄。 云谧幽幽地望向天际的残云。那被血红的夕阳染得几乎烧起来的云层,仿佛是将士们夜袭时手持的火把,又像是大昭皇宫昼夜不灭的宫灯,亦或是金碧辉煌至死方休的舞池。那些前尘往事,都恰似这日的朝霞,不论如何惊心动魄念念不忘,都会在新的一日到来前,烟消云散。 “大小姐,怎么了?”沈嬷嬷问道。 云谧笑得温柔,声音像是毫无波澜的一池潭水:“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沈嬷嬷只当她想着从前在府上被欺负的往事,柔声安慰着:“都过去了。” 云谧顺从地点了点头,跟上前人的脚步,掩在袖中的双手却悄然握紧了。 那个人,毁掉了她此生引以为豪的家族与荣耀;那个人,夺走了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爱情。即使时间能带走一切前尘往事,但只要她这颗心仍在跳动,就不会遗忘仇恨! 刚踏进琳琅阁,一个圆脸的妇人便满脸堆笑地凑了上来。 “大小姐,来得可真凑巧。厨房正传话要来布菜呢,快请里头坐。” 云谧客气地点了点头,正朝白日老夫人的正屋走去,身后的妇人表情怪异地嘟囔了一句:“大小姐,您这是要去哪?” 云谧身子一僵,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想来这是西迎,用餐地点习惯或许与大昭有几分不同。 “后几日不是要住在这里么,想先四处瞧瞧的,反正,布菜的还没来呢。”云谧回头浅笑,妇人理解地点了点头。琳琅院门口步入了一排队伍,为首的深衣男子谄笑着朝圆脸妇人招了招手:“王大嫂,贵人们来齐了吗?” 圆脸妇人笑着颔首道:“你也是赶得巧,最后一位贵人刚到你就来了。待我通禀一声便来传你布菜。”说罢,扭着腰拐进了另一个方向的某间屋子。 云谧立刻若无其事地抬脚跟了过去。这屋子比正屋小了许多,却还是分了里屋外屋两间。外屋站着三人,分别是云宝珠云璎珞以及另一位看起来神色飞扬的妇人。云宝珠朝云谧温和一笑,云璎珞别扭地扭了头,妇人一双媚眼笑成一弯月牙。里屋餐桌边只坐了三人,老夫人、老夫人下手的大夫人、再其次的云宁。 云谧刚踏进里屋,老夫人便立刻止住了与云宁的谈话,亲昵地拍了拍身侧的凳子:“阿谧,来,坐祖母身边。” 方才还与老夫人聊得欢畅的云宁脸上一僵,本就疲倦的面容之上扬起一抹不耐。她身旁波澜不惊的大夫人幽幽地掐了掐她桌下的手指,眼里像是布满了雪霜。 云宁强行扯出一道亲切的微笑:“大姐,今晚你可得多吃些,这可是祖母特地为你准备的全素宴。” 云谧拂着裙摆大方地坐了下来,娇声道:“孙女自然不会浪费祖母一番心意。”顿了一刻,又抬头瞧了瞧云宁的面色,蹙起了一双秀眉,满脸担忧,“二妹是怎么了,中午还好好,现在怎地憔悴了几分?” 云宁瞥了一眼身侧默不作声的大夫人,僵硬地牵了牵嘴角:“下午练琴练了许久,有些累了。” 老夫人立刻心疼地朝云宁伸出了手:“快给祖母疼疼,我家宁丫头也是受苦了。” 云宁眸中扬起一抹光亮,走到老夫人身侧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臂。 大夫人绽出一个欣慰的笑:“阿宁的琴艺在京中也是有些名气的,改日可以来给老夫人演奏几曲。” “好好好,我年轻时候也是抚琴的一把好手。”老夫人笑容满面,转身又抚了抚云谧的手,“阿谧,我不在这两年,你是否偷懒了?你小时啊,我也给你请过几个教你弹琴的先生呢。” 大夫人笑容一僵,凉凉地盯着云谧。那饱含警告的眼神,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不敢荒废,只是始终是比不上二妹的。”云谧低头软糯地回复道。 老夫人眉头一扬:“要是你弹不出来,我可得罚你了。” “我哪敢欺骗祖母呢?倒是祖母一回来就为难我,孙女可委屈着呢。”少女稍稍嘟着唇撒着娇,老夫人微微一愣,随即开怀大笑起来。 外屋三人面面相觑,皆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这云谧,明明前日还是个寡言慎行的小姑娘,在府里稍稍得势的丫鬟都敢欺负她。怎么老夫人一回来,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说话不卑不亢温软可亲。 布菜的婢子们鱼贯而入,外屋气氛僵着,里屋言笑晏晏。云谧巧笑倩兮,不时地为老夫人夹着菜。她清楚地知晓,自己这样一个不得势的尴尬地位,只有倚靠这位老夫人才能让她在这府中有一席之地。她若是被面前这位嫡母给压得死死的,这辈子都可能出不了头。 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不能让自己重生的夙愿变得遥不可及。她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尽快站稳脚跟,融入这西迎国的贵族圈中。 各怀鬼胎的晚宴在一片明面上的欢声笑语中结束了,老夫人满面红光,看得出来是真的开心。只是天色已晚,还是被沈嬷嬷半劝着搀回了休息的屋子。 大夫人与云宁待老夫人入屋后匆匆离去,这对母女似乎很不喜私下与人接触。外屋的三人也领着一群婢子沉默着出了琳琅阁,看向云谧的眼神多了几分深究。云谧琢磨了几刻,捉了个个头较小的翠衣婢子问道:“我房间收拾好了么?” 正文 第8章 不速之客 翠衣婢子愣愣道:“早就收拾好了呀......” “还不快带我去?” “是,是......” 小婢子是刚纳入府里没多久的小丫头,这些日子里凡事都谨言慎行,见云谧话中隐约带了几丝厉色,想着是个不好惹的主儿,赶忙将她领进了房。 琳琅院是这府中第二大的院子,屋子自然也不少。老夫人特地让人收拾了一间较为宽敞的屋子腾出来给云谧做卧房,只是这屋子距离与主卧那屋稍远了些,中间还隔了一小片竹林。 很不错。 云谧十分满意。这屋子位置虽然较为孤僻,门窗却都是朝阳的,屋里头也十分宽敞。屋外还有一处利于遮蔽的竹林,也能挡了不少扰她清净的人了。 除屋子以外,老夫人还从自己手里挑了四个眉清目秀的婢子。守在屋外的婢子们见云谧被人领了过来,纷纷恭敬地行礼将她迎进了屋内。 刚合上门,烛影一摇,屋外四个婢子的身影便软绵绵地滑了下来。 一股陌生的气息萦绕在身后,云谧眯了眯眼,面不改色地将门扯开一条缝,正欲逃出之时,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将她捞了过来。 速度好快! “云大小姐,好久不见。” 熟悉的声音。 “是你?”云谧抬头,那人白玉似的下巴微微扬起,柔嫩的双唇绽出一抹笑。愉悦沾染在他的眼角眉梢之上,似乎将这屋子都照的亮堂了几分。 “看来确实是记得我。”月华极富深意地一挑眉,放下了怀中挣扎的小女子。 云谧谨慎地后退几步,心里升腾起了一阵不妙的预感。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与怀疑,云谧今日在这相府之中都是尽量装作知晓过去的模样。而昨日她刚来这地时,在这男子面前似乎暴露了自己失忆的事实。 掩在袖间的手指微微收紧,一抹阴冷蓦地闪过女子眼底。月华敏锐地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禁嗤笑一声:“你觉得你能打得过我么?” “王爷今日一访,意欲何为?” 月华遗憾地摇了摇头:“云大小姐,你昨日的游戏还没有玩过瘾,是么?” 云谧心下一凉,下一刻,月华的右手已经紧紧箍在了她的颈上。 “呃!” “今日你在府上风头出尽,晚上又搬入琳琅院,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自爆你的细作身份了?本王倒是小看你了呢,云大小姐。” 男子轻悠悠地说着,捏在云谧颈上的力道却逐渐加重。云谧死死地扒着他的手,忽地,一股熟悉的灼痛感漫上心扉。 这是...... 云谧绝望地瞪大了眼睛。 下一刻,鼻腔口腔内猛地喷出了鲜血。 月华惊愕地收回了手,云谧无力地瘫软在了地上,捂着喉咙,浑身颤抖。 “苦肉计是没有用的。” “今夜是......十五?” 云谧撑着身子朝床上爬去,一股阴寒围绕在周身。这股熟悉的凉意,竟追随着她的重生,缠绕上了这具身体吗? “怎么?” 云谧将自己裹进温软的被窝里,顾不上脸上布满的血渍。心上不仅是灼烧感,还有沉钝的绝望。 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那人落下的寒疾,又会在这具身子上复发? 月华皱眉看着那落魄的女子像只被困住的小兽一般,蜷缩在床上一角瑟瑟发抖,心内惊疑不定。 他方才明明是扼住了她的喉咙,那样的力度还能喷出血来,是何顽疾? 思及此处,他犹豫片刻步至床前,自怀中掏出了昨夜捡到的骨簪。 云谧方才惊惶绝望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掀开被子直接扑向那只簪子。 “还给我!” 作为一位出色的政客,月华满意地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东西:渴求。 他俯下身,极为认真地凝视着云谧的眼眸:“明日本王还会再来,若是你有诚心拿回这簪子,记得准备好解释。” 说罢,抽出一张帕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血污,随手丢在了床上。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幽幽道:“若是死了,记得把本王的帕子先烧了。” 云谧挣扎着起身,屋外那四个婢子是不能指望了,谁晓得月华下了什么药。她只能强撑着打开柜子,又给自己加了一床被子,瑟瑟地裹着两层棉被缩在床角,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摄政王府中,守在书房门口的侍卫见自家贵人浑身是血的走来,瞬时围了上去。男子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沉声道:“你,给我查查云谧到底昨日经历了何事,事无巨细统统呈报上来。” “是。” 次日一早,守门的小婢子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一进屋就瞅着满面苍白的云谧和床上的块块血斑。 云谧掀了被子,月事如期而至。婢子们的尖叫实在太过刺耳,她虚弱地叹了声气:“只是葵水来了,不必惊慌。给我准备些用品,这等龌龊事就不用禀告老夫人了。” 惊慌的婢子们听闻这只是普通的月事,这才安下心来。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名唤红梅的婢子迟疑片刻,轻声征询道:“奴婢去给您把何大夫请来还是给您备些热水呢?” 云谧摆了摆手,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大夫就罢了,给我取些热水来吧。你有心了,叫什么名字?” 红梅心内一喜,乖巧道:“奴婢名叫红梅,老夫人给取的名儿。” “好,人长得确实如红梅般娇媚。我记下你了。” 其他三个婢子年纪都不大,闻言纷纷嘟了嘟嘴。红梅难捺心中惊喜,她在老太太院里顶多算个二等丫头,昨日这大小姐的言行她也瞧了,虽说从前不怎样,今后想必是个厉害的主儿。若是能在大小姐这做个贴身的一等丫头,好处定然是少不了的。 “咱们快出去吧,大小姐还得歇着呢。”红梅立马圆滑地将其他三个婢子推了出去,两个去了热水房,一个去了厨房,红梅则在门外守着。 云谧这才放心地合了眼眸,天一亮,她的疼痛才能渐渐停止。刚有些睡意,门便又被人推开。 正文 第9章 暗流涌动 她无奈翻了个身:“热水装茶壶里,我需要了自己会取。” 来人一愣,随即轻笑道:“大姐眼神是多不好,竟把我看成个小丫鬟么?” 云宁笑得温和,直直地盯着云谧。 “红梅呢?”云谧支起了身子,稍稍掩住一抹刺眼地阳光。 云宁极富深意的揣度了几眼,这才意识到云谧的脸上竟是煞白如纸。 “大姐,你这是怎么了?” “红梅呢?” “她被我打发走了。昨日不是在祖母那儿说了嘛,早晨你也没给祖母请安,祖母便让我来寻你,让我俩定个日子切磋琴技呢。” 云宁老老实实地说了,又朝云谧床前走了几步,渐渐闻见了血腥味。 “大姐,你受伤了?” “月事。”云谧面无表情地回答,扭头进了被窝不再搭理她。云宁也懒得自讨没趣,心底冷笑一声默默出了门。穿过画廊水榭,一路进了她母亲的丽华苑。 “母亲,我方才去瞧那云谧,你猜我看见什么了?”云宁一双眼睛笑得晶亮,大步流星地迈入正屋。 大夫人眉头一皱,云宁立刻小心地站成了淑女的姿态。 “看见什么了?” 明月湖岸。 明月湖是京中盛景,不论平民百姓官宦世家,明月湖往往都是其出游的不二选择。只是如今已是深秋,湖岸花树凋敝,不免有几分萧索之感,然却愈发显得明月湖水沉谧剔透。 岸边一处闲亭之中,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欢喜地替自家小姐拨了拨额前的碎发,笑眯眯地歪了歪头:“小姐,摄政王殿下真的会来吗?” 云宝珠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淡色披风,又抹了抹两鬓的碎发,面露娇羞:“一定会来的。莲儿,待会你可别乱说话,乖乖行个礼就是了。” “奴婢能乱说什么呀?说小姐您对王爷日思夜想?”莲儿捂着嘴偷笑起来。 “别胡说,好歹我也是宰相府里出来的正经小姐,可不能在王爷面前丢了面子,一点也不能。”云宝珠掏出锦帕羞赧地捂着嘴轻笑了几声, “呀,咱家小姐还真是春心萌动一发不可收拾了呀!”莲儿嘻嘻一笑,看着岸边不远处走来的一队人影,兴奋地朝领头那人指了指,“小姐,瞧,那是不是摄政王?” 云宝珠咬唇一瞥,那领头身披乌黑狐裘的男子,面如冠玉,五官精致,眼神透着一股王者的锋利,可不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女子脚步抑制不住地向前,匆匆停在了黑裘男子的身前。 “殿下......”云宝珠一副欲说还休的姿态,羞赧地捏着手帕,站在她身后的莲儿一声坏笑,悄悄将自家小姐朝前一推。云宝珠一个欲拒还迎的踉跄,“啊呀”一声朝月华的怀里倒去。 月华眉头微蹙,面无表情地朝旁一闪,站在他身后的侍卫见这位小姐穿着不凡,想必不是什么普通的官家小姐,只能朝前一步,礼貌又疏远地扶住了云宝珠的手臂。 “殿下,我是......宝珠呐,您忘了前几日约我......”云宝珠面上两朵红云,看着月华身后跟着的一队人马甚是不解,站在心上人面前又极为羞怯,只能红着脸埋下了头。 “本王怎么不记得有这档事。”月华语气冷淡,朝后招了招手,“继续走吧。” “殿下!”云宝珠一愣,随即匆匆跟上月华的脚步。她很不理解,明明她做了多大的一番挣扎才下定决心要助他一臂之力,他怎这般冷漠?她的一双杏眼不禁含了泪,泪眼婆娑地扯住了月华的衣袖:“殿下,小女可是冒着......” “云小姐,请注意身份。”月华冷着脸拨开了云宝珠的手,很明显,月华早就知道了云宝珠的身份。 身后侍卫传来几声窃窃私语,月华冷冷一瞥,立刻噤了声。云宝珠站在原地哭的梨花带雨,月华干脆视而不见,直接领了身后一群人匆匆走过。 他自然是认得云宝珠的。 云谧已渐渐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他急需一个可以代替云谧在宰相府中为他打探消息的人。云璎珞太过稚嫩,云宁被她母亲看得死死的,剩下一人唯有云宝珠。云宝珠只是普通庶女,注定在宰相府得不到她所希冀的东西,他仅仅是抛出了一道小小的诱饵,这女人就百般应了下来。 然而,昨夜。 月华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他改变了看法。 他自认阅人无数,即使云谧如今的改变打破了他的计划。他并不相信什么失忆之说,要么云谧只是想脱离他的控制故弄玄虚,要么就是被换了人。在不确定云谧变故是好是坏的情况下,他选择保险起见直接灭口。但昨夜云谧那样清醒又疼痛的眼神,尤其是看见那道骨簪时,那样沉痛惊愕的模样,他还真的有些好奇了。 丽华苑内。 大夫人捧着茶杯,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 云宁有些忐忑,母亲难道不信自己所言吗?可是她分明在云谧床边的地面上看见了已经乌黑的血渍,那绝不是她所谓的葵水。 “你确定,那是血渍?”大夫人波澜不惊地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女儿,那道眼神中包含的锋利,让云宁的心脏轻轻一颤。 “确定!”少女重重地点了点头,“母亲,她的面色很苍白,我怀疑,她可能身怀重病根本活不多时了。” “这样么。”大夫人垂下了眸子,“若真是重病,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在众人面前出风头?” 云宁噎住了,可她确实看的一清二楚,云谧的脸色说是惨白如纸也不过分。 “母亲,若您不信,我带您去看!” “蠢。”大夫人冷冷一觑,“去她那是要进你祖母的院门的,一上午去两次,特地告诉人家你是去找茬的么?” “我......”云宁咬着唇说不出话了。 “放心,我们虽不知她是否真有重病在身,但是我们可以给她做出个重病出来。” “什么?”云宁愣愣地朝自家母亲看去,后者的嘴角已然牵起一抹冷笑。 正文 第10章 投石问路 摄政王府内。 “燕青!醒醒!”一声匆忙的呼唤将他从温暖的梦境之中拉扯回清醒的现实,燕青幽幽地睁开双眼。身为摄政王最为信任的暗卫,他第一反应自然是:“王爷有事?” “不不不......” “那?”燕青起身披上外衣,通报的小奴惴惴不安道:“宰相府云宝珠小姐托人给您送来这封信,希望您转交给摄政王殿下。” 燕青的手微微一滞。 “信留下,你出去吧。” 小奴恭敬地合上门退了出去。燕青的目光停留在那封书信上,信的封口连火漆都没上,想来也是猜到在传到最终那人手上之前,肯定会被人看见信上内容吧。 将信件掖入怀中,推门被寒风灌了满袖,燕青顿了脚步,微微叹了一口气,眼底蕴藏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身影一闪,终是幽幽地停在了月华的门前。 “主子,有事。”燕青轻轻叩了叩门。 “进来吧。” 燕青掏出那件信封,见月华也是极为疲倦的模样,解释道:“丞相府送来的信。” “谁的?” “云宝珠小姐托人送来的。” 月华眉头一挑,随意看了几行,又递给了安静伫立的燕青。纸上墨字娟秀,是他素日熟悉的字体。 “明日未时檀香阁一叙?” “她还真是信你。”月华斟了一杯茶,自顾自地饮下。燕青望着信件苦笑一声:“毕竟旧识,料想我一定会帮她吧。” “这信她连火漆都没上就让人送来,想来也是猜到我们会打开信件查其内容。燕青,你觉得这位小姐,意欲何为?” “她......疏忽吧。”燕青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刚一出口就不禁后悔起来。 月华了然地一声低笑,折起信纸塞入了信封,交还到了燕青的手中。 “从前她心计如何我无从知晓,只是她这封看似不设防的信件之中,却是千回百转的心思。”月华起身将窗户打开了一角。 “她希望我帮她。”燕青沉闷地埋下了头。 月华一声哂笑:“她是知晓你的心思,必定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因此......” 燕青苦笑一声,捏着信件心思沉沉,“可是主子,我想见她。” 月华笑而不语。 “多谢主子。”燕青跪下认真地磕了个响头,随即捏着信件奔进了自己的屋子。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 而他月华,不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琳琅院内。 云谧守在桌前许久,今夜月光很好,她已想好了说辞,只待那人来。 衣袂翻飞的摩擦声传入耳中,屋外四人应声一倒,窗户处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男子已悄然入了屋子。 “你要我做什么?”云谧冷冷地注视着那人,月华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看来那簪子你确实宝贵的很,谁送的?” “与你无关。”云谧不耐烦地皱了眉,“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确实不是原来的云谧,我也不知道她从前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我替你做完你要求的事后,你将簪子还我,我们两清。” “两清?”月华缓缓地重复了一遍,不急不慢地点了点,“你倒是打好了算盘,万一本王将你身份揭发出去呢?” “你我无冤无仇,况且我的东西在你手里,我还能跑么?” “这东西,真有这么重要?”月华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骨簪认真瞧了一会,“你母亲送的?” “你不如趁这时候告诉我,到底我要替你做什么。” 月华啧了一声,饶有兴趣地坐了下来,顺带着替自己倒了杯茶。 “有胆量。”他微微一笑,眼睛上挑了几分,像只狡猾的狐狸,“本王只需要你找到一封信。” “什么信?” “一封能证明你云家谋逆的信。” 前尘往事倏忽间涌至眼前,那日被鲜血染红的行刑场,她云家被定罪的理由正是谋逆。 “我,做不到。“ 云谧一字一句地说道,趁月华端起茶杯那一瞬飞快闪至他身前,伸手就要夺回那簪子。月华不屑地低笑一声,身子灵巧地一躲,指尖捏着的那簪子擦过女子的衣袖抖落在地。 裂成了两半。 云谧僵住了。 “啧,自食恶果。” 月华笑吟吟地拍了拍手,却见方才出手狠辣的小女子霎时惨白了一张脸。 屋内陷入了陡然的沉寂,月华敛了笑,心头涌上莫名的压抑。 压抑,他多久没尝到这种滋味了? “不就是个簪子么?” 云谧深吸了一口气,俯身沉默地捡起了簪子,再抬头时,目光一片清冽。 “这就是你的诚意?” 不甘、无望、愤怒、无奈......心头涌上的千种情愫,全都揉和在这一句话里。 云谧的手指恨不得掐进手心的肉里,尽管她的理智告诉自己,眼前的那人是她踏入贵圈最好的阶梯,但心头的万般感情,在催促她痛下杀手。 是自己站的太低,才会受人欺凌。 是自己太过卑微,才会给人机会。 云谧死死地盯着云淡风轻的某人,全然不顾自己手心溢出的鲜血,正沿着手掌边缘,一滴一滴地向下流淌。 月华敛了张狂的神色,端详着面前小女子的神色。鲜血在地上开出了妖冶的花,她却不痛不痒,只是以沉默来作为诘责的工具。 他是西迎一手遮天的摄政王,见惯了朝野暗流涌动,也看多了塞外的血雨腥风,却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子像眼前之人那般,平静的眼眸下隐藏着滔天的阴翳。 这样深沉的眼色,不该属于面前这个年方十五的少女。 “是本王冒犯了。”月华缓缓迎上那片清冽的目光,“本王会请最好的匠师替你修补好那支骨簪。” “我不会替你捏造云家造反的假证。” 月华走近一步,轻轻掰开云谧那浸着血的手指:“方才只是试探罢了。本王需要的,只是你云家大少与宰相的几封家书。” 云谧任由男子将手心被血浸红的骨簪取走,扬起的眉梢终于宽慰地垂了下来。 她知道,她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