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缘起 齐锋从他那辆破旧的捷达车上下来,立刻发觉在周围那些新款车的掩映下,他的车显得格外寒酸。而他买下这辆车时,他还是为数不多的有车族,仅仅几年功夫,私家车像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布满了大街小巷。他没条件更新换代,就沦为了这族里的破落户。再想到,他商店生意的惨淡和股市的低迷,他的心情就像天光一样暗淡下来。他走向酒店门口的脚步越来越迟疑,终于停了下来,正要转身,一辆奥迪车朝他猛冲过来。齐锋刚要躲,却看清了车牌号,便站着没动。奥迪车急停在他面前。司机推开车门下了车,向后紧走几步,毕恭毕敬地拉开后车门。郑红伟从车上走了下来。 齐锋冲走过来的郑红伟瞪起了眼:“你们这些当官的,见了穷人就压不住火?等我哪天心情不好,非把你这破奥迪砸了不可。” 郑红伟冷笑道:“我看出来了,你小子想溜。想警告你一下,擅自不参加同学聚会的后果。” “同学聚会从来就是你们这些所谓的成功人士臭显的舞台。” “我臭显什么啦?哪次没让你踩在脚下可劲儿挖苦?!” “要是我还不提醒你,你还不得膨胀得连北都找不着。”两人边说边走向了日新酒店的台阶。 六十中八八届八班的聚会在酒店里最大的雅间进行。雅间里,不但有一张超大的可坐二十多人的餐桌,还有音响设备、沙发和一个小型舞池。齐锋和郑红伟走进雅间时,同学们基本到齐了,散坐在沙发上和餐桌前闲聊。赵志勇一见俩人,快步迎上来,边和俩人握手边埋怨:“每次聚会都是你们俩迟到,能不能不摆老板的架子?” “我算什么老板?充其量是个打工的。”郑红伟指着齐锋,“人家才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兼CEO。” “你少拿我开涮!小心我揍你!”齐锋冲郑红伟瞪起了眼。 郑红伟从齐锋眼里看到了真实的恼怒,想到了齐锋事业上的蹭蹬,后悔不该戳他的痛处,一时间有些尴尬。幸亏葛爱武走过来和俩人开玩笑:“你们两位大老板怎么都没带‘小蜜’?” 齐锋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的小蜜早到了。” 葛爱武茫然四顾:“哪位呀?给介绍一下吧!” 齐锋直视着葛爱武说:“你呀!” 葛爱武举手就打,嘴里骂道:“你混蛋!” 齐锋抓住葛爱武的手腕,深情地说:“你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整个学生时代,我一直都在暗恋你,你对我的一颦一笑都足以让我彻夜失眠。” 葛爱武不耐烦地推了齐锋一把说:“省了吧!还是把你这甜言蜜语留给你老婆吧!” 齐锋仍说:“当年,你但凡对我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情意,我也会非你不娶。” 葛爱武有所触动地冷下了脸,厉声说:“少来这一套吧!这世上有谁比叶知秋更爱你,你还不是把她气吐了血?她一气之下去了美国,至今音信杳无。你——”葛爱武发现众人都冲她摆手使眼色,再见齐锋神情委顿了下去,自知失言,急忙住口。 齐锋脸色苍白地扭转身,黯然走向门口。郑红伟急忙走上前,强行转过他的身,将他硬拽到了饭桌旁,抬手招呼众人入座。 郑红伟简短地说了几句开场白,酒宴便开席了。同学们开始推杯换盏。酒精很快使大家的情绪升温,都争先恐后地回忆起学生时代的点点滴滴,不免慨叹岁月的无情,今昔的变化。酒宴渐入佳境,大家都显得越来越亢奋。郑红伟端着酒杯,摇晃着站起,大着舌头说:“我提议,为了我们今天的团聚,大家再干一杯!”大家端着酒杯纷纷站起身响应,只有齐锋望着酒杯发呆。他身边的赵志勇急忙弯腰催促:“齐锋,大家都等着你呢!”齐锋抬起头,已然热泪盈眶。他饱含感情,轻声吟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大家都一怔,并有所感触地放下了酒杯,神情怅然地坐了下来。他们的思绪都回到了一九八八年——他们的高考年。 正文 一 齐锋和叶知秋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是同学,无论参加学校的还是同学间的活动,齐锋都是和叶知秋一起去。这次去赴除夕聚会,是齐锋到叶知秋家找叶知秋。晚八点整,齐锋准时站在叶知秋家院门前静静地等候叶知秋。叶知秋一出现在齐锋的视野里,齐锋就觉得她与平时不同。大多数时,叶知秋穿的像男孩子一样,以黑兰色调为主,夹克衫居多。在她身上很难看到艳色。这倒不是她喜欢穿成这样,而是由她在学校里特殊的地位决定的。在齐锋记忆里,叶知秋一上学就是学生干部,进入本市最负盛名的中学——六十中,叶知秋各方面的才华得到了更充分地发挥,不仅一直担任着学生会主席,还为学校夺回了诸如英语竞赛第一、辩论赛第一等诸多荣誉,学习成绩也一直保持在全年级的前三名,这便注定了她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在一九八八年——这个依然崇尚艰苦朴素的年代,她当然是这方面的楷模,不敢越雷池半步。 而眼下,叶知秋却穿了一件款式新颖的纯白呢大衣,尽显女性窈窕曲线,脖颈上还绾了一条红丝巾,绾法也是最新潮的。等她在齐锋面前站定,齐锋就着路灯灯光更惊奇地发现,叶知秋居然还化了淡妆。平心而论,叶知秋这样一捯饬,确实突显出她与众不同的美来。 叶知秋身材颀长,宽肩宽额,具有北方女子的英武大气,而她雪样柔嫩白皙的肌肤,柳眉秀目,又分明是她祖籍江南的遗赠。她无论站在哪里,都高昂着头,站得笔挺,目光沉静淡定,任谁都会觉出她挥发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八班男生私下里曾评出本班的三大美女,公推叶知秋为首。齐锋听说后,差点儿笑破肚皮。他和叶知秋虽是青梅竹马,却从未觉出她美。但此刻,齐锋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出叶知秋的美来。他觉得叶知秋美得大气,美得挺拔,美得有棱有角,心里便滋生了别样儿的情愫,但他却讨厌这情愫。因为在他眼里,叶知秋是他哥们儿,早异化成他的同性了。他就想破坏叶知秋的新形象,冷不丁地一伸手,扯下了她精心绾就的红丝巾,耻笑道:“这围的什么呀?村儿不拉叽的,多破坏您的光辉形象呀!” 叶知秋抬起手,本能地遮护了一下,丝巾还是被齐锋生硬地抽走。她急切地说:“你干什么?这绾法还是葛爱武教我的,教了半个多钟头呢!好不容易才学会。” 齐锋却像农村妇女一样,把丝巾裹到了头上,摇头晃脑地故意气叶知秋,还不屑地说:“葛爱武就是一个大傻,你非要跟她学,当二傻吗?” 叶知秋一皱眉说:“你胡说!人家葛爱武穿着最得体了。” “她那穿扮也能叫得体……”齐锋冷笑着说,又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意外地问:“哎,你什么时候对穿扮感兴趣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就不是女生吗?”叶知秋皱起眉问。 “不是,你是女强人。怎么,当得后悔了?晚喽!”齐锋干脆地回答。 叶知秋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气恼地向前疾走。 齐锋追上来,拦在她身前,倒着走,还不停地冲叶知秋做鬼脸,试图逗乐她。叶知秋却冷着脸,对他视而不见。齐锋却不识趣儿地又扯住了她的衣服,追问:“这衣服哪儿来的?以前没见你穿过呀!该不会是借葛大傻的吧?!” “不许你侮辱同学。”叶知秋瞪起眼说。 “你要不说,我还有更狠的话呢!”齐锋嬉皮笑脸地说。 “是我哥从美国给我寄回来的。”叶知秋知道齐锋说到做到,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哥那个大书呆子,怎么想起打扮他书呆子妹妹来了?”齐锋略显意外。 叶知秋一把抓住齐锋的脖领,举起拳头,凶狠地说:“你要再敢取笑别人,我可要教训你了。” 齐锋忙做出可怜样求饶:“饶命!饶命!” 叶知秋忍俊不禁地笑了,并说:“我哥想让我更注重生活。” “你是该更注重生活了。今年是咱们的高考年,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上全国任何一所大学。可我们呢,还得在苦海里苦苦挣扎。” “这是你的福分。” “是你的福分才对。”齐锋故作不平地仰天大叫,“天啊!你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把那么多的智慧给了这个叫叶知秋的小女生,却把求知的痛苦留给了勤劳勇敢、与人为善的齐锋啊!” “别哭天喊地的,学习是快乐的。”叶知秋认真地说。 “纯粹的没有任何功利的学习是快乐的,可学习一旦有了目的,特别是为了应付残酷的高考,那就苦不堪言啦!”齐锋说着,又把丝巾蒙到了头上,还把两个角绾在了颏下。叶知秋见状,皱着眉说:“你不能这么糟践东西,快还给我。要不,我就抢啦!”齐锋急忙解着颏下的结,嗔怪着:“真小气!不就一条丝巾吗?还你。”可刚解开结,猛地刮过来一阵劲风,丝巾刚好都住了风,便从齐锋手中溜走,刮到了他的身后。齐锋迅捷地扭回了身,丝巾已被刮出去几米远。齐锋抬腿就追。 正文 二 齐锋一口气追出几十米远,眼看就要追上风中的丝巾,忽地,从一条小巷里窜出一条狗,猛扑过来,叼起丝巾,扭头又奔回了小巷。齐锋无奈地又去追狗,边追边气急败坏地骂:“狗东西,你忘本了。你是狗,不是牛,你扑它干什么?!” 叶知秋见齐锋越追越远,开始后悔没有拦住齐锋,不让他去追。等见齐锋跑向一条小巷里,她正要开口喊,忽见两个男青年拦住了她的去路。叶知秋拉下了脸,冷冷地注视着这俩人。这俩男青年都穿着时下最流行的人字呢西装,任凛冽的寒风将西装刮得鼓起,却没扣上一道扣子。那时,本市刚流行穿西服,很少有人知晓穿西服的讲究。他们都以为西装是穿在外边显摆的,却不懂在这个季节里应该在西装外加一件大衣御寒。因而,看上去他们都有些瑟缩,却都竭力扬着头,做深沉状。个子稍矮的一个冲叶知秋嬉皮笑脸地说:“妹子,交个朋友吧!” “萍水相逢,我为什么要和你们交朋友?”叶知秋皱着眉说。 “一回生,二回熟嘛!”另一个“高个儿”说。 “你们有什么资格和我交朋友?” “我们都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矮个儿”自信地说。 “那我问你们,你们知道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狄更斯吗?”叶知秋严肃地问。 “高个儿”显得有些不耐烦,“矮个儿”却认真思索了一下,回答:“他们是……是电影演员吧,对!是印度的电影演员。” “回答错误!你看你们连这么有名的几个人都不知道,还出来交什么朋友,还是回家读一读书,学习学习吧!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俩人都显出了瞬间的茫然。“矮个儿”还想说点儿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高个儿”却脸一沉,一把拉住叶知秋的胳膊,凶狠地说:“少来这一套,快跟我们走,一起跳舞去!” 叶知秋怒视着“高个儿”,厉声说:“放开你的手!” “我要是不放呢?” “我刚才跟你们说那么多,是把你们当人看,你们要是自己把自己降格为畜牲,我也有对付畜牲的方法。”叶知秋眼里冒火地说。 “高个儿”正要强拉叶知秋走,却从叶知秋无畏的目光中看到了逼人的不屈与刚强,便明白如果自己跟她动粗的话,对方一定会与自己以命相搏。他就有些左右为难。 齐锋追着小狗跑进了小巷,迎面碰上一群与他同龄仿佛的年轻人。小狗直接跑入了人群中,来到一个少女脚前,扬起头,示意少女看牠嘴里的丝巾。少女俯身摸了摸小狗的头,纳闷地从狗嘴里取出了丝巾,自言自语:“这丝巾怎么和我那条一模一样。”齐锋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少女面前,伸出手说:“这丝巾是我的。”那少女抬起头,一见齐锋,立即流露出意外的表情。而齐锋看清少女的面容后,更惊讶地瞪大了眼。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偶遇卫玥。 齐锋会吹笛子,经常在班里和学校的文艺活动上表演。去年,还参加了全市中学生文艺汇演。在后台,他像所有男生一样被美丽的女报幕员吸引。他觉得,女报幕员惊人的美貌倒在其次,关键是她优雅动人的气质,完全可以倾倒所有人。齐锋本想主动上前和她认识一下,可眼见一个个男生都过去碰了一鼻子灰,他就不想自讨没趣儿了。 “齐锋,你的节目什么时候开始?”和齐锋同校表演杨琴的刘建民凑过来问。 “再有三个节目就轮我。你的呢?” “我没记住,等通知吧!” “你去问一下报幕员呀!” “我可不敢!你没见她脸上的冰霜都能用刀刮下来吗?”刘建民摇着头说。 齐锋乐了,又见一个到报幕员跟前搭讪的男生碰了壁,就和刘建民相视一笑。刘建民还压抑着笑,低声说:“好嘛,又一个撞南墙的。这场汇演到她跟前表演的比到台前表演的还多。” “她哪是报幕员呀?!简直就是一个大火炉,把男生都烤得上蹿下跳的。”齐锋说。 “你这比喻挺别致。” “要是打分儿的话,你打算给她打多少分儿?”齐锋看着报幕员问。 “九……九十分吧!”刘建明思忖了一下说。 “那十分扣在什么地方?” “对人太冰冷了!” 俩人又相视而笑。报幕员显然发觉他们在议论她,就冲他俩白了一眼,转过了身,背对他们。 终于轮到齐锋演出了,他抑制着心跳故作镇定地站到了台口。女报幕员走到麦克风前,清脆地开口:“下面,请欣赏独舞《金梭和银梭》。”报的却是下一个节目。齐锋已走出了台口,上了前台,听到报幕员报的节目,一愣,随即明白她报错了,可往回返已来不及。而报幕员扭回身,正要离开麦克风,一眼看到了齐锋,也明白自己出了错,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台下的学生觉察到台上出了错误,哄堂大笑。报幕员就窘在了原地。齐锋却冷静了,他大踏步地走到麦克风前,先做了个滑稽的舞蹈动作,引来一片笑声,才顽皮地说:“报幕员想让我边跳舞,边吹笛子,可我怕摔个四脚朝天,把笛子也扔到台下,还是脚踏实地地给大家演奏吧!”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齐锋吹奏的《红星照我去战斗》节奏明快,清新动人,大受学生欢迎。他在热烈的掌声中,走回了后台,后台的演员纷纷走上前祝贺。而他心里最期待的还是报幕员能有所表示,哪怕仅仅是一个淡淡的微笑。可在这些祝贺者中,齐锋没有看到她的身影。等齐锋和众人握完手,才发现报幕员躲在一个角落里居然偷偷地抹眼泪。齐锋略一迟疑,就走上前,故作惊讶地问:“哎,你怎么哭了?你跟我开玩笑,也不通知我一声,我还没哭,你倒哭了?” 报幕员羞恼地背过了身。齐锋又绕到她的眼前,继续逗:“还哭?那我陪你一起哭!”说着,把唾沫抹到眼角,孩子样儿地假哭起来。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对方嗔怪地推了齐锋一把,扭身就走,脸上分明已经有了笑意。 等演出全部结束,全体演员谢幕时,齐锋恰巧和报幕员站到了一起。当大幕缓缓拉上时,对方忽然扭转头冲齐锋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替我解了围。” “那是我应该做的。”齐锋一本正经地说,又试探着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六十五中。” “叫什么?” 正文 三 三 对方略一迟疑,低声回答:“我叫卫玥。” “我是六十中高二八班的,我叫齐锋。”齐锋赶忙自我介绍。卫玥却已扭转身,跟着众人走向了后台。而她的一颦一笑却深深地铭刻在了齐锋心头。 齐锋绝没想到会在这个除夕夜邂逅她。他看着卫玥,有些发窘。此时的卫玥比一年前成熟了,也更美了。她留着披肩长发,着白色羽绒衣,白色牛仔裤和白靴子,明眸皓齿间挥洒着动人的光彩。卫玥显然也认出了齐锋,怔了怔,将手中的红丝巾递向齐锋,犹疑着问:“这是你的?”齐锋正要伸手接,卫玥身后一个“大眼睛”女生走上前,推开了卫玥的手,上下打量着齐锋,质疑道:“这是女孩儿的东西,怎么会是你的呢?” 一向伶牙俐齿的齐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时哑然失语。他后来回想,也许是由于见到卫玥太兴奋,也许是说来话长,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吧。总之,他当时愣在了原地。 卫玥有些不耐烦地冲那女生说:“许琳,既然是他的,就还给他嘛!” 卫玥身旁的几个男生也轻蔑地说:“他说是他的就给他呗!不就一条破丝巾嘛!” 那女生就从卫玥手里接过丝巾,粗暴地塞给了齐锋。那几个男生更急切地簇拥走了卫玥。 齐锋呆呆地站在原地,却越琢磨越气:尚未和卫玥进一步交谈,却成了贪小便宜的嫌疑犯。他最生那几个男生的气,他们不但变相地把脏水泼在了自己身上,还倨傲地显出了他们的大度。齐锋就想向卫玥解释清楚。可等他扭回身,却见卫玥他们已走出了巷口。他拔腿就追。 可当他跑出巷口时,却和一个进巷口的人撞了个满怀。齐锋未及看对方一眼,便道了歉,就要接着追。那人却一把拉住了他,急切地问:“小锋,干什么去?” 齐锋定睛一看,这才认出这人竟是他小学同学杨全利。齐锋着急地说:“我有急事。”还要往前追。杨全利却拉住他说:“哎呀!叶知秋被俩男的劫了,你不管吗?”齐锋急得一跺脚:“你怎么不早说?我能不管吗?”忙向叶知秋所在的方向跑去。杨全利跟了上来。齐锋扭头埋怨杨全利:“你看见他们劫叶知秋,怎么不上去揍他们,还四处乱跑。”杨全利支吾道:“他……他们俩人,我……我就一人,我这不正要搬救兵嘛!” 齐锋赶忙加快了脚步。离着叶知秋老远,他就见叶知秋和那俩男子僵持着。齐锋心急火燎地高喊:“小叶,别怕!我来了!。”杨全利转了转眼珠,也冲那俩人喊道:“你们两个混球,连她也敢劫。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冰人’的女朋友。你们简直是好色不要命。”又扭回头,朝后喊:“你们几个磨蹭什么呢?带上斧子就行了,不用带刀。给我过去狠狠剁!” 那“高个儿”原本已松开了叶知秋的胳膊,听杨全利这样喊又抓牢了叶知秋。“矮个儿”却慌张地拉起“高个儿”,急切地说:“快跑!咱们哪惹得起‘冰人’呀!快放开她,走吧!”说着,已迫不急待地跨出一步。“高个儿”迟疑了一下,也松开叶知秋跟“矮个儿”仓皇地逃离。 齐锋见那俩人跑走,就停下奔跑的脚步,冲杨全利瞪起了眼:“你瞎喊什么呢?谁是‘冰人’的女朋友?小叶怎么会是那种人的女朋友?你这不是侮辱小叶呢吗?!” 杨全利气喘吁吁地解释:“我……我这不是为了惊走他们吗?像他们这种江湖小角色,只……只可智……智取不可力敌。” 齐锋轻蔑地骂道:“你懂得个屁!还江湖小角色、智取呀力敌的。把‘冰人’这种人跟小叶扯在一起,就让我恶心!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谁是‘冰人’呀?”叶知秋走过来,好奇地问。 “是……是咱们南城的‘旗杆儿’。”杨全利看了叶知秋一眼,怯生生地回答,像做了错事一样。 “什么‘旗杆儿’?也就是一个混蛋。无非牛皮吹得大点儿,嗓门儿高点儿。全是让他们这帮人吹的。”齐锋指着杨全利不屑地说,又想起了什么,对叶知秋说:“对了,这个所谓的‘冰人’初中还是在咱们六十中上的。跟咱们同届不同班。” “他本名叫什么?”叶知秋问。 齐锋认真想了一下,摇着头说:“想不起来了。” “那为什么叫‘冰人’呢?” “因为他打架的时候,无论打人还是被打,都面无表情,像冷血动物一样。”杨全利带着敬服的语气,抢先说。 齐锋却冲杨全利瞪起了眼说:“你再替他吹,我给你嘴上贴张封条。” 杨全利急忙住口。 三个人就转了话题,东拉西扯的,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机械局办公楼前。齐锋邀请杨全利进去和他们一起参加除夕聚会。杨全利却说什么也不进去了,还说:“你们高中同学聚会,我去干什么?我连初中都没考上。”齐锋听他这样说,又见他一副要逃的样子,只好跟他告别。叶知秋还向他道了谢。 郑红伟的父亲是市机械局局长。郑红伟跟他爸爸软磨硬泡,非要在他们单位的“职工之家”办除夕聚会。那时,社会上还没有可供学生们办聚会的专门场所,只能在父母的单位找地方。因为今年是儿子的高考年,一向很讲原则的郑局长给儿子破了例。 齐锋和叶知秋走进办公楼,来到“职工之家”门口时,竟见里面黑洞洞的,没有一个人。齐锋飞快地转着眼珠说:“这么晚了,怎么会没有一个人?是不是红伟这小子耍我?”又想到了什么,看着叶知秋说:“不对呀,耍我有可能。可他不会耍笑你——”忽地,他眼睛一亮,冲里面高喊:“郑红伟,你们家着火了!” “齐锋,你混蛋!”黑暗中传来郑红伟的声音。同时,“职工之家”里一下子灯火通明。一群人从里面冲出来,朝齐锋和叶知秋身上洒着彩色纸屑。齐锋一边挥手阻挡,一边瞪着眼问:“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给你们这对儿金童玉女添点儿喜气。”郑红伟说。 “什么金童玉女?他们俩是焦赞孟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葛爱武纠正。 “那你们俩就是哼哈二将,一哼一哈的,配合得要多默契有多默契。”齐锋冲他们说。 赵志勇蓦地走过来,拉住齐锋一条胳膊严肃地说:“小锋,今年是高考年。为了咱们都能高中,我们给每个参加聚会的人都要举行一个仪式。” “什么仪式?”齐锋纳闷地问。 “举行了你就知道了。”赵志勇说着,朝身后的男生一挥手,“哥儿几个上!” 几个男生冲上来,不由分说地将齐锋抬起,抛向了空中。 叶知秋见状,扭身就跑。 正文 四 刚过正月初十,六十中高三年级便提前开学了。上早自习时,天色尚暗,同学们昨夜又都开了“夜车”,都显得有些睡眼惺忪。班主任于老师快步走进了八班教室,审视了众人一眼,柔声说:“高考总复习今天就算拉开帷幕了。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但现在是你们整个学生生涯,也许还是整个一生的关键时期,还需要大家加倍努力。学校也打算采用更科学的复习方法,给大家更多的自主时间。所以,今年的总复习不搞题海战术。请大家拿出语文书来。”她给学生们指出一大片该背诵的古文,要求学生们必须背会,才大踏步地走出教室。她前脚出门,政治老师怀抱着一大摞习题卷,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上讲台时,最上面的一叠还滑落到了地上,散了一摊,前排坐的一位同学忙上去归置好,交还给了政治老师。政治老师用了五、六分钟才将习题卷发完,而且十分讲政治,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必须背会。”便转身出门,差点和怀抱练习卷进门的生物老师撞个满怀,幸亏俩人久经此阵,紧急地各退一步,才没使生物老师怀中的练习卷散落在地上。生物老师没有立即分发这些卷子,而是凝视了同学们几秒,才饱含感情地说:“不要看生物在高考中只有七十分,可在其它各科水平均衡的情况下,大家要想突破分数线,上重点线,全靠对生物的重视。所以说,得生物者得天下!” “老师,快发卷子吧!”没等生物老师说完,齐锋就迫不急待地催促。 同学们发出轻笑声。 生物老师白了齐锋一眼,就将练习卷分发给第一排的同学,让他们往后传。教室里又舞动起白色的卷子。 齐锋将发下来的厚厚一叠练习卷抓在手里,扭回头,将这些练习卷冲身后的叶知秋晃了晃说:“这就叫不搞题海战术?” 叶知秋苦笑道:“学校、老师跟我们一样,都心情矛盾,既不想搞题海战术,又找不到替代它的有效方法。” “所以就说一套做一套。”齐锋说完,扭回了身。 生物卷在教室里飞舞了十来分,终于飞舞完了。同学们尚不及看一眼,就见一直站在教室门口目送出生物老师的外语老师满脸严肃地走进来。他一进门,就指着学生们课桌上的练习卷不耐烦地一挥手,厉声说:“把那些劳什子都给我收起来,收起来!我再重申一遍,早自习时间是铁定的复习外语时间,把这么好的学外语时间用作它用,到头来,吃亏的是你们。”说着,背过身在黑板上写了几道汉译英的题,还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式讲解起来,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而且,为了弥补被其他老师占用的时间,他把课间休息时间也占用了。 直到上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起,外语老师才拍着手上的粉笔屑离开。同学们刚放松地喊了一声:“饿!”化学老师已挺着胸脯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化学老师叫陈知书,五十多岁,是学校资格最老的老师之一,也最具有老资格者的风度:上课从不拿教案,只拎一本教课书,也不拿学生作业,更不讲评;对班里大多数学生的名字都不屑知道,少数知道的,也绝少提问。 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脸上挂着傲岸的笑容,弯腰略翻了几下教课书,就充满激情地说:“今天我们继续复习第五章《原子结构•元素周期律》。我再强调一遍,《原子结构•元素周期律》是化学课的精髓。你们要热爱大学,首先必须要热爱我们的《原子结构•元素周期律》。”他讲得抑扬顿挫,“这节课,我们先温习电子云。有些同学在学这一节时,总喜欢问‘电子云是什么样的?’我可以告诉大家,电子云本身是不存在的,因此也就无所谓形态。如果你硬要想象它,我照样可以给你个交待。电子云就如同一个树冠,远看它时,密不透风;近看它时稀稀疏疏。我看再不能更形象了,总不能像我过去的一位数学老师吧?他讲对称图形,怎么也讲不明白,后来,灵机一动,脱下了自己的两只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大声说‘什么叫对称图形?这就叫对称图形’。” 哄堂大笑。 正文 五 五 齐锋还捅了一下他前排的葛爱武,低声说:“你两个弟弟也算对称图形吧?!”葛爱武的两个弟弟是孪生。葛爱武一乐,又皱着眉回身给了他一拳,佯怒道:“胡说,你的左脸跟右脸才是对称图形呢!”齐锋还要说什么,他身后的叶知秋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安静听讲。齐锋却不满地说:“我饿得前心贴后背了,还不让我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 “没出息!”叶知秋嘟囔了一句。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几个饥肠人不等化学老师离开教室,就冲到齐锋跟前,忙不迭地将手中的零钱塞到了他手里。高三八班的教室在教学楼的顶楼——四楼,而六十中附近,只有两处卖早点的小铺。一到课间休息,学生们都拼了命地往那里跑,八班离那里最远,赶到那里,往往已挤得水泄不通了,普通学生不是买不上,就是买上了吃不到嘴里。每次都能买到并及时拿回来的,只有齐锋。所以,很多人都将这“天大”的重任压在了他肩上。齐锋一接过众人的钱,就狂奔出了教室。 来到第一个小铺,门上还上着门板儿,店主显然仍在欢度春节。齐锋赶忙往第二个小铺跑,第二个小铺是窗口店,齐锋赶到那儿时,窗口前黑压压的,全是晃动的人头。他也有些傻眼,现在的人毕竟比平时多出几倍。但他不甘心离开,这不是他的风格。他略一犹豫,就倒退几步,做了个深呼吸,便冲向人群,当他接触到第一个人时,他双手一按对方的肩,就跃上了众人的头顶,向窗口爬去。他心说:“这要让叶知秋看见,非骂我野蛮不可,可不野蛮就会连累大伙儿挨饿呀!”他的动作就更快了,他身下的人自然不愿让他压着脑袋,纷纷向两旁挤去。他很快跌入了人群中,身子也俯冲向一人的后背,饶是他机敏地向左右连拉带扯,稳定了身体,还是不免推了前面这人一把。这人甩了一下披肩长发,满脸厌烦地扭回了头,鄙视地瞟了齐锋一眼,目光却滞留在他脸上。齐锋喘了口气,正要向对方道歉,却看清了对方的面容,立刻惊呆了,随即涨红了脸,窘迫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邂逅卫玥。卫玥冷哼了一声,早点也不买了,沉着脸向人群外挤去。直到她出了人群,齐锋才从懵懂中清醒过来,急忙又喜又惭地往外挤。他身后的人刚才都吃了他的苦头,都不给他让路,还给他白眼吃。他强行往外挤,就分外吃力,等挤出去,已看不到卫玥的身影。他羞恼地跺了一下脚,深怪自己鲁莽,又在卫玥面前出了丑。而又悔又恨的同时,他还有些不解:卫玥怎么会出现在六十中的校门附近? 他思来想去,得到了一个甜蜜的答案:卫玥极有可能转校转到了这里。他欣喜若狂,还想,这一定是上苍的安排。他的心头就涌上难以抑制的兴奋,便朝校门口狂奔而去,完全忘掉了饥饿。回到班里,虽遭到一群饥肠人的同声谴责。可他一点儿不恼,满心在想,以后就能天天见到卫玥了,这可真是喜从天降呀! 下午第三节课本来是活动课,学校却占用它开高考动员会。学生们都不情愿地走进了阶梯教室,并以班级为单位,分片落座。教导处副主任常老师走到讲台上,正要宣布动员会开始,齐锋忽地眼前一亮,看到卫玥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这无疑证实了齐锋的猜测。他兴奋不已,并注意到,她的出现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些男生还窃窃私语,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幻想。齐锋心里不屑地嘀咕:“你们看什么?她是为了我才来六十中的。没你们什么事儿。”卫玥目不斜视,落落大方地走到一班的座位区,落了座。 动员会像平常一样,在常老师的主持下,按部就班地进行。先是高三年级组副组长、组长发言,接着是校团委书记、教导处主管学生纪律的老师讲话,说的都是现阶段学习的重要性之类的陈词滥调。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带来了学习材料,一开始还此起彼伏地偷着看,后来就一致低头佯听了。齐锋冷笑着想,都这么刻苦了,还动员什么? “最后,我再说几句。”常老师不紧不慢,颇有大家风范地开了口。学生们一听“最后”都松了一口气,可一见开口的是常老师,又都皱了眉。大家知道,一篇婆婆式的长篇大论,又要开始了。据一些教工子弟讲,即便老师们开一些无实质内容的长会,也是由常老师主持,为的就是保证会议的“长度”。 正文 六 六 可今天,常老师似乎要改变以往的发言习惯,很快表态:“别人说过的,我就不说了。我们没必要总对你们唠唠叨叨,婆婆妈妈。但,有一点我是要强调的。”他的语气陡地严厉了,“在这个关键的时期里,在这个你们一生的转折点上,同学们切记切记,千万不要在某些方面蠢蠢欲动!”学生们齐刷刷地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等着听他讲具体事例。齐锋见身旁的赵志勇仍摇头晃脑地背政治,故意搅扰他:“哎,阿勇!这‘某些方面’是指哪方面呀?” “哎呀!不就是早恋嘛!”赵志勇一脸不耐烦。 “早恋为什么要用‘某些方面’代替?怎么就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怕污染环境?” “哎呀!我怎么知道?你看,大家不都听懂了,都竖起耳朵听呢!” “为什么一提这‘某些方面’,大家就竖起耳朵听……” “哎呀!你就饶了我吧!那么多政治题还等着我背呢!” 齐锋见赵志勇急得脸红脖子粗,才将注意力转到常老师身上。常老师正痛心疾首地说:“这方面的经验教训实在太多啦!上届有个学习挺不错的男生,还是学生干部,和一个女生,啊,这个,关系这个……反常!”有些同学笑出了声,“我们给他们做思想工作,他们不听;家长给他们做思想工作,甚至严加管教,他们也不听,还越凑越近乎。结果高考双双落榜,教训呀!而更令人痛心的是,这样的事例举不胜举!” “举不胜举?咱们学校谈恋爱的人这么多?我还以为大家都像我一样天真烂漫呢!”齐锋又冲赵志勇说。 “少装蒜!你不比谁色呀!” 终于散会了,其他人都纷纷起身,急着往教室里赶。齐锋却坐着没动,眼睛一直盯着卫玥,见卫玥站起身走向门口,他才跟了上去。 卫玥没有回本班教室,而是走向了操场,这让齐锋心花怒放。可美中不足的是,卫玥身旁还有个特大号的灯泡——一班的康芳。康芳胖乎乎的,齐锋在校内外常能见到她,感觉她最勤快的器官就是嘴:不是在说就是在吃。她显然有种跟人自来熟的劲头,所以很快就和新来的卫玥形影相随了。俩人一路说着悄悄话,拐进了锅炉房旁的水房,在正对门的一溜水龙头前站了下来,就着自来水清洗起了手绢,一直跟在她们后面的齐锋也跟了进来。他一见水房里只有他们仨儿,心里暗喜,轻手轻脚地站在她们身后一个水龙头前洗了洗手,又灵机一动地掏出钢笔,清洗起了钢笔。 卫玥和康芳对于齐锋的到来,一点没有察觉,康芳还愤愤不平地说:“常老师说这个早恋,说那个早恋,怎么不说说他最得意的学生叶知秋和大帅哥齐锋早恋。” 齐锋心里又喜又恨。喜的自然是她夸自己帅,而又恨她不该乱嚼舌头,而且是跟卫玥嚼。他努力压了压冲动的情绪,才没上去和康芳理论。 “哪个齐锋?是不是会吹笛子?”卫玥貌似平淡地问。 “对,对。你认识?” “去年,在文艺汇演上见过一次。他还能算帅?就那副‘豆芽菜’体型?!”卫玥满脸不屑。 “什么‘豆芽菜’体型?你这话可不客观。”康芳一脸不服,“你没见他的肩有多宽呀!人家那是标准的‘扇子面’体型。他的长相又那样英俊。而且,他一举手,一投足都会挥发出一股潇洒劲儿,那才叫魅力无边呢!你原先呆的六十五中,能挑出几个这样的人?” “哼!那还不是成捆成捆,成片成片的!”卫玥见康芳又要争辩,忙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低声戏道:“哎,你是不是爱上他啦?” “哎呀!你这人可真够坏的!”康芳冲上去就要扭打,卫玥急忙讨饶。康芳的手就停在半空,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他要是追我的话,我想我是不会拒绝的。” “那怎么可能呢?即便世上只有你康芳一个女孩儿,我也不会追你的。”齐锋暗道。 “他怎么会和叶——”卫玥说着转过了身,一眼看到了身后的齐锋,脸一红,忙刹住了话头。但马上平静如常了,并一扬头,旁若无人地朝门口走去。康芳转过了身,也看到了齐锋,又惊又羞,捂着脸,直往卫玥身后躲。 齐锋大大方方地迎住了卫玥,还做出首长样儿,伸出了手说:“卫玥同学,我代表六十中全体师生欢迎你到六十中就读。” 卫玥躲开他,冷冷地说:“你好像不是六十中的校长。” “我是六十中的地下校长。能告诉我,你转到六十中的原因吗?”齐锋毫不退缩,直白地问。 “我只跟地上的说话,从不跟地下的说话。”卫玥加快了脚步,但出水房门时,还是扭回头冲齐锋说:“下次再有文艺汇演,我看你不要再吹笛子了,改成吹牛,或者表演杂技,——《空中飞人》吧!” 正文 七 七 星期天早晨,像往常一样,郑红伟早早地起了床,拎了一只羽毛球拍儿,又从书包里拿了本政治书,一溜小跑地出了家门,上了马路,跑入公园,进了一大片树林里。每个星期天早晨,他都和齐锋、叶知秋、葛爱武、赵志勇等一大帮同学,在公园树林中的一片开阔地上玩羽毛球,几乎是风雨无阻。也就是在这个学期,大家忙于应付高考,来的人才寥落了。但郑红伟断定,别人来不来,尚在两可之间,齐锋是一定会早早赶到的。 郑红伟是校运会中长跑冠军,从家跑到树林里,虽有几公里路程,他头上却刚刚见汗。他还想来个冲刺,一口气冲到羽毛球场地上。可刚要发力,忽觉一样东西飞了过来,他机敏地一躲,并用球拍挡了一下,那物件就落到了他脚下,他仔细一看,见是一本高三英语课本,顿觉好笑,忙向来处看去,就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儿坐在一棵树下,烦恼地说:“这么多单词,怎么能记住?”郑红伟会心地一笑,弯腰拾起了书。那女孩儿这才看到了他,窘迫地站了起来。郑红伟走上前,正要将书交还给她,忽然觉得她眼熟,手就僵在了空中,并回想起了三年前的一幕。 三年前的暑假,市团委和学联在草原上开设了一个夏令营,组织各中学的优秀学生干部去活动,郑红伟和叶知秋都参加了这次活动。令郑红伟终生难忘的一幕是,在一次篝火晚会上,一个女孩儿朗诵《青春万岁》里的序诗时的情形。那女孩儿身着红底白点的连衣裙,红红的火光和柔和的清辉交相掩映着她清秀的面庞。她热情洋溢地朗诵道: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她的样子是那样生动投入,眼眸里更充满了遐想和憧憬,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杨蔷云”。在场的郑红伟完全被她的朗诵打动,竟然一夜未眠,那张热情生动的面孔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但那时,男女生的交往保守而刻板,他没能进一步地接近她,只打听到,那女孩儿叫赵露,是六十五中的。 而眼前这女孩儿不就是赵露吗?郑红伟欣喜若狂。 赵露看着他也有些发怔,但很快恢复常态问:“对不起,刚才的书打到你了吗?” 郑红伟仍端详着她,觉着她比三年前瘦了,憔悴了,特别是眼神中竟散发着掩不住的忧郁。郑红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听她问自己话,才苦笑了一下回答:“幸亏我带着球拍儿,否则,非让你的单词打成脑震荡不可。” “至于吗?”女孩儿一笑,依稀有了当年俏丽的模样。 “你……你叫赵露吧?”郑红伟试探着问。 “你怎么知道?” “三年前,篝火晚……” “噢,我也想起来了。你是六十中学生会的文体部长。”赵露看着郑红伟的国字型脸和健壮身体说,“你还是这么壮实,满面春风,一看就是学生领袖。” “你挖苦我?”郑红伟听出了对方语气中透着的无奈。 “哪敢呀!我配吗?”赵露把头扭向了一边,脸上的忧郁更浓重了。 “你还在六十五……” “不,我已经去了五十中,我是六十五中的弃儿。”赵露痛苦地皱紧了眉,又忽有所悟地问:“那次篝火晚会对你意味着什么?” 郑红伟的心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差点儿说出:“意味着感情的萌动。”但赵露不等他回答,就自答道:“对我来说,那是一次人生的转折点:从一个重点中学的优秀学生干部一下又成了普通中学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也许,今年还要经历一次转折,变成一个……” “其实,五十中也不错……”。 “你别安慰我。”赵露冷笑道,“你们重点中学的人在我们普通中学的人面前,特有优越感,是吧?” “没有,至少我没有。”郑红伟急忙摆手。 “别掩饰。”赵露冷笑着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忙从脚边的书包里掏出纸和笔,飞快地写了什么,递给郑红伟说:“向你讨教一道数学题。” 郑红伟接过那张纸一看,见上面写着一道解析几何题,题意虽十分简单,但解起来需很多繁杂的步骤,对于一般学生来说,算得上是一道难题,但对郑红伟这样的重点中学里的尖子生来说,就只能算一般的题了。他略一思忖,就飞快地解出题来,并把纸笔交还给了赵露。赵露看着清晰明了的解题步骤及答案,叹了口气说:“差距,差距!这就是重点与普通之间的差距。” 正文 八 郑红伟忙说:“不至于吧?这题不算太难,只要认真思考,就能……” “认真思考?”赵露猛地激动起来,“这跟认真思考没关系。我就认真思考了一晚上也没能解出来。不光是我,我们全班同学认真思考了一节课,也没有谁能解出这道题来。”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 “说明不了什么?我们数学老师说了,谁能解出这道题来,谁才有望在高考中一试身手。” “那他的说法也太绝对了。”郑红伟雄辩地正要往下说,见赵露怔怔地根本不听自己的话,知道多说无益,就一扬手里的球拍儿建议:“别想那么多,离高考不还有些日子,万事总有转机。咱们先去玩会儿羽毛球吧!” “我哪有你这样的闲情逸致。我还得去背差点儿把你打成脑震荡的单词。”赵露苦笑着说完,就拎起书包向林外走去。郑红伟很想找个理由留下她,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由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心里却一下空荡荡的了。他呆呆地注视着赵露的背影,好半天才打起精神转过了身。他觉得这个美好的早晨有些狗尾续貂的意味。 这片树林的正中央有块儿长方形的开阔地,铺着方砖,方砖地中央还有个大花坛。花坛四周画着四个羽毛球场,其中一个就是郑红伟和齐锋画的。郑红伟走到场地上时,果然见齐锋正在场地边掂足球,而且,他已竖起了羽毛球网。齐锋见郑红伟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忍不住笑问:“怎么,失恋啦?” 郑红伟脸一红,给了齐锋一拳,掩饰道:“别胡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多情?!” “那你怎么脸红了?”这回,齐锋倒认真了。 “再胡说,小心我撕碎你的舌头。” 齐锋还要不依不饶地追问,忽见赵志勇怀抱着一大堆学习资料迟迟疑疑地走了过来。齐锋就拍着大腿,大笑道:“你们这些刻苦分子呀,总表现不出一丁点儿的潇洒!怎么样,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还得来吧?” 赵志勇略显难为情,嗫嚅道:“你说也怪,平时觉得这羽毛球也没什么,也就是打来打去的,可越到了这需要加把劲儿学习的关键时候,越觉得这羽毛球的诱惑简直难以抵挡。” “这就是牛顿第三定律:作用力越强反作用力也越强。你越要压制打羽毛球的欲望,这种欲望偏要冲破一切阻力,让你无法抑制。”齐锋拍着赵志勇的肩,貌似哲人地说。 郑红伟也想摆脱失落的情绪,就凑过来,也拍着赵志勇瘦削的肩说:“你这小身子板儿,是该加强锻炼了。身体可是学习的本钱呀!” 赵志勇却一仰脖,拨掉了郑红伟的手,翻起小眼睛,不服地说:“别看你壮,在长跑上,在足球场上,我服你。在羽毛球场上,我可一点儿不服你!” “不服?那就比划比划。” “比划比划就比划比划。” 说着,俩人各拿起球拍儿,站在了球网两旁赛了起来。齐锋则站在一旁,给俩人当起了裁判。别看郑红伟是中长跑运动员,还是校足球队队长,——一个出色的中卫,在羽毛球场上,还真奈何不了瘦小的赵志勇。他空有一身力气,手腕的功夫却不佳,打球不敢发力,一发力不是球出界,就是球下网。而赵志勇像猴子一样机灵,步伐十分灵巧,手腕功夫更在郑红伟之上。打了半局球,赵志勇倒一路领先。齐锋当裁判当烦了,非要上场替郑红伟打。郑红伟不愿在赵志勇面前服输,就让齐锋耐心等待,刚巧赶上赵志勇将球打到了齐锋脚下,齐锋就把球攥在手里,冲俩人要挟道:“带我一个,要不,我就不给你们球。” 那俩人还没吱声,齐锋的背后忽地响起了微嗔的声音:“小锋,你怎么又耍赖?” 正文 九 九 齐锋不用回头,也知是叶知秋来了。他故作生气地拉下脸,扭回头正要争辩,蓦地发现叶知秋身旁竟然站着卫玥。他一下红了脸,又喜又惭地不知所措了。卫玥则轻蔑地瞟了他一眼。 叶知秋把她的同学一一介绍给了卫玥,介绍齐锋时,齐锋已从尴尬中走出,又做出首长样儿说:“不用你介绍,我们俩认识。去年,文艺汇演的时候,这个小鬼给我报过幕。” 大家都乐了,赵志勇还点指着齐锋笑骂:“我说,你的脸怎么那么辽阔,简直一望无垠。” 齐锋却不搭理他,转头问叶知秋:“你们俩怎么会认识?” “我们俩是老相识了。在市团委组织的几次大型活动上,我们俩都是会务组成员。”叶知秋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是会务组成员,我可只是打杂的。”卫玥急忙补充。 “来了这儿,我们就都是打球的。”郑红伟走过来,把球拍儿递到卫玥跟前说。 “不,我只是来看球的,并不想打。”卫玥忙摆手。 “还是你玩吧,我们不想再看球霸的嘴脸了。”郑红伟把球拍硬塞到了卫玥手里。赵志勇也把球拍儿递给了叶知秋,还白了齐锋一眼说:“我一看这种球霸的嘴脸就反胃。”说着,抱起他那堆学习资料,和郑红伟走向了树林。齐锋也翻起眼反击:“你就说你想去刻苦去,少拿我说事儿。”叶知秋拉了齐锋一把,示意他不要多说,并把赵志勇递给她的球拍儿塞给了他说:“你和卫玥玩吧!我给你们当裁判。” 齐锋心里一喜,却故作不屑地问卫玥:“你行吗?” “你行吗?”卫玥冷下脸反问。 俩人拉开架势,站到了球网两边儿中规中矩地开始比赛。齐锋原以为,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孩儿和叶知秋一样,是球场上的花瓶、摆设。没想到,她一上场,居然身手异常矫捷,一看就是此道高手。她连杀带吊,竟连赢了齐锋几分。齐锋不得不认真对待了,卫玥便开始前后场地手忙脚乱了,比分被齐锋遥遥领先。饶是这样,齐锋手下仍留着情,比如,他从未杀过一拍球,仅靠调动得分。他觉着对一个女孩儿全力施为,胜之不武。卫玥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开始还不服气,更不领情,以动制动地跟齐锋周旋。可几个回合下来,不得不暗自服输。还越来越迷齐锋的打球风度,感觉他打球像闲庭信步一样从容不迫,潇洒自如,无论面对凶狠的扣杀,还是刁钻的吊球,总能信心十足地救起。他脸上没有了惯有的顽皮,也不大喜大悲,打了好球,似乎理所当然,打了坏球,也只遗憾地一笑。那特别有神的眼眸像深井,让人觉着他有无尽的能力。卫玥虽努力想做到心如止水,可也免不了被他深深吸引。 齐锋很快赢下一局。卫玥不服输地要打第二局。一旁的叶知秋待着无聊,就跟俩人打了声招呼,进树林里朗读英文课文去了。第二局,齐锋原想故意让卫玥赢,可卫玥看出了他的意图,几次停下来让他认真打球,还以终止比赛相胁。第二局就打打停停,快结束时,一阵劲风从林外刮来,将垂直的球网刮斜了。俩人只能罢手。风越刮越大,他们只好拆收了球网。齐锋还对心有不甘的卫玥说:“你应该感谢这风,你就可以说,要不是起风,我就赢第二局了。” “赢你还不是时间问题?!”卫玥漫不经心地说。 “不服是吧?那下个礼拜你再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齐锋热切地提议。 卫玥板着脸,未做明确表态。齐锋还想重复刚才的话,那三人一起走了回来,并都惦记着早点儿回家学习。几个人便相互告辞。齐锋留着心眼,等卫玥说出要从东门走,他才扯谎说,要到新华书店买参考书,也要走东门。郑红伟和赵志勇走向了北门,叶知秋则孤零零地朝南门走去。身边没了一向形影不离的齐锋,叶知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怅然。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齐锋和卫玥,见俩人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心里蓦地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暗想:“我把卫玥领来,是不是犯了个大错误。”她就扭回身,牢牢地盯住俩人,见他们一个英俊潇洒,犹如玉树临风一般,另一个貌美娇艳,仿佛风中的牡丹,他们相互映衬,显得那样相配,简直是公园里最亮丽的一景。叶知秋不由得苦笑着自语:“我和齐锋算什么金童玉女,人家俩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