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震惊的太妃   贺太妃是被阵阵乐声吵醒的。
  
  浑浑噩噩地睁开眼,但见满目素白,隐隐传来磬、铙、鼓铃兼杂着哭喊的声音。正欲唤人来问话,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四下一看,瞬间便恢复了清醒——这地方不对!
  
  家俱的式样看着有丝亲切,头上顶着素白的纱帐,身下倒是张有雕花的架子床,屋子里什么家什都不缺。墙是雪白,窗纱碧绿。看来也是殷实之家,较之太妃该有的待遇,却是差得远了。虽则这氛围很对——贺太妃前一刻正是在皇太后的灵前哭来着。
  
  现在,却落在不一张不知是谁的床上,直挺挺地躺着,听着外面的人哭灵。
  
  【我这是在做梦么?!】
  
  贺太妃一抬手,惊出一身的冷汗——她养过孩子,一看这白白嫩嫩的胳膊,就知道这胳膊的主人顶天了也超不过五岁!这不是她的身子!悄悄儿在被子里掐了一把大腿,生疼!不是梦!
  
  亏她方才还以为听到的是太后灵前哭灵的声音!现在倒好,不但换了个地方,还换了个身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贺太妃咬着指甲,仔细回想——
  
  太平七年冬十月,太后宾天。
  
  内外哭成一片。
  
  皇太后名声颇佳,死得又恰到好处,正是儿子将将十七岁,娶完了媳妇,将要亲政的时候。当今天子哭得尤其惨,将内阁急得团团转,绞尽脑汁想劝皇帝行那“以日易月,二十七日而除,哭临三日即止”的遗诏。
  
  无奈今上母子情深,一听这话头儿就哭得要昏死过去,弄得首辅想要上吊。最后,还是容阁老想了办法:“今上与吴王手足深情,吴王生母贺太妃又久居深宫,颇得帝心,且是长辈。何妨请太妃相劝一二?”
  
  首辅便央自家夫人往内递了个话儿,贺太妃记得,自己听到这首辅夫人之言,心如刀绞。她十几岁入宫,就蒙彼时还是皇后的皇太后照拂,万没想到,做到了皇太后,宾天了,儿子想多哭几天都不行。贺太妃一个伤心,便扑到灵柩上又哭了起来:“娘娘……”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许是脚下不稳,撞到了棺椁,撞昏了,醒来就到了眼下这么个地方儿!
  
  贺太妃乍逢大变,心中忧怖,恐有神灵作祟,又怕被当作夺舍的厉鬼,将她灭了,那便再难入轮回。若谁个告诉她,此时死了,便能回到自己家去,她倒宁愿死上一回。只可惜,这屋里看了一圈儿,也没见个能自尽的物什儿!这家人养孩子倒是养得尽心。
  
  思忖间,便听到脚步声,贺太妃断了去找面镜子照照脸的心,往床上一躺,将眼睛一闭,先拖延些个想办法的时间。
  
  贺太妃心思电转:既是在做丧事,小孩子眼睛干净,受了冲撞也不是没有的。幼年遭逢大变,性情变得沉稳了,正是个好借口。
  
  却听得一口吴侬软语,十分耳熟:“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娘,生生哭昏了过去。”说话的人还伸手拂了拂她额上的碎发。
  
  太妃前世正是南方人,南方地广,不同地方的方言差别也不小,这妇人的言语她却听得极熟。入得耳内,心下一怔,不特方言耳熟,这把声音,也有些个熟哩。又想,原来这幼童是小小年纪死了娘,那必是要可怜了。
  
  慢慢张开了眼,然后整张脸都僵住了,反将那摸她脸的青年妇人吓了老大一跳:“天爷,莫不是魇着了?”怎地面上这般吓人?
  
  贺太妃受到的刺激比这青年妇人还要大!
  
  她认得这个妇人!
  
  这是她的乳母何氏,陪到了她十岁上,因家道中落,乳母便被她继母发卖了。难道?她并不是夺舍,她依旧是她自己——贺瑶芳。
  
  她这是回到了自己三岁、生母过世的时候?这可真是……
  
  贺瑶芳放声大哭:“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呢?”
  
  不怪她哭来,上辈子,自从她娘死后,贺家便噩运不断。亲爹屡试不第,抑郁而终,偏偏给她留下个后娘。不久,她祖母、胞兄皆亡,家道中落,一家子几乎死绝。有心算无心,她自己也险些被继母卖得远远的,连舅家也吃了这继母好大一记闷亏。幸而遇上了好心人,才逃过一劫入了宫。尔后步步艰辛,才做到太妃。
  
  再来一次……她还能有那样的好运么?还能“恰巧遇到”肯帮她的忙的贵人么?要是没有上辈子的运气,这辈子让她被人作践了,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贺瑶芳深觉老天爷是在坑她,哭得更厉害了QAQ
   正文 瑶芳的决心   
  小孩子的身体不顶事儿,更兼这经历太过离奇,着实费思量。贺瑶芳哭不一会儿,便有些头昏脑胀。乳母何氏倒是个认真的人,抱着拍着哄了一阵儿,见她比以往哭得时间还要长些,不由有些发急,换着法子来哄她。
  
  一时说:“你娘去走亲戚了,过几年就回来。”一时说:“再哭你娘就不回来了。”
  
  这等话,真要哄个三岁的孩子,也是行的,可惜,贺瑶芳现在不是真的三岁,也没心情听她说这些个。一想到自己现在才三岁,说的话也没人肯听,想做什么,怕是有一堆人拦着不叫做,就够她再哭一回的了。
  
  何氏无法,只得将她抱到妆台前,自坐在凳上,抱她去看那菱花镜,口里道:“看看看看,这镜子里的小娘子是谁?怎地这般俊来?”口里啧啧有声,又说,“哭便不好看了,人都不喜欢了。别哭了,咱们洗洗脸,吃糖粥。”
  
  贺瑶芳偷空瞅了一眼镜子,心头一松,虽是年纪还小,瞧这五官依旧还是自己的。被这一打岔,何氏又当她是孩子似地哄着,贺瑶芳也不好意思再哭了。
  
  渐渐收泪,却又起了疑心:看这人的举止,是自己的乳母并没有错。何氏颇为忠心,一时帮扶着她,直到被发卖。为何在自己母亲的丧事上,反要哄教自己不哭?真是可疑!难道自己先前都猜错了?不行!她必要将这事儿弄清楚不可!
  
  又有,自己尚有同胞兄姐,并一个庶出的妹妹,怎地也不见了?上了年岁,经历得又多,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得只剩个影子,像是被水洇过的画儿,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毕竟是一路做到太妃的人,初时的慌乱过后,贺瑶芳复又精明了起来。当务之急,是弄明白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连上辈子忠心耿耿的乳母都不好相信了,她得自己想办法去探听消息。一时又想起儿子来,她儿子还在那一边儿呢,刚才懵了没想起来,一醒过味儿来,她便挂念儿子了。哪怕要回去,也得想办法死上一死,困在这屋里,以她这小身板儿,死都没法死。
  
  她记得,自家原本是个殷实人家,使奴唤婢,然而仆役的人数却也不是很多。她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倒是配得起一人一个乳母,顶多再添一个小丫环罢了。
  
  家里办白事,人手必是缺的,除了乳母照顾着自己,小丫头定要被抽调去帮忙。只消将乳母支了出去,她便能自己行动了。悄悄去转一下,听一听。这等人来人往的人事场上,听消息最是方便不过了。
  
  打定主意,她便用力一点头:“吃糖粥!”她知道,这会儿厨下当忙着张罗各处吊唁的宾客的茶水、做法事的僧道的饮食、哭丧亲戚的茶饭……要吃糖粥,以何氏的性情,备要亲自给自己熬粥去的。
  
  果然,何氏先往铜盆里投了张帕子,给贺瑶芳擦了把脸。揭开妆台上一个小小的瓷盒子,闻那香气,当是面脂一类。小孩子常哭闹,又或淘气,常会脏了脸要洗,次数多了就会皴裂,是以家中是常备这些东西的。何氏才揭开了盖子,又叹一口气,将盖子合上了:“这也太香了。二娘忍一忍,这会儿不好花红柳绿的。”死了亲娘,怎么好带着一身香?顺手又将另一盒胭脂也收了起来,免得小孩子胡乱抓了摸到脸上去。
  
  何氏给她又理了理衣裳,将她抱到床上,小声叮嘱:“小娘子,咱们可说好了,不要往外头跑,外头乱。别烦着老安人,可就要饿饭了。”
  
  贺瑶芳心里一震:原来我阿婆还在!因着何氏哄她不哭,又不领她往灵堂去,令她生疑。担心此生与前世她知道的不一样,唯恐冒然说出要见祖母而祖母并不在眼前,惹出事端来。
  
  今听得祖母安在,终于放下一颗心来,却又别生一种怀疑:祖母安在,何以不令人哭来?又不带我去见?
  
  真是样样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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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乱答应了何氏的嘱咐,等何氏去煮糖粥了,贺瑶芳跳下床来,穿了鞋子,推门便往外跑。既非游园别业,正经的房舍布局都是大差不离的,她略一辨方向,便寻对了地方。人矮脚短跑得慢,却有一桩好处——不低头便看不见她。越往灵堂去,人便越多,乱乱糟糟的,只有“没娘的孩子可怜。”、“他舅家又来人了?”、“贺举人还没回来?”
  
  贺瑶芳心头一震:是呀!我还有舅家呢!只可惜被继母柳氏那贱人害得不轻,柳氏面儿上对她们说,她舅家如何好,背里却下阴手,贺瑶芳记忆里竟是再没有见过舅家人。今番若能联络上了,提醒舅家早作提防,常常来往,断不至于受那柳氏的气。
  
  将将奔到灵堂,见门口已经聚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她三钻两钻,从人缝儿里钻了进去,迎头就撞上条青色的裙子。然后便听到一声有些尖锐的斥责:“你要死!”
  
  贺瑶芳怔住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这是她的长姐,贺丽芳,一个 “已经死了”二十年的人。万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一瞬间,她又不想这么早回去见儿子了,想多看两眼这些亲人。
  
  贺丽芳却没顾得上搭理妹妹的情绪,恨恨地仰头扫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一跺脚:“何妈妈呢?就放着你一个人出来?”左手牵着弟弟贺成章,右手牵着妹妹瑶芳,还抽空狠狠瞪了围观的闲人,又骂管事的:“还不将这些闲汉驱散了?!”
  
  贺瑶芳泪眼朦胧里,往左一仰头,恰看到贺丽芳紧绷着的一张小脸儿。面上犹带着些湿气,不知是气出来的汗还是刚哭完的泪。贺瑶芳心头一震,她总有二十多年未见这位姐姐了,幼年多蒙这位姐姐看护,才免受了许多苦。只可惜,长姐却没能等到她翻身的时候便早早的故去了。这时的长姐不过七岁而已,又有一双弟妹要护持,从小看起来便像只乍开了毛的刺猬。
  
  贺丽芳左手边的贺成章,极聪慧、读书极好,去世得更早。贺瑶芳犹记得他小大样的背着说,挺着胸脯说:“且忍忍,一切有我呢!”他倒是说到做到,多少次回护着姐妹们。
  
  可再智计百出,也抵不过孝字当头,又未成年,如果能拗得过柳氏?终落得个“意外身故”的下场。他死后,姐妹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咬咬牙,贺瑶芳打定主意,哪怕再想儿子,再想死回去,也不能扔下这一兄一姐不管。罢罢罢,在这里多熬几年也无妨,总不能明知道自家兄姐会被人所害,却袖手旁观。
  
  贺瑶芳就不是一个认命的人,真个认命,早便遂了继母的心,木偶一般由人摆弄,好换些银钱了。也不至于能一路挣扎到做了太妃,只可惜,到了那个时候,维持过她的兄姐都已不在人世了,终成一世遗憾。
  
  哭死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不过是给看客添一笔谈资,让仇人看着开心罢了。也许,这回不是老天坑她,反倒是疼她呢?给她个机会,别再有那么多遗憾——我若死了,这哥哥还得叫人治死,这姐姐也难有好下场。既然叫我重活一回,必不能叫这家败了,叫这些亲人枉死了。
  
  思及些,贺瑶芳便将寻死的心给压了下去。
  
  只是……要怎么做呢?低头看一看这短腿儿短胳膊,前太妃一张小脸儿阴得能滴出水来——年纪太小了,说出来的话也没个肯听的呀!
  
  沉着一张脸,贺大姐一手一个,拎着弟弟妹妹到了自己的房里。她的乳母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直到贺丽芳问道:“何妈妈哪里去了?”
  
  才说:“人多事杂,许是给二娘熬糖粥去了。”
  
  贺丽芳恨恨地看着妹妹:“你要死!这样的时候也敢乱跑?!”
  
  贺瑶芳只管沉浸在兄姐失而复得的心绪里,无暇顾及长姐这口气出乎意料的重,说的话也不像是个七岁的孩子。她小声问道:“爹呢?”
  
  他们的生父贺敬文,乃是一个举人,极好面子,又重规矩,妻子的丧事,自当露面主持的,可方才这一路,却仿佛听说他并不在,真是奇也怪哉。
  
  贺成章见姐姐脸色不太好,缓声对妹妹道:“爹赴京赶考了,就快回来了。回来教你认字。”
  
  贺瑶芳:……
  
  贺丽芳大口喘着气,她已经七岁了,多少晓得好些个事儿,母亲病重这一段日子,让她快速地成长了起来。见有弟弟哄着妹妹说话,捏了捏拳头,对自己的乳母胡氏道:“胡妈妈去听着,看前面有什么事。”
  
  胡氏也是个干净的妇人,先前不敢说话,此时却不得不劝道:“大娘,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一头是你舅家,一头是咱们老安人,你……”
  
  贺瑶芳本听着贺成章跟她说:“你回来乖乖的,不要乱跑,我教你写字儿,我已经认得三百多个字啦……”忽听到提及舅家,忙扭头去看胡氏,巴不得胡氏多说几句关于舅家的事儿——她还打着与舅家联络的主意呢。
  
  贺丽芳怒道:“我叫你去,你便去,怎地看我年纪小,便不把我当一回事么?纵我亲娘死了,我还是贺家的大娘!”
  
  胡妈妈被吓了一跳,忙说:“这就去,这就去……去不去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么?舅家来收回奁田,无论要不要得走,都是坏了交情。大娘,听妈妈一句劝,这会儿两头都在上火,插不进手的。”
  
  一天之内,贺瑶芳吃了两记惊雷,后一记尤狠——原来,她舅家不是被继母整坏了的无辜倒霉蛋儿。
  
  心里又有一丝明悟。柳氏从来不让人在她面前说她舅家的坏话,故而她每向父亲、祖母提及要见亲舅家,便要吃好大一记白眼。这等内宅妇人的手段,当时看不破,现在却是一眼即明。你不晓得这是个恶人,总为他说好话,旁人也当你是同流合污了。连柳氏劝人的话她都能猜得出来:“她还小,何必让她知道亲舅家为人不堪,徒惹气闷呢?”
  
  这有些时候,知道得越少,就越容易犯错。
  
  只是,如今舅家不可靠了,她该怎么办?前太妃再次看了看自己丁点儿大的小拳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正文 没娘的孩子   直到何妈妈端来了糖粥,一口一口喂着她吃,贺瑶芳还在想:这要怎么办呢?
  
  出了这等事,舅家是靠不住的,祖母与父亲也要怨上舅家做事难看。父亲不消说,最好面子,爱讲究,定是要恨上这舅家的。否则,也断不至于从此姻亲没了来往。贺瑶芳的记忆里,直到自家上京,都没有见过舅家的人了。
  
  至于祖母,更是好猜。只怕过不多时便要想着给父亲续弦了。此时父亲年未三旬,已经是举人了,算得上是少年得志,怎能久做鳏夫?贺瑶芳是做过母亲的人,最能猜着祖母此时的心意。旧亲家不堪,当然要结一门能帮衬的新姻亲了。
  
  亲娘已死,父亲正值壮年,只有她哥哥一个儿子。她祖父这一支,到了她哥哥这里,便是五代单传。如何能不续弦?
  
  此事却是极难拦的。
  
  贺瑶芳晓得她祖母是个精明人儿,凡事都要权衡个利弊。自打祖父早年过世之后,这家就是祖母在管,种种得失,以家族为重,却不会在乎几个孩子的想法了。
  
  孙子孙女儿再亲,能亲得过亲生儿子?亲得过开枝散叶?便是她的亲哥哥,正子嫡孙,在没长成、没能娶妻生子光宗耀祖之前,在这位老祖母的心里,也是重不过亲生儿子的。便是已经成家立业了,儿与孙,孰轻孰重,也是不好说的。何况,他们的舅家还做下了这等不留情面的事情?如此看来,继母进门、贺家败落,竟似避无可避。
  
  看着妹妹呆呆地吃粥,何妈妈递一勺到口边,她便张一下口,不喂,她便不动。贺成章一张秀气的小脸上布满了忧愁:妹妹别是哭傻了吧?
  
  贺丽芳身为长姐,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见弟弟“眼巴巴地看着妹妹吃糖粥”,那个妹妹呢,又傻乎乎地“瞪着大眼只知道吃”,小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颇觉身为长姐,真是责任重大。先吩咐自己的乳母:“妈妈要是不想往前面去,便去煮碗糖粥吧。”
  
  胡妈妈顺着她的目光往贺成章那里一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与贺成章的乳母张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张氏忙说:“还是我去罢。”
  
  贺丽芳不置可否,张氏嘱咐一句:“大郎在这里坐着,我这便就也给你煮糖粥。”
  
  贺成章:……他是担心妹妹,不是馋了!不是馋了!
  
  贺家大小也算是个士绅人家,讲究些个养生之道,饮养总是禁暴饮暴食。贺瑶芳年纪又小,何氏给她拿来的糖粥只有一小碗。听闻要给贺成章煮粥,忙说:“那头小厨房锅里还有,在窗根底下那个小灶上。”
  
  胡妈妈巴不得不掺和这“偷听”的事儿,忙说:“你照看二娘,我去,我去!”
  
  胡妈妈之“深意”,贺丽芳居然颇能明白。她气鼓鼓的点点头,望着胡妈妈的背影,暗想:娘说的果然没错,这些人,净会偷奸耍滑。
  
  原来,她生母李氏自知天不假年,恐儿女受亏,晓得丈夫、婆母不甚靠得住。只怕新人进门,自己留下来的孩子就要受罪。特特将孩子里年纪最大的贺丽芳唤过来千叮万嘱,命她照顾好弟弟妹妹,又拼命往长女脑子里塞了好些识人的窍门。
  
  譬如“甭管她嘴上多甜,只管看她做了些什么”、“要是一个奴才,嘴上说得再好,你觉得再舒坦,回头见你吩咐的事儿她总是不办,却又为旁人办事,这便是刁奴了”、“多跟你阿婆学学,只要棍棒不落到你们姐弟头上,不要与她硬犟”、“哄好你爹”。连贺成章都唤过来嘱咐几句“要自强自立”、“别轻信了旁人”。唯贺瑶芳太小,说了也记不住,只叮嘱“要听你哥哥姐姐的话”,就这一句,还让贺瑶芳给忘了。
  
  贺丽芳才多大?能记着这些个嘱咐已是不易。如今行事,不过是比着这死记硬背来的“秘决”一样一样地对着。连训斥下人说的话,都是东拼西凑鹦鹉学舌来的。
  
  现一看胡妈妈是“刁奴”,便想法子将她支了开去,又对张妈妈道:“三娘不知道醒了没有,张妈妈去看看,别再也乱跑了!”说完,又看了贺瑶芳一眼。倒将何氏看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了,端着糖粥的胳膊都僵硬了——这大娘变得好生厉害。
  
  贺瑶芳闷头吃糖粥,胡妈妈的心思,她一眼能看到底,她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总觉得这几个乳母之间的气氛也很奇怪。上辈子,她小时候憨吃憨玩的,上头还有一兄一姐,直到继母翻脸,她都没操过什么心。小时候没留神的事儿,等到想留神的时候,乳母们都被打发走了,哪里还能知道她们之间的暗流汹涌?
  
  贺丽芳却是知道的,胡妈妈和张妈妈是祖母罗氏给安排的,倒是这个何妈妈,才是她生母亲自挑选的。
  
  将两个“刁奴”打发走了,贺丽芳背着手,在地下踱了两步,忽然走到门口,叫住了一个扫地的小丫环:“阿春,你过来。”
  
  叫阿春的小丫环跑了来,叫一声:“大娘。”
  
  贺丽芳便让她去前面听壁脚。阿春倒是答应得极爽快,她是李氏为长女挑选的丫头,预备着好养作心腹来使的,比贺丽芳年长一岁,两人平素倒是玩得极好。何氏目瞪口呆,心道,这大户人家的孩子,可真是……
  
  阿春前脚才走,胡妈妈便回来了,一看张妈妈不在,怔了一下:“咦?”
  
  贺丽芳截口道:“我让张妈妈去看看三娘好不好了,也不知道洪姨娘躲到哪里去了!”
  
  胡妈妈笑道:“怕是见着来了生人,躲了。咱们这样的人家……”
  
  贺丽芳到底年纪,已经对她有些不耐烦了,打断道:“我舅家也是生人么?”
  
  胡妈妈一听“舅家”头就大了一圈儿,又将她一阵儿好哄:“可洪姨娘是贺家的妾,与李家是不相干的。”
  
  贺瑶芳吃完糖粥,嗓子里甜得发腻,可为了多听一些情报,还是硬忍着一点一点吃完了——何氏旁的都好,只有一点让人发怵,凡她下厨,甜便极甜,咸便极咸,口味极重。由着何氏给她擦了嘴,忙追了一句:“我要喝水。”
  
  又多赖了好一阵儿,却一点消息也没听着。倒是亲眼见着了管事娘子——祖母罗氏用老了的一个陪房——亲自揪着阿春的耳朵一路提将过来。
  
  贺丽芳脸色都变了,贺成章好些,也在不停地深呼吸,给自己打气。贺瑶芳倒是沉稳,可惜年纪小,没人注意到她。
  
  那管事的宋婆子将阿春一搡,对姐弟几人行了个福礼:“哥儿姐儿好,老安人说了,家下乱,不要乱跑。这丫头好长的腿!亏得是我遇着了,採了她来,叫老安人看着了,非打折了她的腿不可!”罗氏娘家是北方人,与南方人的称呼有些不同,自幼称呼习惯了,至今也没改过来。
  
  贺丽芳见阿春含着一包泪,吓得不行,便说:“是我叫她去前头看看,什么时候许我们去我娘灵前来着。哪有儿女不在亲娘灵前守着的?”
  
  宋婆子看了贺丽芳一眼,心道,没娘的孩子长得快,才几天的功夫,就越发的似模似样了。可惜了,跟全乎人家养大的还是不一样,这满身长刺了都。口上都颇为恭敬地道:“能去时,老安人自然会唤哥儿姐儿过去的。既然是姐儿吩咐的,便饶她这一遭罢。告诉姐儿一声,前头乱得很,隔壁容大人家又遣了人来。那是守礼的人家,要见着咱们家丫头小子满地乱蹿,是要笑话的。”
  
  轻声细语,说得贺丽芳越发气闷了。
  
  贺成章忽然问道:“间壁容大人家?”
  
  宋婆子道:“是呢。”看向贺成章的眼睛里,就透出些慈悲的模样来。亲舅家上不得台面,这孩子也是可怜。
  
  贺丽芳有心再问什么,宋婆子又匆匆告辞了:“我得盯着前头的茶水,可不能怠慢了客人,哥儿姐儿有什么事儿,只管叫你们的奶嬷嬷去做。老安人吩咐了,这几天,她们旁的不用做,只管照看哥儿姐儿。”
  
  贺丽芳两颊鼓起,像只小青蛙,看得贺瑶芳“噗哧”笑了出来。贺丽芳瞪起眼睛,才要骂,又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忧愁地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贺瑶芳:……
  
  阿春怯生生地上前,小声道:“我才往前去,就遇上了宋妈妈。”
  
  贺丽芳道:“算了。”
  
  出师未捷!
  
  让贺丽芳更想不到的时候,自此之后,家中便绝了舅家的消息。凭她怎么问,只得一个:“不知道。”更有甚者,便是哄“你舅家搬走了”,又或是劝“小孩子家,休要管这些事”。
  
  阖家上下,好似被下了封口令一般,再没人提及。偶有一二窃窃私语者,不是被打板子掌嘴,就是被发卖,不消半月,便再也无人提及此事了。
  
  贺瑶芳却从何氏口里,探听得一些风声出来,听了之后,便觉有这等舅家。
  
  她年纪小,晚间睡觉便由何氏搂着睡。钻到何氏怀里便说:“妈妈,我想娘了。”弄得何氏泪涟涟的,她自己也觉得难过,两人抱作一团,也不管暑热,好生哭了一场。这才小声问何氏:“我舅家怎么了?怎么不能提?”
  
  何氏一脸的惊惶:“二娘只要知道,提了就要挨打。”
  
  贺瑶芳岂容她蒙混过关?这个乳母,心地是好的,忠心也是有的,只是脑筋不是很灵光。这满家上下,贺瑶芳能套出话来的人,目前只有一个。于是可怜巴巴看着何氏:“舅舅是娘的兄弟,现在不能提舅舅了,是不是以后,就不能再提我娘了?”
  
  说得何氏眼泪又掉了下来:“没娘的孩子,可怜。”
  
  贺瑶芳趁机再添一把火:“好妈妈,跟我说吧。纵别人忘了,我也好记着。”
  
  何氏原就有些笨,只当是她没了娘,一下子变得成熟了起来。实在是被她缠得没法儿,只好说:“你舅家人不好,又赌,又摊上了人命官司,害死了人。这才不叫提的。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说出去我就死了!”说完了又想,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她知道什么?
  
  贺瑶芳却是真的知道!心里已经是惊涛骇浪了!原以为舅家只是贪财不要脸,没想到,还犯了这样的法!则舅家着急要奁田的原因,当是要拿钱买命,疏通关系。怨不得柳氏能整垮她舅家,继母柳氏的父亲,恰是州府的推官,推官正掌刑狱等事。
  
  贺瑶芳一点停顿也不敢打,又问:“那间壁的容大人家?”
  
  何氏道:“那是好人呀,你要是能遇到像容老夫人那样的后母,就是真的好命了!”
  
  贺瑶芳一天之内,被劈了第三道雷:竟然真的是容阁老家!
   正文 隔壁的好人   贺瑶芳对容家大概比对自己家还要熟悉一些。她自己的这个“家”,不久便分崩离析,剩下的都是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了。反是容家,因后来帮过她一个大忙,她得势后,有意无意地还了些人情,接触得略多一点,还算有些个印象。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还小,根本不曾参与,自也不会去打听,见过的也忘了。不久后,容家丁忧完了返京,从此便不通往来。直到后来,她仓皇逃跑,京城里遇到了容家一个见过她的婆子。婆子倒是好记性,将她认了出来,回来与容老夫人一说。才蒙容家施以援手,逃过继母辣手。认真说起来,她入宫,里面也有容家的手笔。这容家,实是她的大恩人。
  
  彼时隐约听说,容家与自家有些个渊源,然而容家总不肯多提,只说“先时受过恩惠,如今不过还报而已”,自己知道的又不多,只含糊带过了。万没想到,两家还真是“有渊源”的。
  
  人事场上,“同乡”二字,份量是极重的,容家之祖籍,据说是与她家一处。既然容家不肯多说,大家也便也只作个寻常“同乡”,遇到事儿的时候,心有灵犀那么一下子,旁的时候,是再也不多作联系的了。
  
  眼下既有了机会,贺瑶芳自然是想要打探清楚的。仆妇们被封了口,她便拐弯抹角地想往前头凑,以期“恰逢其会”,遇着个把生人,探听他们露出来的口风。做惯了凡事动动口便有人禀报的娘娘,落在这什么内情都不知道的境地,她浑身都难受了起来。
  
  何妈妈先前一不小心叫她溜出去了一回,这会儿便死也不肯离开她半步了。无论贺瑶芳再喊她亲自熬糖粥,抑或是闹着要她带着往前头去,她都不肯让贺瑶芳离了眼前。贺瑶芳有心撒泼打滚儿,奈何皮虽嫩,心却老。搁着前世吃不上饭的时候,她都没为一口吃的这么丢脸,眼下就更是做不出这等事来了——只好自己生闷气。
  
  何妈妈见她闷闷不乐,心道:可是作怪!这没娘的孩子长得快,这性情,却也变得古怪了啊!还道她是幼年丧母,移了性情。这可愁坏了何妈妈,小娘子是她带的,她又不是老安人招来的,一旦出了个差错……
  
  何妈妈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是一个哆嗦,满是忧愁地看一眼贺瑶芳紧绷的小脸儿,轻声哄道:“二娘你听话,别闹,前头是大人们的事情。”
  
  又是老调重弹,贺瑶芳这会儿可提不起兴趣来,何妈妈无奈,只好给她讲古。大字不识的妇人讲故事,要么是鬼怪奇谈,要么就是节妇孝子。主母新丧,鬼怪奇迹是不讲了的,便说这贺家与容家的交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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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间壁的容大人名羲,正做着他的尚书,不幸祖母死了。因父亲已亡,他现是承重孙,自要守个三年的孝。便奉母亲容老夫人,拖家带口回来祭祖修坟。
  
  若要论起两家的渊源来,却要从贺瑶芳的曾祖算起。这位老太爷乃是一位进士,与容大人的祖父是同年。容大人的祖父中进士时已年过五旬,贺家老爷子却是三十来岁,正当壮年。两人既是同乡,又是同科,竟成乡间美谈。
  
  没几年,容大人的祖父便死了。因做官时日短,花费不少,家中无以为继,还是贺家老太爷念着同乡的情份,周济孤寡。
  
  后来贺家老太爷只得一个儿子,便是贺瑶芳的祖父,少年中举,却一直没有考中过进士。一气考到四十岁上,不得已,贺老太爷给儿子以举人补了个六品官儿。祖母罗氏的身上,是真的有个六品诰命的。
  
  相反容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偏又生出颗读书的种子来。容大人的父亲,却是早早考中了进士,官运居然还不错。只恨命短,扔下孤儿寡母。亏得长子容羲书也读得不错,续娶的妻子又颇明大义,宁愿卖了自己的头面嫁妆,也要供前妻之子容羲将书读完。三年孝期一过,容羲愈发用功,不久即中了进士。因家宅和睦,上下一心,名声极佳,仕途愈发平坦。奉这继母,也是越发的恭谨孝顺。
  
  直至如今,又回来丁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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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妈妈说到兴头上,嘴一秃噜,就顺出来一句:“亏得他们家来了,从中说和,才叫舅家拿了田走了。不然啊,这白事儿就要……呃?”说到半截,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小心翼翼看贺瑶芳一眼。
  
  贺瑶芳上辈子便历练了出来,这会儿找到一丝昔日的感觉,面上不动声色,只当没听到。何妈妈生硬地转了话题,又说到容家之和睦兴旺上来。
  
  贺瑶芳听完了何妈妈对容家“家宅平安”的好一通赞叹,又听她说一回:“好心有好报的,若不是当初结下的善缘,如今也得不到人家的援手。”心里颇不是滋味,容家就是三代进士,反观贺家,除了她曾祖中了进士,下面无论是她祖父还是她爹,到死都是个举人。
  
  举人,放到乡间,也颇能看了,然而毕竟是有所不足。这两位,最后都是因为不能中进士,活活把自己给闷死的。即使是自己父祖,她还是在心里暗骂:【也就这点儿出息了!男人丈夫,器量这般小,这般看不开,难怪考不中进士!】又想这容家,虽曾受过自家祖上些许恩惠,却能在发迹之后不忘旧情,委实难得。怨不得人家家业兴旺。
  
  何妈妈两眼放光,对贺瑶芳说:“二娘,容老夫人真是个大好人!”
  
  是呢,有哪个做继母的能做到容老夫人这样儿的,都该被奉到神龛里,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委实难得!
  
  现在想来,大约是有了这位容老夫人做榜样,对前妻之子比对亲生的还上心,能把一家人团成一块儿,中兴家业。自家祖母和父亲便以为天下继母都会不错,坚定地又说了一房媳妇儿。
  
  恨只恨贺家的运气比容家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弄了一个丧门星过来。
  
  真是越想越没意思了。
  
  贺瑶芳蔫了。
  
  何妈妈见她不闹了,放下一颗心来,又哄她去吃糖粥。
  
  贺瑶芳打起精神来:“我与阿姐一道吃去。”
  
  何妈妈无奈,将她抱到了贺丽芳的房里,央了贺丽芳看住了她,自去取糖粥。
  
  贺瑶芳见胡妈妈不在,咬咬牙,小声问道:“阿姐,你知道舅家的事儿么?”
  
  贺丽芳并不知晓多少内情,却将小脸一扳,故作大人样儿训斥道:“你要死!小孩子家,不要胡乱打听!”
  
  贺瑶芳:“……”要不是现在再没旁的人可以用了,打死她也不跟这位大姐说!谁个叫她现在只有三岁的呢?说什么做什么,旁人都只当她是童言童语,并不当真。大姐虽然只有七岁,好歹是个半大孩子了,做起一些事情来也更方便。据她这两日观察,贺大姐虽然年幼,却是个拎得清的孩子——她也没旁的选择了。
  
  她总得从现在慢慢引着,等明后年父亲要续弦儿的时候,才好合作捣乱。
  
  深吸一口气,贺瑶芳小声说:“我知道。”
  
  贺丽芳斜着眼睛看她:“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
  
  贺瑶芳心说,我忍了!对贺丽芳招招手儿:“我偷听她们说的。”
  
  凡是偷听来的,都觉得听到的是真话,贺丽芳也不例外,弯下腰来问道:“你听到什么啦?”
  
  贺瑶芳一五一十将何妈妈说的,择要转述了。一面说,一面还担心:这姐姐听得懂奁田是什么么?顺口问道:“阿姐,什么是奁田?”
  
  贺丽芳气得小胸脯一起一伏的,才要跺脚往外跑去寻祖母问个明白。猛听得这一句,又噎了回来,虎着脸道:“你要死!阿婆不许家里乱传话,你还说!你还说!”说着,往妹妹身上拍了好几下,“不许再说给别人听了,知道不?”
  
  贺瑶芳被她用力打了几个,疼得紧,深觉自己冤枉。好在她上辈子没少受这等冤枉气,倒也绷得住。听长姐这般说,显是听明白了,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故意说:“我以后也不跟你说啦!”
  
  贺丽芳:“……我不打你了。往后有话都对我讲,不要对别人讲,连阿婆也不许讲,听到没有?”
  
  贺瑶芳从善如流地点头。
  
  贺丽芳又给妹子整整衣裳:“以后就剩我们啦。”心中却不无得意:果然,让阿春四处乱走,引走胡妈妈,还是有收获的。才得意了一下,又想舅家的事儿,又头疼了起来。她略长几岁,对舅家的事情知道得多些儿,更小一些,舅家还是不错的,然而这一、二年,舅家可把她亲娘气得不行,弄得祖母也是极不开心的。
  
  贺丽芳又犯起愁来,直到何妈妈又取了糖粥来,她还是半点主意也没想出来。
  
  姐妹俩闷闷地吃完了糖粥,倒是贺瑶芳又有了新主意——她大哥,贺成章。
   正文 出了个昏招   作为一个当了多年“仅有独子的寡妇”的人,贺瑶芳自认对祖母的心思摸得是极准的。在她祖母罗氏老安人的眼里,头一等重要的是,自然是她爹贺敬文。第二就是她大哥贺成章了。
  
  说穿了,都是为了传宗接代,光耀门楣。哪怕是要给贺敬文续弦,为的,也是这个。
  
  凭你再不服气,它就是这么个事儿。
  
  弦,总是要续的。倒不是继母有多么重要,而是贺家的延续更加重要。贺瑶芳没指望着以后没有继母,只盼着别弄个跟上辈子柳氏那样的太恶的继母就好。眼下这家里,她是说不上话的,她大姐的意见被重视的可能性也不大。反是贺成章,大有可为。
  
  头一样,就是别让家里两位长辈想起舅家的恶行恶状,就迁怒到她们姐弟几个的身上。这件事儿,她与长姐也能办,只是效果不如贺成章好。要做成此事,不被人一句“外甥肖舅”弄得下不来台,一母同胞的几个,就得抱成团儿,谁都不能拖后腿。
  
  至于姨娘洪氏所出的那个妹妹,比她还小呢,眼下也顶不了什么用处。
  
  打定了主意,贺瑶芳便琢磨着,要撺掇着贺成章往罗氏那里去。
  
  男人,甭管年龄是老是小,都是经不得激的。激将法不管用,那是你没用对路数。贺瑶芳自的对付这位大哥的办法,对贺成章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来说,妹子一脸信任地说一句:“阿爹没回来,不是还有大哥么?”就能让他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昂首阔步去罗氏那里“撑门面”了。
  
  这个时候的贺成章,还是很好哄的。说来贺成章也是个聪明孩子,至少,上辈子到死,都是个靠谱的人。奈何这妹子道行太高,不免也着了道儿。被贺瑶芳一激,压下心里的怯意,往祖母罗氏那里去。
  
  看着贺成章昂首挺胸往前走,贺瑶芳舒了一口气。撺掇着小孩子往上凑的把戏,是好些妇人常做的。以前她很有几分看不上这些手段,现在却要不得已而为之。送走了贺成章,贺瑶芳低头一掐起了白白嫩嫩的手指头,算来算去,还得熬上个十几二十年,才能松一口气,不由得两眼发直——还要熬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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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活了几十年的贺瑶芳觉得前途多艰,眼下只有五岁的贺成章就更是不知所措了。当面答应妹子时,也是豪气干云,转个弯儿见到祖母居住的檐角,他倒冷静了下来。心里有些怯。
  
  打生下来便是家里的宝贝疙瘩,除了有一个立志做楷模的“严父”,家内众人对他极是爱护。尤其是母亲和祖母,看他像是眼珠子一样,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哄着。然而这两日,情势却是一变,母亲故去,祖母也瞬间变了脸色。
  
  内中情由,贺成章眼下是想不明白的,却也敏锐地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头。一想到姐姐妹妹都还指望着他呢,贺成章又鼓起了勇气,往前迈步。才到门口,不等小丫头向他问好,就听到里面罗氏将桌子一拍,声音极响,将他吓了好大一跳。
  
  身后,他的乳母张妈妈慌慌张张地追了过来,将他抱起,便要往回带:“哥儿、哥儿,哥儿可不敢这样,老安人有正事要办哩。”
  
  贺成章既然答应了妹子,便不肯退后,张妈妈大急:“哥儿,好哥儿,可千万不敢过去的……”贺成章在她怀里挣扎:“你放我下来!”
  
  就在两人角力的时候,猛听得内里罗氏怒喝:“外面谁在叫嚷?!”
  
  这一声将张妈妈吓得不轻,双臂一抖,险些抱不住贺成章。贺成章顺势滑到了地上,稳一稳神儿,大声道:“阿婆,是我。”
  
  门内,罗氏的脸颊跳一两跳,深吸了几口气,才对侍立一旁的宋婆子使了个眼色。宋婆子原垂手站着,此时见这么个眼色,也不唤小丫环,亲自动手,将桌子上的点心渣子收拾得干净了。又小心地递过帕子,请罗氏擦了擦手——方才罗氏一直在怄气,使手将一碟子的糕点都碾成了碎渣子。此时一摸帕子,在宋婆子顶好的一方帕子上留下几个油乎乎的指印。
  
  宋婆子顾不上心疼帕子,小心地道:“张家的做事越来越没章法了,怎地好叫哥儿在这当口跑来哭闹呢?也没个人看着……”
  
  罗氏沉声道:“去把俊哥领了来罢。”
  
  宋婆子一听有门儿,忙道:“老奴这便去。”一面匆匆往外去,口里唤着贺成章的小名儿“俊哥”,还不忘给张妈妈一个眼刀,蹲下来对贺成章道:“哥儿,老安人正难过,你要听话。”顺手又给贺成章理了理衣襟,才将贺成章领进屋里。
  
  罗氏已经收拾了心情,单等着孙子过来。
  
  她近来被气个半死。她自幼也是锦衣玉食,婚后也是当家理事,脾气自是有的。原本死了儿媳妇便不是什么好征兆,更兼儿子进京赶考未归,到了这个时节,若是得中了进士,早有喜报到了家来。眼下音信全无,是落榜居多。
  
  单这两条,就够人沮丧的了,再加上亲家不懂事儿,跑到白事上撑局。罗氏一个头胀得两个大,昏昏沉沉地怄了许久的气,心里便有些不痛快,看什么都不顺眼,也会无端发些脾气。然而看孙子还是极重的——要是孙子没有一个讨厌的舅舅,就更好了。
  
  一见到孙子小小的个头儿,罗氏先扯出一抹笑来,继而又沉了沉脸。外甥肖舅,贺成章的舅舅李章,人品虽不如何,生得却是不俗,俊眼修眉,唇红齿白。贺成章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几分英俊的样子,看着着实喜人。
  
  只可惜罗氏才与李章怄完了气,再看这眉眼,就不免有几分不是滋味。
  
  原来,因着间壁容家相帮,罗氏逼李家写了切结书,罗氏做主还了奁田并一些细软,李家立下文书,不再寻贺家要钱。
  
  事情到了这一步,顶多是老死不相往来。孰料容家的人离了去,李章却放言:“你家孙子总是我外甥!”
  
  外甥发达了,还能不认舅舅不成?!总不能为了不让舅舅沾光,自己就不上进了吧?
  
  罗氏再气一回。似贺家这等人家,总好个面子,不似李家,因儿子烂赌又殴伤了人命,已经破败了,再无顾忌。罗氏只得暂咽下了这一口气。每一思及李章之语,再想一想孙子,胸口就憋闷得慌。
  
  贺瑶芳这一招出的,并不很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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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节,贺家兄弟姐妹并不知道,打从李氏嫁到了贺家,怨恨的种子就已经埋了下去。
  
  李氏的哥哥叫李章,偏巧了,贺家叙字排辈儿,便是“诗书文章”。贺瑶芳的爹占了“文”字辈,到了她哥哥这里,恰是“章”字辈的。
  
  贺敬文与李章两个,书读得都是半好不好的,偏生读书生的臭毛病一样不少。贺敬文以为,要改了这宗族排行,是件大事,需得好生商量,李家也须得有所表示,至少要客客气气出个面儿。李章则以为,此事是贺家事,贺敬文合该早作盘算的。晓得外甥与他重了一个字,李章当时便大骂三天,还要贺敬文向他赔礼。
  
  彼时贺瑶芳的外祖母还在世,有她斡旋,到底没有撕破了脸。
  
  眼下老人家也不在了,李章又急着要钱救儿子,新仇旧怨,才闹出这等笑话来。
  
  也亏得贺成章不晓得,见到了罗氏,胆气还壮些。一见罗氏,先乖巧地唤一声:“阿婆。”
  
  罗氏道:“这么热的天,你不在后头歇着,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也不怕累!等会儿且有得忙呢。”
  
  贺成章仰起头,眨眨眼睛,答道:“我也不很累,听说阿婆更累,我来给阿婆捶背。”
  
  这话说得极是熨贴,罗氏心里舒服了些,却又故意道:“你们都别来气我,我就谢天谢地啦!”
  
  贺成章垂下头来,一双胖手握在一起来回来绞着,看着十分可怜。罗氏的心又软了,一把将孙子搂到怀里,什么李章什么奁田都抛开了,眼泪落到了贺成章柔软的头发上,哽咽道:“我苦命的儿啊!”
  
  贺成章实是弄不懂罗氏在哭些什么,也不知道他爹怎么命苦了,却感觉得出来,罗氏的心情没那么压抑了。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软软地地伏在罗氏的怀里,心里也是一片柔软。暗道,果然爹不在家,我是很有用的。也伸出手来,抱着罗氏的两肋,含糊地道:“阿婆不哭,还有我呢。”
  
  罗氏哭得更厉害了。
  
  宋婆子见这祖孙俩哭得差不多了,方上来相劝:“又有客来了。”
  
  罗氏亲为贺成章整好了衣衫,命宋婆子与张妈妈一道护送他去前头待客。贺成章冲罗氏像模像样地一揖,不及转身,前面又传来喧闹声,罗氏额角一路,惟恐又出什么变故。
  
  这回却不是什么坏事,反是个好消息,外头一个婆子跑了进来道:“老安人,老安人,郎君回来啦!”
  
  罗氏闭上眼睛,挺直的腰杆也略松了松。再睁开眼,目内一片平和,轻推一下孙子:“去,上前头去迎你爹。”
  
  不等贺成章出房门,又小声嘀咕:“回来了也是个不中用的。”
   正文 亲爹回来了   知子莫若母。
  
  闻说贺敬文回来了,也不能令罗氏觉得轻松多少。目下贺敬文最大的用处,便是能够在罗氏的催促之下往容家去递张名帖,道个谢。
  
  不过,好歹是回来了,外人看起来,这家里的顶梁柱,他回来了。一些蠢蠢欲动的人,暂时得住手了。
  
  贺敬文一脸的抑郁,他的脚一踏进家乡的地界,就听到了家里的闹剧,当时便险些要将说三道四的闲人打上一顿。被侍奉他上京的仆役拦住了,一个书僮一个马夫,硬是将他拉了回来。一路上,他的脸都是阴的。
  
  见到儿子,也没个好脸色,见了母亲,也没缓过颜色来。
  
  罗氏一看他这般,头便愈发的疼了起来,还要装作无事,先对他嘘寒问暖一回。
  
  贺敬文生了一肚皮的气,与亲娘说话也含着一股郁气:“娘,儿回来了。儿无能,今科并不曾得中。家里的事情,让娘费心了。”
  
  【这做不成事的样子,可如何是好?】罗氏乃是官宦人家出身,贺敬文的外祖进士及第,罗氏自是见过做官的人该有的样子。贺敬文这般,显是不成的。
  
  眼下却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罗氏扶着额角,无力地道:“你回来了便好,去梳洗一回,换了衣裳,见见客罢。”
  
  贺敬文见状,说一句:“娘也歇息罢,我去前头看看。”便再无一言。他心里也没个成算,丧事的一应礼仪他都懂,除此之外的交际应酬却并不是他的长项。见谁不见谁,他一概不愿去想,只掐算着日子,想着下面要几日供奉、几日烧灵。
  
  还是罗氏将贺敬文的书僮唤了过来,细问这一路经历,又命他向容家递帖子求见。贺敬文听了宋婆子来传,当时就犯了难:“今是丧家,前番事毕,何必再去打扰人家?”他总是不乐意做这些应酬的事情。容家又是清贵之家,身份也高些。与他那些个好友并不相同。
  
  最后还是罗氏硬押着他往容家走了一遭,此事才作罢。回来路上,罗氏不免又数落他一回:“你是去道谢的,怎好不说话来?亏得他们以为你伤心,才话少了些……”
  
  贺敬文只管闷头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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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瑶芳见到亲爹,还要在第二日上。
  
  对这亲爹,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他长得什么样儿,说话什么声调,统统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但凡想要他出现的时候,他就没了影儿,用得着他的时候,他总是顶不上用。一应难堪的事儿,能推给老娘老婆的,绝不会自己出面,儿女能顶上也行。倒是对运筹帷幄颇有心得。
  
  昨日阿春等小丫头听说贺敬文来了,无不面露喜色,奔走相告,以为来了靠山。上了年纪的家仆,与贺瑶芳这样的妖怪,才晓得——这个一家之主,靠不住。是以当贺丽芳一脸惊喜的说:“这下可好了。”的时候,贺瑶芳的面上,却是一点喜色也没有的。
  
  好在她渐渐适应了眼下这种境况,又会作个戏,也装出想见的样儿来。闻说一时见不着,也勉强做了个失望的表情,引得何妈妈颇为担心,还安抚了她半天。
  
  终于,两辈子,隔了小二十年,在祖母房里,贺瑶芳再次见到了自己的生父。贺敬文生了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身形颀长。若能得中进士,兴许皇帝一开心,就能将他点个探花。
  
  贺瑶芳心里叹了一口气,光看这卖相,又有谁知道这是个金玉其外的人呢?贺丽芳等是见了贺敬文先哭了几声,贺成章眼眶也红了,贺瑶芳跟着抽两下鼻子,见兄姐只会哭着叫“爹”,说“娘没了。”小妹妹贺汀芳有样学样,哇哇哭了起来,旋即被洪氏姨娘抱了走。
  
  贺瑶芳不得不仰起脸儿来,装成什么也不知道,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奶声奶气地说一句:“爹,我好想你呀。”哄得贺敬文脸也绷不住了,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来。
  
  贺敬文本就对儿女没甚嘱咐,闺女原是都交给妻子管教,儿子年纪小,也是妻子带的时候多些。更兼还有母亲在,都不用他去烦心,他只消过几日问一问儿子又识了几个字,会背了多少简单的诗词即可——贺成章还没上学,且用不着考较功课、指点文章。见儿女哭闹,本是有丝心烦的,及次女开口说话了,贺敬文松了一口气,道:“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都不要哭了。脸都哭脏了,来人,带他们下去洗洗脸。”
  
  罗氏有些诧异,看了一眼孙女儿,再看一眼儿子,又瞅瞅长孙女与孙子,心里暗暗点头:【能有个人哄他一下,也是不错的。】
  
  贺瑶芳对父亲说着话,心却放在祖母身上,她是极想见一见这位祖母的。至少,在祖母在世的时候,她哥哥是活得好好的,她们姐妹虽然有些个受继母的气,却也没受苛待。方才匆匆瞥了一眼,见这罗氏还是印象里的形容,只是比印象里年轻些,气色也好了许多。
  
  她却知道,凡做戏,想做得让人信,必得自己也入戏。是以扮演个贴心小棉袄的时候,她便将全副的心神放到贺敬文的身上,眼睛没敢漏一丝光在罗氏身上。如今被何妈妈领了出去,更不及细看。贺瑶芳耐心倒是还好,只要这家还在,人还在,总有细细看的一天。
  
  现在,因见着了父亲,她心里便将另一件要紧的事给提了上来——如何阻止继母柳氏进门。
  
  柳氏年轻貌美,出身也体面。哪怕后来晓得她人品不堪,目光短浅,眼下这些还都没有暴露,也无从暴露。以她的模样儿,配贺敬文,十个人里有九个要说,贺敬文上辈子烧了高香了。想要拦住她,委实不易,要下手,得趁早,还得掐准了点儿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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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里,罗氏因儿子回来了,总算是有了一些底气,办起余下的事务来也格外的利落。按着日子,将丧事收尾。李家因有容家的面子在,也不敢再来混闹,好歹将这白事囫囵了过去。
  
  贺瑶芳心里有事,不过跟着虚应故事而已。略分一分神,抽出空来应付贺敬文两句,也能令他略一展颜。
  
  此时,做爹的以为儿子沉稳懂事不多言,闺女乖巧听话嘴还甜,很是怀念亡妻——孩子娘教得好啊!却不知这做闺女的心里正盘算着怎么要坏他的姻缘。
  
  贺瑶芳深知,凡做事,总要预先布个局、留个暗子才好,未必每道先手都会用到,却必要保证想要的时候有得用,不能临时“机变”。总靠着那点子“急智”,不出三回,必有抓瞎的时候。
  
  若是她记得没错,再有两年不到,柳氏就该进门了。到那个时候,她也不过五岁,说什么也没人肯信,这事儿,得靠做,可不能靠说。应付此事,贺瑶芳已有一个计较——凶兆。她知道,乌鸦喜食腐肉,只消在媒人登门前后,有法子弄些个腐肉,能引来些乌鸦,那便是最好不过了。她自己悄悄的做,不声不响的,大家只会以为是天意,谁个能想到是人为?她便能“事了拂衣去,深埋身与名”了。
  
  只有一样需要担心——这个法子是她听来的,究竟灵不灵,还要试验一下才能知道。
  
  现在要做的,便是想尽办法,搞些个腐肉来试试,如若不行,便要尽早另做打算了。贺家虽然是殷实人家,还不至于由着她作天作地,弄了腐肉来钓乌鸦——谁家没事儿逗乌鸦玩呢?
  
  贺瑶芳犯了几天愁,某一日忽然听着宋婆子在教训小丫头:“也不将这新纳的鞋底收好了,没的叫耗子咬坏了!”
  
  贺瑶芳眼前一亮,耗子再小也是肉啊!兴许乌鸦就喜欢吃死耗子肉呢?
  
  这么想着,她便想方设法,偷眼看着丫头婆子们捉了耗子,远远抛了。自己却每日盯着那抛耗子的地方,看有没有乌鸦过来。又拿着略沉些的东西胡乱抛掷,好练着臂力,预备若腐肉真个能引来乌鸦,她得自己将这腐肉抛到房顶上才好有用。
  
  何妈妈见她全不似先前安静的模样,整天拿着石子瓦块,又或是糕点往房顶扔。扔还扔不上去,泰半砸在了窗棂上,她还气得直跺脚。生一回气,便闷头进房里了,也不搭理人。何妈妈以为这是死了亲娘没人管,心也野了,性情也古怪了,不由着急。又怕罗氏责怪,又怕宋婆子从中下舌头,不得不向罗氏禀告,请罗氏这亲祖母管束贺瑶芳。
  
  彼时罗氏正在给京中做官的哥哥写信,听了罗氏的话,又添一愁。当时淡淡地说一句:“知道了,你是她的乳母,要尽心。”转脸便对贺敬文愁道:“你得再娶个媳妇儿,管一管这些事儿了。”
  
  贺敬文尴尬地道:“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他们的娘才刚入葬,尸骨未寒的,怎么能再生事?不急。总要过一整年才好说话。”
  
  罗氏脸上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不是着急么?我有年纪了,精力越发不济了,却有三个孙女儿要管束,怎能不急?你说的也是,是我思虑不周,且等等罢。”暗中却上了心,又思乡居闭塞,周围且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家,不如搬到城里居住。一则知道贺家底细的人少,以免听说有李家这么闹心的亲戚,二则那里人也多些,方便相看新儿媳妇。
  
   正文 操心的姐妹   罗老安人本也不是那等凉薄之人,她又是识些读书礼仪的,话一说出口,自己便觉得有些不妥。既被儿子驳了,遂不再提及此事,只是自己暗中留意——就连迁居城内的事情,一时也不与儿子说了。罗氏更有一等盘算:眼下容家还在隔壁,正好联络联络感情。
  
  贺家也是有些骨气、罗老安人也是有些执拗的,丈夫新亡的时候,她哥哥在京中做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她尚且不肯带着儿子去投靠,就更不会巴巴地贴着个“昔日邻居”去讨些好处了。不上赶着是一回事儿,遇上了,又是另一回事儿了。既遇上了,便断没有装作看不见的道理。
  
  容尚书仕途一片光明,丁完了忧,一旦起复回京,至少也是官复原职。如何能在他面前显得凉薄呢?是必得携着孙子孙女儿在乡下多住一阵儿,显出丧家的哀戚来的。更可借此机会,让贺敬文向容羲请教请教文章。容羲昔年进士出身,文章是一等一的好。
  
  又有贺成章,打小看着是块读书的料子,设若能与容家结一点善缘,于他的日后,也是大有好处的。便是几个孙女儿,若得能容老夫人青眼,得夸赞数句,长大了说亲也是方便。
  
  打定了主意,罗老安人遂打发了可靠的人,往城内看守房舍,自己却安心带着子孙在乡下住下了。好歹等容家起启回京了,过一时,他们再回城。
  
  随着罗老安人不再焦躁,贺家也渐渐回复了平静。从原先要听两个女主人的吩咐,变成只听一个人的,除开李氏原先用顺手了的仆人,其余从上到下的男女仆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像宋婆子那等罗老安人的旧仆,更是扬眉吐气,似何妈妈这样李氏招来的,就有些坐立难安。
  
  何妈妈近来很愁,原本乖巧懂事的二娘像变了个人儿似的,上天入地,比小子还皮。向罗老安人汇报,只得了一句“要尽心”,可何妈妈从来不缺忠心,她缺的是办法。
  
  不出三日,何妈妈着急上火,起了满嘴的燎泡。贺瑶芳一时不慎,竟没发觉,等她察觉时,何妈妈嘴上的水泡已结痂变硬,很是明显了。不幸被胡妈妈看着了,向罗老安人一说,罗老安人便下令:“二姐儿叫胡家的看几天。何家的这几日也是辛苦,与她几天假,回家看孩子去。”
  
  这话儿说得好听,入了何妈妈的耳朵里,却好似旱天惊雷,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她又胆小又有些忠心,心里怕,也不敢吓着了贺瑶芳,只是愁得想哭,再四央了宋婆子:“好歹与二娘道个别,交待一句。”
  
  宋婆子倒是体恤:“你倒有心,奴婢仆妇,一时要离了主人,总是要磕个头、有个交待的。姐儿年纪再小,也是主子。你想得很对。”宋婆子心里明镜儿一般,晓得这些乳母、丫环之间也有些争强斗胜的事情,不过是没犯到她的头上,她懒得理睬罢了。
  
  何妈妈得了她的允,千恩万谢的,赶上了贺瑶芳带着阿春回来——阿春是贺丽芳下令跟着的。贺瑶芳又扔了最后两块能找到的土疙瘩,发现自己没那个力气,放弃了这条路。不等阿春说她,便即收手。
  
  何妈妈一见到贺瑶芳,眼泪先下来了,碍着宋婆子在前,没敢说得太明白,只半跪在地上,一面给贺瑶芳擦手,一面说:“二娘,往后跟大娘一处住了,可要听老安人的话,有不明白的就问大娘,她是你亲姐姐。我要走了,病好了还回来……”
  
  絮絮说了半天,贺瑶芳听得明白了,心里已经炸开了,脸上却不显怒色,伸手拍拍何妈妈的肩膀:“妈妈抱我起来。”
  
  何妈妈十分听话,含泪将她抱起。却听贺瑶芳问宋婆子:“宋妈妈,是阿婆叫何妈妈回家去的?”
  
  宋婆子泛起一个浅笑来,答道:“是呢。”
  
  贺瑶芳道:“我要何妈妈!”何妈妈是为着想亲生骨肉哭,还是为着不想走哭,她是分得清楚的。
  
  宋婆子笑容不改:“好姐儿,这事儿可不是我们奴婢能做得了主的,是老安人发的话。”
  
  贺瑶芳道:“那我与阿婆说去!妈妈前头领路,叫何妈妈带我过去。”虽然记不清上一回有没有这一出,何妈妈还一直陪着她,直到她十岁上,何妈妈被她继母柳氏给发卖了。可现在,她一丁点儿的风险也不想冒!何妈妈忠心难得,人又老实听话,直到最后不得不分开时,还很照顾她。放过了这一个,要她这不满三尺的个头儿再到哪里找这样的一个忠仆?既决意要将此事过好,必要将何妈妈留下,免了再被辗转发卖的遭遇才好!
  
  宋婆子万想不到自己还摊上了这么个差使,“年纪再小,也是主子”这话她将将说出去,是不好自打嘴巴的。只得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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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到了罗老安人的房内,正逢老安人安排好了这一日的家务,见宋婆子来了,还念叨一句:“我老了,精力越发的不济了。以前还有俊哥儿娘搭把手,自她走了……”
  
  宋婆子听她说得差不多了,才说一句:“何家的给二姐儿道个别,二姐儿不肯令她走。”
  
  罗老安人一抬眼,正看到二孙女儿从乳母的怀里挣扎下来。从腕子上褪下一串数珠儿来,转了几颗,老安人才说:“你又怎么了?我看你这几日淘气得很,又要闹什么了?”
  
  贺瑶芳一点儿也不害怕,她知道,无论在什么地方,想要立得住脚,不被人小瞧了,要么便是一鸣惊人,要么便要靠一件一件小事儿累起来。且不论眼下这事儿算大算小,反正,她不能让何妈妈就这么走了——自己的乳母随便就被打发了,自己又将被置于何地?
  
  是以贺瑶芳坚定地道:“我要何妈妈!”
  
  罗老安人原耷拉着眼皮,有些意兴阑珊,及见贺瑶芳也不哭,也不闹,只是立得直直的,口齿又极清楚,眼睛一点儿也不怕人,倒起了点兴趣。淡淡地道:“你看她都病了,好歹让她歇歇。”
  
  贺瑶芳道:“听说是上火,多喝点水就好了。”
  
  罗老安人有些诧异了,心道,这说话跟大人似的,哪里学来的?不过几日功夫,二姐儿倒像换了个人儿似的。
  
  还不及说话,又听外面一声叫唤:“阿婆~”
  
  贺丽芳来了!
  
  贺大姐近来比祖母和父亲操心都多,一会儿担心弟弟、一会儿担心妹妹,过一时又怕家中仆人偷奸耍滑,还要愁一回舅舅真是讨厌。今天先是听胡妈妈说,说是贺瑶芳的乳母病了,要往家里去,老安人命将瑶芳且放到她这里一并照顾。正在房里团团转,指挥着丫头收拾屋子,好叫妹妹住得舒服了。
  
  屋子还没收拾好,就听说妹子又往祖母那里闹,说不叫何妈妈走。
  
  身为长姐,有照顾妹妹不被过了病气的义务!有拦着她,让她懂事一点,不要闹到祖母的义务!
  
  贺大姐“率领”乳母与丫环杀了过来。
  
  到了先给祖母问安,罗老安人一看,不禁乐了:“你倒好似要冲锋陷阵一般,这又是为了什么?我这里有仗给你打?”
  
  贺丽芳大大方方地道:“我收拾好了屋子,却不见二妹妹,吓了我好大一跳,正找呢。”说着还皱了一下好看的小眉毛。
  
  贺瑶芳心里默默给大姐竖了个大拇指。
  
  罗老安人道:“现在找到了,可放心了?”
  
  贺丽芳故意叹了口气,道:“更不放心了。”
  
  贺瑶芳:……
  
  贺丽芳将脸转向她,训道:“你做什么怪脸呢?”又问何妈妈。
  
  何妈妈口舌本就有些拙,说不大明白。胡妈妈从旁说:“先前与姐儿说过的,她病了,您看她嘴上,”又白一眼何妈妈,“你呀,就是呆,自己病了也不知道说。”
  
  贺瑶芳心头一动,既不是何妈妈说的,那是谁说的?
  
  管它谁呢!贺瑶芳眉毛一挑,尖声道:“她呆?她要聪明做什么?我的奶妈妈,不用你说她呆不呆。我聪明就够了!她只管听话就行,少拿大主意才好呢。”
  
  将胡妈妈的脸蹭得像擦了姜汁,热辣辣的。旁人不知,老安人和大姐儿是知道的,向老安人打小报告的事儿,是她干的。她还向贺丽芳表过功,显得自己“关心大姐儿的妹妹,” 、“大姐儿想不到的,胡妈妈都先想到了”。
  
  罗老安人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左看右看,乐了。与宋婆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对贺瑶芳道:“你虽舍不得,也要叫她歇一歇,可别再将人累坏了,那可就回不来了。”
  
  又对何妈妈道:“也罢,你家里那丫头多大了?”
  
  何妈妈被贺瑶芳拧了一下腿,忙说:“今年五岁了。”
  
  “比二姐儿大两岁,正好,也领进来陪着二姐儿玩吧。”又问名字,嫌何妈妈的女儿名字土气不好听,改叫做绿萼。
  
  何妈妈因祸得福,自是千恩万谢。奉着贺瑶芳回去歇息。贺丽芳也来去匆匆,带着胡妈妈回去了。留下宋婆子小心地对老安人道:“两个姐儿……可比先前懂事儿多了。”
  
  老安人敛了笑:“懂事儿好啊!是要厉害着些儿,要不然,这没了娘的孩子,就要成废人了。”
  
  宋婆子不敢接话,默默陪侍。
   正文 迫切的愿望   却说贺瑶芳也不管“上一回”如何如何,只照着自己的心意,留下了何妈妈。她的内心里,是颇为满意的,这一回,她留意到了祖母的小动作,便明白自己已经在祖母那里留下了个印象。这是个不错的开始,贺瑶芳心想,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更何况,何妈妈的女儿,如今唤做绿萼的,她也是知道的,小小年纪便泼辣伶俐,十分能干。她们之间的情份也很不坏,只可惜没能相伴到最后,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现在有机会,当然要早早拢到身边,这可是自己人呢。
  
  何妈妈心满意足,原本担心着姐儿年幼,万事不能做主,买她到家里的李氏又故去了,恐再遭发卖,日后不知道流落何方。如今去了心头大石,连女儿也算是领了一份差使,每月有些个月钱了,生活宽裕了不少。何妈妈每一个毛孔里都透着舒坦。
  
  推着女儿绿萼,叫她:“给二娘磕头。”
  
  绿萼比瑶芳大上一岁多一点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格外的懂事。两人一站一跪,贺瑶芳觉得绿萼就像是一把小锥子,眼神儿里透着一股子的朝气。心里登时满意到了十分,双手交握着道:“起来吧,以后都在一处了。”还想再说什么,猛然记起自己现在不过三岁,再多说了是很不合适的,又强忍住了。
  
  饶是如此,还是让何妈妈心里暗叹:果然是长大了,没娘的孩子,可怜。
  
  贺瑶芳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对何妈妈道:“妈妈去给绿萼收拾间屋子住下吧,跟阿姐那里的阿春一样。”
  
  何妈妈忙说:“她跟着我住就得了。”
  
  贺瑶芳想了一下,道:“也行,正好,你们娘儿俩住一块儿。”
  
  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还不觉得如何,何妈妈听到“娘儿俩”又心酸了。贺瑶芳莫名其妙就见何妈妈眼圈儿红了,还道她是终于可以与女儿朝夕相处,开心的。倒催促着何妈妈母女去收拾。何妈妈怕碍了她的眼,引得她哭,忙答应一声,说道:“小祖宗,你可千万不敢再四处乱走了……”
  
  贺瑶芳嘴角一抽:“我今天走累了,去躺一阵儿。”
  
  何妈妈将她抱到床上,除了鞋袜,盖好了被子,又放下帐子、仔细掖好,方领着绿萼往厢房那里去。贺瑶芳耳朵好使,远远地听着何妈妈在说绿萼:“要好好伺候着二娘……哎,如今娘子不在了,老安人那里的人,都管二娘叫二姐儿的,往后都改叫二姐儿罢。”
  
  绿萼道:“等二娘睡醒了问问她,往后要怎么称呼。”
  
  何妈妈顺手在她头上凿了一下:“学会顶嘴了!”
  
  绿萼道:“娘别人一吓就听谁的了,不好。认准一个,就成啦。谁个对我好,我就对谁好。”
  
  贺瑶芳听得有趣,不由动念,悄悄儿扒开了帐子下了床,又将帐子掩好,蹑在后面偷听。
  
  何妈妈绿萼进了厢房,反手将门插上,贺瑶芳抿嘴儿一笑——这何妈妈真是个老实人,这么将门一插,外面固然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也看不到门外站了个人偷听。
  
  只听到里面悉悉索索,又有水声,何妈妈的声音又传了来:“往后对二娘好些儿,没娘的孩子,可怜。你也可怜,没了爹。可是呀,这‘宁跟着讨饭的娘,不跟着做官儿的爹’,有没有亲娘,这日子就是不一样的……”
  
  贺瑶芳:……她亲娘死得实在是“太久”了,经过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是没有三岁没娘孩子的伤感的。只是何妈妈这句话说得却是极有见识,由不得贺瑶芳不服。
  
  绿萼这回倒不再反驳了,贺瑶芳又听几句,见再没什么新意,复转了回来,依旧躺到床上休息。却又睡不着,想着长姐贺丽芳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个胡妈妈,看起来就是个有小心思的,也不知道长姐能不能辖制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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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丽芳与贺瑶芳一个娘生的,也差不到哪里去。
  
  主仆人等回到房里,胡妈妈犹自嘀咕道:“老奴是丢了脸,可也扫了大姐儿的脸面……”
  
  贺丽芳一张俏脸却挂了下来,重重地一跺脚:“妈妈很关心二娘,这很对。只不过你是我的奶妈妈,有什么事情,当先与我讲,再说给人听。说了你,就是扫了我的脸面,你说何妈妈,难道不是让二娘难看?二娘再小,也是我妹妹。”
  
  胡妈妈白做了一回恶人,不特被扫了脸面,还被奶到大的小主子说了一通,越发觉得没趣了。心道:这姐妹俩,自打没了娘,都变得像刺猬一般了。
  
  贺丽芳气鼓鼓地,瞪了一会儿墙壁,忽地生出些疑惑来:二娘怎地有些不一样了?可要好好地说她一说!不好跟阿婆拧着来的。
  
  想便去做,贺丽芳有意不带胡妈妈,只让阿春跟着,过来找妹子了。
  
  贺瑶芳这身体毕竟是小孩子,想了一阵儿,脑子就开始迷糊,半梦半醒之间猛然被惊了起来。贺丽芳两只手还伸在半空中,被突然坐起来的妹妹吓了一跳:“你要死!怎么突然坐起来啦?”
  
  阿春心道,您这不就是来叫醒二娘的么?醒了还不好?
  
  贺瑶芳揉揉额角,含糊地问道:“阿姐什么事呀?”问完听不到回答,便撑着下巴去看她姐。一看之下,心头一震,瞬间便醒了:长姐的眼神好生怪异。
  
  贺丽芳也摸着下巴,将妹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回,开口道:“你近来可是奇怪!”
  
  贺瑶芳嘟嘟嘴:“我哪里奇怪啦?人家睡觉,你跑来吓人,还说人家奇怪。”
  
  贺丽芳忽然伸出手来,捏了捏妹妹肥嫩的脸颊:“嗯,说话也顺溜了,嘴儿也甜了,还会四下乱跑了。你说你奇怪不奇怪?”
  
  贺瑶芳心里咯噔一下,犹自镇定地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儿的!”
  
  “随你!”贺丽芳痛快地道,“只别惹阿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别顶嘴。有事儿找我,我给你说去。听到没?!”
  
  贺瑶芳心头一酸,她姐就是这个样儿,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就要充着个大人来扛事儿。以前就是这样,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最后也是为了……
  
  贺丽芳见妹妹突然流下了眼泪,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口里还说:“你要死了!没事哭什么的?娘不在了,还有我呢,还有俊哥呢。”
  
  贺瑶芳亲娘死了都没哭得这么惨,伏在长姐怀里痛哭了一回,哭得鼻尖儿红红的,连何妈妈都听到了哭声,带着绿萼跑了过来。何妈妈一见自己不过才离了一会儿,不但大娘过来了,还遇到了二娘哭,急出了一身牛毛细汗,生恐这近来变得越发厉害的大娘问她一个“不尽心”的罪。
  
  贺丽芳却没骂她,只说:“她睡觉魇着了,你去打水,给她洗脸。”
  
  待洗完了脸,贺瑶芳又恢复了淡定,贺丽芳捧着妹子的脸,左右端详了一阵儿,道:“好了,到我那里去!”
  
  贺瑶芳问道:“做什么?何妈妈不走了,我不用去你那里住了。”
  
  贺丽芳送她一个白眼:“你要死!你这么麻烦,谁要你!”
  
  贺瑶芳也翻了一个白眼:“那要做什么?”
  
  只听贺丽芳一声冷笑:“看妹妹呀!你忘了三妹妹了?”
  
  贺瑶芳:……想起来了,三妹妹是姨娘洪氏生的,好有几十年不见了。“她在你那里?”
  
  “我叫她来,她就得来!”
  
  贺瑶芳听着姐姐口气不善,转思即明:这哪里是说那个比她还小一岁的妹妹?分明是说的洪氏。主母亡故,做妾的躲得不见人影儿,可不是奇怪?她却知道洪氏这未必是故意的,小心思或许有,也是人之常情。坏心眼却未必有,因为这洪氏有点呆,没长那个犯坏的脑子,胆子也不大。大概齐是看家里乱,躲了。
  
  可贺丽芳却不容这等事出现,必命洪氏将幼妹汀芳带了来,说是要姐妹一处玩耍。贺家孩子都有乳母,也是因为贺家好摆个谱儿,如今没了做官的男人,这谱儿却依旧死活不肯放下。偏洪氏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又很不放心,围着闺女打磨。李氏心善,也允了她照看汀芳——权当半个奶妈子使了。
  
  李氏一去,家里一乱,她就抱着闺女躲了。
  
  现在被贺丽芳叫了来,也只会问个好,然后就把汀芳往丽芳姐妹俩面前一放,让她叫姐姐。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就垂着手,立在一旁,不问她、她就不说话。
  
  汀芳才学会说话,长句子都说不全,叫完了姐姐,又问:“玩什么呢?”
  
  贺丽芳也有些傻眼:“你要玩什么?”
  
  姐儿仨大眼瞪小眼,还是贺瑶芳救场:“娘才过去,不要戏笑。”才算了结此事。
  
  此后,贺丽芳却隔三岔五,要姐妹们聚上一聚。一是要洪姨娘也认认规矩,二也是为了约束二妹瑶芳,不让她乱跑,别再淘气,传到了祖母耳朵里,又要生事。
  
  瑶芳也识趣,闲来无事,便不再四下逛去,只带着绿萼往罗老安人、贺敬文等处请安问好。家里上下都知道,何妈妈是个不显眼的老实头,但是母女俩却都得二娘青眼,对她们也客气了不少。
  
  何妈妈固是感激,有心相劝,却不知道劝什么好。只好小声说一句:“二娘,好二娘,以后别拿砖瓦砸窗子了。好人家的姑娘,不干那个事儿的。”
  
  贺瑶芳痛快地答应了,心道,我又不是脑子有病,谁个没事儿干那个事儿啊?我是要往房顶上扔东西的,既然力气不够,那就不弄了呗!再这么弄下去,过不几天,全家上下都该知道我好往屋顶扔东西了,我还怎么“深埋身与名”呐?!这个时候,她是必得承认,之前那个主意,有点蠢。
  
  不过……另一件事儿得加紧了。
  
  她想读书。早点儿读书,多读些书。
  
  就因识些字,会说些理儿,才被娘娘相中,又能哄得住那位万岁的。这一世,多半是不用哄那位祖宗了,可读过书的人与没读书的,眼界那是真不一样。前世只恨读书太少。五岁开蒙,还是继母为显贤良主动提出来的。等到了十岁上,家道中落,自然就读不起书了,再后来,就让她学弹唱了。
  
  正琢磨着哥哥也快开蒙了,怎么蹭听,贺家那位中过进士、对容家的恩的老祖宗的冥延到了。容家不知怎么的知道了这件事,早早送了帖子来,要举家过来致个奠。
  
  贺家上下在罗老安人的指挥下,前所未有的忙碌了开来。
  
  罗老安人的心又活络了起来,她固然有傲气,不肯为俗务求人,然而容尚书有个老来子,排行第七,名唤容蓟只比俊哥大一岁。以容家的家风,也是时候读书了,容家或请西席、或自家教来,总比贺家请的西席好。要是能让俊哥跟这容七郎一处开个蒙,哪怕不久容家便要回京,那也是极好的!
   正文 厉害的容家   贺瑶芳并不记得自己幼年还经历过这样的一件“大事”,也不知道家里是怎么应对的。论起来,罗老安人的心思,她也能猜着些,大约是想借一借这股东风。想到自己的年纪与最近的劣迹,让自己出现的机会应当不大,至多是抱过去磕个头,再抱到后堂去。
  
  她心里是极想早些见一见容家人的,只容家都是聪明人,自己有些与众不同,难保他们看不看得出来。若是只打个照面儿,倒还好遮掩。她所担忧的,是另一件事情。她爹贺敬文不是个会察颜观色的人,或曰,即便看出来了,他依旧我行我素。
  
  小孩子不懂事儿不要紧,一家之主不懂事得罪了人,那便是大事了。
  
  在贺瑶芳的忧虑之中,到了她曾祖冥诞的日子。
  
  这原本不是什么要紧日子,寻常人家是经常忘的,小官儿家里也不定能记得,大官儿家里也难得祭一回。贺瑶芳只记得有一家是永远不忘这种事的——皇家。
  
  只因贺敬文穷讲究,罗老安人又有那么一点心病,这些个祭祀一类的是从来不肯少的。巧了,容家听说这贺家还这般纪念先人,以为是诗礼之家,还对贺家颇为赞赏。
  
  容尚书在家里就称赞贺家是“有礼之家”,说他们:“不忘先人创业辛苦,家风若此,何愁不兴?”
  
  对这一条,容老夫人也是赞同的。还说:“将孩子们都带上,熏陶熏陶。这样守礼的人家,也是不多见了。多的是一穷便忘本。那样的人家,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前途的。虽说是人家的家事,不好太打扰,幸尔有这一段渊源,备些相宜的礼物去,倒还算妥帖了。”
  
  容尚书与他弟弟、容老夫人的亲儿子容翰林皆垂手称是。容尚书更想,贺家才跟李家争执完,自家过去,也是给贺家撑腰,好人做到底。于是一家人先递帖子,再备些助奠的礼品,上上下下检查了一回,穿戴皆没什么忌讳了,才浩浩荡荡来了贺家。
  
  容家已是精减了人数,并没有在京城时那般前呼后拥,一人带一、二服侍的仆妇而已。落到贺敬文的眼里,却有些刺眼。容家人丁兴旺,容尚书光儿子就有七个!这么一拖子人,对比贺家这点人口,再看容家这阵仗,又想人家对自己有恩。贺敬文心里就过不去这个坎儿。
  
  罗老安人一看儿子这面色,就知道要不好。伸手掐了他一把:“你又犯了什么呆气?远亲不如近邻,你祖父生前帮过容家,人家不忘本,遇上了,来奠一奠,有什么不对?”
  
  贺敬文后槽牙里磨出一道声音来:“不过是千金买马骨。”
  
  彼时贺瑶芳几个人正由乳母带着,往罗老安人那里会合。贺瑶芳窝在何妈妈怀里,何妈妈一脚踏过门槛儿,贺瑶芳冷不听就听到“千金买马骨”,差点被这爹给蠢哭了。容家真不是这样的人!纵然是,人家也没害你,也没害人,何至于就摆这张脸子给人看?
  
  罗老安人往日纵容儿子,今天却不容他犯浑,硬梆梆地一句话把贺敬文给顶了回去:“起初人家递了帖子来,你怎地不让人家别来?还接了做甚?哦,不好意思?那现在我使人叫他们回去,怎么样?”
  
  贺敬文不吱声了。
  
  罗老安人低声喝道:“你给我打起精神来!这是你祖父的冥诞!”
  
  贺瑶芳别过了头去,一脸的惨不忍睹。何妈妈将她放下,脚才沾地,就被大姐揪了过去。贺丽芳一手一个妹妹,又递眼色给弟弟,忙得不亦乐乎。贺成章踱着小四方步,走到他爹身后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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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家来得很快,罗老安人母子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到了门前了。见主人家阖家相迎,容羲忙说:“不敢当。”对罗老安人执晚辈礼。
  
  罗老安人道:“真是蓬筚生辉。”又拉一把儿子,让他与容羲见礼,再去拜见容老夫人。
  
  容羲何等样人?端方君子并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贺敬文不乐意来。甚至贺敬文为什么不乐意,他也能看出七、八分,无他,眼熟耳。容羲只当不知道,反而极体贴地道:“世兄青年丧偶,万望节哀。”一句话,将贺敬文的黑脸给掩住了。
  
  罗老安人打着哈哈,忙与容老夫人见面。又请他们到房里坐下。又愁贺敬文不会待客,自己却是必得陪着女眷的。此时方觉出自己高估了儿子,欢天喜地迎了容家人来,简直是自讨苦吃。
  
  容家人也极识趣,只说拜一拜这有恩的贺老太爷,认一认贺家人,其余只字不提。贺瑶芳这才发现,她原来是见过容家许多人的,连容家有头有脸的仆妇,都见过的。怨不得后来京城大街上,她被认了出来!
  
  重新见一遍上辈子见过的人,是一桩很新奇的体验。容老夫人的变化并不很大,依旧那个慈祥又威严的老妇人。容尚书,哦,后来的容阁老,也还认得出。比较有趣的是容尚书的幼子容蓟,日后名满京城的翩翩公子,多少闺阁少女梦中的如意郎君,如今还是个发面团子。
  
  贺瑶芳上辈子就没跟这位少年进士,人人称道的好人打过照面儿,倒是跟他的堂妹,容家的七姑娘有一点缘分。当年她躲到容家,就是跟这位容七姑娘住了小半个月,还借了她一些书看。
  
  此时的容七姑娘,也是个发面团子,个头儿比贺瑶芳要略高上两寸,规规矩矩地由乳母抱着。也不多吭声儿,只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四处看。
  
  容老夫人见过贺敬文,再看罗老安人,心里就有一点同情。暗道,有这么个儿子,可也真够操心的。再看贺丽芳姐妹,也有点犯愁:这样的爹,怕护不住孩子。然而又不好管旁人家的事儿,只得咽下了,转与罗老安人叙一叙先人之间的情谊。
  
  罗老安人儿子扯后腿,也隐约觉出了容家人怕是明白了,此后便闭口不谈让孙儿去容家蹭课的事儿,只抹着眼泪,说着愧对祖上。又说:“孩子们又没了娘。我那媳妇,比儿子顶用多啦QAQ我如今也是三灾六病的,那个孽障也没了心思……”
  
  容老夫人便有心做个好事,对罗老安人道:“正好,我家老七才要开蒙,你要放心,不如令俊哥与我家七郎一处读书,如何?就好做个同学,日后科场上也好有照应。”
  
  罗老安人原不敢提这事的,如今喜从天降,又擦擦眼睛:“那敢情是好。”
  
  那一厢,贺丽芳已经主动邀了容家两、三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一处小声说话儿了。两家都在守着孝,一片素白里也没什么有趣儿的玩具,不过摸了段蓝绳儿翻花绳耍。
  
  贺瑶芳才要凑过去,忽听着哥哥要去容家读书了,简直是晴天霹雳!她哥哥去了容家,她还要怎么跟过去蹭课?!
  
  冷不丁被贺丽芳掐了一把:“你做什么呢?”
  
  贺瑶芳笑笑:“没什么,就是看着那边那个姐姐眼熟。” 又看了一眼容老夫人身边儿那个丫头,果然眼熟!正是后来京城街上认出她来的人。
  
  贺大姐硬咽下一句“你要死”,低声道:“你跟七娘年纪相仿,你们一处玩。不要怠慢了客人。”
  
  贺瑶芳悠悠地起身,抚一下裙摆,缓缓走了过去。她却忘了现在自己也是个团子,走得摇摇摆摆的,十分喜人。容大夫人瞧见了,捏着方帕子,指而笑道:“婶子莫哭,儿孙自有儿孙福,单看这姐儿可不得了。”
  
  罗老安人心里一惊,也不哭了,问道:“可是说笑了,这能看出甚么来?”心里却想,自打她娘死了,她就野了,淘气的本事可是真不得了的。
  
  容老夫人亦问:“怎么了?”
  
  容大夫人对贺瑶芳道:“二姐儿,过来好不好?”
  
  贺瑶芳不明所以,见罗老安人点头,便走了过去。只听容大夫人对容二夫人道:“你看出不一样的来了么?”
  
  容二夫人两道长而细的眉毛皱成好看的模样,忽然拍手道:“是了是了!”
  
  容老夫人也笑道:“这大约就是天生的好仪态了。”
  
  贺瑶芳又叫雷劈了一回——这容家可真了不得,可不是么,她这步态,妥妥的宫里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她年纪小了十倍,个头矮了三、四倍,还是叫人给认出来了。
  
  罗老安人听了也是欢喜,却又并不很放在心上,只顺口道:“借您吉言了。”她还是更关心贺成章读书的事儿。打发贺瑶芳跟容七一处玩耍,又陪容家女眷说几句话,祭祀便开始了。
  
  罗老安人心道:可算开始了,免得那个孽障再对容尚书摆脸子。
  
  哪知容尚书是个聪明人,既侍奉得了皇帝,也哄得了举人。待容家告辞之时,贺敬文已经一脸服气地对容羲说等写了文章还请容羲给指点。容羲也含笑答允了。听说要送贺成章去容家跟着读一年的书,贺敬文也是惊喜的模样。
  
  把罗老安人看得又好气又好笑。笑完也是叹气,这儿子有些痴,纵中了进士,也只好求个清闲些的职务,万不敢叫他与人周旋的——太傻。 正文 到底意难平   容家答允了贺成章去附读,贺家便将此当做了一件大事来办。贺瑶芳的那点子小心思,在这样的一件大事里,简直不值一提。贺家是科考起家,罗老安人的娘亦如此,自然将读书科考做官看得极重。
  
  罗老安人且将旁的事都按下,张罗着贺成章随侍的书僮、小厮一类,又有穿的衣裳、带的食盒、文房四宝。贺成章年纪小,书僮本是没有的,少不得自家中遴选。贺家仆人又不多,除了书僮,还要个年纪略长的跟着压阵。
  
  最后罗老安人选了自己昔年陪房的孙子,一个比贺成章大一岁的男孩子。又思容家是书香人家,恐这小男孩子名儿不雅,遂给他改名唤做捧砚。
  
  贺瑶芳对这个捧砚倒是有些印象,一个沉默又聪明的男孩子——可惜走得太走。在他们觉得柳氏为人不坏的时候,便是捧砚先察觉出不对来的。奈何人微言轻,最终逃不过一个被发卖的命。对捧砚,贺瑶芳是极放心的。再一看贺成章的那个小厮,也是个可靠的人,她便不操这份心了。
  
  贺敬文又特意篇出了开蒙的书来,郑重将贺成章唤到面前:“我原也教过你识字,我问过你容伯父了,他家开蒙便是用这几本书,你要用心读书,尊敬师长、友爱同学。”
  
  贺成章恭敬地答应了,双手接过了书,转交给捧砚捧着。
  
  贺敬文又板起脸来对捧砚道:“你是捧砚?”
  
  捧砚抱着书,低头道:“是。”
  
  贺敬文道:“服侍哥儿往容家去,不许淘气!”
  
  捧砚又答一声:“是。”
  
  贺敬文又不好跟他小孩子多计较,对自己儿子却是可以多训导几句的:“你到了容家,万不可戏笑,一则你尚在孝中,二则你容伯父也在孝里。定好了下个月你往他家去,这个月你便在我跟前,我好歹多教你些儿,免得到那里露了怯,叫人小瞧了去。”
  
  贺成章唯唯。算来他长到这么大,跟这亲爹相处得实在有限,贺敬文说“教过你识字”未免有些自夸。教授他识字的事情,做得最多的,实是他母亲和祖母。然而这两位教导他的,万事以孝为先,要“听话”,不得与长辈顶嘴。贺成章也乖乖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贺敬文见儿子“听话懂事”也颇为满意,给儿子定下了作息,每日何时过来授课,又说要每日检查功课,喝问一句:“你可都记得了?说一遍我听!”
  
  捧砚心道,这老爷比我爹还凶哩!不免为新跟的小主人担心。
  
  贺成章记性也不错,一一复述了:“辰时初刻往书房来读书,每日功课当日做完,第二天还功课。”
  
  贺敬文才摸一摸新蓄的髭须,满意地点点头。一摆手:“去罢!”这个动作是跟他爹学的,他爹大小是个官儿,也有一点官人派头。那位老爷子去的时候贺敬文还小,就只记得这个连进士都没考上的亲爹的威风了。长大了不免模仿一二,顾盼之间还颇为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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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成章从贺敬文书房里出来,早在门口候着的乳母张妈妈便想要抱他走。贺家便是在贺成章的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官也做得不很大,按制,无论如何也盖不了五间七架的大屋。然而乡下地方,不能建大屋,便多建院子,远远看去也是大大的一片。足够主人家一人一个院子还有富裕。
  
  从贺敬文的书房往贺成章的院子,要走不少路。张妈妈恐贺成章走得累了,身上发热出汗,便要抱他。贺成章牢记着亡母教导“你姐妹们日后如何都要看你的了”、“你要快些长大懂事”,以自己将要读书,是个大孩子了,便不肯要张妈妈抱。
  
  才将小手一摇,话未出口,就听后面贺敬文极威严地斥道:“叫他自己走!多大的人了,读书了还要人抱,成何体统?哪里学来的臭毛病?以后都自己走!”
  
  张妈妈原是笑迎贺成章的,闻言,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心道:不让抱便不让抱,何苦这般吓人?
  
  贺成章小小的心里更是尴尬,他原就不想叫抱的。现在被他爹一说,倒显得是他娇贵了。
  
  一主一仆,一高一矮,都有些讪讪。
  
  张妈妈脑筋转得快些,顺口便对贺敬文道:“老爷说得是。读书人家,与那等勋贵家的纨绔是不能一样的。”
  
  贺敬文满意地道:“就是这样。去罢。”
  
  张妈妈不敢再抱,只管牵着贺成章的手,小声嘱咐:“哥儿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还是牵着我的手,以后走惯了,便自个儿走。”
  
  一路将贺成章领回了小院儿里。
  
  一脚踏进院门儿,张妈妈就看到了胡妈妈——贺丽芳来了。
  
  胡妈妈自打多了两回嘴,就常被贺丽芳支使做这等活计。看着像是信重,贺丽芳的心里,实是有些疏远的。两人一打了照面儿,都露出一个苦笑:平日里不觉得,可自打没了主母,这家里可真是够乱的。
  
  贺瑶芳原就是想紧盯着大哥,注意他一举一动的,她如今看这个哥哥,倒不全像是个兄长,反而有些像看儿子。都说外甥肖舅,她的儿子跟贺成章眉宇间还真有那么四、五分相似,越看越像——看着格外的亲切,也格外的放不下。
  
  本想着自己过来的,没料到半道上遇到了大姐,姐妹俩就一同过来了。贺丽芳见弟弟自己走了过来,也不惊讶,只上下打量着,问他:“爹说什么了?”
  
  贺成章不好意思诉苦,默默地自己咽了,答道:“爹说的,与容……尚书说好的,叫我下个月过去。这个月且教我识字温书。”
  
  贺瑶芳眼睛一亮,有门儿!她们家里,倒是不禁女孩子读书识字的,学得好时,贺敬文还要夸奖。当即便说:“我也想读书!”
  
  贺丽芳恨声道:“你要死!俊哥是往容大人家里去的,你女孩子家家的,往人家家里跑,成何体统?”
  
  贺瑶芳道:“谁要去他家?我要跟爹学……”说着,声音小了下去,一双手捏着衣角,仰脸问贺大姐,“不行么?”那小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贺丽芳也心软,犹豫了一下,道:“那你先把爹哄得开心了,再跟爹撒个娇,好声好气儿地说。”
  
  【行啊!够机灵!】贺瑶芳原也是这么想的,只因老皮老脸的不好意思说出来,现在是大姐“教唆”的,她便大大方方地点头:“行!阿姐一起来么~”
  
  贺丽芳一点也不犹豫地道:“你们都去了,我自然要去看着你们。”
  
  贺瑶芳对贺成章扮了个鬼脸儿,贺成章“噗哧”一笑,因领训而抑郁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贺丽芳见一弟一妹挤眉弄眼儿的十分快活,原欲斥出口的话也咽了下去,哼了一声道:“你们就会淘气!俊哥,你怎么自己走了来?这么远。”
  
  贺成章道:“爹说了,不叫抱着走了。”
  
  贺丽芳想了一想,道:“近了自己走,远了、累了,顶好说……等等!”说着,朝贺成章招了招手。
  
  贺成章狐疑地走过去,贺丽芳又一把拉过了妹子,三人头碰头。就听贺丽芳小声道:“往后你们遇着了这样的事儿,先不要反驳,照做,觉得累了,便直接累倒……顶好倒得叫人都知道了。”
  
  【好主意!】这位大姐不去宫里弄死吴妃真是屈才了!贺瑶芳翻了个白眼,一面想【这个我不用你教】,一面想【怎么不记得当年还有这么一回事儿了?】直到被贺大姐拉着手领出贺成章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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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瑶芳果依着她姐的方子,去贺敬文那里讨人情。走之前还顺手带了碟茶果装到食盒里,让何妈妈拿着,她却与绿萼一前一后慢慢地踱。到了贺敬文的书房外头,先问一声好。
  
  贺敬文对儿子严厉,对女儿却好很多,让女儿进来。见她接过了何妈妈手里的茶果,小小的身子慢吞吞地挪了过来,一脸认真的模样问他:“爹读书这么久,不饿么?要爱惜身体。”不由失笑。
  
  贺瑶芳哄人是有一套的,昔年能在气氛诡异的帝后中间左右逢源,如今重操旧业,对付亲爹,自然是手到擒来。贺敬文一面嘲笑她:“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偏来装大人样儿教训起我来了。”心里却是十分熨贴。
  
  贺瑶芳歪歪头,趁着拿茶果的功夫,爬上了父亲的膝盖,贺敬文也顺势接了。贺瑶芳并不提贺成章,却拿眼睛瞅桌上的书。贺敬文故意逗她:“你认得么?也跟着看。”
  
  贺瑶芳道:“认得两个字,娘教过我的,还说要接着教哩。我都能学会。爹,娘什么时候叫我接着学?”
  
  贺敬文心头一酸,接着就说:“你娘……”吐出两个字,又生硬地折了回来,“爹教你吧。”这么点儿的孩子,哪儿知道什么生离死别呢?还是自己多照顾些儿吧。
  
  “爹不教我哥?”
  
  贺敬文犹豫了一下:“你哥哥……嗐,明儿你们几个都过来,你哥哥姐姐们背书,你认字儿。既是你自己要学的,便不许哭闹吵到你哥哥背书。”
  
  贺瑶芳痛快地答应了:“我一定学好。”能读书写字就好,不但能多明白些道理,要紧的是能拿到笔墨。
  
  自此,贺家三个孩子便一同在父亲的书房里读书。原本贺丽芳还想让小妹妹汀芳一道过来,无奈汀芳委实太小,坐不住,贺敬文只得遗憾地作罢。命人带汀芳下去的时候,还掸了洪姨娘一眼。那眼神看得洪姨娘委屈得要命。
  
  贺瑶芳当时没在意,等下了课,贺丽芳领她往罗老安人那里去。罗老安人亦不阻拦孙女儿们识字,现见了她们,也是笑吟吟的,问今天学了什么,又问:“俊哥呢?”
  
  丽芳道:“爹还要多教他些功课,好应付容家那里的先生呢。我们先来了。”
  
  罗老安人又问今日学了什么:“你爹和俊哥都还好?”
  
  贺丽芳道:“爹教的我们都会,爹乐着呢。只有一条不太好,爹只夸我和二娘,不肯多夸俊哥。”
  
  罗老安人笑道:“教儿子和教女儿,怎么能一样?你看你爹,可曾真的生气了?”
  
  丽芳点点头:“有那么一小会儿,三娘坐不住,爹瞪了洪姨娘来。”
  
  罗老安人点评道:“那是他不好,儿女事,怪个妾做甚?先是三姐儿年纪小,你娘想教她也学不了,现在……总归不是姨娘份内的差使……”
  
  次后,罗老安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要家下都改过称呼来,全依着北面的称呼,管丽芳姐妹叫“姑娘”或是“姐儿”,贺敬文坐实了是这家的举人老爷,其余依次类推。
  
  贺瑶芳的心却已经不在这个上头了,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从天灵盖上狠狠地劈了一刀,整张皮肉都裂开了,露出里面的骨头一般。那样的赤-祼-祼-地,直直地暴露出了她内心最在意的事情。贺太妃到死,也不过是个妾。皇家的妾,做到太妃,有亲儿子,风光,可对贺瑶芳来说,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