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节 西凤美酒出柳林   世上的事有谁能说清,和平盛世,也没有人敢打保票自己将来的命运会如何如何,更何况于乱世。   站在杀虎口北面土坡顶上,野风肆卷、浓云四合,冯曼婷的衣袂被吹得啪啪作响。两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十七岁不谙世事的少女,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而此刻该称呼自己什么,抗日杀敌的八路军战士?凤凰岭山匪女头目?国民党军统女特务?是命运推着自己往前走,还是在命运无可奈何的推力向前时,自己也曾倔强地选择了向左、向右? 序   古来国中评定业中翘楚,皆喜以四定,四大名著、四大发明大家都了然于心,就不多说了。四大美女,西施、貂蝉、王昭君、杨玉环;四大美男,潘安、宋玉、兰陵王、卫玠。千年传统、中庸之道,既不说谁是第一,亦不说谁为第二,所谓环肥燕瘦,各位根据各人的喜好自己编排。四大名酒,贵州茅台、山西汾酒、四川泸州老窖、陕西西凤酒。 话说回来,千载斗转星移、改天换地,难道再也不出超过这些既定之物吗?非也!只是官方承认、传以书载的东西就是正统了,后世自认容赛貂婵、貌过潘安之人,也只能算“野史”了。所以既使四大名楼、四大美景之类争议再多,也没有僭越“正史”。这其中只有四大美酒甚少争议,首先是这四种酒个个拉出来都有几千年的历史,确实不负盛名;再者酒以淳厚为优,千百年来酿造技术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最重要的一点是,好酒要好水,而好水往往可遇而不可求。   常言道:一方水养一方人。有好水的地方出美人,君不见江南水乡偶遇惊鸿,西子湖畔佳丽如云。难怪人们形容一个女子的好看常用“水灵”一词。   我的家乡在秦地,大部分的地区都少水,所以少年时长看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脸上经年带着两片高原红,冬天皴烈的手脸粗糙、干燥,在电视上看到南方的女子一个个那么白皙,总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明白,水秀山清之滋养也。   其实秦地也有多水之地,汉中是个山水俱佳的地方,长大了去过那里,发现那里有许多好看的女孩子,少年性浮,不免多看人家几眼。   再有一个地方,就是产西凤酒的凤翔。凤翔城东有湖曰东湖,亭台错落、垂柳依依,沧浪小桥、惹人遐思。东湖原名饮凤湖,相传周文王元年,有瑞凤落此饮水,因而得名。后苏轼任凤翔府签书判官,倡领官民疏浚扩修,又引城西北凤凰泉水注入,栽竹植柳,内外湖皆种荷,自此改名东湖。苏轼后又谪迁杭州,疏浚修治西湖,人称东湖西湖为姊妹湖。   说起这个故事,不能不提到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个军医,解放前参加的革命,用父亲的的话来说,他是上过前线没开过枪,参加过抗美援朝没过过江。父亲陆陆续续给我讲了许多他在部队上的事情,有些是我小时他主动讲给我听的,有些是我上了初中喜欢上文学后主动请他讲的。而我所不能忘记、酝酿在心中二十几年的故事,其实大部分的情节是父亲听他的连长讲的,父亲又转叙于我;那时父亲还是一个“小鬼”,而父亲的连长又是从他的老首长那里听到这些事情的,所以这个故事正象父辈们栽了一棵树,已经长好了枝架,我只是浇水、施肥,让它枝繁叶茂罢了。 一   西凤酒产于陕西凤翔县,具体地说是产于凤翔县的柳林镇。   解放前,在柳林镇提起冯老爷那是没有人不知道的。冯老爷姓冯名昆字廷武,是柳林镇上的大户,祖上是清朝的武官。冯昆自身也是练了一身好武艺,与江湖上的一些朋友关系很好。照这条件完全成以恶霸一方,没有,相反,冯昆为人豪爽、正直,遇到灾年常给租他地种的佃户们减租或免租,镇上谁家有困难求到他门上了,绝不会让人家空着手回去的,所以冯昆在柳林镇的无人不知,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大户,而是因为大家对他的敬重。   世上没有十恶不赦、没有一点儿善念的人,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冯昆也有他的缺点——嗜酒贪杯、爱听秦腔戏。说起冯昆喜爱杯中之物,不能不提起冯昆的祖父冯昌烈。冯家之所以能成为柳林镇的大户,完全是因为冯昆的祖父。   冯府就座落在柳林镇镇西,大院虽有些古旧,但与镇上的普通民宅相比,一望便知是殷实之家;前门廊宽约两丈有余,上方青砖雕花,两边飞檐斜挑;朱红大门上方挂两块匾额,一块上书:武德骑尉;另一块写着:冯府。大门两边分踞一头大石狮;大门虽然敞开着,前院的照壁却挡住了视线,让人不能一窥其貌。   冯府的门额就不用说了,那块“武德骑尉”的匾额却大有来历,冯昆祖父是清朝武官。清朝到末世,那些曾经剽悍勇猛的八旗子弟,大腿上的茧子早都没有了,六十斤的大刀耍不动了,各种“遛”倒都学会了,遛鸟、遛弯儿、遛嘴皮子——本来都是嘴拙骁勇的猛士,现在小嘴皮子都“得啵、得啵”挺快,连老北京人都叹服:这帮爷现在唱戏说是票友,嗐,快赶上角儿了!这要在天桥撂个摊儿、说段相声,您瞧,准不含糊!   哪朝再太平,没个边关骚扰、内里造个小反的,冯昆的祖父冯昌烈仗着一身好武艺,给朝庭屡立了战功。本来已近功成身退,却又碰上了甲午战争。   说起早午战争,大家第一印象就是那是一场屈辱失败的战争,许多人将失败归咎于腐败无能的清政府以落后的装备来对阵锐意进取崛起的日本,其实自两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也兴起过洋务运动,有过同光中兴,建立起的北洋水师在亚洲排第一,论吨位、装备并不输于日本,所以说将完败归咎于武器的落后是不正确的,里面有社会制度和人员素质等问题。   甲午战争后世提到的多是海战,而也很重要的陆战却很少有人提及。冯昌烈奉命统兵登船入朝防御。入朝步兵的装备也是很先进的,手里拿着美利坚的雷明顿、大不列颠的亨利.马提尼。那时说起来是到附属国朝鲜作战,现在想来算得上是中国为数不多的一次大规模出国作战,也是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利用先进武器作战的现代战争。但是现代战争讲究的是配合及战术,大清王朝的军队只学到了人家的皮毛,没有学到人家的精髓,小日本这不好、那不好,唯有一点长处,就是谦虚地学习别人的长处。他们活学活用了中国的三十六计、熟读了《三国演义》。清军在平壤一役中了日军的埋伏,冯昌烈勇猛也好、一身武艺也好,血肉之躯也抵挡不住一排排射来的铅弹,殒命于平壤,算是将自己的性命卖给了已病入膏肓的光绪帝。好在临出兵朝鲜前冯昌烈回了一趟老家,见到了刚刚周岁的孙子冯昆,从来没抱过孩子的冯昌烈看着虎头虎脑的冯昆,心里着实的喜欢,不由地伸出手抱了一抱,并伸筷子在酒杯里蘸了一筷头酒喂到了冯昆嘴里,冯昆当是什么好东西,尝了一下不由辣得咂嘴哭了起来;冯昌烈则哈哈大笑,笑道,男子汉不喝酒,怎么能成大丈夫! 这是冯昆第一次见到祖父,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等冯昆长大些,母亲常和他提起这一幕,冯昆自然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但是冯昆知道,逢年过节、或是平常父亲一个人喝酒,他端起杯子来也喝上一口,家里的长辈是没一个会说的,父亲有时候还会笑眯眯的看着他,这在父亲平常严肃的脸上是轻易看不到的,这就给了冯昆莫大的鼓励,仿佛喝酒是很显男子汉气概的一件事。到十几岁时冯昆已经有了酒瘾,每天如果不来两杯酒的话,到晚上是坐卧不是的,仿佛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没有做而牵肠挂肚一样。他们家是殷实之家,柳林镇又是西凤酒的产地,所以他的这个小小愿望是很容易满足的,只消溜进父亲的书房就能找到好酒,即使来到厨房也能找到酒,当然味道就是一般些罢了。 父亲是严肃的、严厉的,至少在冯昆看来。因为有亲朋好友来,父亲也是有说有笑的,但是对着冯昆,父亲就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特别是在教冯昆习武的时候。父亲跟祖父也学了一身武艺,他教冯昆练武时手里提的那根竹条就是祖父传下来的,经过无数次和肉身的亲密接触,前端已经光滑可鉴。父亲教冯昆练武,因为他们家是行武世家,男孩子都要习武这是规矩——是天经地义不可违抗的。 正文 第二节 关中自古藏龙地   父亲曾把冯昆叫到门外,指着大门上悬挂着的“武德骑尉”对冯昆道:这是朝庭赐给你祖父的,为人当如乃祖,行天地之间,留千秋之名,这是往大的说,往小的说,也能落个封妻荫子—— 冯昆问道:“大,(注:关中人将父亲称为“大”)什么叫封妻荫子啊?” 父亲道:“你祖父有功于朝庭,你祖母就得到了朝庭的敕命,即为封妻,咱们现在住的大屋,家里的田产,都是你祖父用俸禄置办下来的,养活咱们一大家子,这就叫荫子!” 其实父亲并没有给冯昆正确解释荫子的意思,他已经看出来,这世道不再是舞刀弄棒就可以闯天下的世界,所以祖父死后,父亲可以以正九品入营,他却放弃了,有人请他出山做事,他也婉拒了。凤翔处于关中平原西部,这里地肥水美,插个枝条就能长成一棵大树,是个养人的地方,所以这里的汉子自古不愿出门——在自己家里好赖都能混饱肚子,为什么要跑到外面吃苦受罪!老婆娃娃热炕头,这是神仙的生活!这也是冯府在柳林镇特别受尊重的原因之一,不单是因为冯昌烈是大官,主要是他敢跑到外面去闯,闯出了名堂。   父亲股子里也有着一股祖父那般的血性,但是一些固有的思想也影响着他,乱世在家里平安地照看着一家人足矣。外面洋人欺侮着中国,如果朝庭血性一点儿,父亲许也就激起了心中的那股血性,可是朝庭由一个老女人把持着,把一个泱泱大国也治理的象个老女人一样,连凤翔县的好些大户也都知道种鸦片来钱更多一些,纷纷让佃户改种鸦片,父亲却没有跟风,依然让佃户们种粮食,种鸦片是害人利已的事情,民以食为天,人不吃鸦片可以,不吃粮食就不行,顾得了温饱后,多余的粮食酿成美酒,品着酒赏着花这已是人间的极乐,为什么要作践自己抽鸦片那种东西呢? 父亲一直认为抽鸦片并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自虐,用这种东西把自己弄得流鼻涕、打哈欠、肚子疼,难受的直撞墙,然后抽一口,咦!好了!那为什么一开始就不要抽这东西,不是就没有这种种苦痛了吗?!父亲没事的时候也喜欢看看书,他是杂七杂八的乱看,书中的一些因果循环的故事更容易让一个人安于现状,到后来连一些慕名而来想同他过两招切磋切磋的武林中人他也婉拒了,招待那是一定热情招待,如果盘缠紧了,赠送些银两那也是必不可少的,只是声称自己耽于读闲书、做喝酒赏花之事,一身拳脚已经撂下了,令那些慕名而来的武林中人酒足饭饱后不禁暗暗摇头叹息。 父亲似乎完全是一个乡绅的做派了,只有冯昆知道,父亲的武艺并没有荒废,夏夜里,有几次小冯昆觉得有些燠热,偷偷跑到后花园想捉几只蟋蟀玩,快走到月亮门的时候,就听到后花园内有衣袂带风的声音,冯昆趴在月亮门旁往里窥视,就看见父亲在后花园的空场上,或是拳脚带风地练着招数,或是月光下一团银辉四溢地练着刀和剑。父亲读书,也送冯昆到学堂念书,现在是乱世,那个喜欢被人尊称为“老佛爷”的老女人,那是多“歪”(关中方言:厉害的意思)的一个女人,连皇帝都要受她管,也架不住八国联军的连打带吓,去西天去见真正的“老佛爷”去了,一身好武艺抵不住洋人的洋枪洋炮了。 虽然祖上传下的习武门风不能变,但是父亲的观念改变了许多,觉得送冯昆去学堂读书也是必不可少的,读书人不必流一滴血也能做官,洋“书生”发明了枪炮,令武人再不敢嘲笑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父亲已是壮年,房屋田地都是先人置下的,就是家里值钱的一些金银器皿和古董字画也是先人留下的,自己给子女留下了什么?只是转了个手而已。每个父亲在子女身上都是无私的,自己优秀,希望孩子还能超过自己,如果自己碌碌无为,那就更不用说了。     父亲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观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在冯昆面前,他却从不说这些话,倒常讲一些岳习、杨家将之类的忠勇之事,希望儿子将来不要象他这样一生碌碌无为。    ..    冯昆背着手站在大门外,仰望着冯府上方那块稍长一些的“武德骑尉”的牌匾。现在是民国二十五年,公历一九三六年。四十二岁的冯昆自十五年前父亲病故后就是冯府的一家之主了,由少爷被镇上人称为冯老爷了。冯昆目光上移,挑檐的缝隙中不知什么时候伸出了几根茎草,正如他鬓角暗暗生出的几根白发,虽然并不引人注意,但是自己忍不住在心里暗暗一声叹息,三年前的那件事又浮现在眼前。   三年前,冯昆还在宝鸡邮政署公干,任邮政署副署长。  那天,冯昆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边酌着小酒,一边办着手头的几件公事,忽然一个科员急急忙忙跑进来,告诉冯昆省邮政总局的廖总局长亲来视察,车子已经停在了邮政署的院子里。 廖总局长亲来视察怎么会不提前通知呢?好让下面做好准备。有了欢迎的队伍,上司的面子才能更足一些,这是一向的惯例。但是廖总局长这次视察不但他不知道,署长也应该不知道,要不然怎么会这两天回老家省亲呢。 然而廖局长已经来了,冯昆顾不得多想,赶忙出去迎接。其实廖局长来宝鸡是另有他事,办完事后顺便来宝鸡邮政署来视察一下。 冯昆带几名科员陪同廖局长一行巡视了一遍邮政署。冯昆是个直爽脾性,不象一般下司见了上司只知一味拍马,廖局长觉得很新奇,心里对他倒有几分好感,同他探讨起了邮政局里的一些问题,冯昆也就大胆地说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指出系统内一些不足和应该改进的方法,两个人谈得倒很投机,临走时廖局长还拍了拍冯昆的肩膀。 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冯昆也处理的很好,可是王署长省亲回来后,一个专走溜须拍马路线的科长却给王局长反映了另外一个版本,说冯昆趁王局长刚好不在的时机,将邮政局署一些错漏之事说给廖局长,这不是说明王署长管理无方吗?冯昆并大肆陈述自己的见解,彰显个人之长,这明显是觊觎王署长的宝座,想取而代之。 王署长虽鼻子里“哼”了一声,斥责了那科长一句“乱说”,心里却将这段话放了进去。此后,王署长对冯昆就有了成见,做起事来处处被掣肘。王署长还三番五次向总局反映冯昆贪杯渎职,建议总局撤掉冯昆副署长之职或开除。冯昆喜爱杯中之物,却从未误事。不会拉帮结派的他不知道事情的原由,性情豪爽的汉子遭到这样莫名其妙的小鞋,心情郁闷又难免多喝几杯,谁知这次倒真的误了一件事——一件本来应该由科员去做的事情,王署长却派人把紧急公函送到了冯昆的办公室,冯昆当时正酒后躺在办公室兼寝室的床上休憩。   误了公事的冯昆无言自辩,不待王局长多说,就把写好的辞呈交了上去——这正中王局长的下怀,也正中那个溜须拍马科长的下怀。在冯昆辞职后,经过王局长的推荐,那个科长坐上了副署长的位置。   ..  回家赋闲已三年,冯昆在自己身上渐渐看到了父亲的影子,然而他又没有父亲的那份恬淡,有时回想起来觉得自己不应该那样意气用事,应该再忍一忍,是非曲直总有彰显的时候。正是壮年的时候,却赋闲在家,冯昆有一些惭愧。然而柳林镇的乡亲们并不这样想,冯府的冯老爷一身好武艺,却到邮政局谋事卖文,这在他们想来,本身就是驴头不对马嘴的事情。冯府家大业大,一百多亩好田地,祖上留的财宝都吃不完,冯老爷要么就应该出去做武将,要么就要家里做老爷,这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对冯昆回来的事情,他们倒觉得很应该,一如既往地很尊重冯老爷。 冯昆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府中的经并不好念。并不是说家中有什么不睦,相反,夫人贤惠,自已一时冲动辞了公职回家,夫人并无半点怨言,偶尔自己有点烦闷,夫人便陪他以茶代酒,说笑几句陪他解闷。一子一女也乖巧懂事,女儿曼婷今年十七,已出落的婷婷玉立,曼婷六岁的时候,夫人曾和他商量要不要给女儿缠足,虽说民国政府已颁布了禁足令,但是缠了也不会受到什么追究,如果不缠千年的风气能一朝就改变吗?错过了时间,万一以后又流行缠足,会影响女儿的一生。 冯昆为这事也苦恼了几日,他决定问一问女儿的意思,没想到女儿不但不愿意缠足,反而要冯昆教她学武,说是看父亲练武很有趣,冯昆一想罢了罢了,女孩儿练武能有什么定性,无非是觉得好玩罢了,但冯家是行武世家,夫人本身体质虚弱,生完曼婷后六年未能再孕,夫人劝冯昆再娶一室二房,冯昆念夫人贤惠,说再等等,既然女儿说要习武,暂且又没有男孩,冯昆就想聊胜于无吧,如果女儿有定性,自祖父手里参悟自创的一套拳法或也不至于失传,遂教曼婷习武,这缠足的事情也就不必再说了。 正文 第三节 三秦年谨遍饿殍   谁知六岁的曼婷倒很有悟性和定力,自和父亲学武,每天早晚两练并不见断,虽说女孩儿家力道弱一点儿,基本功练得倒很扎实,冯昆心中略慰,打算到时候就将那套冯家的西府小红拳传给女儿,因为这套拳法属于偏柔一些,对腰部、腿部、腕部柔韧性要求较高。冯昆给曼婷请了乡里的名儒徐老先生在家里私塾,教曼婷读书,完全把曼婷当做男孩子一样来培养。   冯昆对夫人让他娶二房的事情说再等一等,谁知这一等就真的等出了好报,女儿曼婷十岁的时候,夫人又怀上了,生下一位少爷,阗府欢庆,这庆贺的过程这里就不必说了。从此以后,冯昆对教女儿练武的兴致就淡多了,曼婷念书之余晨昏两练倒自已坚持,碰到她问就指点两下,如果不问也不去管她,教她那套拳法的念头也没有了。冯昆给儿子起名冯子璋,小名二宝。 徐老先生果然不愧耋宿,那冯曼婷也是天资聪惠,将老先生所教的《说文解字》、《千字经》、《诗经》、《烈女传》、《九章算术》等一一学会,老先生又教曼婷一些诗词、绘画等杂学,自觉这女弟子确实聪惠,别人要八九年才能学会的精义,她只用了五六年就领会了,以后只要多看书便可自悟,自己拿着丰厚的束修脩,却只在人家府里教女孩儿家一些杂学,便提出辞馆。 冯昆却极力相留,并加厚了待遇。其实冯昆在这件事上是有自己的一些私心的,并不是他把女儿看得有多重,自从有了二宝,曼婷的地位就排在了弟弟后面。冯昆想的是这徐老先生是西府的名宿,只调教了女儿四五年,四乡人并不知道冯家小姐还习武,但是冯家有个才女的声名已经不胫而走,如今徐老先生实岁六十有五,虚岁六十六,如果放他辞了馆,或被别人请去,或是回家中养老再不出山都是很可能的,现在二宝三岁,冯昆打算等他四岁时就开始练武,六岁时正式拜徐老先生为师,将老先生在家中再养几年又怕什么?让徐老先生教女儿诗词赋画的杂学是他的策略,以后将先生胸中的名章正典教给儿子才是冯昆的打算。 二宝四岁的时候,冯昆开始教他习武,这二宝倒也聪明,只是小孩子习性,贪玩怕累,对这练武的事情有没有兴趣,冯昆严历督导,只不过他把这当做苦差事,只是勉力完成以避惩戒,所以进步很慢。冯昆还要到邮政署公干,每周只能回来一次,所以平常督导二宝练武的事情只能交给女儿曼婷。   二宝还没过六岁生日,这徐老先生却年事已高,一病不起。冯昆延请了乡里最好的大夫给老先生看病,然而百药难医老,徐老先生延躺了半年,还是驾鹤西去了,冯昆的一番盘算落空了。 冯昆却是有情有义,资助徐老先生家人将徐老先生厚葬了。事后,另请了乡里四十多岁的常夫子来教习二宝。那一年,冯昆在邮政署遇事不顺辞了职,这却苦了二宝,文有常夫子,武有父亲冯昆,不得许多空闲去玩耍了。   既然家中诸事皆谐,为什么冯昆却心生忧虑呢?却是那句老话说得好——死水怕勺舀。父亲在世时虽也在家中做着清闲老爷,清末时田税较重却比较稳定,所以家里的田地足以让父亲做一个清闲老爷。到冯昆接掌家里已是民国初年,四下军阀割据,好好的壮劳力都被征了兵,成了只吃饭打仗不种田的丘八,虽然新政府有颁布的有田亩税法,然而下面的军阀在上面再加几成,这田税就重了起来。别的地主随上面的加赋给佃户加租,反正你们没有地,不种我的地你们吃石头啊!冯家从祖父时起定的租议到冯昆手里就没有加过,冯昆也没想过学别人样,所以一直未给佃户加租,收入也就减少了,他就不能象父亲那样坐在家里清闲地、没有压力地当老爷。好在冯昆为人慷慨义气朋友多,很快就有朋友给他搭了一条线,破费了些大洋,就得到了宝鸡邮政署副署长的公干,得一“铁饭碗”得以补贴家用。要论起才学人品,其实冯昆倒在署长之上,但要论起官场钻营刁猾,冯昆恐怕就连一般的小科员都不如了。 五年前民国十八年的那幕场景又浮现在冯昆脑海,那天管家老林驾着家里的马车从家里赶了五十多里路来到了宝鸡邮政署。林管家大冯昆十七岁,六岁时因家贫又受继母虐待流落在外,被回乡省亲的冯昆祖父冯昌烈遇见并收留,那一年林管家才七岁,被留在了冯府。冯昌烈后来给家里的来信中曾说等林管家满十五打算带他入营,谁知后来看行军打仗这一行都沦为洋枪洋炮的天下,比得是船坚炮利,不再是力大武艺精,装备落后的一方只能拿人多来说话。这一行已经不好出人头地了,自己已经功成名就了,只等过几年告老还乡了,后面冯昌烈也就不再提让“小林”入伍的话了。 林管家为人勤勉又忠实,留在家里辅助冯府是一把好手,冯昆记事时当年的小林如今已成为近花甲的老林,在冯府做管家也已近三十年。小时候的冯昆常由“小林”带出去玩,玩累了抱,常背在背上或架在脖子上,所以在冯昆的心中,林管家同别的仆从不同,倒向是父兄一样,早已看做是自家人一般。 冯昆在邮政署公干,每个礼拜六的下午老林都会亲自赶着自家的马车接老爷回家,别人不得假手。今天不是礼拜六的下午,冯昆见老林急匆匆赶来,就知道有事。听了老林的诉说,冯昆忙给局长打了招呼,坐上马车返家。 其实从去年——民国十七年,这场饥馑冯昆已经感触到了,镇上的小户人家陆续有人到冯府来借粮食,老林请示冯昆,冯昆对老林说,都是镇上的乡亲,一斗两斗的都给借。冯昆也听署里的人议论过,局里的何文书在宝鸡火车站坐车,在站台买了一个烧饼,刚拿起来放到嘴边准备吃,从旁边冲过来一个人就伸手夺了去撒腿就跑,何文书赶忙去追,他倒不是可惜一个烧饼,而是气愤于那个人的行为,那个衣衫褴缕的中年人明显没有力气跑动,眼看着就要被文弱的何文书追上了,那人急了,将手中的烧饼塞到一堆马粪里,然后蹲下抱住了头、头也不敢抬,一副等着挨揍的表情。何文书一看那情景,倒起了怜悯之心,训斥了他几句就走了。待何文书转过身,那人从马粪里掏出烧饼扒拉两下上面的马粪,就往嘴里一塞大口地嚼起来。那件事何文书是当做奇事来讲的,围坐的同事们是当做笑话来听的。对邮政署这些身有公职的人来说,虽谈不上富贵,可衣食是无忧的。邮政署里的那些同事心里面是有一点儿优越感的,私底下议论过,说天底下不管太平还是乱世,有两种职业是笃定保险的,一个是医生,人总要生病看医生的;一个就是邮局,盛事报思念、乱世报平安,是须虞不能缺少的,只要保住饭碗即可,所以对民国十八年的那场饥馑的前兆是没有重视的。 可那天跟着老林回到家,冯昆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门前院墙外或站或坐黑压压的有五六百人,各色人等都有,上有六十多岁的老者,下有抱在怀里的婴孩,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面黄肌瘦萎顿不堪。然而这么多人围在冯府前,除了偶尔一两声婴孩无力的啼哭,竟然鸦雀无声,这场面倒让人感到震惊。看到冯昆的马车过来,站在门口的自觉的慢慢地让开了路来,靠在墙跟下坐的勉力撑起身子站起来,慢慢向这边靠拢。 冯昆下了马车。冯府没有家丁,冯府也不需要家丁,冯家几代在柳林镇以德服人,对那些雇六七个看家护院防土匪的财主,冯昆向来不以之为然的,认为不过是做了亏心事用来吓唬乡亲罢了,真的土匪来了那几个人能济得甚么事。   冯昆站在门前石阶上,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那些黯淡无神的眼睛因冯昆的到来而闪出一丝光亮来,那是对生的渴望,如在湍流中挣扎的人突然看到一根木头从远处向这边飘来,而他自己没有能力挣出旋流,只能求那根树木能飘到他跟前。冯昆吩咐老林,叫下人们给厨子帮忙——熬粥放饭。   三口灶就盘在门前,冯昆本来还想叫老妈子跟两个丫环帮忙的,可他发现根本就不用了,听到放饭,人群里的一些青壮年倏然象增加了力气,围上来给几个下人帮忙,他们中本来就有些是盘锅弄灶的好把式,很快就盘好了灶、抱来了劈柴,一些妇女也上来帮忙,当三口锅里的粥揭开锅盖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时,人群中响起了喑哑的嘶声,那些无力地、被前面人群挡住、却又原地不停的细碎的脚步表达了人们心中的渴求。冯府家中为过事准备的碗根本不够用,好在这些人大部分随身都携带着碗筷。三锅刚熬好的粥很快就分完了。添水,准备熬下一锅。有人第一大口滚烫的热粥入口就被烫住了,仰着脖子张大嘴“啊啊”地嘶哑地叫着的情景让冯昆让冯昆一刹那红了眼圈。 正文 第四节 且归林下把酒欢   冯昆让下人四喜驾马车到宝鸡署里给他请了三天假。这三天里,冯昆有这些逃荒的难民有了了解,这些人里陇县、麟游县、汧阳县等临边县地的难民,也有甘肃陇东一带的难民,听陇县一个人讲,他们村一家姓岳的夫妇,实在饿的没法,勒死了仅有三岁的孩子,然后两口子双双上吊自杀。据逃荒的难民说,好些地方已经出现了人吃人的事情。他们走在路上,一两个走怕危险,碰见别人五六个人走想搭伙,地生人不熟,心里也加着防备。 据后来粗粗统计,不算陇东一带,只陕西省,民国十八年年谨就活活饿死了200多万人。   冯昆在家门口的施粥从米粥到米汤再到清汤里飘几颗米粒,足足放饭了三个月,冯府几仓的粮食已所剩不多。这时候,政府从外地调运的赈灾粮也慢慢到了各地。   那一天,在一位老汉的倡议下,接受冯昆放饭的几百难民齐齐在冯府大门前黑压压跪成一片,磕了三个头才散去了。当时冯昆人还在宝鸡公干,林管家代他受了大家的礼。冯昆自此才笃信父亲常说的那句话“家有余粮,心中不慌”的真谛。     从宝鸡赋闲回家三年,家中用度颇大,冯昆却再没粜过粮食,实在不够用敷了,哪怕拿出些金条银锭来让老林变卖。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夫人的。夫人是大家门弟出身,知书贤惠,就是冯昆从宝鸡邮政署愤然辞了公职,夫人也未有一句埋怨的话语,反倒笑着说,倒不是你贪杯误事,官场上本身就是拍拍打打,食人俸禄看人眼色,你性梗直,本身就不是在官场上做事的人,今日受点儿小挫,但免了以后难免的的大挫,家中田产也能丰足,回来也好。然而家中上下加上厨子、老妈、丫环、下人二十几口人,冯昆如今除了节日、家人生辰请人来唱个小戏,一般日子是再不叫的了,酒是例外,依然如故。 外人只见大户人家家大人众,却不知道大户人家自有他的难处。所以此刻冯昆望着门楣上的“武德骑尉”的匾额难免一声叹息。 一辆马车驶了过来,是老林驾的自家的马车。 老林从马车上下来,对冯昆道:“老爷,现钞和大洋已经兑回来了,回府你过目一下!” 冯昆道:“是鑫宝源吗?” 老林道:“是!” 冯昆淡淡地道:“不用过目了,你拿着做为家里用度吧!” 老林是去宝鸡兑换几根金条,冯昆比较笃信老字号,特意嘱咐老林去鑫宝源宝鸡的分店去兑换。 冯昆向府内走去,道:“我去后花园坐坐,叫人拿瓶酒来!” 冯昆进了府,绕过照壁是青石砖漫地的前院,前院西墙另有一小门,那边另有一院,是停放马车和下人们居住的院落。前院正对是大厅,从大厅二门进去二进是冯昆的书房和起居室,三进西边几间厢房是女儿曼婷和儿子小宝的居室;往后一道月亮门,是后花园,后花园东西长南北短一些。 现在是一九三六年的秋月,虽已不是百花齐放的季节,冯府后花园内一蔟月季、几株菊花却开得正艳;北墙下一片修竹,似一道天然屏障,隔绝了墙外的尘俗;东边是一块小空场,那是冯府的练功场,墙下木廊下置一兵器架,上面刀、枪、棍、剑、钩等一些兵器倒也齐全;一条石砖铺就的弯曲小径贯穿东西,西边的草地上,一架秋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冯昆走进后花园,过月亮门几步的一株榕树下,有一张石雕的八仙桌,配有方形石凳;左手不远处另有一矮石几,配有圆形矮石凳。冯昆在八仙桌旁坐下。不一会儿下人四喜拿来了一瓶半斤装的西凤酒。 四喜知道老爷象这种一个人喝酒的情况下是不需要下酒菜的,老爷每顿饭都要喝二三两酒,早晚饭有菜,午饭即使吃面条,他那顿酒也是少不了的。四喜放下酒、杯,从月亮门出去。林管家交待他了,送完酒到前厅去打扫擦拭一下,做这活也是一种荣耀,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家中四个下人六个长工,只有他和来贵能做这活。 来贵能做是因为他手脚麻利、脑子活,他四喜能做是因为不管有钱没钱,身上总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不象小周和老宽,鼻涕下来了拿袖子一抹,更不要说那几个下地干活的长工,休息的时候就解开棉袄,埋头于里面认真地捉虱子。 能在东院(他们管老爷夫人住的内府叫东院)干活,他和来贵的月钱自然比别的下人多一些,小周不服气,对四喜说,来贵能随便出入东院我服气,人家来贵脑子活有眼色,你四喜有啥比我强的,就是比我脸洗的勤些、衣服拾裰得齐整些,那是老爷没叫我打扫东院,要是派给我这活,我一样拾掇得干干净净。四喜笑着说他,你赶紧把你鼻擦一下,你先问你发的月钱你买这买那,咋就没说买块帕帕(手帕)!老爷放着现成的不用,还等你慢慢改些! 在冯府做事四喜很满意,他前面做的那家府上待人苛刻、月钱少,还动不动就罚扣,几个下人还不知道老夫人是从哪里知道他们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弄得几个人互相提防,最后四喜是净身没带一个铜板从那里出来的。求人介绍到冯府后,发现这里同前家大相径庭,没有那么多规规矩矩,老爷、夫人基本不管他们西院的事情;林管家面上严其实心很好,而且四喜发现即使冯府不添他这一个人下人其实人也够,自然心存感激,所以来府几年四喜兢兢业业,他可不想失去这么好的饭碗。 他向前面走着,迎面碰上了小姐曼婷和丫环小红。 四喜知道小姐为人随和、没有一点儿架子,所以“嘻嘻”一笑,微鞠了一躬问候道:“小姐上哪儿去呀?” 曼婷道:“在屋里做了半天女红有点儿闷,到后花园转转去!” 曼婷和小红向后面走去。   ..    冯昆坐在树下一个人独斟,他想,酒这东西真是一个好东西,难怪李太白要感慨“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还有“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所以知酒圣,酒酐心自开。”真是写出来爱酒之人心中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试想没有这杯中物,这清闲的生活怎样打发,真是看花恨花不解语,对月悲月不解言,这胸中的一番抱负不能施展、不能对家人讲,没有美酒,拿什么消胸中的块垒呢?! 这时候,曼婷和小红来到了后花园。 曼婷笑着跑过来,道:“大,你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冯昆放下杯子笑道:“你看这菊花、月季开得这么好,大不喝杯酒欣赏欣赏,岂不是辜负了它们!” 曼婷笑道:“大是练武的,又不是文人,怎么也学人家这么风雅!” 冯昆笑着道:“大原来也是念过书的,这要论起文才来,不比一般的文人差啊!”曼婷娇嗔地皱了皱鼻子,道:“你就说自己文武双全好了!我看大呀是完全是给自己找喝酒的理由!夏日消暑、冬日赏雪、春日看花、秋日对月,总之要是找怎么也会找到理由的!” 曼婷又一脸诚挚地对冯昆道:“大,我不是反对你喝酒,而是觉得不应该喝得这么多!” 冯昆笑道:“哟!三从四德学到哪里去了?管起父亲来了!你娘都从没这样说过我!” 冯昆虽和女儿是说笑,其实也说的是实话,在冯府里只有曼婷一人敢和冯昆这样说闹规劝,少爷二宝虽是母亲手中的宝,下人心中的宝少爷,冯昆却对他管得很严,教武时依着家训严加督导,平日里也是和他不苟言笑,所以二宝在府中上下人等面前顽皮,见了冯昆却总是有些畏惧。 丫环小红早跑到花丛里东嗅一下西嗅一下。 她叫道:“小姐快来呀,这月季花真香啊!” 曼婷道:“我早上都闻过了,我荡会儿秋去!” 她跑到了秋千架旁,坐上,一个人荡了起来。 曼婷荡了一会儿,笑着叫道:“大,你来推我一下!” 冯昆笑道:“你都多大了,还叫大推你,羞不羞!” 冯昆望着女儿,心中满满都是爱意。是啊!赋闲在家三年,多亏有活泼知礼的女儿、调皮但又懂事的小儿,要不然怕这手中的酒杯也难消胸中的块垒啊! 冯曼婷这时从秋千上下来,小跑着过来。 冯昆正欲倒酒,她用手捂住了酒瓶道:“大,这酒有什么好?你整天须臾不离的,大,你喝酒我不反对,但要适可而好,不然对身体也不好!” 冯昆笑道:“知道了!大小的时候你爷爷就拿筷子蘸酒喂我,还说不喝酒成不了好汉,现在好汉大不知道算得了算不了,这东西确实离不了!喝酒伤身、误事,大也没说这东西多喝了好,你看大不是就没拿筷子蘸酒给二宝嘛,这也算进步,哈哈哈!” 他拍了拍女儿的手臂:“好在大有一个乖女儿、一个机灵儿,大一天在家看着你们也颇感快活!” 正文 第五节 老骥伏枥心未甘   冯昆拿起酒瓶,给杯中倒上了酒,突然觉得心情大好来了兴致,他道:“曼婷,大这会儿心情很好,大给你耍一套枪法想不想看?”   冯曼婷高兴地道:“好啊好啊!大平时教我和二宝练拳,却有一年多没见过你耍枪舞棒了,我去叫娘来!”   冯昆微笑道:“好啊!”  冯昆吩咐小红道:“小红,去请夫人来!”  小红答应了正要走,曼婷道:“不用不用,我去叫!”  曼婷跑了几步又停下,回过头来对小红道:“小红,你去把二宝和先生叫来同看!”  冯昆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   ..  冯曼婷跑进了母亲的内室。 冯夫人正在刺绣,她头也不抬就知道是谁进来了,道:“慢些跑,哪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冯曼婷道:“咦,娘,你也在刺绣啊!怎么和我绣得那张有点儿象啊!” 冯夫人抬起头来笑道:“娘刚才无事到你房内,看你刚刚绣了一小半,就拿了过来赋闲!” 曼婷笑道:“原来是这样啊!” 她双手环住娘的胳膊:“娘,不绣了不绣了,跟我到后花园去!” 夫人纳闷地道:“到后花园做什么?难道要娘陪你摘花荡秋千不成!” 曼婷道:“不是!大说要耍枪给我们看!” 夫人笑道:“噢,是吗?难得你大今天这么好的心情!” 她放下手中的绣品站了起来,道:“好,我就陪你一起去看!” ..  夫人和曼婷来到了后花园。 夫人坐下问道:“老爷,今天怎么兴致这么好?” 冯昆正欲回答,常夫子和二宝、小红进了月亮门。 冯昆和夫人站了起来。冯昆和先生两人拱手行了礼。 冯昆伸手道:“先生请坐!” 常夫子道:“有夫人在我岂敢逾礼!” 在一旁矮石几旁坐了下来。 冯昆点着曼婷道:“你这丫头,把你娘和先生都请了过来,我虽时常指点你和二宝,但大也有一年多没动过刀枪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耍开,你这不是叫大出丑吗!” 常夫子道:“冯老爷,应聘府上之前就听人说冯老爷一身好武艺,一直未得观瞻,今日有幸能得亲睹,实乃三生有幸啊!”   冯昆笑着摆摆手:“徒有虚名,徒有虚名罢了!今天在后园内独饮,只觉美景佳酒,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是换做先生,一定能做出精彩之诗来!可惜我只是粗识几个大字罢了,文不能吟,所以只好以武抒怀!” 常夫子笑道:“冯老爷过谦了!” 冯昆站起,脱下丝褂搭在椅子上。 他走到场地,撩起长袍一角掖在腰间,从兵刃架上抽出花枪,端起,抖了三抖试了试。 冯昆收枪、冲大家一抱拳:“献丑了!” 小红捂着嘴偷笑道:“老爷礼数真多。” 冯昆走到场中,左腿弓右腿绷,蓦地出枪,只见他前扎后点、忽左当枪、忽右做棍,虽说人已中年,步法不如年轻之时,但几十年的功夫是真真的,一套枪法使得花团锦簇。 冯曼婷和二宝不停大声叫好,常夫子也看得连连击节称赞 冯昆一套枪法练完,额头已是见汗,收势抱拳拱手。 冯曼婷和二宝鼓掌叫好,小红也拍着巴掌、常夫子以扇击掌。 冯昆插枪进兵器架,回到桌前,拿起上面的汗巾擦了擦汗;又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常夫子赞道:“冯老爷果然名不虚传啊!” 冯昆谦虚道:“哪里!哪里!” 二宝平日在父亲面前不敢调皮,此时浑然已忘了,拍着小手叫道:“大,你耍得真好!我以后也要练得跟你一样!” 冯昆没有禁他,平着脸道:“你先跟着你姐把基本功练好,练武需要循序渐进,不是一步就能练成的!” 二宝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冯昆又道:“现在先生给你教到哪儿了?” 二宝规规矩矩地道:“教到‘东来博议’了!” 冯昆点了点头。 他又对他又对常夫子道:“先生,咱们难得聚在一起闲聊,你能不能出一副对子,我看一看二宝最近有没有偷懒!” 常夫子微笑颔首道:“可以!” 常夫子手捻胡须,环顾了四周,思索了一下道:“有了!” 他指着南墙边的一排竹子道:“这里就有现成的!” 常夫子吟道:“绿竹本傲骨,因风折腰!” 冯昆赞道:“好!好对子!” 他又对二宝道:“二宝,先生即兴作对,你对下联!” 二宝也环顾院内,抓耳挠腮冥思苦想。 曼婷抿嘴微笑注视着二宝。   二宝看了看院子,看见了园中的黄菊,道:“对了,有了,黄菊本美景——” 冯昆不由微微点头。 二宝沉吟了一下,道:“被小红采!” 小红叫道:“少爷你对对子说我干嘛!” 冯昆沉脸道:“有先生在,不许放肆!” 小红吓得缩了缩脖颈,悄悄吐了一下舌头。 冯昆问常夫子道:“先生,你来点评一下!” 先生为难地一笑道:“勉强,不过二宝少爷还小,正在长进之时!” 冯昆沉脸对二宝道:“听见了没有!先生说这话是给你面子!可见你平日里只知顽皮不知用功!” 二宝吓得不敢多话。 曼婷笑着道:“先生,我也想对个下联。” 常夫子转过脸来:“噢,愿闻佳句!” 其实他向来闻外人传说冯家小姐得名儒徐老先生传授,是个才女,心中常想考较她一下,只是男女授受不亲而不得,今日冯小姐自告奋勇,正中常夫子下怀。 曼婷道:“先生上联为绿竹本傲骨,因风折腰;我下联是——日月本无根,人间留晴(情)!” 常夫子沉吟道:“日月本无根,人间留晴——” 常夫子略一思索,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好一句——日月本无根,人间留晴!工整、妥贴!” 他又道:“小姐这个晴字敢问可是谐音情?” 冯君点头道:“是!” 常夫子感慨道:“我是看见墙边绿竹虽说借景出题,其实是借用了古人的一句上联,倒是小姐自己做出下联,工整妥贴、一语双关,倒令老夫惭愧!” 冯君微笑道:“先生过谦了,先生是师者,出题自然要引据经典,我们要考证学问,当然要动心脑,让先生以做推评!” 常夫子笑道:“小姐不但聪颖过人,心地也很善良,倒维护了老夫的面子!” 冯君道:“先生,我说的是实话,如果真是应试,我自然也拿现成的,比如古人所做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亦可交待!” 常夫子点了点头。 他对冯昆道:“冯老爷,可惜小姐是个女子,如果是个男儿,凭小姐的才智,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二宝不服气地道:“我是男子汉,不用我姐,我将来一定为咱们冯家争光!” 冯昆听了这话心中倒是很是赞许,所以也没有假以颜色。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道:“今天我很高兴,但也因此耽误了先生的休息,就到此为止吧!” 常夫子笑着道:“冯老爷太客气了!” 冯昆站了起来,同先生相让着同夫人出了后花园。 看到父亲走了,二宝又恢复了常态,对曼婷道:“哼!今天被你抢了风头!” 曼婷道:“是你没用功学,还有服气!” 二宝:“就不服气,是你原先的先生比我的先生好!” 曼婷笑着摇了摇头。 二宝拔腿往外跑。 曼婷叫:“哎,你到哪去?” 二宝边跑边道:“和人约好了!” 曼婷叫道:“马上就开晚饭了!” 然而二宝已经一溜烟地跑不见了。  ...  已是立秋时节,柳林镇上人来人往。 冯曼婷和小红两个人边走边看。 小红叫道:“小姐,那边有个熬糖人的。” 她拉着曼婷来到了摊前。 卖糖人的老者正坐在那里用糖稀浇着糖人,摊前的草标上面插着糖汁浇成的各种动物。 小红指着草标叫道:“小姐你看,这龙和凤最大最好看,咱们买这个吧?” 卖糖人的老者道;“对呀,龙凤成祥嘛!” 曼婷看了看,道:“我属马,你属兔,老人家,我们就拿一个马一个兔!” “好嘞!”老者高兴的取下马和兔,递给了曼婷。 曼婷:“老人家,多少钱?” 老者:“除了龙和凤,都是三分钱!” 小红道:“一个三分,我们买两个,算我们四分好啦!” 老者笑了:“好个能行的丫头,我这是薄利买卖,最多只能算你们五分!” 小红还想再说,曼婷一拉她道:“小红,老人家辛苦赚钱不易,按五分算好啦。” “好吧!”小红打开手里的荷包,数了五个铜板,递给了老者。 两人离开了糖人摊。 曼婷将糖人递给了小红:“你拿上。” 小红:“你不吃啊?” 曼婷道:“回去吃,一个女孩儿家,在街上拿个糖人吃,象什么样子。” 小红嘻笑道:“你不吃,我可吃啦!” 她咬了一口小兔:“嗯,又脆又甜真好吃!” 曼婷笑道:“好吃你就慢慢吃!” 小红道:“小姐,你的大马等会儿少一条腿,你可不要后悔噢!” 曼婷笑道:“等会儿我的马蹄子把你的嘴踢肿了,你也可不要哭爹喊娘噢!” 小红“嘻嘻”地笑了。 两人走走看看。 小红道:“小姐,刚才那条凤做得真好,你怎么不买呢?” 曼婷微笑道:“我大在家赋闲已三年多,家中的用度均靠往日的积蓄,我见他前段日子让林大叔去卖了一些金物,所以思忖着以后花钱不能在大手了!” 小红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咦!”小红又扯住曼婷,指向对街:“小姐,那边有卖景德镇瓷器的,看看有什么小玩意么。” 曼婷笑道:“象你这样这个也看那个也看,咱们不等到布庄天就黑了,走吧!” 两人又向前走去。 小红又打趣道:“小姐,我看你这两天绣的是鸳鸯,是不是......啊?” 说完笑着躲到了一边。 曼婷嗔道:“这死丫头,越惯胆越大了,我前两天绣得是花草,这两天想绣些小动物,你看那绣样上,除了鸳鸯就是凤求凰,你让我绣什么?” 正在这时候,对街一个女学生相向走过。 正文 第六节 乱世风云且偏安 女学生上身穿月白斜襟短褂,下面着蓝色百摺中裙,留着齐耳学生短发,夹着几本书目不斜视有些傲然地快步走着。 她是孙家二小姐。孙家在柳林镇是仅次于冯家的大户,不过孙家是靠在外面做生意起的家,并没有多少田地。孙家的大少爷和二小姐都在省城西安,公干的公干,念书的念书,孙家的人和柳林镇上的人家并不甚来往。 曼婷静静地转身看着那个女学生走远。 小红道:“小姐,你看什么呢?” 曼婷道:“看那个女学生,真精神!” 小红道:“那是镇东头孙家二小姐,听说在省城西安念洋学堂。” 曼婷羡慕地道:“我知道孙家二小姐在省城念洋学堂,我也给大说过想念洋学堂,可大不同意!” 小红笑道:“洋学堂有什么呀,我看小姐们进了洋学堂,出来就疯疯癫癫的,还不如叫疯人堂好呢!” 曼婷道:“你胡说什么,听说洋学堂跟我原先的先生教得不一样,原先我学得是四书五经、烈女传之类,洋学堂里能学洋文、算术还有别的东西。” 小红道:“洋文有什么用啊?难道咱们这辈子还会和洋人打交道?算术又是什么?” 曼婷:“算术就是不用算盘,就能算清帐目。” “哇,这么厉害!”小红吐了吐舌头。 曼婷叹息了一声:“走吧,小红,这辈子我看我是上不了洋学堂的!” 她又轻笑了一声:“上洋学堂什么都好,就是可惜了要剪头发。”   ...  冯府厅堂内,冯夫人坐在八仙桌旁,正在品茗。 冯昆背着手,在另一侧正在欣赏几株花草。 这时,林管家进了堂厅。 林管家来到冯昆身后,叫了一声:“老爷!” 冯昆回过身:“嗳,老林,什么事?” 林管家看了一眼夫人,欲言又止。 冯昆背手大步走到了外面厅檐下。林管家也跟了出来。 冯昆问林管家道:“什么事?” 林管家:“老爷,上次换得现钞快用完了。” 冯昆挠了挠下巴,思忖了片刻:“知道了,你等一下!” 冯昆返身进了堂厅。 冯昆返回了堂厅。 夫人问道:“老爷,什么事?” 冯昆道:“管家说家里现钞不够开销,你去取件金杯来!” 夫人没有多话,起身向内室走去。 冯昆在厅里踱了几步,站定,仰头望顶,若有所思。 夫人从内室走出,手里托着一只黄色小绸包。 夫人将小绸包递给冯昆:“里面是两只小金杯。” 冯昆点点头,感激地看了夫人一眼,转身来到了外面堂厅檐下,林管家还站在那里等着。 冯昆道:“老林,你把这拿到恒鑫堂,给王老板说,就按我上次和他成交的价,把这换成现钞!” 林管家接过小绸包:“知道了,老爷。” 林管家转身朝外走去。 “哎!”冯昆又伸手叫住了林管家。 林管家回身问道:“什么事?老爷!” 冯昆:“以后象这些事都不用瞒夫人!” 林管家点头说声:“知道了!” 又朝外走去。 曼婷和小红绕过照壁,进了前院。 林管家问候了一声:“小姐回来了!” 曼婷笑着点点头。 曼婷看见她大站在檐下,叫声:“大!” 冯昆笑道:“曼婷,出去又买了什么?” 曼婷:“买了一点绸布。” 曼婷走过来,撒娇地挽着冯昆的胳膊,小红在后面,三个人进了堂厅。 冯昆坐下来倒了一杯茶。 夫人道:“倒错了!” 冯昆笑道:“怎么,还不能喝你一杯茶?” 夫人也笑:“哪敢哟!” 冯昆喝了一口茶:“已经立秋多时了,这天气倒一日热似一日!” 夫人微笑道:“已经有了早晚了,心静自然凉!” 曼婷伏在她娘背上。 曼婷:“大,我今天看见孙家的二小姐放暑假回来了!” 冯昆:“见就见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曼婷:“大、娘,我也想上洋学堂嘛!” 冯昆对夫人道:“你看你把你宝贝女儿惯成啥了!” 又对曼婷说:“本来你四岁时,就要给你缠足,你自己也说缠足好玩,可那一年外面闹什么革命,你娘说等你七岁时让你做主,结果等你七岁时你又不要缠了,到现在还是一双大脚走来走去!” 夫人笑道:“你什么事都推到我头上,我那时看你也念叨‘咱们武德骑尉家门里的娃娃要是缠了足,想要舞个枪耍个棒可就难喽’,才说推后再缠足的话,也是想看看曼婷愿不愿意跟你练拳舞棒的,毕竟是个女孩子,谁知她倒也喜欢,你也很高兴,现在倒又怪起我来了!” 冯昆笑着摆摆手:“好了,是我的不对行了吧!” 他又对曼婷道:“总而言之一句话,你现在已经很新潮了,你看镇上有几家姑娘家是大脚,听父母的话总是不会错的,你今年已经十六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因你的大脚,虽说外人皆知咱们家有个才女,女红也样样精通,只未缠足这一样,远处有名的乡绅也打了退堂鼓,而近处的平常人家,大跟你娘又看不上,唉!” 曼婷笑道:“大你叹什么气啊,大脚有什么不好,明太祖的发妻马氏就是大脚,正因为如此,她才能随明太祖东征西战并出谋划策,最后助明太祖打下江山,做了马皇后呢!” 冯昆指着曼婷:“你这丫头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 曼婷又笑道:“大,你说得过我的,你只问问我‘露马脚’的来历,只怕我就哑口无言了!” 冯昆笑道:“大没你肚里的成竹多!” 他又对夫人道:“我自认我在邮政署做了这么多年事,也算是半个文人了,谁知道还是常常被你这丫头问得无言以对!” 夫人微笑不语。 冯昆又对曼婷道:“不过,曼婷你想上洋学堂的事想都不要想!” 曼婷叫道:“为什么?大!” 冯昆道:“我曾和你雁声伯伯闲聊,才略知现在社会上流行之一二;孙家大小子在国民党军队里做军官,现在当官的不论文职、武职,都喜欢讨一个在洋学堂上学的洋学生做太太,并以此为荣而炫耀,所以孙家大小子就鼓动孙老爷送小姐上洋学堂,就是想在省城能攀龙附凤;大虽也想你附上高枝,但还不愿随这恶俗浊流!” 曼婷:“大,可能有这样的现象,但你也不能一杆子把人都打死呀,我想上洋学堂是想长见识、学知识的!” 冯昆道:“曼婷,你五岁时,大就给你请了咱们凤翔的名儒许先生,这在咱们凤翔已开了先河,哪有为女子请先生的,许先生已经仙逝了,论起来,给二宝请得先生还不及许先生学问的一半多,‘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就不要再做非份之想了!” 曼婷一听她大的语气很坚决,知道是讲不通了。 曼婷噘起了嘴道:“哼,不讲理!” 她对小红道:“小红,咱们走!” 说完先往后堂走去。 小红跟在后面道:“小姐,快拿你的马,再不吃马腿就要化了。”   冯昆和夫人相视一笑。 夫人道:“老爷,咱们家曼婷知书答礼,二宝聪明可爱,也算是咱们俩的福气。” 冯昆点点头,随即手抚桌面,神色又转忧道:“唉,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去年遭遇大旱,收成不好,老林说收得租止够咱们家合家口粮,往年余粮我也不想粜卖,我赋闲三年,所攒得一些积蓄也已用尽,咱们家加上仆、厨、丫环、长工要二十余口之众,人多难养,祖上留下的财物,金银之物今日已是第五次变卖,那五张元明字画,虽说变卖一张就够咱们后半生花销,可祖上的家业不能再我手上光大已是惭愧,如果再变卖出去,岂不是成了败家之人,百年之后拿什么颜面去见先祖先宗,给后辈没留下什么,也无法交待啊!”   夫人安慰道:“老爷不必自责,身处变乱之世,能全家和睦平安已是不易了,这几年你在家,家中诸事我一应交于你与林管家,确不知已到捉襟之时,好在我手中还存有一些私房,也够家中用些时日。” 冯昆感激地看了夫人一眼:“难得夫人如此贤惠,只是死水怕勺舀!都怪我贪杯误事,丢掉了职位,如今又眼高手低,商贾之事痛恶,觉得整日为蝇头小利忙于算计,实非好男儿所为;而政府中的小公务又觉不入眼,逢上便屈膝谄笑,逢下便端个架子,和娼门没有什么两样。” 冯昆自嘲地一笑,一摊手:“你看,才致蹉跎如此!” 夫人道:“我看老爷只是志向远大些罢了,老爷你无事也常看书,应该知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老天爷给了咱们平静的生活、懂事的一双儿女,别的地方受些坎坷未尝又不是好事呢!老爷你说对吗?” 冯昆一听,略感宽慰,道:“夫人说得也是,外面现在确实太乱,军阀割据,四处皆匪,东北沦入日本人之手也有五年了,说起来咱们还算是幸运,柳林镇太平无事,那百十亩田地总是活的,老天爷今年大旱,难不成明年还会大旱,世事再变,温饱总是不愁的!” 他端起酒杯:“来,夫人,你就以茶代酒,陪为夫干了此杯!”   夫人笑着端起了茶杯。 正文 第七节 冯家有女名曼婷 &n 闺房内,曼婷正在悬腕书写。 小红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小姐,不好啦!” 曼婷停住笔:“怎么啦?” 小红喘着气:“咱们家花花和一只大野猫在后花园打架,从园子里打到墙头呢!” 曼婷道:“我当多大的事呢!” 她放下笔道:“走,看看去!” 曼婷和小红跑进了后园内。 后园墙头上,两只猫正在墙上相向,一花一黑,均是弓腰缩肩、怒目圆睁,尾巴和须毛竖立,发出恐吓的嘶叫。 曼婷捡起一颗石子,走近几步,叫声: “去!” 甩手出去正中大黑猫腹部,大黑猫吃痛,叫一声跳下墙头负痛而去。 曼婷招手朝墙头叫:“花花!” 花花在墙头似乎仍余怒未消。曼婷又轻叫两声“花花来”,花花才渐渐和顺,毛须放松下来,轻巧地跳下墙来,来到曼婷裙边,不住磨蹭她腿。 曼婷抱起花花,爱抚着它。 小红道:“那大野猫真不要脸,一看它那挺胸腆肚的样儿,就知道是个公猫,还欺负咱们家的花花,哪象个男猫!” 曼婷忍不住“扑哧”一笑,又故意板起脸来:“小红,你刚才看见它欺负咱们花花,就应该管啊!” 小红辩解道:“怎么没管啊,我捡了根小棍撵它们,它们又跳到墙上去打,我也没办法,才去叫小姐的!” 她又略显夸张地学着曼婷刚才的动作,挥手叫声“打”:“我要象小姐一样练得武功高强,我早就出手打得大野猫屁滚尿流了!” 曼婷被她逗得忍不住又“扑哧”笑了:“你这个丫头呀,就是油嘴滑舌,真拿你没办法!” 小红一偏头,小得意地吐了吐舌头。 曼婷又道:“再说我只不过跟大学了个皮毛,最多只能说是花拳绣腿,可不能在外人面前乱说,让人笑掉大牙!”   小红调皮地道:“是,小姐!”   ...  平静的日子总是飞快,转眼已到第二年的暮春。这一年是民国二十六年。   ...  这一日冯昆和夫人正在厅堂下围棋,冯昆落下一子,自觉得意,端杯品了一口茶。   林管家进了堂厅。 林管家:“老爷,外面有人求见。” 冯昆仍注视着棋面:“什么人?” 林管家:“说是刘雁声大人的家人,带来刘大人的书信。” 冯昆一听,“噢”地抬起头,道:“快请、快请!” 林管家道声“是”,出了厅堂。 夫人站起来,进内院回避去了。 冯昆拧身正坐。   ...  林管家带着来人进了厅堂。 来人向冯昆弯腰施礼:“冯老爷!” 冯昆伸手对着厅侧排椅:“坐,坐!” 来人:“我是个下人,不敢坐!” 冯昆也没勉强,问:“雁声去了山西,一别两载无音讯,不知在那边安好?” 来人说:“我家老爷跟山西阎司令是远亲,先在文水县警察局做事,后来我家老爷办事得力,又有阎司令这层关系,所以已经高升了,现在已调任文水县做县长,是县老爷了!” 冯昆惊喜道:“噢,雁声在山西做得风生水起,真是可喜可贺啊,只是山高路远,几年未能相坐把谈,却是遗憾啊!” 冯昆从内心里为好友感到高兴,但联想起自己,心里不由地有了一点儿失落。  冯家和刘家是世交,刘雁声小时候他父亲曾送他过来拜冯昆父亲学武,在冯府住了两年有余,同冯昆吃住在一起,一起念书一起练武。刘雁声脑子够用,就是舍不得吃苦,冯昆父亲也不能象管儿子一样随打随骂地管教他,所以以后离开冯府回自家后,花拳绣腿会几招,要说真功夫那是提不上的。冯昆义气、刘雁声刁钻,两个脾性不同的人倒是相处的很好,冯昆遇事处处包容,刘雁声也常对冯昆耍点儿小聪明,但绝不真心使坏,渐长后倒一直从内心佩服冯昆的为人,所以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异姓昆仲,几十年了关系甚笃。 刘家下人道:“冯老爷,不瞒您说,我家老爷在山西常在我们几个下人面前提起您,说与冯老爷您最为知心,并夸老爷武艺超群,而且在邮政署做副署长提笔从文也是挥洒自如!” 冯昆淡然自嘲一笑。 刘家下人:“冯老爷您也不必遗憾,我家老爷前日回凤翔省亲——” 冯昆惊喜道:“噢,雁声回来了!” 刘家下人道:“他说本来昨日就要来府上拜望您,怎奈凤翔亲朋和地方上的官员来拜,络绎不绝,我家老爷不能分身,特邀冯老爷明日去县城叙旧。” 刘家下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林管家接过,双手放在八仙桌上。 刘家下人:“这是我家老爷给冯老爷的书信!” 冯昆点头道:“好,好!” 刘家下人:“冯老爷,那小的告辞了!” 冯昆:“林管家,打赏、送客!” 林管家陪来人出了厅堂。   ...  冯昆拿起书信,取出观看,看着看着不禁面露喜色。   ...   第二天大清早冯昆就准备起身去县城,他换上一身簇新长袍、手拄文明棍、眼戴金丝圆墨镜,倒似一个新潮人物。 夫人送他到厅堂外檐下。 林管家手提礼物伺立一旁。 夫人为冯昆在肩胛衣领处用手轻掸两下。 冯昆道;“老林,马车备好了吗?” 林管家:“已备好在大门口。” 冯昆:“去叫小红把小姐唤来。” “是!”林管家闻言入内。 冯昆忍不住背手仰天感慨道:“雁声这次回来是衣锦还乡啊,想当初我们两个把酒对饮无话不谈,谁知道现在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唉!” 冯昆低头又轻叹一声,接着又道:“好在他还是很看重我这个朋友,这次一回来就邀我去他府上住两日,好好叙叙旧!” 夫人道:“雁声人是不错的,而且处事知道圆滑变通,所以能到外面去做事,论本事,你是强过他的,只是你的倔脾气害了你,更不敢喝些酒,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 夫人说着,爱怜地白了他一眼。 冯昆感慨道:“真是知我者莫若夫人也!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改还真不容易!” 两人说话间,林管家同曼婷、小红出来。 冯昆对女儿道:“曼婷,你雁声叔叔从山西回凤翔省亲,邀大去县城叙旧,大要去盘桓两三日方回,二宝做事懒懈,他的功课自有先生监督,每日晨昏两练,你可要替大担当。” 曼婷笑道:“大你放心去吧,二宝要写字写不好,先生打他手心,要是偷懒不练武,我打他屁股!” 冯昆“哈哈”一笑:“我走了!”   冯昆向外走去,林管家手捧礼物紧随其后。   .. 听伺候的老妈子说老爷大清早就出门了,可能要出门两三天,已经起床准备洗脸的二宝一下蹦起了二尺高,山里的“老虎”走了,他这个“猴子”还怕什么,娘他是不怕的。二宝连推带掀的把伺候他洗脸的老妈子推到了门外,让她不用管了,自己到时会洗脸的。二宝蹦到床上、拉上被,准备再美美地睡一个回笼觉,自大回来后,二宝还没好好享受过回笼觉呢。 二宝好梦做了没多长时间,曼婷和小红推门进了屋。 小红偷笑着将手里的树条递给了曼婷。 曼婷接过来敲打着床棂:“起床!起床!” 二宝一下蹦起来,睁开惺忪的双眼,看见面前站着的曼婷和小红,不禁长出了一口气,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大回来了!原来是你们俩个!” 他又放松了身子,“哎哟”一声,慵懒地摔倒在床上。 小红掩嘴偷笑。 曼婷撩起纱帐,揪住二宝的耳朵,将他从床上提起。 二宝咧嘴“哎哟”“哎哟”直叫。 二宝下了床,叫道:“好你个冯曼婷,大出了门,你这个猴子成了大王啦!” 曼婷得意地:“大出门两日,这两日你的晨昏练功就由我来监管!” 二宝道:“平日大和先生管得严,今日大不在,想多睡一会儿你又来狗拿耗子!” 作势又想往床上爬。 曼婷从枝条“叭”地在圆桌上抽了一下,故意绷着脸:“你敢!我冯曼婷发起脾气来可是六亲不认噢!” 二宝只好不动了。 曼婷:“去,赶紧洗漱去,我和小红在后园等你!” 二宝一跺脚,从架上扯下外衣,气哼哼地出了房门。 曼婷和小红两人相视一笑。  ... 后花园里,曼婷和小红坐在石凳上等着二宝。 二宝换了练功服,不情愿地出现在后园门口。 二宝不满地嚷道:“大不在还把人管得这么严,连玩耍的时间都没有!” 曼婷不理他,来到空场。 冯曼婷对二宝道:“来,到这里来!” 二宝懒散不情愿地来到了空场。 曼婷:“先蹲马步!” 二宝懒洋洋扎了个马步。 曼婷从枝条敲打二宝双腿:“腿再分开,要与肩平!” 又敲打他的双臂:“双拳要紧握,挺胸、昂首!” 曼婷调整完二宝的姿势,满意地点点头。 二宝扎了几分钟,双腿开始打颤。 二宝站起来,捶了捶发酸的大腿:“不扎了,太累了!” 曼婷:“不行,继续扎!” 二宝不满地道:“念书就行了,还要练武!现在都用洋枪、洋炮了,练武有什么用?” 曼婷:“洋枪洋炮再厉害,拿在前朝那些烟片鬼手里,还不是让起步只有几万人的革命军把它推翻了,你是个男儿,不强身健体,以后怎谈得上保家卫国呢!” 二宝:“你只会用嘴说,你扎个马步让我看看能耐多久!” 曼婷:“我今天穿得是裙子,到明天练功时我换了衣服,和你一起扎;姐象你这般大时,看大练功,还央求大教我呢,大说女孩子练武干什么,我呢就缠了他好几天,大被磨不过,才答应给我教呢!” 二宝叹口气:“唉,女孩子就是好!” 只好又扎上了马步。 曼婷道:“娘太宠你了,听大说,爷爷教他练功的时候,头顶一碗水,腿后沙碗里插满竹签,要是扎马步坚持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想偷懒,藤条马上就抽上去了,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一屁股坐地上,就会被竹签扎到大腿和屁股,大给娘说他那时候每天一练完功,第一件事就是回房先揉屁股。” 哈哈哈!二宝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红笑道:“要是二宝少爷的后面也放着竹签,这会儿也该起来揉屁股了!” 曼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对这个比她小十岁的弟弟是真心的疼爱,可她知道玉不琢不成器,自己可惜是个女儿身,家中只有这一个男儿,以后光大冯家全要靠他,所以娇惯不得。当然这也与曼婷自幼随父练武,身上没有一般大户人家小姐的娇气有关。就拿冯夫人来说吧,虽说是知书明礼,可在这个幼子身上却仍是硬不起心肠,有时难免娇惯。 正文 第八节 壮士犹有凌云志 第二天,曼婷刚刚起床,小红正帮她梳头。 梆梆梆!有人在敲门。 二宝在外面叫:“梳洗完了没有?我今天要和你比试比试!” 曼婷诧异道:“二宝这家伙,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冲门外道:“你先到后园,我们马上就来!” 等她和小红来到后花园,见二宝拿了一根棍棒,正在胡乱挥舞,口内“嘿嘿”有声。 曼婷今天换了一身软缎白色练功装束,显得格外飒爽,与平日不同。 二宝见她们来了,在兵器架上插好了棍子,叫道:“昨天你说没穿练功服,好啊,今天我要和你比试比试!” 他又对小红道:“小红姐,你来做仲裁!” 小红道:“好啊,我来当仲裁,保证不偏不倚。” 曼婷微笑不语。 小红举手道:“那好,现在就开始吧!” 曼婷和二宝两人扎好了马步。 小红道:“先动者为输!” 小红走来走去,观察着二人。二宝冲她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小红又转了一圈:“嗯,截止目前还是旗鼓相当啊!” 又过了一会儿,二宝双腿开始发颤。 曼婷微笑地看着二宝。 二宝腿颤得更厉害了,坚持不住了,他直起身,伸手到曼婷的胁下挠了起来,曼婷忍不住“哈哈、哎哟”笑得缩成一团、跌倒在地。 二宝拍手跳道:“噢,打平喽!噢,打平喽!” 曼婷起来叫道:“无赖,挠人痒痒还算打平!” 二宝狡辩道:“两国交战,只论胜负不论计谋,小红姐,你说是不是?” 小红道:“就算按你说的,也是你脚先动小姐后倒地,所以是小姐赢了少爷输了!” 二宝噘起嘴:“你是我姐的人,当然向着她说话,蹲马步、压腿拔筋的实在太无趣了!” 曼婷道:“大说过,练功全在腰马,练好了腰马,拳脚才会有力,怎能说它无趣,须持之以恒,你老嫌枯燥,姐就教你一套小红拳,可以调剂练习。” 二宝拍手道:“好啊,你练一遍我看看!” 曼婷走到空场中央,先抱拳行礼,礼毕撤步切掌出拳,从第一式开始施展开来。 这时候,冯昆悄悄地月亮门走了进来,他背着手微笑地看女儿打拳。 曼婷一套小红拳打完收式。 冯昆朗朗笑道:“好!不错不错!” 曼婷和二宝闻声叫道:“大,你回来了!” 两人跑了过来。 冯昆颔首微笑。 冯昆道:“曼婷,大这几年一向对你没有指点,没想到大教你的拳法你还记着!” 小红插嘴道:“小姐有时无事就来后院练拳呢。” 曼婷抱着冯昆的胳膊,娇嗔地说:“大知道我来后园就是赏花荡秋千呢!” 冯昆捻须:“好,好!勤练功是好事,大刚看你拳法还算到位,动作亦属轻灵,只是缺少力道,只能称得上花拳绣腿而已。” 曼婷撒娇地皱鼻“哼”了一下。 她道:“大,你不是要到县城盘恒两三天吗,怎么今天一大早就回来了?” 冯昆明显心情大好,他道:“大昨日去县城拜访你雁声叔叔,与他好好把酒叙怀了一次,昨晚又说了半宿,后半夜大心事重重不能入睡,如今日渐长夜渐短,你雁声叔叔酒量不行,估计到午后才能清醒,我给他家下人打了招呼,索性清早就赶回家来。” 他抚摸了一下二宝头顶:“走,到厅堂吃早饭,大有事和你们商量!” 曼婷:“我稍梳洗一下,换了衣服就来。” 大家离了后园。  .. 曼婷心里奇怪父亲有什么事情要和大家商量,很快换了衣服赶往厅堂。   .. 厅堂八仙桌上已经摆了粥和两盘菜。 一个下人又用红漆盘子端来,摆上了三盘菜。 下人:“夫人,上齐了。” 夫人和蔼地道:“好啦,这儿你不用管了,你们也去厨房用饭吧。” 下人端盘退了下去。 冯昆进了厅堂,在他的位上坐了下来。 夫人问道:“这次见着雁声,他可安好?” 冯昆道:“雁声现在在山西春风得意,已做了县长,两载未见原先的瘦脸长身已变成方脸圆身,我差点不敢相认。” 夫人不禁哑然失笑:“真的么!” 冯昆感慨道:“难得他不忘我这个异姓仲昆,说已在山西石楼县为我授聘下警察署长一职,并赞我文武双全忠肝义胆,去石楼县做警察署长肯定能造福一方,是当地百姓的福气!其实官场上的事我是知道的,雁声为了我的事,肯定破费不少,他却只字不提!雁声这次回来,说是省亲,他的家眷俱已随他去山西赴任,有多少亲可省呢,其实大半还是为了我啊!” 夫人点点头。 冯昆道:“说实话夫人,昨夜我在雁声家一夜未眠,思前想后不能决择,故此起个大早留了话,然后匆匆赶回家来,刚才去后院叫了曼婷和二宝,也因为关系到他们的事宜,叫来共同商量。” 夫人点头道:“也是!” 曼婷和二宝进了厅堂。 两人问候了大和娘,大家围桌而坐。 冯昆看了一眼大家:“今天饭桌之上,我有一事要和大家商量。” 曼婷道:“大,什么事?” 冯昆:“你雁声叔叔不忘大这个挚友,已提携我做山西石楼县的警察署长,委任状已签下,如果赴任,就要暂且抛别故里,不知几载才能回来,为此我颇为踌躇,现在外面讲民主,不妨家里先开个先河,大家一起来商议一下!” 曼婷和二宝闻言互看了一眼,都没有开口。 冯昆望着夫人:“夫人?” 夫人道:“我一入冯门,即是冯妇,一切只遵你的意思就是!” 冯夫人其实何尝想离开家,对一个女人来说,丈夫孩子陪在身边就是最幸福的日子,更何况又是在这平静的、无是无非的小镇,过着不为衣食发愁的日子,可是从丈夫貌似平静的语气中,抑制不住地流露出要大干一番事业、澎湃激动的心情,知夫莫如妻,冯夫人完全明白冯昆的心情,她能做什么呢?阻拦他吗?她做不到——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幸福并不一定是丈夫想要的幸福。 冯昆望着夫人,感激地点点头。 冯昆感慨道:“秦人恋土,八百里秦川滋物养人,我的确也不愿意远行,细一思量如今已是中年,奋勇之心尚存一息,若再蹉跎几年,恐只有终老乡野之间了!” 冯昆端起了酒杯,倒进了喉咙,放下杯:“况且朋友美意,盛情难却,山西亦是邻省,不算僻远,所赴之任也大有可为,如果仍在家消闲,恐变卖传承之物的不孝事还会发生,所以我决定择日赴任!” 二宝这时才象有所明白,道:“大,是不是咱们要离开家呀?” 冯昆点了点头道:“对呀!” 二宝叫道:“我不去!” 冯昆问道:“为什么?” 二宝:“在家里有这么多熟识的小伙伴可以玩耍,到别的地方去,又一个人都不认识!” 冯昆不禁哑然失笑。 曼婷对二宝道:“伙伴是交出来的,到了新地方,肯定会有新的小伙伴了,而且现在是暮春,路途风景秀美多变,也是很好玩的!”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二宝听了,问道:“是吗?要是这样我就去,咱们去!咱们去!” 冯昆没想到家里最有主见的女儿竟然不用劝说就同意,而且还帮着他劝说弟弟,他不由得一阵欣慰。 冯昆不由舒心一笑,对曼婷道:“曼婷,那你是同意大去山西赴任喽?” 曼婷态度坚决地道:“我不同意!” 冯昆不由一怔:“为什么?” 曼婷:“大现在已过不惑,按理应该赴任鹏程一展,只是现在时局动荡,大在家里每日饮酒、下棋、赏花、习武,尽享天伦之乐,何苦去赴那未卜之前程!” 冯昆道:“大所赴职位乃是地方职位,并非军方职务,时局即使有所变化,也不会牵涉其中的!” 曼婷轻轻摇头道:“我觉得大还是在家较好!” 冯昆笑道:“大还有个小小的私念,大自认为学识、武艺均强过你雁声叔叔,他能在外面做得有声有色,大想会做得不比他差。” 夫人笑道:“学识你是比雁声强,不过他为人的圆滑却不是你能学来的。” 曼婷仍低头不语。 冯昆:“曼婷,你是不是还另有原由?” 曼婷抬起头来看着冯昆道:“大要去也可以,但必须依女儿一件事方可!” 冯昆不禁好奇:“噢,什么事?你说!” 曼婷:“大必须把酒戒了才成!” 冯昆转身看着夫人笑道:“酒是我的命根子,早听说山西也是产美酒的地方,我还想着上任以后要大快朵颐一番,夫人,你女儿竟教我戒酒!” 曼婷道:“大爱喝酒,喝一而思二,多喝必醉,醉后心混且言多,在家中尚可,此次去他乡,如果还这样,邮政署的事情就是前车之鉴!” 冯昆一听,脸上变了颜色。 曼婷一见,也有些着慌,忙道:“大,这乃女儿一片率真肺腑之言,万望勿怪!” 冯昆这才稍有缓霁,对夫人道:“夫人,你看这——” 正文 第九节 携亲舍家奔前程 夫人笑道:“老爷,俗话说‘知父莫如女’,曼婷说这话也是为你好,我觉得有些道理!” 冯昆思忖片刻,看着家人一咬牙:“好!那我从即日起每天只饮三杯,多余一杯不沾,总算可以吧?” 曼婷伸出手:“大说话可是做数?” 冯昆:“大与你击掌为约!” 曼婷道:“好!” 两人三击掌,曼婷莞尔一笑。 二宝叫道:“好啊,大以后和打虎英雄武松一样,三碗不过冈啦!” 二宝虽然不谙世事,但是从冯昆早上出现在后花园的月亮门前,二宝就发现父亲起了变化,脸上挂着微笑,不再象往日那样见了家里别的人是平和的表情,而见了他就换成一副严肃的面孔,且还破天荒地伸手在他头上抚摸了抚摸,所以二宝这会儿在饭桌上也放松了下来,象平日在娘和姐的面前一样叫了一句,果然,父亲仍然面带着微笑,没有训斥他,从这一点看,冯二宝小小的心里就觉得,这出远门的事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一件大大的好事,而且还有姐说的那样的好处。 夫人笑道:“净顾着说话,饭菜快凉了,快吃饭!” 大家拿起了筷子,动手吃饭。 冯昆吃了两口,又停下箸。 冯昆:“我明日即请风水择个出行的吉日,家人方面我想过了,老林留下继续管家,先生和两个厨子就可以辞了,下人方面只带来贵和四喜两人与我们同行,一则能挑运行李,二则可以护卫,其余人就都遣归,夫人,你认为如何?” 夫人点头表示同意。 冯昆又道:“至于小红嘛——” 他转向曼婷道:“大的意思是,小红虽是服伺你的丫环,然女孩儿家身子骨弱,路上反累我们要照顾她,再者她年龄也不小了,已经十五了,不如替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也见我们的仁心,曼婷,你觉得怎样?” 曼婷想了一下道:“大,女儿虽与小红感情甚厚,但大说的话在理,女儿自然要听从了!”   “好!”冯昆看着女儿,慈爱地点点头。 冯昆很快打理好了一切,除了上路要带的下人来贵和四喜外,辞退了厨子和别的下人、老妈子,每人多发两个月的月钱,这些人虽舍不得离开这么好的雇主,但人家已经做到仁至义尽,还能说什么呢。   .. 冯府前院里,冯昆背着手低头踱着步,时而仰天冥思,他在考虑管家老林的安排,他们走后冯府的一切都要靠老林来打理,对于老林的忠诚和几十年来管理冯府和田地的轻车熟路,冯昆也不用担心,他所考虑的事宜是从老林的角度来出发的。 冯昆回到厅堂,坐在太师椅上,用手轻叩着扶手。 林管家快步进来。 林管家:“老爷!您叫我?” 冯昆一指侧椅:“老林,坐!” 林管家:“老爷有事请吩咐,我站着就行了!” 冯昆:“诶,我叫你坐你就坐,我有话对你说。” 林管家方侧身坐下。 冯昆道:“老林啊,我想托人给你续一门妻室,不知你意下如何?” 老林惊讶地站了起来道:“老爷您咋会突然有这想法?” 冯昆摆摆手道:“坐下!坐下说!” 老林才又侧身坐下。 冯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老林啊,你到我们家四十多年了,咱们虽然是主仆之分,但是说句实话,我也是骑在你背上长大的,心中早把你看做家中一员,我不日就要去山西赴任,剩你一人守家,我有个想法,这两天给你托媒找个伴,我们走后既有人可以帮你做饭洗衣,闲来也有人陪你说说话不致寂寞,不知你是什么想法?” 老林突然“扑嗵”一声跪倒下来,道:“老爷不必为小人操心,小人年事渐高,不能陪老爷赴任已是很难过,打点护院的事小人自会尽责!” 冯昆忙站起来走上前两步,扶起老林道:“老林,快起来,你就是我们家中一员,不要说那些上尊下卑的话!” “老爷,你让小人把话说完!”老林跪着道:“小人六岁于病饿之中蒙太老爷收留得以保命,太老爷让我陪上老爷读书,也识得几个字,吃住在冯家几十春秋,又蒙大老爷信任小人,让小人做了管家,又为我娶了妻室,太老爷的恩情我一世难报!而今老爷又资助小人儿子做些小买卖,冯家对小人的恩情,就是做犬马也不能报万一啊!老爷只管放心地去赴任,家里的事务就交给小人我了,老爷再说给小人娶一房妻的话,的的确确就折杀小人了!” 老林说完,又不顾冯昆的阻拦,扑倒在地“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方才慢慢站了起来。 冯昆感动地道:“你既然如此说,我就不勉强了,我走后,家中一切都交给你打理,我不求家中能添一些积蓄,只要能保持原状就算你功莫大焉!” 林管家:“老爷自管放心地走,小人保证老爷将来卸任归来,家中麦谷一定满仓满囤!” 冯昆喜道:“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冯昆又吩咐道:“老林,你去替我把小红叫来,然后再去多购一些瓷瓶西凤,只怕到了他乡,再也喝不上家乡的美酒了!” “是!”老林转身下去。 冯昆站起来,背手在厅内轻踱步,扫视着厅内什物,心中似有不舍之感。不一会儿小红走了进来。小红和小姐曼婷关系最好,所以在她的处理上冯昆也颇费了一番思量,他找了镇上的媒婆,为小红找了一户人家,家里也有几亩田地,也算得上自给自足人家,连小红的嫁妆冯昆也叫林管家准备好,送到了小红那个家徒四壁的娘家。 小红轻叫道:“老爷!” 冯昆转过身:“噢,小红!”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契道:“小红,这是你的身契,你拿去,等会儿到夫人那去,她给你准备了一些钱物,明日一早回自家去吧,我们已替你物色了一个好人家,也算我们对你仁义一场!” 小红有些不知所措:“老爷,我要同小姐......” 冯昆一挥手:“我不想听婆婆妈妈的话,这事我已同曼婷讲过,有什么话你同小姐讲去!” 小红红了眼圈,拿了身契,低下头,进内院去了。 冯昆又叫来四喜,让他去找风水先生,算好起程的黄道吉日。   ... 前后用了十来天时间,冯昆打理好了一切。中间刘雁声返山西,他去送了一程。本来说好两人同去山西,刘雁声因那边公事繁忙,约好等冯昆到山西赴任后两人再聚,先起程了。   ...   该走的都走了,小红一直未走,陪小姐到第二天冯昆全家要起程才无奈前来辞别。  冯家夫妇站在厅前台阶上。 前院内,小红挽着包袱,正抱着小姐痛哭。 小红哭道:“小姐,咱们这一别,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到你?” 曼婷止住伤感,拉住小红的手微笑道:“怎么会没有见面的日子呢,傻丫头,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等几年后我们回来,你就对婆家说你回娘家住几日,然后回我们这个娘家来住几日,咱们不又可以说几宿的话么!别哭了,都哭了一晚上了,看眼睛都红得跟小兔一样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怎么了!” 小红听了,略减伤感,看着曼婷。 曼婷打趣道:“或许到时你还抱住胖娃娃回来呢。” 小红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小姐,人家这么难过,你还打趣!” 曼婷:“去跟我大和娘道别吧!” 小红向前几步,在台阶前跪下,给冯昆夫妇磕了三个头。 冯昆一挥手,道:“走吧!” 小红站起来朝外走去,回头依恋地看着曼婷,曼婷勉强露出微笑,向她挥了挥手。 小红转过影壁不见了。 曼婷眼圈一红,低头轻叹了一声。   ...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此刻冯昆心头突然想起了这首诗。 这虽然不能说是冯昆此时心情的真实写照吧,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冯家大门外,一辆马车停在门口。 几十位亲朋聚在门前,他们围着冯昆说着话。 曼婷同母亲坐在车里。 曼婷悄悄掀起侧边窗帘,留恋地凝望着熟悉的老宅 二宝探身趴在车头上,正同小伙伴们高兴地说悄悄话。 冯昆从人群中走出,翻身上了马。 冯昆一伸手,林管家递上一碗酒,冯昆在马上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林管家接过了碗。 冯昆抱拳朝从亲朋环礼一遍。 冯昆高声道:“多谢众位来送冯某,冯某此去山西,他日若有寸进,定不忘各位亲朋,他乡金屋银地,比不上故乡黄土茅屋,少则二年多则五载,冯某定会回来看望诸位亲朋高邻,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诸位不用远送了,冯某就此告辞了!” 冯某调转马头,走在了前面。 车夫“驾”一声,马车缓缓驶动。 来贵和四喜的马背上各驮了一个大包裹。两人上了马,跟在了马车后面。 众亲朋纷纷挥手惜别。 老林抹着眼泪,看着马车驶去。 正文 第十节 一路风情一路尘 大道上,马车不急不徐地行在大道上。 冯昆骑马与车同行。 冯昆对车夫道:“这三匹马回来的时候还要麻烦你带回交给林管家!” 车夫笑道:“冯老爷太客气了!这有什么!拴在车后就跟着回来了!” 二宝从车前探出头来,对冯昆道:“大,你不是说山西在咱们的东边吗,那咱们怎么往西走啊?” 冯昆还未回答,车夫称赞道:“好个聪明的小少爷,出了门竟然方向清清楚楚,有些大人坐上半天马车就会分不清东南西北的!” 冯昆听了车夫的话也很受用,对二宝道:“咱们要先去宝鸡,到了宝鸡再坐火车去山西。” 二宝道:“火车是什么东西?” 冯昆心情颇佳,对二宝也象个慈父,手摸下巴:“火车是洋人发明的机器,肚内能容千人百物,跑起来赛过赤兔,日行千里,要是累了吃些煤就可以了,歇都不用歇了!” 二宝惊讶地伸出了舌头:“那它到底是宝马还是怪物?” 冯昆笑道:“等明天你见了它就知道了!” 车夫说道:“小少爷你真有福气,小小年纪就能坐火车,我活了几十年,也只是送客人去车站见过,还没福气坐过呢!” 二宝高兴地手舞足蹈。 冯昆故意绷起了脸:“快回车内去,趴在那里危险!” 二宝伸了伸舌头,缩回了车内。 曼婷撩起了侧帘,对父亲道:“车内太闷,大,这会儿路人无人,我把帘子撩起来透透气好么?” 冯昆点点头。 曼婷将帘子挂好。 冯昆慢行了两步,骑在马上隔着窗子对夫人道:“夫人,这次赴任,要你随我颠簸吃苦、抛头露面,心中很是歉疚!” 夫人笑道:“老爷说得哪里见外话,几十年夫妻,福都享过了,吃点苦也是应该的!” 冯昆又问曼婷道:“曼婷,你一个女孩儿家,可能不适应吧?” 曼婷笑道:“大把女儿想得太娇气了,女儿还曾想只身赴省城上洋学堂呢,这点颠簸又算得了什么呢。” 冯昆慈祥地看着女儿:“曼婷,大不让你上洋学堂是有原由的,一是觉得有些洋学堂风气不好,二是离家太远大不放心,大这几日也想过了,如果石楼县附近有好的洋学堂,大就送你进去念书,你说好不好?” 曼婷感激地看着父亲:“大,你真好!” 冯昆从马侧布囊中取出一个瓷瓶西凤,开盖欲饮。 曼婷嗔道:“大——!” 冯昆笑道:“一口,就一口!” 冯昆痛饮了一大口,将瓶子放入囊中。 冯昆在马上豪情大发,对女儿道:“曼婷,大做了一道诗,念给你们大家听!” 曼婷道:“好啊!” 冯昆吟道:“浮云日暮远,壮士千里行;            轻车拥马蹄,杜鹃映山红;            男儿志四方,乱世显峥嵘;            他日衣锦归,再叙乡意浓。 哈哈——”   ... 宝鸡火车站,一列绿皮客车停在站台上。 挤挤攘攘的人群拥向车门口。 车厢内,冯昆一家刚刚坐定。冯昆夫妇坐一座椅,曼婷和弟弟坐在对座。 冯昆刚落座又站起来,对后座的来贵和四喜说:“来贵、四喜,你们两个路上要多留点心,要睡就轮换着睡,看好行李!” 来贵答道:“知道了,老爷!” 冯昆这才坐下,将礼帽摘下,递给坐在内里的夫人,指了指壁上的挂钩。 夫人将礼帽挂上。冯昆掏手帕揩了一下额头。 二宝坐不住,站起来好奇地看看车内,又趴在车窗上看看窗外。 车上的杂役过来给他们杯里倒了水,又去给下一座去倒。 冯昆道:“幸好我们买到了二等车厢票,座椅比较舒服,还有茶水供应,要是挤到三等车厢,听说脚都被夹在空中,被人带着往前行呢!” 夫人笑了:“老爷真会说笑,哪有那么夸张。” 冯昆道:“不是笑话,你们没有出过远门不知道的,一等车厢只有一节,是给达官贵人和高级军官留的,有钱没身份都不能坐在那里,我现在还是个未上任的局职,等以后咱们回来时,应该就可以坐一等车厢了吧!哈哈!” 二宝叫道:“大,咱们现在是不是在火车肚子里面?” 冯昆点头道:“是呀!” 二宝道:“那咱们进来的时候是从它嘴里进来的,那到了的时候是不是从屁股屙出去?” “哈哈哈!”冯昆和旁边的乘客都大笑起来。 冯昆道:“不会的,到地方又把咱们从口里吐出来!” 过道那侧与他们同排有一对青年夫妇,男的一身戎装,是个青年军官。 青年军官笑着从几上取了一个桔子,侧身递给二宝。 青年军官:“这小孩子,真是又聪明、又可爱!” 冯昆对二宝道:“应该谢谢叔叔。” 二宝:“谢谢叔叔!” 才接过了桔子。 青年军官又夸了一句:“真懂事!” “呜——”火车一声和鸣。 火车慢慢起动了。 曼婷望着窗外。 二宝剥起了桔子。 冯昆稍侧了身,和那名青年军官攀谈起来。   ... 火车走走停停,走了一天才到黄河渡口,那时候黄河上没有铁路大桥,冯昆一家随大家摆渡过了黄河,到了对岸风陵渡。雇了一辆马车,到了风陵渡火车站,山西境内是窄轨,又坐上了阎锡山的小火车。 一行人到了霍州火车站。 没有直接去石楼县的汽车,好不容易等来了一辆霍州去交口县的汽车,冯昆一行人买票坐上。 简短捷说,冯昆一家人于离家第三天到了与古楼相临的交口县。 到了交口县,四周都是异乡口音,令人有恍然隔世之感。   ... 出了汽车站,一家主仆六人来到一处空处。 二宝嚷道:“难受死了,这小火车没有大火车好,人挤在一块又闷又热,还有怪味弄得人头晕想吐!” 夫人的脸色也不好看。 冯昆歉意地对夫人道:“真没办法,火车只到霍州,这汽车又不分一二三等,只能大家挤在一起,我也难受得不想说话!” 冯昆对二宝道:“二宝,这又不是火车了,这叫汽车,还是洋人发明的机器。” “汽车?!”二宝嘟囔着:“不好!” 他仰脸问父亲:“那咱们还坐汽车么?” 冯昆对大家道:“听说到石楼县是不通汽车的,就是想坐怕也坐不成了!” 冯昆抬头看了一下天:“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用饭,先找一家饭馆,再打听一下路程。”   ... 冯昆带着家人前行,拐进了一条比较宽一些的大街,这是这是一条东西大街,两边店铺林立。 二宝东张西望着。 他一扯冯昆的衣袖:“大,快看,站在大街上就能看见山呢!” 冯昆笑道:“大也同别人聊过山西,据说这山西号称‘八里路十里山’呢!” 曼婷也好奇:“大,什么叫‘八里路十里山’呢?” 冯昆:“就是说山西山多,往往大路与大山相傍,你走了八里的大路,旁边绵延往折的山岭就有十里长呢,大致就是这个意思,等大到职位上稳定以后,带你们去看看有名的五台山、恒山,好不好?” 二宝拍手雀跃:“好!好!” 二宝随即又苦了脸:“可是大,我这会儿又有些肚饿,还有些想上茅厕呢!” 背着包袱的来贵和四喜两人听了忍不住偷笑。 冯昆笑道:“再忍一下,大这不是在给你找饭馆吗,到时让你把问题都解决了!” ... 走到一家饭铺前,这是一家两间宽门脸的饭馆,牌额上写着:亨通饭馆。 冯昆对家人道:“这儿有家饭馆,门面倒也干净,就在这里吃些东西。” 店伙计迎了出来,山西人就是会做生意,看他们拖儿带女,又有三个大包袱,知是过路客,介绍道:“几位里边请,我们店是又宽敞又干净,饭菜也好!” 冯昆点点头,带大家进了店。 店伙计走在前面,带大伙进了店,他紧跑两步,取下搭在肩上的抹布,将居中的一张桌子和凳子又抹了一遍。 冯昆和夫人、儿女坐下。 来贵和四喜另占了一张桌子,将包袱放在身旁凳上。 这会儿不是用饭时间,只靠墙有一桌客人,四人在那里喝酒聊天。 店伙计殷勤地问:“几位要些什么?” 冯昆道:“将你们店里拿手的菜来上五六盘,面食馒头都可以。” 他又一指来贵、四喜坐的桌子道:“那个桌子少两盘菜,其余的和我们一样!” 来贵和四喜虽是下人,但是一路上多亏了他们背着、照看着行李,觉都没有好好睡,冯昆不会亏了他们。 “好嘞!”伙计答应了。 冯昆又道:“你们茅厕在哪?带娃去一下。” 店伙计对二宝道:“小少爷,跟我来,茅厕就在后院。” 店伙计领着二宝下去了。 冯昆对夫人道:“亨通饭庄,没想到吃饭能遇见这么吉利的店名,确实是好的兆头啊!” 夫人点头道:“是啊!” 店伙计送完了二宝去后院,又提了茶壶过来,给大家倒上茶水。 店伙计:“几位请稍等,饭菜马上就上来。” 伙计转身要走,冯昆伸手叫住伙计:“哎,伙计,我问你个事情!” 店伙计:“您请说。” 冯昆:“从咱们交口县去石楼县通不通汽车?” 店伙计:“通不通汽车?好象不通吧!” 他挠了挠头,抱歉地一笑:“我也是到这里没多久,有些事也不太清楚!” 冯昆:“好麻烦你把你们掌柜的叫一下,我想问几句话。” 店伙计:“好嘞!” 二宝从后院来到了大堂,叫道:“后院有条大狗,好凶!虽然拴着还是看着害怕!” 曼婷笑道:“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还怕一条狗!” 靠墙桌子坐的那四个人喝着酒吃着菜。 其中一个吊目、脸带横肉的不时朝冯昆他们这边瞟两眼,同另一个同伴悄声说些什么。听他说话的同伴年龄大约二十五六岁左右的样子,小眼高颧骨,脸上总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望便知是个奸猾之辈。还有一个家伙,也是小眼高颧骨,却是满脸阴沉之气;最后一个光头锃亮,长得浓眉大眼面容憨厚、身板敦实,只埋了头大口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