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章:我的生命止于那一年   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也没哪一个亲人能记得我出生的确切日期,我只知道我出生在羊年的冬天,这还是外婆当年告诉我的。   我常常想不明白,为什么杨莹珍会忘掉我这个重要的日子,而对于她与林孝昆的那个带把的种的降临日子却记得仿佛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一样。   “喂喂喂,志枫生的时候,那个时候天还没亮,才五点多钟……”   每每谈及此事时,杨莹珍那时的脸上总是带着回味无穷的样子,她略微地抬起头,眼睛眯缝着看着远处,似乎神思早已飘向了那个清晨,她总是喜欢沉浸到那时的回忆里,每当我看见她那个样子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有种想哭的感觉,可是,我还得装出一种与她同样的好心情来,其实,那时的我通常感到眼睛正一点点儿被泪水浸湿。于是,我只好努力地睁大眼睛,不让泪水再沁上来,涌出眼眶,偶尔,我也还是会再也控制不住地,眼泪凝聚了上来。   “哎!小雨是哪天生的,我都忘了,好像那个时候都在下豌豆尖了吧?冷啰冷啰那个时候,没好久就过年了吧?”   当我禁不住眼泪就要滚落下来的时候,我便低着头,迅速地离开她,让她再也看不见我,等我揩掉泪水,控制好情绪,重新走回去的时候,我便再次装出一副乐于听他摆谈的样子来,通常,在她面前,我不能想走就走,没有她的许可,我是不能擅自离开的,因为,那样显得对她一点儿也不尊敬,虽然,她在家里,只是个二把手。   说真格的,我可一点儿也不喜欢当她的听众,我觉得她那些话,常常是在向我的胸口上捅刀子,不知道她是否察觉我的不悦,抑或是她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觉得我的高兴与否,对她来说不足挂齿,她只是想把我叫过去,她好再一次沉浸到当年林志枫那家伙出世时,她那无比的快乐里去。   可是,我却喜欢当外婆的听众。   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外婆常常斜倚在床头,阳光从木楼上的那个月亮门里洒进来,映照着她,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安详。   她把假牙从水杯里取出来,然后套进嘴里,时常朝我慈爱的一笑:   “小雨,坐过来,到外婆这儿来。”   于是,我就脱掉鞋,俯到床头,双手托着下巴颌,睁大眼,久久地凝视着她。   如果可以,就让时光永远地停留在那一刻,该是多好啊!   也就是从她的口中,我第一次得知了我来到人间经历的最初。   我出生在水桶里。   直到现在我都还对那女人因为把我生在那里面而耿耿于怀,或许,在生命的最初,上天便用那样的方式预示了我今后的人生将会是多么的水深火热。   不久,我得了见风流泪的眼疾,传言说我是因为生在水桶里,眼睛呛了水,所以就得了那怪病。   逢到村上赶场的日子,外婆便牵着我的小手徜徉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喧闹的乡村集市上充满着无比的人间烟火气息,小土路的两旁摆着形形色色的小摊子,有卖包子馒头,卖菜、卖豆腐、牵几根绳子挂着卖衣服的,还有架一口大锅,杀猪卖肉的,我常常看见那些叔叔们在身前套一条黑色的笨重的塑料围裙,把那些已经杀掉的大肥猪抬起来,一下放进冒着腾腾热气的锅里烫,动作麻利地刮着猪毛,总之,那时刺耳的杀猪声总是此起彼伏地久久地飘荡在集市的上空,就像过年一样热闹,我的小脸蛋那时总是笑盈盈的,然后,外婆便牵着我径直地走向那些宰杀小猪仔的屠夫的摊子,从早已熟络的摊主手里接过刚刚阉割掉的小猪的私密器官,拿着它在我的两只眼睛上轮换着一圈圈地涂抹着,热乎乎的,像泥鳅一样滑,后来外婆告诉我,那便是治疗我那眼疾的偏方,可是,那时的我,总会吓得仿佛马上就要打针似的,哇哇大哭,一切停当后,外婆便带着我去旁边的面摊上给我叫上一碗煎蛋面,然后,我就再次恢复了灿烂的笑容。   啊!在老家的乡村里与外婆一起度过的那小段童年岁月是多麽的快乐啊!   不久,我掉下了悬崖,那个夏天的午后,阳光白花花地从天上洒下来,照耀着我所喜欢的一切,我站到院子里,看一会儿地坝边的竹子,又看一会儿旁边放着的那个磨盘,外婆家的那只母鸡咯咯咯地叫着,从屋檐下的枯草丛里跳出来,我知道它又生蛋了,可是,那个午后,我不再像以往那样高兴着前去把蛋捡出来交给外婆,我决定去距离地坝稍远一点儿的那棵橘子树下看一看,那树就种在悬崖边,外婆的院子似乎是被一块巨大的岩石高高地托举到了半空里,每次跟着外婆回家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抬起头来朝那棵橘子树望一眼儿。   我记得我掉下去的瞬间我看见了沿途杂乱的青青草丛,之后发生的事就再也不知晓了,那是我生命里第一次感受死亡。   死亡就是当自己离别这个世界时,最后几秒看见的世界,之后,一切都不知晓了,就像自己从来就不曾来过这个世界。   “小雨!小雨!”   我躺在床上,感觉到似乎有人在轻轻地呼唤我,于是,我努力地睁开眼来,看见外婆正站在床前,躬着身,带着慈爱地表情俯视着我。   “外婆。”   我有气无力地叫了声,之后,我便看见她很快地给我端了一碗红糖开水蛋来,朝我嘴里轻轻地一勺一勺地喂着。   后来外婆告诉我,那是我昏迷两天多后第一次醒来,看见我可以张口喊人了,她就高高兴兴地去菩萨那儿还愿去了。   谢天谢地,在外婆的精心照料下,我恢复得很快,不久,我就又可以在院子里快乐地跑动,玩耍了。   “小雨,你要读书了,不可能跟着我这个老太婆一辈子嘛……”   于是,过了段时间,她便把我送到父母亲身边,我便去了我城里的那个家,可是,我感到那个家没有丝毫温暖,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似乎掉进了一个更大的深渊,周遭一片漆黑,我怕极了! 第一卷 第2章:我的受难日   “还打不打了?啊?!跟老子!”   凌乱、潮湿的厨房里,我战战兢兢地站在林孝昆面前,我流着泪,抽泣着。我的手板早已被他打得像通红的萝卜了,看见他再次扬起了木片,我却吓得朝后一退,一脚踩进了水洼里,他用木片持平我的小手板,眯缝着眼,恶毒地看着我,用舌、投不时地在他的嘴里搅动着,那样,他的腮边就鼓起一个包来,他打我的时候,常做那样子的动作,一副阴险,毒辣的样子。   我们家是做豆腐生意的,厨房很大,同时兼做作坊,一点儿也不好看,成天地上都是湿哒哒的,我踩在水洼里,想换个地方,可是,我不敢,我抬起眼来,看见林孝昆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破败的藤编椅子里,瞪着一双枯黄的眼珠子朝我怒视着,每每那个时候,我感到他那双眼睛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凶的了,所以,我垂下眼帘,尽量不去看它。   其实那真是一双奇特的眼睛,我常常看见他在睡觉的时候,他的一只眼睛似乎都还是睁着的,本来有很多次我想悄悄地在他眼前做个动作,试试他究竟睡着没有,可是,我不敢,就连抬起手来,轻轻地在他面前挥舞一下也怕得很!我常想像着若是他根本就没睡着,看见我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后果绝对不堪设想,那时,我便又要挨揍了。   “就连睡觉也在监视我!”我气鼓鼓地看着他。   所以,很多个午后,当我想溜出去和院子里的小孩儿一起玩耍的时候,他就一边打着呼噜,一边睁着一只眼睛,那样子怪吓人的,我就再也不敢挪动一步了。   我埋着头,站在那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已经被林孝昆打了好一会儿了,林志枫每年的生日便是我的受难日,似乎,不严重地对我打上一顿,就对不起他们那心肝宝贝的出世日似的。   “问你!还打不打了?啊?!”   突然,林孝昆放下刚刚还翘着的二郎腿,看见他行将够起身来用那木片子朝我刷来的时候,刚刚才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立马被我压了回去,来不及呼吸,我忙不迭倒退一步,这下可好,我一下踩进了一个更大的水洼里,从脚板到脚踝,我的裤脚也跟着打湿了,滴溜溜地滴着水,顺着裤脚滴下来,我感到冷极了!   “哇…….”   我张着嘴,痛苦地大声哭起来,嘴巴上似乎像粘上了胶水似的,我的唾沫长长地挂在上下两半唇上,我上气不接下气地伤伤心心地站在那水洼里,流着泪,歇斯底里,那时的我,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竟然第一次哭泣得那样大声,似乎把整个屋宇都要震得快要塌下来了,闻声,林志枫跑进来,站在大屋通向厨房的巷子里,朝我狠狠地剜了一眼,似乎我的存在,搅扰了他的生日聚会,然后,他就再次匆匆地跑到大屋里,又去跟他的同学打牌去了。   我提一提胸膛,抽噎着,撞起胆子抬手揩一下泪水,林孝昆伸过木片子,用那尖端部分像刺刀一样把我的胳膊从面前挑开,不让我揩眼泪。   “问你,还打不打了?嗯?!”   他不再像先前那样在末尾加个“啊”?!字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嗯”?!了,他说“嗯”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更像个高高在上的人物似的,只见他瞪大眼珠子,向上皱着眉头,于是,他的那两道浓黑杂乱的眉毛就朝上扬起,那两颗枯黄的弹子似乎都要崩裂出来了,凶极了!   “不打了。”   我嗫嚅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于是,我便听见林孝昆就更来气儿了。   “跟老子!大声点儿!你没吃饭嗦?!”   “不打了!不打了!”   我大声地嘶吼着,狠狠地瞪着林孝昆,朝他轻蔑地看着,朝他挑衅着。在脑海里,我想象着,那当口,我真想就那样子朝那家伙大声地好好地吼上一通,让他也知道我的厉害,我林小雨可不是孬种,不是任人随便欺负的!   可是,他毕竟是我的长辈啊!我想了想,安慰着自己,再说了,我也确实不敢那样子付诸实施啊!要不然,我不仅是手板开花,想必全身都要开花啦!   “把手跟老子伸出来!”   我迟疑着,胆怯着,缓缓地把右手从手肘的部分抬高一点儿,摊开手掌,朝他怯怯地看上一眼儿。   “全部伸出来!跟老子!缩?!缩啥子缩?!啊?!”   站在水洼里,我把右手从胳膊到手掌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的面前,我长长地伸出手来,像根硬邦邦地木桩似的伸到他面前。   他再次伸出木片,像刺刀一般把我的胳膊上下挑来挑去,寻找着最佳的角度,然后他好把我朝死里打。   他龇着牙,从椅子里“嚯”的一下站起来,把我一把拉到面前,用脚狠狠地踢了我的小腿一下,我再一次踉跄着后退几步,我抱着身边的那根粗大的木桩,不再让他把我像个东西似的硬生生地拉来拽去的。   “松不松?啊?!信不信老子今天打死你?!跟老子?!”   我流着泪,哽咽着,只好松开那木桩子,重新在他面前站好。   “要不是今天是你哥哥过生,看我不打死你!”   杨莹珍突然耷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搪瓷盘子,看见我还在受审,她并没显得一星半点儿的心痛不已的样子,而是更加的落井下石,只见她快步走上来,够起身,虽然一只手还捏着个盘子,但这也并没影响她用她那粗大的双手对着我的两边脸颊的左右开弓,她把我的湿哒哒的脸蛋朝两边狠狠地撕扯着,似乎要把我的嘴巴撕烂似的,我颠颠倒倒着,有点儿站不稳那当口,我看见她那时的样子就像个疯了般的母猪似的,头发长长披散下来,由于她烫了大菊花头,看上去就像个爆鸡母似的,一双眼睛狠狠地瞅着我,她朝我发飙的时候,就连唾沫都溅到我的脸上了,我真想一拳朝她那时向我逼近的那张红头花色的麻子脸庞揍上去,她长着满脸的雀斑,颜色很深,我就觉得她是个麻子了。   “龟儿婆娘,你哥哥每年过生,你跟老子每年都要打碗,你就是我们屋头的一个灾星!啊?!你晓不晓得啊?龟儿婆娘?!”   她一口一个龟儿婆娘的骂着,我都听厌烦了,这是她的口头禅,她骂我的时候,常用那四个字来代替我。   “跟你说了的,原来生了,就把她拿去丢到厕所里面呢,你不信!”   林孝昆火上浇油着,把杨莹珍的愤怒之火烧得就更加的旺了。   或许,看见我就算把我打死了,我也永远是那副倒死不活的样子时,杨莹珍就对我不再有一点儿的兴趣了,她把后续的精彩再次交给了林孝昆,她够起身,从碗柜最上一层拿出那一大袋瓜子来,急吼吼地朝盘子里倒着。   “妈妈,快点儿!瓜子!”   “来了来了!马上幺儿!”   听见林志枫亟不可待的吼声,杨莹珍端起盘子,来不及把那装有瓜子的大袋子重新放进碗柜,从我身边快步离去的时候,朝我狠狠地盯了一眼儿,便朝大屋走了去。   突然,我把头稍微地抬高了一点儿,显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来,看见我那个样子,林孝昆看上去就更加地想收拾我了。   我恨杨莹珍刚刚对林志枫那疼爱不已的样子,他是他们的心肝宝贝,这个事实,我早已知晓,但是,难道我就不是他们亲生的吗?还说以前应该把我丢进厕所里,我想象着自己被他们丢进粪坑里,在那肮脏的粪水里我的鼻子、眼睛、耳朵被那屎尿瞬间就填满的场景,我就不寒而栗,我想,他们幸好没把我丢进去,要不然,那该是多么的难受啊!我站在那儿想象着,就觉得那次挨打就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你想干啥子?啊?还想翻天了你?哈?!”   林孝昆再次突然站起身来,挥起那木片,就朝我的脸颊狠狠地飞快地刷了几下,顿时,我的脸蛋就感觉也不是我的脸蛋了,麻木了,只有当他又朝我刷来的时候,我才感到是那样的锥心般的疼痛!   我的指尖也是快失去知觉了,林孝昆打完脸,又让我把手伸出来,然后,他就再次把我朝死里打了,又一次,他打偏了,没打着手心,反而击在了我的指尖,顿时,我就感觉仿佛有钉子在朝那里面钉去似的。   我低着头,默默地流着眼泪。   在外面大屋里,不时地飘荡着林志枫欢快的嬉戏声,他是寿星,他的那几个狐朋狗友都来为他庆祝,其实,不就是想借着这个幌子,每年来我家蹭顿好吃好喝的!看见我的家人对我吆三喝四,指派我干这个干那个的,他们也就觉得似乎顺理成章似的,也对我指手画脚起来,总之,我是讨厌林志枫那几个同学的。   林孝昆连看我一眼儿也没有,突然,从椅子里起来,去灶台上拎起暖瓶,给自己泡了杯茶,似乎有意犒劳一下自己,因为,接下来将是场对我的漫长的审问,每当他起来去泡茶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真正的苦头又要开始了。   他翘着二郎腿,重新坐回椅子里。   “把老子看到!”   听了他的命令,我也只好硬着头皮,抬起了眼睛,我看见他拿着木片,朝我怒视着,突然,够起身来,用那木片在我的脑袋上狠狠地拍了两下。   我扑簌簌地掉着眼泪,身子一下下地不住地抖动着,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耳畔却不时地传来林志枫欢快的出牌声:   “一对二!”   就连那家伙打牌,林孝昆与杨莹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林志枫愉快的笑声里,我看见林孝昆突然放下木片,带着笑容朝外面的大屋里走了去,我站了一会儿,看见他没有再进来,于是,我就撞起胆子,擅自离开了,我不安地走到桌子边,把那些盘子轻轻地拿起来,小心翼翼地一个个地放进厨房里,即便那样慢腾腾的,但我感觉手似乎仍旧在发抖,我不能再把它们码成一摞了,更不能再打碎了,那样子被林孝昆看见了,我又要挨打了。   我把那些啃过的骨头用帕子抹到垃圾桶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个个倒进那桶里,可是,那会儿林志枫寿宴的时候,我可一点儿也没夹到一个大菜过,那些卤猪肝、卤肠皮、烤鸭什么的统统地摆在桌子中央,我没有位置,通常端着一碗干饭独自向隅,我看见一双双胳膊不住地在我眼前挥舞着,我淹没在了别人的欢愉里。   夕阳的余晖里,我独自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微风拂来,银杏叶子飘扬着洒落到院子里,我抿着唇,把头靠在膝盖上,眼泪渐渐爬上来,沁出眼眶。   邻居家的两个小孩儿把绳子的一头套在那边的树干上,快乐地跳来跳去,银铃般的笑声在院子里欢快地回荡着,林志枫的生日聚会还没结束,大屋里不时地飘荡出他那肆意的笑声,我感到难受极了,终于忍不住,沿着屋后的那条小径,向上一直走,一直走,我想快点儿到达我的疗伤所在,在那儿,我觉得才好受些。   沿途的风光绿意盎然,菜地里冬日的农作物暂且缓解了我忧伤的心灵,置身于大自然里,我总是感觉身心舒畅。   我在山坡上静静地站着,俯视着山脚下那些低矮的房舍,一切仿佛都变小了,像一块块小方格似的,我觉得自己突然间变得高大了起来,林孝昆他们也就成了蚂蚁,我要是能把他们踩在脚下该多好啊!于是,微微地露出了一点儿笑意,在心里再次将他们打败了一次。   我挺起胸膛,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在那山坡上,我真想痛痛快快地跑上几圈,或者,我就搭个棚子,住在山上,再也不回那个家。   “女子,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啥子哦?你在哭吗?”   一个淋粪的大爷边问边不时地躬起身,舀起一勺大粪朝那莴笋的地垄里淋着。   “我……”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大爷,我只好默默地转身,走到一个更加隐蔽的所在,就再没一个人看见我的存在了。我走下那个小坡,朝那块蒜苗地里走去,然后站到那地垄边,下面就是一个巨大的陡坡,我不禁想起就在那片菜地里,曾经夏天的时候,我跟着院子里的小伙伴一起来到那儿捉甲虫的场景来,那些蓊郁的带刺的枝条那时已经变得光秃秃的了,只留有一根根乱刺长在那枝条上,曾经我和小伙伴是冒着多大的危险,不畏跌下山坡去的风险,够起身轻轻地拉过悬崖边最为遥远的一根枝桠,把那停留在上面的甲虫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运到面前,然后用手飞快地一蒙,就把它罩住了,虽然,手掌还被刺刮伤了,也在所不惜。   若是天天都能过那种自由自在,不被呵斥的日子该多好啊!和我的小伙伴一起,度过我那本该快乐的童年。   后来,不觉夜幕渐渐降临,我只好撞起胆子沿着来时的路,下了山,回到家。山上有很多坟,每当我不得不从它们旁边经过的时候,我常常觉得那些死人会从那里面钻出来。   屋子里静寂着,我轻手轻脚地回到家,杨莹珍披散着头发,不知从哪儿走出来把一个罐子摁到我手里:   “去称罐儿盐!”   “哦。”   我轻轻地应着,拎着罐子,转身就去应差,我常常去替他们跑腿,在这个家里,我可以任他们随便使唤。   记得,曾经有次,在院子通往外面公路的那条石板路上,由于,再也不愿替他们跑腿,想反抗来着,我拎着那罐子狠狠地就朝路边的那根电线杆上砸了去,你猜怎么着,那罐子结实得很,虽然如此,也被砸了个大大的坑,那一块磕过的所在都凹陷下去了。后来,回去后,我照样是被狠狠地挨了一番揍。   大街上人来人往,我看见一张张欢快的笑脸,我也把嘴角微微地裂开了一点儿,我喜欢看见街上那些人笑的样子。以至于,我都忘记了究竟是买糖,还是买盐?   所以,我打算折回去,再问一问。   “称白糖白糖!你耳朵打蚊子去了吗?”   仿佛我又看见杨莹珍那抬起的手掌就要朝我的脸颊掴了来。   “小妹妹,你究竟是称盐还是称糖?”   站在铺子前,我看见那老板娘朝我笑了笑,我就顿时觉得她的笑容就像蜜糖一样甜了。   “称一罐儿白糖,阿姨。”   我高高兴兴地拎着罐子,才一踏进家门,就被杨莹珍忙不迭一把夺了过去,我转身就走,我可不想再次受到她的差遣,我累了,我得休息一会儿,我想坐到院子里的台阶上,让自己安静一会儿。   “龟儿婆娘!喊你称盐称盐!”   她扬起手来,在我脑袋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由于躲闪,不偏不倚地落在耳朵上,顿时,我便似乎闻到了蜜蜂般的嗡嗡声,忍不住,泪水掉下来,她推搡着我,把我脸一下撞到墙壁上。   我捂着脸,狠狠地盯着她,若是眼睛里能够射出一梭子飞镖来,我恨不得把她就地解决掉!把她射死也在所不惜!什么地方都可以打,可是,就不能打我的脸,虽然,根本就没什么好看的衣服,但是,我的脸蛋儿可不是任人随便拿来出气的,我几乎气炸了,抽泣着,飞快地跑到楼上林志枫的房间,对着他写字台上镶着的那面镜子照来照去。   “鼻子歪了吗?”   我抵着镜子,审视着,眼泪止不住地掉。   我发誓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家! 第一卷 第3章:祸不单行   杨莹珍在厨房里骂骂咧咧着:   “龟儿婆娘,你给老子滚下来哈!看我不打断你的脚!”   我可不想再下去了,打死我也不想再去给她跑腿了,我想,称错就称错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可是,临走的时候,明明听见的就是称糖嘛!我愠怒着,委屈着。   “快点儿拿去换了!”   杨莹珍大声地吼起来,我大气也不敢出,于是,我双手合一,凝视着半空,暗自祷告起来,我知道无形中菩萨在默默地看着我,只要向它作个揖,就可以大功告成了,曾经外婆就是这样的,我常看见她对着半空,一边念念有词着一边跪拜着。   “观音菩萨,保佑杨莹珍莫上楼来了嘛,保佑我不挨打了嘛?”   祷告完后,我又觉不妥,毕竟杨莹珍是我的妈啊,若是那样子喊她名字,在菩萨面前岂不是显得我一点儿也不孝敬,于是,我又轻声改口,念起来:   “保佑我妈妈今晚上不要再打我了嘛?”   可是,话音刚落,我就听见杨莹珍爬楼梯的声音了,她上楼来了,我家通往木楼上的梯子是一把巨大的铁梯,走在上面,时常会发出铿锵的声响。听见那可怕的声响,我忙不迭从林志枫的房间里退出来,躲到后面阁楼的旮旯里,在那小木床的旁边,堆着家里的那些劳什子,明明很多东西根本就没什么用途了,杨莹珍却还要像宝贝似的把它们堆到那儿,我猫着腰,爬到木床下,把那毯子朝下扯出长长的一段,将自己深深地掩藏了起来,那样,杨莹珍就发现不了我了。   “龟儿婆娘跑哪儿去了呢?”   我听见杨莹珍从林志枫的房间里走出来,在小阁楼里,拉亮那盏五瓦的小灯泡,在墙壁前的那片稍微开阔点儿的地方转来转去,搜寻着我,她朝我走来的时候,我都已经似乎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可怕的气息了,透过毯子垂下来的流苏缝隙,我隐约看见她的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发出窸窣的脚步声。我紧闭着双唇,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肚子鼓起来,然后又慢慢地缩回去,我从来没感觉到过我呼吸一下都变得是那样的紧张不堪。   “死娼妇,跑哪儿去了呢?啊?!”   看样子,她愈发的生气了,声调抬得更加的高了,除了喊“鬼儿婆娘”,“死娼妇”也时常是我的代名词,总之,她骂我的时候,喜欢在前面加个“死”字,因为,我知道,她是那样的迫不及待着我死去,那样就如她愿了。   站了一会儿,杨莹珍觉得找不着我,就下楼去了,幸好,林志枫那家伙没在家,若是有他在,有他这个帮凶,想必,我不消几秒便会被他一把从那床底下拖出来,再次受审的。   感觉到杨莹珍确实不会再上楼来后,我便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把毯子重新铺好,把膝盖拍了拍,我打扫完床铺,又拾掇着自个儿,总之,不让自己在他们的眼里露一点儿破绽,被他们再次拿着把柄,好寻着借口,再次打我。   我沮丧地坐在旮旯里,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不时地抠着指甲,我还不能下楼去,就连想上个厕所也不能成行,我得磨蹭到最后,等到他们都睡了,厨房里不再有人进进出出的时候,我才能悄悄地摸下去。   “咿?刚刚儿你跑哪儿去了呢龟儿婆娘?!”   抬起头来,突然看见杨莹珍不知什么时候一下出现在了眼前,我着实愣怔了,我眨巴着眼,瞅了她一眼儿,便低下了头。   “快点儿去把那糖换了。”   我坐在床前的那个小凳上,并不做声,垂着头,紧张兮兮地把面前的那颗扣子抠来抠去。   杨莹珍二话不说,风风火火地下楼去,很快地拿着那个罐子,一下便摁到了我怀里:   “去换了!你聋了吗?!”   看见我的架势,她立马给我了个下马威。   “片子呢?片子呢?”   看见杨莹珍转着圈,搜寻着他们折磨我的工具,故意吓唬着我,于是,我便趁她还没拿到木片的当口,便从那凳子上站起来,一溜烟地出了门。   大街上已经华灯初上,我拎着沉甸甸的一罐白糖,走在那晕黄的灯光里,不知道,我的这趟差使能否完成,我忐忑不安着,渐渐地走近了路边的那个杂货店。   看见我拎着那罐子再次走了回去,先前还热络地招呼着我的那位阿姨立马就变了脸色,倚在那门板上,一边打着毛衣,一边不时地朝我阴沉沉地瞅上一眼儿。   “阿姨,我买错了,我妈妈说是称一罐儿盐。”   “不得行哈!”   看见她那副表情,我就觉得怪难为情的,那阿姨长得胖乎乎的,个子不高,在头顶扎一个高高的马尾,额前梳得油光光的,要是看不见她的马尾,我就觉得她是个光头了,头顶光光的,发丝一根根的紧贴着脑袋,看上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曾经,有次我从她家铺子前经过的时候,看见她与一年轻的女子在那铺子前的那个小坝子里相互拉扯着头发,她力气挺大的我觉得,那时,她一下就把那女子一把拖拽到了地上,死死地扯着她的头发,一旁观战的人也并未一人上去劝架,我站在那儿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我害怕着,可是,我也不是故意来找茬的,是杨莹珍要我来换的。于是,我只好再次壮起胆子说道:   “重新换一罐儿盐嘛,阿姨?”   那阿姨沉默着,低头继续把她的毛衣打来打去,并不看我。   我杵在那儿,带着羡慕的神情看着柜台上玻璃缸里码着的那一大缸盐。   “哎!盐,那就是盐,那么多啊!”   我想若是它们都装进我的罐子里该多好啊!   我带着渴望的神情眼巴巴地看着她。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还在站在那铺子的门前,期间,看见那些买主不时地走到铺子的窗户前,买这买那,他们一个个不时地朝我看上一眼儿,打量着我,不明白我拎着个罐子,也不买东西,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的究竟要干什么。   后来,天完全沉下去了,天空突然像被一张巨大的漆黑的网罩住了,我的心也跟着变得更加的黯淡起来,再也看不见一丝光明了,我知道我完了,我回去肯定又要挨揍了,因为,我并未完成我的这趟差使,我噙着泪,拎着罐子,默默地慢腾腾地朝回家的方向走了去,虽然,我觉得我的脚步是那样的缓慢,可是,仍旧还是不一会儿就到了家,于是,我走到大屋里,把罐子轻轻地放到桌子上:   “没换到。”   我怕兮兮的轻声道。   杨莹珍一下转过身来,拿起手里的那张刚刚还在抹着电视柜的抹布就朝我的脑袋上刷来,帕子打着我的一只眼睛了,顿时,我的那只眼睛就流泪了,辣花花儿的,我埋头揉着,她推搡着我,把我一下摁到桌子边。   “笨笨笨!啷个比猪还笨哦!”   突然,林孝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我的脑袋上狠狠地敲了几下,杨莹珍叹气着转身拿起抹布又去擦拭电视柜去了,不再搭理我,有林孝昆在场,我想她是不会愁我没人收拾的。   “志枫去他同学家了,今晚上他不回来了。”   说罢,林孝昆对我不再言语了,也不再用他的手狠狠地敲我了,他推开卧室的房门,走进去,然后又关上,睡觉了我想。   于是,我来到楼上林志枫的房间,我无心睡眠,听见说林志枫不回来了,我的心便显得稍微舒缓点儿,那样家里就少了一个我的敌人了,我是百分之百战胜不了他们的,我想至少那个时候的我总是处于下风的,但是,我盼望着快快长大,那样的话,等我将来有出息了,一定会让他们没好果子吃的,可是,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大啊?!   屋子渐渐变得沉寂,我感到很庆幸,杨莹珍没向通常那样追进来打,使我忧伤的心绪能够得到暂且舒缓,我够起身来,站到凳子上,对着镜子凝视着自己,我看见那镜子里那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儿颇为惊恐地睁着一双双眼皮的眼睛,由于刚刚哭过,看上去那双眼睛显得就更加的深邃了。   我微微地嘟起嘴来,冲自己变换了个表情,然后又恢复到先前的样子,沮丧的神情便再次浮现在了眼帘。   于是,我又爬下来,仰在椅子里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林志枫的房间宽敞,亮堂,月亮门外就是我家的小阳台,用木板做成的,三面边沿围着一尺来高的铸花铁栏杆,蓝色的漆,在我们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打眼,总之,是很漂亮的了,与周围邻居的老旧房舍相比,显得就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高级。   月亮门旁边各嵌有一个扇形的小小窗户,我常常溜进去,把我在放学路上,从后山上采摘到的那些小野花插、进一个盛有清水的瓶子里,然后放到那窗户上,看上去就更加的漂亮了,可是,那不是我的房间,我常常想象着那若是我的房间就好了,那样的话,指不定我会把它装扮得有多美呢,我会让山间野花遍布我的屋子,就像我生活在花丛中一样,那样子,真是惬意至极啊!   可是,那并不是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只是后面的那个堆杂物的小阁楼,破破烂烂的,还有老鼠不时地穿梭于其间。   林志枫睡觉的那张床真是气派啊!我凝视着,那是一张宽大的漆着朱红色油漆的古色古香的木床,靠着墙壁的那面床栏杆上还有两处安放相片,抑或是镜子的地方,林志枫什么也没搁在上面,空空的,我觉得,那样一张漂亮的床,配他,真是倒了大霉了,若是我,不知要把那床铺每天都拾掇得要多整洁就有多整洁,不像他,时常他的床上都是乱糟糟的。   哎!在心里,我沮丧地叹了口气,便无心再去欣赏他的房间了,反正也不是属于我的,于是,我只好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到面前的那张写字台上。   多么舒服的宝座啊!   那是林志枫的写字台,是杨莹珍与林孝昆专门买回来赐予他的,写字台呈梳妆台的样子,靠里面边沿的地方做有一个立式的镜子,两旁还各有一个相框,里面夹着两张林志枫放大了的相片。那样精美的写字台我是没份儿的,每晚只能就着大屋里昏暗的小灯趴在凳子上写作业,饭桌也是不能用的,因为,在杨莹珍他们看来,比起我的作业来,桌子上的那些残羹冷炙显得重要多了。而林志枫却不同,他有着专属的写字台,那却是我的禁区。   我托着下巴颌,眨巴着眼,就想要是我也能在上面做一次作业,应该是不错的吧?于是,我左右环顾一下,趁着没人,定了定神,林志枫也不知道跑哪儿疯去了,那段时间,听说他成立了自己的青龙帮,成天在外面超社会,我想,他一定是香港的武打片看多了,不管那么多,总之,我感到情绪越来越好。   渐渐地我把目光落在写字台上放着的那个笔筒上,里面放着一只泛着光泽的宝蓝色精致钢笔,旋即,我的小脸蛋便绽放了笑意,因为,接下来我准备写一张字条,然后贴到写字台最高的位置。   “林小雨的写字台”   在想象里,我完成了心愿,可是,上天似乎再次与我作对了,吸墨水时,我把墨水掉在写字台上了!   我怔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木头的纹理渐渐晕染开来,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只觉大祸临头,我不安起来:   “该死的墨水,该死的墨水!”   我拿着帕子,狠狠地一遍遍地擦拭着,急得似乎眼泪就要下来了,林志枫那家伙可怕的样子不断地浮现在脑海,在这个家里,虽然他大不了我几岁,但是,他得到过家里一把手的特别许可,同样可以修理我。   “你哥哥错的也是对的!”   这是林孝昆曾经郑重地告诉我的,那时,我眨巴着眼,很懦弱地看着他瞪着那双死鱼眼朝我狠狠地宣布道,接着,我便没办法地垂下了头,不敢再辩解!林志枫常常用拳头揍我脑袋,拿我练功,有次,他看见我的作业做错了,就狠狠地在我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一公斤等于几斤?啊?!”   说着说着,他就狠狠地揍我起来,把我的脸颊扇来扇去,我抿着唇,噙着泪水,不知所措,他常常借着我做错了题收拾我。   有时候觉得,我宁愿挨林孝昆的木片子,也不要被他那样揍脑袋,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力气会那么大,通常我都吃不消。   墨渍像颗钉子似的钉在上面了,林志枫明天回来一看,一眼儿便会发现的,那样的话,就知道是谁的杰作了。   我坐在那儿,把脸颊搓来搓去,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刀!”   突然,灵光乍现,我狂喜着,“嚯”的一下拉开抽屉来,我知道林志枫的那些小刀之类的玩意儿放在里面,于是,我拿起小刀来,一下下地用力地戳掉墨渍,我欢快极了!看着那坑,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感到如释重负。   那个夜晚,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却突然听见林志枫从外面回来了,心想:“不是说晚上不回来了的嘛?”   在大屋里,那家伙与林孝昆他们说了会儿话,不久我便听见他急吼吼地上了楼,进了他的房间,一切又恢复了宁静,我想,那家伙大概睡觉了,我也就再次放心了。   早上的时候,我感到似乎有人在不住地拽我,我睁开眼来,看见林志枫那家伙正咬牙切齿地盯着我,一边把我从床上拖起来,一边气汹汹地仰起头,可怕地瞪大眼,嘴巴裂开一道缝来,将下巴颌朝前倾着,像狗一样露出下颌上的那排牙齿来。   “你把我的写字台弄烂了哈!我告你!妈——”   林志枫带着伤心的腔调喊了一声杨莹珍,开始搬救兵,我披头散发地被他拉出木楼后面的那个小旮旯。   “哥哥写字台上的那个洞啷个回事?!”   林孝昆拿着木片,坐在早餐的桌边,翘起二郎腿,把木片在左手的手心上轻轻地点着,那是他每次要打我前惯有的动作,那预示着我又要挨揍了。   我耷拉着头,咬着嘴、唇,悄悄地绞着裤头。   “问你!啊?!哥哥写字台上的那个洞是不是你弄的?!”   我杵在那儿,呆若木鸡,看见林孝昆的脚一下放下来,正要躲闪,却狠狠地吃了他一木片:   “不开腔不开腔!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个龟娼妇!”   那当口,伴随着那木片的“啪啪”声,林孝昆打起我来就像唱歌似的。我不住地退着,却被他一把抠住下巴,狠狠地在我的脸颊上再次扇了两下。   我睁着眼,眼泪扑簌簌地朝外滚下来。   “爸爸,我来!”   林志枫一把夺过林孝昆手里的木片,歪着脑袋,带着挑衅的样子看着我,那意思是不说的话,他立马就要开打了。   “昨天晚上,我在哥哥的屋里耍的时候,吸墨水的时候掉了坨在桌子上。”   “哪个喊你去的?啊?!你弄那墨水瓶子干啥子?啊?!”   杨莹珍放下筷子,突然走上来,一把拽起我就朝院子里拖,刹那间,门前那些拥着看热闹的邻居让开一条道来,在台阶上我踉跄着,被她一路拖拽着,然后一把摁到院子里。   “给老子跪到晚上。”   我睁着一双泪眼,看见杨莹珍披散着头发步上台阶,“砰”一声将门关严了。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自由了,虽然,在那大庭广众的,我可怜兮兮地跪在那儿,膝盖冻得似乎将要失去了知觉,但是,那时的我,的确是轻松的,因为,我又一个人呆着了。 第一卷 第4章:孤寡老人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吃不吃菜稀饭,小雨?我给你舀一碗?”   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蒙蒙细雨,我抬起头来,看见隔壁的张婆婆朝我憨憨地笑着,她边笑边咀嚼着食物,她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把舌、投伸出来老长老长,她这个不好的习惯总是会让看见的人避之不及,因为,那个时候她嘴里的那些米粒、嚼烂了的烂菜叶什么的老是会挂在她的舌、投上,看了就想让人呕吐。   冬风拂来,张婆婆额头上干枯的银丝就随风飘扬起来,她常穿一身深蓝色的粗布衣服,除了夏天最热的时候,我老是看见她在腰间围着一个同样颜色的围裙,她脑袋大,鼻子大、嘴巴大、总之,她的面部骨骼很粗大,总是扎着一个小小的发髻在后脑勺,本来头发就没几根儿,不免让人感觉有点儿滑稽,她是孤寡老人,二十几年前丈夫就归西了,儿子媳妇也是憨傻的主儿,不孝不顺,住在乡下,不常来看她,一年也难得见到一次,听说好歹还有个成绩不错的孙子。   张婆婆家的那个简陋不堪的房舍就紧邻着我家,从院子进来的时候,先要从她家经过,然后才是我的家。   记得,我第一次走进院子时,并未看见过她,那时,院子里静悄悄的,阳光白花花地洒下来,照亮着摊在地上的那些杂乱的枯草,至于张婆婆是什么时候钻出来的,我真的记不清了。她家的房子破破烂烂的,就连挨着石板路的那堵泥巴墙似乎也歪歪扭扭着,将要垮塌的样子。凑近看,还能清楚地看见粘在那泥巴上的枯草,那是极为落后的一种墙壁了,那时,院子里的邻居们都盖起了瓦房,总之,那种过去的土坯墙是很少瞧见的了。   她家不大,一张老式的大黑木床,几乎就占据了大半个屋子,曾经有次听张婆婆不经意摆谈到,那是她当年的陪嫁,想想,可真是有些年头了,那时,张婆婆已经七十多岁了,我惊讶不已!我喜欢呆在她的家里,虽然,就连地板也是泥巴地,坑坑洼洼的,凹凸不平,但是,也至少比我家要来得温馨,我觉得。   在那土坯墙的后面便是一个简易的灶台,上面可以放两口锅,常常在放学后的时光里,从她家经过的时候,看见从张婆婆那光线不太好的小屋里飘荡出袅袅炊烟,我便知道,她又在张罗自己的一餐了。   我喜欢给她烧火,曾经有好几次,我悄悄地溜到她家,帮着她干活,我一边用火钳夹着柴禾,一边默默地观察着张婆婆迈着笨重的步履拿着簸箕,抑或是铲子在灶台边走来走去忙活着,冷不丁看见我在看她,她就朝我憨憨地一笑,然后,就用铲子铲起锅里的一片肉来,递到我面前,意思是让我拿着吃,那时,我总是怪难为情的,我不想吃她的肉,虽然,我的肚子那时确实很需要那个。张婆婆很少吃肉,所以,只要我每次光临她家的时候,便是她吃肉的时候,割了肉回家,她准会在我早上的上学路上,把我憨憨地拦着:   “小雨,我今天割了肉的哦,你来不来哟?”   “嗯,好嘛。”   我背着书包,站在她面前,朝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表示我一定会准时到场的。   张婆婆是个善良的老人,虽然,她的收入可以说是几乎算得上零,靠着国家的救济过活着,被人蔑视,厌恶她邋遢,讨厌她家的臭味。挨着那个大黑柜子放着一个大木桶,上面常常盖着一个大大的盖子,那是张婆婆的尿桶,有几次,我在她家玩的时候,还亲眼看见她坐在上面解手什么的,当她起身还没盖上盖子的时候,那当口,确实是相当的臭啊!或许,就是那尿桶,才使得她的家有着一种特别的味道吧?可是,即便这样,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那盖子常常是盖着的,我喜欢去她家溜达,喜欢着这个孤寡老人。   院子里的人很少主动与她说话,我也很少看见她除了我,还与别人走得近了,看上去,张婆婆是那样的憨厚老实,其实,她也不是个软柿子,任人宰割的。记得,有一次,她与邻居孙大娘家吵架,那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张婆婆骂起人来,就像唱歌似的,她站在院墙下,手里拿着个锑盆,一边骂一边不时地用一根棍子把那盆子敲来敲去,打着拍子,显得甚为押韵,然后,孙大娘家就把电视的声音开大到及至,那时,我坐在家里都听见了,可是张婆婆仍旧每天在黄昏到来的时候,吃罢饭,拾掇好一切家务,便拿着盆子,站到老地方,开始她的必须功课了,那次吵架,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星期,最后以张婆婆的胜利告终,我算是终于领教了张婆婆的威风了。   我喜欢她家的那张木桌子,虽然有点儿不牢靠,但是,确实是喜欢着的,我常常看见在那上面盖着几个碗,我知道,那里面放着的是张婆婆时常没吃完的剩饭剩菜,那些挂在墙壁上的筛子,塑料袋,还有竹篮子,我是多么地深深地爱着它们啊!因为,它们看上去,显得是那样的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息,就像曾经外婆的那个家一样。   张婆婆摇着臃肿的绅、体进屋颤巍巍地给我端了碗稀饭来,她常吃稀饭,或许因为过于热情,走过来的时候,稀饭还浪了一点儿到地上。   我不敢接碗,害怕着杨莹珍他们出来看见我跟这厌恶的老人打成一片,张婆婆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我跪在那儿,就条件反射地要给我端碗稀饭来,她喜欢着我,我是知道的。那个午后,我跪在那儿的时候,分明还闻见了从她家的木门里飘荡出来的喷香的蒸肉香气。   我觑了眼儿我家紧闭着的大门,接过碗来,撞起胆子飞快地喝了一口,天儿冷得不行,感觉膝盖都快冻在地上了,张婆婆拉我起来,我犹豫着,却又忍不住问:   “张婆婆你今天中午吃的蒸肉吗?好香哦!”   于是,我再次壮起胆子跟着她进了屋,或许因为刚刚才做完饭,狭小的屋子里弥漫着点点儿温情,灶膛里的灰烬还冒着暖烘烘的气息,炒锅里盖着盖儿,我有点儿失落,因为,桌子上搪瓷碗里的蒸肉已经呈现出一副煞尾的光景。   “都吃完了。”   我惋惜着。   张婆婆似乎察觉了我的心思,便走过去,揭开盖子,端着一个大碗放到桌子上,还冒着腾腾热气。   她默默地给我从筷子篓里取出一双筷子来,我接在手里,她又给我盛上一碗干饭,憨笑着推到我面前:   “吃嘛,小雨,还有。”   我拿起筷子飞快地在那蒸肉的碗里搅动了一圈,寻着个大的肉片,我便一下和着饭粒扒拉了一口,张婆婆还站在面前,我抬起头来,朝她笑着,看了看。心里顿时变得快乐极了!我想,若是杨莹珍与林孝昆他们对我这样好,该是多好啊!可是,事实上,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孤寡老人而已,同我一样,是不受人待见的,在那样的命运里,我们成为了一对跨越了年龄的朋友,是朋友吗?我不知道,总之,我们甚为要好。   看见我满意地消受着,张婆婆转身就去刷锅去了。我咀嚼着,朝她不时地瞅上一眼儿,心里暖烘烘的,虽然,那会儿的雨渐渐下得大了起来,雨点落下来,噼噼啪啪地打在张婆婆家对着的那个石板路上的房顶上,我觉得一切显得都是那样的温馨哦!   在雨天里,和张婆婆呆在一起,确实是件舒服的事啊!   很久我都没吃过肉了,在家里,我不敢与他们的心肝儿争食儿,只能闷着头去夹那些素菜。我舒服地消受着大餐,站在门边,观望了一下雨中的院子,回转身一哧溜重新坐回到了长条凳上……   “张婆婆,好好吃哦!真的!”   张婆婆朝我笑了笑,转身走到柜子那边,从里面拿出一袋子炒花生来,抓了一把递到我面前,我拿着筷子,咀嚼着,瞪大眼,朝她看着。   “嗯,拿起吃,小雨。”   我迟疑着,瞬间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让我吃啊!于是我便飞快地咽下嘴里的饭,忙不迭接到手里,交换的时候,掉了几颗在地上,张婆婆便躬起身,拾起来,吹也不吹一下灰尘,剥开壳,就放进了嘴里,朝我再次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我的肚子很快就撑圆了,我满意地伸伸懒腰,揩了一下还残留在眼角的泪痕。   虽然她做的蒸肉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子蒸肉,因为大部分都是野菜做的,和着米粉子,再切上寥寥的几片肥肉,用作料捯饬捯饬就成了美味大餐,我吧唧着嘴,衷心感谢着张婆婆的雪中送炭。   张婆婆看见我吃完了,就笑着坐到了她的那张大黑木床的边沿,脱掉鞋,上了床,之前,她把她取暖的烘篓递给了我,让我自己拿着烤火,她已经不需要那个了,她躺进被窝里了。我看着她,突然萌生出一种想与她同榻而眠的念头来,于是,我放下烘篓,走到床前,撞起胆子,第一次,脱掉鞋上、了、她的床,那床黑黑的,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暖和,可是,当我钻进被窝的当口,我便感到了暖意,我知道,前不久张婆婆弹了床新棉被,所以,那个午后,我便也一同享受到了。   “好热乎哦!”   我暗自想着,侧过头去朝张婆婆笑了笑,于是,她也笑了,伸出手来,替我把被子搌严实。   或许,由于刚刚美餐了一顿,还没消化掉,我躺在那大床上,翻来覆去着。   我把脚抬起来,放到张婆婆的腿上,感觉蛮好的,张婆婆并未拒绝我的那个要求,可是,很快,我便觉得自己做错了,张婆婆那么老了,我可不能那样子与她闹着玩了,于是,我把脚放下来,重新规规矩矩地躺好,侧过身去,搂抱了她一把,或许,顿时感觉有点儿害怕那个老人,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她在一起,所以,当我意识到那一点后,便飞快地收回了手,不再那样子做了。   “张婆婆,又好久吃肉哦?”   我竟然恬不知耻的再次询问起这个话题来。   “过几天嘛,我孙儿要来可能,到时候,我喊你嘛。”   “啊?”   我显得很沮丧,我没见过传说中的她那个孙子,害怕着看见他,我想他一定会讨厌我的,因为,我常常去他婆婆家蹭饭。   那个午后,是我第一次与这个诡异的老人同睡一榻。张婆婆朝我憨憨地笑着,她的笑容永远都显得是那样的憨厚老实,我打着抱嗝,瞪大眼睛满意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木床上挂着一张灰不溜秋的麻布罩子,看上去是有点儿年头了,屋顶的亮瓦里透出些微的冬日亮光,突然,我的目光落到了桌子那边的墙壁下,我再次看见了那口陈旧的棺材,阴森地摆放在那儿,虽然上面长年累月的放着张婆婆的那些劳什子,几乎淹没了它本来的面目,但是,我知道,那个长长的像鬼魅一样的东西就是棺材,是死人用的玩意儿!   “这是我以后死了要用的棺材。”   那时的我不明白的是,明明是棺材,是不吉利的东西,干嘛还要放在家里呢?   “好久做的棺材呢?”   颇为好奇。   “都十几年了。”   天啊!一口棺材在那阴暗的小屋里,竟然放了十几年了,她还像宝贝似的珍爱着。为什么有些人要先给自己置办那玩意儿呢?虽然,那时自己还并未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我不明白。   后来,每次当我去张婆婆家串门的时候,我总是感到有点儿惶恐不安,不过,也有那么些时候,我会忘记那个阴森玩意儿的存在,一下坐到那桌子边,有一次,甚至,我还走近它,替张婆婆去那儿拿过摆在上面的一个筛子。   杨莹珍常常不允许我去她家玩耍,每次看见我犯规后,就把我拉回家,狠狠地数落上一顿:   “你是不是想得一身病啊你?!啊?鬼儿婆娘!”   院子里很多的人都觉得与张婆婆走近了,去她家,会得怪病的,所以,大人们都不允许自家的小孩儿去她家,更不能吃她的东西,因为光是想想她吃饭时的那副尊荣,就够恶心的了。   可是,我却不这样认为,相反,张婆婆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外婆外,我最喜欢的人了。我乐意与她走得很近,只有那个时候,我的心才是快乐着的,无拘无束着的。   躺在床上,我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儿那棺材。   “我以后死了要用的棺材。”   在心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句话,然而,当我侧过头去,看见的是当年说那话的主人,那时就躺在我的身边,甚至,我们还彼此依偎着,我的脚触碰着了她的脚。突然,我变得害怕起来,便“嚯”的一下起了身,爬下床,正要出门,却被林志枫那家伙撞见了。   “哈哈!我告你!又在张婆婆家里耍!”   林志枫捡起掉在张婆婆门前的铁环,像发现爆炸新闻似的飞快跑回家,耳畔传来他不断地叫嚣:   “妈妈——妈妈——!小雨又去张婆婆家里耍去了,我看见的!”   我的心顿时变得像一根揪紧了的麻绳,我知道我又要挨揍了。 第一卷 第5章:独自忧伤   推开门,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巷子里,那时,大屋里响起了凳子的声响,林志枫每次给自己搭位置的时候,总是把凳子拖得震天价响,然而,我可从来就不敢那样子。   “喂喂喂!龟儿婆娘你把凳子拖那么响干啥子?啊?”   我想象着杨莹珍那张恶毒的脸,就把眼闭了闭,定了定神,让自己变得稍微轻松点儿,可是,那时我的那颗心却还在噗通噗通地沉沉地跳着。   我踌躇着,并不愿立马就走进大屋去,我总是喜欢独自地呆着,有他们在场的时候,我通常都会是他们数落的对象。   我掉饭了,该打!我把筷子掉地上了,该打!我的袖子碰到汤碗了,该打!我吃不完了,该打!总之,我总是该打该打!只要有说头,我就免不了一顿揍!   林志枫那时常常朝我幸灾乐祸地看着,眼睛里透着轻蔑的神情,我搞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很多时候,他也掉了饭在桌子上,为什么林孝昆他们却不打他,而我,却十之八九是免不了的?!   林孝昆与杨莹珍他们打我,我倒是还能忍受,可是,让林志枫那家伙来打我,就是越俎代庖了,我常想,凭什么我要挨那家伙的揍?我和他可都是林孝昆他们的孩子啊!让一个孩子打另一个孩子,叫话吗?   在心里,我常常那样子呐喊着。我觉得不公,大大的不公,他林志枫不就是多了个把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还知道,在林志枫之前,其实还有个大哥的,只不过,在杨莹珍肚子里的时候,就滑掉了,所以,后来,他就俨然成了大哥了,我常想,若是大哥没夭折的话,那么,林志枫也就是老二了,或许,他也就不会像如今这样飞扬跋扈的了,指不定,他也会落到与我一样的命运,被大哥打,那时,我还会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呢?我敢肯定的说,若是那样的话,我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了,我也不知道何为痛苦了!   “杵在那儿干啥子呢?”   “端饭!”   杨莹珍仍旧顶着一颗大菊花头,乱蓬蓬的,她在家经常不梳头,每天早上起床后,只是用手挠挠,就算是梳了头了,只有当家里有客人来,抑或是要出门去摆摊做生意、去找人办事,她才会好生地对那些大菊花一丝丝地打理一番,有时,她还会喷上摩丝,把那菊花定定形,不至于风一吹就乱了。   我微低着头,慢腾腾地走上去,怯怯地伸出一双手来,就要替她把手里的那一大碗酸菜粉丝汤端进大屋去。可是,只见杨莹珍那当口身子一侧,朝我呵斥道:   “走!你端得起吗你?!”   我怎么端不起啊?我可是连锅都能端起了,以前也不是没端过,听见杨莹珍那样子说,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我知道,在她眼里,我就是个吃白食的家伙,是个没出息的丫头片子,从来对我就没什么指望,所以,也就从来对我都是那副凶神恶煞般的样子。   厨房里,氤氲着水气,我走过去,站到灶台前发呆。   行将开饭了,可是,我并不打算走进大屋去,我一个人呆在厨房里,都感觉要好点儿。   没人搭理我,大屋里变得静寂了起来,只听见碗筷不时地碰撞声,说实话,我真羡慕他们啊那时,他们看上去就像温馨的一家,而我,却成为了不相干的外人。   “我是杨莹珍亲生的吗?”   我常暗自琢磨着,后来等到长大一些,知道所谓的DNA后,我想,我应该去好生地验一验,我究竟是不是他们亲生的?有时,当我狠狠地挨了一回揍后,我总是觉得我不是他们亲生的,指不定,我就是他们不小心在路边捡到的,仅此而已。   我站了一会儿,因为,没听见人吼我,我便觉得没事了,于是,我打定主意,出去走一圈,等到他们都吃完了,我才回去,远远地躲开他们的视线,那样子,我就安全了。   我瑟缩着身子,悄悄地从大屋的门前像个幽灵似的走过去,朝大门外面走去。   我尽量不去看他们,学着掩耳盗铃,可是,忍不住,余光里我再次瞧见了他们那温馨的一幕。   林志枫仰在椅子里,等着杨莹珍给他布菜,这样的场景从我回到城里的那个家后,就早已司空见惯了,林志枫俨然一个小皇帝,而,杨莹珍与林孝昆他们就像温顺的奴才,我呢?当然就是个更为低级的下等奴才了,可是,我并不愿当奴才!   我想和他平起平坐!   “给,幺儿,吃。”   “哎哟妈,你给我夹这么多肥的,你疯了吗?”   林志枫嘟囔着,满腹的愠怒。   “哎呀,哪儿是肥的嘛。”   杨莹珍笑着,忙不迭把那些肥的夹到自己碗里。   “本来就是肥的嘛,你看。”   在大屋的门前,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不知怎的,那时我却禁不住停下了脚步,站在了别人的欢愉里。   杨莹珍他们并未发现我在看他们,当她就要抬起头来,朝我的方向看来的时候,我便一闪身,离开了。   雨依旧哗啦啦地下着,这么大的雨,我该去哪儿溜达呢?难道又去张婆婆家吗?抑或还是去别的地方,可是,我没伞啊,岂不要淋成落汤鸡?我想折回去拿把伞,再出去,可是,我还是有点儿害怕,家里的伞我也是不能想拿就拿的,总之,我拿家里的一针一线,都会被杨莹珍询问上好一阵,除非,没被她发现。   可是,家里的伞是放在大屋里的,我要想拿到,似乎困难重重,我走进去的话,说什么也会被他们看见的,但是,外面的雨确实很大啊!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儿的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悄悄地,再次像个幽灵似的走了进去。他们仍旧扒拉着饭,没时间搭理我,而我,就像踩在地雷阵里一般,仍旧一步一步小心地挪动着,快了,还有两三步的光景,就要到达柜子那儿了,伞就放在里面最下面的一层,可是,那儿镶着一面玻板,我要拿到伞,就必须把那该死的玻璃门拉开,那声音通常都显得尖声刺耳,就像它根本就不愿被我打开一样。   好了,我终于到达目的地了,我站到了柜子前,我躬起身,准备用两只手把那玻板悬到空中,不让其触碰到轨道,以便减轻点儿噪音。   “龟儿婆娘你在干啥子?过来吃饭!”   杨莹珍突然一吼我,我便顿时打了个激灵,吓得不知所措了,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林志枫那家伙侧过头来,朝我漠不关心地看了一眼儿。   “她想拿伞,我晓得。”   那家伙那会儿倒是挺聪明的,我不禁唏嘘。   “喝不喝汤?幺儿?莫管她。”   那当口,我鼻子一酸,有点儿想掉泪了,听见杨莹珍一口一个幺儿的喊着,我感到自己似乎马上就要抓狂了,心口堵得慌,真想走到她面前狠狠地道:   “幺儿幺儿!我是你啥子?啊?!”   杨莹珍与林志枫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我,被我的突然举动吓得着实不轻。   “啪!”   突然,杨莹珍朝我飞起一耳光,我便再次被打回原形了。   那样子想象着,我才感到稍微好受了点儿,总之,我从未听见她那样子喊过我,哪怕是用手慈爱地抚摸一下我的脑袋抑或是脸蛋一下也没有,没有没有!从来就没有!   “你想到哪儿去,啊?这么大的雨?”   林孝昆放下碗,走上来,用他的筷子狠狠地朝我的脑袋敲了一下,他常那样子,只要想打我了,无论手里有什么,说着说着,就会把它伺候到我身上的。   看见我哭兮兮的样子,杨莹珍与林孝昆他们就都失去了兴致似的,不再像先前那样边吃饭,边挂着一脸的笑容了。   “小雨,刚才又在张婆婆家守了嘴的。”   “妈妈,你啷个不打她呢?不是说不准她去张婆婆屋里耍了的嘛?”   林志枫那家伙挑拨着,恨不得我再次遭到一番毒打,好让自己又看上一回稀奇。   杨莹珍忡唤了一下,沉起了脸:   “你莫把病给老子带到屋里来!”   我咬着唇,低着头,像颗钉子似的杵在那儿。没人再搭理我,他们再次开动了,我站了一会儿,决定壮起胆子离开。虽然,没拿着伞,但是,那会儿就算让我淋成个落汤鸡我也愿意了,也比站在他们面前强一百倍!   “你吃不吃?!啊?!”   杨莹珍突然又不好气地补了一句。   “不吃了,我不饿。”   “不吃嘛,饿不死你。”   杨莹珍骂骂咧咧起来。   虽然,老实说,我还想吃点儿,但是,又权衡着,我可不想再遭到打骂了,我不能跟他们再次坐在一张饭桌上了,无论怎样,他们都会像鸡蛋里面挑骨头似的,挑我毛病的。好抓住数落我的把柄。   我庆幸着,杨莹珍没再喊我出去跪着,我想或许是下这么大的雨,才让她有了些许的恻隐之心,可是,我想起了曾经有一次,分明也是下着如此大的雨的,杨莹珍还把我一把拖出去,让我跪在了门前的台阶上,雨水顺着屋檐,哗啦啦地倾泻下来,在地坝里溅起一圈圈水花来。我那时跪在那儿,默默地凝视着阴霾的雨空,我的心仿佛也被那场大雨浇透了,湿漉漉的。   我壮起胆子,尽量以不引起他们察觉的姿势走出大屋,朝后门走去,那是一扇破败的木门,在那门板的下面都烂了一个大大的洞,有时风从后山上透过那个洞吹进厨房里,就更加的寒冷了,后来,我找了块家里不要的板子,花了将近一个下午的时间把它钉在了上面,看上去,就好多了。   站在那门前,我朝自己的杰作默默地看上了一会儿,然后便推开门,走进了厕所,我家的厕所是露天的,只是在四围砌了一个简易的院墙,下雨的时候,上厕所就只有打伞了。我是喜欢那儿的,虽然成天臭气哄哄的,但是,毕竟抬起头来就能看见天空,晚上有星星的时候,也还能望见那漫天的繁星,我喜欢大自然的一切,当它们呈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是那样的愉悦,就像那时,我站在那破败的门前,看到的那片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湿漉漉的后山一样。   我常常独自一人地站在那厕所边,默默地朝山坡上凝望着,因为,我是那样的喜欢着那满眼的碧绿啊!   我站在门前的那个稍稍能挡着点儿雨的屋檐下,看雨水哗啦啦地从天而降,仰望着半坡,就那样子定定地凝望着后山,突然,厨房里传来一片欢快的说笑声,我知道,他们又消受完了一餐。   门突然被人一把拉开了来,杨莹珍先是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儿,便很快地朝我吩咐道:   “去把碗洗了,杵在那儿干啥子?啊?!”   虽然,我没吃饭,但是,我也通常免不了自己的差事。   我把碗小心翼翼地一个个地浸泡到盆子里,水管里的水也着实冰冷刺骨,原本我就长着冻疮,可是,那样子一下水,就又变得透亮肿胀了。   “喂,我长冻疮了,不能洗碗了。”   我边洗边想像着,在那种假想出来的场景里,我显得甚为理直气壮。   “要死了?!”   突然,脑海里一下又跳出杨莹珍那酸不溜丢的带着嘲讽一般的样子来,于是,我就再也不敢幻想了,我活着就是为了听他们使唤的。 第一卷 第6章:被罚蹲马步   我想远远地逃离那个像冰窟一样的家,很早就开始谋划着,从一年级,从我最初回到我城里的这个家,遭到第一次毒打的时候起,就有了,可是,我不知道逃亡何方,因为似乎哪儿也是不欢迎我的,哪怕是学校,在教室,我的老师和同学们仿佛也不待见我。   我背着书包,踽踽独行,通常在快到达学校的时候,在那个还未竣工的小楼里拿出头天的作业,认真地检查上一遍,我谨小慎微地活着,在家里,在学校同样如此。   记得那是个无比寒冷的冬日上午,透过窗户我看见阴霾的天空低得似乎就要垮塌下来,每逢上课的时候,我常喜欢走神,会不知不觉地侧过头去,把目光落在窗外那些寂寥的风景里,当我无数次看见屹立在远方的那些高楼,大桥,抑或是眼前低矮的瓦房,小土坡时,那个时候我感到就连呼吸也变得均匀了起来。   后来,不知怎的,我竟然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虽然,我的小手光秃秃的,没有班里别打的同学那样有手套取暖,但是,在梦里,我似乎变得温暖了许多,我梦见了外婆。可是,我一下被惊醒了,一粒粉笔朝我不偏不倚地掷了过来,打在我的脑袋上。   “林小雨!”   顿时,我打了个激灵,背起手,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数学老师,我不知道刚刚她说了什么了,只感觉在被吼醒的刹那间,我还分明听见了同学们的哄笑声。   “是在笑我吗?”   我猜测着。   “是啊,肯定是在笑我,刚刚还被她吼了一声呢!   如果可以,想必我会立刻就朝那女人毫不客气地恨上一眼儿,可是,我不敢,就像在家里面对林孝昆他们一样,虽然,在心里对他们恨之入骨,但是,在表面上我还得装出一副可怜兮兮,任他们摆布的境地,若是被他们发现了自己的不满,那么也就更没有好果子吃了,接下来的事情,便可想而知了,我会落到更加难堪的境地。   数学老师与杨莹珍差不多大,虽然我并不知晓她具体的年龄,但是,我知道她有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儿子,曾经,在某个周五的下午,他来到了我们的学校,那是个很是乖巧的男孩子,如果,我不恨我那数学老师的话,我想我会觉得那是个不错的男生。   当我第一次见到那男生的时候,那时,我们班已经上课,因为是周五,而且也是下午的时光,一般那个下午没什么课,所以,学校里很多的班都早早地在中午就放了周末假了,我们班留下来讲数学卷子,当那女人走进来的时候,我却看见了一个装束干净斯文的男生抱着一沓试卷跟着她一起走进了教室。   然后,全班同学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时的我就像其他同学那样,对那男生是多么的羡慕不已啊!因为,他有一个当老师的妈妈啊!而且他妈妈还是我们的那个严厉无比的数学老师——梁老师!   “我儿子。”   那男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梁老师站在教桌前向大家介绍,我坐在位置上,托着下巴默默地看着那男生。   他穿一件红色的高领毛衣,外面罩着厚厚的一件天蓝色羽绒服,打着鲜艳干净的红领巾,皮肤白皙,长得一点儿也不像那女人,我想,应该像他爸爸吧?那时的我如此地猜测着。   那男生不大爱讲话,看上去他的家教很好,显得彬彬有礼,从不在课堂上多言多语,只是默默地坐在讲台边的那根凳子上,像个学生似的专心地听着她妈妈给我们讲课。   下课后,那男生瞬间便被我们班的很多同学好奇地围住了,我记得我当时很清楚地听见有个同学竟然很大声地朝他问:   “我们梁老师是你、妈妈啊?”   我看见问话的男生,那时显得一本正经,眼睛里透着羡慕不已的神情,说实话,其实我们大多数同学私底下都希望自己能有个当老师的妈妈。   “我要是有个当老师的妈妈就好了。”   “我妈妈以前是老师,真的!”   那个下午,我听见最多的便是诸如此类的话了。我不知道,那些话里究竟有几句是真的,总之,他们那样说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一张张的笑脸,他们沉浸于其中了。   可是,梁老师对我却一点儿也不好,真的!   “林小雨,给你、妈一路去卖豆腐嘛!”   在课上,她常那样子数落我,那时我的脸颊通常都会立马变红的,我已经隐约地感到她那是在羞辱我,卖豆腐不是个好的行当,所以,她才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羞辱我。   当我恨梁老师的时候,我常想起她穿着那件黑色的丝绒旗袍的样子来。她长得胖乎乎的,皮肤白皙,颧骨上的两团肉老是像两个大大的包似的鼓起来,牙齿长得也很整齐,留着一头剪短了的卷发。说话的时候,老是喜欢一手插腰,一手在半空里扬一扬的,她的身材丰腴,线条优美,可是,我却对那样的形象害怕不已,当她每次穿那件旗袍来上课的时候,她总是凶巴巴的,所以,后来,每当我一想起她时,脑海里出现的就是她穿着那件黑色旗袍的样子来。   我觉得她挺歹毒的。上课的时候,她老是喜欢当着大家的面羞辱我,要不就是喊我蹲马步。   那天,她穿着一件豪华的大红色羽绒服,把自己裹得像头熊,看上去就是个生活得不错的女人,与杨莹珍比起来,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惬意地活在自己是个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美好角色里,通常,看起来,她是那样的慈眉善目,但是,我却害怕看见那张脸,那双眼睛,因为,我知道,她的笑,她的好是对待班里那些成绩好的同学的,而我,却是她的肉中刺,眼中钉。   我的数学成绩通常是低得不能再低,不是考二十几分,就是十几分,有几次还吃了几个大大的鸭蛋。   她把我的卷子“唰”的一下掀到地上,我涨红着脸,噙着泪,然后被呵斥到了讲台上。   “拿起卷子,在那儿蹲马步!”   我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做那劳什子了,于是,我低着头,拾起卷子,站在原地伸开双手,弯起腿,做出马步的姿势。那当口,我看见下面黑压压的几十双眼睛,朝我投来嘲讽的目光,我只好垂下眼帘不去看他们。   “背直起!脚弯起!蹲好!”   那女人不时地走过来,用教棍在我的背上、后腿肚上很有节奏的“啪啪!”几下,就像林孝昆通常体罚我那样,一字一句,配合着击打声,显得十分协调。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终于响起了下课铃声,顿时,教室里变得喧腾了起来,于是她拿着属于她的粉笔盒和教科书离开了教室。   我照例地跟着她去了办公室,虽然,一路上还有她那个儿子,但这也并没改变她一贯的嗜好。   我走进去,磨蹭着胆怯地站到老位置,我已经习惯了,在教室,在办公室,我都能很快地就找到我做那劳什子的所在。   “蹲好哈!”   说那话的时候,同时她儿子掉过头来朝我看了一眼儿,不震惊,也没有嘲笑我的神情,面无表情,所以,那当口,我才稍稍感到好受一点儿。   于是,我伸出双手,在半空里呈水平状,弯着双、腿,摆出了马步的姿势。   “给,幺儿喝水。”   听见那话,我又有点儿想哭了,那使我想起了杨莹珍来,还有林志枫。   梁老师给她儿子倒了一杯开水,放到他面前,那男生并未看她一眼儿,低头默默地在看一本书,而我,在蹲马步。   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两位其他班的老师,办公室里顿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梁老师,你儿子吗?都这么大了?”   “长得好哦,乖哦!”   梁老师听着,心里乐滋滋的,满脸堆笑。   我站在墙角的那个废弃了的办公桌前,窘迫地做着难堪的马步,那时的我确实就更加地痛苦了。   那位矮胖的中年男老师够起身给梁老师的儿子的面前放了一把瓜子。   “吃嘛,人家喜宴上的。”   那男生说了声谢谢,便又低头继续看书了,也并未去动那瓜子,只是过了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来,抓了几颗放进嘴里,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那书。   他们愉快地喝着茶,嗑着瓜子,聊着天,消磨着周五的最后那点儿时光。而我,仿佛成了空气似的,我想他们或许已经忘了我的存在,那时的我,的的确确是多麽的难堪啊!   其实,我也是个人啊!   在他们那些老师的眼里,我已经是个老油条了,在从前的那些日子里,我时常被梁老师请到办公室干那劳什子,通常,我跟在她后面跨进门槛,走进去后,她便去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把那个白色的陶瓷杯子拿到面前,拎起暖瓶,朝里面续上水,有时也会倒上一点儿茶叶,然后,就凑到杯沿把那颗大脑袋摆来摆去地吹着,她对我不好,我知道,因为,我不仅成绩差,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家还是卖豆腐的,她瞧不起我,我也看得出来。其实,班里也有几个成绩差的男生,且又调皮,但是,梁老师却是喜欢他们的,因为他们的家并不卖豆腐。   “豆腐!豆腐!”   当我无数次站在那角落里,无精打采地蹲着马步的时候,我常想为什么杨莹珍要卖那玩意儿,豆腐!有什么好的?干嘛不卖点儿别的呢?却偏要卖它!比如卖衣服呀、开间铺子卖面包、蛋糕啊,再或者卖点儿其他的杂货也行,就像街头的那家杂货店一样,看上去至少也比卖豆腐强上几十倍,还有一点儿,杨莹珍是推个车在大街上卖,曾经有次,班里的几个同学笑我家是在大街上卖豆腐的,那时,我就觉得无地自容了。   杨莹珍是个厉害的角色,曾经有次,在大街上卖豆腐的时候,她拿起一块砖,把我幺舅的脑袋打了个洞,原因是,小舅舅偷偷地在那推车下面放钱的抽屉里拿钱,从那以后,杨莹珍就把幺舅辞退了,不让他再来我家帮忙料理生意了。   哎!总之,当我站在办公室的时候,我常常在脑海里胡思乱想着,想家里的每一个人,然后又对比一下眼前的那些老师,就觉得自己是生在一个何等不堪的家庭里。   喝完茶,打理好办公室的事务,梁老师站起来,把几本书竖着在办公桌上的玻板上磕了磕,将它们靠墙放好,转过身来道:   “好了,回去嘛!”   梁老师起身去牵她的儿子,那男生便把刚刚看着的那本书在他面前的那张办公桌上重新放好,跟着梁老师走出了办公室,我怯生生地走出去,背着书包,以最快的步姿消失在了学校大门的转角,当我回过头去时,便再也看不见他们娘俩了。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影着美丽的白塔……”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来,我早就会唱了,而且自认为还唱得不错,于是,我就跟着小声地唱了起来,阳光下,我边走边唱着,渐渐的,就感觉好受点儿了,在学校每次受罚后,在放学的路上,我总能找到自己的调节剂,哪怕是看见一条小狗正抬起一只后退,靠在路边的电线杆旁撒尿,我也会咯咯咯地笑上一会儿。   我庆幸着那次有她儿子在场,若不那样,指不定又会把我呵斥到什么境地呢,她喜欢,真的很喜欢把我一次次呵斥到她的地盘上,让我在办公室继续作业,他们那些老师就一边欣赏着我,一边聊着家常,嘻哈大笑,嗑瓜子儿、喝茶什么的,遇上、她突然心情不好,就掉头朝我吼一声:   “蹲好!”   有时,她还会飞快地走上来,把我的四肢用力地扳来扳去,抑或是一把揪着我的衣服,把我拎到角落里,用脚朝两边刨着我的双、腿,规范着我正确的姿势。   我唱着歌,在快到达院子的入口时,才停止了歌声。 第一卷 第7章:窘迫的作文课   通常,上语文课时,我便显得不太那样紧张了,虽然我的语文成绩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毕竟孙老师从未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呵斥过我,说实话,一次也没有!   她个子不高,脸蛋圆圆的,留着一头齐耳的短发,经常穿一件暗红色的西装,我常看见她在教室里和同学们笑成一片,总之,她非常具有亲和力,大家都是喜欢她的,我也不例外。   “你!林小雨,跟你、妈一路去卖豆腐嘛!”   这样的话,她是从来就没有在课堂上说过的,我常想,难道孙老师真的就不知道我家是卖豆腐的吗?还是,她原本就清楚,只是她是个善良的老师罢了。   看上去,她与数学老师一般大,但是,她的儿子却比我们小得多,因为有一次,那小男孩也来过我们学校,就像那次梁老师的儿子一样,跟着孙老师来我们的教室溜达了一会儿。那是个乖巧的男孩儿,我见到他时,那时他大概才四五岁的光景,在教室里喊孙老师“妈妈”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因为,他叫起来是那样的香甜,充满孩子般的稚嫩,本来,他那时也还只是个孩子啊!只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大约在七、八年后,我读中学时,我们考上了同一所中学的同一个年级,有几次,下雨的夜晚,我都还看见过孙老师来教室外面等她的儿子,下自习回寝室的路上,我就看见了。我想,那时,孙老师一定记不起我了,认不出我就是当年她小学班上的那个林小雨了吧?然而,我却清楚地记得,她便是我的启蒙老师啊!   孙老师没梁老师那样爱打扮自己,只是穿得同样的整洁罢了,可是,我却喜欢孙老师的样子,和蔼可亲,一点儿也不尖酸刻薄,像梁老师那样,爱在课堂上羞辱我,拿我当笑料。   那是一堂描写人物外貌的作文课,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来,似乎都还历历在目。   孙老师那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西装,头发微卷,蓬松,似乎不久之前才做过头。上课铃拉响时,她便拎着粉笔盒和教科书走了进来,她拿着粉笔盒的那只手,看上去胖乎乎的,尖起边指,将那粉笔盒放到教桌上,只见她清了清喉咙道:   “汪傲雪,上来。”   说话的口气,温和,毫无老师架子,我想若是换成梁老师,想必她准会是这样一副面孔:   “你!汪傲雪站上来!”   带着命令的口吻,那样我就大倒胃口了。她总是把好端端的一堂数学课,经常弄得紧张不堪,似乎不那样说话,就显不出她的威风似的,其实,那架势,她也正是希冀着在大家面前摆摆架子罢了。   教室很快便安静了下来,有孙老师在场,班里的同学总是显得很规矩,不像数学课上,梁老师拿着木棍,在教桌上敲了很久,大家才安静下来,这就是她与孙老师的另一个不同之处。   汪傲雪从她的位置上站起来,很沉着的样子走到了讲台上,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大衣,翻着黄色的毛茸茸的领子,在左边的胸前还印有“北京”的字样,我记得那是一款当年在我们那儿很流行的儿童大衣,当我走在大街上时,经常看见别的小孩儿也穿在身上,就连男生也可以穿,只是,他们大多数穿的都是绿色的罢了,“北京”、“上海”的字样常常在他们的胸前都能看见,显得特时髦。   孙老师朝汪傲雪轻盈地走过去,一手搭在她肩上,将她揽到自己的面前,甚为和蔼地道:   “知道今天孙老师为什么让汪傲雪站到讲台上来吗?”   “知道,作文课。”   “对啦!作文课,同学们回答得非常好!”   孙老师微笑着,把“非常好”那三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就像播音员一般,我坐在位置上,带着笑意,朝她默默地看着。   汪傲雪羞涩地咬着唇,眼睛平视着大家,看上去,她是那样的可爱又漂亮啊!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她,仿佛,都有点儿陌生了,不知那会儿是不是因为她站在讲台上,让我着实自惭形秽的缘故,总之,那时的她确实是像个被宠坏了的公主般,站在了孙老师的面前。孙老师每描述完一句,便抬起手来,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抚摸上一番,宛如一对母女般。   可是,那会儿我也有点儿失落起来,禁不住,低头审视起自己来。   “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红红的大衣,胸前印着北京,下穿一条绿色的毛线裤,脚蹬一双红色的小靴子,可爱极了……”   在孙老师标准的普通话里,我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我没有漂亮的衣服,通常连一件像样的儿童衣服也没有,常常穿着亲戚朋友们送的不要的旧衣服,抑或是杨莹珍穿过的衣服,杨莹珍没多高,所以,拿去改改,也常常是适合我穿的。   那天,我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就连领子也没有,光光地露着脖子,每次当我走出学校大门的当口,一股风吹来,便顺着那脖子,直朝胸口里灌,冷极了!我也同样没什么鞋子,一年四季也就两双球鞋换着穿了,鞋子边沿早已洗得泛黄,一圈圈的,仿佛肥皂粘在上面,根本就没透干净似的。   我也更没有漂亮可爱的发夹什么的,来装饰我的脑袋,我只梳着一个马尾,有时,就连橡筋也用断了,就只好重新把它打上结,再次束在头发上,那样子,橡筋就变短了,也就只好将就着缠两圈,马尾也就变得松松垮垮的,当我在学校读完一天书,晚上再次回到家时,对着镜子照的时候,就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活脱一个乱鸡窝啊!   我坐在座位上,托着下巴,眨巴着眼,一次次看见孙老师慈爱地在汪傲雪的脸蛋上抚摸着,她爸爸是干部,而我却是个体户的后代,我思索着,渐渐变得眼眶湿润,我不知道是恨自己成绩差,抑或还是别的什么,总之,那时,我有流泪的感觉。   我确实穿得太寒碜了,大冬天的,一件黑毛衣就成了我取暖的唯一装备,冻疮成了我特有的标志。   我侧过头去,不再去看讲台上那一幕幕温馨的画面,那不是属于我的,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窗外一片寂寥,雾霭里,我再次看见了远方像带子一样的大桥,麻雀鸣叫着,飞到光秃秃的树梢上,“吱”一声,又飞走了。   哎,它们是多么的快乐啊!   “林小雨。”   我顿时懵了!   凝视着窗外那落寞的风景,分明我听见有人在喊我,而且,就在那课堂上,在众目睽睽里。   我侧过头去,看着孙老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那样子,在班上,当着大家的面,我可从来就没被她责骂过。   “你在看啥子呢?”   孙老师朝我轻轻地问道,旋即,手微微地一挥:   “站上来。”   孙老师说话的时候总是那样的亲切,一点儿也不像梁老师那样吼我:   “站上来!”   带着命令的口吻。   我踌躇着,感觉怪难为情的,虽然,从前我不止一次地站到过讲台上,但是那是在数学课上,而不是在语文课上,我觉得只要每次一上语文课,我便成了另一个林小雨,一个不被人厌恶的林小雨。所以,我喜欢上语文课。   但是,分明那当口,孙老师就在喊我呀!   “她喊我上去干啥子呢?”   我思索着。   啊!我知道,我终于明白了,她那是要我也去做模特啊!我坐在那儿,呆滞了几秒,觉得逃不掉,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从邻桌的身后走出去,低着头,难为情地走到了讲台上。   孙老师带着笑容,朝我走近,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我肩上,就像刚刚对待汪傲雪那样,显得和蔼可亲,似乎我都闻到她的体香味了。   “有谁起来,给我描述一下林小雨的外貌呢?谁?谁?”   那时的我虽然窘迫地站在那儿,羞红了脸颊,但是,我感到孙老师那时的普通话说得是那样的动听啊!   “谁?谁?”   我尽量地瑟缩着脚,不让同学们看见我的鞋,因为,我还穿着球鞋,在那样的大冬天里,我几乎没再看见第二个像我一样穿那劳什子的了。我长得很羸弱那时,似乎肩膀上的骨头都快要撑起来了,穿着那件黑毛衣,看上去就显得更加的弱不禁风了。不像汪傲雪,她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与她的那件红大衣显得很协调。   一个调皮的男生自告奋勇地站了起来,带着笑意,向大家对我的外貌进行了大概的描述:   “林小雨穿着一件黑黑的毛衣和一条灰色的裤子,鞋子……”   那家伙斜着脑袋,够着一双眼睛,使劲儿朝我的脚看来,可是,我并未让他得逞,我略微地移动着,然后,第一排的同学便把我的双、腿完全地掩住了,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暴、露在过道上被那家伙瞅见。   “还有谁?”   哎,孙老师怎么那样啰嗦啊!于是,我便接着受刑,那当口,我确实相当窘迫,只好再次垂下头,洗耳恭听着。   “把头抬起来,林小雨。”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只好听她的吩咐,照办。   “她的脖子都露出来了,没有带围巾。”   “她的头发有点儿乱。”   我杵在那儿,忍受着那点儿被人指指点点的可怕时光,被人那样子品头论足着,想来,那还是第一次。   “同学们描述得都很生动,好了,下去,林小雨。”   我转身迫不及待地就要朝位置上走去,不料,班里最为调皮的一个男生站起来,突然捂嘴笑着道:   “冻疮,她还有冻疮。”   那当口,讲台下响起一阵笑声,瞬间,我的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来。   “你们笑什么呢?”   孙老师突然问。   “孙老师,冻疮!冻疮!林小雨还有冻疮!她手都肿亮了!”   或许,觉得拿大家伙没辙,孙老师有点儿冒火了,我低着头,怒视着那个笑声最大的男生,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真恨不得狠狠地敲碎他的脑袋!   不期而至的是期末考,我再一次变得郁郁寡欢,因为,我成绩太差,不能像班里别的同学那样被选拔到上一级学校去参加考试。   记得那个周一的早晨,我和留下来的五六个不多的同学,孤孤单单地坐在教室里,透过窗户的铁栏杆,我远远地望见我们班的同学在孙老师和梁老师的带领下分别上了几辆面包车,汽车的喇叭声渐渐远去,我无数次想象着车里那一张张欢快的笑颜,想象着那所上一级学校的样子,还有他们坐在教室里考试的模样,那样的场景对于我来说,显得遥遥无期。   我的心似乎也变得像这隆冬的季候一样。   我背着书包,埋着头,再一次回到我那个像冰窖一样的家。   不久,上天却再次与我开了个玩笑…… 第一卷 第8章:报名风波   院口石板路旁的那棵孤独的李子树开花了,洁白的花朵簇拥着,一团团的,好白呀!我想,背着书包,站在洗衣台旁我朝那些花儿看了一会儿。天儿还是有点儿冷,虽然已是春天,朝阳起来了,把橘红的光芒投射到大街上,在那些铺子前映出一片光晕来,让人感觉心里暖烘烘的。   “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向我们,我们像小鸟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我轻哼着歌儿,蹦蹦跳跳着,心情愉悦,在那条上学路上,我通常也是快乐着的,一个人独自走在大街上,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让我着迷。   自行车叮铃铃地响着从身后不远的地方驶来,然后又远去,消失在视线里,汽车响着喇叭卷起漫天的灰尘,从我的眼前疾驰而过,当我走到那家面馆门前,看见公路对面的那根电线杆,心便一下揪紧了,那使我想起了不久前,在那个寒冷的冬日里,那几个爬车的男子来,当我怀着好奇的心情走上去,从那些大人的身边钻到人群中央去的当口,我顿时惊呆了,我从未看见死人过,那几个爬车的年轻男子倒在公路上,电线杆下还躺着一个,他的脑袋枕在那块大石头上,身下是一摊摊的刺目的鲜血,他们死了!是爬车死了的!   几小时前他们还是活蹦乱跳的鲜活生命,他们在爬车的瞬间动作敏捷得一定像机灵的猴子般,我想。他们一定是没抓牢,然后就从那急剧行驶着的卡车上摔下来了吧?   我捂着嘴,皱着眉,心酸不已,甚至想哭,原来生命是那样子容易消失掉的,那时的我就觉得人真是奇怪,但我并不明白究竟奇怪在哪儿,我只是朦胧的那样子觉得罢了。   其实,那真是一根不祥的电线杆!   同样是在那一年的夏天,我在街上走着,在快要到达院子入口的石板路时,我看见很多人从里面跑出来,朝公路对面跑去,电线杆旁围了好些人,我走上去,决定看个究竟,当我看见那一幕时,却吓得险些呕出来,电线杆上挂着一只手掌,活生生的,是从人身上掉下来的。   “被车子挤脱了的。”   人群里大人们议论着,我不敢再盯着那手看,于是,转身走开了。直到现在,那只纤瘦的苍老手掌还不时地浮现在脑海,挂在那电线杆上,恐怖之极!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新学期报名的美好日子里,我会突然想起那些晦气的事情来。不过一会儿,当我快走到学校的时候,我就变得不再那样沉湎于那些事情上去了。   学校外面那处宽大的土坝子里已经长出了青青小草,蒲公英长得老高老高的,像撑着一把把白色的毛茸茸的伞似的,禁不住,我走上去,躬身朝它们吹了吹,然后,它们就轻盈地飘飞起来。   初春的风景一路吸引着我,把我一次次引领到了欢快的乐园。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站在校门前,我抬起头来朝大门的两边看了看,虽然,我不太明白这句话,但是,依旧心情愉悦地站在那儿,用我那纯真的眼睛打量了番。   我想起了上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班那个矮胖的音乐老师,拎着一罐油漆,拿着刷子,站在一个很高的梯子上写那两行字的情景来。站在那儿,我发了会儿呆,然后便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校园里开始变得喧嚣起来,紧邻着校门的乒乓球台旁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在那儿打乒乓,他们把书包横到球台的中央当界限,嬉戏着,欢快不已的样子,我想,他们肯定是检查完寒假作业,报完名了,所以才那样子没心没肺的玩闹着。   我把头稍微地抬高一点儿,朝不远处正对着学校大门的台阶上看去,办公室不偏不倚地矗立在那儿,一副威严不已的样子。   老远我就看见梁老师了,她拿着个杯子正把里面的水朝阶梯下倒,我想真是不吉利,为什么在新学期,第一眼看见的老师竟是她?!而不是别人,就算看见的是孙老师也好,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她老早的上午就来了,通常的情况下,以我过往那些学期的观察,她总是会捱到下午的时候才会到来的,第一天报名的上午,一般都是孙老师先检查语文作业。   我沉沉地吐口气,给自己打气,希冀着可不要遭到梁老师的呵斥,在学校,我就是她的出气筒,无论在教室,还是在办公室,她从来都不给我留面子。   步上那十来级石梯,总算走近了办公室,双扇门打开着,孙老师面向着外面坐着,好让前去报名的同学,一上去,就能把作业交给她,梁老师在稍微靠里的那张办公桌旁倒开水,她总是很懂得享受生活。   “林小雨!”   梁老师咽下嘴里的水,把盖子叩上,朝我严厉地喊了一声,我照样打了个激灵,心想,还没开学,我哪儿又惹她生气了?再说了,该打该罚的,早在上学期就受过了,我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儿,就再也不敢觑她了。   似乎那并不是个好的开始。   “林小雨你不能报名了,回去把你家长喊来。”   我愣怔着,怎么了?孙老师可是从来就不是站在梁老师那一边的呀!她可从来就没呵斥过我啊!为什么不给我报名了?难道就是因为刚刚梁老师呵斥了我一声,她也开始帮腔了吗?   我看见孙老师拿着钢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唰唰地写着什么,很快,她便搁下了笔,把那页纸撕下来,递到我面前,我迟疑着,并不愿接。   “回去把你家长请来。”   说着,孙老师再次把那张纸条在我的面前伸了伸。   我只好不情愿地接着。我杵在那儿,低头看着那纸条,沮丧不已,然后泪水便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滴到地上。   看着纸条上写着“留级”二字,我才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感觉天都要塌了。噙着泪,久久地站在那儿,没挪动一步的意思,我的思维那当口似乎凝固了,脑袋一片空白,或者说,我害怕自己只要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会再次遭到呵斥,可是,那时我想我是想多了,因为,从孙老师把纸条递给我那一刻起,我便感觉,我与她们就不再有什么关系了,梁老师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我一眼儿,孙老师也不搭理我,虽然,我正泪眼花花儿的。她们热聊着,并不安慰我,我打算最后再祈求点儿什么,可是,正当我要开口,却被后面的同学一下挤开了,那男生一下坐到凳子上,胸有成竹的把作业从书包里拿出来,推到孙老师的面前,孙老师一页页地翻着,不时地用笔在上面圈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高兴地背着书包,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在快到达阶梯的时候,一下疯跑起来,书包就啪嗒啪嗒地在他的背上晃荡起来,不一会儿,他便消失在了学校大门的转角,我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朝阳虽然和暖地映照着我,但是,我却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   我杵在那儿,看见一个又一个曾经熟悉的同学报了名,却没有我的份,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可耻的一天。   我低着头缓缓地走着,我看见了路上的小石子,看见了被涂了石灰的树桩,看见了商店门前的台阶,一双双五颜六色的路人的鞋子,鲜亮的天空不再属于我,就连看它一眼儿也显得多么的奢侈,噙着泪,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抽噎着,大街上车水马路,不时的传来别的同学欢快地打闹声,我知道,他们就要升入到新的年级,一个崭新的人生就在他们的眼前。   我闭了闭眼,泪水滑落下来,流过鼻翼,淌过下巴,然后掉到地上,汇入到尘埃里。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我才走进了院子,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样把这件事告诉他们,我努力地琢磨着在这个家里谁稍微对我好一点儿,那样的话,我就告诉谁,可是,又突然一下醒悟过来,他们恨我的心是一个赛一个。   于是,我数着手指头,从右手大拇指起,杨莹珍和林孝昆的名字依次在我的指尖一一滑过,最后,直到左手的边指,天啊!   “林孝昆!”   我踌躇着,终于觉得再也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推开门,回到了家。屋子里喧哗着,林孝昆正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我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准备给自己压压惊,林孝昆侧过头来,生气地看了我一眼儿,就算没招惹他什么,通常的情况下,他都那样厌恶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屋里与林孝昆共处了多久,然后,我感觉实在不行了,就走了上去,把那个纸条递给了他。   “啥子东西?”他问。   我低着头,绞着手,沉默着,不敢回答,突然,他刚刚还优哉游哉翘着的二郎腿一下放了下来。   “给老子过来!”   一声如雷的吼声朝我迎面劈来,还未站定,就被他“砰”的一声,在我的脑袋上重重地弹了一下,他常那样子弯起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狠狠地敲我的脑袋,顿时,我感觉头疼欲裂,仿佛脑浆都要被他弹出来了。除了打手板,这便是他最为拿手的了。   我抽泣着,跑到木楼上,躲进了林志枫的房间里,那时,杨莹珍买完菜也闻讯赶来了,又是一场数落,几个耳光,那个初春的上午,我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耳光,突然,林孝昆一把拽过我,就要朝楼下扔。   只见他干瘦的身子骨颇为有力地拉扯着我,瞪着一双因为长期吸烟变得枯黄的大眼,愤怒地道:   “信不信老子今天把你摔下去?啊?!”   他那狮吼般的声音打破了院子的寂静,邻居们都涌到楼上来看热闹,劝慰着,林孝昆仿佛铁了心要把我扔下去,把我弄死,然后,他好一了百了。   我嚎啕大哭,声嘶力竭,眼泪像放闸的水倾泻而下,我使劲儿地拽住林志枫的木床栏杆,双手紧紧地抱着,不让他得逞。林孝昆毫不把邻居们放在眼里,不顾劝阻,拉扯着我,要实现他的诺言。 第一卷 第9章:被扔下楼   眨眼间,我便从林孝昆的手里坠落到了下面的院子里。我四肢着地,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我委屈着忧伤了几秒,便从那地上爬了起来。   说实话,当我摔下去的时候,我没感觉到一点儿疼痛,只是一个劲儿地对身上的那件新衣服感到惋惜,那件红黄相间的羽绒服是不久前过年时亲戚家送的,那是我第一次在亲戚家得到新衣服,而不是她们穿过的旧衣服,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而且,我也确实太久没穿过新衣服了。亲戚送我的那天,我只穿了半天,然后就在床上叠好,用枕巾盖上,生怕一丝灰尘掉到上面,弄脏了它。   站在那儿,我别过身子,忧伤地扯着背上的衣服,想看看究竟弄脏没有,我希冀着它完好无损,可是,我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之前在楼上被林孝昆拽来拽去的,那当口,我几乎只顾着流泪痛苦,从而完全忘记了自己还穿着那件新衣服了。   邻居们都从我家的大门里涌了出来,很快便把我围住了,我成了他们的焦点,那当口,我还真有点儿感觉飘飘然起来。大家都关注着我,嘘寒问暖。   “衣服,袁婆婆,我衣服弄脏没有?帮我拍一下灰灰。”   我哽咽着祈求道。   “哎呀,还啥子衣服哦小雨,你摔得痛不痛啊?”   “不痛。”   “哎哟!天老爷哦!”   “小雨,下雨!”   他们把我弄来弄去,在我的手腕和膝盖上不住地捏来捏去地察看着:   “痛不痛啊小雨?”   “真的不痛!”   “真的不痛?”   “哎,你娃的命真的是大哦!”   他们像看神仙似的看着我,看见我没被摔死,都显得惊诧不已!   我不住地别过身去,扯着背上的衣服拍打着:   “衣服,周婆婆,我衣服弄没弄脏啊?帮我拍一下灰灰。”   邻居们都殷勤地在我的身上拍来拍去,那个时候,我从未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显得是那样的珍贵过!   “真的不痛啊?小雨?”   我再次摇了摇头,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幸好是泥巴地,要是敷的水泥,肯定会摔死嘛。”   过了会儿,众人都散去了,我忐忑不安地步上台阶,回到家,我不知道,家里会是个什么样子那时,我被林孝昆扔下楼后,院子里闹腾了一会儿,可是,我却始终没见他的影子,就连我家的一个人也没出现过,那时林孝昆和杨莹珍还在楼上,林志枫那家伙也不知道跑哪儿疯去了,我觉得那家伙错过了他这一辈子最想见到的一场好戏,可是,他却没见着,因为,我发誓,我不会再让林孝昆把我扔下楼了,若是他再那样,指不定我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发誓!   “就算把我枪毙了,老子今天也要把她龟儿丢下去!”   突然,脑海里浮现出之前在楼上林孝昆使劲儿地拽着我,硬要把我朝楼下扔的场景来。   我闭了闭眼,却没泪水再掉下来,当我通过巷子,走进那个凌乱不堪的潮湿的厨房时,我把林孝昆想象成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我住在陌生人的家里,我本来就是个外人嘛!我安慰着自己,那样,我就感觉稍稍好受点儿了。   我走过去,站到那梯子边,一只手扶在上面,不知所措地摩挲着,轻轻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抠着上面锈蚀了的地方。   突然,楼上传来一阵急剧的脚步声,楼板嘎吱嘎吱地响着,我知道,林孝昆下来了,他走路通常都那样弄出很大动静,似乎不样子做,就显不出他的威风似的。我只好忙不迭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便快步走向后门,想站过去,然后把门关上,不让他发现自己,至于,请家长的事,我似乎并不太在意了,我觉得自己遭了大难,根本没心思放到那事上了。   “跟老子,往哪儿走呢?啊?”   回过头去,我看见林孝昆已经换了件衣服,穿上了他过年时刚买的那件皮夹克,头发,似乎也刚刚梳过了,我站在原地,不敢再挪动一步,不知道,他又喊我干嘛,刚刚我掉下去后,他也没有和杨莹珍来看我一眼儿,若是,我真的就死了,难道他们一点儿也不心疼吗?毕竟我还是他们的家人啊!   可是,我仍旧怀疑我是否是他们亲生的!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我的整个人生。   林孝昆拎起暖瓶,朝盆子里倒了一些开水,然后又和上一点儿冷水,把洗脸帕浸湿,洗了一把脸,又去大屋里擦了点儿百雀羚,然后就走到巷子里,朝我剜了一眼儿道:   “跟老子走噻!”   他终于答应去学校了,原来,为了这个,他才好生拾掇了一番自己。当我们就要走出大门的时候,他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忽又折回去,拿起电视柜上的摩丝,对着镜子,在额头上的那撮头发上喷了喷,又摩了摩,之后,才又觉得稳妥的转过身来,走到了我的前面。   他夹着烟,不时地咂巴着,路上遇见熟人问他到哪儿去,他就打着哈哈道:   “出去逛一会儿。”   当那熟人笑着从我身边走过的当口,那人朝我看了一眼儿,眼睛里透着一种冷漠的神情,因为,像那天那样与林孝昆走在一起,是很少见的,大家都知道,他和杨莹珍并不喜欢我,我只是那个家里的一个多余的人。   “给老子去买个打火机。”   走在半路上,他转过身来,把钱递给我,于是,我接在手里,穿过公路,走到对面的杂货店前,给他买了一个红色的打火机,钱刚刚好,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似乎随时都在算计着我指不定在背后又在悄悄拿他钱了似的。我可从来就没那样过,说实话,那些年我挨过不少揍,可从来就没一次因为偷拿家里的钱,而被他们狠狠地打过,没有!一次也没有!   与他走在一起,我总是感到不自在,我常想林孝昆究竟是什么做的呢?为什么他常常让我害怕不已,就连有时看上我一眼,我都立马感到不安起来。   “爸爸!”   那时,当我走在林孝昆后面的时候,突然听见身旁远去的自行车上响起这样一声甜美的声音来,那小女孩儿坐在后座,搂着那男子的腰际,喊着那人“爸爸!”   我看见那鲜艳的红领巾带着银铃般的一串笑声,渐渐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哎,那样子的喊“爸爸”,我可很久都没有了啊!上次喊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我努力地回忆着,便再也想不起来了。   午后的苍穹,一碧如洗,阳光温暖地洒下来,照耀着大街,可是,我却一点儿也快乐不起来,一群刚报完名的男生,背着书包在路上滚着铁坏,看上去,他们是那样的自由自在,为什么我的一颗心却始终像绷紧了的琴弦啊?   我越是那样害怕着,上天似乎却越要折磨我。   “你你你!”   我不知道,哪儿又惹到林孝昆了,突然,他抬起手来,就在我的脑袋上狠狠地扣了两下,别看是只有两下而已,但是却极有分量,他常那样子弯起他的食指和中指,用那两根骨结,在我的脑袋上硬生生地叩打着,我想,我不是布娃娃,那样子会感到痛的!信不信,什么时候让我也在他脑袋上那样子来上两下,试试,准让他吃不消!   他敲了我,我也并不敢立马就抬手去揉,那样子只会再次招来几下的,因为,似乎林孝昆喜欢看见我痛苦不堪的样子似的。   我越那样子显得难受不已,他就越带劲儿,然而,他可从来就没弹过林志枫过,就连一根汗毛也没碰过他。   “你、你、你!”   在那条通往学校的小路上,他连弹着我,我的心都碎了。   我包着泪花儿,朦胧着双眼跟着他,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放大了似的。   阳光下,我们终于走近了学校,在校门口,林孝昆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走进大门,步上台阶,走进了办公室。   我站在门边老师们看不见的位置,等待着他与孙老师的交涉,我觉得他们看不见我,我自然也就不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了,至少,我会好过一点儿那时。   台阶上不时的有同学来来往往,他们拿着扫帚,抬着水桶,已经开始在打扫卫生了,哎!那时的我觉得,他们能够那样子拿着扫帚扫地,是件多么惬意的事啊!而我,却再也不能与他们坐在一起了,我埋着头,抠着指甲,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朝对面我们班的教室望一眼儿,从那大门里,传来的是一阵阵多么欢快的童年的笑声啊!   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会怎样,总之,我确信,我已经倒了大霉了,林孝昆还在里面没出来,我不由得壮起胆子,够起身朝办公室里觑了觑,林孝昆一手潇洒地插在裤兜里,一手撑在孙老师的办公桌上,带着讨好的神情,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那个样子。孙老师微笑着说着什么,那当口,梁老师也走了上去,站在孙老师身旁,声音显得有点儿大,我站在那儿的时候都听见了:   “算了,你还是把林小雨转起走,要不就留级。”   梁老师讨厌着我,我是知道的,于是,我便看见林孝昆最后抬起手来,在她俩的面前挥了挥,做了个再见,便转身铁青着脸走出了办公室,我跟了上去,胆战心惊地跟着他。   可是,才一走出校门,在那条小路上,他便使劲儿地把我的马尾一扯,我的脑袋就朝后一仰,险些栽到地上。   “跟老子,你啷个办以后?啊?!学校都不要你了!”   我泪流满面,不知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怎么办?幼小的我,只能用哭泣流泪,暂且来填满我那忧伤的心绪了。   我伤伤心心地哭着,边走边不时地抬起手来揩一把泪水,我看见路人都冷不丁朝我诧异地看上一眼儿。   我怎么办啊?!越想,眼泪就越肆虐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一路哭着回到家的,我感到难受极了,就想上阁楼,去我的那个小旮旯里静静地呆一会儿。   哎!那时的我,似乎伤心得就连爬楼梯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扶着梯子,慢腾腾地一步步朝上跨着,当我一来到自己的地盘,我就立刻感到好受了一点儿,我一下就瘫坐在那根小凳子上,我不能坐床,若是看见床被我弄乱了,想必,又会无端招来一顿数落的,虽然,那是我的床,我的旮旯,他们也不看在眼里,但是,就算如此,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   “哈哈!你糟了!呵呵呵!”   正忧伤着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林志枫那家伙出现了,我回过头去,只见他站在楼梯口腰还没完全直起来,就朝我幸灾乐祸了起来。   我瞥了他一眼儿,就不再看他,反正我就要完蛋了,也不担心会惹到他哪儿了,埋着头,咬着唇,根本就不把他看在眼里。   “哈哈,妈妈他们要把你送到婆婆爷爷家去读书了!”   那家伙站过来,撩起我的头发,像耍玩具似的一边弄来弄去,一边高兴地说着。   那时,他把他的快乐完全地建立在了我的痛苦之上了。   “妈妈他们要把你送到婆婆爷爷家去读书了,哈哈!”   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我半信半疑:   “真的吗?他么要把我送走了?” 第一卷 第10章:不受欢迎   几天后,我便见到了我那高大的爷爷,他的身高是我的亲人里最高的一个,身材瘦削,长相英俊,或许就因为他长着一张如此讨好的脸蛋儿,才使得我的后婆婆当年有了介入的动力,我也可以想象得出,当年我的爷爷是如何地抛家弃子,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建立新家庭中去的。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我的家,然后翌日把我的那些衣服什么的装进一个早已洗得泛白的牛仔大背包里,拾掇好行囊,带着我离开了家。   一路上,我紧紧地跟着他,我们彼此沉默着,他不愿理我,我也不知道该向这个陌生的老人说点儿什么,于是,我只有默默地跟着,像个小尾巴似地尾随着他,途中,只有当我俩的距离实在拉得太大时,他才会回过头来朝我喊上一声:   “喂!小雨,走快点儿。”   他站在前方等着我,我便蹦蹦跳跳着追上去,然后,我俩再次进、入到下一阶段的默默的行程里。   爷爷去窗口买票,我则守着背包,坐在县车队大门旁边的那个面馆里等着他,他走的时候给我叫了一碗小面,我很高兴地吃着,没过多久,当我快要吃完的时候,爷爷就再次出现了,他做事情从来都显得是那样的周到,他是老师,教初中的数学,我那个后婆婆也是老师,但我不知道她教什么,我不大记得她的样子了,我与爷爷感觉上不太亲,但我却是他亲孙女,我与后婆婆就更不亲了。总之,在我的印象里,我与婆婆爷爷就像来自遥远的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家庭似的,只是因为我没地方解决读书问题了,才临时进、入了他们的世界。   “小雨,过来,走前面。”   爷爷回过头来喊着我,我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快走几步赶上去,随着人流,在他的保护下,跨到了车上。他背着那个大背包,走到司机身后的时候,身子一斜,就把那背包从身上卸下来,放到了引擎盖上,看上去,他立马就变得松活多了。   天渐渐变得透亮起来,新的一天降临了,鲜亮的阳光从郊外公路两旁的树林子里斜斜地照射到车窗里,投下一道道白色的光亮来。爷爷背向着司机,紧紧地抓着那个铁栏杆,随着车子在那些土公路上的颠簸,他的身子一晃一晃的,看上去显得沉着,坚定。我坐在第一排的位置,很明显的就看见了爷爷的表情。不过,很快我就不再看他了,我被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攫住了。   哦,那漫山的红透了的橘子哦!   啊!橘子红了!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那样美好的大自然风光。   我兴奋极了,睁大眼,远远地望着那枝繁叶茂间挂着的一个个通红的橘子,像小灯笼似的,点缀于绿色的绸缎上。   爷爷住的那个镇上,看上去显得一点儿也不繁华,车子在一条不太宽的公路边停了下来,两旁是零星的低矮的房舍,一家修表铺旁边的大门歪歪扭扭地勉强地关着,粘上了很多泥巴,似乎那家店铺很久都未曾有人涉足过了,我看了一眼儿,打量了一番,在那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汽车站,想必,我们下车的地方便是了。   爷爷走在前面,我则像来时的那样继续地相跟着,我们走过一段小坡,然后来到一条不太宽的石板路,两旁是一些散乱的房舍,偶尔会看见一栋三层楼高的房子矗立在远处,我就觉得那才稍微显得有点儿气派,像个小镇了。一路上还有几家打米和做挂面的作坊,那时,那些机器都开起了,不时地轰隆隆地响着,当我走了一段路,回过头去,再也看不见那些作坊时,似乎,那嘈杂刺耳的声音还在耳畔不停地回旋。   这便是小镇给我的第一印象了。   不久,我就看见遥远的田野上矗立着的那一排高大的教学楼了,那便是爷爷和我那个后婆婆教书的学校。我显得有点儿兴奋,抬起头,看了看爷爷,可是,他仍旧毫无表情,于是,我就很快地不再那样蹦蹦跳跳着了,我怕爷爷不高兴。想想后婆婆就在那不远的一间屋子里等着我,心里就踏实了几分。   “那就是我要读的学校啊?”   我边走边寻思着,不时地抬起头来朝那排大楼看上那么一眼儿。我确实想不起后婆婆的样子了,我幻想着,若是在那学校里住着的是我的外婆外爷,该是多好啊!而不是我的爷爷和那个后婆婆,不过,我想,至少比在家里要好点儿了吧?虽然爷爷很少搭理我,但是,他毕竟对我还是不错的,可是有时,我又会觉得他只是个陌生的中学老师,而不是我的爷爷,是我的爷爷,却又有点儿陌生,总之,那样的感觉怪怪的。   一路上,我浮想联翩,想象着过会儿后婆婆见到我时那激动万分的心情,因为,我很久都没见到她了,上次见她的时候,那时我才刚刚从外婆的乡下回到城里的家。   “嘿!小雨过来。”   然后,我便看见那老妇人从柜子里抓出一把糖来,塞进我手里。   可是,事实上,我那美好的幻想很快破灭了。   似乎,我并没看见学校的大门,跟着爷爷走进一条敞亮的大路,步上几级台阶,就来到了偌大的操场上,那两排高大的教学楼就矗立在旁边,在靠里的那堵墙壁前有一个稍微抬高了的小小的观礼台,爷爷背向着教学楼,步上旁边的一个石梯,我也忙不迭跟上去,不再东张西望,不久,我们便走进了一个年代久远的大屋里,在这大屋的两旁,有着一些小单间,是学校里的教室宿舍,爷爷和婆婆的那间临着外面的坝子,在那水沟边就是学校的食堂了,虽然,食堂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可是,他们也不常去那儿买饭,只有早上的时候,才去那儿买几个馒头,至于中午从那里面飘荡出的那些足以令我垂涎欲滴的扣肉,肉丝之类的大餐,我是怎么也等不来的,后婆婆是个吝啬鬼,而爷爷是个妻管严。   我跟着爷爷进到他们的老师寝室,他走过去,把背包放到矮柜上,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就在那当口,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入耳际,是后婆婆,我再次看见了她,我便立刻朝她露出了笑脸,算是打招呼,可是,她仿佛压根就没看见我似的,继续迈着偏偏倒倒的步子走进来,用帕子在一张小课桌上擦了擦。   她长着一张男人般的脸,鼻头又大又红,像座坟似的巍峨地屹立在她那张厚嘴、唇上,我不知道当年我的爷爷是如何看上这样一张脸的,我觉得她一点儿也不漂亮,甚至算得上丑,就是这样一张不伦不类的脸,却使得我的爷爷背叛了他的婚姻。   “老林,去拿碗,吃饭了吃饭了。”   后婆婆带着撒娇的口气命令着爷爷,在后来的那些日子里,她常常在趁爷爷去开会的时候,把我叫到身边,吩咐我去看看爷爷有没有与我们对面的那间寝室里的肖老师坐在一起,肖老师是个年轻貌美,身段儿好的老师,她常常喊我去给她当探子,那时,每当我一接到这个任务后,就很郑重地朝后婆婆点点头,表示答应一定去给她跑这一趟,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顶楼上的会议室外面,趴在窗台边,努力地悄悄地搜寻了一番后,并未看见爷爷与肖老师坐在一起,于是,我便飞快地跑回去报告:   “没有,婆婆,他们没坐在一起!”   “哦。”   后婆婆听完我的报告,常常眨眨眼,哦一声,就转过身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拾掇好桌子后,她便转身走出了房间,因为,她与爷爷结婚后不久得过一场病,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的,所以当我那次见到她时,她已经提前退休,不再教书了。   “小雨,这学期考了好多名?”   饭桌上,她朝我平淡地问,仿佛,这个问题她本来就不关心似的,不知什么原因,却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我沉默着,低着头,轻轻地刨着饭,我知道自己连去参加期末考的资格都没有,哪里还有什么名次啊!于是,我正要编个话儿,搪塞过去,不料,她却一下转换了话题,很明显,我这趟来的原因,她应该早就清楚,所以对我的回答也表现得可有可无。   表哥来了。   我对他的突然光临,感到甚为沮丧,因为,我知道马上又要当陪衬人了,就像在家里一样,爱的天平,很快我就能看见偏向谁的身上了。   华子比我大几个月,是后婆婆的亲外孙,不是爷爷亲生的,于我,更谈不上血缘关系。当年,他们各自带着自己其中的一个亲骨肉,走到一起,建立了新家。总之,我那老辈子的家庭是何等的复杂啊!那时,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服,戴着红领巾,皮肤看上去毫无血色,眼睛小得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似的,一副眯眯眼儿。我昏昏沉沉地坐在桌子边,他到来后,我就再也不想动一筷子了,我总是那样,有生人在场,我是一点儿也不自在的。   这下,后婆婆便有得表现了,因为,只有在我身上,通过我,才表现得出,她对华子是如何的好。   她吩咐我去厨房为华子拿来一双碗筷,然后她利索地给华子盛上了饭,将一筷子红烧肉夹到他碗里:   “华子,啷个好久不到外婆这儿来了呢?你、妈妈不让你来吗?”   饭桌边,我看见后婆婆一次次地把她的筷子举到那盘素菜的上空抖动着,我抿着唇,举着筷子,踌躇着,然后伸进了红烧肉的盘子里,可是,那当口,她那双铜铃般的难看眼睛使劲儿地朝我一瞪,然后,又飞快地垂下来,朝那素菜看去,用眼神指引着我的筷子该去往的地方,于是,我只好从那红烧肉的盘子里退出来,重新进到我该去的地方。可是,我却看见她不止一次地朝她那亲外孙的碗里夹着冒油的红烧肉,我羡慕极了!   哎!那时的我才明白,无论在哪儿,我都是不受欢迎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