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怨灵缠身 在我们农村有三样东西摸不得,男人头、女人腰、死者物。 前两样东西摸了有人会收拾你,后一样摸了,鬼会缠身。 我就是因为动了死者的供品,惹祸上身,差一点就丢了小命。 我在我们林家村是一个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老虎屁股都敢摸一下,天天带着一群孩子上山抓鸟下河摸鱼,偷玉米砸西瓜拿弹弓打人家玻璃,无恶不作,我没有被村民打残或者打死,全赖着我爹是村长。 初春的一天,我们村土豪黄坤的女儿黄黎在外地出车祸死了,这个黄黎,是村里最漂亮的,也是唯一一个有出息的女孩,大学毕业后拿着她老子给的钱在外地创业,听说出事前已经是一个小公司的老板,年纪轻轻事业有成却遭遇横祸,让人唏嘘不已。 按照我们这里的说法,在外地横死的人,魂魄是需要“引渡”才能回来,就像湘西赶尸一样,需要一个道行高深的人去把黄黎的魂魄接回来,才能入土为安。 黄坤家有的是钱,请了三个道士去外地引魂,引魂过程中发现黄黎死后犯了重(chong)丧--七天之内家里会再死一个人,于是那群道士要做三天三夜的道场,化解重丧。 我们这里有个规矩,不管是谁家要做道场,全村的人都会在他家吃喝,意为散财免灾。 这可乐坏了我们一群孩子,每天在黄坤家吃得肚子滚圆,屁滚尿流。 道场做到第三天,我们对大鱼大肉已经吃腻了。小伙伴瘦猴子兴奋地跑来对我说,灵堂前的供品里多了一样我们没见过的东西。 我们一群孩子好奇的跑过去看,供盘里果然多了一种水果,浑身红彤彤的,看起来很可爱。 “谁敢去把那果子拿来,我们以后永远都叫他大哥。”瘦猴子挤眉弄眼的说着狠话,忍不住的吞口水。他身边几个孩子也随声附和着,眼光都盯在我的身上。 他们就是想吃却不敢动手的怂货,把这种冒险的事情交给我来做。 我犹豫了一下,事前来这里吃喝的时候奶奶告诉过我,千万不要碰死者的东西,因为黄黎凶死,听说是身首异处尸骨不全,这样的死者煞气重,灵堂里的东西一般人是碰不得的。 瘦猴子见我不吭气,就冷嘲热讽:“浩子,亏我们大家伙儿平时都把你当老大,想不到你还真是个胆小的耗子,哈哈哈……” 一群小孩都笑起来,这笑声猛地刺痛了我小小的自尊,我奶奶的叮嘱被我甩在脑后,我几乎是冲了上去,把供果连着盘子给端走了。 “呵呵……”我隐约听见棺材后面发出了一阵笑声,转身一看,棺材下的脚灯闪了几下。 那盘果子被我们一群孩子在村口一会儿就吃光了,瘦猴子他们一个个对我竖起大拇指,说我胆子大,一口一个大哥叫得我心里乐滋滋的。这时候天色已晚,他们都拍着肚皮回家去了。 我爹妈在黄坤家帮忙,于是我又返回去黄坤家等他们一起回家。 今晚是做道场的最后一夜,非常隆重,灵堂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里面在吹吹打打,伴随着道士们鬼哭狼嚎的歌唱,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找我爹妈,一不注意就挤到了最前面。 黄黎的棺材被鲜花包围着,这在我们农村还是个稀奇事儿,还从来没有死人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 三个做道场的道士,其中两个是中年人,另外一个是眉目俊俏的年轻小伙子。两个中年人都穿着正式的道袍,只有这个小伙子,穿着便装看起来很随意,不过他头上挽着一个道髻,倒是挺惹人眼的。 三个道士绕着黄黎的棺材走了几圈后,锣鼓声戛然而止,现场的气氛突然间变得异常安静。 接着他们和黄家夫妇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村民们也窃窃私语,做法事到一半停止,还和主人家咬耳朵,一定是出了啥临时状况。 我正要往前挤去偷听,就听见我爹妈呼喊我的声音。我奋力往外挤,快要挤出人群的时候,我感觉到后脑勺一阵刺痛,头皮都被掀起来了一样,我气呼呼的往后看,身后有很多村民,也不知道是谁揪了我一把。 回到家里,我听见我爹妈在说,黄坤家要给她闺女配冥婚。 我妈抱怨着:“都是钱多闹的,要是碰到穷苦人家,早就让黄黎入土为安了,哪里还有这三天道场,现在又要配阴婚,黄坤也是嚣张,闺女死了也不知道消停一下。” “我总觉得黄坤做这事,没那么简单……”我爹说,“他到底想搞什么?” “你管人家……呀!”我妈大呼,“浩子的后脑勺咋地了?咋少了那么大一块头发?” 怪不得刚才疼得我龇牙咧嘴,原来是头发被揪掉了一大块。我用手一摸还生疼。 我爹没好气地说:“你就让他一天天的调皮,现在掉的是头发,指不定哪天就把脑袋给玩掉了……” “你咋说话的?” 眼看着我爹和我妈就要干上了,我怕战火烧到我,赶紧回屋睡觉。 我感觉今天晚上的气温有点不同,冷飕飕的,我用一床厚被子盖上还是觉得冷。 因为冷,后脑勺疼,加上黄坤家道士唱的“神歌”在夜里格外凄厉,所以一直在半梦半睡之间,一阵不知从何处卷来的冷风过后,我隐约感觉到房间里有一个人,坐在我的床沿边背对着我,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色,我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深红色的衣服,如瀑布的长发垂下来到腰际,浓密的头发遮住了面庞,她一只手撩着发,一只手拿着木梳慢慢梳理头发。 我很着急,这种感觉就像是鬼压床一样,心里明明白白的,可身体就是无法动弹。 越是害怕,越是麻烦找上来,女人慢慢的回转身,我努力瞪大眼睛想要从发隙间看清楚对方的脸,可她转身过来,头发依旧把整个面庞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了我的脸。 那只手不安分的从我的脸上一直往脖子下摸索,我感觉到这只手的手指纤细修长,随着手指的游走,一种温凉的东西拂过我的脸,带着馨香,让我脑海里浮现出古代美人的蚕丝水袖。 “霸王,我终于找到你了……” 一个女人声音幽幽的传来,这声音阴凉阴凉的,尾音拖得老长,像是唱戏一样。 我吓得都要尿裤子了,要知道“霸王”这个称呼,那可是瘦猴子他们称呼过我的! 我平时胆大,那都是在大白天和一群人成群结队干坏事,可小孩子怕黑还怕鬼,这头一回遇上鬼,我平时的胆子都没有了,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可这个女鬼不但不走,反而慢慢的往我这边移动,慢慢的躺在了我的身边。我和她头抵着头,我能感觉到她呼出来的冰凉气息。 “黄黎姐姐,求求你不要吃我……”我在心里呐喊,她躺下之后,头发全都散开在脸上,我就连她的皮肤是啥颜色都看不见。 一双冰冷的手从我腰往上游走,到了我双肩胛骨的时候,停在了那里,我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疼痛,好像是对方长长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 “啊……爹快来救我……”我迷迷糊糊地呻吟着,刺痛感很强烈,可就是醒不来。 “砰砰!”一阵闷响传来,我猛然惊醒,惊魂未定的爬起来,身边哪有什么女人,但后背一片酸疼。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大叫着我爹的名字。 “村长!林大鹏,快开门!” 因为村里死了人,晚上有人叫你,不要随口答应。我爹听清楚对方是谁,才去开了门。 “村长,你快去看看我们家林明,孩子出大事了!” 说话的是瘦猴子林明的爸爸林大志,这大晚上的,瘦猴子出了啥事? “把你家林浩也叫上,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我爹以为我闯祸,竟然一把抓起我扛着就走,我心里十分不安,瘦猴子出了什么事会跟我有关系? 我妈跌跌撞撞的跟在我们后面,以为我把林明打了不停道歉,林大志说这比打了更严重,这次是天大的事情。 四个人急匆匆赶到林大志家,远远的就听到哭声,走进去一看,果然是大事。 正文 第2章 订亲印记 我从来没有见过瘦猴子这个样子,当时就惊得在门口不敢进去。 我爹也是愣在门口,门后站着瘦猴子的爷爷,老太爷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抹着泪说:“撞邪了,我孙儿是撞邪了,我活这么大年纪,才第二次遇见这样的事,大鹏,你要帮帮大志救孩子……” 瘦猴子抱着一个盘子,盘子里啥都没装,可是他的双手不停的从盘子里拿东西放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我看见那盘子,脑袋轰的一下就炸开了。 那盘子就是黄坤家灵堂的塑料供果盘! 我记得我们把它扔进树林里了,怎么就到了瘦猴手上? 联想到刚才做的噩梦,我知道是黄黎找上我们了。 “这娃回来之后抱着个盘子不停吃东西,你看!”林大志撩起瘦猴子的肚子,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瘦猴子肚大如鼓,像一个怀孕八九个月的孕妇,肚皮像洋葱皮一样亮亮的,能清晰看见底下的血管,好像一不小心就要爆炸开来。 林大志把我偷吃供果的事情告诉了我爹,我爹指着我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村长,你看林明啥也没吃,肚子越来越大,这事一定是撞邪了。狗日的黄坤家的三个道士一个都请不来,说现在正是法事的关键时刻。向师爷只有你才请的动,求你了……”林大志哀求着,他老婆一直在那里抱着瘦猴子的肩膀哭。 我爹到底是村长,处变不惊。他吩咐左邻右舍帮忙看着瘦猴子一家,他自己去找向师爷。 “孽障,你愣着干啥,你也跟我去!” 在我爹面前,我不敢放肆。我跟在他身后刚走出门,门口就迎来了一群人,有的哭有的喊,把我们围住了。 “村长,你家浩子可把我们家孩子害惨了……” 围住我们的村民们争先恐后地跑到我爹面前诉说,原来下午偷吃供果的那另外四个孩子,也都出了事。 他们回去之后就睡了,半夜发起高烧,胡言乱语,被送到了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打了针灌了药,非但没有好转,现在都已经昏迷不醒了。 我带头偷吃供果的事,下午就已经在村里传开了,大家一致认为五个孩子的异常表现,都跟我们偷吃供果有关,黄黎本来就是年轻夭亡煞气重,我们冒犯了她,她岂能那么轻易就放过我们? 我爹眉头深锁,看了看四周越来越多的村民,最后把目光落到我身上,他说:“大家不要着急,我想这事很简单,孩子们不过是在同一个时间生病了,现在季节交替头疼脑热很正常,发烧了神志不清所以有异常举动。要说是因为偷吃供果冒犯了死者,那为什么我们家林浩没事?” 我爹的话顿时让现场鸦雀无声,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最清楚,我不是没事,我也有事,女鬼都找上门来了,我至今都心有余悸,我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 “我联系车子,把五个孩子都送去镇上,有病治病,别啥都往迷信上扯,现在是新社会……” 我爹的话还没说完,林大志就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将我抢过去勒住我的脖子大吼:“是不是病我比你清楚,村长对不住了!你要是不请向师爷来,我家林明出了事,我就先掐死浩子!” 我妈刚赶到,一见林大志薅我,扑上去就想拼命,被我爹拖走去找向师爷了。 向师爷并不是什么法术高强的道长,而是一个熟读四书五经,周易八卦的老学究,以前教过书,“文化大革命”期间被迫害致残,后来为了营生在农村看风水看面相,主持丧事,可又不准人家叫他“端公先生”或者“地仙”,久而久之不知道怎么就被叫成了师爷。 他这个人很奇怪,不管是村里村外哪家需要他做事,非要人家的村长去请不可,别的人就算是八抬大轿六色大礼也是请不来的。 我爹妈一走,林大志和那四个孩子的家长都一言不发,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爹妈出去的那条路,等着向师爷来,农村的孩子虽然都皮实一点,可谁不是父母心头的疙瘩肉? 不到二十分钟时间,我爹妈回来,向师爷跟着一起颤巍巍的来了。 向师爷满头稀疏的银发,一只眼窝深陷,面目有些狰狞。 “小事,这是来接黄黎的阴差正在享用供果,被你们几个小鬼偷吃了,阴差让你们长记性,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 他走到瘦猴子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叫林大志取半碗水来,他从身上掏出一张黄符点燃,灰烬落入碗里,按住瘦猴子喝下去。 在众人忐忑不安的目光中,瘦猴子不到五分钟就平息了下来,肚子就像一个被放了气的球一样,慢慢的瘪了下去。他手一松放下盘子,晃了晃脑袋,浑身一软瘫倒在林大志怀里,疲惫地说:“爹,我浑身疼,好困,我想睡觉。” 向师爷说:“累就对了,让他睡饱,三天之内不要吃荤腥。” 见瘦猴子正常了,林大志非常高兴,其余人急忙簇拥着他去村里赤脚医生那里给那四个孩子治治,我爹也跟了去。 我妈趁乱把我拽了出去。我本想说我也要找向师爷治一治,我妈却一路训斥我,说要把我关在屋里反省三天三夜。 回家一看时间还能睡一会儿,我刚才被吓怕了,死皮赖脸跟我妈挤一床。 “咋不脱衣服就睡觉?”我妈气呼呼的帮我脱衣服,突然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说,“你看你连皮子都染色了,你下午干了啥?” “啥颜色?” “红色。你是不是去了柳木匠家玩红油漆了?” 我想是下午挖西瓜洞被西瓜汁染的,我妈在我背上搓半天,搓得我嗷嗷大叫,可背上的红颜色还是搓不下来。 我的后背我看不见,听我妈说有巴掌大的两块血红色印记,她打来温水用毛巾搓还是洗不掉。 “奇怪了,像是长在肉里的,可你没有胎记……”我妈出去拿肥皂来。 我虽然口上不说,但心里就在怀疑,那个女鬼曾经摸过我的后背,莫非是她留下来的手印? 这个时候我爹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向师爷,他说,几个孩子中我的问题最大,原来他已经看出来了。 我妈正要把红手印这事给我爹说,于是就当着向师爷的面说了。 “让我看看!”向师爷比我爹还着急一样,掰过我的身子背朝他,仔细看起来。 “我的天!这世上果然有这东西……”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慌,他在我背上用粗糙的手指按压着,“村长,你家公子是闯下大祸了!” 我爹妈急忙问到底是啥大祸,向师爷不着急回答,把我仔仔细细的盘问了一番。 我本来就被吓得不轻,就从头到尾,从偷吃供果到被扯掉头发到女鬼压床,一五一十的给向师爷说了。 他一边听,一边摇头,把个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一样。 “师爷,我家林浩到底咋回事?”我爹急巴巴的问。 “我敢肯定浩子是招惹上了黄坤家的闺女。那闺女要结冥婚,浩子成了她的目标了。这两块红巴掌印,是锁魂印章,也就是新娘给浩子的‘定情印记’,一旦被盖上,她是非成亲不可。三天之内印记就会遍布全身,不出意外的话,明晚浩子就该就收到对方的聘礼了……” 我爹妈的脸通红,眼睛也是红红的,都眼巴巴的望着向师爷,向师爷说话慢条斯理,可急死人了。 “三天之内,对方一定会想尽办法举行婚礼,要是我们防不住这三天的话……” “会怎样呢?”我妈急不可耐的打断向师爷的话。 “浩子就一命呜呼了。” 我妈吓得手里的盆子都扔到了地上,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看来,真是黄坤家在作怪?向师爷,你有啥办法没有?”我爹皱着眉头绕着我和我妈转圈,他是村长,向来以新社会新干部的身份自居,孤傲的不去相信鬼魂之说,可这一次是他的独子出事,他也慌了神。 “这事麻烦大,我办不了。办不了……被锁魂印章盖上的人,那就是一条腿踏上了黄泉路,只差时日。村长,告辞,告辞……” 向师爷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走,我妈撒开我,一步跨上去,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 “向师爷,我们乡里乡亲都这么多年,大鹏也没少关照你,求你救救我的儿子……你要啥我们都给你……”我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哀求。 我爹过去扶起她,也跟着一起哀求。 向师爷叹了口气说:“村长,你对我确实挺照顾的。可你啥都给我,那我也要有命要才行。不瞒你说,我师父的师父就是跟锁魂印章斗法,从死人手里抢新郎,结果死在那东西手上,我连他老人家的十分之一都不及,我哪儿敢接这活?不过,我倒是有个办法,权当死马当作活马医……” 不管最后那句话多难听了,我爹急急忙忙的说:“是啥办法,快说来听听……” 正文 第3章 结发夫妻 向师爷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现在天还没亮,却生起了雾气,到处一片白蒙蒙的,黄坤家做道场发出来的锣鼓声和说唱声,更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我爹妈站在向师爷的身后,诚惶诚恐的等待着向师爷开口。 “现在看来,我是要去见一见那三个道士了。”向师爷沉重的说,“道亦有道,他们帮黄坤家,可也不能害了别家的孩子啊!” 我爹骇然:“浩子是被他们害的?” 向师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我爹说:“你们咋还不明白!浩子头上被揪掉的头发,就是被用来和黄黎成亲用的东西,做‘结发夫妻’,那就是两个人的头发绑在一起,我们要在黄黎下葬之前和对方交涉,一旦下葬,浩子的头发在里面,头发上有浩子的精魂,那就等于浩子也跟着黄黎去了。” “那我们赶快走!”我妈急得跳脚。 我们四个人急匆匆往黄坤家赶去,向师爷步履蹒跚,可急死了我爹妈,我爹恨不得背着他跑,可他却说急不得,万事皆是天注定,不该我死的那就不会死,该死的再着急也没用,说得我后背心一片凉意。 赶到离黄坤家还有几百米远,刚刚能看到他们家的灯火,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向师爷大叫着完了完了,我爹妈也呆愣在当场。 这鞭炮声是出殡时放的大礼炮,比前几天的炮声都要响亮。 “起——丧——喽!” 一声粗犷浑厚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就是喧天的锣鼓声,那锣鼓声,不像出丧的锣鼓声那般深沉,有些结婚的喜庆味。 我妈顿时跌倒在地,我爹捶胸顿足说来晚了。 向师爷在旁边也长吁短叹着说:“唉……我就说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大鹏啊,都怪我脚力太慢,没有赶在起丧之前来到这里……” “没啥,再想办法……”我爹苦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可我明显看见他带笑的眼睛里含着泪。 我们这里的规矩,在下葬的过程中,棺材一旦抬离地面,走出家门,是万万不能在中途落地的,只能一气呵成到坟地。 半路逼停棺材,意思是让死者再等等,有人和他一起下黄泉路。 当然也有可能这一停,就阻断了死者往生的路。 如果半路拦截棺材,不但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惹祸上身,死者家属也能把你打个半死。 黄黎本来就犯了重丧,不可能在半路逼停下来,也不会在棺材落坑之前“清棺”——最后一次整理遗容。 也就是说,棺材离地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失去了和对方交涉的机会。 我们四个人唉声叹气,眼睁睁看着送葬的队伍从我们的面前走过去,毫无办法。 “奇怪了。”向师爷说,“天还没亮就下葬,这不对啊。这个时候阳气弱,阴气盛,对随行送葬的人大不利,黄坤这是搞什么鬼?” 我爹才顾不上管黄坤的事,他低沉着声音问向师爷,接下来该怎么办? 向师爷沉吟许久在考虑,我爹妈在旁边搓手干着急,当送葬队伍的锣鼓声渐行渐远,他才慢吞吞的说:“莫急嘛,我这不是在想办法?事情还是有转机,阴婚和我们阳间婚配是一样有形式步骤的。对方给了浩子印章,只不过是认定了这个人,不是还没有下聘礼吗?今晚对方一定会来下聘礼,我就一举拿下,以绝后患!” “可以吗?”我爹问。 向师爷有些不高兴地说:“大鹏,你啥时候见过我失手?”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爹妈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向师爷让我们回去,吩咐我妈用木盆装着糯米给我搓身上的印记,用鬼见愁的根泡水洗澡,他说晚上再来我家。 向师爷先离开,我爹气不过,要去坟地看看,让我和我妈先回去按照向师爷的说法做。 我妈一路哭哭啼啼回去,一进门还没有开灯,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在屋里坐着,我和我妈都吓得一个倒退,我妈壮着胆子摁亮了灯,才发现是我奶奶。 “黑灯瞎火的你起来干啥啊?”我妈有些不耐烦的说她。 奶奶慢腾腾转过身,手上端着一个木盆,木盆里装着糯米! 奶奶耳聋听不见,压根儿就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事,说要糯米也是我们在半路说的,她又没跟来,咋知道我们要糯米? “娘,你……你咋知道?”我妈颤声问道。 奶奶没说话,把木盆递给我妈,转身就进了她的卧室,不到几分钟时间,从她屋里飘出来一阵阵的香气,她又在焚香祭奠我爷爷了。 天还未亮,我爹回来了,他的脸拉得老长,我妈问了许久,他才挤出来几个字。 “黄坤个狗日的……” “咋了?他爹,你是不是看见啥了?” “我看见那几个道士在黄黎的坟前,确实在配冥婚!烧了一男一女两个布人。” 我妈差点晕过去,哽咽着问:“那男的布人,像谁?像不像我们家儿子?听说头发缠绕在布人上,就跟本人是一样的……” “哪儿能看出像谁?”我爹说,“你别想多了,今晚师爷会来帮我们的。” 我妈让我脱下衣服趴在床上,和我爹一起给我搓背上的红印记。 干燥的糯米搓在本来就疼的背部,疼痛感加剧,我把头埋进枕头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忽然,我感到我的背上像落下水滴一样,有冰冷的东西簌簌的掉落下来,我知道是我爹妈在哭,他们没有哭出声,怕我难受。 我也没有哭出声,怕他们听见更难受。 好不容易熬到黎明,我爹妈很崩溃,因为我背上的红印记没有被搓掉一丝一毫,反而还在往四周延伸! 我爹扛起锄头去挖鬼见愁,那是一种据说能辟邪的植物,我们家家户户都会种一些在屋前屋后。 我爹刚走出门,外面急匆匆就来了好几个人,带头的依旧是瘦猴子的爹林大志。 “村长……” 我爹没好气的打断他的话:“又咋了?啥事都找我!啥事都烦我!你们的孩子出了事就找我,那我的儿子出了事,我找谁去?” 我听见我爹的喉头在打哽。 “不是的,大鹏,我们没有怪浩子。可是我们那五个娃,除了林明在酣睡,其余的都不见了。” 我爹一下子就把锄头放下了:“四个娃儿都不见了?” 那四个孩子被向师爷治了之后,都清醒过来,因为太疲倦,又担心晚上走夜路不安全,所以都留在村卫生所里睡觉,可是睡到快天亮,卫生所的胡郎中起来尿尿,经过病房的时候发现四个孩子都不在那里。 跟家长联系,孩子根本就没有回去! 这下大家都慌了神,打着电筒到处找人。村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没有半个影子。 “后山去找没有?”我爹问。 “后山他们咋会去呢?黄黎刚下葬……”林大志说。 “难说。”我爹说,“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正要往后山去,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跑了来,一边跑一边大叫着说孩子找到了。 原来是胡郎中,他的帽子歪戴着,衣服披了一半在身上,累得气喘吁吁。 “孩子在哪儿?” 胡郎中伸长了脖子喘气,一开口就语出惊人:“他们……他们都在黄黎的新坟前!” 正文 第4章 坟场歌声 大家蜂拥去后山的路,我被我爹拉着也跟着往上跑。 我们一伙人很快就到了后山的山脚下。 “村长,你听!”林大志带头停下脚步。 从雾气蒙蒙的山顶上传来了一阵阵奇怪的声音。 “咿咿……呀呀……” “我一人在此间……猛听得……敌营内有楚国歌声……咿呀!” 这声音在我听来拿腔拿调,有男有女,好像是吊着嗓子发出来的声音。 我一听这声音就起鸡皮疙瘩,这音调和刚才在梦里听见那个女的说话是一样的! “这是谁在后山唱戏?”我爹说,“是黄坤家请了戏班子?”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黄坤再招摇,也不会请戏班来唱戏,又不是喜丧。 这时候胡郎中跑了上来,他摆摆手说:“都别瞎猜了,就是那四个混小子在唱。” 这话一说出来,没有人相信。这四个男娃调皮起来跟我差不多,别说唱戏,在班上老师让唱歌都跑调。 现在响在我们耳边的声音,字正腔圆,跟我们在电视里听见的京剧差不多。 “上去看看!”我爹说。 可是越往山上走,雾气越大,我都看不到走在我爹前面的人。 我几次跌倒引起了我爹的注意,他问我咋地了?我说被雾气蒙住了眼睛。 “雾?哪儿有雾?大志,起雾没有?” “这阵子没有夜雾。浩子是不敢上山吧?” 奇怪的是,大家都说没有起雾,就我一个人觉得雾气越来越重。 突然间,前面传来一阵哭声,我和我爹走在队伍的屁股后面,等我们赶到墓地时,眼前的情景顿时让我止步不前。 那哭声是率先赶到的四个孩子家长发出来的。 那四个孩子果然都在这里。 他们每个人手上举着一个花圈,绕着黄黎的新坟走着一种慢悠悠的舞步,嘴里婉转的唱着,四个人浑然不知我们的到来以及爹妈的哭喊,唱得有板有眼,我们宛如在看大荧幕上的电影一样。 “儿啊,这是造的啥孽啊……”其中胖虎的妈扑上去意图抱住儿子,被胡郎中冲过去一把按住。 “别动,千万别动,也别出声!不要叫醒他们!就像梦游的人突然惊醒,会被吓死的。” “那咋办啊?” “村长,你看……这咋办啊?” 我爹本来也是要去把孩子们抱过来的,胡郎中这么一说,大家都不敢动,哭的人也不敢大声哭。 胡郎中又说,天色马上大亮了,孩子们兴许一会儿就像睡觉一样,会自然醒过来。 十几号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四个孩子围绕着坟墓一圈一圈儿跳着,唱着…… “儿子,下山去找向师爷来。”我爹对我说。 让我一个人去向师爷,这话是我爹说的? “爹是村长,要在这里看着,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以前你不是敢深更半夜在半山跑来跑去抓野鸡?我们林家没有孬种!” 我壮着胆子往山下走,胖虎他们的声音时而尖利时而凄婉,好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我的脑子里,可气的是,雾气还没有散。 我行走在朦胧的白雾里,太阳好像是睡了懒觉,还不爬上山尖。我什么都不敢去想,只能加快脚步,恨不得长一对翅膀,一下子就飞回向师爷的家。 就这样一路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前面慢慢的走来一个人,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总算是见到活人了。 那人越走越近,我发现有些不对劲,他走路的样子飘飘忽忽的,身子弓着,好像全身不得劲。 到了跟前,居然是瘦猴子林强! 他的双眼越过我的头顶,看着我的身后,直勾勾的。 “瘦猴子,你咋来了?跟我一起去找向师爷……” “这个……给你。”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直愣愣地交给我,手都不弯曲一下,我接过之后,他什么话也多说,然后转身又走了。 “猴子!你要去哪儿?你爸爸在山上,还有,你等等我……” 他越走越快,我跟了几步,雾气散不开,我把他跟丢了。 他给我的盒子沉甸甸的,上面还缠绕一根红色的宽丝带,我本来好奇的想打开,可想到上面四个孩子还在等着向师爷呢,就加快了步子往向师爷家走去。他离群索居,单独住在一个山坳里。 他在上早香敬菩萨,被我打断有些不高兴。但是看见我手上的盒子,脸上就有了喜色,以为是我送他的什么东西。 “浩子,是不是你爹给我带了啥?” 说完就迫不及待的打开。 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指着盒子问我,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师爷,里面是啥?” 我踮着脚尖,想看清楚他手上拿的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让他大惊失色。 他把手举得老高不让我看,就问我盒子是从哪里来的。 我说是瘦猴子给我的。 “胡说!他至少能睡三天三夜,怎么会给你送东西?”向师爷小心翼翼将盒子盖上,唉声叹气,“那个人不是瘦猴子,你被迷惑了。看来我是低估对方的能力,我以为明晚才会给你下定,没想到今晚就送来了,对方这是想速战速决……” “下定?” “你这怀里抱的盒子里装的就是对方给你的彩礼!谁让你随便要人家东西,这下好了,你要了人家东西,那就是答应了人家要结亲!” 事关重大,向师爷让我去山上把我爹叫回来。 我告诉向师爷,我是来搬救兵的,还有四个孩子等着他,先不要管我,把他们四个救了再说。 他听我说完,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没啥,天亮了,他们就会像做梦一样醒过来。你这个娃,自己都在鬼门关上晃荡呢,还记挂着别人的安危。可惜了,要是能长大就好了……是个人才。” 他的意思是我闯不过这个关口?可他不是对我爹说一定会帮我们的吗? “我在屋里做做法,请请我们的老地仙,让他把几个孩子都送回来。你上山让他们直接回来就行了。快去吧!把你爹叫回来。” 到了山上,胖虎他们四个果然已经停止了唱戏,一个个瘫软在自己父母的怀里昏睡。 现场大家都唉声叹气的,原以为向师爷已经治好了他们几个孩子,谁想到会这样? 我告诉我爹向师爷让大家都下山去。 我爹说:“大家都先回去吧,每家派一个主事的男人,一会儿到村小集合。” 待大家都离开,我爹说既然来了,就看看坟地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要是找到证据,不怕黄坤不承认在针对我。 他将黄黎坟头前燃烧的灰烬拨开,还真被他找到了一张没有燃尽的纸片,上面一边写着黄黎的名字,一边写着一个林字,至于林什么,后面那个字被烧掉了看不清。 “这就是证据,我要找黄坤算账!” 我爹的情绪很激动,相比之下,我比他要镇定些,这时候我想着要不要撩起裤子给黄黎撒一泡尿,不是说鬼都怕童子尿。 “儿子,你是不是觉得黄黎的坟要比别的坟小一些?按理说新坟是最大的,可黄黎的这个坟,我咋觉得看着不对头?” 我一个小孩子家,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的,我爹还不知道我被下了聘礼的事,我急忙催促他说向师爷还在下面等着呢! “老子下午再来收拾你这个短命鬼!”我爹啐了一口。 到了向师爷家,那个盒子端端正正的被放在桌子上,屋里燃着香焚着纸,整间屋子里烟雾缭绕,乌烟瘴气。 他迫不及待的把我被下聘礼的事情告诉了我爹。 “这么快!不是说明天晚上吗?”我爹一把掀开那纸盒子。 正文 第5章 豪华聘礼 我紧张不安地看着我爹打开那个纸盒子,盒子一揭开,我就迫不及待。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了几捆崭新的冥币,还有一些纸做的衣物,最显眼的是一个翠绿色的大扳指,因为只有它不是纸做的。 我爹气得就要把盒子摔了,被向师爷拦着。 “大鹏,你不要着急。东西一旦到了林浩的手上,就等于默认。就算砸了也破不了对方的规矩。你不觉得那扳指有些古怪?” “有啥古怪的?它就算再值钱,我们也不要!” “大鹏你说对了,这扳指我仔细看了,是好东西。顶你几年收成,这个村里能拿出来的,恐怕只有黄坤家……对方舍得花大价钱,那说明这事儿,他们是稳操胜券的。” 我爹一拳砸在桌子上:“就算价值连城,那也不能换我儿子的命!黄坤太欺负人了,我这就找他说理去!” “我都告诉了你们两口子,不要着急。这事就是找到黄坤,他不承认,你去告他,那也没有证据,上头还会说你这个村长带头搞迷信。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捉住黄坤的闺女,以己之道还施彼身……” 我爹恨得牙痒痒:“他来暗的我就还他阴的!让她投不了胎,天天在他爹妈面前哭诉!让他一家人鸡犬不宁!” 我爹和向师爷要去村小集合处理那四个孩子的事情,我爹临走时又不放心,去找了许多鬼见愁的根来,烧了一大锅水,然后用木盆装着,让我坐进去泡着,当我脱掉衣服露出上身的时候,我听见我爹的叹息声。 “红手印已经盖住孩子的整个背部了……”向师爷说,“对方来势汹汹啊!浩子,你大白天都能被下聘礼,说明对方跟得紧,我这屋里神鬼难进,目前这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好生呆着,我和你爹去把那几个孩子的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陪你。” “白天我有啥好怕的,不怕!”我硬着头皮说。 可是当两人走了之后,我就有些心虚了。这个房间采光不好,本来就香雾缭绕的,现在被水汽一熏,整间屋子突然暗了许多。 透过缭绕的水汽,我看见四壁都是向师爷供奉的神像,他们有的举着大刀,有的骑着大马,一个个面目狰狞,我想,鬼怪不敢进来,大抵是害怕这些神像吧。 一桶水泡得冰凉,我在里面冷得打摆子,可他们两个还是没有回来。我实在受不了,就起来穿好衣服,肚子又饿了,小孩子哪顾得上那么多,就算是没命了,那也要先填饱肚子才行。 可能是慌张,一不小心就把神龛撞歪了。这个神龛是实木做的,上面的神像歪歪扭扭相继倒下,我赶紧用手拦着,怕它们掉到地上摔坏了。 一个个把神像复原,桌子上有一张倒扣着的纸片,我随手翻起来,这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男一女,一对璧人。男的英俊,女的美艳,就算是黑白的颜色,也掩饰不住两人的风姿。 女的歪着头,靠着男人的肩膀,小鸟依人,两人的眼角眉梢都饱含情意。 这张照片就像七八十年代的结婚照片,虽然有些拘谨,却能感受到甜蜜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游走。 那个女的我没见过,看起来也不像个人间的女子,反正我们村是没有这么漂亮的女人,我在我们村外也没有见过这样风情万种的款式。 这个男人长得有点像向师爷,特别是那大额头和下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惜向师爷瞎了一只眼,不然的话就好比对了。 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向师爷有家人,况且他邋里邋遢的,怎么会有这么美貌的女孩跟他。 我顺手把照片一丢,跑进厨房找吃的。 令我沮丧的是他家厨房里啥吃的都没有,村里传说向师爷是个半神仙,不用吃东西,看来果真是如此。 那靠他击败黄黎,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正要出门找吃的,我爹和向师爷回来了,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我爹给我带了吃的,向师爷一口没吃,我爹在旁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东西,悄悄地抹眼泪。 “爹,你别怕,万一我真娶了个鬼媳妇,我一定让她服帖贴的,啥事都听我的。那样的话,我就阴阳两界都不怕。”我边吃饭边安慰我爹。 “尽说瞎话,鬼媳妇有啥好的!”我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疼得缩脖子。 那两个红手印已经占领了整个背部,开始往胸前蔓延,我也终于看到了那红手印的样子,我的皮肤就跟被泼了红墨水一样,所到之处疼如针刺。 “今晚是最关键的,大鹏,你趁着白天养足了精神,我们晚上要紧盯着孩子,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向师爷唠叨着说,“度过了今晚,浩子就暂时没事,就防着七天回魂夜……不过她回不了魂,我今晚必须抓到她。” “我不累,我可以熬夜的。”我爹固执的说,眼睛一刻不离我的身上。 “你是血肉之躯,昨晚就没睡了。白天可以放心睡,晚上是一分钟也不能睡。” 向师爷反复的说,我爹就闭着眼睛靠着我养神,时不时的睁眼看看我。 他们不让我出去,这屋里除了神像没啥好玩的,连个电视都没有,太无趣了。 我看看这里,瞧瞧那里,慢慢的困意就来了…… 一觉醒来,看看外面,天都要黑了! 我这是睡了一整天? 我爹不在我旁边,我叫了两声,屋里没有任何人回应。 奇怪了,他们两人不是说要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吗?人呢! 我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我睡着之前明明是靠着墙,这会儿却是在床上! 床上铺着新的被褥,全都是鲜艳的大红色,再看看四周,墙也是粉红的墙,天花板上居然吊着一个大大的红灯笼! 墙上那醒目的双喜字,不是红色,而是白色的! 傻子也知道,这是婚房。 我把目光收回来到床上,我发现被褥下好像有东西,我好奇地撩起被褥,从里面露出一颗人头来…… 正文 第6章 温柔的梦 被褥下面突然出现一颗黑乎乎的人头,长头发将面部遮挡得严严实实。我吓得尖叫,从床上一下子弹跳起来,才发现我是光着身子的。 “爹!那个女鬼来了……向师爷,快救我!”我歇斯底里的大吼着,可是声音在屋里回荡,好像根本就传不出去。 被褥下的女鬼动了一下,我还没有看清楚她起来的动作,只看见一袭黑发飘逸灵动,就感觉到后背上一片冰凉,她攀上了我的背,一双冰冷的手从我腰间缠绕过来,我浑身一个激灵,瞬间就动不了了。 这双手将我慢慢的按倒下去,屋里烛火闪烁,惊慌如我。 女鬼从身后环住我的身子,凭感觉她也没有穿衣服。我整个人陷入了一片微凉的身体里,温软,肉感十足。 第一次被除了我妈以外的异性拥抱,这种微妙的感觉让我的身体一颤。 我也不算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了,身体长得壮实,而且在山野间经常撞见野合之事,早就对男女之间那点羞羞事见怪不怪。 当那双手缠绕上我的身体,我浑身一酥,感觉像是过了电一样,我停止了挣扎,也忘记了危险。在一片迷醉的香气里,我有些沉醉和迷恋这种感觉。 “你真的把我忘了吗?”声音里满是幽怨。 我不是忘了,是压根我就不知道她是谁,可听声音不是黄黎,黄黎说话大大咧咧的,这个女鬼的声音很柔软,感觉就像是山泉水流过山涧,叮叮咚咚,清脆婉转。 “快说,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声音互转风格,变得非常严厉,好像我要说一个“是”字,她就能把我撕了。 “没……没呢。”我支支吾吾的说。 “那你说,我是谁。” 她动了一下,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我悄悄的侧头过去看看她的样子,无奈看见的依旧是头发遮面,她不会是正反面都一样的女鬼吧。 “快回答我!” 不知道是愠怒还是真怒了,我的耳朵被她拧了起来。 “喂喂喂!你轻点,我的耳朵早就被老师拧歪了。”我一边求饶一边说,“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不是昨晚坐在我床头的那个……那个……” “快说!” 我怕我的耳朵和脑袋分家,“女鬼”两个字我当然不敢说出口,被我活生生吞下去,我改口说:“那个美女姐姐吗?” 感觉耳朵上的力度顿时就小了些。一股冰凉的气息对着我的耳朵吹了吹,她把下巴挪下去,放在我的手臂上,我又想再偷看一下,她用冰凉的手按住我的后脑勺,让我不许偷看。 “那是前世的事情,你忘了我不怪你。”她幽幽的说,“我会让你想起来的。还有,别想偷看我的模样,时间未到,你还不能看我的样子。” 前世?我当然不记得了。 “我是你的虞姬……” 虞姬?没印象。 不过我学乖了,知道讨好她,我赶紧叫:“虞姬姐姐。” “不许乱叫,谁是你姐姐!”我的耳朵又被拧上了,感觉她拧上瘾了一样,这一次的力道比上一次更大了些,“既然你收了我的聘礼,那你就是我的相公,我就是你的娘子……” 后面两句话,她又捏着嗓子拖长了声音唱出来,我本想问她以前是不是个唱戏的,她却一本正经的说:“以后我每晚都来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我就跟着了魔一样立刻点了点头,全然忘记了这是个女鬼,因为被拥抱的感觉太好了。 “那你就不要告诉外面的那个臭师爷见过我,不然的话,你不但见不到我,你自己还会死!” “和你结婚,我就不会死吗?” “你只要听我的话,就不会。要是被那个臭师爷知道了,不但你会死,我也会死,听懂了吗?” “懂了。” 其实我没怎么懂,她是鬼,怎么还会死? 我还想再问,一只纤细的手抚上我的眼睛,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两瓣冰凉的唇印在了我的嘴巴上。 这感觉比拥抱的感觉都好,我沉醉不已,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就像炎热的夏天吃了冰糕一样,一股冰冷的气息从我的嘴唇滑下,一直凉到心底,然后,我身体里的热浪忽地往外涌,源源不断地传向她。 我脑袋里灵光一闪,她这不是在吸我的阳气嘛? 可是被她吻住的感觉,真的让人难舍…… “浩子!浩子!” 几声震耳欲聋的声音传来,我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白花花一片,我爹焦急不安的在我眼前晃动着手。 “儿子,做噩梦了?我听见你不停在咂嘴,梦见啥了?是不是梦里吃好吃的?” 我往外一看,青天白日的,刚才确实是做了一个梦。 “没啥……” 我心里在想,我爹真是的,打扰了我的美梦,让我在最不想醒来的时候醒过来了。 靠着墙睡太久了,浑身酸疼,我站起来,不料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儿子,你这是怎么了!”我爹赶紧把我扶起来,可是我的双腿竟然站立不稳,就像没有长骨头一样,软塌塌的又瘫倒了下去。 “师爷,你快进来看看呀!” 向师爷真是随叫随到,一步抢了进来,一看见我的样子,他就问我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我赶紧摇头说没有。 “还在狡辩!”向师爷三下五去二的把我的衣服扒光,“大鹏,你看看!” 我自己也惊呆了。 我通体赤红,身上已经被红印覆盖,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活剥了皮的狗。 “快说!你到底梦见了啥!”向师爷严厉地说。 “儿子,我的乖儿子,你快告诉师爷,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我爹急得掉眼泪,向师爷说过,红手印布满全身,那我就要死了。 可我答应了那个女鬼,不说出来她来过,我要是说了她以后就不会来见我了。 “你要是不说你今晚就死定了。”向师爷说,“大鹏,他这是被偷了魂儿走,在梦里和女鬼成了亲,不信你问问他,他这个样子,就是典型的被女鬼吸了元气,浑身无力,要不然的话,刚才都好端端的怎么会睡一觉就突然站不稳!” “师爷,你不是说你这里神鬼难进吗?浩子怎么就被偷走了魂?” 向师爷眉头紧皱:“那只能说明对方太难缠,浩子,你到底说不说?” 我心里很矛盾,又怕死,又舍不得那个女鬼的温存。 可终归是孩子,在他们两个大人的威逼利诱恐吓之下,我支支吾吾的把梦见女鬼的事说了。 最后我说,那个女鬼不是黄黎。 向师爷急了:“咋不是黄黎?你这个娃儿,是不是贪恋女鬼了?她会把你吸干弄死的!大鹏你看,浩子已经被女鬼迷惑了。” “师爷快想想办法吧!”我爹六神无主。 向师爷二话没说,拿起一个包袱就收拾神案上的东西,什么令牌桃木剑之类的全都装了进去,我爹赶紧去帮忙,顺手拿起挂在墙壁上的一副羊角卦递给师爷,这些都是作为端公先生的拿手行当。 “走,我们去后山,我去把黄黎的坟封住。”向师爷说。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哭喊声越来越近,我一下子就听到了我娘的声音,她在和一个女人对骂,夹杂着许多劝阻的声音,像一阵风就卷到了向师爷的门口。 正文 第7章 游丝作怪 原来是我妈和黄坤的老婆李翠芬干上了,一帮村民跟着在劝阻看热闹。 我和我爹迟迟没有回去,我妈一个人在家着急上火的,越想越觉得憋屈,明明是黄坤在害自己的儿子,凭啥不能反抗?于是她就一个人去了黄黎的坟前,大骂一通不说,把坟前墓后的花圈都给毁了,还准备用工具把坟给毁掉。 恰好李翠芬思女心切,偷偷跑去后山给黄黎送灯火,我们这里的风俗,对待不满十二岁死去的孩子,死者家属在天黑之前要给他送灯火,因为孩子怕黑,还可以照亮他们投胎的路。李翠芬是把黄黎当成没有长大的孩子了。 可想而知,当李翠芬看见我妈在破坏黄黎的坟地,她会气愤成啥样。 我妈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全是抓痕,李翠芬也好不到哪里去,衣服都被撕得四分五裂的。 “你咋回事?”我爹对我妈怒斥道,“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去刨人家的坟?没事干你去刨地去!” 我妈本来指望着我爹给涨涨威风,没想到挨了一顿训,她在大家的面前就挂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边哭边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浩子妈,将心比心,我才死了女儿,我咋会害你的儿子!”李翠芬声音很疲惫的说,“我要给你解释多少次呢?现在我当着大家的面就把话说清楚,正好你男人也在这里,我们确实给黄黎配了阴婚,但是男方不是你们浩子。” “那是谁?”我爹走过去,从身上掏出从坟前刨出来的半个纸片,举在大家的面前说,“这是我在黄黎坟前找到的东西,一边写着黄黎,一边写着一个林字,就算不是我们林浩,那也是我们林家村的人,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是谁!” 其余村民也纷纷逼李翠芬说出来,黄黎到底和谁配了冥婚,这村子里百分之八十都姓林,算是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只有几家外姓,关键时刻当然是一致对外了。 李翠芬吞吞吐吐说不上话来,一看就是做贼心虚的样子,可大家逼得急,她不说哪行? “是林老憨。” 她说完,现场就是一片嘘声。 林老憨是谁?那是村里的五保户,今年都快七十了,是一个老光棍。黄坤给黄黎配一个快入土的老光棍,要换成我是黄黎,得气活过来。 李翠芬说:“老憨本来就是个快入土的人了,我们答应他,他的后事由我们来操办,所以他就答应了我们的要求。村长,这事我们是有中间人的,而且林老憨现在也没死,你可以叫来问问。” 停了停她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动你儿子的念头,如果我害了你儿子,那我就天打五雷劈,村长,叫你婆娘别咬着我不放,也不要再去打扰我女儿了,你们这应该是被别人下了黑手,别找错了人!” 说完她扔下这句意犹未尽的话就走了。 我妈对着李翠芬的背影扔出去一个小石子,气呼呼地吼道:“要是查出来是你,我一定会弄死你!” 我走到我爹的身边说:“爹,那个女鬼真不是黄黎。哎哟……” 我刚走到日头下,浑身就发烫,好像被扔进了大火里炙烤,向师爷急忙让我爹把我弄进屋里去,他说我现在阴气太重,就跟鬼一样,是见不得太阳的。 回到屋里,向师爷对我进行拷问,让我把那个梦再说得明白一点。 “她真的不是黄黎……”我说,“黄黎短发,那个女人是长发。” 向师爷又问:“那她长的什么样子?” “不知道。没看清楚。” “有没有告诉你叫啥?” 我本来不想出卖那个女鬼,可我爹的眼神能杀人。 “虞姬。他还叫我霸王……” 向师爷手中的羊角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的声音都变了:“大鹏,那四个娃儿在新坟前唱的啥,你还记得一两句不?” 我爹摇摇头,一句都记不得了。 我还记得那几句唱词,于是告诉了向师爷。 “我一人在此间,猛听得敌营内有楚国歌声……对了,我想起来了!怪不得在我这个地方浩子能被偷了魂儿。我一早就说了,我不敢接这活,念着你平日里对我的照顾,我冒死接了。我也存着侥幸心理,以为对方是黄黎,可对方不是黄黎,而是我们惹不起的主。大鹏,这事儿我干不下去了,趁着天色早,你快出村去找高人……” “向师爷,你可不能撂下我们家浩子不管啊!”我妈嚎啕大哭,“你要是不管,这方圆几十里,你让我们上哪去找高人?” “我没说不管,我是说我一个人干不下去。你要是在外面请了高手,村里的情况熟悉,我还可以打个下手什么的。” 我爹说:“师爷你说的对方,到底是哪一路鬼神?” “游丝。” 向师爷说出这两个字,声音不大,但是却如晴天霹雳一样,在我们头上响起,有几分钟的时间,屋里没有一个人说话,静得可以听见心跳声。 游丝,是我们这里对一种鬼的称呼。这种鬼生前是戏子。 早些年在我们这里唱戏的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野戏班,就像现在一些没有组织的马戏团一样。他们走到哪儿,哪里的人想听戏,就搭一个戏台唱戏,唱完就走,当人们还在回味戏曲,这些人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赶赴下一个表演地。 戏子没地位属于下九流,不像现在的明星一样,被人疯狂追逐簇拥。所以一般人家是不会让自己的儿女去当戏子,除非万不得已,可一当了戏子,就回不了家了。 野戏班的戏子多是外地人,常年在外奔波,客死他乡的情况就比较多,戏子在外面死了,班头只能草草埋葬,一张草席裹身,埋于他乡黄土,便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戏子也曾拜师,算是民间艺人,民间艺人都有属于自己杂七杂八的秘术,死后草草埋葬,不能魂归故里或师门一派,所以就会成为游魂。 这种游魂比一般的游魂要厉害得多,因为他们生前本身就是有秘术的,之所以不叫他们游魂,而单独给他们一个名字叫游丝,一是因为他们的戏服是丝绸做的,更是因为他们如丝线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无孔不入,凡是被他们缠上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表现:那就是会唱戏,突然间就无师自通,然后唱到气绝身亡。 师爷说,为什么那四个孩子围着黄黎的坟墓唱戏,原来我们惹到的不是黄黎,而是混在灵堂里抢香火供奉的游丝。 “大鹏,你看浩子身上这红手印,像不像戏子画脸谱的油彩?”向师爷撩起我的衣服。 “确实是,确实是。”我爹早已经被向师爷的两个字吓得六神无主,“师爷以前没有对付过游丝?” 向师爷摇摇头:“那玩意儿就算是被我碰上了,我也会恭恭敬敬地请他走,咋会和他正面交锋呢?” “那眼下怎么办?” “我有一个熟人,在七水沱,你去找他。这一来一去,约莫着明天早上就会返回,今晚我看着浩子。”向师爷说着话,在纸上刷刷的写字,“这是他的地址,还有我写给他的几句话,你交给他,他一定会来。” 就像在无边的黑暗里看见一丝曙光,我爹妈对他是千恩万谢,把我放在这里他们当然放心,于是两人都去七水沱找向师爷的熟人去了。 我爹妈走后,向师爷一刻不离开的守着我,午饭的时候,胖虎他们四个来了,说是等晚上让师爷给“送花盘”叫魂,他们给我带了饭,平日里不咋挑食的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浩子,村里都说你会死。你别怕,今晚我们四个都保护你。” 胖虎的话让我心里非常难受,平日里村里没少有人接受我爹的帮助,可我一出了事,全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多,关心我的还是我的小伙伴。 今天的天黑得特别早,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赶来送花盘叫魂的四个孩子父母也这么说。 向师爷在屋里忙忙碌碌的收拾法器,看起来他也有些紧张。 大家都不说话,但是心里面都明白,今晚将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也将是一个最难渡过的夜晚…… 正文 第8章 血十字路 天一黑,向师爷就开始送花盘了。 送花盘算是一种比较“文”的送鬼方式,将孩子们沾染的邪祟送出去,而不是用法器把它们压制住。 他让胖虎水牛二狗东健这四个孩子都坐在一张床上,床前放一个大铝盆,里面燃着用百元大钞印过的草纸,香炉里香火不断燃烧,向师爷口中念念有词,大人们都默不作声不敢说话,整间屋子里充斥着一种神秘而压抑的气息。 向师爷跪倒在他常年供奉的香案前,虔诚地拜祭了他的祖师位,从香案上端过来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竹筛,竹筛里装着一碗水饭,一个灰团,他走到床前,同四个孩子的父亲一起将竹筛举过头顶,口中念着咒语:“阳明之精,神威藏心,收摄阴魅,遁隐人形,灵符一道,崇魔无迹,敢有违逆,天兵上行,敕!” 念完咒语,他往每个孩子的脑袋上贴了一张符,他端起花盘就往外走,让男人们打起精神守住门口不让孩子乱跑,只叫我提着一篮子的香烛纸钱一起出去。 外面有些凉意,伸手不见五指,向师爷走在前面,口中一直念着咒语,无暇他顾。 我紧随其后,知道他要把花盘送到十字路口,将做一番祝祭,将花盘中的水饭等物泼出去,整个过程才算结束。 “出门经,出门经……出门头顶观世音,八大金刚八大神,四大天王来助阵,南无阿弥陀佛!左边金银火,右边铁剥碌,一不打天,二不打地,专打邪魔妖怪,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向师爷把这句话念了七次,我都能背下来了。 他忽地停下,背对我说:“浩子,你有没有觉得有点不对头。” “师爷,哪儿不对?”他说这句话让我后心一凉,这个老头,我们全村都在指望着他救人,可他从一开始就判断错误,中途一惊一乍的,我总感觉他不靠谱。但是我父母依赖他,我一个小孩能说啥? “你有没有看见我院子里的七棵大洋槐?” “黑咕隆咚的,我看不见。”我往四周看了看,确实啥都看不见。 “送花盘不能回头,回头等于将送走的鬼又放回去,所以我不能回头看。你看看我家门口的烛火,是不是亮着?” 送花盘的时候,出门七步要点着烛火,叫做“七步灯”。 刚才出门的时候我还留意到不要踩着蜡烛,这会儿回头,身后黑漆漆的一片,啥也没有。 “师爷,看不见烛火,更看不见你的家。要不要喊一声大志叔出来?” “千万别喊,他们要守着孩子到结束!”向师爷不紧不慢地说,“鬼打墙这小玩意儿,也能拿来戏弄我?” 鬼打墙我们都听过,我爹有一次从镇上开会回来,愣是在村口走了一宿都没有走出去,后来向师爷告诉他晚上走夜路点一直烟,就不容易碰到鬼打墙了。 向师爷在念咒语,他举着的花盘不到十字路口不能落地,所以他让我后面烧纸钱,纸钱一点燃,从黑暗中伸出来无数双惨白的手,在飞舞的烟灰中疯抢着,我吓得一抖,当即明白为什么我们被鬼打墙了,这里有无数的贪婪鬼。 我假装没有看见那些鬼魂,不停往火堆里添加纸钱,那些鬼魂见我没有发现,有的还探出头来伸出舌头给我做鬼脸,我背心冒汗,却假装若无其事。 纸钱烧得见了底,向师爷说差不多了,我往后一看,向师爷的家不过在身后五百米处,可我们刚才却走了那么久,这不科学。 “向师爷,好了吗?”我想尽快结束。 “柿子树下的十字路口去哪儿了?” 向师爷一说我才发现那棵大柿子树就在身边,树下的确是一个十字路口,可现在就是一条小路,没有交叉的十字。 “师爷,我们还是没有破……” “住嘴!不许胡说。”向师爷严厉的说,“浩子,你怕不怕疼?” “不怕。” “旁边有一棵花椒树还在不在?” “还在。” “摘几根花椒刺,把你的中指刺破。” 我不敢多问,向师爷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花椒刺穿破手指,疼痛钻心。 “用血在地上划一个十字。” 我依照做了。 令人惊奇的是,我画出来的十字虽然很小,却闪着亮光,而且在逐渐扩大! 向师爷又把刚才的咒语念了一遍,对着黑夜把花盘里的东西从我画的十字上泼了出去。 “妥了!没想到你这孩子还听招呼,多亏了你的血十字路。”向师爷如释重负,回头看了看我,笑着问,“你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是不是刚才看见了什么东西?” 我说:“鬼手,还有鬼。师爷,我以前没少走夜路,可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些东西。” 向师爷笑道:“你现在半死不活,多半属阴,你自己就像一个鬼,看见那些东西是正常的。” 往回走,房子外面的七步灯不知道啥时候熄灭了。 “不好!”向师爷大惊道,“浩子你快进去看看!” 我几步进去,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胖虎他们四个孩子连同八个家长,一共十二个人全都不见了! “向师爷,他们是不是回去了?” “屁话!狗日的。”一向文质彬彬的向师爷爆了粗口,“故意拖延我们的时间,我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走,他们一定是去了坟地,我们去找人。” 去往后山的路上要经过的人家都被我们叫上一起去后山,一问之下都没有见过那四家人,有人特意去他们家看了,都不在家。大家都很震惊,十二个人同时不见,能同时迷惑十二个人的游丝,到底是啥东西? 可是当我们到了后山坟场,黄黎的坟前没有人。 “奇怪,他们怎么会不来这里?”向师爷纳闷的说,“还能去别的地方?” 忽然新坟后一个人影一闪,向师爷大喝一声是谁! 人影慢慢的闪出来,在大家的光电筒下,是李翠芬。 “黄黎妈,你这是何苦呢?生死相隔,你这样念着黄黎,日夜守着,黄黎的魂魄久久不走,不但会害了她,也会害了村里人。你快回去吧。” 坟场里没有那四家人,大家都陆陆续续下山,向师爷步子慢,我们走在最后,我发现山上又起雾了。 “师爷,起雾了。”我说。 “你看见的那不是雾,那是阴气,脏东西。”向师爷说,“你这一次要是大难不死,以后必定是一个有所长的人……唉,可惜……” “我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我的话刚落脚,山下突然传来一阵鼓点声,惊得大家都一愣,站在山腰不动。 鼓点声起,难道是哪家死了人? 紧接着,一阵凄婉的二胡声起。 “哎呀呀……”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一声清脆的唱腔划破夜空,飞入我们的耳朵里。 “向师爷,有人在村小学里唱戏!”耳尖的人一下子判断出了方向。 向师爷连连跺脚:“坏了!坏了!” 正文 第9章 霸王别姬 “脚力快的,赶紧去村小学!记住不要叫喊不要惊到唱戏的人,我随后就到!” 向师爷很着急,奈何腿脚不灵便,村里几个胆子大的中年男人跑着下山,我扶着向师爷走,一路上都能听见村小学传来的唱腔,忽而男声忽而女声,凄凉婉转,鼓点声急促,二胡声悠长,听起来热闹非凡。 等我和向师爷赶到村小的操场,那里已经围满了村里的人,村小学的操场分上下两个,上操场像一个小戏台一样,上面人影晃动。 果不其然,又是胖虎他们四个在唱,他们的父母分别在两边坐在小凳子上,每人手上都拿着一样乐器,我只认得二胡和点鼓。 他们都是大字不识的土农民,怎么会用这些乐器? 可是他们偏偏就用得很顺手,就像是在台上历练过无数回一样。 从胖虎的嘴里唱出了这样的句子:“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 向师爷惊道:“霸王别姬!果然是那个野戏班!” 我听到“霸王别姬”这四个字,也是一惊,这京剧我没看过,但是却听过楚霸王和虞姬的故事,联想到我梦里那个女鬼自称虞姬,把我叫霸王,我吓得脖子一缩,这里绝对是那个女鬼虞姬搞的鬼! “接下来该虞姬出场了,这四个孩子谁扮演的虞姬……” 向师爷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声悠长的女声传来:“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 可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是台上那四个孩子的声音! 声音是从木楼里发出来的。 听这声音,应该是一个成年的女人,我心里在打颤,不会是我梦里的那个女人吧?她要是在这里,一定会收拾我,因为我食言了。 “向师爷,是不是那个女鬼?” “别出声,马上就该虞姬出场。” “啊?真的是她来了?” 我吓得赶紧往向师爷的身后躲,可他的身后是无边的黑夜,我忽然觉得四面八方都不安全了。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随着唱腔,一个人从破旧的教室里走了出来,径直上了台。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连向师爷都“啊”了一声,他也没有想到,这个扮虞姬的人,会是瘦猴子林明! 林明本来就干瘦干瘦的,平时也有点娘娘腔,走起路来的样子被我们笑话是“风摆柳”,可没想到有这么好的嗓子,唱得真好。 他跟随着越来越急的鼓点声,踩着小碎步走了过来,到了胖虎的跟前。 我们都被惊得不轻,任由那五个孩子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向师爷突然一声大叫:“快拦住瘦猴子!” 林大志本来早就猫在一边不敢靠近去惊醒儿子,向师爷一发命令,他猛地就窜出去一把把瘦猴子给擒住,拖到了一边。 几乎是与此同时,从胖虎的身上“哐当”一声掉下来一柄铁剑。 “好险!接下来就该虞姬拔剑自刎。”向师爷说,“要是瘦猴子拿到剑,后果不堪设想。” 瘦猴子又一次的瘫软在他爹的怀里,林大志急得掉眼泪,就跟我爹看着我一样的眼神,他说瘦猴子本来在屋里睡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向师爷走到人群的最前面,对着台上的众人大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哪一个戏班了!早些年在林家村,这里的人没少厚待你们,你们怎么能以德报怨,来害恩人的后人?要说那场变故,林家村的人也是迫不得已。游班主,请你高抬贵手,放了这几个孩子吧!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告诉老头子我,还如当年一样,我能做的,一定替你做到!” 向师爷说着,艰难的俯下身,跪了下去,对着台子,认认真真的叩拜起来。 林大志听了向师爷的话,惊恐的问道:“向师爷,难道娃儿们是被游丝缠住了?” 向师爷没有理会林大志,继续说:“游班主,你我算是有交情,你走之后,你交代的事情我都办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原谅老头子我没有一早就看出来是你,怠慢了!求你了,高抬贵手,放过这些孩子!” 人群里窃窃私语,我听见有人说,这所小学校以前就是一个大戏台,曾经住过一个野戏班,文革突然爆发,他们首当其冲被当成了批斗的对象,当晚就死了三个台柱子,两女一男,他们都葬在后山,只不过现在恐怕连坟头都找不到了。 野戏班剩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剩下唱戏的行当,全都放在小学校旧楼的阁楼上。 今天晚上他们唱戏用的行头,就是从那阁楼里翻出来的。 可是任凭向师爷如何求情,台上的情况一点没变,八个大人四个孩子依然在吹拉弹唱。 “向师爷,你咋跟他们来软的,你直接驱鬼就行了。”林大志抱着林强过来说,“对待游丝,你不能来软的!” “那你来!”向师爷有些动气。 他接着解释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当年红卫兵斗游家戏班,也是在这里举行的,那三个台柱子就死在这个台子上,怨气重,不能硬来。” “向师爷,你熟悉当年情况,听说打死那三个戏子的人……也是我们村的人?” “不瞒你说,其中就有浩子的爷爷和外公。”向师爷说,“因果轮回,厉鬼来索命,浩子首当其冲啊!” “那也不能连累我们家孩子,要找就找他林大鹏的儿子!” 我没想到林大志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向师爷却说:“你不要着急撇清!当年林家村的人都有份!从文斗到武斗,几乎每个林家村的人都参加了,你们后人不知道,我知道,游家戏班的人也记得,所以,今晚应该赔罪给他们的不是我,而是你们林家村的人。” 我怎么觉得向师爷的话有点冷飕飕的味道,他的话让大家面面相觑,突然间,林大志扑通一声跪下去了。 “戏子大仙,求你放过我家林明吧!你要什么都行,要是非要一条命,那就让我死,一命抵一命!” “浩子,你也去跪下求情。”向师爷说。 我走到林大志的身边,还没有跪下去,林明醒了,嘿嘿笑了两声…… 正文 第10章 陈年血案 “爹,我怎么在这儿?” 瘦猴子说出这句话,让林大志喜极而泣,这是正常醒过来了,林大志背起长长瘦瘦的儿子就准备回家。 “别走,我的戏还没唱完呢!” 林大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刚刚升起来的喜悦又被这一句话给浇灭了。瘦猴子没有清醒,还是那个唱戏的“虞姬”。 他的劲儿大得惊人,林大志和几个中年男人都按不住他,他蹦到台子上去,接着刚才的唱词,继续往下唱。 所幸有人眼疾手快,把那柄铁剑从地上捡起来拿走了,若不然的话,瘦猴子接下来的戏就是在大家面前自刎,虽然这铁剑不锋利,但是保不准被鬼上身的瘦猴子会做出对自己或别人不利的事来。 向师爷还在跪拜求情,看热闹的村民一个个都惶恐不安,却又不好离去,村小附近的小卖部老头拿来一捆纸钱,向师爷焚纸祈祷,让我在旁边帮忙。 突然间雾气越来越重,台上好像凭空生起了烟雾一样。我小声对向师爷说了情况,他让我注意台上。 台上的雾气慢慢的聚拢,最终将瘦猴子围在中间,瘦猴子活像一个被雪白的茧子包起来的蚕蛹一样。 “你们听着!”瘦猴子突然尖着嗓子说,“杀人偿命,我们回来讨债,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向师爷急忙问道:“你到底是谁?” 瘦猴子只是嘿嘿笑着不说话,围绕在身体周围的白雾越来越浓,化作一缕缕的烟雾从他的天灵盖上进入身体,渐渐地,雾气淡了些。 鼓点声戛然而止,瘦猴子突然往后一倒,林大志一步抢上去,瘦猴子才没有磕到地上。 与此同时,其余四个孩子和八个家长也都清醒过来,都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向师爷的脸色不好看,在黑夜里闪着古铜色,我发现他那只瞎了的眼睛,在夜里也会发光。 他让村民把受到惊吓的小孩都送回去,今晚闹腾了这么久,应该不会再有事情发生。 村小学很快就只剩下我和向师爷,还有小卖部的那个老头。 “老于,你住在这里,你一早发现啥没有?”向师爷问老头。 老于沉重地说:“老向,游西楼回来了,他回来了……林家村曾经加害他们的人,一个也别想跑掉。你晓得不,黄黎的死,也跟这个有关系,我女子和黄黎在一个地方工作,她死后家人整理遗物,发现她衣柜里有一件带血的戏服,就是唱虞姬的戏服,那件戏服本来藏在这阁楼里,怎么会跑到千里之外的黄黎家?” 向师爷说:“你不知道吧,当年打游家戏班,是黄黎的爷爷带的头,就是他接到上头通知,半夜带人将游家戏班包围起来的。是浩子的爷爷先动的手。游家班要报仇,先找这两家人,也合情合理。怪就怪当年下手太狠了!” 老于说:“是啊,时隔几十年,当年的血腥场面历历在目,老向,我这心里……哎!” “老于,我是林家村的外姓人,按理说这是跟我没多大关系,但是林大鹏当村长这些年很照顾我,我这把老骨头,只能拼一拼,给他的儿子拼一条命回来。”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觉得暖暖的,向师爷虽然在我看来有些不济,但是他在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帮我们。 两个老人坐在刚才唱戏的台子上,追忆着往年的事情,我也从他们的交谈中听了个大概。 以前有一个叫游西楼的班主带领了一群戏子在这里驻扎过一段时间,留下了许多经典的戏曲,深得本地老百姓的喜爱,其中最出名的当属京剧《霸王别姬》。 游西楼手下有三个台柱子,一个唱霸王的男人,也就是游西楼的儿子游小楼,两个唱虞姬的女子,蝶舞和蝶衣。也就是这三个人,被林家村的人给打死了。 我默默的听着,那个要和我成亲的女子,是蝶舞和蝶衣? “老向,这事当年你不在场,说实话林家村的人确实挺过分的。听了人家的戏曲来消遣,上头政策一下来,连夜连晚的就把游家戏班给灭了,任谁死了也不甘心。” 向师爷说:“那天晚上我虽不在,尸体却是我回来掩埋的,那惨状,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蝶衣是因为小楼先死,才自杀的。”老于说,“用的就是刚才那柄剑。”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向师爷和我跟老于告辞,说要准备明天的法事,他那个熟人一来,准会一刻也不消闲,游家戏班要复仇,林家村的人都处于危险的境地,所以我们要在明天白天将事情处理好,防止晚上出事。 “向师爷,那几个台柱子,都长得很好看吗?” “你这个孩子,自己都快要死了,问这些干啥?你难道真不怕死?那三个人当然好看,就像是从画儿里走出来的。可惜了……”向师爷说,“明天会用到很多符,今晚你就别睡了,万一又被偷走魂,我教你画符。” 刚刚把纸墨拿出来摆开,外面就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敲门声,一听是林大志的老婆在叫喊救命。 原来林大志把瘦猴子背回去之后,用铁链将瘦猴子锁起来,怕他再一次跑掉。 可林大志自己又不见了。 “林明妈,你别担心,男人嘛,有时候就需要静一静。”向师爷劝说道,“大志这几天够受的了。” “不是的,向师爷!大志一定是去了后山,他说要跟游丝算账,求师爷救人!我家儿子还犯着糊涂,大志不能再出事了,向师爷,我求求你了!” “噗通”一声,林大志的老婆跪倒在向师爷的面前,死活要向师爷跟她去后山找林大志。 依照向师爷以往的规矩,那一定是村长才能请得动,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答应了。 我当然也得跟去,可我实在有些走不动了,特别是夜里,浑身疼起来跟火烤一样难受。 “想活命的话,就跟着我。要是不想上山,睡一觉,明天你爹妈回来能赶上给你收尸。” 我呸!这个老头说话咋就越来越难听了?我气呼呼的跟在他后面,我当然不想死。 经过后山,那黄黎的坟前,李翠芬燃着一堆火,她居然还在那里! 向师爷不再劝她,问她有没有看见林大志? 李翠芬淡淡的说,林大志刚刚路过,去了公子坟。 “公子坟?”我好奇的问向师爷,我咋没听过这个名字。 向师爷紧张不安地说:“游家戏班把游小楼叫公子,公子坟就是三个戏子被埋的地方。林明妈,你走快些去公子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