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楔子 17岁那年的春天,如果没有遇到罗飞,我将会度过怎样一个截然不同的青春,这,我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的。 没有想象的可能,因为,不可能假设。 事实上,在此后整整四年的时光里,他的喜怒哀乐,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我没有给自己任何机会,转开我的视线,看一看除他以外的世界。 从高二直至大二,我一直沉浸在一种苦不堪言的幸福感之中,虽然,迄今为止,我都没有承认过,那就是我的初恋。 正文 第2章 (一)万千宠爱 直到高一的下半学期期末,我都从来没有对即将到来的文理科分班操过半点儿心,因为,在此之前,我的文科成绩和理科成绩一直不相上下,在那个仍旧信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我的父母亲和我自己都没有任何理由把文科作为我的未来选择。 我以为,在短暂的假期之后,升入高二的我仍旧会在这个友好而团结的班级里,仍旧会受到班主任和几十名同学的宠爱,仍旧会被看作是一个百般淘气却绝顶聪明的孩子,仍旧会若无其事地做着这个班级的团支部书记……是的,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任何变化,在我年少雀跃的心里,这一成不变的一切的确有些许沉闷,但也毋庸置疑地温暖而踏实。 我不知道,在经历了一个暑假以及北方漫长寒冷的冬季之后,在接下来的那个春天,我的整个儿生活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在短暂的茫然之后,居然一发不可收拾地陷入了一场脆弱无比的爱情。 高一的暑假和此前的任何暑假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区别。 我的同班同学很多都来自于对当时的我而言还显得非常遥远的乡下。在他们各自的乡间,像他们这样考入我们这所重点高中的学生还属凤毛麟角,所以,即使在完全有理由放纵自己的暑假,他们也都一心一意地躲在家中,埋头于众多的辅导练习册中苦苦奋斗,而绝对不会像我一样,在自家宽敞洁净的院落里,在错落有致的葡萄架的浓荫下,懒散地躺在古旧的竹椅中,进行着对《红楼梦》第十几次的阅读,而我的腿边,躺着同样懒散的一只大黑狗。 除了同学,我没有任何一个朋友。 在《红楼梦》和唐诗宋词的间隙,我常常想念起我散落在各地的同班同学们,在同样纯朴可爱的他们中间,我的几个好朋友总是能够勾起我更多的柔情。与此同时,我也总是满怀伤感,我总是担心着有那么一天,我会远远地离开他们,而且,终我一生,再也不可能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相见。 在那个俗常的暑假里,对于即将到来的未来,我还没有一点儿可以称之为丰富的想象力,所以,对于自己的担心和伤感,我多少是怀有一种尴尬的,我不明白,在这样平静的、毫无波澜的日子里,究竟有什么,值得我如此的忧虑和恐慌。 这个暑假,是我和我的同班好友们通信最频繁的一年,至今,我还保存着那时颇让我动容的几封来信,在两年后,我离开故乡时,它们随同着我寥寥可数的几件行囊,陪伴着我,开始了在不同城市间的数年漂流,最终,停留在我北京家中的书橱里,在满室的书香中,它们静静地看着我,因而洞悉了我整个生活和情感的变迁。 在这田园般美好的、稍纵即逝的假日里,萧峰是出现在我寂静生活中的惟一特例。 我和萧峰是初中同学。在我们那个出了名的乱校里,我和他都有幸被分配在一个出了名的严师的班上,这使得日后的我们一直保持着尖子班的尖子生的荣誉,而没有像其他大多数学生那样,潦草地完成学业,又潦草地步入社会。 我和他曾经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然而,在我们即将完成三年的学业时,由于另外一个同班好友的早熟举动,我和他的友谊戏剧般地终结了,并且还反目成仇了相当一段时间。初中毕业后,他考入了外省市的一所中专学校。我们从此分道扬镳,至少,我是下定了决心,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他的出现,让那个本来很是平静的假期出现了本不该有的波动。 我的父亲对此很是不以为然。 虽然,自从我上了初中,辗转找到我们家中做客的男生并不见得就比女生更多,但我的父亲还是以他戎马一生的军人的一贯做派,对我这些不同性别的朋友们采取了泾渭分明的态度。我想,任何来访的人对这种态度都心知肚明吧,父亲的冷峻也的确让人望而生畏,然而,我的朋友们还是故意忽略了这种难堪。 萧峰自然也是如此。 一年的时间,他的个子又高了不少,但还是从前那副消瘦的模样。 相比较而言,我的变化更让他吃惊。我们同学的时候,我总是全套男孩儿打扮,而现在,虽然同样是一身牛仔,我却显然多了许多柔和之处。 他是来找我帮忙的。 听了他的讲述,我觉得他的确是很烦恼,但我还是拒绝了他。他不知道,我对他的疏远,以及因为我的疏远而导致的他对我的疏远,事实上,都是由他所讲述的烦恼所导致的。 我憎恨他的烦恼,也憎恨他因为有了这种烦恼而表现出来的早熟。 在他的烦恼面前,我像是一只青涩的柿子,毫无光彩可言。 然而,他并不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了他。我的自卑,他也无从察觉。 我和他的交往就这样又一次中断了。直到两年后,我即将离开家乡,到大学报到时,他才再次不请自来,闯入我的生活。那时,他的烦恼还持续着,并且更加具体而紧迫,而我的生活已经一团糟,全然不像两年前这个暑假时那样波澜不惊。从理论上讲,那时的我好像应该有充足的阅历体谅他了,但是,他总是比我长得更快一些,我仍旧无从理解他婆婆妈妈的心情。 我仍旧没有帮助他,他仍旧不知道我的憎恨从何而来。 我不想告诉他,他为之烦恼了三年之久的那个同班好友,正是造成我们俩今日疏远的根源。 年少的我,自尊心比任何人都只多不少。而这自尊心和对青春迟钝的感悟,让我在遥远的八年后,终于对萧峰充满了深深的抱歉。 正文 第3章 (二)一步步靠近你 新学期来临时,我们这个早就被认定为是既成事实的理科班的集体里,还是走了两个同学。而他们转到文科班的原因,竟然就是因为他们以往的某一门理科成绩不尽如人意。那时候,做一个文科班学生还是件挺伤面子的事情,所以,但凡有一线希望,谁都不愿离开。 与我们的“全民皆理科”的浩大声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们的班主任汪正勇恰恰是一个语文教师,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我们的呵护,以及我们对他的热爱。 几乎是在没有任何告别仪式的情形下,那两个奔赴文科班的同学就消失了,他们融进了其他班,就像两粒盐融进一大盆温水里,悄无声息。我们的班主任汪正勇就是这样,选取了一种淡漠得甚至都不近人情的方式,为的就是让留下的绝大多数同学感觉不到一丝离别的骚动。少年的多愁善感总是件麻烦事,他不愿这种情绪肆意滋生。 与此相比,冬天之后我的离开,却是让他大动干戈的。 甚至在我刚刚升入高中时,班主任汪正勇就曾经探询过我的意图,对于他,能够拥有一个像我这样的热爱文学且多少有点儿慧根的学生,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放手的。在他接管我们这个班时,学校管理层就已经指定他一直要带完三年了,而且,还指定我们这个班为理科班班底。幸好,我的理科成绩一直是无可挑剔的,在担任团支部书记的同时,我还被化学课老师指派为化学科代表,而且,因为已经清楚父母的取向,我也一直认定学习理科是自己天经地义的选择。 可是,我们的班主任还是担着心。 他的担心总是有根据的。和他同一个办公室的国家特级教师赵雪梅就不止一次向他表示过,高一结束,她就要争取我到她的文科班上去。 赵雪梅是这所重点高中资格最老的语文教师,就连我们的老校长都对她格外敬重。 她那志在必得的神态,像一个阴影,总是压在我们班主任那颗清高孤傲的心上。 高二开学,文理科终于完成了分班,我仍旧在我们的班级里,一如既往地淘着气,却也从不出格,这让我们的班主任汪正勇大感宽慰。 然而,冬天来临时,我突然间发现,虽然我对数学课、化学课的兴致丝毫未减,但是,对于越来越抽象的物理,我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来任何兴趣了。在屡次极不情愿的努力之后,我终于承认,在我的内心,对于文理科的选择,其实还是有着激烈挣扎的。 我向汪正勇提出转到文科班,他的反应简直就是暴怒。然而,他了解我的固执,在声色俱厉地指责了我对自己的放任态度之后,他还是冷静了下来。 “给我一个星期时间,我来安排你转班的事儿,你什么都不要管,只要安心学习就是。”他又恢复了素日的温雅,我知道,他是真的不放心我,在他和同学们的宠爱下,我已经被不知不觉地惯坏了,他担心别的班主任和班级是否能够像他们一样宽容慈爱地接纳我。 他说:“你先去试试,要是适应不了,就马上回来。我们班,随时都等着你。” 挑来拣去,他还是为我选定了赵雪梅带领的七班。 除了看中赵雪梅对我一直以来的关注外,他也看好她管理的那个文科班是个杂拌儿班,是由多个班级的学生组成的,而不像其他班那样,已然结成一体——关于一个既成事实的集体如何排斥外来学生的事儿,他和我们这些学生一样,知道得非常清楚。 我离开的时候,班主任汪正勇专门为我组织了一个欢送会,并且在会上反复叮咛,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回到这个班上来。 这个欢送会上惟一的特殊嘉宾,就是我未来的班主任赵雪梅,她笑眯眯地听着汪正勇不厌其烦的叮咛,她那张一贯严肃的脸,因为愉快,看起来也柔婉了许多。 赵雪梅带着我离开,而汪正勇一路护送着,直到亲眼看着她把我的座位给安排好,并亲耳听到她向班里的同学不无夸张地介绍了我,他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了。虽然,事实上,这两个班只不过就在一条楼道的两头,而那条楼道,也不过就几十米长。 我的文科学生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和汪正勇的理科班一样,赵雪梅的这个文科班也是重点班。惟一不同的是,在汪正勇的班里,绝大多数同学来自乡下,他们考入这所重点高中的目的就是为了升入大学,找个好工作,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所以,他们总是以学业为重。在埋头学习的集体里,班风自然格外纯朴,同学们多半都能相亲相爱、互相扶助,而很少有什么是非、帮派之争。 赵雪梅的文科班是由各个班的同学组成的,虽然是重点班,但由于多半都是城市学生,见多识广,不免就有很多小聪明,加之各人素质参差不齐、鱼龙混杂,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很难把这个班的同学组成为一个真正的集体,虽然她有着那么丰富的教学和管理经验。 由于赵雪梅的格外器重和汪正勇的专程护送,我的来临的确让这个班里早已自命不凡的同学们诧异了一阵子,直至他们发现这两位老师对我的爱护也无非就是因为我的学习成绩比较突出,他们对我的兴趣也就慢慢淡去了。 我并不喜欢被陌生人注视,所以,我挺喜欢这样平淡无奇的氛围,在我的想象中,我就像一条自由自在的小鱼儿,离开了汪正勇的庇护,我终于可以开始自己沉静而逍遥的生活了。那段时间,我是自信而快乐的,满脑子都是功课和诗词歌赋。 我完全不能想象,在未来的一年半的高中生涯和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究竟出了什么错,让我陷入一种疯狂错乱的爱情,并且为此几近走火入魔。 正文 第4章 (三)他给我阳光 在七班,有那么两三个月的时间,我没有什么朋友。课间和午休时,我还是习惯性地去找汪正勇那个班上的老朋友们。虽然我们学习的内容已经有些不同了,但是,总是有一些新鲜的话题,让我们仍旧彼此吸引。 我也常常去汪正勇的班里上晚自习。 我的出现,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干扰,但是,我总是觉得,那儿就是我的集体,在这些纯朴友爱的同学面前,我是可以随心所欲的,而他们,对此也总是由衷地欢迎。 然而,这种游离而自在的日子,在汪正勇的干预下,却不得不突然终断了。 在我刚刚加入文科班的时候,汪正勇还是怀揣着希望的,他总觉得,像我这样一个骄纵惯了的人,是绝对不会在七班那个人人自视甚高的环境里待太久的,他经常和赵雪梅谈论着这件事,希望她也能意识到这一点,而我,也会因此加快回归集体的速度。但是,几个月之后,在我对新生活甘之如饴的事实面前,他终于放弃了自己的想象。 即便如此,作为我曾经的班主任,他还是无法忽略对我的管教。以往,当他还对我的回归充满希望的时候,我常常在他的班上游荡,他自然视而不见。但是,当他明白我已经做好了选择之后,他的责任心却不容许他再如此纵容我了。尤其是,他清楚地知道,我这样任性地游离于七班,对我自己而言,的确半点儿好处皆无。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汪正勇那番严肃的训话。我想,就为了他对我的慈爱和严厉,我也将终生记住他的好。 那天,我仍旧穿着一身牛仔,斜挎着军绿色的书包,百无聊赖地在楼道里晃着,想着在晚自习前的这一个半小时,我是该回趟家呢,还是像往常那样回宿舍休息。汪正勇却突然间出现在我面前。 “今晚的自习课,你打算在哪儿上啊?”他笑眯眯地问我。 我半点儿戒意也无,自然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就在咱们班哪!” “今天开始,你必须回七班上自习,你有意见吗?” “有!我喜欢在咱们班上,在这儿心里踏实,效率也高。” “不行!你已经决定选择文科了,在我们班上自习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而你们七班的自习辅导对你却很重要。你是聪明的孩子,我理解你对咱们班的感情,可是你得为自己着想,懂吗?” 我点点头。 “还有,”他温和地说:“赵老师对你的期望很大,她对你比对她自己的女儿还上心,你不要辜负她,好吗?而且,她对你的好,在学业上,对你也会有很大帮助,她已经跟各个科目的老师都打过招呼了,让他们对你格外严格,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对吗?” 他说:“林蔓,你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学生,也是赵老师最好的学生,我们都得为你负责。所以,你必须接受那个班集体,而且,必须让自己融入进去。因为,你高考前的最后冲刺时刻,终究要和他们一起共同度过。” 我再也没有在汪正勇的理科班上过晚自习,虽然,每个晚自习后,我仍旧会和那个班里的好朋友们一起玩笑、一起温习功课。我让我的外壳先适应了七班,然后,在我发现罗飞,或者说是罗飞发现我之后,我的灵魂也迅速归依了这个集体。 罗飞究竟是如何三调两调地把座位调到我身边来的,我完全弄不懂,但是,他最终就那么微笑着成了我的同桌,虽然,这同桌的距离前后维持了还不到两个月。 在他微笑的注视中,我渐渐忘记了身边这个冷漠的集体。他的微笑,一天天成为我寂寞生活中的阳光,成为温暖我的来源。 正文 第5章 (四)最初的情动,最初的伤害 罗飞的家乡在一个不远的小镇,坐公共汽车也就四十分钟的路程。然而,节假日和周末,他却很少回家。很快,我便知道他从小便与外祖母相依为命,直到外祖母离世,他才被父母领回身边,那一年,他已经14岁。 所以,罗飞说,他和父母亲的关系基本上就是赤裸裸的供养和被供养的关系,他的父母供养他读书,供养他的衣食住行,而他,除非真的囊中羞涩,是绝对不愿意回家的。 罗飞是那种走到哪儿都会成为核心人物的人。他并不十分专注于学业,但这并不妨碍他拥有满腹的博杂知识,除此以外,他总是精力充沛、热力四射,在我的视线里,他很少是静止的,他总是在流动,这儿那儿,到处都是他的声音和身影。 即便他如此出色,我对他的好感也并不是自始就有的,在父亲的教育方式下早已习惯了沉静、内敛的我,起初的确很难接受一个个性太过张扬的人做我的同桌,甚而,成为我的好朋友。 但是,他的侠义心肠让我很快改变了对他的淡漠态度。 他总是喜欢帮助别人,好像那是他天经地义的责任,每次他伸出手时,我从来看不到他有半点儿犹豫。然而,在这个集体里,善意总是最先遭到嘲笑的,他的每一次援助,最后都无一例外地成为旁观者抨击和讥讽的话题。 谁说少年的心机总是无意的?那种不加任何掩饰的伤害,总是最锋利的。然而,众人的嘲讽并没有阻挡住罗飞的热心肠,他总是热闹地张罗着,这儿那儿地跳动着他轻巧灵便的身体。 在众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中锋芒毕露,总是让他感觉到分外的满足。他也有足够的勇气和幽默感,把更甚于众人的嘲讽的坚刃指向他自己。 他的不同于常人的行径,让我这个只拥有家、学校、宿舍这三点一线的简单而狭窄的生活空间的人,不禁渐渐刮目相看。 与我开始慢慢试着接纳他作为自己的朋友相比,罗飞对我的依赖却是火山爆发式的,让我无处躲避。 从他申请调换座位,直至调到我旁边为止,我和他之间还从未有过一句交谈,就连我们呼吸着的空气,也是各自为政的,它们从未交叉过,也从未想过要有什么交叉,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 不过,后来,当我在相隔10年之后再次从电话里听到他略显沙哑的声音时,我才承认,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像我曾经想象的那样,是毫无意识的。 他说,当年,他的确是花了很大心思靠近我的。他并不确切地知道靠近我之后,我会不会让他感觉失望,他的理想的美梦是否会突然破灭,但是,仅仅就是这种想要靠近的愿望,就让他寝食难安,他说,他必须那么做,不然,他于心不安。 我问他:“靠近之后,你失望了吗?” 他沉默良久,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这辈子最认真的爱。你给我的,总是比我期待的更多、更美好。这一生,我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让你知道我的抱歉,为此,我一直在努力。能够再次找到你,并且知道你不再记恨我,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不知道,对他来说,那时满身青涩的我究竟有何等的魔力,让他接连对他自己犯着不可挽回的错。我只知道,对当年的我以及其后很多年的我而言,他的行为没有一件是可以用理智的推理来解释的,这让我多年来始终耿耿于怀。 无所谓记恨不记恨,原谅不原谅。 如果说青涩的我曾经是他的美梦,那么,对我来说,年少的他却是不折不扣的梦魇。很多年后,虽然断了音讯的我们相隔遥远,然而,我仍旧无法从他制造的噩梦中断然醒来。 那梦境的确让我充满了成长的恐慌,然而,那同时也是最狂野的诱惑,让我舍不得从中醒来。 我清楚地知道,那几年,我整个儿的青春也不过就能归结为这场噩梦,一旦醒来,我的心里、我的手中,必将空空如也。 正文 第6章 (五)春天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 我和我的同桌罗飞都渐渐发现,我们俩有许多臭味相投的爱好。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活在现实生活之外,我们充满了理想主义,并且坚信,有那么一天,我们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梦想,肯定能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在功课方面,我总是班里的第一名,虽然,我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阅读各种庞杂的中外书籍上了。罗飞呢,总是在第5名和第15名之间游荡,上不去,也永远不可能比那更坏。即便对他来说,我们身为同桌的距离显然是近水楼台,但是,他却从来不和我交流功课,这让我对他又增添了一些好感。 我和我的班主任赵雪梅都心知肚明,我的高考第一志愿就是北大,但事实上,当年的我并没有因此而更加努力过。 我向往北大的风貌和人文氛围已经很多年,如果不能上北大,我也没有任何兴趣上其它任何大学。对于学业的自信,让我很放心自己的选择。虽然,此后发生的很多事情让我提前停止了高考冲刺,停止了任何考生都该做的复习,在高考之前,我也已经知道自己将和梦想中的北大擦肩而过,但是,至少在这以前,我还从未为功课担心过。 罗飞的志向如何,我此前并不清楚,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和我上同一所大学。我们俩都很清楚,按照他那时的成绩,恐怕根本就无缘北大,但是,至今都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对于他的有着明显冲动倾向的选择,当时的我不仅没有感觉丝毫惊诧,反而还以为那的确顺理成章。 此外,即便罗飞选择了和我一样的志向,他也并未因此而加倍努力,甚至于守着我这个理想的学习伙伴,他也从不想和我探讨那些枯燥的功课,这也让当时的我感觉再自然不过、再洒脱不过了。 现在想来,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理解。 当我习惯了他无处不在的微笑着的注视时,罗飞已经先我一步,陷入了恋爱。 渐渐地,即便是上课时,他也不再能像以往那样集中精神了。要知道,在七班,他可是出了名的机灵鬼,老师们每次提出的问题,还没等有人举手,他就先抢着回答了,虽然有时候答案显然是错误的,老师们还是接受了他这种活跃异常的方式,说到底,他们总是希望能和学生之间产生这种高效率的互动的。 然而,当他的目光更多地集中在我身上的时候,他不再活跃了,也不再机灵了。即使老师提问他,他也总是所答非所问,一副梦游者的茫然神情。 对我来说,这样注视的目光并不稀奇,在以往的经验里,一旦发现这种目光的存在,我是会毫不犹豫地从眼中甩出飞刀,将其狠狠斩断的,然而,罗飞的目光却让我感到舒适无比,它们是那样的洁净、那样的执著,又那样的热烈、体贴,让我无法忽略它们的存在。 罗飞身上发生的变化实在是太明显了。 在我注意到他的火辣辣的目光的同时,我相信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然而,我是向来不顾及这些其他人的,我一直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甚至都没有提醒过他,这样的目光,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怎样的灾难。 灾难是不可避免的。 在罗飞与我之间,班主任赵雪梅当然最先选择保护我。在重点班的重点生名单上,罗飞未来考取的只能是普通的大学,而我的,不管是出于对我的爱护,还是出于维护学校以往的重点大学命中率的历史记录,赵雪梅都不能抹掉北大这个名称。在北大和普通大学之间,回护是那样的明显。 在将罗飞调往与我距离最遥远的教室的另一端之前,赵雪梅带我到教学楼前的回廊,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她的比喻是那样的精辟准确,让我无法不信任她。但是,即便如此,对罗飞,我仍旧保持着自己不脱幼稚的期待。 “想象一下,你第一次看到大海,海边有很多美丽的贝壳,你会怎么做?你会不会捡起你眼前的那一个,然后,再也不看其它的了?不会。相信我,孩子,你会一直捡下去,那时,你就会发现,你捡到的第二个比第一个更美丽,第三个又比第二个更美丽……所以,不要满足于你手里的这第一个贝壳,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相信我。 “现在,我不是你的老师,我是你的母亲,我要你转开你的视线,看一看更远的将来。罗飞是你的第一个贝壳吗?也许不是。但是,肯定会有比他更漂亮的贝壳,也许,再往前走一步,你就能看到。刚刚拿到手里的这个贝壳,你只能把玩,而不要断然收藏。 “孩子,我相信,你会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大海,捡更多的贝壳,到时候,你会发现,几年前你捡到的那个贝壳,比如说罗飞,是那么的平庸,甚至丑陋。 “我知道,你还没有开始爱,但是,罗飞已经开始了。你那么善良,那么伤感,他又那么具有感染力,也许,你也会很快进入。孩子,我相信你,所以,我只是想像一个母亲那样提醒你:暂时不要做任何决定,一切都等到高考结束。在此之前,答应我,不要理会他,不要理会任何坠入情网的男孩子,你要告诉他们,未来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一切都等未来再说,可以吗?” 我亲爱的老师,就这样说服了我。 我请求她也这样去说服罗飞,并且把我的期待传达给他,好让他静下心来,准备好最后的冲刺。 她究竟是如何转达的,我无从知道,但是,罗飞被调走后,仍旧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平静下来,他本就是一个充满了叛逆细胞的孩子,他的种种举动反而越发变本加厉了。 那时,正是春天,那是北方最好的季节。 随着罗飞叛逆举动的升级,我也一发不可收拾地坠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爱情,只不过,当年的我,还并不确切地知道。 正文 第7章 (六)林茹的暧昧 除了我自己,对罗飞近乎颓废的改变,还有另外一些人感觉到了紧张。 罗飞的朋友们已经成为我的朋友,所以,我们的紧张是共同的,对于罗飞与我的处境,我们也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一个成年女人的突然介入,却改变了此后数年我对罗飞的态度,在无法拒绝他的狂野诱惑的同时,为了那段时间的疼痛和尴尬,我对他的憎恨也是坚决而持久的。 这个成年女人是我们的历史课老师林茹,我遇到罗飞的那一年,她32岁。 关于林茹的传闻,的确一直不绝于耳。然而,她毕竟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我也不喜欢她,所以,我从未将这些传闻和她这个人放在心上。 我从未想到,就在班主任赵雪梅向我传达那一套关于大海和贝壳的绝妙理论时,林茹也正向罗飞传达着截然不同的理论,只不过,在她的理论中,没有美好的情感保留和期待,只有及时行乐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颓废。 和其他老师相比,林茹对刚刚加入七班的我无疑是格外苛刻的。 起初,我以为这种苛刻和其他老师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肯定都是为了配合班主任赵雪梅的请求,为了最终把我送入北大这个最高学府,要求严厉些总是必要的。然而,我渐渐发现,她对我的苛刻与我的学业根本就毫不相干,我们就像是前世的宿敌,从短短的眼光交换中,我终于看出了她的戒备和妒意,而她,也应该看到了我的桀骜和淡漠。 林茹此前就曾任课于罗飞所在的那个班级。那时候,罗飞是那个班的班长,而她,是他们的副班主任。据说,罗飞一直受到她的青睐,她常常在课余时间拉着他古往今来、谈天说地,他们班上的很多学生都对此颇有微词。 林茹的宠爱有加一直延续到罗飞加入七班。我转来之前,罗飞一直死心塌地充当着她的得意门生,对她简直言听计从。 罗飞是很多老师的宠儿,这自然让他成为这个班其他学生的公敌,然而,他的聪明和机灵却是不可否认的,那些同学也清楚地知道,老师们之所以喜欢他,决不是他阴谋诡计、溜须拍马的结果,所以,虽然刚开始大家对他不免冷嘲热讽,但渐渐地,他的身边还是聚集起了一帮志趣相投的朋友,而让这些朋友和另外一些学生始终感到不满的是,林茹对罗飞的态度,显然已经超出了师与生、教与学的范畴。 于是,越来越多的谣言四处弥漫起来。这其中,包括林茹大学期间失败的恋爱,包括她失恋后如何堕落了一段时间,包括她的作为历史界权威的父母如何为她安排了眼下的这份工作,包括她任职后如何与前任校长发生桃色事件,导致该校长被停职处分,而她被调离教职两年,以及后来,她为了避免事态继续扩张,如何仓促地嫁给一个仅仅初中毕业的汽车修理工,再后来,她恢复了教职岗位,着实安分守己了一段时日,然而,很快又和学校的后勤主任搅到一起,后勤主任被调离,而她身为历史界权威的父母也公开表示,与她断绝亲属关系…… 林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还不知道,但是,她对罗飞的暧昧态度,却越来越让我无法忍受了。可是,我已经答应过班主任赵雪梅要远离罗飞,对于他的生活,我自然也知道,我根本就没有任何横加干预的权利。 在我们这班好友中,除了我,惟一的女孩子就是媛,我们从最初的只是要好渐渐变成无话不说,她对我的爱就像亲生手足,她经历了我和罗飞这段历史的所有细节,我的焦躁不安自然也传染了她。 和我截然不同,那时的媛是开朗明快的,虽然,一年后,当她也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后,她的确变得忧郁而敏感了,但至少那时,以她的性情,她是主张我和罗飞开诚布公的。 我没有听从媛的建议。 多年以后,当我把这段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历史时期的种种细节都一一落实清楚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媛是对的,而我,自以为是地错失了最关键的阶段,也因此,错失了我最初的爱。 事实上,突然间被调离开,突然间就远远地离开我,除了注视,只能注视,甚至连交谈都成为奢望,对于初坠情网的罗飞来说,该是何等痛苦的煎熬啊! 我以为,我偶尔传递给他的鼓励的微笑,足以抵抗一切,然而,我太天真了,在面对这种让人难以自持的美好感情时,我的想法总是那样的稚嫩,我的成长跟不上他的梦想,他的梦想也跟不上林茹的世故和冷酷。 在他看来,我是最冷酷无情的那一个。我总是心无旁鹜地埋头于功课之间;除了教室,我从不在任何他可能出现的场合出现;我从不肯单独与他交谈;我的微笑总是那样的短暂而模糊;我的眼神总是不肯暴露出任何与他相关的喜怒哀乐…… 多年之后,我终于有机会告诉罗飞,那时他眼中镇定自若的我,其实是在怎样的一种疼痛中挣扎着。没有人告诉我该如何面对彼时发生的那一切,而一向羞涩的我,也决不肯向任何人吐露我的秘密,除了媛。但是,她徒然爱我,除了陪我落泪,她也帮不上我任何忙。 多年以后,罗飞终于释然,原来他那时深深迷恋着的那个女孩,并不是林茹口中所描绘的那种冷血动物。但是,除了释然,一切都为时已晚。 在林茹的贪婪面前,我们终于还是错失了彼此。 正文 第0章 (七)林茹的诱惑 罗飞的失魂落魄让林茹慌了手脚,她总是把这一切都迁怒于我。而后,她加紧了对罗飞的诱惑,在让罗飞渐渐承认我的冷酷无情的同时,她也把自己推向了罗飞。 我无法想象,在罗飞和林茹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细节。但是,谣言渐渐成了真相,她终于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亲眼目睹她和罗飞的亲昵。 她说,她头疼得厉害,最近恐怕不能给我们上课了,她担心自己得了某种不可救治的癌症,她说她得去接受治疗。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她便真的抱病在家了。但是,她又托人带来口信,让我们这班朋友在放学后、上晚自习前去看望她,据说,她的家人对她置之不理,她已了无生趣。 我很犹豫。我并不想见她。事实上,我的朋友们也都在怀疑她说谎。 可媛说:“去!干嘛不去?看她能搞什么鬼?” 这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和罗飞共同出现在教室以外的一个场合。我照旧是沉默的,他也一如往常地沉默——这是他被调离我身边后所发生的最大改变。 其实,在我接受班主任赵雪梅的“大海和贝壳”的理论之前,我们这班朋友总是形影不离的,就连晚自习后,一起偷跑出去看夜场电影的事儿,也是常有的,我们在一起,总是无拘无束。 但是,几个月的远离,并没有像赵雪梅希望的那样,让我和罗飞镇静下来。我甚至感觉到了我们并肩行走时,他和我自己同样急促的呼吸和紊乱的心跳,在他沉沉注视着我的目光中,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手足无措和某种迅疾堕落的渴望。 也许,在我身边默然行走着的他也像我一样充满了如此热烈的渴望?我已经无从知晓。 在林茹的家中,她俨然是个偶患小恙的贵妇,她斜躺在那张已经一团凌乱的大床上,披着外套,支使着罗飞替她忙这儿忙那儿,我们几个人想要帮忙,却都被她婉言拒绝了。 罗飞自然还是热心的。林茹是他尊敬的师长,且是最早了解到他的家境并且给予他心灵安慰的人,他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对他来说,她的要求越多,他的荣耀也就越多。然而,他还不知道,在这一天天的要求之后,究竟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我也一样懵懂。 林茹说,她的丈夫三天两头和她吵闹,她病重如此,他也不愿送她去医院。 落泪的她无疑是很让人同情的。她原本消瘦、干枯的脸颊因为满布着泪水的缘故而变得柔和、脆弱起来,让人无法不生出怜惜。 很多年后,远在国外的媛仍旧在信中为当年的我抱着不平:“蔓,我真的不明白,罗飞怎么会和她……她那么难看,又那么乖吝、刁钻、恶毒……” 我也不明白。 林茹的眼泪就是一切的根源吗?可是,无论如何,这都不是说服我的充分理由。至今为止,我都不能说我很清楚男人这个陌生的性别,但罗飞那时还只是个孩子,我以为我至少可以了解他。 那天,林茹留下罗飞,说是晚一点儿再让他回来,我看了罗飞一眼,他正忙着替她换掉头上的湿毛巾,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只看到他脸上货真价实的焦急。 此后,林茹再也没要求我们去看她。某个晚自习后,我们打过电话去,罗飞接了电话。而这个晚自习,罗飞是从班主任赵雪梅那里请了假的,理由是,他的父亲来探望他。 一个星期后,林茹又回到了学校,在她神采飞扬的脸上,我看不出任何病后应有的羸弱。那一节课,她在讲台上频频将目光投向罗飞,罗飞也始终容光焕发地看着她。 罗飞不再像往日那样盯住我,而终于开始像我希望的那样认真听课了,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但是,我竟然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了。那一堂课,究竟都讲了些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但是,我清晰地记得媛焦急地望过来的大眼睛,清晰地记得我挡在面前的书本怎样微微抖动着,还有,那被我的泪水迅速打湿的衣襟,以及我们身后,同学们那渐渐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我知道,罗飞不再是我所热爱的那个他了。我管不住自己的脆弱,就像他管不住自己少不经事的欲望。 正文 第8章 (八)他说他爱我 罗飞和林茹的火热关系,一直持续到了我们高三那年的寒假。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内,我究竟是依靠了怎样的一种力量支撑下来,并且很快就能够做到不动声色,这些,就连我自己都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我想,也许那只是因为绝望。 在对罗飞的彻底绝望中,我学会了放弃。放弃了对于有关他的美好未来的想象,我才能一直保持着最好的成绩。那是我当时惟一的荣誉。 可即便如此,我仍旧是怯弱而悲观的。 当我发现我的年少青涩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一种诱惑,并且,仅仅依靠着我微笑的鼓励,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他走回到从前曾经并肩前进的大道上来时,我已经没有一丝怨恨,也没有困惑,而只有自卑。 自卑的我是灰色的。但,同时也无疑是安静的。对于半年后即将到来的高考冲刺而言,我的安静绝对必要,班主任赵雪梅对此十分满意。 这个假期,我仍旧躲在我宁静无比的家中,在温习功课的间隙,懒散地读着《红楼梦》,然而,这是我第一次真正为这本书中的女孩子们落泪,或者说,为我自己落泪。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泪是为她们,哪些是为我自己。 年少的青春是这样尴尬的一个时期,最美好,也最暗淡;最华美,也最简单;最充满让人动容的变数,然而,也最可能就那么平平而逝,一无亮点。 这是一个只有来信而没有回信的古怪的假期。我的朋友们频频来信或者打电话,询问我为何如此反常。信,我是没有心情回的;电话,我总是让父亲替我接了。 父亲说我性情大变,我也这么觉得,然而关于引发这些改变的原因,我一直坚持守口如瓶。是的,我简直无话可说,我只想快点儿度过这个让我倍受煎熬的假期,度过随之而来的长达半年的备考期,然后,任凭命运的安排,远远地逃离开这个平庸的城市,逃离开灰色的自己。而在此之前,我不想再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然而,罗飞的突然造访让我的愿望再次破灭。 一天前,我刚刚毫无意趣地度过了我的18岁生日。朋友们的生日贺卡和礼物纷至沓来,媛还特意跑来陪了我一天,然而,我仍旧无法真正快乐起来。 在很多人看来,罗飞对我的一往情深是那样不可思议的笑话,因为人人都知道,我终究是要远走高飞的,即使退一步讲,他的家世、外貌等等也无法与我的相匹敌——总之,他是不自量力的;然而,虽然与他的坦白相比,我曾是那样的虚伪,从未公开承认过我对他的依恋,但我到底是清醒的,只有我知道,他是认真的,而且,我也同样认真。 对于我和他而言,未来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只要我们想要,并且努力,它就会等在那儿。对此,我曾经深信不疑。 然而,罗飞和林茹的关系,让我断然将他的身影从我的未来描画上抹掉了。我一天天任由这绝望的肆意滋生,在如此剧烈的伤害面前,绝望是我惟一的自我保护。 但是,当我发现罗飞注视着我的眼光居然和从前如出一辙时,我突然就变得不堪一击了。 他没有忏悔,也没有抱歉。他说,在我还像一个孩子那样慢慢成长时,他已经先我一步长大成人了,他像一个男人那样热烈地爱着我,这爱,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却永远不准备终结。对于他所怀有的爱,他毫无办法,但是,当他发觉这爱已经让我尴尬、厌烦时,他还是做出了某种努力。现在,他说,他坚持不下去了,所以,不管这爱将如何泛滥,他已经不准备再考虑可能的后果。 在他艰难的表白之后,我突然发现,在他关注的目光中,我早已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满怀伤感的女子,而我如此长久的忧郁,我久已疏远的快乐,其实都是在坚持着一种旷日持久的疼痛,并且,一直坚强地等待着有那么一天,他温暖地给予抚慰。 然而,这是何等残酷的慈悲啊?我们仅仅是以一种自认为妥当的方式关注着对方,却都给对方带来了灭顶之灾! 假若他没有爱过我,或者,已经不再爱,也许,我会很快从这种折磨和疼痛中摆脱出来。但是,当他诉说着他对我的无以聊赖的绝望的爱,诉说着因为这爱而忍受的种种折磨时,我压抑了许久的委屈终于到达了极限。他是爱我的,一直在爱,然而,也不过如此而已!这是怎样足以让人疯狂的悲哀? 我和罗飞从未提起过林茹。 我们故意忽略掉她,就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然而,即使一切误解通通冰除,她的确已然存在,在我和他单纯而热烈的对视中,她的确曾经像一只顽固的飞蛾,努力完成着阻挡的任务。她对青春的追悔和妒意,恰恰迎头赶上了他的孤注一掷。 在很多人看来,罗飞和林茹的那一段暧昧,无非就是一场滑稽戏,而我,也无非就是个旁观者,但是,他们不知道,在我平静的外表下,也时刻迸发着火热的激情,远在被他们俩的荒唐灼伤之前,我就已经被自己的狂热烧伤了。 而所有的人,包括罗飞在内,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 正文 第9章 (九)第一次 罗飞带来了生日礼物。 那只栩栩如生的声控熊猫,我保存了好久,直到一年半后,我决定与罗飞的一切彻底割裂,才不再将它带在身边。而在同样长的时间内,我也一直保持着对这场凌乱爱情的信仰。 他曾一直叫我Panda,说我是他的珍宝,说他对我的珍爱,就像绿色环保组织对大熊猫。” 他的不伦不类的比喻,让我忍俊不住;他的爱意,又让我心痛得想要落泪。 第一次,我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我可以清晰地看得到他瞳仁里自己又哭又笑的影像。 第一次,我们身边的世界没有像往常那样拥挤而嘈杂,如此安静而又热切的对视,原来真的比想象中的还要美好。 我们的手也终于可以像想象中的那样相互缠绕了。 他轻轻地吻住了我颤抖不已的睫毛。 然而,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战栗的迷醉中,林茹的影像如同一个遥远但却无比清晰的鬼魅,突然闯入我已然空茫一片的脑海,在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不论我如何故意规避,有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是客观存在着的,只是,它们还从来没有这么具体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刺目过。 他们的半年,不管是甜蜜还是痛苦,都是我的空白。 这空白若在我们的爱情尚未开始时存在,则不成其为空白;但是,它恰恰出现在我们如火山般压抑已久的爱情之中,那么,它注定已经成为这爱的终点。 在尴尬的半年后,即使我迫切渴望着接受他挚热的爱,我也显然失却了勇气和信念。 我不愿猜测,在他们的关系中,哪些是借口,哪些是真相。我所能保有的美好,已经所剩不多了,没有纯净,没有透明,没有完整,没有始终。 即使不能再碰触想象,我也不愿再有任何破坏。 罗飞是怀着怎样一种美妙的心情跨出我家大门的,我无从知道。在我这儿,一切美好的,都已经被仔细挑拣出来,打包封存了,而剩下的一切,只是疼痛。 随后的假日,我几乎每天都能收到罗飞的来信。它们总是那么激情荡漾,他用他诗人般的才情,为我这个灰暗的假日增添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在很长时间以后,我甚至还能对那些情书倒背如流。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它们是这段残忍的青春故事的尾巴,充满了诗情画意和刻骨铭心的怀念。 我也的确是以充满怜惜的收藏者的心态对待着那以后的半年时光的。虽然,我清楚地了解到他的想法——对他而言,这一切才刚刚开始,而我们的未来,无疑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开学后,罗飞又恢复了以往的意气风发,他还是那么固执,坚持着要和我上同一所大学的念头,我微笑着答应了。 是的,我还是得给他未来的希望,即便是在我憧憬着远走他乡的同时,我也希望他能够挣脱往日,一飞冲天,虽然,我已经下定决心,并且已经悄然斩断了对他所有的爱恋。 对于我的决定,他还全然不知,而这,正是我的期望。 最后的四个月,总是最关键的时刻,我知道,他已近耽搁了太多、太久,但是,按照他那时的成绩,只要他肯踏实下来,我以为,他至少还是能够考取一所普通院校的。 高考之后,他自然会得知我的决定,但那时,在扑面而来的未来面前,这个决定应该已经无足轻重。 我的计划充满了善意,所以,注定夭折。 林茹已然陷入了真正的爱欲之中。她像一个恋爱中的小女孩那样神魂颠倒,她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对罗飞纠缠不休,而全然不顾她已经成为全体师生的饭后谈资这一尴尬事实。 冷眼旁观着的我,总是能从罗飞投射过来的目光中看到那些急切的、求救的信号,但是,那是他的孽债,即使他真的是为了我,他也必须得为他失控的欲望付出惨烈的代价。 在爱面前,我只是个新生的婴儿,那时的我,还容不得爱情中的任何瑕疵。 在我看来,所有怀有爱情的人都应该是足够强大的,我天真地相信,没有任何外力可以扭转他们的意志,也没有任何外力可以诱使他们犯错。 此时的罗飞,很可能一错再错。 可是,他应该知道,当他第一次做出错误的选择时,他就已经失却了其他一种可能的选择。谁都得为自己的选择担当,他也不可能例外。 在同样的地方再次跌倒,只能怪他自己。 抵挡同样的诱惑,也只能靠他自己。 我的担忧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还是没有料到,我的担忧竟然是如此强烈,开学不到一个月,我就无法再坚持下去了。我离开了学校,班主任赵雪梅的百般劝解也已经无济于事。除了填写高考志愿和参加几次必须的模拟考试,在七月份的高考之前,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