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 楔子      五彩缤纷的晚霞慢慢从天边蔓延过来,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霞光之下,周身散发着不容亵渎的光芒。   容子葭并不认为是自然之光使得他和其他人不同,从见到少年天子韩敖的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他生来自带荣光。   听了她的话,韩敖弯腰扶她起身,牵过她的手虚握在掌心,“你,唤作什么名字?”   从没有被陌生男子牵她手在掌中,离得又这么近,她闻见的都是他身上的阳刚气息。   她微微抬起眼帘,俊美男子的手掌宽厚,骨节分明,五指温暖有力,嘴角噙着笑意在等她回答。   容子葭下意识地斜眼看高台之下的仪宾,新阳公主吟吟笑着对她点点头,仪宾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她,也不对她做什么口型。   就像是得到肯定示意,韩敖的手握得紧,就算是想要挣脱估计也挣不开。她美目流盼,唇边似乎还带着夺人心神的笑意,“容子葭。”   听了回答,他忽然松开她的手,从高台石阶一步一步走下去,“皇姐,朕觉得乏了。”   新阳公主离座欠了欠身子,“皇上刚从太庙亲自举行享祭归来,又一路记挂着要到臣姐府中,这会一定疲惫不堪。仪宾府中别的不能跟宫中比,但是新辟出来的温泉,其水温热若汤,皇上只需到里面泡上半个时辰,一定可以驱除疲劳,浑身舒畅。”   “嗯,皇姐有心了。”韩敖转身离席,并没有回头看看她。   仪宾对还在高台上站着不动的容子葭吩咐,“子葭,就由你去伺候皇上泡温泉吧。”   盈盈弯身答应,容子葭拖着长长的湖蓝色裙摆,走下高台。   就候在一侧的婢女毕恭毕敬地在前头引她,“容姑娘,请您先随奴婢前往尚衣阁换下歌姬服。”   容子葭进到后院,和她意料之中一样,温泉外四处无人。只有白色帷幔围住温泉四面,热气升腾而起,在泉中静泡的人若隐若现。   所害怕的,迟早还是来了。她换上轻便的贴身白色衣裙,外披春日常用的柳色薄披风,紧紧拽着裙侧,慢慢走进去。   她脱了绣鞋,整齐摆在那双绣有龙纹的男靴边,脚上没有穿白色罗袜,赤足踏在木板上,无声无息。   不敢靠太近,垂眼望着他隐在热气中的后脑勺,容子葭酝酿着要怎么出声提醒她已经在身后。   谁知韩敖却背靠泉壁,依旧闭着眼,享受温泉带来的舒适,嗓音低沉,“你来了。”   吓得她噤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他知道她会来?   头垂得不能再低,容子葭怎么都不敢再看他露出的宽大肩膀,“奴婢来伺候皇上泡温泉。”   就那么害怕他吗?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韩敖忽的想笑,起了心思逗弄她,“那还不快过来替朕擦背。”   极力克制心中不安,容子葭步伐重如千斤,缓缓上前,“诺。”   也不敢看,她努力压制指尖的轻微颤抖,拿起白澡帕颤着手碰上他的宽厚后背。   水汽氤氲,看不清韩敖脸上表情。温热泉水也不是十分纯净清澈,有些许混沌,“你为什么不自称民女?你,并不是朕的奴婢。”   容子葭脸颊烧红,稍稍碰到他的肌肤就缩手藏在白帕上,“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奴婢是仪宾府中歌姬,长公主又是皇上臣姐,奴婢自然就是皇上的婢子。”   她很清晰地听得到韩敖轻笑一声,“这些话若是在别人听来,怕是要夸你伶牙俐齿。可在朕听来,却别是一番滋味。你可知道这一句诗歌要接上‘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才完整。而《北山》所要表达的意思,只是诗人的一种抱怨,抱怨为了王事而不能奉养自己的父母。明明这都是一国君王的事,他却特别的累心。”   蓦然地回身抓住她皓腕扣在手中,韩敖捏起她小巧的下巴,一寸一寸地逼视,“你,也和传世诗歌中的主人公一样,在抱怨朕吗?”   惹得容子葭惊呼一声,一不小心被他拉入温泉中,“奴婢不敢。”   他只是笑,这么一只胆战心惊的小白兔,唯唯诺诺的姿态,皇姐是怎么放心让她前来侍驾的?“依朕看,你也没有这个胆子。”   她身上湿透,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清亮透明的双眸,似乎被温热水汽染上,更加增添别样的风情。她轻咬下嘴唇不敢说话又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韩敖随手解开她的披风,拉下她的贴身衣裳,露出雪白肌肤。她的锁骨在水波晃动中犹如展翅蝴蝶,而她却双手推在他胸膛,“要是朕想要收回刚才说的话,你依不依?”   抬首一看,容子葭才发现他已经欺身过来,身上衣裳被他剥落,秀发尽湿,黏在面上。   她推他的力气丝毫不显,怎么看都像是欲绝还迎。“皇上……”   来不及说什么来掩饰内心屈辱,韩敖一手揽过她的纤腰握在掌中,一手钳住她的双手,覆上她的红唇,细细吻着。   不知是谁的身子,滚烫得不像话。容子葭想要逃,却被他一路欺压到泉壁上,再也无路可退。   韩敖早就不着寸缕,贴近她光滑细腻的身子,唤起最原始的需要。她的嘴似那红色诱人的樱桃,只有一点点,他张嘴就能含在口中。   揽腰把她抱起,韩敖嘴角勾起一抹笑,只当她的反应笨拙,并不往抗拒那一方想。   两人坦诚相待,早就让容子葭烧红了脸,这是要上演鸳鸯戏水的戏码吗?   意识到她在走神,韩敖不轻不重地啃咬她的丁香小舌,抵近她身子,压住她转身倒入水中,溅起混浊的水花。   “皇上,奴婢……”趁韩敖松开她嘴的瞬间,容子葭出声唤他,羞愧之情更甚。   韩敖意会一笑,不拘小节地抱起她出了温泉,往泉边的床榻去。没有泉水遮蔽,容子葭又羞又窘,双手遮在胸前。   逗得韩敖放她在榻上,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促狭地凑到她耳边淡淡笑着,“别怕,朕教你。”   从热泉中出来,韩敖说话都冒着白色热气,扑进她耳中痒痒的。容子葭一侧头,就被他笑着吻住,脸上潮红不退,视线都不知道落在哪里。   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娇喘,容子葭只想咬断自己舌头。双手被韩敖放在他颈脖之上扣住,她紧张地蜷缩身子,不敢有所松动。   她本是肤白胜雪,在温泉中一番痴缠,浑身上下都被温热泉水和他的体温弄得微红。   脑海中闪过认定良人的脸庞,容子葭抑制不住两行清泪落下。   听见她隐忍的哭声,韩敖撑手停下来看她,呼吸声变得沉重,低眼看在他身下的女子,眼里满是盈盈的泪光。   他们散开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分都分不开。“哭什么?”   这样的时刻,他居然还能关注到她细微的变化,容子葭免不了惊慌难掩,收拾心情正要答话。   外边有人在匆忙扬声喊话,“皇上,奴才该死!可宫中来信,太皇太后头疾复发,痛得昏迷不醒,太后请您即刻回宫。”   一听韩敖翻身下榻,深深地吸一口气,并没有露出任何不合时宜的抱怨。   他拿起屏风上备下的衣服自己动手穿好,不忘给她一袭长袍,“你一同随朕回宫去。”   没有什么可以拒绝的话,容子葭拢袍裹住玉体,跪在榻上,“诺。”   脸上泪痕未干,她却长舒一口气。竟在这一刻,有了大逆不道的想法。太皇太后突然的头疾病痛,却让她暂避一回。   韩敖走的时候神色匆忙,新阳公主没有多问,她又不能贸然无召就一同进宫探望太皇太后,只好让容子葭到宫中万事小心。   回到宫中,韩敖只匆匆忙忙去长生殿询问太皇太后病情,容子葭暂时被安置在不知名的殿宇中。   温泉外喊话的人正是皇上的贴身近侍高英,他叮嘱她不要到处乱走,慌忙陪着韩敖离去。   还没缓过神来,容子葭只是后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天已黑透,殿内红烛高燃,她望着跳动烛心陷入沉思。   殿门突然被人打开,为首的是一位华裳加身的贵女子,却气势汹汹地甩袖而来,身后只跟了几位宫女太监。   容子葭想着要如何问礼,贵女子却上来就狠狠地赏她一个耳光,“无耻贱婢!竟敢背着本宫勾引皇上,还如此堂而皇之地入了宫!”   莫名其妙地被打了一巴掌,容子葭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再愚钝也猜得到眼前人应该就是民间传言的刁蛮皇后林银临无疑。   “还不快给这贱蹄子喝下这汤药,绝了她母凭子贵的痴心妄想!”林银临怒不可遏,反手又是一耳光,打得她晕头转向。   她要给她喝什么?容子葭面上是清晰可见的五指印,又被力气大的内监死死按住,穿深蓝色常服的宫女用力捏着她的嘴迫使她张开。“你们要给我喝什么?”   林银临覆手斜睨她,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姿态,眼中盛满怒火,“还能是什么?自然是绝你肚中生命的避子汤。”   避子汤?容子葭拼命摇头,连连喊着不要。   这避子药汤是寒凉之物,用于男女合欢后避子。但她不曾与皇上共赴巫山云雨,无端被灌这汤药,只会有损身子。万一药剂大了,还能导致她再不能生育!   惹人作呕的黑色汤汁被灌入嘴中,容子葭只想作呕。   灌完药汤,他们才松开她,任凭她瘫在地上,看都不看一眼。   容子葭咳得满面通红,声音变得嘶哑,“皇后娘娘,您何苦为难奴婢?”   “何苦?”林银临满意地看向空了的碗,转回头睥睨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这该是本宫要问你这贱婢的话!你何苦要进这皇宫来糟践自己。”   林银临逶迤在后的裙摆,是华丽无双的凤凰尾。她翩然转身离去,只留给她一个高贵背影。   “无良贱婢容子葭,无福无德侍奉皇上,即刻打入长庭做下等宫女!无诏永生不得出长庭!”   这样急转直下的变故,是她始料未及的。容子葭浑身瘫软,避子汤的余味还残存在嘴中,是酸涩难耐的苦臭。   宫人拖她趁着夜色急匆匆地前往长庭,在一处岔路口,她的眼角余光刚好瞧见韩敖探视太皇太后归来的身影,无助地流下热泪。   一时之间,一直有不同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不同的话。   “你可愿随朕回宫,见证这片秀丽江山,如何聚在天子之手?”   “还不快给这贱蹄子喝下这汤药,绝了她母凭子贵的痴心妄想!”   “你一同随朕回宫去。”   “你何苦要进这皇宫来糟践自己。”   ……   怎么这么冷?容子葭不得不抱紧双肩,忽的一下惊醒过来。拥着薄被一抹额头,她的肚子隐隐作痛,额上都是冷汗。   其他宫女都睡得安稳,独独她,在三更半夜醒来,听满室的寂静。透过窗户,看得见夜空中的玄月,冷冷清清。   怎么,就做起这样的前尘旧梦来?   想一想,这些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容子葭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来到庭院中。   举头望月,她弯嘴笑了。   很快,她就能逃出这四面高墙围着的地方了……    第一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一章 长庭贱婢   还没进到合欢殿,杨太主早就听见殿中器具掷地有声,粉粉碎开的声音。她随手在殿前拉过一名宫女,挡在身侧,担心万一被女儿狂扔乱物砸中。   小宫女也是害怕得很,适才皇后在气头上,拿起花瓶对准一名当值内监的头部就砸。内监当场头破血流,被人扶了出去。她不免抖着身子战战兢兢地举起双手挡住脸部,马上被杨太主训斥。   “你不过一卑贱女婢,能被皇后娘娘玉手轻扬的物件击中,此等恩典比同再造,怎么能抖成这样?你能得以庇护本太主千金之躯,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敢这样贪生怕死举手遮脸?”杨太主故意扬声说话,希望能引起林银临注意,才推着小宫女一步一步行至皇后坐榻。   青沁眼尖,看到杨太主终于现身,朝林银临望去。   她果然伸出食指,恶狠狠地指着被当成挡箭牌的宫女大声斥责,“你真是大胆!你护着这张脸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要学了那长庭贱婢,投怀送抱,魅惑君上吗?”   青沁心领神会地接过她手里的玉器摆件,放回原处,微扬下巴向小宫女使一个眼色。   小宫女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皇后娘娘息怒,奴婢不敢。奴婢丑颜,如何比得上皇后娘娘的倾城美貌。长庭贱婢装模作样,人神共愤,奴婢是万万也不敢学她的小人行径。”   胡乱砸一通殿内的各项摆件,林银临怒气消了大半。又见杨太主来到殿中,本该消气的,“临儿,看在她护着母亲入殿的份上,打发她下去就是了。”   杨太主走向皇后坐榻,青沁出声说道,“还不快退下,是让太主和皇后看了心烦吗?”   小宫女刚调来合欢殿,一直耳闻这位皇后喜怒无常,却不知道这么快霉运就降临到自己头上了。“诺。”   她躬身要退出去,却突然被林银临喊住,“等等,你抬起头来。”   看来这小宫女命犯太岁,逃不过了。林银临打量她梨花带雨的小脸蛋,还真是有那么几分姿色。她记得合欢殿中全都是她亲自挑选的无姿色宫女,这是打哪来的?“还说不敢学了长庭贱婢的卑劣行径!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是要循了她招蜂引蝶吗?”   说着她从坐榻边的案几上拿过精美匕首拔出来,杨太主要被这个宝贝女儿折腾得头疼,“别再胡闹了,临儿。你再这样,母亲可就不管你了。”   林银临哪里肯听她的,走下铺有正红色地毡的殿内石阶,对小宫女拔刀相向,“本宫就是要刮花她的脸蛋。”   嘴上说着让她别再胡闹,杨太主却是站着不动,只想等她把最后一通火也一并发泄出去。   小宫女只能在殿门扑通又跪下,连连讨饶,“皇后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求皇后娘娘饶命。”   她的泪水如断线珍珠扑簌落下,林银临哪里想看这个,步步紧逼。“本宫哪里要你性命了?哭成这鬼样子,是要给谁看?”    第一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二章 她不是死了吗?   小宫女吓得拼命磕头,这节骨眼上青沁跑过来,“娘娘,为了区区一个小宫女,犯不着脏您的手,奴婢来就是了。太主好不容易进宫看您,哪能轻易让这贱蹄子坏了母女相叙的气氛。”   话音一落,青沁捡起地上的碎片,对准小宫女的左脸划下去。她都来不及惊呼一声,脸上顿时现出一道口子,流出鲜红血滴。   青沁又转身接过林银临手中匕首,弯腰拽着小宫女的手腕出殿,“还不快随我出去,省得污了两位主子的眼。”   鲜艳血滴落在亮眼的地毯上,与红色地毯合为一体。林银临才回身提着裙摆撒娇,“母亲,你怎么才入宫来!你知不知道,皇上不顾出宫典上上千人的目光,抱贱婢在怀扬长而去了!”   杨太主左找右找,只有皇后坐榻是干净的,拉着她的手坐下,“母亲来,就是要和你说这件事。”   扭捏推开杨太主握着的手,林银临嘟嘴佯装在斗气,“临儿意定不是母亲亲生女,不然你怎么会拖到这一刻才入宫帮我出主意。”   “这还不是都怪你!要是你以一国之母的身份亲自主持出宫典,那贱婢早就随大批宫女出宫待嫁。现在哪还会有机会让皇上认出来,还得以翻身!”杨太主又去抓她的手,厉声抱怨她的失误。   林银临委屈地看她一眼,在母亲面前不再自称本宫,“这出宫典是皇上自己擅自做主,从未问过我!我为什么要替他做这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两年前她被皇上带进宫,是你和我说把她打发到长庭染坊做下等宫女。染坊烈日曝晒,终日劳作,她那样的身子骨不出百日,便会劳死累死。时日一长,皇上也没再提起她,更别提再去见她。之后染坊走水,有人来报多人毙命,其中就有容姓宫女。哪知,死的竟然不是她!她,居然没死!”   杨太主举起食指轻掩她的唇侧,拍手安慰她,“张口闭口就是死死死,你如此尊贵的身份,也要屈居与一介舞姬相提并论吗?”   林银临更生气,扭脸不再看她,“皇上就是忘了当年的誓约,他也不想想是谁让他登上帝位,君临天下!前不久下了一道破圣旨要缩短朝廷后宫的用度,早就惹得朝臣不满。现在又这样明目张胆地借组建期林军的名义整顿后宫,他这样做,明摆着是想要逼我下这后位,好借花献佛讨那贱婢的欢心。”   “这就是了。”杨太主收回手,“你只要记着,这帝位是我和你父亲助他所得。哪怕你父王年初已逝,可你祖母却还健在。既然这皇位,我能拱手送他,也就能以同样的方式拿回来!”   林银临得到母亲信誓旦旦的保证,笑靥如花地转头靠进她怀里,“母亲,皇上就是看我父亲不在了,以为我好欺负。可我知道,只要有你和祖母在,就不会舍得我受委屈。但你可不要真的说服祖母夺去他的帝位,女儿只不过是看不过他凡事都不找我商量。”   这个女儿从呱呱坠地,就被他们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各种宝贝地疼惜着。杨太主哪里舍得她受一丁点的委屈,“母亲明白,若不是你当年非他不嫁,当今端坐在这龙椅之上的人,就不会是他,而是……”   不想听杨太主说出至今依然耿耿于怀的名字,林银临摇着她胳膊,娇声叫她,“母亲。”   杨太主笑着应,“临儿放心,你祖母有的是法子对付他。”    第一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三章 长生殿   韩敖抱容子葭头也不回地离了出宫典,她就被安置在这处不知名的殿宇中,他不知去往何处。   殿宇内空旷无人,殿外长廊垂挂的卷帘给风吹过,帘端的玉坠发出叮咚作响声。她在殿内也听得清楚,如果是往时听见,也会觉着悦耳动听。   可如今,容子葭心急如焚,如同泉水叮咚的响声只会加深忧虑,不是乐章。   这个地方,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了!两年前她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林银临灌下避子汤,被她打入长庭做下等宫女。往事种种,浮上心头,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陌生宫女端来食物请她食用,容子葭毫无胃口。显然殿中的人全被韩敖屏退,她不知下一步,他会怎么做。也不知道,重现故地,她的命运,会是什么走向。   “请问姑娘芳名?可否告知我这是哪儿?皇上尊驾何处?”饭食全都放在桌上,容子葭问宫女。   宫女直身对她颔首,稍作寻思。容子葭此刻和她一般身份,她还不是需要自称“奴婢”的时候,索性轻答,“回姑娘的话,我是针绣房的宫女,我叫如是。我刚才往御膳房领取房中所需食物,高总管见了叫我给姑娘传食。这是皇上寝宫天麟宫的偏殿,我也不知皇上现在何处。”   一五一十地说出高总管教她说的话,如是不敢多做停留,退后三步要转身离去。   殿中没有梳妆台,更没有任何发钗可供她使用,她的一头秀发仍散于身后,容子葭忙留住她,“如是姑娘,请留步。”   她上前说出请求,“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姑娘借我一支发钗做挽发用?”   如是抿嘴,颔首隐藏笑意,“是如是疏忽了。”毫不犹豫地从宫女长梳的双角发髻左侧取下一枚发簪,不难看出螺髻的清晰秀雅,“我只有这个发簪,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虽说没有仪宾托细河带给她的玉钗精雅细致,却也是巧夺天工的梅花簪子。容子葭随手把长发自身后团成一团,斜斜插上发簪固定,“多谢如是姑娘,我要怎么样才能还给你?”   有人在殿外招手示意她快快离去,如是笑着说,“那,就下次见面的时候,姑娘再还我吧。”   走了两步,她又担心容子葭不肯进食,指着桌上食物,动手做进食的动作,笑意谦谦,“姑娘记得吃些东西,不然我可就白跑一趟了。”   容子葭让她的神情逗起笑意,弧度凝在嘴角,目送她出殿,回身拿起筷子,勉强吃上几口。   韩敖进了长生殿,只见文太后正陪着太皇太后在悠闲下棋。长生殿掌事姑姑苏姑姑在一旁轻轻扇动团扇,替太皇太后驱热。   “孙儿给祖母请安,愿祖母长寿安康。”韩敖压着心中怒火,先给太皇太后请了安。   随后他转向文太后,“儿臣不知母后也在长生殿,同给母后问安。”   文太后摆摆手,“免了,我来陪你祖母下下棋,解解闷。”   太皇太后只专注于棋盘,苏姑姑在她耳旁细语,“太皇太后,皇上来给您请安了。”   手上黑子终于落下,太皇太后才抬起眼,“皇帝来了。你帮哀家瞧一瞧,这盘棋是你母后的白子赢了,还是哀家的黑子险胜?”   韩敖上前低眼观察,黑子已经把白子团团围住,显然是大获全胜,哪里来的险胜一说?他却不肯轻易说出是她赢得漂亮,明白她是在暗示他其他的话。   所以他只夸一句,“祖母真是好棋艺。”    第一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四章 连连声讨   文太后朗朗一笑,“母后棋技高超,把白子杀的片甲不留,臣媳输得心服口服。”   太皇太后高兴地调整坐姿,抬起胳膊,苏姑姑忙收起团扇要去扶她。她却不动,文太后状若无意,只是笑着。   等韩敖过来亲自扶她,太皇太后才起身,“太后不是为了让哀家开心,故意输给哀家的吧?”   苏姑姑作势要扶文太后起身,文太后没有依着她离开棋桌,也没有依靠她合乐宫的掌事女官佩姑姑的搀扶,而是自己起了身,“臣媳的棋艺还是母后所教,徒弟如何赢得了师父?”   到坐榻摆袖坐下,太皇太后眯眼笑着说,“皇帝这样气急败坏地来找哀家,所为何事啊?”   不过站了一会,韩敖就觉长生殿像是蒸笼,又因为他着急过来,额上冒出薄汗。   文太后不动声色地接过佩姑姑手里团扇,立在韩敖身侧假意给自己扇风。阵阵凉风袭来,他才不至于过热。   “真是对不住皇上,这长生殿响应圣意,夏日不再使用冰块于殿内散热。不知皇上来的这般急,消暑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摆上。苏姑姑,还不快让宫人把冰块搬进来,免得圣体受损。”太皇太后说的轻描淡写,却听得韩敖气不到一处来。   “祖母年事已高,本该安享晚年。孙儿曾吩咐过各司各房,长生殿用度如常,不得私自克扣。”韩敖再怎么想大刀阔斧的改革,但夜国都是以孝治天下,怎能亏待太皇太后?   苏姑姑想要答话,太皇太后抢了先,“那怎么行?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哀家是历经四朝的老人。哀家深知皇上想要整顿奢靡之风,励精图治。既然无法在思想上与皇帝保持一致,那就只能在行动上略表一二。”   看这情形,太皇太后显然是想要给他下马威瞧瞧了。文太后心有余而力不足,又不敢擅自插话,摇在手中的团扇是梅花图,随着她摇动看的不甚明晰。   韩敖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孙儿得祖母如此支持,何愁夜国风气不治?只是孙儿有一事不解,祖母叫人给孙儿传的话,当作何解?”   还是太过年轻气盛,只说了不过几句,就忍不住开门见山。太皇太后并不觉得韩敖站着,她坐着,在气势上输给他。“皇上天资聪颖,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文太后停下摇扇的动作,借助扇面微遮对他使眼色。   韩敖无动于衷,“孙儿有许多不解,还请祖母指点一二。其一,组建期林军一事,已在廷议通过,祖母也答应孙儿不过问,为何派国舅爷前去争夺三大统领之职?其二,祖母向来喜欢好事成双,出宫典提早举行虽不合宫规,却不违情理。宫中冗人冗费,早该裁减宫女,为何私下暗许皇后不主持出宫典?其三,今日早朝,朝中大臣异口同声提出请祖母垂帘听政,美其名曰匡扶夜室。孙儿敢问,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第一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五章 比谁活得长!(一)   静静听他声讨,太皇太后怎么会不知道韩敖设立期林军的本意,是为了平衡期门军和羽林军的力量。至于垂帘听政一说,她还是头一遭听到。   嘴边带着笑意,太皇太后语调冷冷地厉声问,“还有呢?”   文太后在身后微扯他的龙袍,韩敖哪里还能分神去理会,“还有一事,容子葭是朕在出宫典上要留下的。太皇太后为什么不许朕赐她封号,予她殿宇?”   “很好。”太皇太后收起唇角边的最后一丝笑意,“既然你连问哀家这么些,那哀家就先问一问你。自夜国建朝以来,后宫制度比照两汉,却也没有生搬硬套。历来挑选后宫嫔妃,都是张榜昭告天下。百姓家的女儿若想成为天子的女人,合乎要求的适龄女子都要参加采选。先入宫当上家人子,学习宫规礼仪,有朝一日得到皇帝恩宠,才可授予封号。这容子葭既不是什么朝中大臣之女,不是附属国进献的美人,也不是兄弟国维系友好关系前来和亲的夫人,更不是正规渠道采选入宫的家人子!她不过是人奴之女,连寻常百姓都算不上!如何担得起你在出宫典上那么不顾体面的横抱在怀,大封昭仪,还位居四大昭仪之首,单独赐给大殿宇!我这老太婆倒是要问问你,是她容家男儿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了,还是她为大夜国诞下一儿半女了?请皇上你告诉哀家,这是哪一条律例准许你这样做的?”   说到底,太皇太后还不是避重就轻地回绝了他。韩敖不想再忍让,上前一步。   文太后急忙压下他要摊出的手掌,他隐在宽大袖口中握成拳。“母后说的极是。这皇上年轻气盛,说话难免有欠思量,还请母后不要放在心上。”   轻移半步,她侧挡在韩敖身前,刻意隐去他要跨出去的大半身子,“敖儿虽已行过冠礼,却没有各位先帝那样大的本事。母后让他临朝处理国家大事,本就高估了他。如今哪能再因为区区一个宫女,再惹得您烦心分神。这事不如就由臣媳做主,母后觉得如何?”   文太后说的句句指向韩敖的不是,太皇太后却还耳聪目明,怎么不知他的不甘?故意问,“哦?那你说,要如何处置啊?”   心中所想是什么,文太后就说什么,“传哀家懿旨,留用宫女容子葭,暂封顺常,位同上等家人子。即日起入乌衣巷与上等家人子一起学习礼仪宫规,一日不过终试,终不可为天子妃。”   一直静候在文太后身后的佩姑姑眼疾手快地站出来,“诺,奴婢这就去传太后懿旨。”   不等太皇太后说什么,佩姑姑快步出长生殿,与候在殿外的高英打了个照面。   高英想拦又不敢拦,佩姑姑也急了,掀开他的碍眼拂尘,“你要是真心为皇上好,就随我去传太后懿旨。有你在场,不敢有谁质疑。”   让佩姑姑提了警醒,高英浑身一激灵,他还真是有欠考量。   匆匆跟佩姑姑去天麟宫偏殿,终究还是历练少,他去的路上小心翼翼地问,“佩姑姑,可是皇上和太皇太后起冲突了?”   “碎嘴的奴才!这也是你可以胡乱打听的?常日里的机灵劲都给狗吃了?”佩姑姑瞪他一大眼,没有停下来。   只是教训两句又怕高英不长记性,佩姑姑反手扯住他的拂尘,“你还知道害怕!适才怎么也不知拦着皇上,等太后回合乐宫再行商议?如今闹到长生殿的明面上来了,太后要是不在场,你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吓唬的高英冷汗直下,不敢还嘴,“佩姑姑训斥的是,容姑娘还在天麟宫偏殿,未曾离开。”    第一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六章 比谁活得长!(二)   文太后言语上左右阻拦他向太皇太后问出个究竟,韩敖只能败兴而归,她拦住他想要回天麟宫截下容子葭的步子,“敖儿,你赔哀家回合乐宫一趟吧。母亲想和你说说体己话,这半年来你忙于国事,许久不曾陪母亲共进晚膳了。”   又重演了一次两年前,他从仪宾府带容子葭回宫后的相似场景,韩敖气自己无用。一进合乐宫,他全部说出心中的不满。“母亲,儿子不懂!这究竟是韩家的天下,还是她杨氏一族的江山?”   吓得文太后掩嘴示意他轻声说话,命人掩上宫门,“这样的傻话,在母亲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到了太皇太后跟前,是万万只言片语都不能提的!记住了吗?”   她眼中恳切他看得一清二楚,韩敖不甘心地握住文太后的手,“是儿子无用,竟让母亲活得如此窝囊!这皇帝还不如不当!”   后一句话惹得文太后禁不住动气,一本正色,“皇帝这话可就错了!既然这龙椅是你的,那你不但要坐,还要坐稳了!”   韩敖唤一声“母亲。”   文太后想起当年的血雨腥风,还历历在目,“你父亲是太上皇长子,无奈英年早逝,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本想守着长郡这块封地终老。先皇不得太皇太后宠爱,却因是嫡子,不得不依循传嫡不传长的规矩得以登基。可惜膝下无子,太皇太后寻了机会让他立最宠爱的小儿子为太子,弟袭兄位,本来也无可厚非。无奈前太子命薄,早于先皇西去。太皇太后只当是先皇逼死的他,一辈子都生先皇的气。只半年,先皇随之驾崩。夜国剩下的子孙中,轮上你为皇称帝的机会本就不大。冥冥之中,得益于前太子遗落民间的世子久寻无果,国不可一日无君。又蒙太皇太后爱女杨太主生了与我结亲家的心思,才顺风顺水捡了便宜。算起来,你五岁登基为帝,现今已有十九年。这期间,不甘心的亲王大臣数不胜数,多亏你祖母和你年初故去的姑父力保,才不至让虎视眈眈的乱臣贼子得逞。”   来合乐宫,不是要听她翻这些旧账来提醒他这帝位是怎么来的。韩敖有些不耐烦,刚在长生殿吃瘪,不想到这还被耳提面命,轻轻叹了口气,“母亲,你说的这些,儿子都铭记在心。可儿子想当的是大夜国入主四海的帝王,而不是杨氏一族的傀儡皇帝!”   说了这么多,她何尝不烦?文太后目光如炬,“叹什么气?母亲说这些,是想要你明白!既然他们都想操控你,那我们就和他们比一比,看谁活得长!”   一语惊醒梦中人,韩敖恍然大悟地盯着文太后猛然圆睁的双眼。他的母亲,一生都在忍气吞声。太皇太后和杨太主说往东,她不敢往西。她们说一,她不敢说二。谁会想到今时今日为了他,也能积攒平生的勇气,说出这样的话给他听。   “母亲所言甚是!是敖儿糊涂,操之过急了。”韩敖意识到她的手微微抖着,忙伸手去裹住她的手心手背,“儿子又让母亲担惊受怕了,是儿子不孝。”   文太后依着他的支撑缓缓摸到坐榻坐下,“现今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等。等到天凉好个秋,雪花满白头,还有什么人能做施展你抱负的绊脚石?”    第一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七章 天地的中心   细细地想一想,韩敖似乎明白太皇太后为了什么单单针对他赐封容子葭这件事。   林银临是当朝皇后,又是太皇太后最宠爱的外孙女。她这个皇后十四岁未行及笄就与他大婚,婚后一年才到及笄礼。他与她同岁,只比她年长五月,那时还是个弱冠少年。   他饶有兴致地端坐于姑母姑父的主位左侧,记得她在女官的引导下柔发披肩,踏着笙乐缓缓走来。及笄之年的林银临,娇俏可爱,并不像今日这样骄横跋扈。   转眼大婚已有十年之久,林银临却始终一无所出。太皇太后忧思她的外孙女势单力薄,力荐杨家女儿杨木子入宫,眼下已有三年,却还只是个美人,长居木子轩。   按照太皇太后的想法,他所看中的容子葭,一无家世,二无背景,以什么为支撑,何德何能可以身居高位?   “母亲,这后宫中的妃嫔,全都是太皇太后和皇后替朕选的。容子葭,是第一个朕自己做主留下的。不瞒您说,两年前在仪宾府中高台见她翩翩起舞,踏歌而来,朕就喜欢上了她。她知晓朕的抱负,明白朕的苦闷。她是好女子,朕定不能亏待她!”韩敖知道文太后传达给他的意思。   他已经熬过了一个十九年,还有许多个十九年。但她和她们,怕是快没有多少个十九年了。   换句话说,宫中的这群妃嫔,全都是她们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   文太后哪里不懂?她的儿子,竟无法选择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身畔作陪,这也是一种悲哀。   “皇上,你该知晓,后宫妃嫔的死心塌地,也是你笼络朝臣的重要手段。容子葭,她不过是皇上在姐夫的仪宾府中邂逅的一名平凡歌姬。皇上一时无心带回宫中留作宫女用,此外,她还什么都不是。你也没有理由,像允皇后华裳覆肩那样,诺她共赏这片秀丽山河。”有些话,她不便说的太过直白。   韩敖沉重地点头,算是无声答应她的暗义。松开文太后行至窗前,他望见窗外是漫天繁星,合乐宫的庭院,寂静无声。“朕明白了。”   陪同佩姑姑安置好容子葭,高英又急慌慌地跟佩姑姑回合乐宫迎韩敖回宫。   主仆二人走到三宫六院的主心轴,韩敖停下站在路中间,“高英,朕终有一日,会成为这天地的中心,你信吗?”   高英只顾着想他问起容子葭的安排,他要怎么应答,突然被这么一叫,下意识地“啊”一声。   回过神高英作势要跪,以为韩敖会拦住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他在原地说着,“皇上乃是天命所归,本就是这天地万物的中心。”   韩敖猜得出他顾虑的地方,不想听他拍马屁,“其他的朕不管,朕只希望,容子葭学习礼仪宫规结束后的考试,顺利通过。”   那样,她才能有机会晋升到更高的妃嫔级别,他才能顺理成章地给她更多。   新阳公主醒得早,一如往常到庭中修剪花草。炎炎夏日的早晨,露珠泫然欲滴,倒也娇俏可爱。   吩咐女仆各自散开忙活,她不用回头看脚步声的主人是谁,手里的剪刀没有慢下,剪下的花枝放进筐中。“公主为何不多睡一会?夏日天亮的早,怕是帘布太薄,扰了公主的清梦?不如我命人去换一批厚重布帘,好让你多睡些时候。”   带笑回身,新阳公主不得不看他,“昨夜仪宾不曾回府,我便知你是为组建期林军的军费奔走。这个时候回来,是有好的起色了吗?”   她正在修建的是一盆上好兰花,这还是他出使郎国那年,郎国丞相所赠,如今新阳公主养得花好可人。   温谦稍作思考,“不知公主所指的好起色,是何种程度?”   “仪宾用过早膳了吗?”新阳公主不急着回答他的反问。   剪下的兰花叶不同于别种兰花又扁又长,而是直硬如剑,藏在她纤纤五指中,更是衬得她手指柔若无骨。    第一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八章 夫妻晨话(一)   温谦弯身挑拣筐中长叶,全都是泛黄的垂死枯叶,“晨间在期林军营,已和国舅爷一同用过。”   他有意无意地接过新阳公主握在手中的兰花叶,投入筐中。竹筐编制的很好,用的是上好的湘妃竹,织就的纹络紧密清晰,不愧是出自能工巧匠。   端量兰花盆栽许久,她无意问了一句,“林国舅才从南郡回来,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搬入期林军营了吗?”   “可不就是心急如焚地搬进去了。”温谦是笑着说这句话的,“林国舅明明是读书人出身,若要入朝为官,也该是文官。如今却要管理天子兵卫,争当期林军三大统领之首的中郎将。”   仔细端详修剪的花枝是不是耐看,新阳公主听后莞尔一笑,“那卫尉和校尉都是何人当任?”   管家吩咐丫鬟一盏茶后来收拾新阳公主修建下的各色花枝,远远瞧见他们夫妇正在交谈,转身挥退。   温谦接来她不用的剪刀,拾起一侧的厚布细心擦拭。擦干净后他把锋利的一面摊在掌心,又拿长布条一圈一圈地包裹严实,才放在竹筐之中。   终于说了,“公孙家的三公子良是卫将军,至于我们府中出去的容尔,则是三大统领最末位的校尉。期林军区区七千人,我温谦还是养得起的。只是如此小的数目,怎么同期门军羽林军三万人抗衡?”   新阳公主笑转回身,“别的暂且不说,以容尔的武功胆识,仅仅一个期林校尉,确实是委屈他了。至于公孙家的三公子,不顾公孙夫人的反对,毅然从北部边关回京听从皇上差遣,也是忠心可鉴。”   组建期林军之前,韩敖来过仪宾府问她的意见。她只顾左右而言他,后来他忍不住问,“皇姐就不想问问,朕的意思吗?”   新阳公主只给他添酒,“且不说臣姐已经嫁为人妇,也不说夜国帝眷不得议政。只说皇弟才思打小就比我聪明,这样的事怎么会拿不定主意?今日来,不过是想要借我的口说出来,以坚定你的决心罢了。皇弟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了,不是吗?”   韩敖抚膝哈哈大笑,“知弟莫若姐。母后总是夸你是她的解语花。朕少时还不信,只当母后只宠你。如今看来,朕该谢谢母后,替朕教养出这样好的姐姐来。”   期林军是韩敖广征夜国东西两部良家子,且能骑善射者入军营。他这是要强化自己的贴身近卫,防患于未然。他之所以妥协答应让林国舅为期林军三大统领之首,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若他不答应,恐怕这期林军会以最快的速度消失。   温谦随新阳公主的目光望去,她是在看花园尽头的高台。那是仪宾府中来贵客时,歌姬舞姬表演曲目让贵客欣赏的地方。   高台依旧高高伫立在那里,只是府中歌舞姬已经转去别的地方日夜训练,“两年前,子葭就是在那高台上浅唱起舞,被皇上青睐带回宫中的。如今,景物依旧,而已物是人非。”   忆及此处,新阳公主眸中泛过笑意,浑然天成的华贵,“我还记得,那日正是云霞满天,光彩夺目。在绚丽晚霞笼罩之下,子葭在那高台之上,清浅唱着《卿云歌》。浅蓝水袖翻转如云,俏丽容颜忽隐忽现,眼波流转,夜莺声声。惊艳了府中景色,也扰乱了一国之君的心弦。”   温谦随之勾嘴似笑,“后来皇上同我说,从未听人把《卿云歌》唱的如此至善至柔。还说子葭传递给他的,是天下太平,四海安定的美好愿景。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向来……”   “上善若水。”新阳公主笑着接过话。    第一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九章 夫妻晨话(二)   新阳公主还记得,韩敖听完容子葭的唱曲,赏毕她的舞姿,点脚飞至高台之上,吓得一种舞姬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她的皇弟长身玉立,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帝王,也是世间少有的好男儿。他沉着询问,“你是如何理解,日有光华,弘于一人?”   他突然发问,容子葭不慌不忙。她拢手于袖,额覆手背,盈盈跪拜,“奴婢只会吟唱此曲,却不甚明晰个中意味。但却也懂得,皇上乃天子,九五之尊,众望所归。只您一人就可汇聚天下光华,能使国家君臣团结,政治清明,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她的皇弟那时正是最为烦闷的时候,郁郁不得志,前朝后宫,全都是杨氏一族的人。他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忽然扭头看向她,她就笑着对他点点头。   之后他弯腰执起容子葭的手,“你可愿随朕回宫,见证这片秀丽江山,如何聚在天子之手?”   容子葭久久不愿起身,温谦在她身侧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只当是他担心惹怒年轻的帝王,她对他摇首浅笑。“夫君多虑了,弟弟轻易不会说这样的话。向来,花开堪折直须折。”   果不其然,温谦就知道,她的弟弟,轻易不说任何承诺。因为即使说了,也无法如期兑现。   容子葭依循韩敖的虚扶,款款起身,盈盈再拜,徐徐说了一句话。   日头升的高,人站得久了,难免微微发汗。夫妻二人说到这份上,温谦再不提,就会显得过于遮掩,“公主,你说,是我错了吗?”   新阳公主笑而不语,突然又走回那盆开的极好的兰花前,徒手扯下旁开的一株兰。   这一举动惹得温谦疑惑不解,这盆建兰花期长,一年可达六次之多。所以常日里她最为宝贝,从来都是亲自打理,怎会舍得折下开得好的花枝来?   “仪宾是不是想问问我,为什么要折下这朵兰?”新阳公主就像是随心所至,不是刻意为之。   被折断的建兰迎风而坠,香味浓郁,花瓣状如竹叶,更有点丝红斑点缀其上,惹人怜爱。   浅绿黄色花朵,衬得新阳公主的素手越发纤纤,“这个花盆就这般大小,只有这般大小,所供给的土壤和养分自然就没有那样多。别的花枝要绽放,自然就要分夺有限的养分。如果我不折断这些旁枝末节,任由它与主株争夺养料,过不了几日,就会你死我亡。这是我心爱的花,要是我还想看到它四季常开,只能狠心折断本也能开得好的。”   听上去,不过是在讨论她做出这个举动的原因和目的,落在温谦耳中,却是另外一番道理。“听夫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一盆兰花尚且如此,更何况风云诡谲的前朝后宫。”   不舍得把折下的建兰花枝丢弃在竹筐中,新阳公主拈在手中,想拿回房里插在细口青花瓶中,“我许久不曾入宫给祖母和母后请安,仪宾可记得有多久了?”   温谦起初还真是担心新阳公主不过问这件事,也知她素来心善,一定是见不得从这府中出去的人,枉死宫中。“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怕是已有三月有余。”   “既然这样,这两日我就呈碟让宫人通传,入宫一趟。”她这样说,温谦才不至于分心再管宫中的事。   只要她肯进宫求情,就意味着容子葭暂时不会死。   不然,太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