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猝然相遇   “使你快乐的不是你原先想的那个人。”——木心   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以医治许多心灵创伤,淡忘许多痛苦的往事。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你以为早已忘记的人和事,忽然在某一天就会以最始料不及的方式出现,令你猝不及防,令你措手不及。随之,那些深埋心底里的记忆,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滚滚而来,强烈的冲击着你的内心。   你不得不承认,有些记忆,是永远不可能被时间淹没的,有些人是永远无法忘怀的,有些情,是无法随着时间而变淡的。无论你怎样掩饰自己,也无法保持平静自如。除非你修炼到百毒不侵、刀枪不入,或者麻木不仁、冷酷无情的份上,不然,多么处事不惊、从容不迫的人,都做不到临阵不乱。   此时,美丽的电视台女记者丁一,正在对抗着这样的内心慌乱。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保持表面的平静。然而,无论怎样掩饰,她的内心都像波涛般汹涌,手颤抖着握住了新来的常务副市长彭长宜的手,惊慌的说不出话,甚至连一句正常的“你好”都说不出来。   眼前这个人尽管不再年轻,但依然硬朗英俊,尽管少了以往的锋芒,却多了持重与内敛,镇静与自信。那双紧皱着的如渊的双目,依然有着只有她才能读懂的忧郁,她曾经给他的这种目光命名为“彭长宜式的忧郁。”   显然,彭长宜也没有料到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遇见她,看似平静深隐的外表下,此刻也是暗流涌动、百感交集。   刚接到组织部的任命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丁一,这里是她的家乡,她早已经离开亢州调回家乡的电视台工作了。他们肯定会相遇,但是他绝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相遇。   丁一尽管短发变成了长发,但一切还是那么熟悉,还是那么易感重情。尤其是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睛,此时正在聚集着一团氤氲的岚气,尽管她在极力的扇动着睫毛,卖力的眨动着眼睛,但是那团潮湿的雾霭,几乎就要凝结成泪珠滚落下来。他甚至感到了她慌乱的心跳。   旁边电视台台长看到丁一的神情,以为她是因为受到市领导的接见和肯定而激动。他便给副市长彭长宜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台柱子、资深记者丁一,也是这次活动的发起者。”   台长的话就像毫无依附的羽毛般随风飘落,丁一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她的注意力都在彭长宜身上,眼睛只顾盯着彭长宜,里面就有了泪花在闪动。   看到丁一如此的失控和激动,彭长宜的内心也被感染了,从来,他都是丁一的依靠,无论她遇到什么困难,他总是无私地出手相帮,情路坎坷的丁一,见到久别的他,内心激动是在所难免的。   那一刻,他分明感到了丁一并没有忘记那旧日的一切,就如同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一样。   一种温情从心底上升,弥漫开来,柔软着彭长宜的内心。但是,他不能流露出任何激动的情绪,周围还有那么多的眼睛在看着他们,记者手中的摄像机正在对着他们。   彭长宜唯一能回应丁一的就是握着她的手,暗暗用了一下力。声音有些低哑的深沉的说了声:“辛苦了!”   只这一个微小的动作,立刻就沟通了过去那曾经的默契。   丁一狠狠的咬住了嘴角,硬是把眼泪“咬”了回去,并且努力的给了副市长一个还算优雅的、得体的微笑。   彭长宜松开丁一的手后,从容不迫的转过身去,跟这次活动的发起者和企业家们一一握手:   “谢谢大家!”   “辛苦了。”   他不停的重复着这两句话。但是,他明显感到了背后的温热。他知道那双不善于掩饰的眼睛,一如当年那样,湿漉漉的注视着自己。   阆诸市常务副市长的位子空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了,外界对此议论纷纷。人们展开丰富的想象,收集和整理了种种的内部消息和小道消息,进行了种种的分析和猜测,认为常务副市长一定会在阆诸市内部产生,而且一定会是出现在现有的副市长中。   但人们绝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常务副市长会是从兄弟市锦安所属的一个县级市调过来的,他是锦安市委常委兼亢州的市委书纪。   前一段,丁一所在的阆诸市电视台,在新闻节目后安排了十分钟的“阆诸山村行”专题报道。旨在深入阆诸偏远乡村,报道那里正在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巨大变化。   然而,就在丁一所走过的几个县的偏远乡村中,别说翻天覆地的变化,老百姓连吃水都成问题。由于这几年连续大旱,没钱打井,那里的庄稼早就是靠天吃饭。   于是,由丁一任组长的报道小组,决定利用电视台的影响帮助这些村民,面向社会募捐。   请示了台领导后,台领导非常鼓励,并且汇总了其他小组的情况,连续十天,以游动字幕的形式,向全市各界人士发出了倡议。   尽管人们对于各种名目的捐款早已麻木不仁,但是对于阆诸电视台搞的捐款,还是有极高的参与热情,因为其中的广告效益也是不容忽视的。   倡议书一播出,马上就得到了全市企业界的热烈响应。五千、一万、两万等善款,陆续打到了指定账户。电视台也为这些企业做足了面子,每天都播送捐款数字和捐款单位的名单,有些单位还在追加捐款。   一时间,捐款单位越来越多,数目越来越大,捐款局面有些失控。   台领导们慌了,赶紧请示局里,局领导请示了市委。市委书纪江帆批示:这是好事,说明我们当今的企业家们具有一颗悲天悯人的胸怀。他对这些企业的古道热肠给予了高度肯定和赞扬。指示所捐款项全部用于山村打井、修路、建学校,不得以任何形式挪作他用。   根据市委书纪的指示精神,由广电局和电视台在阆诸世纪广场举行了一个公开的仪式。   就在捐款仪式结束之际,市委宣传部长蔡枫陪着新到任的常务副市长彭长宜来到大会现场,跟这次活动的发起者们和捐款单位代表一一握手并讲了话。   彭长宜讲了什么,丁一根本没听进去,她只记得彭长宜给这些企业家们深深的鞠了一躬。   这是新任副市长第一次正式在阆诸市亮相。   下午下班后,丁一没有回爸爸家,她给继母乔姨打了电话,告诉乔姨今天晚上她要回“西城的老房子。”   西城的老房子,是她妈妈生前的家,在国道的西侧,穿过护城河,一条毛白杨掩映的大道的尽头,就是一个老式的家属院,这里就是她说的老房子。   丁一家的老房子在城西南部最边缘地带,是一个远离市中心的地方,过去是市文化局的家属院,有六排连体的二层小楼。   对于丁一来说,西城的老房子才是家,因为那里有妈妈生活过的一切痕迹,有她少年时期一切的快乐时光,人们常说妈妈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尽管妈妈不在了,但她始终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丁一十六岁那年,她的妈妈患病去世。后来,爸爸和乔姨组成了新的家庭。   爸爸是京州大学美术系的教授,也是省内比较知名的红学家,出版过多本有关红学研究方面的著作。   乔姨叫乔云清,曾经是爸爸单位人事科的科长。以前并不熟悉,通过同事介绍后才正式交往。乔姨跟爸爸同岁,她很早就离异了,但她却有一个比丁一大五岁的儿子,叫陆原。   陆原上高中的时候应召入伍,并以优异成绩考入空军航空学院,毕业后分到了空军飞行学院,从事飞行教学工作。后来成为部队一名年轻的团级干部。转业后,被分配到省委做了一名纪检监察干部,后来在省城安了家。   丁一跟这个哥哥比跟继母的关系还要亲近。   这里许多房子都被卖掉了,大部分人都到开发区买了新楼房。爸爸也曾说卖了这里,但是她舍不得,她怀念有妈妈的童年时光。妈妈生前是阆诸文化旅游局副局长,对阆诸悠远的历史文化很有研究。有许多学术性文章发表在国家级报刊和杂志上。   也正是父母的文化背景注定了丁一身上有着一种独特的书卷气质。与其这里说是家,不如说这里是她心灵的栖息地。   她忽然想去木心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人啊,是在等人的时候老下去的……”   坐在妈妈的老房子,丁一回想并梳理着见到彭长宜时的每个细节。她非常沮丧自己在他面前的不冷静,这会让一直都关心她的彭长宜不安的。她知道彭长宜明白她内心一切的苦楚,也明白彭长宜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默默地关心着她,她能感觉得到来自他的关心。   “有没有一种爱   能让你不受伤   这些年堆积多少   对你的知心话   什么酒醒不了   什么痛忘不掉   向前走   就不可能回头望……”   歌声从后面人家传出,那是吕方唱的《朋友别哭》。   “朋友别哭   我陪你就不孤独   人海中   难得有几个真正的朋友   这份情请你不要不在乎……”   丁一默默的流出了眼泪,她记得,从来都不唱歌的彭长宜,在她离开亢州那天,特地给她唱了这首歌,当时她听得泪流满面……   就在丁一在老房子独自神伤的时候,彭长宜参加完阆诸市委四大班子成员为他搞的接风酒宴后,司机和秘书把他送到临时住所——阆诸宾馆。   站在西窗前,晚风撩动着窗纱,他的心情也有些不平静,几次掏出电话,想给丁一打个电话。但他都犹豫了没有播出那曾经的号码。一来不知她是否使用的还是原来的号,二来怕自己的电话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再有,他也不想打乱她平静的生活。   恰在此时,握在手里的电话响了,他一看,还没容第二声铃声响,就接通了电话:“江书纪,您好。”   对方笑了,说道:“长宜,工作之外的时间里,咱们是弟兄。刚才我在你楼下着,真想上去叙叙旧,但是想到你今晚喝了不少的酒,就让你先好好休息吧,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彭长宜一听,赶紧拉开南面的窗帘,果然看到一辆车亮着近光,徐徐的穿过前面草坪中的甬路,向外面徐徐的驶去。他的心头一热,说道:“谢谢,谢谢老兄。”   “这个住处满意吗?房间是我给你选的,尽管作为你的临时住所,但我还是让他们简单的装了一下。”   “满意,非常满意。太费心了,长宜真的要谢谢您啦!”   “别客气了。你休息吧,改天我叫上丁一,还是我们三个人,好好聚聚。”   “长宜随时听候老兄的安排。”   挂了江帆书纪的电话,彭长宜毫无睡意。   他仔细打量起这个被江帆书纪称作“临时住所”的房间。尽管他说是简单装了一下,但是彭长宜不难看出这是经过后期改造、精心设计和装修过的。   彭长宜非常满意这个临时住所,尽管这个住所目前还有些陌生,但是他喜欢。尤其喜欢这个大西窗,在这里不仅可以看到阆诸市西部的风景,还可以看夕阳。   夕阳,曾经是一个年轻女孩最钟情、最迷恋的风景了。   记得她曾经说过:“夕阳浓烈、深情,仿佛是生命行将前最后的绽放和弥留,有着一种无以伦比的壮美。”   对于自然天象景物,彭长宜向来没有多少感慨,他一直认为那是女孩子或者是文人雅士的无病呻音。但是,自从知道了丁一钟情夕阳甚至有着一种无法割舍的痴迷的原因后,他这个大男人居然也对夕阳产生了绵绵深情。   丁一跟彭长宜说过,她的妈妈是在家里走的。她说那天的夕阳特别漂亮、艳丽,把西边的天空都染红了。妈妈临走的时候对她说:“你如果想妈妈了,就来这里看这夕阳,妈妈会在红云上看你……”   丁一跟彭长宜还说过,打那以后,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只要有红云出现,她就会驻足凝望,因为她知道,妈妈此时想她了。   丁一是因为想念妈妈而喜欢夕阳,彭长宜是因为一个年轻女孩对妈妈深沉浓重的爱而喜欢上丁一的。当他知道年轻的丁一对妈妈居然有着如此深痛想念之情后,他把流着泪的丁一拥在了怀里。   是啊!不是有心之人又怎么能够感受到夕阳的瑰丽和壮美?没有情意之事于内心深处,又如何体会到夕阳深沉浓重的气象?   想到这里,彭长宜内心深处那种最柔软最温情的记忆开始弥漫、荡漾开来。   本来白天意外见到丁一后,他的内心就已经有些不平静了,接到江帆的电话后,此时更是思绪万千。   罗曼罗兰说过:“只要有一双真诚的眼睛陪我哭泣,就值得我为生命受苦。”显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丁一眼里的泪光是为自己而闪烁,那么彭长宜呢?除去感动外,还有深深的无奈和隐隐的痛楚,一如几年前的他。   阆诸夜晚的风,吹来了亢州的那些往事,这一晚,注定有两个人夜不能寐。   于是,那些关于亢州、关于青春、关于友谊和爱情的美好记忆,此刻,轻柔的就像深古清泉般涓涓地漫过彭长宜和丁一的心灵,抚活了他们封存的记忆,唤醒了他们对那些往事的追忆…… 正文 神秘的八封密信   九十年代初,在亢州撤县建市后召开的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上,代市长周林在热烈的掌声中,迈着坚定的步伐,大步走向演讲台。   他站在台前,精神振奋,表情严肃,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直到掌声平息,对着讲话稿,振声说道:   “各位代表:现在,我代表亢州市政府,向大会做政府工作,请各位代表审议,并请全市政协委员提出意见……”   此时,台上的代市长周林,信心满满。在讲话的过程中,语气铿锵有力,慷慨激昂。   可是,就在他代表上届政府做完工作报告后,在第二天的选举议程结束后,当全体代表和大会主席团成员又重新回到会场后。   人们发现,主席台樊文良书纪旁边的座位居然空着。这个座位本应是代市长周林的位置。   会场顿时出现了一片交头接耳声。   主持人宣布:“继续开会,进行下面的程序,公布选举结果……”   彭长宜和大家一样,都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本次大会主席团主席宣布选举结果,偌大的会场寂静无声,静的有些可怕。人们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几百双眼睛都投向了主席台。   “本次大会应到代表216名,实到208名,本次大会共收到有效选票208票,周林同志得票数是74票……”   哗……   台下一阵骚乱……   彭长宜惊讶的张大了嘴,脑袋里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代市长周林的得票数没有超过半数!也就意味着周林落选。   那一刻,作为组织部干部科科长的彭长宜,意识到了“阴谋”这两个字!   然而,比这两个字更让他感到后背发凉的是他前几天亲手送出去的那几封信,肯定和这次人代会有关,确切的说是和这次选举有关。   他的后背冒出了冷汗,如果真是场阴谋的话,他也是这场阴谋的参与者。   他下意识的看着主席台上的人,只见组织部长王家栋沉着冷静,波澜不惊。市委书纪樊文良更是无形于色。其他领导也都在低着头往笔记本上写着字。从他们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什么。   对于彭长宜来说,要想从那些老道的久经官场风云变幻的官员们的脸上找出蛛丝表情,是根本不可能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幼稚。   显然,主席台上所有的领导甚至包括周林在内,提前都知道了选举结果,尽管出现意外,但还是要宣布选举结果,因为这是严肃的大会,一切都是按照法律程序进行。   人们交头接耳声过去后,很快平静了下来。   彭长宜的目光落在了主席台那把空椅子上,他想到了昨天还在慷慨激昂做政府工作报告的周林。不知此刻周林在什么地方?他是否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大会上,没有任何人出面解释周林为什么没有回到主席台来,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他回不来了。   亢州,将没有了他施展正治抱负的舞台,他的蔬菜富民计划也将随之而去。因为没有哪个继任者肯嚼别人的剩馒头,况且,他这个宏伟的富民计划并不被广大干部和群众认可。   事后彭长宜知道,在前台工作人员统计选票的间隙时间,周林和主席台全体成员在小会议室休息,后来当得知选票结果时,他只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哼”的声音后,二话没说,夹起公文包拂袖而去。   当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拦他,事实上大家也不好拦他,拦了他又能说什么。他的秘书看着他离去,呆愣了半天,不知所措,最后还是追了出去,刚追上就让周林喝退了回来。   周林,就这样带着一腔愤懑离开了亢州,离开了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的亢州。   他是从三源县调过来的。三源,也是著名的万马河的发源地,是国家级贫困县。周林在那里当县长有三年多的时间,大力发展农产品加工业,上马了两个大型饮料厂,生产酸枣汁饮料,产品很畅销,供不应求,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局域地区群众贫困的局面,受到了老百姓的广泛赞誉和好评。   他是一个以开拓精神和实干精神著称的干部。   像周林这样具有开拓精神和实干精神的干部,某种程度上老百姓是欢迎的,而且上级也是有意栽培和锤炼他的,这才把他调到比较富庶的亢州。   谁都知道,亢州是培养市级干部的摇篮,大凡调到亢州任职的干部,两三年后就会跃上一个新台阶。   其实,彭长宜根据后来亢州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后,得出自己的看法。当时上级安排周林到亢州,实际上也是有着某种正治深意的。表面上看是要栽培重用周林,实际上是希望周林到亢州后扮演一下孙悟空的角色。   无论周林背负着怎么的正治使命和正治抱负,这样一位在三源县广受百姓称道的县长,却在亢州遭遇了正治生涯的滑铁卢。   彭长宜当时感到脚底发凉,第一次认识到了正治斗争的残酷性。   这样一位正值施展人生理想的年轻有为的干部,就这样崴在了亢州。   亢州在去年上半年完成了撤县建市的全面工作,周林就是在那个时候调任亢州的,成为亢州的首任代市长。如果组织意图不被改变,他就会是亢州历史上的首任市长。   首任市长被选掉,给亢州的正治开了一个不好的头,然而令彭长宜绝对没有想到的是,这不是最后一次。   其实,不贯彻和体现组织意图的做法,对于亢州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就在撤县建市前的人代会上,上级派到亢州来的法院院长,在选举中也是未过半数,在组织的第二次选举中,又以奇怪的满票当选。   无论是未过半数还是满票当选,都是人民代表意愿的体现。   考虑到亢州今后面临的正治局面和有可能出现的后果,坐在大会一角的彭长宜,浑身失去了力气,他不再去关心大会,而是仔细回想着几天前发生的事情。   前几天,组织部部长王家栋把几封信交到彭长宜的手上,说道:“这几封信,三天必须送到本人手中,你骑摩托车去。”   彭长宜看了看一共有八封,上面只写着送达的乡镇。他很想问是通知吗?如果是通知的话,打电话就行了,或者让下边乡镇自己派人来取。以往的通知都是这么下发的,何必要劳他这个干部科长亲自去送呢?   但是他没有问,因为他看到这八封信都封了口。不该问的事情绝对不能问,这是官场上的规矩。   八个乡镇,多半个亢州。三天时间?是不是连晚上的时间王部长也给他算在其中了?而且特别强调要他自己骑车去送。   尽管当时机关的交通车辆还不那么充足,但由办公室协调一辆吉普车或者跟下面企业借辆车还是没有问题的。可部长却让他骑摩托车去,想必是不让人知道他干嘛去了。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说:“保证完成任务!”   王家栋部长看了看他,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打火机:“这个拿着,你要亲自交到党委书纪的手中,不要交给别人,他们知道该怎样做。”   熟悉王部长的人都知道这个打火机是他的最爱,灌气的那种。金黄色的金属外壳,别致新颖,小巧玲珑,是外国货,据说价格不菲。   王部长递给他一个档案袋,帮他把所有信封全部装进档案袋里,然后又嘱咐说:“你跟办公室请三天假吧。”   从这一刻起,彭长宜真正感到了这几封信的重要。   按说,部长交代的事情,就是公事,怎么自己到成了办私事?而且还要请假?无疑,这几封信非同小可。   他捏了捏这个档案袋,把它郑重其事的抱在怀中,没有说话,而是使劲地冲部长点点头。   部长很满意他的态度,亲自把他送到门口,说道:“去吧,注意安全。”   对于部长叮嘱他“注意安全”这句话,彭长宜当时有了别样的感受。部长叮嘱肯定不是要他这个大男人注意什么安全,显然指的是这些信件送达过程中的安全。   他没有答话,因为部长说完,他已经拉开了门。门里和门外说话是有讲究的,门里话的内容是不能延续到门外面的。   彭长宜有种重任在肩的使命感。   几个月前,彭长宜被提拔为干部科科长,在这之前一直是部长的秘书。尽管县级市组织部长和副市长不设专职秘书,但在领导的身边,都会有这样一个人来担当秘书工作。   彭长宜从下面一所乡中调到组织部后,实际上就担当着部长秘书的工作。尽管现在是科长,但仍然是部长用着最顺手的人。除去年底的全市干部考核工作外,他这个科长的工作几乎都是围着部长在转。   有人说:秘书之于领导,也许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之一,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却往往比血缘关系还亲密,还休戚相关。所以,别说是眼下这几封信需要他彭长宜去送,即便再隐私、再困难的事,他彭长宜也得去做。 正文 同门兄弟的盛情   回到办公室,彭长宜给办公室主任拨了内线电话,就在他摇动电话机跟分机说了一声“要侯主任”的一霎那,他突然明白了部长为什么让他去送信而不是用电话通知了。   在九十年代初期,亢州各乡镇还没有普及程控电话。就连市委、市政府用的内部电话还都是老式电话机,也就是磁石交换机,是要通过分机和总机人工中转才能接通的,这种电话保密性能很差。   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后,他就越发的感到这几封信的分量。   跟办公室请了假,又给妻子沈芳打了电话,告诉她要下乡,三天后才能回来,尽管沈芳不高兴,但也没办法。   迎着早春料峭的寒风,彭长宜骑着自行车直奔亢州最远的一个乡——三关乡。三关乡坐落在亢州的西北部,因一座古老的水利枢纽设施而得名,是离城区最远的一个乡。   三关乡的党委书纪叫黄金,四十多岁,脸色黢黑,声若洪钟。见了彭长宜后,赶紧起身握手,朗声说道:“市委领导,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彭长宜伸出手,笑着说道:“黄书纪,我是您的小兄弟,您这样说就是不欢迎兄弟的表现。”   黄金哈哈大笑,照着彭长宜的肩捶了一拳,说道:“这话亏心了。我们驻守边塞,穷乡僻壤,别说是领导一年来不了一两回,就连天上的鸟儿飞过都不看我们一眼的。兄弟大老远的来我能不欢迎吗?”   黄金走到门口,冲外高声叫道:“小董,过来!”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跑着进来了。   黄金问道:“都谁在家呢?”   小伙子赶紧答道:“乡长和副职们都在。”   “告诉他们市里来人了,让食堂单准备一桌,今天中午要好好喝喝。”   小伙子跑了出去。   彭长宜抓紧时间,赶紧从公文包里掏出了写有他名字的信,来到黄金的办公桌前,像一个屏风似的站在他的面前,这样即便有人进来也不会立刻看到什么。   他郑重的说道:“王部长让我给您送来的。”   黄金接过信,笑着说道:“什么重要指示?还派你这个大科长亲自送来,打个电话我们派人取就是了。”   “内容我也不知道,王部长就说让我亲自交给您。”   黄金见彭长宜表情严肃,接过信后就想往抽屉里放。彭长宜说道:“王部长交代让您现在就看。”   黄金一听,就撕开了信封,里面就一页纸。从背面看也就是一行多字。   看了第一遍后,表情立刻严肃起来,抬头问彭长宜“你真不知道是什么指示吗?”   彭长宜认真地回答:“不知道,这信是部长亲自封好后交给我的。”   黄金反复看了几遍后,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明白了。”随后就把信折好,要装回信封。   彭长宜连忙把王部长的打火机递到他的面前,黄金立刻心领神会,接过打火机,不但点着了信笺,连信封也一块点着了,放在水泥地上,很快燃尽,熄灭。   彭长宜收好王部长的打火机,转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黄金掏出一支烟,看着彭长宜,说:“其实,我已经预感到了。”   彭长宜回身看着他,没有说话,因为他的确不知道信里的内容,如果他顺着黄金的话问下去,黄金有可能会说出信的内容。   官场历练出来的规矩告诉他:不该问的绝对不能问。   他装作没听见黄金的话,把部长心爱的打火机重新装进自己的口袋,转移了话题:“您几天回一趟家?”   黄金木然地看着他,半天才说:“没准儿,路太远,有时候一个星期回去一趟。”   彭长宜刚想说什么,就见黄金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两条“大重九”过滤嘴香烟,抓过彭长宜的包就往里塞。这是当时亢州市面上比较高档的烟。   彭长宜借口自己不会抽烟,他捂住了自己的包,不让他塞。   黄金拉着脸说:“不要就是瞧不起老兄,你别忘了,咱们可是同门兄弟。”他边说边把两条烟硬塞进包里。   彭长宜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不好拒绝了。所谓的“同门兄弟”,无非就是他是组织部出去的干部,并且和王家栋部长走的比较近,也可以说他是王部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   几年前,黄金曾经过彭长宜现在的角色——任市委组织部干部科科长。到乡镇企业局任了两年的副局长,后又调到一个乡任镇长。由于他性格直爽,工作热情高,并且很有一套,在亢州乡镇一级的干部中,是很具有开拓意识的干部,工作中敢于攻坚克难。   这样一位工作能力强,热情充沛且好出风头的干部,必然是乡党委书纪眼中的威胁,在他任镇长期间。因为和党委书纪同时对乡分机的女接线员产生好感,俩人互生醋意,最后喝了酒的黄金,误入分机室,落入了党委书纪事先设计好的陷阱……   那时,樊文良刚到亢州就任县委书纪,他对乱搞男女关系比对贪污腐拜更加厌恶。所以坚决要处理黄金。   王家栋对组织部出去的干部有一种先天的近似母性的爱护,他百般斡旋,和纪委书纪一起,亲自对当事人进行了问讯,知道是那个党委书纪有意算计黄金。   查明真相后,对那个党委书纪和黄金各打五十大板,双双调离原单位,职位不变。那个女接线员被开除回家。   黄金算是保住了职位。   在整个事件中,丢人现眼的似乎是黄金,但是在亢州官场中却出现了语论一边倒的局面。人们把全部同情给了黄金,私下对那个算计他的乡党委书纪却是敬而远之,如避瘟疫一般。   黄金在接下来的干部考核中,出乎意料的好,而那个党委书纪却在各种考核中不尽人意,没人愿意和他搭班子共事,唯恐自己不小心像黄金那样被算计。   那个党委书纪被调到政协,任了一个有实名无实职的头衔——政协研究室主任。   黄金却一路顺风,不但没因为桃色事件耽误前程,还在两年后当上了三关乡的党委书纪。尽管是比较偏僻落后甚至是没有人愿意来的乡镇,但终归是名副其实的一把手。   亢州当地官员在背后都把政协叫做“正歇”,专指那些年龄到站的官员不想全身而退,再到人民代表大会或者是政协过渡一下,到了这里,尤其是政协,也就意味仕途生涯停歇了。   那个乡党委书纪很是不服气,本来也是满腔抱负而且年龄正值盛年,到了“正歇”后,也不甘寂寞,想做出点成绩来,以博东山再起。   但是,没人愿意跟他共事,更没人提携他。他变成了孤家寡人。后来彭长宜听说他得了很严重的肾病,一直靠透析维持生命。   官场,尽管充满了明争暗斗,但也有着可以遵循的规则,当你向对手伸出利剑的同时,别忘了它的另一面,这另一面也是锋利无比,弄不好自己也会受伤。太过于沉湎于“智慧”和“手腕”的时候,有的时候就会反受其咎。   那个乡党委书纪略施小计就把黄金给算计了,可是他绝对没想到这样做的同时,自己从此却是失道于德、失道于同僚,更失道于官场。   所以,当彭长宜听黄金说出“同门兄弟”这句话后,就不好再拒绝他,任由他把两条“大重九”塞进自己棕色的公文包里。   其实,即便不是“同门兄弟”,彭长宜不好拒绝。   试想,乡党委书纪给你礼你都不要,等于你自己再告诉人家,你是清高的,是官场上的另类,而且还是没入流的小人物。你将会和这个官场格格不入,所有人都会防着你,如此一来,你就会自绝于同僚自绝于官场。你就会寸步难行,就会到处碰壁。更何况官场上潜规则往往大于规则,清高的人反而会被排挤出局。   他彭长宜眼下没有任何清高的资本的。所以他立刻满脸堆笑着说道:“那就谢谢老兄了。”   黄金笑了,说道:“抽烟喝酒是男人的标志,差了一样也不行,好好练练,老兄管你烟抽。咱们这是弟兄情谊,不像有的市领导说的那么庸俗。”   黄金指的是年前在三级干部大会上代市长周林的讲话,他说:“现在有的干部不思进取,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拉关系找门路,工作一塌糊涂,我一直认为,亢州,是全锦安的排头兵,无论是经济工作还是干部队伍的素质,在锦安都是老大,我在三源的时候,教育我们的干部工作要向亢州看齐,亢州是我们赶超的目标和榜样,可是实际情况又怎么样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流露出明显的鄙视:“一个蔬菜富民工程抓了这么久了,囔囔了这么久了,成绩呢?微乎其微。在看看我们的干部在干嘛?工作时间找不到,但是保准能在酒桌上牌桌上能找到!”   彭长宜发现干部们对周林的讲话很反感,对他动不动就把三源搬出来更反感。周林在三干会上的讲话彭长宜记得清清楚楚,干部们当时就在底下窃窃私语。 正文 初识老胡   周林当时说这话的时候,彭长宜特意看着台上的樊文良,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彭长宜知道樊书纪对周林质疑干部队伍素质肯定有反感。要知道,樊文良是亢州的市委书纪,这支队伍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他的脸面。   周林来亢州有大半年的时间了,下边干部对他反应最多的就是挂在周林嘴边上的“你们亢州如何如何”这样的话。为此,樊书纪还亲自找过他,让他注意跟下边干部们的沟通,尤其是多进行感情方面的沟通,注意用词。   据说,周林曾经理直气壮的反驳樊文良,说:“毛主席早就说过:革命不是请客送礼!工作是他们应该干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难道我这个当市长的还要哄着他们干才行?”后来还听说他反而批评樊书纪太惯着这些干部了,才使得他们蹬鼻子上脸,办事拖沓,拨拨转转,甚至拨都不转!   樊书纪本来是善意提醒,周林反而不领情,樊书纪也就很少跟他沟通了。   在亢州,周林发扬在三源时的工作作风,锐意进取,事必躬亲,雷厉风行,整天在下面转悠,甚至还多次吃住在蔬菜建设工地上。   即便是这样,工作进展也不理想。他经常发脾气,因为工作不得力,他还口头撤过七郎乡乡长的职务。   免乡长是要经过一定组织程序的,周林的做法,显然违背了组织程序。   这个乡长不服,他找到樊书纪和市人民代表大会告状。   为这,周林还和樊书纪吵了一架,指责樊书纪不执持政府工作。最让樊书纪反感的还是周铁那句“口头禅”:真没想到,你们亢州的干部怎么是这样的素质!   据说当时樊书纪压着火没和他吵起来。   这个锐意进取的代市长,半年多的工作并不理想,他自己也很苦恼,但却无处诉说。只能把憋着的劲用在工作上。工作抓的越多,他的苦恼也就越多。   有一次下乡检查蔬菜大棚建设进展情况时,周林皱着眉,痛苦的对秘书说道:   “感觉有劲使不出,也不知道哪里受阻,就是他吗的不通畅!一个蔬菜工程居然搞了半年不见成效,在我们那里这项工作早就结束了。什么亢州的干部素质高?半年的时间我算弄明白了一件事,是搞关系搞正治阴谋素质高。”   他这话明显指的就不是一般干部了,因为他不只一次的说过,蔬菜富民工程好像仅仅是政府的事,市委一点都不执持,为这他还去锦安找翟炳德书纪告了亢州市委一状,说他根本就指挥不动亢州的干部,还不如当地的组织部长。   事后,翟炳德书纪代表市委跟樊文良进行了电话沟通,意思是说周林是年轻干部,要樊书纪多执持多爱护,另外要确保选举成功。   樊文良只说了一句话:“一定按照市委的指示精神办。”   也许,翟炳德书纪也没指望樊文良做自我批评或者检讨之类的话语,老领导的脾气他是太了解了。   樊文良曾经跟翟炳德是一个部队,既是翟炳德的入党介绍人,又是翟炳德的老领导,还是樊文良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   樊文良转业到锦安地区任副书纪,没想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居然是自己曾经的老部下,实在有些心理负担。于是他就跟省委请示,来到了正治经济和文化生活都很繁荣的亢州市,兼任县委书纪。   从那以后,亢州就是锦安地区唯一的高配县市,以后历任的市委书纪都是锦安市委常委。亢州也就比别的县都高半格,自然也就成了许多干部往上跳的平台。   三源,在周林任县长期间,两年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也让周林有一种骄傲的资本,估计上级也是有意让他到亢州锻炼几年,干出一些成绩后继续重用。   可是不曾想,周林刚来了半年多,就显现出了正治的稚嫩和不成熟。惹的下面的干部对他议论纷纷,有的甚至拿他当笑话说,成为这些干部茶余饭后的笑料。   中午,彭长宜遭到了他这位同门兄弟的热情款待,在他离开三关乡的时候,黄金意味深长的对他说道:“请回去转告部长,领导指哪儿我们就打哪儿,绝不含糊。”   当时,彭长宜没有完全领悟到黄金这句话的含义,后来周林被选掉后,他才琢磨出味儿来。   彭长宜马不停蹄,奔波在送信途中。他做梦都不会想到,他送出的这些信,会和几天后的人民代表大会代表选举市长有关。   彭长宜终于在第三天的下午,到达了本次任务中最后一站——北城区办事处。也是亢州市委、市政府所在的区域。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骑到大门口,他很自觉的下了车,推着车往里走。这时,从旁边传达室里走出一个老者,拦住了他。   “同志,你是市委的彭科长吗?”   彭长宜一愣,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人,五十多岁,身材瘦小,精干利落,目光矍铄,脸上布满了这个年纪该有的褶皱,穿着一件黑色的中式上衣,面带微笑看着他。   彭长宜很是惊讶,这个老者形象气质不俗,看来,倒是城区,就连门卫都这么干净利落,气度不凡。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门卫居然能认出自己。   彭长宜赶忙微笑着向老者点头,说道:“大爷,我是彭长宜,您认识我?”   老者笑笑,并不急于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冲着传达室一伸手,向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彭长宜没有动,他面带笑容,说道:“大爷,我是来找朱书纪的。”说完,推着车继续往里走。   老者的眼睛仍然看着彭长宜微笑,伸出的手臂再次向他挥了挥,执意让他进传达室。   彭长宜笑了,以为是让他登记。他支好自行车,走进了传达室。四下看看,并没有登记薄之类的东西:“大爷,登记薄在哪儿?”   他没有听到答音,往外一看,只见老者把他的自行车推到院子的车棚里,替他锁好了车,把公文包从车把上摘下来,抱进传达室,放在自己的铺上,拿出一个白色的印着八一标志的搪瓷缸,准备给他沏水。   彭长宜有些着急了,说道:“大爷,我给您登完记后还要找朱书纪,有急事。”   老者笑了,说:“小伙子,别急。实话告诉你,是朱书纪交代让我接待你。我中午都不敢眯眼,眼睁睁地等着你。先喝口水,朱书纪一会儿就回来。”   彭长宜心里有些不高兴,他已经连续跑了七个乡,哪儿也没像北城区这样,连门都不让进,而且指派一个传达室的门卫接待自己。   看来这个朱国庆提前已经知道自己要来。   真应了那句老话:宰相门前七品官!一个门卫就把自己接待了?那时,彭长宜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后来竟然和这个门卫老人成了一对“忘年交”,并且受益颇深。   彭长宜面有不悦之色。但是没办法,既然主人特意安排过,自己只有服从的份儿,何况朱国庆不在,他进楼里也没有用,王部长特意交代,这信只能交给本人。   他惊奇的发现,十多平米的传达室被老人收拾的干干净净,各种物件摆放的井井有条,就连屋子当中的蜂窝煤炉都被擦拭的干干净净。   被单和被子都是军绿色的,而且被子叠的见棱见角,就连被子上的军大衣叠的都和被子一般齐整,同样见棱见角。   当彭长宜发现传达室被老人收拾的一尘不染而且就连被单都平展的没有一丝褶皱时,他立马站了起来,伸手去拽被自己坐皱了被单。   老人笑了,说道:“小伙子,尽管坐。”说着,自己坐在了对面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了。   彭长宜四下看了看,见实在没有多余的椅子,就又坐在了铺上。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给您坐皱了。”   老人温和地笑笑:“没关系。”   彭长宜越发地不好意思,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干净的传达室哪,您是当兵出身?”   老人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一辆轿车驶进大院,从车上下来一个高大、微胖,戴着近视镜的中年男人。   彭长宜他就是北城区办事处党委书纪朱国庆。   朱国庆下了车,急急忙忙直奔传达室走来。   由于屋里温度高,朱国庆热情地和彭长宜握过手之后,赶紧摘下眼镜,擦拭着镜片上的雾气。随后,坐在了老人刚才坐的椅子上。   朱国庆说道:“一大早王部长就把电话打到了家里,我还没睡醒,告诉我说彭科长今天中午可能会到我们这里来,我就吩咐门卫老胡等你。”   他并不掩饰让一个门卫等彭长宜的事实。   彭长宜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照例从包里拿出了写有他名字的信封。   朱国庆接过后反复看了几遍后,不等彭长宜掏出打火机,直接就把信纸和信封丢进了蜂窝煤炉里,说道:“还有一件事,部长让我转达你,你不用回机关了,直接回家吧,是回老家。你母亲病了。” 正文 晴天霹雳   彭长宜一听,笑容立刻僵在脸上,头就有些大。   朱国庆又说:“按照部长的吩咐,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车,另外还准备了一些你用得着的东西,刚才我去了一趟棉纺厂,他们已经准备好,一会儿我让车把你送过去,你不用回你的家了,弟妹今天早上就带孩子回去了。”   难怪朱国庆让门卫等自己,原来是给自己节省时间。   彭长宜脑子快速地转着,他预感到母亲绝不仅仅是病了这么简单,想到这里,后背就有些发凉。他想了想说:“我往单位打个电话吧。”   说着,就拿起桌上的话筒,摁了几个数字,他尽管表现的极为镇静,但是伸出的手指还是微微的颤抖。部长办公室没人接。   朱国庆看出了他内心的慌乱,就安慰道:“小彭,别着急,我也有父母。听我的,你别打了,直接回去吧。部长今早能给我打这个电话,想必他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你就放心回吧。我马上让司机送你过去。”   彭长宜连声说道:“谢谢,谢谢老兄。”说着就往出走。   这时,朱国庆早就给他拉开了汽车门,彭长宜坐进去跟朱国庆挥手,又跟传达室里的老者挥手。   只用了几分钟,轿车就赶到了北城区棉纺厂的大门口,只见厂长和两外两个人等在门口,旁边有一辆崭新的“日野”牌卡车。   彭长宜陪王部长来过这个厂,认识这个厂长,他叫史炳贤。   他下了车,逐个和他们握手。厂长史炳贤的话很少,只说了一句:“请上车吧。”就给他拉开驾驶室旁边的车门,等他上去后,随后关上了车门。冲司机说道:“注意安全。”一挥手,汽车就驶出了厂门口。   彭长宜抱住自己的公文包,默默地坐在车里,想着母亲的病,不知到底情况如何,居然惊动了部长,而且妻子沈芳也提前回去了。   他怪沈芳没有给自己打电话说明情况,自己倒先跑了回去。想想也不怪沈芳,沈芳既不知道自己下乡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没法和自己联系。   可是王部长知道呀,他怎么也不给自己打电话?他完全可以像今天这样给乡党委书纪们打电话,一问就知道自己的行踪了,为什么也不告诉自己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他肩负着特殊使命,这项工作不可以再换个人去做。   但是,王部长也为他着想,吩咐朱国庆为他做了一些事情。他想起朱国庆说给他准备了一些用得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打量了一下驾驶室,除去他的公文包,没有任何其它的东西。   他扭头往后看,果然,在后面车斗里,一块崭新的苫布下,鼓出一个小山。   彭长宜的心在往下沉。   他隐约感到王部长、朱国庆、史炳贤和眼前的司机,他们都对他隐瞒了真实的情况。要不朱国庆怎么知道这些东西自己用得着?而且王部长还亲自派车送妻子回去。   汽车经过将近一个多小时的疾驰,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山村,这就是彭家坞。还没进村,就见村头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转悠。   当村里人看见一辆汽车驶来时,纷纷散到两边驻足观看。   彭长宜的心头一紧,他不敢多想,抱起自己的公文包,对李师傅说道:“师傅,一路辛苦了,你也别见外,吃完晚饭后再回去。”   哪知李师傅却说:“厂长让我呆在这里,说您到时用车方便。”   呆在这里?彭长宜听了就是一愣,心想,他怎么知道我会用车?   但是,他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件事了,汽车还没到乡亲们面前,他就已经看清了中间有穿孝服的人,腰里系着白搭布,头上戴着孝帽,里面还传出了哭声。   等来到近前,他看到了大哥家的侄子彭松,头戴孝帽,眼睛红肿着,给他拉开了车门,叫了一声“叔……”眼圈立刻就红了,说不出话。   彭长宜的脑袋“嗡”地一声,眼睛就有些发黑。   他盯着侄子看了半天,想问什么就是说不出话,目光呆滞,整个人就像钉在了车座上,动弹不得。   他抑制着自己,把公文包交给侄子,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握着侄子的另一只手,跳下车。   不知是长时间坐车腿不活动的原因还是瞬间精神受到打击,当他在侄子的搀扶下跳下车的时候,居然没有站稳,双腿一软就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他没有站起来,就势双膝跪地,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匍匐在地。肩膀剧烈的颤抖着,无声地哭了……   旁边的人们赶紧过来,一边一个把他搀起,朝院子里走去。   彭长宜一眼就看见了北屋的门大开着,正对着门口,一个头逮黑帽脸盖白布的人躺在临时搭的铺板上,有人在头前的铁盆里烧纸钱。   彭长宜踉跄着大步走到跟前,大叫了一声:“娘诶——”双膝跪在门口,眼一黑,人就晕倒在地……   他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引来了亲人们又一轮的哭声。   妻子沈芳披麻戴孝跪在里边,看着晕倒的彭长宜,也哭出声来。   “爸爸,爸爸,你怎么啦——”三岁的女儿小娜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看到爸爸躺倒在地,吓得哇哇大哭。   过了好一会儿,彭长宜才在众人的捏吧下苏醒过来,他拨开围着他的人们,以膝代步,跪在妈妈的头前,再次喊了一声:“娘——”恸哭出声……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想起春节回家的时候,妈妈还挪动着小脚不停地为他们忙活着,怎么说没就没了?   无论如何,他都接受不了母亲离世这样的事实。所以也就不管不顾“嗡嗡”地哭开了。   彭长宜哭得可以说是惊天动地,使人动容,周围好多乡亲都跟着流下了眼泪。   他哭了好大一会儿,才被人们强行搀进了东配房。   父亲坐在正中的皮革沙发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见他进来了,往里挪挪身子。   彭长宜没有挨着父亲坐下,而是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不停地抽泣着擦着眼泪。   父亲开口了,说道:“节哀吧,别总哭了,还有好多事等着和你商量呢。”   他呜咽着说:“跟我商量什么?您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唉,我脑子也不清醒,你妈走的太突然了……”说着,抬起胳膊,一边一下抹着两只眼睛。   见父亲伤心了,彭长宜止住了呜咽,说道:“我妈得的什么病?怎这么快呀?”   “好好的,早晨就睡过去了,村里大夫说是心梗。”爸爸又擦了两下眼睛道。   彭长宜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弯下腰,双手捂住脸,低头又哭了起来。   父亲递给他一块手绢,说道:“先别哭了,有些事情跟你说一下,我上午和你大哥商量了,请了村东的老村长当大了。”   大撩,是锦安一带农村对婚丧嫁娶组织者的一个称呼,一般都是由村里德高望重的人担当。   按照老例儿,婚丧嫁娶的程序极其烦琐,一般人家遇到红白事都要请大了,一来是当局者迷,对礼仪方面的讲究难免有不到位的地方,生怕亲朋好友挑理;再有就是显示出主人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   大了在整场事件当中拥有绝对的权力。老村长将近70岁了,经常给别人家当大了。彭长宜听了父亲的话点点头,表示认可。   父亲又说:“厨子就用咱们村的李三爷,今天已经来了,还带来两徒弟,一会儿你拿盒烟,去见一下。”   彭长宜点点头,忽然说道:“我回来的突然,连家都没进,没买烟,身上也没带什么钱。”   父亲说:“沈芳带回了五百块,家里还有点,你大哥凑了点。差不多了。再说你还带回了这么多东西。”   彭长宜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见屋子靠西墙堆着一堆东西。两袋大米、两袋面粉,还有两个一大一小的纸箱,上面用胶带封着。   彭长宜想起来了,这是车上拉的东西,就说道:“这是别人送的,纸箱里装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他刚想站起身,就见两个妇女手捧孝袍和孝帽走了进来,双双给彭长宜跪下,低着头,恭敬的举起孝衣。   彭长宜说着来到那个小纸箱前,用钥匙划破封条,他倒吸了一口气,不由地愣在了那里。   只见这只小纸箱里装满了香烟,而且都是中高档的香烟,另外还有一卷白布!   至此,彭长宜彻底明白了,是部长为了节省彭长宜的时间,提前吩咐朱国庆给准备好了这些东西。   想到这里,彭长宜心里很感激,尽管因为任务耽搁了奔丧的时间,但是领导把他该做的提前做了,并且安排得周到细致。   这个朱国庆也不含糊,居然想到了白布!而且他有意让门卫把彭长宜拦在传达室,也是为了节省他回家的时间。   但是,面对着这一堆价格不菲的东西,彭长宜为难了。那几袋米面和白布暂且不说,只这满满一箱子的香烟,就相当于他两年的工资。 正文 高层间的较量   父亲也凑到近前,看过了满箱的香烟后说道:“你不知道?”   彭长宜说:“是的,我不知道。我当时正在下乡,是部长安排别人准备的。爸爸,这东西不要动,我得给人家退回去。”   父亲想了想,说道:“你现在是什么职位?”   彭长宜他明白父亲的意思,他说道:“是科长,小伙计。”   父亲说:“是小伙计更该把这礼收下,不然以后没人搭理你了,你小子也就完了。这事过去后,再以别的方式偿还人家,谁家还不遇上点事,正常。”   是啊,退回去更说不清!   再说了,退给谁?退给朱国庆吧,这些东西又是部长让他准备的。退给部长吧更不行,这拐弯儿的礼物还真没法退?   彭长宜望着这些香烟,尽管分出高中低档三个等级,但就是最次的红梅烟,恐怕这里的父老乡亲一年到头也抽不了几盒吧。   彭长宜决定把那些高档的带回去,剩下低一点的给乡亲们抽。   彭长宜在老家这边料理着母亲的丧事,亢州那边的常务会议早已过了规定的时间,却还没有正式开始,其他人早都到齐了,只有一人还没到,那就是代市长周林。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会议室里的空气越来越紧张,凝重的有些压抑,没有人说话。他们不时的瞟一眼那个空座位,再偷偷看一眼市委书纪樊文良。   只见樊文良就像平常那样面无表情的低头翻看着手中的笔记本。尽管他身材不高,但长相中正,平时给人们的印象就是不苟言笑,表情严肃。   今天在他严肃的表情下,似乎多了几分威严。   大家见市委书纪樊文良神情冷峻,也就不敢说话了,有的学着他的样子翻看着笔记本,有的在本上写着什么。   组织部部长王家栋,在低头看一份文印稿,神情专注,好像他不是来开会的,而是专门来修改文件的。   原来,下午要开常委会的通知早在上午就由市委办公室通知到了每个常委,结果到现在周林都没到。   副书纪狄贵和已经两次出去了,尽管他不说,但是谁都知道他出去干什么去了。   等狄副书纪再进来的时候,人民代表大会主任孙玉龙不耐烦地说道:“这会还开不开?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太没有组织纪律性了!”   孙玉龙在常委中年龄最大,所以说话就有些不顾忌。   他刚说完,有人就小声地附和:“就是,都过了半个小时了。”   “常委会从来都没有因为一个人迟到而耽误这么久。”   另一个人纠正说:“是从来都没有人迟到。”   的确如此,常委会,是一个地方最高的会议,也是最具法律效应的会议,是严肃的会议,开这样的会议,迟到现象几乎没有。再说,一般情况下,办公室都会提前通知,有事可以请假,没有迟到的理由。   大家都在偷眼看着樊书纪,只见他仍然在绷着脸,翻看笔记本,似乎根本就没听到大家的议论。   王家栋的心思全在那份文印稿上,反复修改着,根本不参与大家的议论。   其他人就不再出声了,有的索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又过了一会儿,市委常委办公室主任范卫东进来,伏在副书纪狄贵和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狄贵和看了一眼樊书纪,对众人说道:“周市长正在下乡检查蔬菜大棚工程,马上就赶回来。”   人们对这个消息没有多少如释重负,也没人说话,好像他们已经习惯了等待。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的时间,周林在秘书的陪伴下才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走了进来,坐在了樊书纪身边的空位上。秘书给他摆好笔记本和水杯后就退了出去。   周林环视了一下会议室,对自己的迟到不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歉意,而且还有很不满的情绪挂在脸上。   副书纪狄贵和看了樊书纪一眼,只见樊书纪这才慢悠悠的合上笔记本,喝了一口水,然后点了一下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狄贵和刚要宣布“开会”,就见樊书纪首先开口,语气一如平时那样,简捷、平实、音调不高。他说道:   “下面开会。”   这句话说出后,狄贵和尴尬地张了张嘴,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以往这种常委会都是由他主持,这次樊书纪却自己主持了?他暗自笑笑,摇摇头。   听到樊书纪撇开主持人亲自宣布“开会”,所有的人都正襟危坐,极其严肃地看着会议的主持者。   樊文良看了一眼众人,说道:“今天这个常委会是两会召开之前最后一个常委会,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过了春节后,各项工作都处于开展中,都会很忙。市委和政府还有人民代表大会政协都会有许多工作要安排,今天的议程很简单,请各自汇报一下自己分管的工作和会前会后的部署和安排。下面开始。”   市委副书纪狄贵和首先发言,他汇报了两会安全保卫工作的布置情况。汇报的很详细也很具体,甚至具体到岗哨的人选和人员的配备,以及代表们从宾馆到会场所经线路的安保情况,公安和驻亢州武警支队协调联动,共同完成两会期间安保任务。最后他说两会结束后,要择日在全市的政法系统准备搞一次普法知识竞赛。   狄贵和汇报完后,市纪委书纪崔慈发言,他汇报了如何针对会议期间出现违纪违规现象的防范和督察工作的部署,并对有可能出现的违纪现象如何追究责任的安排意见。   政协主席、统一战线工作部部长刘文铎发言。他同样详细的汇报了大会的准备工作。接下来就是人民代表大会主任孙玉龙发言,他把大会的准备工作和筹备情况简要的做了汇报,希望大家齐心合力,以保障大会圆满结束。   宣传部长接着汇报了两会报道组筹建情况,并且提出邀请上级媒体的意向。   樊文良说道:“上级媒体就不要请了,年年两会对于亢州来说是新闻,对于上级来说是必须干的工作,不叫新闻。组织搞好内部宣传就行了,多报道一些基层的代表,多倾听一些他们的心声。下一个。”   常务副市长张怀,介绍了亢州准备参加省春季经贸洽谈会的一些情况,并且提出等条件成熟,是否可以考虑亢州自己举办一次这样的洽谈会,因为亢州地理位置优越,交通便利,中省地直企业云集,这些都是亢州招商引资的优势。   樊文良说:“张怀同志的建议很好,希望政府拿出一个详细的方案,我看明年就可以试着举办一次这样的活动。”   等所有的人都发言完毕后,市委书纪樊文良征求周林意见,问他有什么要说的吗?   按说这种场合下,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应付过去了,毕竟他是这次被选举之人,表露一下自己的姿态就可以了。可是,不知这位代市长是想解释今天迟到的原因还是想证明自己的实干精神,偏要剑走偏锋。   周林清了清嗓子说道:“对于明年举办经贸洽谈会我没有意见,这个工作张怀同志下来主持进行。樊书纪刚才说这次会议是两会前最后一个会议,我听后感到有些欣慰。我们的会议的确是太多了,我知道大家等了我近一个小时,可能会很不耐烦,不过我的确是太忙了,许多工作都要亲自去督促,有的干部你不牵着他的鼻子工作就落实不了。”   他的话让许多人都皱起了眉头。   会场安静极了,只有周林一人在说。   “所以我今天特别向常委会向樊书纪建议,能不能减少会议的次数和会议的时间,为干事腾出时间。整天泡在文山会海里什么工作都干不了。在三源,就没有这么多的会议。市委领导尤其是书纪市长,对一个城市的价值,绝不次于一个年产值过千万的企业老总,如果天天开会,机会成本太高了。”   常委们发现樊书纪的表情依然平静,对周林的牢骚没有任何反应。   大家知道这是他一贯的表情,从来都是临阵不乱,喜怒无形于色,很少在公开场合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是,在不温不火气定神闲的背后,却有着一种无法让人无法小视的威严。   不过,对于熟悉樊文良的常委们还是发现了问题,他的两腮明显的在咬动着,看得出,他是在压制着什么。   副书纪狄贵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遇事善于“和稀泥”,但此时他也找不到什么好词来平息代市长周林这话说出去的后果。   西方谚语有一句话说的很好:一只鸟的旁边常常有另一只存在。这句话很符合动物世界的自然法则。   就在周林这些不合时宜的话说完之后,在所有人都愣神的时候,王家栋说话了。   他抬起头,直视着周林:“我的看法和周林同志有些不同。我认为会议的召开很有必要。我们的会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会议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产物,自从有了部落,人类就有了会议。随着国家的形成、社会事务的复杂,会议越来越成为人们相互交流信息的一种不可或缺的工具。” 正文 玉树临风的副市长江帆   王家栋看着周林,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试想,我们主政一方,靠什么来统一思想?靠什么来贯彻我们的执政理念?靠什么来传达我们的施政纲领?靠会议!会议是我们达到目的的手段,是我们步调一致的有力保证,是贯彻和执行我们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的主要载体!如果连会议都不想参加的领导,还能做好什么?”   王家栋这句话说得很重,也很解气。   在场的人对周林的傲慢无理、无视大家的等待本来就有意见,但是樊书纪都不说什么,所以大家也只好压下自己的不满。   这会儿见他强词夺理抱怨自己忙的连开会的时间都没有时,每个人都想反问他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这些在会议室等他的人就什么事都没有吗?亢州几大班子只有他一人在忙吗?所以,也就没有觉得王家栋的话有什么不妥之处。   所有的人中只有范卫东听完王家栋的话后,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周林的脸涨得通红,尽管他十二分的不待见这个总是围着书纪屁股后面转的组织部长,但又找不到回击他的有力论据。   显然,周林对王家栋公开站出来反驳自己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   他原以为樊文良会对自己的迟到说上两句什么话,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把在工作中遇到的阻力和为什么耽搁了这么长时间的原因说出来,没想到,樊文良倒是什么都没说,一个小小的常委倒是跳出来指责自己。   周林对王家栋的指责大为光火,但他又无可奈何。   他阴沉着脸对王家栋说道:“我没说不能开会,我是建议减少开会的时间,我们几乎天天都在开会,这样太浪费工作的时间了。”显然他对这个小常委的话难以应对。   “开会本身就是领导工作的一部分!有些领导就是不知道会议的重要性,不会利用会议来凝聚人心达到施政目的,从而造成工作被动!”王家栋迎着他的目光,铿锵有力地说道。   “你、你太不像话了!”周林“啪”地一拍桌子,挺起身瞪着王家栋嚷道。   哪知,王家栋根本无视他市长的威严,看着他说:“我认为不尊重别人,无视常委会的严肃性,浪费了这么多人宝贵时间的人才是最不像话。一个连最基本会议礼仪都不懂的人,在这里却大谈浪费时间,好笑!”   周林的脸由红到紫,由紫变白,他感到王家栋看着他的目光很放肆,没有丝毫的尊重。   他突然想到了锦安市委书纪翟炳德的告诫,强行把下面的话压了下去,愤愤地说了一句:“我和你说不着,你也没有资格这样跟我说话,我是在跟市委提建议。”   “眼下是常委会议,你有不同意见可以表达,我同样有这个权力。”王家栋根本就不示弱。   这时,樊文良用手中的铅笔敲了敲桌子,他看了看全场的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周林和王家栋的身上,声音不高,却威严无比、掷地有声:   “有意见下来在个别交换,我们还有生活会,在那里可以畅所欲言。眼下中心工作就是确保两会的顺利召开和闭幕,这是目前压倒一切的工作。”   尽管樊文良在他们俩人争吵的问题上没有表态,但是最后一句话却明确表明了自己的倾向性,他继续说道:   “贵和同志汇报的很好,工作布置的很缜密。玉龙主任和文铎主席要把困难想足,工作做细。按分管范围,你们下来要分头召开会议,仔细布置,确保上级的组织意图圆满实现。希望各部门无条件地密切配合。”   彭长宜听到常委会上周林和王家栋争论的消息是在第二天了。   那天,亢州来了三辆吉普车和一辆中型面包车,大部分都是机关的人。组织部除去部长王家栋外几乎全到了。   彭长宜跪在车前,一一给同事们磕头。   这是北方民间丧事的习俗,叫“孝子头,满街流。”无论你官多大,身份多高,只要家里死了老人,见人都要磕头,哪怕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都要给他磕头。   家有老人去世,就是做晚辈最大的不孝,磕头是救赎自己,是赎罪。   组织部副部长卢辉带队,他走在最前面,看见彭长宜跪下,赶忙将他搀起,说道:“长宜,都是同事,别跪了,再跪就站不起来了。”   卢辉说的是实情,这两天总是下跪磕头,还要跪着守灵,彭长宜个子又高,膝盖骨早就跪疼了。   彭长宜在卢辉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同事们也在乡亲们的张罗下,开始往院子里走,彭长宜一看,组织部的人几乎全来了,他跟卢辉说道:“都来了,谁在家值班?”   卢辉说道:“新分来了一个女大学生,放在你哪儿了。把她留下值班,这是部长批准的。另外部长让我转达他对你和全家的问候。还说让你踏实处理家里的事,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   彭长宜说:“谢谢领导们对我的关心,没有什么困难,过了三天圆坟就我回去上班。”   这时,又有两辆车驶来,是市委办和政府办的几位代表。彭长宜再次给大家跪地磕头。   彭长宜刚被大家搀起,就看见一个身材挺拔、瘦高个子的人从最后面的吉普车上下来,深色的外套敞着,里面是一条蓝白格的围巾,他习惯地将双手揣在兜里,仪表堂堂,风度翩翩,面色温和地大步走了过来。   彭长宜一看,赶紧又是跪下磕头。   来人紧走几步搀起他,说道:“长宜,节哀。”   彭长宜睁着红红的眼睛说道:“江市长,您那么忙怎么也来了……”   来人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道:“他们忙,我不忙。”   被彭长宜称作“市长”的人名字叫江帆,是国家建设部下派到亢州挂职锻炼的副市长,刚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分管文教、卫生和群团工作。   由于他是来挂职锻炼的,也没什么官架子。他最先和彭长宜还有卢辉认识,是因为第一次踏上亢州的土地就是彭长宜和卢辉去京都接的他,三个人年龄差距不大,志趣也比较相投,所以私下关系很好。   江帆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亢州,下班后,总是寻找各种借口缠住彭长宜和卢辉,陪他喝酒聊天。每当这个时候,彭长宜都会克服一切困难,留下来陪江帆。   彭长宜始终认为自己在亢州官场没有什么人脉,在机关又不好公开和什么人搞关系,江帆在亢州背景简单、干净,即便是王部长知道他和江帆的关系也不会多想的。   江帆是建设部的干部,来亢州挂职锻炼,亢州政坛的权力较量和他当然没有多大关系了,他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别人也威胁不到他。   在选举来临之际,他无视周围的明争暗斗,更无视孙猴子跳舞,他才显得这么轻松自在,所以他才别有深意的小声跟彭长宜说“他们忙,我不忙。”   彭长宜只是笑笑,没有接江帆的话茬。   他在机关里学的第一个规矩就是三缄其口,他可以海阔天空,但却很少触及机关的事;可以慷慨激昂,但却极少评论人和事,何况眼下自己重孝在身。   他陪着副市长江帆来到母亲的灵堂前,江帆恭恭敬敬的站在院子里的灵柩前,深深的鞠了四个躬。   同事们说了一些安慰彭长宜的话就陆续回去了。江帆和卢辉陪彭长宜呆到很晚才走。彭长宜就是从他俩的口中知道了常委会的情况。   送走江帆和卢辉后,彭长宜陷入了沉思。   他感到周林太不成熟了!   樊书纪说的对,这是亢州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政协会议,是当前压倒一切的工作,对全市是这样,对周林本人更是这样!所有的会议、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是为了周林能够顺利当选,他没有理由自恃骄傲。   连这个都意识不到,那就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志在必得;二是白痴!   其实,周林的“幼稚”早就在刚来亢州的时候就有所表现了。不顾亢州的实际情况,急于出政绩,大力推行他在山区获得成功的经验,大搞蔬菜大棚工程和种植果树工程,老百姓和乡镇干部抵触情绪很大。   眼下正是选举的关健时刻,周林居然不懂收敛自己的锋芒,还在为开会这样的小事和樊书纪唱反调。   彭长宜不由的隐隐担心,周林这样下去,很难在亢州打开工作局面。尽管他有一腔的工作热情和远大的施政抱负。   有人说:市长于市委书纪来说,如同芭蕾舞中的男伴,起的是辅助和托举的作用。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和谐,舞姿才能优美。   显然,周林不满自己的这个作用,应该说他不懂得的协调和配合。在舞台上,谁离了谁都不行,配角有时比主角更重要,没有配角的良好配合,主角也不能尽情发挥,没有绿叶就没有红花的存在。可是一味强调或者过分放大自己配角的作用,在官场上就有些不知深浅了。 正文 新来的女大学生   只是彭长宜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亢州第一任市长就被代表们选掉了。更没想到的是,他遇见了一生中最难以割舍的人——女大学生丁一。   凡事都有征兆的,能否看穿和悟到这些征兆,就看你的正治敏感程度了。就在大选前夕,已经有种种迹象表明,这将是一次早成定局的选举。   彭长宜连夜从老家回来,第二天就上班了。他知道部长每天上班都来的早,所以彭长宜也就养成了每天七点半之前就到单位的的习惯。因为,他负责部长办公室的卫生,别人是不能随便进来给他搞卫生的。   他特地给部长带回两条凤凰牌香烟,径直来到部长办公室,先把两条香烟放在他的抽屉里,然后把纸篓里冒出的废物用脚踩了踩,放在一边,准备一会拿到楼下烧掉。   彭长宜把部长办公室的桌椅和沙发擦干净后,又将地面反复拖了两遍,才拎起纸篓下楼,来到楼后的垃圾堆放处,点火烧尽后,才回到楼上。又捎带着打了两瓶开水放好,才回到自己所在的办公室。   当他推开办公室的门时,不禁愣住了,以为走错了门,再一看没有错,这就是他们干部科的办公室。   但是,眼前的办公室已经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所有桌子上没有了过期的旧报纸,烟灰缸里也没有了杂乱的烟灰烟蒂;原来各个桌边的纸篓早就冒了尖还不肯清理,现在不但没有了废物,而且被擦拭的干干净净。   彭长宜办公桌的对面,多了一张新桌子,桌上,是一盆飘逸淡雅的文竹。   再看四周的墙角,没有了蜘蛛网,没有了灰尘,角角落落被擦拭的干干净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清爽之气。   他忽然想去卢辉在老家跟他说,组织部新分来了个女大学生,放在他这个科室。呵呵,这肯定是那个女大学生的杰作。   女孩子爱好清洁,肯定无法忍受他们过去那种脏乱差的环境,才动手收拾的。   彭长宜进了屋,随手关上房门,很快,他又有了一个新发现。   只见他对面的新桌子上,三张16开写满了小字的白纸一字摆开。彭长宜定睛一看,这次更加吃惊不小。   只见那16开的白纸不是普通的纸,而是宣纸。那上面的小字也不是钢笔字,完全是毛笔写的蝇头小楷!   书写人可能怕墨迹粘连,才这样摆开晾干的。   彭长宜走过去,弯腰低头仔细端详着这蝇头小字,惊奇的发现,这些字只有黄豆粒般大小,匀称工整,端庄秀丽,且排列整齐,尽管只有六、七毫米大,但每笔的笔锋都一丝不苟,笔画流畅纤细,提按分明,给人以平和恬静之感。   彭长宜不会写书法,但却喜欢欣赏,眼前这蝇头小字绝对吸引了他,比起樊书纪他们写的那些大字来,不知要秀丽多少倍?   彭长宜想起元代丁鹤年的《雨窗宴坐与表兄论作诗写字之法》诗:“蝇头小楷写乌丝,字字钟王尽可师。”   这时,房间的门被从外面打开。一个一头短发、上身穿灰色针织开衫、下面穿土黄色细纹灯芯绒长裤的年轻姑娘走了进来。   她两只手各拎着一只暖水瓶,腋下还夹着一个白毛巾包裹着的饭盒,进门后弯腰把左右两只暖水瓶放在地上,同时向后抬起一只脚就把门顶上,刚从腋下抽出那个饭盒,就听屋里有人说道:   “你好!”   那个年轻姑娘跟本就没想到屋里会有别人,吓的她突然一激灵,手中的饭盒“咣当”一声就掉在地上了。   彭长宜赶紧过去帮他捡起饭盒,好在有毛巾包着,里面的东西才没有滚落出来。   他把饭盒递到姑娘的手中,又把地上的两只暖水瓶拎起,刚想放在原来的位置上,直到他做完这一切时,发现姑娘还愣在那里呆呆的看着他。彭长宜笑着说:“呵呵,看来吓的不轻啊。”   姑娘的脸窘的通红,她捂住自己的心口,说道:“您是彭科长吧?”   彭长宜微笑着点点头。   姑娘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昨天小郝和老钱还说您今天可能来上班,没想到您这么早就到了。”   彭长宜发现这个姑娘长的很好看,脸型娇小五官精致。两只乌黑的不算太大的眼睛明净清澈,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她的皮肤凝白、细腻、无暇,渗着着青春的光泽。可能由于刚才的惊吓和窘态,脸上还有没完全褪去的红润。   “呵呵,习惯了。”彭长宜不好盯着女孩子看,他调开了目光。   “我叫丁一,所有数字中最小的那个,一。”她伸出一根手指比划着,随后大方的冲彭长宜伸出自己的手。   彭长宜和她握了一下手。他感到这只小手温热而柔软,他平时握手的对象大都是男性的手,今天握这只手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彭长宜很想看看她的那只手,怎么写得如此清丽的小字,但没好意思,唯恐自己失态,就及时松开了她的手,笑笑说道:“丁一,这个名字好,简单,易记。但却不是最小的,在亢州,你是最大的,在中央也是最大的。”   丁一“咯咯”地笑出声,她说道:“你们怎么都是这种思维呀?”   “哦,还谁这么说?”彭长宜很有趣地问道。   丁一说道:“王部长,他也这么说,他说我的名字一共才三画,如果我参加选举,按照姓氏笔画排序的时候,保准能捞到便宜,他说人们有个习惯,就是喜欢给排在前面的人打对勾。”   彭长宜笑了,部长从事组织工作多年,把这一切都琢磨透了。就附和着说道:“部长说的对,的确是这样。希望你能捞到便宜。”   丁一掩着嘴,又“咯咯”地笑出声。想想父母给她起名字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层小优势。就说道:“那如果不是选举是砍头呢?”   “砍头的时候不从前面来,一般都从后面的名字开始。”彭长宜认真地说道,还并起手掌有力地做了一个“砍”的动作。   “哈哈。”丁一大笑。   笑够了她说道:“反正,我总能捞到便宜对吧?”   “当然,谁让你的名字只有三笔呀?”   彭长宜说话的时候,就看见她笑的露出两排洁白整齐、晶莹细碎的牙齿,眼睛也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仿佛有一种灵韵的光泽,单纯自然的本色就流露了出来,让人不得不惊叹她的清雅和毓秀。   彭长宜觉得自己不应该盯着一个女孩子看,但是目光还是不自觉的想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一会。   丁一笑过后,垂了下浓密的眼睫毛,看了一眼手中白毛巾包裹着的饭盒,抬起头,扑闪着清澈欲滴的双眼,说道:“彭科长,您吃早饭了吗?这是我给小郝从食堂带回的包子,还热呢?”说着,双手举起了手中的饭盒,递到他的面前。   彭长宜笑着摇摇头,说:“谢谢,我吃过了。”   小郝叫郝东升,是他们科室去年分来的大学生。   彭长宜指着桌上的小字,说道:“这些都是你写的吗?”   丁一“嗯”了一声,说:“这是我每天早上练笔的,写的不好。”丁一谦虚地说道。   “写得太好了!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蝇头小楷。”   “呵呵,怎么可能?”   丁一说着就将桌上的宣纸摞起来,连同笔和墨盒收进抽屉里,她做完这一切之后,才坐了下来,她冲彭长宜笑了一下,拿出一个日记本,写下了一行字。事后彭长宜才知道那天丁一写的是:今天,我终于见到了我们的科长,一个身材魁伟、谈吐机智幽默、性格温稳沉毅、长相不坏颇有几分英俊但衣着老气横秋的人。   “你这字练了多少年了?那么小,很难写吧?”彭长宜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女孩子面前话还蛮多的。   丁一抬起头:“从十多岁开始练,只练这一种,别的字我不会写。我写的还不是最小的,最小的直径是三毫米。”丁一说着,用大拇指掐着食指的指尖,给彭长宜比划着大小。   “三毫米?”   彭长宜有些吃惊的说道,他也用大拇指掐着食指的指肚丈量着尺寸。然后说道:“尽管我不会写,但是我知道,咱们这方块字往大了写好写,往小了写就不好写了。”   丁一抿着嘴笑了,她说道:“爸爸说不让我写大字,只能写小字,他说人的性格决定书法的成就。可能我这性格这辈子也创作不出大气磅礴的书法作品,只能当个抄书匠了。”丁一说完,自己还撅了一下嘴,估计是对爸爸的话有些不服气。   “你爸爸是搞书法的?”   “教书匠。”丁一撅了一下嘴说道。   “哦,在哪里任教?”   “京大美术系。”   “啊?哈哈。”彭长宜大笑:“看来你对父亲有意见啊,这哪是什么教书匠啊?分明是大学教授,而且还是书画家!” 正文 漂亮的蝇头小楷   “就是教书匠。”丁一认真地反驳他。   “哈哈,教书匠是指的我们这种人,我当过好几年的中学老师呢,你爸爸那个层次的是教授,是导师。”彭长宜说道。   丁一认真的说道:“只有教书匠才这么囿于形式,教授都是有创造性的教书育人,所以我从来都跟爸爸叫教书匠,或者叫丁老师,很少跟他叫教授。”   丁一的声音很好听,轻柔的似深山清泉般流过。   她还说什么,彭长宜赶快将一跟手指放在嘴边,冲丁一“嘘”了一声,然后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等这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后,彭长宜往前倾着上身,故作神秘的说道:“咱们部长大人来了,我要到他那里去请求接见。”   丁一笑了,小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是部长的脚步声?”   “这就是观察的技巧。你仔细想想,这脚步声是不是咚咚的?比较连贯和短促?”   丁一想了想,点点头。   “这就说明只有个子不高的人,才会走出这样的节奏,因为步岔小。但是请注意,不是所有这种脚步声的人就是部长。部长的步岔小,沉稳、有力,这跟他的性格有关。算了,不能全教给你。我要去请求接见了。”   彭长宜站起身,故意轻踮着脚步,走了出去。   丁一觉得这个科长很有趣,也很成熟老练,对她很温和,她原先很担心她的顶头上司会是非常刻板、严肃的领导呢,看来不是。   连日来,彭长宜吃不下睡不好,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严重透支,身心疲惫。没想到,一早就遇到了丁一,她身上那特有的青春气息感染了他,一想到在沉闷枯燥的机关生活中,能有这么一位清新的女孩子相处,他就有了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事后彭长宜才知道,在分来的大学生中,王家栋部长亲自点的丁一,把她留在组织部,就是看上了她那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   王家栋知道,樊书纪没有其他爱好,就连喝酒这个男人的爱好他都没有。他继承了血压高的家族史,所以在锦安市医院工作的夫人,也是心脑血管方面的专家,严禁他抽烟喝酒,并“买通”了秘书监视他。他在部队时爱好打桥牌,而且瘾很大,但是到了地方后,为了注意形象,也杜绝因为打牌而产生的不好影响,他把这个爱好也戒了。原来他家不在亢州,只要不回锦安,晚上闲暇的时候就跑到办公室,把自己多年的书法爱好重拾了起来。   如今,书法,是樊书纪唯一的爱好。为了鼓励和培养机关内的书法人才,每年都会举办几次小型的书画作品展。文联首先成立了书画艺术家协会,每年举办两次全市书画作品展。樊书纪有时间也把市里有名的书法家请到一起,与这些专业的书法家探讨书法精髓,切磋技艺。   樊书纪这个雅兴,也带动起机关一大批书法爱好者,机关的报纸就成了免费的“宣纸。”据说这报纸的洇润效果和宣纸有媲美之处。一时间,报纸在亢州各个科室,是“洛阳纸贵”的翻版,成为书法练习者的抢手货。   樊文良喜欢书法机关里就悄悄的出现了一大批书法爱好者。组织部长王家栋也有意识的选拔这样的干部进机关。   丁一就是凭着一手漂亮、清丽的蝇头小楷被王家栋一眼相中,直接调进市委机关。跟她同批来的大学生就没那么幸运了,都被分到了乡镇。   但樊文良有个“洁癖”,那就是在他工作的周围,也就是目光所及的科室,不许有女同志存在。所以,几年来,市委一些科室几乎没再有新调入的女同志。   像丁一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同志,王家栋是不敢放在樊书纪周围的,只好把她放在组织部彭长宜的干部科。   丁一当然不知道她能被安排到组织部的内幕,还以为是自己幸运呢?   彭长宜来到王家栋办公室,看见部长拉开抽屉,正在低头看着报纸包着的那两条烟。他见彭长宜走了进来,就说道:“这是你干的?”   彭长宜笑笑,说道:“是您喜欢的牌子。”   王部长重新关上抽屉,说道:“唉,跟着樊书纪,烟都省了。”   樊书纪不抽烟,可王家栋是出了名的“瘾君子”,但是樊书纪来后,他的烟就抽的少多了。由于王家栋平时跟樊书纪接触比较多,但凡有樊书纪在场,王家栋保证不抽烟。   以前开常委会没有那么多讲究,人人比着劲抽烟,会议室往往是乌烟瘴气,因为原来的县委书纪烟瘾比任何人都大。   自从来了不吸烟的樊书纪后,尽管没特别强调开会不许吸烟,但在最初两三次会后,别人就发现王家栋一支烟都不抽,瘾君子都不抽,其他人也就慢慢习惯在开会的时候不抽烟了。   彭长宜后来琢磨过王家栋这个人。樊书纪来到亢州后,非常倚重王家栋,他可以不相信市长,可以不相信副书纪,但是对王家栋却十分信任。大小事都要和王家栋商量,特别是人事问题,给了他足够的权力空间。   然而,这份信任于王家栋来说也是沉甸甸的。   王家栋有时就像挡在书纪面前的一块盾牌,如上次常委会和周林的争执,他必须要站在书纪的位置上,方方面面考虑清楚了,才能在书纪面前拿出自己的意见,从来都不敢妄自做主。   除此之外,善意的迎合也能让樊书纪感到舒心。如抽烟、组织书画比赛等等,当然,还有更深层次的迎合。   此时,彭长宜听王部长这么说,就会心地笑了:说道:“少抽点有好处,我看您这两年气色都好了,白净、红润。”   听彭长宜这样说,王家栋居然摸了摸自己的脸,说道:“是吗?你小子没拍我马屁吧?”   彭长宜“嘿嘿”地笑了,说道:“怎么会哪,您自己可以照照镜子看吗,的确是这样,而且还显得年轻了。”   王家栋说道:“你这话说给女人听差不多,我显得的多年轻也没有用,只要家里那口子不嫌弃就行了。”   尽管他嘴上这么说,但彭长宜明显感到部长很喜欢这句话。看来不光是女人,男人也喜欢别人夸赞自己年轻。   “老人的事都处理清了?”部长这才抬头问他这事。   彭长宜说道:“处理清了。”   王家栋没有跟他解释那天他对沈芳和朱国庆的安排,而是坐在软椅上,开始看手中的一份文件。   彭长宜原想因为送信和母亲的事,部长会向他解释什么,或者进而再表达一下歉意,所以他早就做好了应答准备。不想,部长根本就没有解释的意思,更别说什么“歉意”了。   部长不这样做因为他是部长,自己不能装傻,他站在部长的面前,郑重地说道:“部长,长宜谢谢您了,这次多亏了您……   王家栋眼皮都没抬,说道:“谢什么?跟我用不着来这一套!”   彭长宜霎时明白了,跟部长用不着来“这一套”,那部长就更用不着跟彭长宜来“这一套”了。   此时,彭长宜内心感到了一种温暖和亲近。从这以后,这种温暖和亲近在彭长宜心里就不曾化开过,直到王家栋的晚年。   有些事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彭长宜听部长这么说,就不再说这件事了,而是从兜里掏出了部长的那个打火机,放到部长面前,说道:“按您交代的都办好了。那天我本想先回单位,可朱书纪说……”   “嗯,我知道。”王部长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拿起那个打火机,若无其事地装进了自己口袋里。   自打那以后,彭长宜再也没有见过部长这个打火机。   王家栋问他:“这次下乡听到什么反应吗?”   彭长宜明白部长问这话的意思,他想到了黄金和其他乡干部对周林的评价,又想到了常委会部长和周林争执的事。   部长之所以问他,显然是有所指的。许多人为了表忠心,会主动跟他汇报官场甚至社会上一些闲言碎语的,尽管自己不喜欢说这些,但领导问到头上了,如果不如实禀报就属于跟领导不是一个心了。如果领导一旦认为你跟他不一心而且有所隐瞒,那你前进的脚步就到头了。   王家栋在亢州经营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他已经把自己长成了参天大树,这棵大树经风雨见世面,沐浴着阳光,滋润着雨露,早就茁壮无比,高大无比,甚至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他咳嗽一下便可呼风唤雨,晃动着身子便可撒豆成兵,跺一下脚便可地动山摇。   自从岳母把他交给王家栋那天起,彭长宜就认准了这棵大树。所以,他从不敢跟部长玩心眼动心思,你也动不过他。但是他认准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百奸不如一忠!   彭长宜想了想说道:“是啊,有些反应还比较激烈。”   王家栋的眼睛一亮,说道:“都是什么反应?” 正文 皇冠上的明珠   彭长宜说:“主要就是对有些领导张开闭口的口头禅有意见,总是你们亢州长你们亢州短的,下边对这话很反感。认为领导不但没和群众打成一片,反而把自己置身于亢州之外。这种不满情绪表现在工作上就是拖沓和步调不一致,而且怪话很多,有的干部就说了,领导这样下去的话,就不担心选举的时候大家不打对勾?”   “哦?真有人这么说?”王家栋警觉了起来。   彭长宜说:“说这话的多了,不光是我这次下去听到,就是平时也能听到,谁背后不议论领导啊。”   说道这里,他看了看部长,见部长正低头听着,就又说道:“还有,对今年税收意见也很大。都说今年税收任务重。现在有的乡镇去年的三提五统都没有收齐呢,都是乡财政垫付的,所以大家的怨气很大。”   王家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半天才说:“没办法,遇到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顾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一下子就把家底都抖落出来了,你看吧,年年都给咱们加码,这以后的工作怎么都没法做了!”说完,气愤地将手里的那份文件扔在了桌上。   关于今年税收任务大的原因,在亢州官场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其实,藏丰补欠已经是各地政府工作的常态,遇到好年景,各地都有隐瞒税收的现象。但是周林来了之后,就把亢州的家底完全暴露了,因为这个樊书纪在会上受到了锦安市委书纪翟炳德公开的点名批评,说这是本位主义在作怪,是不顾全局的表现。转过年后,亢州的税收任务就比头年大幅提升。王家栋气愤的原因就在于此。   看到部长生气了,彭长宜就不敢往下说了。   王家栋也觉得自己在属下面前过于激动,就转了话题说道:“给你们科室分去了一个大学生,正赶上你那几天下乡,又回去忙家里的事,就没和你商量,直接放到了你们科室。她家是阆诸市的,母亲是阆诸市文化局副局长,前几年去世了。父亲是京大教授。她本人是中文系的高材生,写一手好字。等开完两会,五一期间举办个活动,到时让她露一手。”   彭长宜说:“我早上见过她了,也看到了她在办公室练字。真是吃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写蝇头小楷呢!这下我们组织部可是有人才了。”   “叫蝇头小楷没错,严谨一点叫馆阁体。”部长说道:“这种字体主要以蝇头小楷见诸于世,是明清时期广泛流传的一种书法形式,主要作用于官场行文,人们私下把写这种字的人叫抄书匠,印刷体”   彭长宜笑了,说道:“刚才她还抱怨她爸爸只让她练这一种字体呢,也说自己是‘抄书匠’。”   王部长说道:“是啊,现在这种形式的书体快失传了,已经很少有人写了,更别说年轻人了。”   王部长喝了一口水,把杯放下,彭长宜起身给部长的杯子里倒满了水,重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听王家栋继续说道:   “我特意查了一些资料,才知道,馆阁体曾经是官方使用的一种书体,强调共性,强调规范,这和现代人推崇兜售丑陋怪异的书风,过分强调所谓的个性有很大区别。现代人看不上这种共性的书法形式,贬低馆阁体迂腐、僵化,甚至跟八股连在一起抨击。你以后可以留意一下,凡是批评这种书法形式的人,保证是那些基本功不扎实,写不好楷书的人。”   彭长宜有些纳闷,部长什么时候研究起书法来了,居然对丁一的蝇头小楷这么有研究?看来部长还真是下了功夫了。   王部长接着又说道:“由于这种书法形式需要扎实稳固的基本功,并且费力不讨好,难以形成鲜明的个性。随着书法形式的多样化,这种过去屡见不鲜的书体,慢慢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也很少有人在这方面下功夫了。但是,正式这种整齐划一、完美清丽的字体,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   部长居然对蝇头小楷这种书法艺术形式侃侃而谈,这不能不让彭长宜刮目相看。   王家栋接着说道:“有人就曾说过:如果书法是我们国家的艺术皇冠,那么蝇头小楷就是这顶皇冠顶上的那颗明珠。现在一些有识之士特别是高校里面的美术教授,为了不使这棵明珠失传就曾做过许多抢救性的工作。丁一的父亲让女儿只练这一种体的书法,而且是和蝇头小楷紧密结合,估计也是别有一番深意。”   彭长宜见王部长介绍完了,就笑着说道:“您真行,还专门研究了蝇头小楷,以后得向您学习。”   部长对他的恭维并不领情,说道:“不研究怎么行?到时樊书纪问我凭什么招个女的进机关,我怎么说,总不能说她会写字这么简单吧?”   彭长宜点点头,暗自佩服王家栋的处事能力。即便是迎合领导,都做得不显山露水,而且羚羊挂角。他笑了一下,问道:“樊书纪见过她的字了吗?”   王部长说道:“还没有,等有机会安排她跟樊书纪切磋切磋。以我的眼光,她的字就是到了樊书纪哪儿,樊书纪也会叫好的。我第一次看见丁一的小字时,你的反应是惊讶,我是喜爱。怎么说呢?就像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没人不喜爱。”   “是啊,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毛笔字。”彭长宜也由衷地说道。   “据她自己说,上学时就开始练字了,也有十来年的功夫了。”王部长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彭长宜拿起了话筒,问清对方身份后,将电话交给了部长,小声说道:“范主任。”   范主任,范卫东,市委办公室主任,也是王家栋在亢州政坛的宿敌。   王家栋接过电话,故意高声说道:“范主任啊,有什么指示还劳您亲自打电话,让手下的人知会一声就是了吗?”   范卫东在电话里说道:“你说你多大毛病,明明就在电话机旁边,还让秘书接。”   彭长宜知道,他们俩人,既有表面上看得见摸得着的较量,也有背后的互相倾轧,他们在公众场合,从来都不会给对方下不来台,而且表面互相恭维、满脸堆笑,你好我好大家好,但真正的功夫都用在暗处。   不过,作为王家栋的心腹,彭长宜还比别人更有幸地领略到王家栋和范卫东两人的嘴上功夫,那就是他们在明争暗斗的同时,也不失时机地过过嘴瘾,泄泄私愤,尽管这个时候不多见,而且大多是在他们单独相处或者是打电话的时候才有,但往往这个时候很精彩,精彩的像电视剧。   按说,他们这个级别的领导,不会意气用事,但他们之间就有这样的时候,眼下,范卫东就首先有挑衅的意味。   部长“哈哈”大笑,说道:“没办法,走道儿拿虱子——有。要不你也弄个秘书,没人拦着你啊?”王家栋故意说道。   范卫东的秘书被他下派到了北城区任区委副书纪去了,目前他还没物色到合适的秘书人选。   范卫东说:“别跟我显摆了,就你那样的秘书,我这里一抓一大把。”   “你那里的秘书是什么水平我还不知道吗,你别忘了,是谁给你分去的,能有出彩的人吗?好的,我都扣下了,哼哼——”王家栋冷笑了几声。   果然,范卫东愣了一下,不再跟他斗嘴了,而是严肃地说道:“好了,听着,下午两点半看常委会。”说完,就挂了。   王家栋放下电话,说道:“范胖子通知,下午两点半开常委会。”   彭长宜迅速记在了一张纸上,他要切记在两点半之前提醒部长开会的事。   彭长宜见部长没有别的吩咐了,就说道:“我有个事想跟您请示一下,今天晚上想请请同事们,那天大家都给我随了礼,饭没有吃,水没有喝,就都急着回来上班了,有些过意不去。”   王家栋说:“礼尚往来,别太较真儿,再说马上就要开两会了,各个部门都很紧张,还是少在会前搞这些聚众活动,以免给别人落下什么口实。”   彭长宜当时对部长的话没有完全理解,直到周林落选后,他才回味出王部长这话的深意。   “行,我听您的,不搞了。要不科室小聚一下吧,欢迎新同事吗。”   “只限于你们科室,别扩大范围。”王家栋一再叮嘱道。   “是,明白。”彭长宜点点头说道。   他们科室人员本来就少,老科长退休后,还剩三个人。彭长宜接任科长后,又是科里的事又是部长的事,有的时候忙不过来。这次总算来了一个,尽管是个女的,也比没有人强。   考虑他们科室四个人吃饭有些冷清不够热闹,彭长宜下午约了办公室主任候中来和副部长卢辉,卢辉又约了副市长江帆。   在机关里,彭长宜平时和卢辉和江帆走的比较近,三人年龄都相差都是四岁,卢辉最大38岁,江帆34岁,彭长宜3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