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章
1
“混不好,我就不回来了!”
这是我离开泊头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刘对我的豪言壮语,保持了沉默。好一会儿,他说:“一路顺风,到了上海给我个话儿。”
挂了老刘的电话。我有些揪心,觉得就这么走了,还真对不住他。老刘不赞成我去上海。为此,还苦口婆心地劝了我一个星期。
临行之前,他要送我。被我谢绝了。我这人天马行空,豪放不羁。不喜欢两个老爷儿在车站婆婆妈妈,依依不舍。
顺着站北一条冷清的街道一直往南走。前面不远就是火车站。我看一眼手机,离发车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伸手在衣兜里摸了一下,票还在。我这人健忘,除了自己,什么都丢。
“傻冒儿,再见!傻冒儿,再见!”有人跟我说话。
谁呀?这么没素质,我又没招谁,又没惹谁,凭什么叫我傻冒儿?这么想着,我扭头找说话的人。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也许是幻觉吧!我继续往前。那声音又响起来,就在我头顶。
抬头。靠!原来是只鸟。那家伙困在一个铁笼子里,黑不溜秋的,象块炭。我心里暗骂:养鸟的这个人真不够揍儿,好端端一只生灵就这么给玷污了。
匆匆赶到车站。坐在候车室一张椅子上翻着杂志。一篇文章还没看完,就开始检票了。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物渐渐向后退,越退越快,最后,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感觉我和林青的爱情已经彻底完了。就象窗外后退的景物,一去不返。
跑到吸烟室点上一根烟,抽了几口,我又恢复了信心。烟这东西有三大好处:一治疗胃凉,二可以提神,三增强自信。当然,这得因人而异,反正这三点儿在我身上完全适用。这里要着重声明:如果谁谁以身试法,出现不良反应,本人概不负责。一支烟烧完,我那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佞劲儿又上来了。
天慢慢黑下来,一抹弯弯的月芽惨淡地挂着。月亮上到底有没有月老?这么想着,我记起老刘跟我说的那些话。
他说:“你去上海也白费,月老就没给你们系上红线。”我说:“你说话怎么老是神神道道的,跟个风水先生似的。”老刘推了推宽边眼镜说:“你跟那个林青已经形同陌路了,不管你怎么一厢情愿都是枉然。要我看,你这次去上海纯属一时冲动,希望你三思而后行。”我说:“我在这个厂混到什么份儿上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上海那边已经说好了,咱都是老爷儿,总不能出尔反尔吧。”老刘说:“我昨天给你算了一卦。卦上说,你南下有桃花运,不过桃花不到头。劝君慎行!”我对老刘的这一套表示强烈反对,早就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了,他还在这里胡说八道。我说:“你这脑袋瓜子要是拿到博物馆,也算得上国家一级文物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老刘不语,一笑置之。
老刘东北人,热情厚道,耿直诚恳,戴一副大得夸张得近视镜。他这个人做起事来有点儿迂腐,可能上高中时读了一些死书,至今仍留有后遗症。老刘酷爱读书,可谓无书不读,但都不求甚解。因为他手里的书多,我可以免费借阅,一来二去我们俩竟成了至交契友。我敢说,老刘对我的友情,绝对胜过汪伦对李白的情谊。但是男人对男人的吸引,毕竟不如女人对男人的吸引,至少在我这个青春躁动的年纪是这样。
我去上海是为了找林青。虽然我们已经分手半年了,但我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看着窗外的夜色,我对着月亮祈祷:月老啊,您老就大发慈悲,把我和林青用红线系到一块儿吧。只要她回到我身边,我愿意一辈子对她顶礼膜拜,循规蹈矩!
一个男人痴情到我这种程度,算不算情种呢?反正我觉得我就是情种。纯的!
2
当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被人流挤出站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苗总说好派人来接我。其实,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还用得着接吗?告诉我地址已经足够了。
出站口竖着一个白色的牌子,上面用醒目的红色写着“欢迎沈中秋先生”。
沈中秋,当然是我的名字。这么好听的名字,恐怕全中国也没有几个。我正猜想这字是男人写的还是女人写的,手机就响了。
“喂,你好!”
“请问,是沈中秋先生吗?”听筒里传来一个甜美而清澈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女的。
“是的,你是哪位?”
“我叫卢梦仙,是苗总派来接您的,您在哪里?下车了吗?”听到这些,我已经是心花怒放。
“下车了,下车了,前面就出站了。”
“噢,出站口有张写了您名字的欢迎牌,我就在那里等您。”
我还没来得及想象那个清澈的声音背后是怎样一张面孔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一张俏脸在向我微笑了。她长发如丝,略施粉黛,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粉色带着洁白碎花的长裙衬托出修长而美妙的身材。
她就是苗总派来接我的那个人?我有些眼花缭乱。
“你好,我就是沈中秋。”
她主动向我伸出手。这是一只修长柔弱的手,美玉一样洁白无瑕。
我轻轻握了握。软绵绵的,柔若无骨,让人有点疼惜。
她说:“你一出站,我就认出来了!”
“我脸上有标签吗?”我迷惑不解地问。
“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盯着我这边看。”她指了指那张写有我名字的牌子,声音圆润而甜美。
我们相视而笑。
她带我在人群中穿梭了一阵,来到一辆白色轿车旁。
“沈先生,请上车。”
她侧身打开车门,稍稍弯着腰,仿佛酒店的迎宾。
活了二十多年,我头一回受到如此礼遇,竟一下子不知所措。
“别,别把我当客人,都是年轻人,不用拘礼。”
说着我上了车。她坐在我左边的驾驶座上,钥匙轻轻一拧,车就点了火。
“你会开车!”
“两年了。”她回答得很简洁。
我有些自愧不如。因为我不会开车,原因只有一个,说得文雅一点儿叫家贫难置。所以,我对车也就自欺欺人地不感兴趣,甚至连一些常见的汽车标志都张冠李戴。
她爽朗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一颗一颗象小巧玲珑的贝壳。这笑,绝对是倾国倾城的。杨贵妃吃到累死几十匹良马,千里迢迢从海南运来的新鲜荔枝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吧!
“你在大千公司做什么工作,几年了?”我问。
“我是苗总的助理,在这家公司已经三年了。”
助理?助理不就是秘书吗!秘书是领导办公室里的老婆。我在心里感叹起来:哎!如今这世道,那些什么总啊,什么经理啊,不管公司大小,效益好坏,百分之九十九都得配个秘书;假如那什么总或者经理是男的,秘书百分之九十九是女的;而且,百分之九十九是未婚漂亮女孩;百分之九十九的什么总或者经理都得和秘书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mei关系。这就是潮流吧!我想起一个哥们儿说过的比较经典的话:经济社会,就是主宰社会经济的社会上流做着下流的事。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腾出右手,轻轻按了一个按钮。车厢里飘起刀郎的歌声。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思想怎么这么肮脏,脸上就有些不自然。幸好她没发现我的窘态。
“你是开国元勋喽!”我知道这家公司是二零零二年才创办的,今年刚好是三年。我把窘相藏在笑容背后,象在一张不雅的图画上遮上一层漂亮的壁纸。
她灿烂的脸上写满天真和自豪,象一个受到表扬的小泵娘。“可以这么说吧,只是有苦劳,没功劳。我是大千建厂时来的。那时公司刚起步,地皮和车间都是租的,经过三年发展,现在有了自己的厂房和一些固定客户,规模虽然还不算大,但发展也蛮快的。”
“哎……”她看着我怀里的小背包说,“别人来的时候都带被窝卷儿什么的,你怎么就带一个小包呢?”
我说:“人又不是蜗牛,干嘛到哪里都背着房子?多累!”
听了我的话,她笑了,象一串悦耳的银铃。
“吃点饭吗?”她提议。
“不用,刚在火车上吃过。”说完,我又后悔,恨不得拔一根头发上吊。明明饿得前心贴了后背,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在心里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公司远吗?”我是没话找话。
“不远,照我这样开,一个小时就到了,如果坐地铁再倒公交也差不多一个小时。”
她的车开得很平稳,丝毫没有颠簸的感觉。
我悄悄瞥了她一眼。她白皙的脸庞,迷人的眼睛,飘逸的秀发,修长的胳膊象秋天里刚刚上市的葱白。她粉色的长裙随着车窗吹进的风荡漾。我终于看清了她裙子上的花,那是梨花。洁白的花瓣捧着一颗精美的花蕊,在轻风里荡来荡去。有淡淡的花香飘入鼻孔。
我对梨花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大概是因为家乡的缘故吧。我的家乡是泊头。提到泊头,就必须说一说这里的梨花。每年的四月是这里梨花盛开的季节。置身于梨花的海洋,放眼望去,银装素裹,繁花如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两句诗只不过是家乡梨园的冰山一角,远远不能描述梨花盛开的热闹场面。梨花开到凋谢的时候,一阵风,花瓣飘飘渺渺,洋洋洒洒,凄美而壮观。
她接了一个电话,说了几句就把电话交给我。
听筒里传来苗总的声音。“小沈啊,先让小梦把你的住宿安排一下,明天再去公司报到。”
苗总也是泊头人,是上海这家公司的开国元老,目前任职副总。我到上海就是奔着他来的。
我把电话还给她。她接过电话的时候说:“如果困了就把座位放倒小睡一会儿。”
我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嘴里说不困,没撑多久就去见周公了。昨晚火车里的空调冷得象个冰箱。我当时有一种被流放到南极的感觉,包里的衣服全拿出来当了被子,还是哆嗦到天亮。
当她轻轻唤醒我的时候,车子已经在一座三层小楼前停下。喇叭一响,几个脑袋从二楼窗子里探出来,然后争先恐后地消失在窗口。很快,随着“噔噔噔”的脚步声,一邦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老爷们儿,从黑洞洞的楼道里跑出来。
不用介绍,我都认识:王海涛,姜鹏,苗增兵,还有几个也都是泊头老乡。大家七手八脚把我接上二楼,七嘴八舌地问老家的梨和枣熟了没有,有没有带一些来。我扬了扬空荡荡的旅行包,一脸尴尬。大家也不介意,把我围在中间问寒问暖,敬之如宾。
抽完一根烟,我突然想起她来。四下张望,她早已没了踪影。我在心里埋怨自己光顾着招呼这群哥们儿,连向她道谢都没来得及。
“姜鹏,你几个下去把车上的东西帮忙搬上来。”
不久,她竟出乎意料地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了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她把那只袋子放到我身边的铺上,“这是你的生活用品,下面还有被子,脸盆什么的。”
我有些受宠若惊,一股感动油然而生。自从我的爱情女神消失之后,心底还从来没有这样温暖过。
“谢谢!”
她嫣然一笑,“不用客气,以后大家都是同事了。现在有车,买东西方便,缺什么尽避说,等会儿交了差就得靠两条腿了。”
我急忙说:“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缺,太谢谢你了,快坐床上歇会儿。”我指了指身边的一张高低铺。
姜鹏正好拿着一只脸盒进门。他说:“沈哥,你怎么一看见女的就斯文起来?为你跑腿儿用不着跟我客气。”说着,一屁股坐到我指的位置。
我说:“谁招呼你啦?我在招呼这位女士。”我想说她的名字,却忘了。我这脑子也不知道缺点儿什么东西,就是记不住人名。
姜鹏说:“哟,还真是,梦姐是稀客,很少大驾光临,今儿个得好好招待招待。”
她白了姜鹏一眼。然后,冲我一笑说:“不了,我还得赶回去交差呢,要不苗总就说我效率低了。”她把笑容拖得长长的。我捕捉到她的目光,那目光清澈如水。她急忙逃避了我的眼神,转身,留下一个美丽的背影。
“梦姐,别急着走啊,我好几身儿衣裳都脏了,等着你给洗呢。”姜鹏这小子一脸坏笑地喊。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起哄。
“你反过来穿吧。”
我送她下楼,想说点儿送别的话,又无从开口。挥手之间,她开着车消失在我的视线。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大家。王海涛说:“她没告诉你啊?”我说:“她说过,我不小心给忘了。”几个人竟捧腹大笑。姜鹏说:“靠,还有你这号人?真的还是假的?”我说:“我要是没忘还用得着问你们啊?”苗增兵说:“她叫卢梦仙,用不用我写在你脸上?”我一拍脑袋,“我这脑瓜子!都是糨糊。”
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些生活用品:牙膏、牙刷、洗面奶、洗头膏、毛巾什么的,应有尽有,就连拖鞋都买了。我心里暖得象点了七八个火炉子似的。如果,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子送给你这些东西,你会怎么想?有没有要走桃花运的感觉?反正我有。
马马虎虎洗漱之后,在铺上一倒就睡着了。
我梦见卢梦仙开车来接我,说要带我去看外滩。我欣喜若狂,我手舞足蹈。她开啊,开啊,却怎么也找不到目的地。我们的车象只没头苍蝇,在高楼大厦间横冲直撞。然后,又是一个梦,冗长得让人心烦意乱,醒来却什么也记不得。
3
窗外的光线已经暗下来。宿舍里架起一个用破木板订成的餐桌。桌子上摆满了香喷喷的菜,还有一盘油炸大龙虾,火红火红的,看得我直咽口水。
姜鹏开着啤酒说:“沈哥,你刚才说梦话了。”
我说:“你小子尽扯蛋,我从小到大就没说过一句梦话”
王海涛也说:“你真说了,你说‘我找到了’,你找到什么了?”
我皱着眉头想,想得脑袋都快裂了,也没记起任何片断。
陆续有几个人围坐在桌子旁。大家一人拿起一瓶酒。
“对瓶吹,没有杯子。”王海涛说着自顾自地喝起来。我喝了一口,问苗增兵哪去了。姜鹏说他上班去了,不用管他。几个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过来敬我,把我当成客人招待。
我就三瓶的量,哪架着住这么多人轮番轰炸,两圈下来,身子就象充了氢气的气球开始发飘。王海涛知道我有多大能耐,他挺身而出,把大家劝住,“沈中秋也不是外人,他酒量有限,别再让他喝了,你们看他脸都变了。”
一个大个子操着东北口音说:“都说脸越红越能喝,今天是头一回,怎么着也得让我们见识一下这哥们儿的功夫,不喝醉哪知道底细?喝趴下才算爷们儿。”
我一听,心是那个恨啊!我恨我的酒量怎么只有三瓶,而不是三十瓶,三百瓶。否则,我先把这个大个子撂倒不可。“来,哥,兄弟敬你,我叫沈中秋,初来乍到多多照顾,先干为敬。”我拿起半瓶酒打肿脸充胖子。那家伙还真不含糊,一扬脖子一瓶酒就灌下去。我咕咚了半天,才喝尿一样干了瓶子里的酒。大个子说:“我叫马洪彬,叫我老马就行。”说完,又打开一瓶递给我。
我心里一沉,看来今天是在劫难逃了!醉了正好,一醉解千愁。
胃里开始返酸,我知道要撂酒。我胃口不好,酒一多,胃里就喷泉一样往上冒。我站起来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就喷出来,一泻千里。
到上海第一天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了丑,这让我多少有些郁闷。我恨那个姓马的大个子,要不是他,我能这么丢人现眼吗?我得报仇雪恨,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把他给整趴下。其实,我最反感强行劝酒,这是对别人的不尊重和身体伤害。但是中国的风俗就是这样,人家敬你,你不喝就是不给对方面子,尽避两者风马牛不相及。这种风俗在一些人心里根深蒂固,想要移风易俗,恐怕毛主席活到现在都无能为力。
我这个人血气方刚,争强好胜,谁都没服过,谁都没怕过。我一直觉得我沈中秋是个英雄。我对英雄的定义是:英姿焕发,雄心万丈。
吐完之后,胃里抽搐几下就没事了。我重新回到座位,又和大个子喝起来。老刘曾经对我喝酒的全盘过程做过如下描述:逢酒必喝,沾酒必多,泻洪千里,不挠不折,卷土重来,玉液金波,循环往复,宁死不缩。对此,我表示认同。
我对大个子说:“哥,我舍命陪君子,咱俩闷一个。”大个子一听,乐得象买彩票中了五百万,一口就灌下去。姜鹏拿眼瞥了我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让我和姓马的硬碰,这是拿鸡蛋磕石头。但这又是无可奈何的事,就算鸡蛋不主动上门,石头也会找上门来磕鸡蛋的。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我就象拳台上被挤到死角的拳手,明知道要倒下也得拼个鱼死网破。
如果按酒量大小划分,我算不上英雄;如果按喝酒的勇气来讲,我当仁不让要排在英雄之列。我那天可真趴下了,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沈中秋。沈中秋是谁啊?我不知道。老子他妈姓英,单名叫雄!
清晨醒来,东方微明。我一个人站在陌生城市的街上,一切都是新的,视觉、听觉、嗅觉、感觉,还有心情。这是一个干净的小镇,简朴而整齐的楼房在绿树丛林中拔地而起。屋前有小桥流水,水清澈见底;屋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有鸟儿在林子里欢快地唱歌。我看着这些风景,想起昨日白天的那些梦,零零碎碎的,理了半天也无法融会贯通。突然又想起那句梦话“我找到了……”,找到什么了?想不起来。往脑袋上捶了几拳头,还是想不起来。
溜达到宿舍,一进楼就闻到一股强烈的臭脚丫子味儿,耳朵里是打雷一样的呼噜声。姜鹏正在盥洗室洗脸。见了我就说:“你夜啦格傍黑儿(泊头方言,昨天傍晚)喝了不少,有六瓶。”我心里高兴,到上海头一天就破了纪录。我说:“那家伙呢?倒了没有?”姜鹏说:“那小子是酒漏,好几个人才把他制服了,他喝了十五瓶。”我问大个子叫什么。姜鹏说:“你真是喝高了,喝酒的时候告诉过你,你怎么忘了?”
我说,我这人记仇不记人。姜鹏告诉我他叫马洪彬,因为年纪最大,都叫她老马。老马东北人,豪放,爽快,义气,大方,是个喝酒和打架都不要命的主儿。这个人酷爱泡小姐,一个月要花掉工资的一大半用在吃喝玩乐上。
我想到老刘也是东北人,就笑了笑说:“东北人好,东北人够哥们儿!”突然又想起老刘叮嘱过我,到了上海给他打电话。我这脑瓜子,真是无可救药了!我赶紧掏手机拨过去。手机却欠费停机了。漫游真他妈贵,只接了一个电话怎么扣那么多钱?都是一家通信公司,都是一个网络,怎么从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就得变着法儿的多收钱呢?还堂而皇之地找一些华丽的代名词做为理所当然的借口。这就叫霸道,龚断行业都他妈霸道!
我用姜鹏的手机给老刘打了个电话。可能还没起床,老刘的声音有些走调儿,听起来象个老娘们儿。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我这一走竟想不开自宫了,一夜之间当了太监。他反讥我到了上海不明不白变成了人妖。我就说:“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妖和人是可以通婚的,他们的孩子就是人妖了。”老刘说:“你要在泰国说这话,不出五步就会被乱石砸死,兴许还要暴尸街头。”我说:“我又不做人妖,去那里干什么?”老刘在电话里夸张地笑了足足有两分钟。
我不是有意笑话人家做人妖的,毕竟人在出生之前爹妈就把性别给设计好了,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力。但是,经过艰苦卓绝锲而不舍的努力来实现对性别的憧憬,这是无可厚非的。我只是感叹现代人的灵魂,怎么为了钱都甘愿变成人妖呢!
第一卷 第2章

4
办完入厂手续,我在上海的工作就正式开始了。和在泊头工作没有多大区别,设备都是FANUC系统,G代码和一些常用指令基本相同,加工的产品也都是汽车模具。所以象我这样有着几年工作经验的老师傅,适应这里的工作简直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第一天工作很顺利,因为在试用期,所以什么也不用干,熟悉一下环境,见见几位领导,和其他工友打个招呼,就算功德圆满了。中午的时候,我到公司外面的小店里买了张当地的手机卡,一开通就给所有的朋友发了短信,告诉他们我换了新号码。
部长是个瘦高个儿,湖北人,公司出高价从十堰请来的高级工程师。他留着一撮小胡子,有点儿象美国电影大师卓别林。有人告诉我他姓殷,这个姓氏与称呼搭配起来真让人绞尽脑汁。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我们西学西用,创造了许多洋词,对国人的称呼也中西合璧。一般在工厂按姓氏加职称来称呼一个人,比如:赵总、钱部、孙头、李公等等。我们这位部长,应该在姓氏后面加个“部”,可是他姓殷,这就不好搭配了,让人不自觉地想到人体的某处。于是,最后只得沿用最传统最中国的称呼,在这个殷姓后加上师傅;这样虽然有点俗气,但无伤大雅,说者顺口,听者悦耳,皆大欢喜。这一天的工作轻松得着实让我感动。我一边东走走,西瞧瞧,一边琢磨着一件事,不知不觉一天就白驹过隙般过去了。
在下班铃敲响的时候,我进了苗总的办公室。他推辞了我的宴请,说了些鼓励和赞赏的话,还表示对我报有很大的希望。他大概只知道我在泊头好的一面,而没听说我差的一面。要不要请卢梦仙呢?单独请她吃饭合适吗?她会不会去呢?我心里不自觉地冒出这些想法。应该找几个人陪衬,毕竟我和卢梦仙还不太熟。
一拨姜鹏的号码,他在电话那头说:“操,你请客也不提前预约,王海涛在上班,我今儿个(今天)换成了后半夜,现在还在周浦上网呢。别人你不太熟,请人家也不好意思去。你刚来,请什么客?咱都是哥们儿,用不着这个。要不,你来周浦吧。玩儿到十二点,我们直接去上班。”
我从办公楼上失望地走下来,在大厅里正巧遇见卢梦仙。
“你好,我正找你呢!”我客客气气地迎上去。
“找我有什么事?”她还那张俏脸,一脸阳光。
“能不能给我一次与你共进晚餐的机会?”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为了掩盖我的唐突,我故意把自己变成一名绅士,连腔调都是十足的英吉利味儿。似乎这样即使遭到拒绝,也不会那么尴尬。她笑弯了腰,像一枝风中的百合。如果能够捧着她的纤纤细手,在上面饶有风度地轻吻一下,我便无疑是个绅士了。
“可以啊!”她简单明了的三个字,把我心底所有的担忧和顾虑全部驱逐殆尽。约会竟出奇的顺利,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干嘛搞得这么洋味儿,我们都是中国人。”
我说:“我这不打算请你吃洋餐嘛!”
“洋餐有什么好吃的,我们还是在附近的小陛吃点算了。”我当然得听她的,表面上是尊重女性,实际我是为了省钱。
那天,她穿了一件职业装,一条牛仔裤,简单的高跟凉鞋套在小巧玲珑的脚上。隔了那层薄如蝉翼的丝袜,隐约可见脚趾上的指甲油。她领角露出凝脂一样的肌肤,吹弹可破。平心而论,她算得上漂亮女孩,但决不是倾国倾城的那种,倒是有那么一种内在的气质与众不同,具体不同在哪里,恐怕我再长出三根舌头也说不清楚。
就近找了家干净的餐馆,我们坐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包间里。通过短短的门帘可以看到走廊里进进出出各式各样的鞋子。我们面对面坐着,每人拿一张菜单,相面一样对着发呆,谁也不肯首先开口。这种情形,在以前是常常发生的,只是主角是我和林青,地址是泊头。
我和林青在一起的时候,她点的菜是我最爱吃的,而我点的菜是她最爱吃的,这有点儿象天堂的感觉。有人说,天堂里吃饭的时候,许多人围着一只大锅,因为锅太大,所以筷子必然很长,筷子一长,把东西送到自己嘴巴里就不太容易,于是天堂里的人们就彼此喂食。听完这个故事,着实让我和林青感动了一把。从此,天堂就在我们中间安家落户。后来经历了情变,林青和我分道扬镳,我就痛苦地想,原来天堂里也有朝三暮四和移情别恋。痛定思痛后,我终于明白故事毕竟是故事。我敢断言,这个故事一定是咱们中国人编的,因为大部分外国人不会用筷子。
“你点吧!”她终于打破了这种刻意的沉默。
“还是你来吧,Ladyfirst!”我把菜单往桌子上一放,身体里所有和绅士相关的细胞又都调集起来,堆在脸上蓄势待发。
“我不会点。”她面露难色地说。
女服务员似乎等得有些不烦了,把目光在我们俩身上移来移去,终于移累了,听外面有人叫茶水就扔下我们跑出去了。
“看见了没有,都把咱俩晾咸鱼了,再不点菜,等会儿厨师就拎着菜刀进来撵了。”她被我的这番话逗得咯咯笑了好一阵。
“我初来乍到,没吃过上海菜,不知道什么菜好吃。你今天也算是东道主了,认为什么好就点什么,全当招待远方来的客人。”
“你这人真逗,油嘴滑舌的,我可没拿你当客人,我才是你请来的客人呢!”说着她又一阵笑,笑的满脸神采飞扬。
“好吧,咱们一人一个的点,”我看了她一眼,对着外面大喊:“服务员,点菜!”那个服务员就一溜小跑儿地撞进来。
我随便指了一个菜,看服务员写在一张很小的纸片上。卢梦仙把目光集中在菜单上的时候,我偷偷打量了她几眼。她眼睛不大,却乌黑明亮,淡淡的眉毛有修剪的痕迹,瓜子脸干净得仿佛一只没有雕花的瓷器,脖颈白玉般晶莹剔透,沟壑分明的锁骨透出强烈的骨感之美,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女孩。
我在心里将她和林青暗暗做着对比,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凭长相,十个男人有九个会喜欢林青,因为林青的皮肤白里透红,身材是骨感和肉感完美结合的。如果哪个男人不为之神魂真倒,猜想十有八九是生理出了问题。我的生理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因为我就是这十分之九,直到现在,我仍对林青心存幻想。
她在菜单上指了指,让服务员写下来。我建议再点几个。
她说:“就我们两个,点那么又吃不了,干嘛要铺张浪费?”
我没再坚持己见,我不喜欢和女人因为一些鸡毛蒜皮争来争去。
不久,就有两个炒菜两碗米饭端上来。我又要了一听果汁,倒了两杯。
“你不喝酒?”她看了一眼我面前的杯子。
“不喝。”我摆出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像我这么斯斯文文的人,怎么会喝酒呢?”昨天夜里,喝得我生不如死,一回想,胃里就痉挛。
“一直不喝?”她一脸狐疑。
“从来不喝,我跟酒有仇。我要是当了国家主席,第一件事就是把酒厂全关了,逮着喝酒的判刑入狱。”这话我可是用灵魂的右手捂着良心说的。我承认自己嗜酒如命,以前把酒倒进肚子里的行为根本就不叫喝,那叫灌。灌这个字是我读了《孔乙已》之后领悟出来的,我觉得比喝更形象。
我端了果汁敬她。她纤纤玉手把那只精巧的杯子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下。
“我有一个问题……又不好意思开口。”见她放下杯子,我犹豫不决地说。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她笑魇如花。“你是不是想问昨天那些东西花了多少钱?”
天啊!我捂着良心的右手迅速在我的脑袋里画了一大串感叹号。心想:这小丫头真精,一眼就把我看穿了。我夸张地大笑了一阵,说:“女人天生就是心理学家!”
她说:“昨天没顾上告诉你,其实都是苗总吩咐我做的,那钱他已经给我报了。”
我竟然有些莫名的失落,仿佛一颗冰雨滴悄无声息地落在心里。
“也没花多少钱,不必还给苗总,去了反倒不好。”她平淡似水的脸上隐藏着一种我难以读懂的神情。我知道,她比我更了解苗总。
“对了,你来时的车票还有没有?”
我这人做事丢三落四。明明天黑脱的袜子,清晨就象个消失的UFO无踪无影,直到半月二十天之后,才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用我们泊头话说,我是拉拉蛋的鸡。
伸手在口袋里一摸,连零钱带车票,扔在桌子上摊了一堆。卢梦仙说:“你把车票给我,我帮你报了。”我推辞不用。她说:“公司有规定,每个员工每年允许报两趟车票。你不报,也没有人领情。”我把车票交到她手里。心中暖暖的。
“你是哪里人?”我一边往她的杯子里加果汁一边问。
“苏州,你来的时候正好经过我们那里。”她看着我娴熟地将两只杯子斟满。
“呕?我经过苏州了吗?”我有些惊奇,努力回想一路上经过的大大小小的车站。她把我的惊奇放大了十倍反馈回来,用期待的神情看着我。
“对了!”我就差拍案而起了。“好像是有个叫什么州的……”
她对我莞尔一笑,“我就说嘛,从你们那里来的火车,必须要经过苏州的。”
“噢,我记想来了!”我一拍脑门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德州,衮州,徐州,是徐州,我记得是徐州。”我看见她脸上即将绽放的喜悦骤然消失,像一朵被雨点打落的牵牛花。
“徐州怎么能和苏州相比?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
“苏杭,苏杭,”我重复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现在人们说什么都喜欢夸大其辞,用我们老家话叫吹牛×,”最后一个字因为不雅,刚一露头就被我用一口菜压了下去。“你看那些广告,那些炒作,那些做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老百姓都被骗怕了……”
我看见她正用一种到动物园才有的眼神看着我,急忙住了口。灵魂的右手就在自己的嘴上响亮地抽了一巴掌。
见我没了下文,她惘然若失的脸上浮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接着感慨,你这人说话挺好玩的。”
“抱歉,抱歉,我孤陋寡闻了,苏州是个好地方,全国最优秀的城市,那里的园林世界著名。”我自知理亏,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干掉了杯中的果汁。她释怀地笑了,有一种贵妃醉酒的风韵。
“苗总早就提过你,说你在老家还当过班长呢,技术一流的棒。”她灵动的眼睛分外明亮。
“一般而已,都是吹牛的,苗总也喜欢夸大其词。”我终于把刚才用得不恰当的词,反过来用在自己身上,心里却有些飘飘然。心想:要是这杯里盛的是酒就好了,有人夸赞怎么能没有酒助兴呢?我是典型的人来风,只要有人夸我那么一两句,我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就算人家把我当个什么什么给卖了,我还得屁颠屁颠地帮人家数钱,最后还感恩戴德地说一声“谢谢啊!”
手机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震荡起来。一按接听,姜鹏就在电话里嚷嚷上了,“你来了没有,我们换了包厢,机子都给你定下了。”
靠,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就向卢梦仙一笑,起身来到门外。“我不认识路呀,不去了,我在附近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你在哪儿呢?身边乱哄哄的。”姜鹏问。
“在公司附近吃饭呢,你们过来一起吃点儿。”
“算了,我们吃点盖浇饭就行了,挂啦,挂啦!”
我说:“挂吧,你们玩儿你们的。”
姜鹏就说:“你挂个球啊,我给你打电话打的让人给挂了!”我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又玩网游呢。
苗增兵抢过手机说:“姜鹏把咱们泊头人的脸丢到上海来了,一百二十多级让九十级的给挂了。”我说:“你俩群殴,再不行就撒丫子逃跑,我吃完了在这边走走,好容易出来旅游一趟。”
回到包间,卢梦仙已经放了筷子,淑女一样等在椅子上。我说:“快吃吧,都凉了。”
她点的是一道油菜,绿油油的,酸酸甜甜的,很合我的胃口。菜一入口,想法就又探头探脑地冒出来:这怎么有点象我和林青在一起的情形呢?抬头,看见她合身的职业上衣和没有化妆的脸,心里就一热。她昨天接我的时候是穿了件碎花长裙的,而且还为我特意打扮了一番呢,一定花了不少功夫。我心里那个美啊,仿佛掉进了蜜罐里。
“工作顺利!”她举杯。这是我在上海得到的第一个祝福。
5
出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一片晚霞在天地相接的地方向四面八方扩散,宛如一朵怒放的玫瑰。
她一边等车,一边喃喃自语:“不知现在还有没有车。”
我说:“太阳刚落山应该有的。”心里却暗暗祈求:上帝啊,不要来车,千万不要来车!人要是心诚的时候,还真会有奇迹出现。不是有句话叫心诚则灵嘛,看来是有一定道理的。那天,果然没有一辆公共汽车出现,连出租都拦不到。最后,她终于无奈地看了一眼暗淡的西方,垂头丧气地对我说:“只能走回去了。”见她失落的样子,我心里充满内疚。要是当时我不那样祈求,结果会不会就相反呢?我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心中却暗暗窃喜。
“其实不远,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她似乎在宽慰我,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听了她的话,我不禁扭头看车来了没有。一辆公共汽车刚好停在我们等车的地方。我说:“有车了,有车了,那辆车是不是?”她头也不回地说:“算了,我已经决定走回去了。”
我们并肩走在黄昏里。夕阳已经沉到了山的那边,路边的灌木丛传来蟋蟀响亮的歌声。攀过一座高高的立交桥,进入一片幽静的树林,稀疏的树影在黄昏的灯光里隐隐绰绰。树林深处是茂密的竹林,光线就暗得如同黑夜。她下意识地向我靠近了一些,我感觉她的衣角有节奏地碰触着我的长衫,仿佛一种东西一下一下地扣响我的心扉,直到把我的男子汉情怀淋漓尽致地敲击出来。我象个护花使者一样守护着她。她的体香如同荷花的芬芳。林子里,成熟的青草沁人肺腑。我有些沉醉。当时我痴痴地想:在这种浪漫的黄昏里,应该发生点浪漫的事,比如爱情。一轮新月冉冉升起,挂在树梢,我想起一首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收到我信息了吗?这是我的新号,原号停机作废。”我打破了黑暗里的沉静。她说:“收到了,你的信息编得真逗,看了就搞笑。”我说:“一般般吧,马马虎虎一编,也没什么。”
她掏出手机按了一下。借着手机莹光屏微弱的亮光,我看到她平静的脸,在夜色里越发恬淡和美丽。我想到林青,她在哪里呢?她会不会在这样的夜晚和另一个男人去丛林幽深的地方散步呢?
“你几岁?”她问我。
这心里一阵激动。当一个女人主动问你一些私人问题的时候,说明她已经对你产生了好感。我毫不自诩地认为,我是很有女人缘的,从小到大都这样。不只是因为我模样长得还算俊美,更重要的是,我在看女人的时候,眼神中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某些类似柔情的东西,这是任何女人都受用的。我想,这应该就叫做魅力吧。
我把我特有的柔情调集到声带上,“虚岁还是周岁?”她笑了笑说:“随便你啦。”我说:“我虚岁二十四,周岁二十。”我偷偷瞒了一岁。我不喜欢五这个数字,因为四舍五入我就三十了。她的笑声就响彻丛林,“你怎么才周四岁?人家都周二十岁的!”见她和我开起玩笑,我就放开了。我说:“我可不敢多周,周多了就穿开裆裤了。”
我没有问她的年龄以及任何私人问题,这是不礼貌的。女人最忌讳被问到年龄,而男人最怕别人问他挣多少钱。
在一片临街的旧楼前停下。她说:“我到家了,你就住在前面不远,路上小心!”和她挥手告别,我有些意犹未尽。
把她送回家,我却迷了路,在黑暗里摸索了半天,居然找不到自己的住所。本来就不熟悉,倘若在白天,或许还可以瞎猫碰死耗子地撞回去,晚上可是什么也看不清楚。“总不能露宿街头吧!”我这样自嘲着,电话就响了。
“到家了吗?”电话里传来卢梦仙的声音。
我说:“刚到。”
“那就好了,我怕你不熟悉环境走丢了。”
我的个乖乖!她居然连这个都了如指掌!我差点儿惊叫出来。
“哈哈哈……”我用笑掩饰了心虚,她却看不到我脸上的尴尬。电话一挂,我臭美地想:她这么担心我,怕是对我一见倾心了吧!想想如今火车提速,发展提速,科研提速,生活节奏提速,人类的爱情也在不断提速。一夜情不就是爱情提速后的产物吗!突然脑袋里就多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一夜情算爱情吗?对了,还有一种新生事物叫什么闪婚的。我和林青都他妈三年了,怎么说闪就闪得无影无踪了呢?想到这里心就揪得慌。
手机又响了,我自言自语地说:“看来,她是睡不着了,要向我表达点什么。”电话却是姜鹏打来的,“你哪里去了?怎么还没回去?”我用一阵苦笑做答。他说:“走丢了?”听我还在笑,他急眉火眼地说:“你,让我怎么说你,到老镇了吗?”
我向四周看一眼,说:“不知道。”
“你……,操,我真服了你!”
“你附近有什么重要标志或者建筑,我让老马出去找你。”
我看见前面亮着一个灯箱广告,便告诉他我在新浦超市门口。姜鹏说:“你就在那里站着,别乱跑啊,一会儿老马出去接你。”
不到五分钟,一个穿大千工作服的男人出现在面前,就是昨晚把我灌醉的那个家伙。他见了我就说:“怎么着兄弟,昨天喝那么一点,到现在还没醒酒呢?连家都找不到了。”这小子说话真损,但我又不能得罪。我说:“可不是,你老哥昨天把我灌得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还得麻烦你出来接我。”他哈哈一笑,递给我一支烟。
我跟着他,一拐弯就找到了寓所。其实我已经走到门口了,因为房屋几乎一模一样,不知道哪一座才是。我突然想:我和林青的爱情是不是也在这个时候迷失的呢?
第一卷 第3章

6
老马,三十五岁,高大魁梧,声音洪亮,为人豪爽,忠肝义胆,就是好色过度。他有一句自鸣得意的八字箴言:男人不嫖,纯属犯勺。老马名符其言,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座右铭里,隔三差五就得犯一回勺。老马把老婆孩子扔在东北老家,一个人在上海混。混这个字是我给他定义的,确切地说应该叫鬼混。他每月四千来块的工资,除了按期寄给老婆和女儿一千元的生活费,基本都用在鬼混上。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且样样精通。
马嫂对老马的所做所为早已怨声载道,经过一哭二闹三上吊仍无济于事之后,她就黔驴技穷,心灰意冷了。唯一的出路是盼着老马早点儿死掉,以便趁自己年轻还可以找个称心如意的。两口子的感情混到这份儿上,我觉得是对婚姻最大的亵du。
我在大千的试用期是一个月。试用期还没过,就赶上国庆节放假。全宿舍的人都嚷嚷着去康桥小镇。我给远在泊头老家的赵国庆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些生日祝福的话。他也问了我在上海的一些工作情况。姜鹏凑过来对着手机大呼小叫:“国庆,你小子真他妈有福,全国人民都为你过生日。”赵国庆在那头屁颠屁颠地乐了好半天。直到挂了电话,那笑声还在我心头来回地荡。
其实,我的生日也不赖,我中秋节的。
苗增兵建议去上网。老马一听就不乐意了。他说:“你们成天泡在网吧,小心屁眼儿里生蛆……”我听了就笑,心想,这老马和姜鹏臭味相投,说起话来总是不注重环保。苗增兵当仁不让,“老马,你满嘴喷粪,早晚要得痔疮!”我笑得前仰后合。其他几个人也乐翻了天。这种不三不四的话自然是少不了姜鹏姜大侠的,这回他充当了和事佬。他说:“你俩咬来咬去的,张嘴闭嘴没有一句人话,等会儿买俩大裤衩子给你俩套在脑袋上。”我笑得差点儿没撞到路边的电线杆子上。我又想:人这东西,学好不容易,学坏可是轻而易举;就象你在花丛里很难染上花香,进厕所却容易沾上臭气。
经过一番激烈的唇枪舌战,意见一直得不到统一。大家三三两两分道扬镳,各忙各的去了。最后只剩下我、老马还有姜鹏。三个人就在街上闲逛,漫无目的。
在大千这种私营企业里,象我们这样的基层工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春节,基本没有什么假。数控这行三班倒,每个人都是一个萝卜,被限制在一个固定的坑里,少了谁都是一个空洞,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准请假。节假日上班,是从来不按国家规定加薪的,劳动法是为一些人立的,与我们这些最底层的工人毫不相干。如果谁自命不凡,想和老板摆弄法律条文,出路只有一个——卷铺盖滚蛋。
康桥小镇是个很清洁淡雅的地方,不像南方一些大城市的楼房高得那样夸张,也不像北方城市那样灰头土脸。那矮屋,那楼宇高低错落,远近疏密,都显得那样的恰如其分。还有清朗朗的天空,时而浮云悠悠,时而碧空万里。路边树上的叶子绝对一尘不染,油亮油亮的光芒四射,仿佛挂了一树镜子。
我们走在十月的康桥小镇,恍如在画卷中游走。如果有个红颜知己为伴,一定是美不胜收了!这么一感叹,我就想到林青,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没少逛街,只可惜没有一起来过上海。林青撒娇的时候常常说到上海,她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是,“我要去上海跳黄浦江”。眼下虽然我们都在同一座城市,共饮黄浦江的水,却无法想见。我心里不免有些惆怅。试着拨了一下她的号码,已经是空号,怎么会通呢?
前面一道小桥横跨过河面,把现代化的一座小镇渲染上一层古朴和沧桑。我突然联想到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尽避此康桥非彼康桥。“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假如我是徐老?那么,谁又是我的金柳呢?我再次想到林青。她在哪里呢?她还好吗?她还爱我吗?她能感应到我正在思念她吗?她把一个个迷团抛给我,我却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7
我和林青从同一所模具专业学校毕业,被同一辆汽车送到同一家公司实习。用我现在的话,这叫命运。本来毫无瓜葛的两个陌生人,因为冥冥中的牵引,竟然在不同的路上越走越近,终于交汇在一起,而且结伴同行。我和林青的爱情就那么自然而然是发生了,没有什么前奏,没有什么华彩,也没有小说里的轰轰烈烈,石烂海枯,简单而温暖,平淡而安详。
林青是个很小资的女人,只是在钱方面还欠缺一些。她每月都把我们的工资从工资卡里取出来,存在一张固定的存折上。我们有个约定,等那个小本本上的数字上升到六位数的时候,就买房结婚,告别住集体宿的单身生活。林青是个很喜欢浪漫的女孩子。情人节的时候,她会向你要一朵火红的玫瑰;过生日的时候,她会让你给她买一只笨笨熊或者小企鹅什么的。林青爱哭,多愁善感,看完一部韩剧要哭上几个小时,直到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哭成水蜜桃。
2005年是她的本命年,也是我们相识的第三个年头。林青要我在她生日那天送她一枚戒指,两元店里的那种就行。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买一枚货真价实的定亲戒指,在她生日那天亲手套在她精巧而纤细的无名指上。我要用这枚戒指套住她的一生,从此牵着她的小手,相依相伴风雨兼程。还有,我还要送一朵鲜红的玫瑰,单腿点地,用男人最柔情的声音说,“青,嫁给我吧,我会珍爱你一生!”
其实林青早就在信誉楼看中了一枚白金戒指。她戴在手上的时候,售货员赞不绝口地说,“你的手真漂亮,你看,这戒指套在你手上多般配!你是手模特吧!”林青的手白嫩细腻,手指修长,骨节与骨节之间自然流畅地过渡,没有一丝棱角。她看着那枚漂亮的戒指有些心动。那戒指的确漂亮,我当时也心血来潮地要买下来。不过价钱也蛮漂亮的,三千多。当售货员把戒指放回玻璃柜的时候,我看见林青美丽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这东西太奢侈,不实用。”她的话说得我心里又是激动又是酸楚。其实,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根本算不上奢侈。从此,在我心里多了一份对她深深的亏欠,也越发对她疼爱。
她生日那天,我请了一天假,而她正好赶上周末休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我起早骑自行车去买那枚戒指。银行卡是从老刘那里借来的。老刘对我是百之百的信任,他把卡往我手里一塞,熟练地报出一串数字。我赶到的时候,商场还没开门。我是一秒一秒数着时间等到营业的。
售货员开了单子指着收银台说:“请您到那边付款。”我拿了单子昂首阔步大摇大摆地踱过去,把银行卡在收银员眼前晃了晃。收银小姐长得很漂亮,她欠了欠身子说:“对不起先生,由于网络故障暂时不能使用信誉卡。”我那点富人姿态一下子荡然无存。“什么时候修好?”“这个我也说不准。”我跑到附近一家银行取款。ATM机坏了。银行营业厅里挤了一屋子人。我刚一插队,后面就有人嚷嚷上了,“哎,哥们儿,说你呢!自觉点儿行不?你着急,这里排队的都着急。”我苦笑一下,知趣地排到最后。我无聊地数着前面的人头,正数一遍再倒数一遍,周而复始,心急如焚。谢天谢地!总算轮到我了,我龙飞凤舞地在取款单上签了名字。看着我的签字出纳员满脸疑问,“这卡是你的吗?”我立刻羞得面红耳赤。心想:银行的职员真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破绽来了。“钱是我的,卡是别人的。”瞧我这谎撒得,鬼都不信。她说:“我没问你钱是谁的,你得签户主的名字。”于是我又在取款单上补签了老刘的名字。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总算买到了那枚戒指。我把那个水粉色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仿佛捧着一颗精致的水晶,恐怕一不小心它就会碎掉。那装在盒子里的不再是一枚戒指,而是我的未来,我的生命!
一出门,我就迫不及待地给林青打电话。却无法接通。林青的手机像个体弱多病的人,三天两头出毛病。我暗下决心,等把老刘的钱还清了,一定给她买一部新的。我打了几个朋友的电话,她们告诉我,林青一大早就和李玉蓉出去了。一听到李玉蓉,我心里紧张起来,林青怎么就不听劝告,偏偏和这种人来往呢!
李玉蓉是我高中同学,刚来这家公司两月,和林青住同一宿舍。因为年龄差不多,两个女孩子很快就形影不离,亲如姐妹。林青外表秀气内里却粗糙,对人从不设防,我早就告诉她提防李玉蓉。林青说,“没这个必要吧,李玉蓉大大列列的象个半大小子,哪有你说的那么有心计?再说,无缘无故她为什么要算计我呢?她不嫌麻烦呀?”我没向林青解释太多。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李玉蓉的手机倒开着。她说:“一定有事求我,你是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我说:“林青和你在一块儿吗?”李玉蓉嘿嘿一笑说:“这么关心她?林青这傻丫头真有福!”我说:“你废话少说,我问林青在哪。”李玉蓉听出我发了脾气,她说:“干嘛对我那么凶,我又不欠你钱!我们出来不久就分开了。她去见网友了吧。”我问那网友是男的还是女的。李玉蓉哈哈笑了一阵说:“她没跟你说?”我的心猛然一沉,就象钓鱼的时候,被鱼拉进水里的浮子。我和林青这段时间有些疏远,这跟她的网友有直接关系。可是毕竟她有她的自由,我只能好言相劝,无权强行干涉。
“听说,那网友要送她一枚戒指,今年是她本命年,戴上会有好运的。你不是她男朋友吗?你怎么不给她买?”我的头“嗡”的一声,仿佛一只刚刚打开的蜂箱。李玉蓉还在唠叨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手一按就把电话挂了。
街上行人如织,我心里空荡荡的,满脑子都是撞来撞去的蜜蜂。手捧着那只粉得如同林青羞红了脸一样的小盒子,我象个傻子一样眼神木讷双腿僵硬,不知何去何从。
“喂,中秋,怎么了?倒是说句话啊!喂,你听到了吗?”李玉蓉又把电话打过来,焦急地问个不停。
“没事,我没事。”
“你今天请假了是吗?我刚才接到你电话,还以为你在车间呢,害得我跑了大半天,到你床子上一问,才知道你没上班,你现在跑哪里去了?”
我又挂了她的电话,我不想和她浪费精力。她架在我和林青之间只会挑拨离间。李玉蓉却没完没了地打过来。我说:“你别烦我了,让我静一静行不行?”李玉蓉说:“就算林青跟别的男人跑了,又有什么?我可以安慰你啊!”我吼道:“你去日本做慰安妇吧!”然后,我索性关了机。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至今在我的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傍晚刚一开机,赵国庆打电话说:“我还以为你小子失踪了呢,一天也不开机,是不是和那谁开房去了?”我说你小子衣冠楚楚的,满脑子男盗女娼。他说:“几个哥们儿在同路人网吧呢,你过来一起连红警。”我推辞不去。他说:“靠,就差你了,机子都包下了,今儿个我请了几位高手,在咱泊头市也算顶级的,不来你就是怕了,谁怕了谁孙子。”说完就挂了。我对着发出嘟嘟声的手机吼:“你才是孙子呢,你是我孙子!”
林青的手机还是关机,整整一天也没有她的影子。看来,她真去见网友了。世道这么乱,她怎么就相信那些陌生人呢?我走在街上,风吹起衣角,感觉有些冷。李玉蓉打来电话,她说:“林青真去见网友了,她有一个很铁的上海网友,早就听她嚷嚷着要见面。今儿个早起(今天早晨)她给我发了个邮件,你上网查查,看有没有她的消息。”一语惊醒梦中人,李玉蓉为我指点了迷津。
赵国庆的电话又催上了,“中秋,南安们(我们)可都等着你呢?你要不来,就是故意拆哥们儿的台,成心给哥们儿难看,要是我今儿个丢了面子,咱俩绝交。”我说:“吃奶你也得等着解开怀啊,我这不在道上呢吗?”我蹬着自行车疾如闪电。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身体却没有任何感觉。
一进门,赵国庆和另外几个人跟我打招呼。
“我知道,不用这一招儿,你准不来。”赵国庆一脸得意。我看见有两个不认识的人,没好意思冲他发火。“等我查完邮件再连。”
QQ上,林青不在线。我的邮箱里有两封陌生人发来的邮件。一封的发件人是青儿。青儿是不是林青?她原来不用这个网名。我思索着打开邮件。内容是这样的:
咱们分手吧!
有五块石头穿透网吧的屋顶砸进来,一块不落地砸在我胸口。我忍痛继续念下去:
我不是一时冲动,想很久了。不要问为什么,爱情的来去都是没有理由的。
我确定青儿就是林青。信件是今天早晨发过来的,也就是我焦急地等着商场开门营业,准备给她买戒指的时候。
天啊!我的天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一遍遍问着为什么,回答我的只有我的心灵秋风一样的呜咽。难道是因为她看中那只戒指而我当时囊中羞涩?难道是因为在她生日那天我去上班,其实我想给她一个惊喜?难道是再过三年我们有可能仍然攒不够买房子的钱?难道……?我所有的假设都被她一句“不要问为什么”,击得粉身碎骨,连碎屑都荡然无存。可是,有谁能够在分手以后,象她说的那样心安理得从容不迫地忘记?反正我不能,我永远也不能。
另一封是Dreamgirl发来的,发件时间是昨天中午。
网络调查:如果你发现自己的新娘不是处女,你会怎么办?A、和她离婚,B、原谅她,接纳她。回复字母做出你的选择,谢谢参与!
如果林青还在我身边,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B。可是她提出分手了,而且连当面提出的勇气都没有。我突然感觉我们的爱情居然是那么的脆弱和渺小。
本来不想参与这些无聊的调查,我却鬼使神差地这样回复道:被猪拱过的白菜,人是不吃的!如果让我碰到这事,我会休了她,然后把理由告诉所有的人。其实,这些都是气话,当一个人心情郁闷的时候,怎么能说出好听的来呢?
“我说哥们儿,完了吗?你下牛呢?查个邮件这么长时间!”赵国庆不耐烦地催我。
我赶紧关了网页,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了,游戏文件夹在哪?”我脑子一片空白,仿佛被格式化的硬盘。
“你脑子让猪拱了!在桌面呢。说好了,谁输了今儿个的烧烤谁请客。”赵国庆斜了我一眼。“对,大厅,玩家是zhao,点接受啊!”
不用说也知道结果,不到十分钟,我就被一个玩家以摧枯拉朽之势淘汰出局。接下来的两个回合简直如出一辙,我败得一踏糊涂。我丢给赵国庆二百块钱,“你们去吃吧,我没胃口。”说完,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值当的吗,哎,哥们儿,玩玩而已,怎么急眼了?”我头也不回地走出网吧。
走在街上,回想林青的话,“我们分手吧!”我有一种被执行死刑的感觉。脑海里形成这样一副悲壮而凄惨的画面:蓬头垢面的沈中秋被五花大绑着押解刑场。周围是鼎沸的人群,有人在高喊,“拿石头砸死他!”“为什么,我又没犯法。”我声嘶力竭地抗议。“不要问为什么。”是林青那清朗朗的声音。我在围观的人群中搜索,却找不到那张美丽而熟悉的脸。
赵国庆打电话问我:“怎么了哥们儿,不在状态,有事儿吧?”
“没有,我胃口不舒服,回去吃片胃舒平就好了。”
太阳刚落下山,西天还残留着落日的悲壮。我怀着同样悲壮的心情走在钢筋水泥堆砌的城市,凄凉而落寞。
手机又响了,一看号码我差点兴奋得跳到楼顶,是林青。
“你去哪了,快急死我了。”我所有的埋怨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一句简短的担忧。
“我现在在公司呢,在篮球场等你。”林青还是那么柔声细语
我说:“你是不是去见网友了?”林青说:“是啊!”说得天真无邪。我的埋怨一股脑儿涌上来,我说:“现在坏人这么多,你一个女孩子家到处乱跑,被人拐卖了怎么办……”“你一点防备心理都没有……你倒是说句话呀!”林青那头没了动静,看来手机又出故障了。
我打车回到公司,一翻口袋才发现钱不够。隔了公司的铁围墙,看见林青正坐在篮球场的长椅上。我一摆手,她跑过来帮我付了车钱。
“去吃饭吧,我快饿死了。”我已经是有气无力。
填饱肚子,我们并肩走上一条偏僻的小路。两边都是梨园,梨树还没发芽,光秃秃的在风里摇。
“那个青儿的邮件是你发的?”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着像堵了一块泥巴,总算一吐为快。
林青说:“什么青儿?”
我一听就明白了,是李玉蓉干的,一定是她。我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也没什么,发了个搞笑的图片,笑得我肚子疼。”她附和着笑了笑。我看出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你那个网友是个什么人?”这是我最最关心,最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林青说:“他人挺实在的,网络里人们用假名说真话,而生活里人们用真名说假话。”
我说:“人心复杂,你毕业都三年了,怎么还象个学生一样天真。”
林青反唇相讥,“你这是贼人贼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你想象得那么坏?”我算看透了,我就是为林青磨破了嘴也是对牛弹琴。
一低头,眼睛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抓过她的手。发现她手指上多了一枚戒指,跟我要送给她的那只一模一样。
“谁送的?谁?你那网友?”我想到李玉蓉说的话,一下子敏感起来。
“怎么了?”林青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扒下那只戒指,手一扬丢进草丛里。
“沈中秋,你太过分了!你就这么小心眼儿?你就这么小家子气?”林青愤怒地瞪着我。
我吼道:“你就这么不值钱吗?咱俩穷就穷过富就富过,人活着得有骨气,得有气节。”
林青冷冷一笑,那表情让我突然感到陌生。她说:“我为什么受穷,我为什么要跟你过一辈子穷日子?”林青的话象斗牛士手里的长矛,无情地刺中了我的要害。
我就是那只被刺得发怒的野牛,一整天的担心,一整天的埋怨都化作怒气冲口而出,“你跟那网友干什么去了?一天也没个人影。”
“你没权力知道,你是我什么人?”
我的身子象被电击了,猛然颤了一下。“你要是这辈子还想跟我混,就别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我这话一半是针对李玉蓉说的,另一半是针对林青那个网友说的。
林青的表情平静下来,平静得有些可怕,象暴风骤雨来临之前的死寂。“咱们分手吧!”
我看见天上打了一个雷,准确无误地劈在我脑袋上。
她接着说:“青儿的邮件是我发的,我早就想跟你散了。”
我咬着牙说:“好,你嫌贫爱富,你滚,滚到上海跟你那网友过幸福日子去吧!”我丢下黑暗里的林青,一个人气愤地回了公司。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第一卷 第4章

8
我们穿过一条长而窄的巷子。一边走老马一边说:“你们看这两边的理发店啊按摩店啊,都是鸡窝。现在差不多都关门了,国庆正搞严打,赶过了这几天就营业了。”
正说着,一个金光灿灿的脑袋从按摩店贼眉鼠眼地探出来,浓妆艳抹花里胡哨的,象京剧里的花旦。我吓了一跳。她一脸媚相,举止粗俗,一看就知道是风月女子。她冲我们打招呼,嗲声嗲气地说:“马哥,你可来了,这些日子我是天天求菩萨拜佛祖,总算把你给念叨来了!”我问老马她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老马压低声音说:“她啊,杂种,中外合资的。”说完他冲那女人一笑说:“小雪,国庆节也不歇着啊?”女人说:“全国人民都休息,我们加班慰劳大家。”我说:“你到底是哪国人?”她扑哧一笑,“猜呢!”我说:“你是混血儿吧!”她说:“你真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来了。”姜鹏悄悄对我说:“这娘们儿拿这个当招牌,她要他妈是混血儿,咱们就都是外星人了。”说着拍了我一下,“一块儿潇洒一回,活儿不错。”我知道他的潇洒指代的是什么。我说:“我是素食者,吃不了荤。”老马听了,哈哈大笑着说:“都是老爷们儿,哪有不吃肉的。”姜鹏说:“人家沈哥吃东西挑剔,光捡干净的。”叫小雪的女人听了就不高兴,“老娘怎么就不干净?别看老娘身上男人味儿重,可心地纯洁着呢!”我听了差点儿吐血,一个妓女居然自诩纯洁!姜鹏说:“是啊,是啊,阿姨纯洁着呢。纯的!跋下回我们再来的时候,给你在门口立个牌坊挂张条幅什么的,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咱不那什么。”女一阵笑,脸上的表情千骚百媚,高高的胸脯就随了笑声颤动不已。
姜鹏悄悄捅了捅老马,做了一个点钱的手势。老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用我们泊头话叫二愣子。不管身上带没带钱,只要身边有一个人跟着,哪里都敢去,什么都敢要。大不了留下当人质,直到有人拿钱来赎身。老马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冲姜鹏拍拍胸脯,豪情万丈地搂着小雪进了门。姜鹏扭头看一眼原地不动的我,他说:“老马这小子不在根据地干,学会打游击了。”说着紧跟着进去了。老马走到门口,回头对我说:“那谁,沈,你进来吧,要是不干,就在里面等着我们。”我进去坐在进门的沙发上。女人赶紧关了门,一招呼,就过来五六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姜鹏象去菜市场买菜一样挑三捡四拈来拈去,摸摸这个的脸,碰碰那个的胸。小雪领老马径直进了房间。一个年纪稍大坐在进门转椅上的女人,看上去象老妈子,对姜鹏不耐烦地说:“摸什么摸,再摸给钱。”姜鹏冲那女人做了一个鬼脸,“急什么呀,大妈,人家是头一回,总得找个称心如意的吧!”全屋子的人都笑出了声,除了我。终于,姜鹏从中挑了一个看上去年轻且姿色略好一点的也进了房间。
老女人看了我一眼说:“坐吧!”她指了指靠墙的沙发。我象机器人一样服从指令。一群女人麻雀一样围着我叽叽喳喳,“你是女的吧,刚才那大个子叫你婶来着。”我听了哭笑不得。我说:“我姓沈,我是男的。”“哟,你要不说,还真看不出来。”这群女人吃饱撑的,存心拿我开涮。“你是处男吧!今天姐姐不收钱,你来不来?”“看人家小脸多好看,这么俊的小白脸儿,我可舍不得下手。”“你们几个往人家身上拱什么呀!这么单薄的身子骨,受得了吗?”“你看看人家的脸都红了,我听听心跳加快了没有。”说着,有个女人便往我身上贴,还真有要强奸我的架式,我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是不是想找个洞钻进去?”一个比我年纪还小的女孩子指了指那个老女人的下身接说,“妈咪那里有。”又是一阵哄笑。我想开口反击,却不知道这种场合应该说什么,担心说了又会被这些女人奚落,与其说了引火烧身,不如干脆装聋作哑,什么也不说。
我刚要站起来,一个妖冶的女孩子轻飘飘扭着水蛇腰走过来,紧贴着我坐下。我立刻闻到她浓郁的香水味。她妩媚的眼神盯着我的脸,这种眼神是我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我极不自然地向后退缩。她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她的手柔软而有力。她腥红的嘴向我呶着。我想起西游记里吸食人血的白骨精,心里是燥乱的恐惧和冲动。我推开她。她站起身的时候,红唇轻启冲我吐出两个字,“唐僧!”然后是一串得意忘形的笑声,象白骨精真的要吃到鲜嫩的唐僧肉一样。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灼烧,紧张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想说点什么反击她的嘲弄,脑子里却一个字也找不到。她看出我的窘态,又蹭过来,头一歪就倒在我怀里。这一瞬间,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人——林青。
林青依偎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轻轻搂着她,象保护一块美玉一样小心而专注。
“抱一下嘛!”她扭动着肩膀,向我撒娇,把我从思念林青的遐想里无情地拖回来。我再次推开她,说:“我老婆比你漂亮一百倍。”我想这话一定是林青在冥冥之中借我的口说的。我相信两个人是有感应的,当一个人快乐的时候,另一个会高兴,当一个人痛苦的时候,另一个也会疼。想到感应,我又自相矛盾起来,为什么我感应不到她在哪里呢?半年没有她的消息了。如果李玉蓉说的是真的,我又应该到哪里去找她呢?
“家花不如野花香嘛!”她不气不急,一脸妩媚。其实,她长得还算过得去,如果不打扮得妖里妖气,我想应该还会漂亮几分。小莲轻轻在我脸上摸了一下,就象刚才姜鹏摸她们一样。她说:“挺好的,试一下嘛,包你满意,今天免费怎么样?”我心里一阵紧张,我这白白嫩嫩的小处男,我这单薄的身子骨,说不准还真给她们轮奸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说:“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了,一会儿帮忙告诉他俩。”我站起身,狼狈得象个逃兵。
我感觉双腿已经丢失了,身体仿佛在腾云驾雾,飘飘悠悠的。我竟是如此的笨嘴拙舌,连个风月女子都对付不了。我是唐僧,我连唐僧都不如,至少唐僧肉吃了会让人长生不老。吃了我的肉,会让林青一辈子思念我,一辈子守着我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愿意把心挖出来给她炖了。
9
顺着巷子一直往前,尽头是一个渔具市场。各式各样的渔具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为了在姜鹏面前不丢面子,我要为自己离开按摩店找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于是,我打算买张渔网回去。我正和小贩砍价,一个人影在小巷的尽头一闪,是梦仙。当我追过去的时候,却不见了人影。
卖网的小贩远远地对我喊,问我渔网还要不要。我摆摆手,打梦仙的电话。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我心里一阵紧张,仿佛有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乱七八糟地想着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难道看见我从那种地方出来了?心里就又郁闷又颓废。
这时电话响了,竟是梦仙。她问我找她什么事。我说,我在周浦看见她了,我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在电话里笑着说:“我又不会分身术,怎么会在周浦呢,你认错了人,我回苏州老家了。”我这才记起,除了数控放一天假,全厂都是三天假的。于是我从心底就油然而生出一种庸人自扰的凄凉。
“你们可以享受假期,而我们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我抱怨说。
“劳动人民最光荣嘛!再说,你不是也在度假吗!其实放假也没什么,比上班还累呢!泵姑家的表妹结婚,今天正好新婚大喜,我一回来就开始忙,昨晚一夜没睡,看我这假度的多不容易,快赶上你们上夜班了。”
“哈哈哈……原来你也在加班。”我笑呵呵地说:“我代表全国人民向卢女士说一声辛苦了,并祝福这对新人百年好合。”
她又是一阵爽朗的笑,我听到那笑声中蕴含着幸福的味道。“不说了,结婚仪式开始了,我是伴娘,少了我这婚就结不成了。”
“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别到时候把自己当了新娘。”我听见对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就提高了嗓门儿喊。
“你讨厌啦,尽拿我开涮。”
我说:“你用手机拍个照片吧,把你做伴娘的相片发给我。”
她哈哈笑了一阵说:“回去给你带糖去,反正你又不喝酒。”我真想说,我喝酒,我喝酒,酒是我最要好的铁哥们儿。
“你表妹都结婚了,你什么时候把自己嫁了?”
“我呀,他什么时候向我求婚,我就什么时候嫁。”说完,她一串甜蜜的笑声。“不说了,我得过去了,那边叫我呢。”
“别忘了把照片……”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嘟嘟的忙音。
我沮丧地返身去买渔网。小贩自然把我当了回头客,满脸堆笑地夸他的网如何如何好,那小脸儿象个狗不理包子。我却没有被他的笑容感染。我心里装着一个问题,梦仙的他会是谁呢?
10
我突然想到林青,想到我和她分手的点点滴滴。
那天我和林青吵完架回到宿舍,老刘正在和电工老王下象棋。
老刘一个挂角马,老王回天乏术,输掉了第三盘。两人有个口头约定,每天只杀三局,输一局拔一根头发。老王岁数不大却谢了顶,脑袋象个葫芦瓢。借用老刘的话,这是下棋输的。老王从寥寥无几的头顶揪三根头发丢在床铺上,垂头丧气地走了。
老刘捏着那三根头发,牛气冲天地说:“我要拔光老王身上所有的的毛!”见我一脸颓废,他问:“怎么了?又和林青闹别扭了?”我有事不瞒着老刘,虽然在我眼里他并不聪明,但有时候他多少也能帮我开导开导。我给他一根烟,他摆摆手说:“刚掐了,到底是为什么?”我一五一十跟老刘一说。老刘咧着嘴发愁,“感情这东西说不好,旁观者未必清。”我说:“你是旁观者,但你不能袖手旁观,你要摊上这事你怎么着?”老刘说:“我没摊上这事,我怎么知道!”我说:“假设一下。”老刘说:“设不出来。”我说:“你再想想。”老刘就坐在铺上倚着墙想,想着想着却打起了呼噜。老刘干钳工,一天下来累得身子要散架。我没忍心叫醒他,倒在铺上看着屋顶,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的白班上得没精打彩,上眼皮不停要打着下眼皮,一天到晚都在犯困。吃午饭的时候没见着林青,她手机又关了。一问才知道她请假了。快下班的时候,有个同士向我借自行车。我一拍脑袋,“坏了,我夜啦格落在网吧了。”我这脑瓜子!
寻找的结果可想而知,我唯一的交通工具就这么丢了。那么林青呢?我是说什么也不能再失去她了!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冲动,如果我当时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也许她会主动把那只戒指摘下来扔掉,换上我买给她的那只。可这一切不是下棋,想反悔都没有机会。
我给青儿回了邮件,内容如下:
青,昨天是你的生日,现在说一声迟到的生日快乐!其实昨天我请了假,去买你喜欢的那枚戒指,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对昨晚的冲动和粗暴表示后悔,请你原谅!
发完邮件,我又用手机编了同样的短信发给她。我一遍遍地刷着屏,希望能够及时收到林青的回复。每一次都心存侥幸,每一次都以失望收场。
走出网吧的时候,被什么绊了一脚,是辆自行车,跟我丢的那辆差不多。我骂了句,“哪个混蛋把车挡在门口了!”一抬脚,听见哗啦倒地的脆响,我心底有一种破碎的快感。
走在黑暗里,听见对面练歌房传出公驴一样的吼叫。我跟着吼了几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细微和短促,瞬间就淹没在黑夜里。二月的天空开始飘起小雨,下着下着,雨就夹了雪,落在地上只有湿湿的痕迹。风卷着土腥味儿扑面而来,象刀子在脸上割。四周笼罩在迷茫的雾气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朦胧不清。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地赶着路,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个雨和雪编织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幽灵,飘荡在寒冷的街上,迷失在漫无边际的雨雾里,象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
第三天,我正上班。李玉蓉走到我的机床边,对我说:“林青走了,你知道吗?”
“知道,她请假了。”
李玉蓉哼笑了几声,我听出嘲笑的味道。她说:“你平时挺精明的,怎么一下子成了呆子!”我说:“你什么意思?”她说:“林青辞了,床都空了。”
“啊?!”只有这一个字才能表达我当时的心情。随着我的那个啊字,机床也做了相对的回应,它“喀”的一声,一把镙旋立铣刀就断了。我干活儿向来是干净利落,曾连续半年零故障零失误。厂长还因此在全厂职工大会上点名表扬过我;也因此,我混上了班长。自从和林青闹别扭,我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张主任闻声从车间办公室跑过来,说了句“怎么又是你!”我一脸无奈。接下来的班,上得无比痛苦,总算熬完八个小时。下班的时候张主任对我说:“沈,你这阵子老是心神不宁的,歇几天吧,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了再来上班,三天两头出事故哪象个老师傅!”这下我算颜面扫地,无地自容了。我看见几个工友正躲在机床后面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他们似乎在嘲笑,“沈中秋,你不是技术挺高吗?你不是受过点名表扬吗?原来你也犯低级错误!”
一个人从厂里出来,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心里空了哪里也容不下自己。难道我和林青就这么完了?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答案。鲜花店的玫瑰摆到了门口,有漂亮的小泵娘在不停地叫卖。我突然记起在林青生日那天,我还应该送她一朵玫瑰。林青最喜欢玫瑰,她会兴高采烈地把花插在一个盛满水的瓶子里,她说只要有水,玫瑰就不会凋谢。我买了一支捂在胸口。卖花的小泵娘对我说,“你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吧!”我点点头,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李玉蓉打来电话。她说:“中秋,你是不是刚才在买花,我看到你了。”我说:“你干嘛老跟着我?”她说:“干嘛这么烦我,我有那么讨厌吗?”我说:“你要多讨厌有多讨厌。”李玉蓉说:“好,讨厌我,我偏烦死你。”电话一挂,她竟出现在我面前。
李玉蓉一伸手,从我手中抽走了那朵玫瑰,凑在鼻子上嗅了嗅,显出一幅陶醉的样子。“送给我吧,就当今天是情人节。”我伸手去夺。李玉蓉一扬胳膊避开我。我说:“哪有你这么不要脸的!”这话似乎激怒了她。李玉蓉把玫瑰狠狠往地上一摔,踩了几脚,愤愤地走了。我捡起一片花瓣,心就象那朵被踏扁的玫瑰,怎么也恢复不起来。
歇了两天,仍没有林青的消息,我想她消了气会和我联系的。去车间转转,打算跟张主任说一声安排我上班。一到车间,我的心就凉了。岗位被张任的表弟占了,连机床上挂的操作人员名单都换了。这小子学徒半年刚出师,张主任是有意给他创造这么一个锻炼的机会。我他妈能怪谁呢?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我所有的希望泡沫一样骤然破灭。世界那么大,却没有我容身的角落。即使给我全世界,又怎能容下一颗破碎的心和一个孤苦伶仃的灵魂?突然想到回家,我想当时我已经疯了。六十多里的路程,我走了一夜,雨也下了一夜。我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目的,只有走,只有路,象具行尸走肉在凄风苦雨里,在荒凉和绝望里,麻木不仁地穿行。
一进门,妈吓了一大跳。“怎么回来的?”她看到一身泥浆,失魂落魄的儿子,“你怎么了,小秋儿?”我分明看到妈眼中瞬间闪现的泪花。我牵强地一笑,想说没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头倒在门口,死去一般。说实话,我倒是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了,因为只有死了才能解脱,只有死了才能放下疲惫的心,只有死了我才能重生,才能走出这段感情的沼泽,从而开启朝气蓬勃的新生活。
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我看见了林青。她告诉我,她要去见网友。我抓住她的手死活不放,她轻轻一抽就挣脱了,冷若冰霜地对我说:“咱们分手吧,我要去见网友了,看他送我的戒指漂亮吧!”醒来手里空空的,满身都是汗。
吊了几天瓶子,我的意志逐渐清醒。直觉告诉我,我和林青已经彻底完了,我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因为我的生活没了方向。
李玉蓉的电话,是在我倒在病榻上思念林青的时候打到邻居家的。我至今也没弄清楚她是怎么搞到那个号码的。她问我怎么了,为什么老关机。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机在那个风雨之夜丢掉了。可是,我丢掉的又岂止是一部手机?林青都没有了,手机还有什么用呢?我告诉她我打算辞职。她还没听完我辞职的理由,就在电话那头冲我吼,“沈中秋啊,沈中秋,你还是个男人吗?难道没有林青你就不活了!”我当时真想说,我就不活了,我死了算了。可是没等我说出来,李玉蓉又连珠炮一样来了,“你总是一根筋,为一棵树丧失一片森林,值当的吗?”在我的理念里,爱情本来就是在一片森林里选择属于自己的那棵树,只要认定了,就无愿无悔不离不弃。即使死了,也要吊死在这棵树上。我不会在这棵树上嗅嗅,到那棵树上闻闻,因为我不是蝴蝶。
我没有跟李玉蓉讲这些大道理,我想,她是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对林青的感情的。她又说:“是男人你就给我振作起来,别装混蛋,别让你的那些哥们儿瞧不起你!”挨了李玉蓉的骂,我反倒舒服了些。人犯贱的时候都这样,吃硬不吃软。那天,我就是彻头彻尾的贱骨头。
一个早晨,我还没起被窝,李玉蓉竟出现在我面前。她嬉皮笑脸地说:“沈大少爷,你可让我堵到被窝里了。”我下意识地往身上看,幸好盖了被子,春guang没有漏泄。我转过脸不看她。
妈就站在李玉蓉身后,她说:“小秋儿,你起来,人家玉蓉听说你病了,大老远的来看你了。”
其实,我不是不想起来,可我起不来呀!我有裸睡的习惯,当着两个女人怎么好意思穿衣服?我红着脸说:“你们出去一下。”
妈跑到院子里,隔了墙头喊刘嫂过来打麻将。刘嫂麻利地跑过来,看着李玉蓉悄悄跟妈说:“这是中秋的对象吧,一看就是市里来的,细皮嫩肉的,多水灵。”
那天,李玉蓉穿了一件宽大的外套,里面是一件桔黄色毛衣,下身是一条土色休闲裤,打扮得有些淑女。隔了窗户,我看见院子里她骑来的摩托车。我说:“这是男人骑的,你应该骑坤式的,摔一下可不轻。”她用鼻子哼了一下说:“你有那么疼我吗?”我的心一颤,不声不响地把目光移开。
妈的几个雀友陆续都来了,在隔壁房间叽叽喳喳地说着家长里短。李玉蓉扳弄着手指一言不发。刘嫂没打几圈就声称有事,散了局。
中午包的饺子,妈还煞有介事地炒了几个菜。吃饭的时候,李玉蓉挨着我坐下。妈一边给李玉蓉夹菜,一边给我使眼色。我当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只是装傻充愣。李玉蓉夹了一块肉放到我碗里,她说:“你刚好,多吃点儿补补。”她夹菜的样子让我想到林青,林青是绝对不会往我碗里夹肉的,因为林青知道我爱吃什么。吃完饭,李玉蓉抢着收拾残局,这个女人很会逢场作戏。妈嘴里说着,“你别动手,你哪能动手呢?”却一脸笑容地看着。妈是场面人,喜欢爱说爱笑,有眼力会来事儿的人。李玉蓉基本符合妈的要求。
李玉蓉在我的屋子里坐到傍晚,她没说别的,只是一个劲儿地劝我回去上班,千万不要辞职。我看出来了,我要是不答应,她十有八九要住到我们家。我点头同意,她才骑上摩托车走了。
晚饭的时候妈对爸说:“我看这个玉蓉挺合适的,长得不赖,还会骑摩托,咱两家离得又近,才二十里地,比林青合适。”爸说:“这小丫头有点儿脾气,泼泼辣辣的,秋儿将来制不了她。”妈说:“咱家秋儿老实巴交的,就得找个厉害的管着他,要不,怎么过得了日子?”
我没有和他们争辩,吃完饭倒头就睡了。一夜都是破碎的梦。
11
十天后,我重新回到公司上班。张主任没有撤掉我的班长职务,又给我安排了新岗位。只是我觉得心虚。老刘理所当然地给我上了几天的课,讲了一大堆旧道理、烂道理和臭道理。我的工作却再也找不到感觉,因为我的心没在我身上,它已经在寻找林青的途中迷失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一边打听林青的下落,一边和李玉蓉吵个不停。工作自然没有什么业绩,依然三天两头出事故。许多人都开始瞧不起我,张主任也常常找我做思想工作。我感觉自己象一只被封在瓶子里的妖怪,浑身憋闷,却又一身的委屈。
一天我刚下班,李玉蓉打电话约我在解放商城见面,说有重要事情。我不去。她就在电话里急了。她说:“是关于林青的事儿,电话里说不清楚,你不来别后悔!”
当我风风火火赶到解放商城的时候,她已经等在一张椅子上了。我直截了当直奔主题,“她在哪里?”
李玉蓉看了我一眼,递过一瓶矿泉水。“这很重要吗?”
“你这不是废话吗,不重要大老远的我干嘛来了?”
李玉蓉垂下眼皮,象个局外人一样淡定自若。她说:“我是在QQ上见到林青的,她说她在上海。”
“具体位置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她没说,只说她很好,她说她走之前给你发了一个邮件。你应该看到了吧。”李玉蓉抬了一下眼皮,又低下头,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象个胃病患者。
我点上一支烟,看着烟雾在我们的中间悠悠地上升。“她还说些什么?”
“她让我告诉你……”李玉蓉看着我紧张的表情,有些犹豫不决。
“你就说吧,都什么时候了?”
“中秋,我真不想告诉你,知道吗?可我心里很矛盾,告诉你,我怕你难过,不告诉你,你会一直难过。”她还在那里优柔寡断。
“我求你了,快说吧,我都快急疯了。”我就差叫她姑奶奶了。
“好吧,我觉得,你有时候也挺男子汉的,就是做事爱钻牛角尖,太重感情……”。
我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他妈别说了!”
她见我起身要走,急忙拉位我。
“她……,她快婚了。”
我险些一头栽下去。就半年时间!不,就短短一个清晨的时间,就短短买戒指的时间,就短短拨一个电话号码的时间,就短短说一声对不起的时间,这一切竟阴差阳错,这一切竟事与愿违!
“真的?”我虚脱地瞪大了眼睛,我宁可相信自己听错了。
“我夜啦格轰下(昨天晚上)遇见她的,没说两句她下了,她就告诉我这些。”
“我要去上海,去找她。”我有些神志不清。
“算了,中秋,凡事要往开处想。一切都随缘,何必非得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天涯何处无芳草?”李玉蓉清描淡写地说着,似乎这只是发生在电影里的故事情节。
“你懂爱情吗?你懂吗?”我发狂地大吼。
“我怎么不懂?难道你这样,我会好受吗?你心里只有林青,你就没有顾及过我的感受?”她满眼都是委屈的泪。
一些游客和摊贩把目光投过来,仿佛在看马戏团里的猴子。
我没有回答,径直奔出商城。她追到门口抓住我的手。我奋力甩开,打上一辆出租绝尘而去,留下蹲在地上哭天抢地的李玉蓉。
“去哪里?”司机开出几米,不解地问。
“不知道!”我已是有头无脑。
“不知道你上来干什么?”他气愤地看着我。
“网吧,同路人。”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地方,只有这一个地方。
有一封青儿的邮件,是早晨发来的。内容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还对我心存幻想,都让它们破灭吧!缘尽了就是一场爱情的终点。终点之后,又是新的起点。我已经找到了我人生的真正归宿,你好自为之!
我心里一遍遍骂着,“林青,你混蛋!你就这么狠心地走了?三年,三年的感情就他妈这么薄吗?你知道这对我是多么大的折磨,多么大的打击吗?就算我做错了,也得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当我失魂落魄地从网吧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下班回家的人们拉着老长老长的影子,行色匆匆地消失在大街小巷。
李玉蓉说林青快结婚了,也就是说林青还没结婚,也就是说我还有一线希望。我的思想突然跳跃了一下。我又拨了林青的号码,这回竟意外地通了。
我说:“林青,林青,你在上海吗?你在哪里?我去找你。你不要和别人结婚……”
一个操外地口音的男声告诉我打错了。
明明就是这个号码,怎么会错呢?就算我混蛋到记不住我叫沈中秋了,也不会忘记林青的电话号码。我接连打了几次,接电话的却都是同一个人。
最后他不耐烦了,在电话里骂道:“你他妈神经病啊!”
我是神经病!在爱情这场游戏里,又有谁不是呢?
第一卷 第5章

12
林青结婚了吗?她会不会也在今天结婚呢?拎着那张网,我站在上海陌生的巷口,迷失了方向。
突然又觉得自己好笑,象我这种痴汉,在这个世界上也算是稀有动物了吧!当我怀念林青的时候,说不定她正悄悄把我遗忘。“如果有缘,自然会重新走到一起,如果无份,就算寻到天边也是徒然。”这是老刘给我的最后忠告。
手机响了,是一条彩信。打开,是一张梦仙穿了婚纱的照片。一袭洁白的婚纱长长的拖到地上。她长发高高盘起,一块丝巾盖在头顶。她天使一样的笑容就从丝巾的缝隙里绽放出来。这是会心的笑,甜蜜的笑,幸福的笑。那笑容在以洁白为主色调的画面中,是那样的光彩夺目,楚楚动人。这张俏脸就象几片白色花瓣中间簇拥的花蕊。我突然想到她裙子上的梨花。梦仙不就是一朵盛开的梨花吗!我似乎嗅到梨花那淡雅的清香。
这小丫头故意骗我,这明明是新娘子嘛。伴娘穿婚纱是喧宾夺主,难道还想跟新娘子抢生意不成?这么想着,我把照片存在手机里。
一个人坐车回了住所。无聊地躺到天黑。
老马和姜鹏一进门就嚷嚷,“你小子不够意思,一个人溜回来。”
我比他俩还理直气壮,“你俩泡小姐还要我站岗当保安啊?”
老马说:“你就跟她们调情呗,反正又不收钱,还能白吃点儿豆腐,多好!”
姜鹏也说:“对啊,就算让她们给轮奸了也不吃亏。”
我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是你啊?”
姜鹏说:“沈哥,我可听说了,你和林青散了,应该有半年了吧。”
我一听这事,心里就上火,“谁他妈跟你说的?”
姜鹏说:“沈哥,你急什么,谁没失恋过啊?男人不能太重感情。”
“你别跟我扯淡,是不是听李玉蓉说的,如果不是她,我这沈字儿倒着写。”
姜鹏笑着说:“其实,李玉蓉也不错,她对你可是痴心绝对,你俩挺合适的……”
我是真的急了,“姜鹏,你他妈要拿我当哥们儿,别跟我提她!”我知道,除了李玉蓉不会有别人传播我的私人问题。这个女人太有心计,她把我身边的人全部收买了。不知道她到底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大家都愿意做她的说客和眼线。她要是早出生五六十年,当个特务绝对是一流的。
姜鹏看着我的表情,张了张嘴,没出声。
晚上,大家躺在床上,七嘴八舌地说着一天的见闻和感受,谁也没有睡意。我静静地摆弄着手机。梦仙就穿着婚纱对着我笑。
“操,明儿个(明天)又要上班了,这刚放假还没过瘾呢?”王海涛一抱怨,大家就积极响应。
“就是,最少也得放三天假啊,人家还有放七天的呢!”
“按国家规定,咱们十一上班要发工资三倍。”
“三倍?我靠,老板不是你老子,你也不是他老子,想什么呢?做梦吧!这个厂一开张我就来了,还没有因为假期加班多拿过一分钱。奶奶的,这就是剥削,比资本家还资本家。”
“我夜啦格听老杜说,他反正十一不上,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大不了辞职不干了。”
“咱们还不都是看苗总的面子吗,要不是苗总,我早他妈拔吊走人了。”
“要是明儿个老杜真不去,或者闹事儿怎么办,咱们闹不闹?”
“看苗总的意思,咱不能给苗总添麻烦。”
“他妈的,一说这事就不困了。有想喝点儿的吗?”老马的酒瘾又上来了。
此话一出,大家都从床上蹿起来,个个象注射了兴奋剂。老马按人头收钱,每人十块。不久,几个小菜儿和三捆啤酒就摊在铺上。
苗增兵一边喝酒一边问姜鹏,“你们又风liu去了?别把我沈哥带坏,他可是洁身自好。虽然沈哥年纪不小了,但人家还是处男呢。”
“你真是处男啊,让我验验。”说着,老马伸手来扒我裤子。姜鹏在一边嚷嚷上了,“看了给钱,这可是国宝!”大家也都针锋相对地把矛头指向老马。老马说:“我是你们的提款机啊,刚才买酒菜我还搭了三十呢!”王海涛拍拍老马的肩膀说:“咱们是共产主义一家人,你是当家的,咱们共产共妻!”老马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我突然想:老马这种人不能有钱,他是典型的月光族,有多少花多少。他花钱的方式,用我们老家方言应该叫糟。
姜鹏抄起一瓶酒,对我说:“沈哥,对不住了!”我知道他在为李玉蓉的事道歉。“我今儿个也有点冲动,咱俩闷一口。”说完,我俩相视而笑,脖子一仰瓶子就见了底儿。梦仙的短信在我刚刚放下酒瓶子的时候发来了:
花有个希望,希望天空给它太阳,云有个希望,希望风把它带入天堂,蜜蜂有个希望,希望四季都有花香,我也有个希望,希望你天天心情舒畅!
我是这样回复的:
人最感动的时刻,来自被朋友想起,最快乐的时刻,源于想起朋友,没有约定却有默契,相隔天涯也心有灵犀,就算你远在苏州老家,一样有人惦记!
编这个信息的时候,我思绪万千,七零八乱。我心里装着两个人,一个是在上海却无法相见的林青,一个是远在苏州当伴娘的梦仙。她们似乎近在咫尺,又仿佛与我隔了万水千山。
我所有的千愁万绪一下子涌上来。伴着无尽的惆怅,几瓶酒很快喝下去。姜鹏拦不住,就把我手里的酒夺过去,说什么也不再让我喝。
我抢红了眼,“姜鹏,你他妈不把酒给我,你是我孙子!”见我耍起了酒疯。大家都过来劝。我用手一推,“你们都躲开,姜鹏你把酒给我。”我一边说,一边过去夺。姜鹏一甩手,那半瓶子酒从二楼的窗户“嗖”地飞出去,“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了。“你成心跟我过不去,你找抽是吧!”我冲过去,要抓姜鹏。大家七手八脚把我架起来,扔到铺上。我还没起来,又被几只有力的大手和膝盖按住,动弹不得。“你们放开我,我要去上网。”我歇斯底里地叫。“你喝醉了,都快十二点了,上什么网。”我说,“你们不用管我,我必须去上网,去找林青。林青你们知道吗?就是那个和我好了三年,现在却一脚把我踢开的女人。她为什么没有消息,她为什么没有一点消息,她他妈嫌我穷!老子现在没钱,但老子将来是亿万富翁!”
我感觉胃部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猛然攥了一把,又攥了一把。一阵恶心,许多秽物从嘴里喷涌而出。吐完了,感觉自己空了,象吐完丝化作飞蛾的春蚕。喝酒的最高境界就是喝到飞起来,喝到灵魂出壳。我终于痛痛快快地飞翔了一把。
手机又响了,还是梦仙的短信。我醉眼蒙胧地打开:
有一种关心不请自来,有一种思念因你存在,有一种孤单叫做等待,有一种沉默不是遗忘,有一个人永远对你关怀!
看完短信我哭了,哭得象个疯子。我看见林青在我的泪光里轻轻走过,她的长发就在我的眼前飘来荡去。我喊她的名字。她含羞带笑,在门口一闪,就走开了。我冲出去追她,却裁倒在地上。我爬起来再接再厉,被几只手抓住,重新扔在床上。接着,又是翻江倒海的吐,吐得昏天暗地。我折腾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夜里似乎做了许多梦,那些梦,似乎都和林青有关。天明醒来,脑子里却空荡荡的。
13
睁开惺忪的双眼。眼前一片狼籍。
头还在痛。胃里也仿佛被老鼠咬过,一阵一阵揪心地疼。我浑身沉重,有一种生锈的感觉。努力回想自己酒后是不是又发了疯,什么也想不起来,都是一些七零八乱的碎片。我想,男人在思念女人的时候,喜欢用酒打发寂寞。女人想念男人的时候,用什么排遣孤独呢?是眼泪吗?女人的眼泪是毒药!
大部分床铺都空了,上班的已经走了。一看表,坏了!都八点半了。老马见我起来要走。他说:“你不必去了,苗增兵给你请假了,反正是试用期,去不去也没什么事。”
往枕头上一栽,我又睡了。
李玉蓉的电话在我刚刚梦见林青的时候打来了。她披头盖脸地说:“行啊,沈中秋,在上海发财了是吧!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去的时候也不说一声,还怕我拉着你不让你走啊?”
其实,我来上海不通知她,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我真怕她拦我,虽然她拦不住我,但我嫌她麻烦。第二个原因是,我有我的自由,想去哪里去哪里,跟她说不着。
“你怎么弄到我电话的?”我张口就质问。
“知道你的电话有那么难吗?你又不是刘德华。”李玉蓉的声音略带得意。
我突然感觉自己是个生活在玻璃罩子里的动物,我的一举一动都完全被这个女人丝毫不差地掌握着。
“有没有林青的消息?”我把话题岔开。
李玉蓉说:“我的普通话说得怎么样?你给打个分。”
我说:“我在问你知不知道林青的消息。”
她冷嘲热讽地说:“你怎么老是林青,你们已经不可能了,你们完了,Gameover!懂吗?”
我不想和她发作,因为只有她或许会知道林青的下落。“我只想得到她的消息,至于我们的未来,不用你操心,这也并不重要。”我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每说出一个字,就有刀子在我心上剜一下。如果我对林青不再抱有一线希望,为什么我还对她念念不忘?为什么一想起她,我就痛苦不堪?我自己都信不过我自己了。
“林青昨天已经在上海结婚了。前几天,她给我打过电话,还叫我去上海给她做伴娘呢。可惜我工作忙,脱不开身。”
我感觉一只巨大的手在我肚子里掏着,心肝脾胃肾全部掏空了,我成了木乃伊,只剩一副皮囊。
“说话啊,中秋,你没事吧?”
我听见李玉蓉在电话里叫我的名字。那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和关切起来。这种柔情似水有点像林青,而现在,她居然成了别人的新娘,永远离我而去,今生今世都无法改变。我又一次吐丝蜕变成飞蛾。我的灵魂抛弃那具冰冷的尸体飞起来,在屋顶上盘旋。我看见死去的沈中秋,他躺在一张肮脏的木板上,浑身僵硬,丑陋不堪。
“中秋,林青嫁人了没关系。还有我呢,我对你一直没变,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辛苦吗?为了你,我放弃过多少次机会?你明白我的心思吗……”
李玉蓉滔滔不绝地对我倾诉着衷肠。
“我告诉你,李玉蓉,你别在我身上枉费心机了。我对你不感冒!你最好放明白点儿,免得将来弄得咱俩都不是人。”说完,我愤愤地扣了她的电话,任凭她怎么打就是不接。
老马说:“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那啥的,有女人主动,不要白不要,玩腻歪了就扔嘛。”我跟他说,李玉蓉是属狗皮膏药的,只要粘上撕都撕不掉。老马说:“你指不定占了人家什么便宜,给人讹上了。”我没和他理论,毕竟我们不是同一类型的人。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觉得浑身难受。我跟老马说要去上网。
老马说:“昨天晚上你就闹着要上网,疯了一样,还提到一个叫什么青的,是你旧情人啊?你也没喝多少就醉了,为女人值不得,男人就得跟我似的,这样活着才潇洒。”
我没有理会老马,一个人去了新镇的一家网吧。
打开邮箱,果然有青儿最近发来的邮件。日期是昨天晚上九点30分,也就是我们喝酒的时候。内容是这样的:
我结婚了,祝福我吧!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你呢?祝愿……
后面还有一个附件,是一张她和一个男人的结婚照,好像是手机照的不太清晰。此刻,我所有的幻想和希望,象大海上被巨浪打翻的船灯全部破灭。我看见一座大厦在大地的抖动中轰然倒下。
我在心里痛苦地说:林青啊,林青,你就这么绝情地走了,还留下祝福有什么用呢?祝福算什么?只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陈词滥调,只不过是用来掩饰你虚情假意的借口,只不过是一剂根本就治不了病的假药。我讨厌祝福!我憎恨祝福!我没有因此而发疯,我已经麻木不仁了,或者说我已经没有一丝气力。我把邮箱和手机里所有和林青有关的东西全部删掉。从此,这个女人与我毫不相干。
走出网吧,我想找个人倾诉,说出我心里的痛苦和委屈。在电话簿里一翻,竟拨了梦仙的电话,那头却无法接通。这一天,我在地狱里煎熬了一万年。
傍晚,梦仙打来电话问我有什么事。我心里的苦水竟无从开口。我说:“没事,就是惦记惦记你。”她笑嘻嘻地说:“你猜我今天干什么去了?”我猜了十多次也没猜对。
最后她说:“我相对象去了。哈哈,我妈软磨硬泡让我去,那男的死缠烂打非要我号码,我没给他。”
我“啊”了一声,就沉默了。
她说:“沈中秋,你怎么了,今天怎么象换了个人似的,舌头让人给割了?”
我说:“割的不是舌头,是心,我失恋了。”
她说:“失恋有那么悲惨吗?谁能保证一辈子只谈一次恋爱?”
我想跟她说我对林青是多么痴情,多么专一,却又沉默了。
她说:“你别想太多,缘份是天定的,顺其自然吧!对了,收到我彩信了吗?怎么也不回个话?”
“收到了,你穿婚纱真漂亮!”
她哈哈笑了好半天,说:“那张是我去年照的,今天照的效果都不理想,就把赝品发过去了。”
我说:“不是赝品,是真品,是精品!”
梦仙说:“你这嘴真油,亏你还失恋了呢!我算服了你,怎么样心情好些了吧!”
我说:“没事了,我是沈中秋,我怎么能有事呢!你知道吗?刚收到你照片的时候,给我吓了一跳。我就想,这年头儿,怎么干什么都讲究买一赠一啊,连娶媳妇都白搭一个?”
我听见梦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她说:“你这种人就该把舌头给你割下来,免得用来涮别人。”
我说:“你明天回来的时候带把刀子,把我舌头割了涮火锅吃。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你宰割。”
我们又笑了一阵才挂了电话。
看着梦仙的照片,我心中的阴霾象阳光里的浓雾,不久就散去了。
14
十月三号,我轻轻松松混了一天。大家也都没心思干活儿,凑在一起打起了扑克,门口安置了专人把风放哨。殷部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他心里最不满。
梦仙是三号下午回来的,当时我们正在车间打牌。她打电话说下火车了。我问要不要去接她。她说:“我又不是你,不用接。”我说:“你也笑话我,也难怪,东西南北就四个方向,活了二十多年,到现在还是分不清!”她在电话里痴痴笑了半天。最后,她告诉我一个小时左右到家。放了电话,我想:迷路是在所难免的,那么我们的人生之路呢?当我们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是不是也常常会迷失方向?
跟殷部打一声招呼,我提前下班了。把工作卡交给姜鹏让他代刷。他问我去哪里。我说:“问那么多干什么,让你刷你就刷。”姜鹏说:“靠,你也忒欺负人了,用着人家还这么横!”我把半盒红双喜扔给他,转身走了。
刚到老镇不一会儿,梦仙的车就来了。她一下车,便把一大袋子糖块瓜子什么的塞给我。
“想吃什么?我请客。”我说。
“嗯,这两天太油腻了,吃点清淡的吧,我们自己做。”
去菜市场买了一些绿色蔬菜。本来按中国的习惯,应该男人付钱,梦仙却一分钱也没让我花。她说:“你刚来还没开支呢,等开了工资,记着请我大吃一顿就行了。”
卖菜的是当地的一些老人,蹲在市场入口,黑瘦黑瘦的,牙都掉光了,只有头发是白的。上海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的话他们也一脸茫然。我瞅了梦仙一眼,说:“虽然语言不通,可钱是通用的,大家都认得这个。”梦仙说:“你怎么这么多讽刺和幽默?不说相声有点屈才了。”我说:“我做菜也是一流的,一会儿你吃了我烧的菜,一定会说,呀!沈中秋,沈大厨,你的手艺登峰造极啊!”梦仙说:“你就吹牛吧!反正也没人找你上税。”
梦仙租住的地方是个小二居。梦仙住一间,仓库管理员小何住另一间。客厅是个很小的夹道,放上一个衣柜已经显得拥挤不堪了,电视和电脑都被挤进卧室。我坐在她的席梦丝床上,看到床头她的照片,明星写真似的,一张一张贴满了半个墙壁,还有几张她穿了婚纱的照片。我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感叹:女人最美的时候,就是穿了婚纱。她指了其中的一张,说:“这就是我用手机发给你的那张。”我打开手机,果然一模一样。
“哎,你昨天见的那男的怎么样?”我问她。
“比你还小白脸儿呢!”她一脸坏笑。
“小白脸儿怎么了,俺是正宗的白马王子。”
“你可不是白马王子。”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说:“我不是白马王子,我是谁?”
“你……”,她笑弯了腰,好半天才停了笑接着说:“你是唐僧。”我突然觉得这个称呼很熟,仿佛之前曾有人使用过。于是,就想起在按摩店那个叫我唐僧的女孩子。哎,女人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连戏弄男的手法都如出一辙呢?
“我要是唐僧,你就是白骨精。”我沈中秋是谁?从来没在嘴皮子上吃过亏。
“白骨精好啊,白领,骨感,精练。”没想到这小丫头轻易就给化解了。我看了她一眼,她真的属于白骨精一族。每一寸肌肤都洁白如雪,她浑身上下透出流畅的骨感之美,工作起来自然是游刃有余,娴熟精练。我突然感觉她身上有一种什么东西正深深吸引着我,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
“沈大厨,今天的菜可全包给你了。”梦仙把那些塑料袋子一股脑儿堆在我面前。
我说:“我可只会炒油菜,别的菜一窍不通。”
她说:“大厨怎么只会炒一个菜?”
我说:“我这叫专业,门门通不如一门精嘛!”
她讥笑我说:“要是厨师都和你一样,开一家饭店得雇多少厨子啊,光工作服也搭不起呀!”
我笑呵呵地说:“其实,老板也只会炒一个菜,那就是炒鱿鱼!”
梦仙说:“你的黑色幽默又来了。”
我从小就有很强的幻想天赋,只是这些年我懒得想。如果哪天,我一不小心爆发了,感慨那么一下子,说不谁,也能整出几本世界名著来。
说笑归说笑,我还是炒了两个菜。
梦仙最爱吃我炒的香菇油菜,她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我却没有碰那道菜。梦仙看出来了,就往我碗里夹了好几筷子。她说:“好吃的不能让我一个人全吃了,一起分享。”我立刻联想到老刘曾说过的话,“婚姻就是两个人同时吃一道都喜欢的菜,谁都应该少吃点,让对方多吃点。相互着想,相互尊敬,相互疼爱,这样日子才能越过越甜蜜。”看着梦仙吃得津津有味,一股感动在我的心底悠悠升起。
姜鹏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外面,不回去吃了。电话里传来老马的声音,他说:“中秋,你去小助理家了吧,你这不吃肉的更孬头(孬头:泊头方言,能吃肉的意思)!”老马不是泊头人,这个词一定是那邦小子们说出来的。这群色狼!
我说:“老马,你嘴里也吐根儿象牙不行吗?”那头哈哈笑着挂了电话。
饭后,梦仙煞有介事地说:“呀,沈中秋,沈大厨,你的手艺登峰造极啊!”说完,我们乐得东倒西歪。
把一块大白兔奶糖递给我。她说,“喜糖,分享一下。”
我问:“什么时候吃你的?”
她嫣然一笑,“我结婚的时候,少不了你。”
吃着梦仙给我的糖。那糖是甜的,甜到心里,心里就装满了蜜!
第一卷 第6章

15
十月四号的班前会通报了一个消息:老杜为争取柄庆长假而拒绝上班,被公司开除了。我顺理成章顶了这个缺儿,结束了试用期。我不知道是应该为自己提前正式工作而庆幸,还是该为那个因争取我们本该享有的基本权益却丢失工作的工友而悲哀,尽避我和老杜并不熟悉,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我突然想起和梦仙说的那句玩笑话,“其实,老板也只会炒一个菜,那就是炒鱿鱼!”也许这就是生活吧,生活是残酷的生存斗争。
我和老马分配到一个班。他帮我搞来一辆旧自行车,报酬是一盒红双喜。直到现在,我还在怀疑那辆车是不是这小子偷来的。老马当了班长,挑起了老杜扔下的担子。我把这事告诉梦仙。梦仙很替我高兴。我却有些沉重,心里一片茫然。
第一天就赶上夜班,车间里的吊灯只有数控工作区亮着。整座车间显得空荡荡的,心里也仿佛少了一块。赶上我命好,机床运行程序,只要加足了导轨油,这八个小时就算大功告成了。我走出嘈杂的车间,坐在柔软的草坪上。外面秋风习习。蚊子已经软了嘴,偶尔在身上扑腾一阵子,却怎么也没有实质性的动作,象个阳萎的男人。抬头,天上挂着几颗稀疏的星星。一颗一颗,都是疲倦的眼睛。
我想起泊头,想起在解放商城离开李玉蓉的那个黄昏。
我站在解放桥头,看着身下那一湾浅水。我当时想:爱情是不是和水一样,越浅越容易看到底下的水草呢?我和林青的爱情是不是也浅得这么可怕?正想着,老刘打电话请我吃饭,说在公司对面的东北菜馆,就我们俩,不见不散。
我刚坐稳。老刘说:“今天你陪我,咱俩整点儿!”老刘轻易不沾酒,他一喝酒,心里准有事。“怎么了哥们儿,说出来心里亮堂。”他看了我一眼,苦笑一下说:“闹离婚呢!”
这些年,中国的离婚率持续上升。常听说某某离了,某某离了又结了,某某结了又离了,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象小孩子过家家。
我看着老刘苦闷地说:“自由恋爱的婚姻和媒妁之言的婚姻到底哪一种更持久,哪一种更稳定呢?”老刘喝了一口闷酒,没出声。我在他杯子上碰了一下,说:“咱俩是同病相怜,我和林青也离了。”老刘说:“你们还没结婚,怎么能叫离呢?”我说:“谈恋爱分手比两口子离婚还要痛苦。”老刘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是经人介绍结的婚,而且只说过这一个。”我笑了一阵子说:“你成功率百分之百。”我刘却说:“我这辈子真遗憾,连恋爱的滋味儿都不知道。”他在我杯子上碰了碰,喝了一口啤酒。又说:“离就离,一个人过倒也清静。”我突发奇想,我说:“你说恋爱分手和离婚是质的区别还是量的区别?”老刘推了一下宽边眼镜,想了半天,他说:“如果不考虑法律效力,应该只是量的区别,它们的本质一样,都是两个人在一起呆烦了。”我说:“照这话,我比你离得早!”老刘笑出了声,把酒满上。“咱们是难兄难弟,干了!”
“婚姻有没有保鲜期?”我问老刘。他看着酒杯说:“有,结婚以前,你会觉得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你,结婚以后,你会觉得谁都比她适合你。这个观念转变之前,就是保鲜期。一旦过期,没了新鲜感,谁都看谁不顺眼了,这日子就越过越乏味。”我认同地点点头。他又说:“也难怪,多好的菜天天吃也会腻歪。”“你们的问题出在哪里?”我问。老刘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叹了一口气说:“恋爱就象用电脑设计模具,是美好的构思过程;而婚姻是在车间拼装模具,研磨、抛光、调试、整改,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要处理得当。”我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刘。他冲我一笑,“你还没结婚,这些事你不懂。”说完,他连续喝了好几杯,直到趴在桌子上怎么叫都不醒。
我刚把老刘扶到宿舍躺下,就收到一条李玉蓉发来的信息。
她说:你到养鱼池来,我有重要事告诉你,必须来。
养鱼池是公司专门挖的一个大坑,蓄了水,撒上鱼苗,供老板和客户钓鱼消遣之用。
李玉蓉站在一棵垂柳下,黑漆漆的一条人影,看了让人顿生凄凉。
她背对着我说:“张主任对你这段时间的工作很不满意,他已经上报生产部了。”
我冷笑了一声,“有什么大惊小敝的,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
她说:“如果这半年的业绩评比一公布,你觉得你还能呆在这里吗?”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有技术,我不怕下岗。
她说:“咱们一块儿辞职吧,我带你去另一个厂。新开业的,正招兵买马呢,说不准你能混个主任。”
“我从小就喜欢无官一身清,不稀罕当什么主任。”我是故意气她。
拿破仑老爷子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谁不想混个一官半职?谁不想活得有头有脸?谁不想对其他人吆五喝六?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天底下,我沈中秋比谁都官迷心窍。
李玉蓉有些沉不住气,“你怎么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用强硬的口气说:“我就拒你于千里之外,怎么样?”
“沈中秋,你……”
李玉蓉竟呜呜地哭出声来。这个女人是很少哭的。哭了一阵,她说:“中秋,你拿出对林青的十分之一对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一直忘不了咱们上高中时的那段时光。”
上高中时,我和李玉蓉同班。我俩确实擦过火花,可那只是青涩岁月中,少男少女对异性的好奇,只是情窦初开的年华里,最原始最初级的好感罢了,跟本算不上爱情。我和她也只是牵过手而已,后来,被老师发现就棒打了鸳鸯。
“那时候都是小孩子,不懂感情。”我说。
“现在咱们都是大人了,你就不能跟我多谈谈吗?”她的语气几近哀求。我竟不忍心再打击她。“林青真的要嫁给那个网友,你们的缘份已经走到尽头了,你应该回头是岸!”
我没有反驳什么,也跟本没有必要和她反驳什么。林青走了,我回头不是岸,是无边无际的苦海,每一滴水都是我对林青的无尽想念。
那天夜里,我梦见林青。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我一边追一边喊她的名字。她却始终没有回头看我。接着,我又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我由北向南经过一道桥。这是一座水泥桥,水泥栏杆,不宽,却很长。整座桥微微呈拱形。河里的水在不停地上涨,水流湍急。向右望去,我看见落日的夕阳懒懒地浮在水面,无数的光斑在不停地跳动。我正感觉心旷神怡,突然水面泛起巨大的浪花,一条大鲤鱼露出粉红的脊背,和我同向而行。我感觉心情舒畅时,又有一条巨大的黑色鲤鱼游出水面,它尾随在我身后。两条鱼在水里争斗起来,河水染成了红色,水面暴涨,很快淹没了我的膝盖。我害怕被淹死,拼命往前跑,却怎么也跑不动,心里一急就惊醒了。
我在第二天一早就把这个梦告诉老刘。老刘第一反应就想到了林青,这和我不谋而合。他说:“林青在你心上系了个结。红颜啊,祸水!”说得语重心长。听得我心里毛骨悚然。
我决定去上海,一来林青在那座城市,二来我在这家公司已经没有了落脚之地。
跟老刘一说。老刘的脑袋摇成了波浪鼓。“不行,不行,泊头又不是只有这一家模具厂。凭你的技术在哪不能混口饭吃,为什么非得跑到上海去?”
我是个轴人,决定要走,就是十头牛也拉不住。老刘询经问典试图给我解梦。我说:“你别鸭子孵鸡白忙活了,我不信这一套。”
我把去上海的打算跟赵国庆一说。他当时就给姜鹏打了电话。一个星期之后,我动身走了。
16
梦仙打来电话,问我第一天上夜班的感觉怎么样。我说感觉蛮不错的,机床自动运行程序,我在看星星。我问她怎么没睡,她说睡了,做了一个梦,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我问她什么梦。她没有回答,倒是反过来问我。她说:“中秋,你信梦吗?”我说不信,梦这东西只是大脑的潜意识,什么什么解梦之类的书,都是胡诌白咧。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反正我信!”我说:“你信就信吧,但愿你梦想成真,快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挂了梦仙的电话,抬头看见远处明灭的灯火。我感觉这座陌生的城市,在午夜的秋风里亲切而安详。
第二天,我一觉闷到傍晚。一睁眼,手机有三个未接电话,两个是李玉蓉打来的,最后一个是梦仙的。
我打过去。梦仙说:“你睡得跟死狗一样,响那么半天也不醒。”我说:“我在冬眠,要不是饿得难受,还醒不了呢!”她哈哈笑了一阵,说:“本来想叫你吃饭的,不过我们已经吃完了,你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听了,我心里满是遗憾。
这时,老马一翻身醒了,他问我几点。我看了一下表,说六点半。他提议出去吃东西。我早已是饥肠辘辘,于是我俩一拍即合。在新浦超市旁边的小餐馆,要了两个菜。老马坚持喝点酒,我只好陪绑。
我问老马为什么不把老婆孩子接来。他指着一个盘子说:“这男女过日子就象吃菜,如果天天吃同一道,再好也腻了。所以,要不断变换花样才有胃口。这叫‘婚姻菜谱论’。”我听了觉得好笑。想不到老马这种傻大憨粗的人也有自己的独特理论。
在倒成中班的一天,我终于明白了老马所谓的“婚姻菜谱论”。那天下班已是午夜十二点,老马打车带我去新镇吃夜宵。水足饭饱,两个人都没了睡意。
老马说:“走,找点儿乐子去。”我知道他找的是什么,我说:“还是回去睡觉吧。”老马急眉火眼地说:“你磨叽啥呀,我买单,你陪着去就行了,你要不陪,你就不是老爷们儿。”
虽然老马的逻辑荒唐可笑,就算我不去,也不会因此而少了那块肉;但毕竟是男人,男人最致命的弱点是要面子,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不是男人。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堂堂正正的男人,给足别人面子,自己才有面子。
老马带我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叫夜来香的按摩店。一进门,立刻有两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孩迎上来。
“马哥,下夜班了?”听说话,就知道老马是这里的常客。老马冲着个子略高一点的那个吐了一口烟,问:“有没有新来的?老是那几道菜,都吃腻了。”高个子女人连忙对着里面喊:“小青,小青,快来!”我当时心里猛然颤抖了一下,小青会不会是林青?
很快,一个大学生打扮的女孩子清纯地走出来。她不是林青。老马在那女孩子屁股上拧了一把,说:“还行,一掐出水!”然后,冲另一个说:“把我兄弟照顾好。”说完,搂着小青进了包房。
另一个小姐把我带进老马的隔壁房间。一进门,她就搂住我,两只胳膊环在我脖子上。她说:“小帅哥,看你文质彬彬的,长得也帅,怎么心也这么花花!”我推了她一把。她趔趄了几步,装腔作势地栽倒在对面的床上。“哟,小白脸儿,轻点儿,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屋子小得象个火柴盒。屋顶吊着的一盏灯,放出朦胧暧mei的粉红色灯光。我对这个颜色有很深的印象,先是我第一次吻林青时,她含羞带怯的脸;然后是梦仙到火车站接我时,她穿的那件碎花长裙;对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那只装着戒指的小盒子。我的思想开始变得杂乱无章起来。
她看着我,那种美丽和冷艳的眼神让我神魂撩乱。我不禁低头打量她。她身穿一件水粉色超短裙,四肢美玉一样裸露着。一张浓装重彩的脸,让我看不出她的真实长相。一头金黄色的长发披在肩上,两颗耳钉在灯光下熠熠闪光。她胸前的衣领露出大半个胸脯,小山丘一样高高耸立。我看得有些口干舌燥。我开始心神摇曳起来。
她走到我跟前,从我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红唇轻启,冲我吐了一个烟圈儿。我看着烟圈慢慢散开,最后变成一团烟雾。她在小屋里来回走着,极具诱惑地扭着腰肢。我看到她丰满的身段,心底腾起一股无法抗拒的兴奋。
隔壁传来打情骂俏的声音。她看了一下用三合板做的墙壁,又看了我一眼。她说:“一看你就是个新手蛋子,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我教你!”
我还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她抓住我的手引向她的胸。她的胸柔软而富有弹性,我立刻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狂躁,麻酥酥的遍布全身。她软绵绵的身子就势倒在我怀里。当我轻轻碰到她身体的一瞬间,她嘤嘤地发出一种撩人的喘息。我心底骤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就象一股洪水疯狂地撞击着堤坝。她一只手搂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引导我进入她更神秘的地方。我的手撩开她粉色短裙的时候,脑子里闪出一个面孔,是林青。我恨这个女人,因爱生恨。她结婚了,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和发泄冲动骤然爆发。
对面传来老马的声音,“小青,你真好,我死到你里边都值了!”接着是女人的呻吟声。我心底的洪水彻底泛滥决堤!我把她扑倒在床上,整个身体压上去,我要象火焰一样烧掉这个女人。我撕扯她的衣服,象个发狂的疯子。我抓乱她蓬松的头发,让这个美丽女人最丑陋的一面,全部展现在我面前。
当她的上身完全裸露的时候,一道白光刺中了我的眼。一朵白色的小花纹在她胸脯上,雪白雪白的花瓣随着她的扭动欢欣跳跃。我几近疯狂的心骤然缩紧,yu望之火倾刻间灰飞烟灭。我看到一朵淳朴的梨花,在残秋里,在这纸醉金迷欲壑丛生的世界,纯洁而安详地开着。
我慢慢抽回手,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站起来,帮她整理刚才被我搞得一塌糊涂的衣服。她躺在床上,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几秒钟过后,她坐起来,向我伸伸手,“给我一根烟。”她点上,悠悠吐出蓝色的烟雾。我看着升空的烟,想对她说点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受刺激了?”她问我。
我点点头,“你,你的纹身……”
她咯咯笑了一阵,说:“是天生的,胎里带的。”
我立刻惊噩地看着她的眼。她的眼睛乌黑而明亮,和林青倒有几分相像,只是没有林青的眼睛那样大。我说:“我对梨花最敏感,一见到梨花所有的想法就没了。”她象见了怪物一样看着我。我点上一支烟,重重地吐了一口,“你走吧。”她向我伸伸手,做出数钱的手势。我递给她一百块钱。她接过去,看了我一眼,说:“下次给你免费!”
她用冰冷的目光注视我片刻,起身走了。走出门又折回来,在我脸上轻佻地吻了一下,然后消失在暗淡的灯光里。
我是个皮球,被钉子扎了个洞,怎么也振作不起来。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努力想象刚才她身上的那朵梨花。它象极了我记忆里的片段。在梨花出现的一瞬,我看见一张脸,和梨花有关的脸,是梦仙的脸,头上盖了洁白丝巾的脸,美丽而微笑的脸!
对面传来男女交合的声音,还有小青杀猪一样撕心裂肺的嚎叫。我后悔,我怎么不是聋子,怎么不是瞎子!可是,不该听的我听了,不该看的我也看了。我倒在床上痛苦地抱住头,呼吸沉重,浑身痉挛,象个癫痫发作的病人。
当对面的声音从低到高,然后戛然而止的时候,我迅速下了楼。她正坐在沙发里嗑瓜子,拿眼撩了我一下。我们的眼神瞬间碰在一起。我感觉有一道光刺伤了我的眼,比刚才的那朵梨花还要强烈。
老马把上衣披在肩上,大摇大摆地走过了。看见我就说:“你就是年轻,没听见你动静就完事儿了。”我涨红了脸,嘴就象被泥巴堵住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一边笑我这方面不行,一边伸手去摸沙发上女人的大腿。那女人一脚踢在老马的胳膊上。“想吃豆腐,掏钱。”老马嬉皮笑脸地说:“除了钱你还认得什么?告诉你,我兄弟的老婆我都可以随便摸,是不是,小沈。”他冲我挤眉弄眼。我从心里骂道:你要敢动我女朋友,我剁了你狗日的。
出门的时候,老马对我说:“那个叫小青的真正点,爽死了,一炮三百,下回你也尝尝。”我没答理他,沉默地走着。老马看着我的脸说:“操,你脸上有那娘们儿的口红,擦干净,别让那邦小子们看出来,省得都说我把你带坏了。”我往手上吐了口水,涂在脸上擦个没完没了,似乎把所有的晦气全部擦掉。老马说:“有时间带你吃钱钱肉或者羊宝什么的。那东西壮阳,你吃几回这方面就强了,比吃什么药都好使,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嘛!”我说:“老马,你下辈子一定托生头种猪,天天干这事。”老马倒一本正经地说:“你打什么岔,这也是人类生活质量提高的一个方面嘛!”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老马往铺上一栽就鼾声雷动了。黑暗里,一个上身赤裸的女人不停地在我眼前招摇。我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她在我印有口红的脸上重新吻了一下。我的脸又火辣辣地烧起来。我突然想到自己的初吻,想到林青。
我和林青并肩走在运河边,累了,就坐在石凳上休息。我揽住她,嘴凑过去。她轻轻向后一躲,我就蜻蜓点水一般吻在她的红唇上。“耍流氓!”她娇声娇气地说着就倒在我怀里。这是我第一次吻她,也是我的初吻。我清楚地记得,林青含羞带笑的脸。那一刻,她的脸象一朵盛开的桃花。
梦仙的短信就在我辗转难眠的时候来了:
今晚温馨笑一笑,舒舒服服睡个觉,明早醒来笑一笑,全天生活有情调,生活之余笑一笑,心儿跟着感觉跳,收到短信笑一笑,一切烦恼都忘掉。
我心里想:这小丫头片子,怎么会知道我正郁闷,难道真的是心有灵犀?是不是她喜欢上我了?我喜欢她吗?为什么我怎么也无法忘记林青?为什么我看到那朵梨花,想到的人竟是梦仙,然后停止了沉沦?我百思不解。我的灵魂匍匐在地,不停地曲身叩拜:神啊,佛祖啊,上帝啊,真主啊,老天爷啊,指引我吧!为我指点迷津吧!我到底有没有爱上梦仙?哪怕托一个寓意浅显的梦给我,也算是对我布德施恩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梦仙的信息,手指僵在那个号码上,想不出一个词。最后,我打开梦仙的照片。她在对我微笑,她是黑暗里最亮的光。看着看着,我竟睡着了。
一夜无梦。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九点多。
第一卷 第7章

17
我在大千的工作还算得心应手。这里和在老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一些加工工艺和加工精度上稍微严格了一些。老马这个班长远远不如老杜敬业。老马爱赌钱,爱喝酒,爱玩女人,捎带脚也爱为女人争风吃醋,甚至打架斗殴。老马的技术虽然让我不敢恭维,但是人家年龄老,资格老。
老马的老不但体现在资格上,也体现在外貌上,三十五长得跟五十三似的。我俩逛街经常被误会,一说这事就来气。去周浦的一条步行街就碰到这么一回事。
“兄弟,你看这刮胡刀多好,便宜的很,给你爸爸买一个吧!”一个年轻的小贩摆弄着一只刮胡刀对我说。我说:“我爸爸没多少胡子,跟我脸上一样干净,用不着你这个。”小贩说:“你爸爸明明是脸面胡子。”我说:“你精神有问题吧,你怎么会见过我爸爸呢?”小贩看着老马说:“我又不瞎,怎么会看不见呢!”我心有所悟,我说:“谁是谁爸爸?”“他不是你爸爸吗?”小贩看了看老马,又看了看我。“操,他是你爸爸,我也是你爸爸。”我冲小贩骂道。那小贩是个外地人,见自己嘴巴惹了祸,就噤若寒蝉,不敢出声了。过来一个年长的男人,他唯唯诺诺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儿子刚刚学做生意,不懂事,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老马笑得差点断了气。他停住笑,指着我对那个人说:“他的确是我儿子,精神不好,疯疯颠颠的,你们别惹他。”我一记老拳,让老马捂半天肚子。
从外貌看,我和老马倒是有几分相象,要说他是我的老化版本也不过余。我们俩的性格也大致相同,都重情重义,也都豪放不羁。所以,我俩算得上情投意合,惺惺相惜。只是我比他斯文,最大的区别是我不嫖。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象我这样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完全可以列入濒危物种了。
三班倒的工作虽然辛苦,有时却也惬意。正常班是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其余时间完全可以自由掌控。
一天,我还没下班,梦仙发短信问我下了班做什么去。我一看就知道她找我有事,当即回复说:有个女孩子约我去逛街,我正在考虑去还是不去,你帮我拿个主意。
很快,她打电话过来。她说:“你臭美吧!下了班来周浦。”我去干什么。她说:“你来吧,来了就知道了。”我说:“如果不说明白我可不敢去,让你给卖了怎么办?我妈可就我这一个儿子,千顷地里一根苗。”她说:“你以为自己多值钱啊,倒贴都没人要。买了也是累赘,还得给你娶媳妇。到时候,你再拖家带口的跑了,人家赔了夫人又折兵,想死都没地儿跳河去!”我哈哈笑过之后说:“那倒是,你还是把我卖了吧,钱归你,我拐个媳妇就行了。”她说:“你来吧,到周浦来,买主在这里等着呢?”我说:“好了,不和你贫了,到底什么事,非得去周浦?”梦仙说:“这里有一场演出,据说是石家庄什么什么艺术团。石家庄是你们省会吧,离你们那里远吗?”我说:“远得很,我住在河北的东半球,石家庄在西半球,中间隔了一道很宽很宽的天河,就跟牛郎和织女似的。”她说:“你呀,还真是个说相声的料儿!”我说:“等我干够了数控,就改行当明星。说说相声,搞搞小品,演演电视,拍拍电影,做做代言,玩玩广告,咱也扭扭屁股大把大把挣钞票,咱也出出风头,火烧火燎,咱也找个女朋友甩了,再找再甩了,还找还甩了,循环往复,乐此不疲。玩儿呗,疯呗,乐呵呗,多过瘾,多爽!”“得啦,别贫啦,快来吧!来的时候骑上车子,省得晚了又要走回去,我在第一个桥头等你。”
我骑了自行车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梦仙正倚在桥头的石栏杆上,远远向我招手。我看见一朵美丽的梨花开在夕阳的余辉里。她坐上我自行车的后座,我闻到她淡淡的体香。
在一片广场前停下。她说:“走,咱们过去看看,我也欣赏一下你们河北的地方戏。”我说:“行,河北的戏都是好东西,名不虚传。”
结果,那天的节目却让人大跌了眼镜。都是河北梆子、京剧之类的戏曲,一句也听不懂。演员把好端端一张脸整得花里胡哨,身上披着寿衣似的大花袍子,仿佛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那些凶神恶煞在台上上蹿下跳,搔眉弄姿,咿咿呀呀的演得热火朝天。我却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观众大都是老戏迷,老弱残兵一样,稀稀拉拉的一片沧桑。唱到高潮的时候,有人带头鼓掌,却怎么也调动不起大家的情绪。我们站在人群中有些格格不入。
我看了梦仙一眼,她正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们相视而笑。我抓起她的手往人群外面走。刚出来推了车,便有一个小男孩跟上来。他看上去七八岁的样子,怀里抱了一大束鲜花。
“哥哥,给姐姐买一支吧。”
我想绕过他,却被他抓住了自行车的后座。
“哥哥,你看这花多漂亮,姐姐一定很喜欢。”说完他看着梦仙,一副期待的样子。
我心想:这不是强买强卖吗?小小年纪就学会欺行霸市了,等长大了,非得混个黑社会头子不行。再说,又不是情人节,他怎么就想到卖花呢?谁买呀!要饭都比这个挣钱。
我掏出一块钱,对他说:“小朋友,买糖吃去。”他没接我的钱,却说:“这么漂亮的花怎么才值一块钱呢?”我说:“这一块钱是叔叔送你的,花我不要。”“你女朋友这么漂亮,怎么能没有花呢?你怎么舍不得为你女朋友买一朵花呢?”这小家伙人小表大,居然说得我无言以对。我无奈地看着梦仙。她给我一个迷醉的笑。她说:“这小孩儿挺可爱的,买一支吧,就当救济穷人了。”
我心里说,我救济穷人,谁救济我呀?我欠老刘的钱,到现在还没还清呢!
但我还是买了一支拿在手里,不知道应不应该送给她。如果送给她是不是就代表着什么,他会接受吗?如果不送给她,她会不会觉得尴尬?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梦仙把鼻子凑在花上嗅了嗅,“嗯,挺香的!为什么不送给我?”她泉水一样的声音略带羞怯。
我感觉她蒙在脸上的那层薄纱一下子被揭开了。她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吗?这算是爱情吧!我这么想着,把花送到她手中。那一刻我看清了,这是一支玫瑰,鲜红鲜红的,就是我要送给林青的那种。我感觉心底有股暖暖的血液在奔流,就象得到一件梦寐以求东西,有一种想说却无以言表的兴奋。
梦仙接过花的时候,脸上荡漾了笑。象小石子投进湖里一波一波泛起的水纹。那笑又是如此的恬淡,让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家乡运河岸上的梨花。梦仙就是梨花在水底的倒影,只是眼前的这一朵,更加真实,更加可爱。
那天,她穿了一件浅黄色外套,一条咖啡色长裤。原本直直的秀发已经烫成波浪型的小花朵,弯弯曲曲的很有女人味儿。一阵风吹过,那些小波浪就欢欣跳跃。跳得我心神荡漾。
我骑上自行车。她又坐到后座的位置,轻轻抓了我衣角。这是我们最亲密的接触。
我说:“刚才唱的都是国粹,我是凡夫俗子,享受不了。”梦仙说:“我也只听流行歌曲,除了黄梅戏觉得还可以,别的就不好说了。”我笑了笑说:“挺好的东西,到咱们这一代,哎!”我这一声叹息还没完,自行车也跟着叹息起来,它说:“兹—”。
梦仙一下子从车上跳下来。
“完了,车胎没气了。”我不看就知道今天又抛锚了。这辆自行车自从到我手里,三天两头跟我闹脾气,说翻脸就翻脸。尤其喜欢在关键时候掉链子,你越有急事儿,它越给你出乱子。
我无奈地对梦仙笑了一下,我说:“这哥们儿一定是个戏迷,听咱们不爱戏曲就不干了,非得把咱俩撂这儿不行。”梦仙说:“你唱段京剧给它听,它一高兴就自动好了。”我说:“我不会,一句也不会。”梦仙说:“我也不会,咱俩走回去吧。”
夕阳已经落山,天边挂着淡淡的晚霞。我推着车,和她并排走在安静的小路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浪漫与舒畅。
她突然问我:“有没有送过别人?”
我知道她指的是那朵玫瑰。“没有。”因为心虚,我回答得有些没有底气。其实,我送过许多花给女孩子。在认识林青之前,我一直追一个同班同学。我那时候眼里只有她一个人,每年的情人节和她生日那天,我都会送一朵玫瑰。结果,追了两年,花没少送,钱没少花,都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来认识了林青,送花的机会就更多了,毕竟喜欢浪漫的女孩子都喜欢鲜花。
“连你女朋友都没送过?”她调皮地问。
“我可不敢说,怕你吃飞醋!”我诡秘一笑。
“你以为你是梁朝伟啊,自作多情!”她用鼻子哼了一下。
我哈哈笑了几声说:“我送过几火车皮呢,结果人家一个一个拿着我送的花和别人好上了,我真郁闷!”
“哈哈哈,你再抢回来嘛,你这么油腔滑调的,骗个女孩子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我笑了一下说:“只可惜我这个张飞从来就不吃豆芽,所以也从来没骗过任何一个女孩子!”说这些的时候,梦仙正对着我微笑。虽然光线暗下来,我依稀可以看清她可爱的笑脸。
“前面就到家了,我请你吃晚饭吧!”我把话题转移了。
“为什么又要你请?”她问。
“我是男人,当然我买单。”我拍拍胸脯,摆出一副男子汉相。
“不行,你已经请过我一次了,我还没回请呢!”她一脸执着。
我说:“我从来不让女孩子请客,我吃不踏实。”
梦仙说:“咱们石头剪刀布,三局两胜,输了请客。”
我双手赞成,“行,不许耍赖。”
结果前两局就分出了胜负,我虽败犹喜。
梦仙说:“我赢了,给你一次踏踏实实做人的机会。”
我说:“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人民给我这次机会,我会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的!”
梦仙指着我说:“你要是把头发剃了,就这副表情,还真象个刚刚刑满释放的劳改犯。”
我说:“劳改犯要是都跟我似的这么遵章守法,国家监狱就空了,直接画地为牢,把原来的监狱改成敬老院就行了。”梦仙听了就笑,笑得象她手里那支玫瑰。
18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老镇。我们在一家干净的小菜馆里坐下。还是两个菜两碗米饭,梦仙点的是一道香菇油菜,我点了一条鱼。
她吃了一口菜说:“你看这菜,看起来挺诱人,吃起来却没滋没味的。”
梦仙怎么总是吃油菜?这么一想,我又想到老马的“婚姻菜谱理论”。我说:“婚姻就象一道菜,色泽并不重要,关键是味道,如果色香味俱全,那就是完美的爱情了!”
梦仙吃惊地看着我,“没想到你还挺哲学的。”
我淡淡地一笑,说:“也没什么,从朋友身上悟出来的。”
她问:“是不是大部分的婚姻也和这菜一样,好看却不好吃呢?”
想了一会儿,我说:“我没结过婚,不知道!”
她感慨万千地说:“好几个已婚朋友都抱怨,说婚后的生活没有恋爱时甜蜜,看来婚姻真是爱情的坟墓。”
我说:“不结婚爱情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们都沉默了,在沉默中思索其中的道理。
服务员把鱼端上来。我尝了一口,味道还算可以。梦仙却一直吃她的香菇油菜。我问她怎么老吃油菜。梦仙夹了一根油菜放在我碗里,笑了笑说:“婚姻就是一辈子只欣赏一道菜!”
我大吃一惊,这小女人竟然有如此深奥的理论!
她接着说:“天下的美食数不胜数,又有谁能尝遍呢?学会品一道菜,已经足够了!”
我听完,夹起油菜尝了一口。味道确实和我做得相差甚远。用开水焯过,出锅的时候放了淀粉,油滑油滑的感觉,没有一点原汁原味。其实,好不好吃不能一概而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好吃与难吃没有统一的标准,这要因人而异。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好吃不如爱吃。
吃完饭,外面已经夜幕降临。我和梦仙依然并肩走在乡间的柏油路上。草丛里的蟋蟀正在演奏一曲交响乐,歌声连绵不断,跌宕起伏。
梦仙捏着那朵花嗅了一下,转过脸对我说:“说说你吧,恋爱和失败经过。”我说:“还是别说了,挺伤感的,说了你会哭!”她说:“我可没那么脆弱,说出来我帮你分析分析,咱总结经验,再接再厉。”
我把我和林青的故事概括地讲了一遍,在动人和伤感的地方还添枝加叶,大肆渲染。听得梦仙眼里水汪汪的。听到我请假买戒指,而林青却去和网友约会的时候。梦仙说:“这也许就是造化弄人吧!本来两个完全没有理由分开的人,竟然劳燕纷飞,天各一方。也许老天有意磨练你们,当你们经得起考验的时候,自然就重逢了。”我说:“你以为我在讲童话故事啊?我们是永远也不可能了,她已经结婚了。”“哎,太可惜了,其实你俩挺投缘的……”梦仙没往下说,抬眼看着我。我却低了头,缄默不语。
走了一阵,梦仙又说:“伤疤怕碰,但有的时候必须忍痛揭开,伤口才能很快愈合。”我淡定自若地说:“无所谓,我是男人,这不算什么!”说完这句话,我的心竟然豁亮了许多,象吐出堵在胃里的石头。她听了,感慨地说:“其实,我觉得你们中间有个结,这个结在你们心上,是彼此的误解造成的。如果有一天,你们见了面说起往事,一定会感叹原来是这样,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珍惜这份缘!”我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她摇摇头说:“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你还想见她吗?”“不知道!这应该是件无所谓的事,见了又能怎么着?”她说:“其实你想见她,只是你一直在欺骗你自己,对吧!”我想了想说:“也许你说的对吧,不过我们的缘已经尽了,就算我见了她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信缘吗?”她问。“不知道,你呢?你觉得咱俩有缘吗?”我反过来问梦仙。她摇摇头说:“不知道!”双颊却飘过一丝绯红,在夜色里,有一种醉酒般的美。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耳边只有蟋蟀的歌声。
“唱首歌给你听!”她说。
我当然求之不得,鼓掌表示欢迎。梦仙就唱了:
无所谓谁会爱上谁
无所谓谁让谁憔悴
流过的幸福是短暂的美
幸福过后才回来受罪
错与对再不说的那么绝对
是与非再不说我的后悔
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
放过了自己我才能高飞,
无所谓无所谓
原谅这世界所有的不对
无所谓我无所谓
她模仿杨坤的声音,略带沙哑,忧郁;悲伤中又饱含奋发向上的张力。我被她感染了,也跟着唱起来。唱完了,我说:“我觉得我没有歌词里写得那么豁达,人活着哪能不计较点是是非非呢?”梦仙说:“是呀,咱们都不是圣人,凡人自然有凡人的思维逻辑和做事方法。学着做吧,豁达会让一个人活得开心。”
一抬头,到了分手的路口。她要送我,我却要送她,我们争执起来。我灵光一闪,脑子里就冒出一个绕口令。这个绕口令是我临时编的,登不了大雅之堂,也不怎么绕嘴,但多少有几分寓意和反讥。我是这样编的:
东头儿有个董老头儿,
西头儿有个习老头儿
两个老头儿喝小酒儿
一喝喝到二更后
董老头儿要送习老头儿
习老头儿又送董老头儿
你送我来我送你
一直送到出日头
为什么两人互相送
都觉得对方是醉老头儿
梦仙听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真能胡编滥造,这不是绕口令吗?都把我绕懵了。”
我说:“我要是连这点基本功都没有,将来拿什么资本当明星,拿什么哄全国人民高兴?”
“你就做美梦吧!”
我说:“好啊,也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那天夜里,我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梦仙迷人的笑。我想,她应该是爱上我了,因为她主动约我,主动要我给她买玫瑰。李玉蓉抢走我的玫瑰,不就是一个例子吗?那首无所谓是她特意为我唱的。她选这首歌,在我看来完全是有意识的,她特意在宽慰我。她故意揭开我溃烂的伤疤,敷上外伤良药,让它早一天愈合。她的每个眼神都是那样的含情脉脉,她的每个动作都是那样的体贴入微。她一定是爱上我了!我也完全有理由爱上她,毕竟我和林青已经完了,彻底完了。有人说,当你丢失一件心爱的东西,最好的办法不是绞尽脑汁找回来,而是想方设法用另一件相似的代替。
我一点点清理着大脑的磁盘空间,象删除病毒文件一样,将林青所有的痕迹在脑子里一个一个清理掉。再让梦仙把所有的空间一点一点全部填满。耳朵里又飘起梦仙的歌声,沙哑而明朗,忧郁而高亢。我突然问自己:你爱梦仙吗?爱她哪里呢?梦仙只是林青的替代品吗?她是你欣赏的那道菜吗?你会一辈子只钟爱这一道菜吗?我竟不能自答。仰头望向窗外的天,窗外一片明朗,月亮快圆了。我对着天祈求:老天引领我吧,如果我爱梦仙,如果我们有缘,就让我梦见她吧……
我在祈求中睡着了,却梦见了李玉蓉。她来上海找我,说喜欢我,凑过来吻我。我推开她。她又凑过来。再推。她还是勇往直前,象一只发现猎物的蚂蚁。我逃跑,拼命地逃跑,她在我身后追赶,紧追不舍。我跑来跑去怎么也跑不快,终于被她堵在死胡同里。一惊,就醒了。再睡着,便梦见林青。她手上分明戴着一支和我要送她的一模一样的戒指,但绝对不是我送的。她说:“你不是爱扔吗?我扔给你看。”说着,就把手上的戒指脱下来往草丛里扔。扔一只,手指上就变出一支,再扔了,还变出一只……
醒来,窗外已蒙蒙发亮,林子里传来鸟鸣。我笑自己没出息,一个大老爷们儿,连个女人都怕。其实,我没有理由怕李玉蓉,因为我在她身上没有任何亏欠。只是,这个属狗皮膏药的女人,一直对我穷追不舍,死缠烂打。整天搞得我心烦意乱,却又无可奈何。
第一卷 第8章

19
老马当了班长,大小也算个芝麻官。尽避没有脱离体力劳动,但至少可以每月多拿五百块的带班费。所以按规矩,老马必须放血请客。
那天下了白班,老马把全班的工友都叫上。在新镇的一家KTV包了场子,要上一群小姐。这邦光棍儿汉子们,个个大喊大叫鬼哭狼嚎,疯狂得像二战时见到慰安妇的日本兵。
老马左手一个小姐,右手一个小姐,亲亲这个摸摸那个,可谓左右开弓。因为心情好,老马玩儿得有些奔放。他是又唱又喝,唱累了就喝酒,喝够了再接着唱歌,周而复始,轮流不息。他的酒量我无可厚非,歌却唱得让人咬牙切齿。而且,就那三四首老掉牙的歌,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重复;象战场上的程咬金,就会耍弄那三斧子半。老马的嗓门儿绝对洪亮,一张嘴象头公驴。
我说:“老马,你别姓马了改驴得啦,你这一吼就把母驴招来!”老马故意把声音拔得更高,扯了嗓子嚎。我问姜鹏有没有带卫生纸。他说:“你又不来那什么,要那东西干嘛?”我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怎么那么多废话?”这小子给我一个鬼脸,伸手在身边小姐的口袋里摸,还真摸出一团。递给我。我抟成纸球,堵了耳朵。
老马一只手捏了话筒,一只手推开怀里的小姐,招乎另一个小姐过来。那个小姐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一脸稚嫩。她扭捏着走过来。老马一边唱,一边在小姐身上摸。我在一边冷眼旁观,看到老马的动作浑身火烧火燎的。小姐也附和着唱,却怎么也跟不上老马的调儿,因为老马根本就没在调儿上。老马的手摸到关键部位,小姐就扭一下身子。老马的手扑了空,象夏天趴在窗纱上捕食苍蝇的蜘蛛。但他不焦不躁,重整旗鼓,继续向禁区探索。
累了,老马坐在沙发上灌下一瓶啤酒。对那个年轻的小姐说:“你过来,坐到我腿上。”小姐不肯。她说:“我们只陪唱歌。”老马就恼了,吼道:“老子花了钱,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
见老马吹胡子瞪眼,姜鹏凑到他跟前说:“老马,你这鸟人发什么疯,这又不是按摩院,你花三十块钱就想动真格的呀?一会儿唱完了带你去败火,别在这里惹事!”我抠出耳朵里的卫生纸,也过来劝。
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小姐扭着水蛇腰过来。她一脸媚态地对老马说:“大哥,别生气。她今年才十八,刚来这里不久,许多规矩还不懂。要不,让她下去,我侍候你。”说着撅屁股往老马腿上坐。老马却抬脚踢中了女人丰满的臀部,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都是他妈的鸡,鸡是让人干的,不就是钱嘛!大爷从来就没在这方面小气过。”说着,将一把百元钞票拍在茶几上。一瓶啤酒掉在地上碎了。年轻的小姐粉脸一下子气得煞白,回骂一句,“你妈才是鸡呢!”老马蹿起来就要动手,被我和姜鹏一把拦住,其他几个人也过来拦老马。小姐们象一群受惊的小鸡,争先恐后地逃出了包厢。
看来,老马是喝高了。老马喝起酒来跟我一个德性,总是竭尽全力,毫不保留,仿佛自己跟自己拼命。老马醉酒十回有九回闹事,酒一多思维就混乱,思维一乱看谁都不顺眼,而且嘴里的脏字不由自主地往外冒,谁也堵不住。骂人不过瘾就大打动手,他身上也常常挂彩,都是喝酒闹事得到的勋章。
很快,有两个保安提了棍子冲进来。老马拍着胸脯子喊:“我是你马爷,你几个狗日的冲我来。”我按住老马的肩,对保安陪着笑脸。我说:“这家伙喝多了,你们别跟他计较。”两个保安对我不理不睬,冲过来要打老马。眼看老马要挨揍,姜鹏喊了一嗓子,“打!”我们这群小老爷们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两个保安摞倒在地。
我拉着老马冲到街上,正好一辆出租车经过。老马说什么也不肯上车,非要打一架才够刺激。最后,大家都上去,却容不下我和老马。老马一摆手让司机开车。司机怕事,一加油门儿拉了几个人跑了。两个保安提了棍子从迪厅追出来。街上的凉风一吹,老马的酒就醒了大半。他迎上去,一伸手,抓住一个保安的胳膊,往后一带那小子就摔了个狗啃屎。另一个保安的棍子却砸在老马的背上。我从地上捡一块砖头对着保安砸过去,正好砸在那小子肩膀上。老马补上一脚,那保安也扑倒在地。老马是打红了眼打出了血腥,还要冲过去,被我一把拉住钻进一条小巷。巷子细而深遂,似曾相识。怕保安再追上来,我们三拐两拐就进了一扇门。
我的心狂跳不已,躲在黑暗里不敢出气。听见砸门声,问话声,然后是远去的脚步声。我正庆幸自己总算躲过一劫,却被一个女人拉出来。定睛一看,吓了一跳。拉我的偏偏是那个胸上有梨花胎记的女人。这里竟是夜来香按摩院。
老马见保安走远了,把怂人相揣起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小鱼儿,小老妹儿,我把你的小白脸儿带来了!”拉我出来的女人,斜了老马一眼,却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小青,小青呢?小青在哪?”老马接着大呼小叫。我在心里骂老马:马洪彬,你就是条吃屎的狗,就算死也要吃屎撑死。
小鱼儿说:“小青这几天不舒服,那什么了,没来。”
另一个女人主动凑到老马跟前说:“我们这里新来了一个叫苏菲的,要不要尝尝?”老马又嚷嚷着要苏菲出来接客。
苏菲羞羞答答地扭出来,她看起来比小青还小,象个高中生。老马屁颠屁颠地搂着苏菲进了包房。
我默默地坐在沙发一角,藐视眼前的一切。我觉得自己分明是长板坡的赵子龙,可以在这种场所游刃有余,而毫发无损,我已经练就了一副刀枪不入之身。
那个叫小鱼儿的女人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老马在迪厅吃人家豆腐,打起来了,幸好我们跑得快!”小鱼儿说,“这个老马,早晚死在女人手里。”我没理她,独自坐在沙发里抽烟。
她把我手中的烟夺过来,吸了一口问:“你哪里人?”
“河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河北哪里?”她又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她打扮得还是那样妖艳,只是举止收敛了一些。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又不是强奸在逃犯,还怕我举报你呀!我也是河北的,泊头人。”
我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对这个女人的讨厌竟然一下子减少了大半。
我说:“我也是泊头人,咱们是老乡。”
不经意间,我们竟聊起了家乡。似乎这根本不是风月场所,似乎我们不是嫖客和妓女关系,而是两个老朋友在促膝而谈。
“我说你对梨花怎么那么敏感呢?”她又把话题扯回自己身上。
我说:“我不是来玩儿的,是逃命撞进来的,今天不谈梨花。”
她把烟头儿塞进一只矿泉水瓶子里。“我的英文名字叫Cathy,你就叫我小鱼儿吧,大家都这么叫。”我觉得她的打扮和这个名字极不相称。
“其实,干我们这行的都有艺名的,我的艺名就叫小鱼儿。”
我想笑,但没好意思笑出来。我说:“干你们这行跟当明星似的。”
“本来嘛,在这行混好了也是可以当明星的,许多明星都是干这行出身的。”
“真的还是假的。”
“反正我这么认为,况且,明星也有干我们这个的。只是人家的那个金贵,服务对象是大导演大财团;而我们这个卑贱,服务对象是工薪价层。举个例子吧:就好比小吃部和高档酒店,只是档次不同。”
“你这个例子举得很经典!”我觉得她的话幼稚可笑,“Cathy这个名字不错,你还蛮有文化的。”
“算不上文化,现在博士,硕士一划拉一箩筐,我算文盲了。”
“那我是睁眼瞎,汉字认不得几个,英文连字母都认不全。不如这样,我把你的英文名字按音译成汉语,就叫你砍死鱼吧!”
“哈哈哈,”她笑得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砍死鱼,血淋淋的,听着怪吓人的,还是小鱼儿好听,好多客人都这样叫我的。要不你叫我美人鱼吧!”
我想了想说:“美人鱼你可叫不得,多纯洁的名字啊……”
我还没说完,她已经一脸怒气地瞪着我,“别以为做我们这行的都象你想的那样肮脏,这个世界上谁也不干净!”
见她生气,我心里倒觉得不落忍起来。“看我这嘴,好容易在上海碰上个老乡,还……”我做出打嘴巴的动作,“其实,你长得挺漂亮的,真象一条美人鱼!以后我就叫你美人鱼。”
正说着电话响了,是刚才一起唱歌的兄弟打来的。他说他们已经回到住所了,问我和老马怎么样,没被逮着吧。我说没事,我和老马在按摩呢。那边说:“老马这鸟人,这时候还不忘风liu快活,他就该给人家一棍子闷死。玩就玩吧,居然还关机,可把我们吓坏了,还以为让人家给办了呢!”我说:“老马这怂人比兔子蹿得还快,两条赖皮狗连我们的影儿都没见着。”那头听说我们没事,就放心地挂了电话。老马干体力活儿的时候,是从来不开机的,怕影响情绪。我和他相反,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机,我懒得关。
小鱼儿问我的电话号码。我没有告诉她,毕竟她是个小姐。虽然都住在地球上,虽然是老乡,但是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她也不介意,只是脸上闪过一丝失落,象一颗流星一闪而过,这是风月场上少有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如果她坚持再三,也许我会给她,可是她却把话题又转到了家乡。一聊到家乡,我就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淳朴可爱,完全和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的小姐判若两人。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也就二十岁多一点,穿一件天蓝色吊带短裙,裸露在外的肌肤白里透红。她蜷缩在沙发里,象一朵盛开的蓝莲花。
直觉告诉我,她绝不是一个水性杨花,轻浮放荡的女人。为什么偏偏做了小姐?为什么如此不懂得洁身自爱?在她厚重的脂粉底下,到底是一张怎样的面孔?在她忧郁而妩媚的眼神深处,到底有一颗怎样的心?我没有问这些问题的权利,就算我有勇气问这些,她也完全没有回答我的义务。
老马这次破天荒地不到一个小时就出来了。不知道是因为刚才那一棍子伤了肾功能,还是这个苏菲不如小青有吸引力。一出来老马就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有没有带钱?”我问多少。他说:“三百。”
我谎称上厕所,偷偷点了一下,连一块的零钱都搭上,一共二百五十三块。我回来,悄悄对老马说:“二百五。”老马说:“说谁呢?没带钱就是二百五啊?”我忍着不敢笑出来,“我是说,我就二百五十块钱。”老马说:“你怎么不多带五十?我刚才那钱都扔歌厅里了。”
他拿钱去填大坑,还有脸埋怨我!
我说:“我把这些钱全留下,不够的你给人家打个欠条。”老马说:“操,我又不是黑社会,干这个从没打过白条。”说着就拿我手机发信息,要人送钱过来。
小鱼儿一眼就出来了。她说:“老马,你不用叫人送钱来了,留一根手指,这是你自己说的。”
我没听明白,问老马怎么回事。老马说,他在夜来香发过誓,如果搞秋后算帐,就断指为戒。
我是啼笑皆非。我说:“还有你这号人?”
我对小鱼儿说:“剁我的吧,反正我有十根,少一根也不碍吃不碍喝的。”
小鱼儿看着我冷笑了几声,仿佛刚才和她谈笑风生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她说:“你以为我在跟你闹着玩儿啊?这是老马自己给自己立的规矩。”
我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当时又没说剁谁的。”
老马说:“操,剁就剁,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爷们儿!”说完向小鱼儿要刀子。
我急眉火眼地说:“老马,我陪着,你剁一根,我也剁一根,你剁两根,我就剁一对儿。”
小鱼儿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俩还真拿自己当烈士了!行了,走吧,我帮他垫上,下次来了记着还。”
20
我和老马从夜来香出来,太阳刚好落山。梦仙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在街上,一会儿就到住所。她又问我明天打算去哪里玩。我这才意识到我该倒成夜班了,明天一整天可以休息。梦仙也正好歇周末。我很早就想去看海了,只是不认路,宿舍里的这群大老爷们儿都说海边破破烂烂的没什么可看,所以没有人肯带我去。我一说去看海,梦仙就在电话里欢天喜地叫起来,“明天上午九点多涨潮,我正想叫你去看潮水呢,哈哈,心有灵犀!”
我相信两个亲密无间的人是心有灵犀的。心有灵犀就是两颗心能够息息相通,彼此感应。听一位老中医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心灵磁场,每个心灵磁场都在不停地发出各种各样的电磁波。有血缘关系或者关系亲密的人,他们的波段是相同的,所以彼此之间会有心灵感应。
梦仙在电话里计算着,“从老镇到川沙要半个多小时,从川沙到白龙岗,再步行到海边,咱们明早七点半出发。”我说:“你开车去吧,这样就不用起那么早了。”她说:“开车多没派头,我找八抬大轿抬你去多排场!”这小丫头是成心戏弄我。我说:“也行,就这么定了,轿子里要有床,路上我可以躺下睡个回笼觉。”她在电话里说:“臭美,有床的轿子是棺材。”听完,我险些笑成兔唇。
我约她在老镇的一家小菜馆吃饭。她说已经做好了,要我过去一起吃。说实话,要不是老马这厮跟着,我一准儿跑去了。梦仙是讨厌老马的,因为老马看女孩子时眼睛总是直勾勾的,恨不得看到衣服里去,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在这方面我鄙视老马。
第二天我六点就醒了,当时宿舍里还是酣声一片。一打电话,梦仙竟然还没起。我说我正等在你门口,再不起来,我可进去掀你被窝啦!她就笑着骂我流氓,然后挂了电话。我偷偷地想:梦仙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有裸睡的习惯呢?
不到十分钟,梦仙就出现在我面前。
中秋节一过,天就有些凉了。那天她穿了一套运动休闲装,亭亭玉立的,很阳光。因为时间尚早,我建议去吃早点。梦仙双手赞成。老镇只有一家早点合我的胃口,生意却很惨谈。来这里的食客大多是北方人,南方人很少光顾。
我要了几根油条和两杯热豆浆。一边吃一边对她说:“我在老家每天早上都吃油条喝豆浆,上海面食少,没有什么好吃的,除了大米还是大米。”把一根油条折成两段,她说:“你呀,就跟这东西似的,太油!”我说:“这不能懒我,吃什么补什么。”这句话是我跟老马学的,他当时夹了一片钱钱肉对我说,“这东西大补,你得多吃,吃什么补什么。据说,古代皇上餐餐有这个。”我把老马的话掐头去尾,断章取义,然后活学活用了。
我和梦仙并肩坐在车上。车外的风景向后远去,我想象着大海波涛翻滚,汹涌澎湃的样子。梦仙突然拉了我一把,“我晕车。”我正不知所措。她却把头倒在我身上,脸色煞白,一副痛苦的表情。我轻轻揽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说实话,看她痛苦的样子,我敢说,天底下最难过的人应该就属我。这种心疼的滋味,比病痛发生在我身上还难受。售票员斜了一眼,递过一个塑料袋。她说:“别让你女朋友吐到车上。”我撑开塑料袋。梦仙向我摇摇头,闭了嘴不出声。我看得出她是极力压制着,不想当众出丑。我说:“你吐吧,吐出来舒服。”她却把嘴闭得更紧,不再和我说话。我的心突然间被一只有力的手揪住,我感觉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
汽车一路颠簸,总算开到了终点。我扶梦仙下了车。她倒在我身上。我感觉她的身子轻飘飘软绵绵的,我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象被钢锥刺透一样。我敢确定,梦仙的痛苦有一半在我身上,这就是传说中的心灵感应吧!当一个人痛苦的时候,另一个也会疼!
一下车,梦仙就吐得一踏糊涂。我轻轻捶着她的背,她的背是那样的单薄柔弱。我捶得小心而有节奏。她吐完了,我用纸巾小心翼翼为她擦拭。她脸一红,把纸巾接过来,肩膀一转,只留给我一个侧影。
我到马路对面买了一瓶水,打开盖子,递给她。
她漱漱口,长长出了口气,“没事了!”
看见她渐渐恢复,我心里压着的那口气似乎也疏通了,那只揪心的手终于松开。我们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梦仙偎在我怀里,象个让人怜爱的天使。她弱小的肩膀靠在我身上,我的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着她的肩。她轻轻转过脸,看着我。我发现她的脸上染了一些红晕。她说她很少晕车,可能是吃油条太油腻。我在心里发誓,一辈子也不再让她吃油条。
在路边的地推上,买了几个苹果。我说:“你把早晨吃的东西都吐光了,过会儿一定会饿的。”我说这些的时候,梦仙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滚动,一不小心掉下一颗,晶莹得象颗水晶。那颗水晶就落在我手背上,瞬间从毛孔遍及全身。我看见她含泪的双眼竟然绽放了笑容,那一定是幸福的笑容,因为她的笑,比天边的彩虹还美丽。
我们相依而行,走得很慢。我在心里祈求时间就这样凝固,就停在我们生命的这一时刻,就停在两颗心相溶的瞬间,一直到地老天荒,一直到海枯石烂。
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进,走到尽头就看见沿海大堤。顺着长长的高尔夫球场的铁栅栏拐一道弯,浩瀚的大海就跃然眼前了。梦仙看了一下手机,她说:“刚九点,再有半个小时就涨潮了。”
我站在海边的岩石上,梦仙拿手机给我拍了几张照片。我也用手机为她拍照。海面波涛起伏,浪花飞溅。海风轻拂着梦仙波浪型的头发,她是此刻最美丽的一朵浪花!
我牵着她的手,沿着海岸线一直向前。她的手象海绵一样柔软,我轻轻地牵着,怕一不小心弄疼她。她却紧紧攥着我,怕一失足掉进海里一样。海面突然吹来一股强劲的风,海水腾空而起,一个巨大的浪花象一条大鱼一跃而起,席卷而来。我立刻感到了海水的冰凉。梦仙说:“中秋,快上去,潮水来了!”我说:“你给我在潮水里照张相。”梦仙却拉了我的手往海岸上冲。“这样很危险,你不要命了!”看她一脸怒气,我就跟着上了海岸。
海水象发了狂,很快淹没了我们刚才所站的位置。我站在高处,看见潮水疯狂地冲击着堤坝的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冲到岸边的海水,碎成一片浓浓的雾,带着腥味和咸味飘到脸上,清爽无比。梦仙象只小鸟依靠在我胸口,她喃喃地说:“你能保护我一辈子吗?”我把她搂紧了,心底涌起一阵潮水,澎湃地冲击着我的心扉。“我会用生命呵护你,一生一世!”
梦仙后来告诉我,这次潮水是罕见的,涨潮的速度快得象钱塘江。我没有去过钱塘江,但那次潮水,揭开了我们之间的薄纱,让我和梦仙朦胧的爱情,一下子变得强烈而真切。
潮水退了,梦仙把留在水洼里的小鱼小虾和绿毛蟹一个一个往海里放生。一边放生一边说:“这些小东西,都有求生的yu望,都有生存的权力,它们回到家一定非常高兴。”我笑着说梦仙是菩萨。梦仙就回应我一个笑容。最后,她捡了一只漂亮的贝壳。她说:“让它为我们的爱情做见证。”我灿烂一笑,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梦仙把那只贝壳交给我,拿一只苹果放在我嘴边。我咬了一口。她在我咬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口。“平平安安,平平淡淡!”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好象是说给我听。
我看着这只漂亮的贝壳,突然想:爱情需要见证吗?有见证就一定是完整的爱情吗?我不是还留着一枚戒指吗?可是我曾经的爱情呢?爱情袭来的时候是潮水,当潮水退去的时候,爱情会不会经得起平淡的考验?会不会因为波澜不惊的生活而变得索然无味?我突然害怕退潮的落寞,那平静的海面是无边无际的惆怅。
第一卷 第9章

21
我决定不再和老马去那地方,我怕梦仙知道了会伤心。况且,我又不真嫖,犯不着给老马当陪绑。
一个中班快结束的时候,李玉蓉打来电话。她说:“中秋,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快过生日了,你打算送我什么生日礼物?”我当时心情正好,我说:“就送你三千万吧,千万要快乐,千万要健康,千万别再纠缠我!”她嘻笑着说:“前两个千万本小姐收了,最后一个退给你,这叫完壁归赵。我会用时间征服你,用真心打动你,就算死缠烂打,也要把你弄到我身边。”
听到“小姐“这两个字,我想到小鱼儿。心里就觉得惋惜,她是个机灵的女孩子,她也有善良的一面。也许是出于某种原因,她才从事了这个行当。生活就是一个残缺的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和无奈。每个生命都要背着属于他的幸福和痛苦,在人生旅途中匆匆走过。我又想到老马欠小鱼儿的钱,他是不是还钱给她了呢?虽然老马从来不赖帐,但老马跟我一样记性不强忘性强,什么事都不惦记着,有时候比我还马大哈。
我正百感交集。李玉蓉接着说:“我也辞职换了新厂,你走了,我心里就空了。呆在那里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整天没抓没挠的。我过生日你回来吧,我可想你了。”
我最烦李玉蓉拿腔捏调,说普通话不是普通话,说泊头话又不是泊头话。我说:“我工作忙得要死,我回不去。就算能回去,我也不去看你,我和你犯不着。”
李玉蓉在电话里有些伤心,她说:“如果你实在不愿回来,我就去上海找你。再看不到你,我就快发疯了!”李玉蓉简直是庸人自扰。
我说:“你别自作多情行不行?你要觉得你来了,我能接受你,你就来。否则,干脆到此为止,免得我老躲着你。”
李玉蓉说:“干嘛那么躲我,我又不是瘟疫,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
我真想说,你比瘟疫还让人恶心,你就是老虎,你是只母老虎。可我没说,毕竟她是女孩子,毕竟人都有自尊,我不想撕破了脸。
“我有林青上海的住址,你要吗?”她突然把话题引到我最不愿涉及的问题上。
“李玉蓉,我告诉你,我不认识林青这个人,你最好以后不要跟我提她,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好的,我的少爷,我的公子,我的白马王子!我听你的,我全听你的,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听你的。”原来李玉蓉也会花言巧语。
“你不再骚扰我,我就心满意足,谢天谢地了。”
“中秋,你为什么就不懂得珍惜我呢?大话西游上的台词说得多好,曾经有一段……”
我只听了一句,汗毛就竖起来,“行了,你别肉麻了,我可真受不了你。我在上班,我得工作,挂了啊,别打了,再打我换号。”
李玉蓉只好很不情愿地挂了电话。挂之前她说:“你上班吧,等一会儿下班,我再打给你。”
为了避免李玉蓉的骚扰,我把她的号码设置了来电卫士。还没设置完成,手机又响了。我心想:这李玉蓉比投胎的还着急,才不到十秒就又打过来了。一看,却是个陌生号码,我犹豫着接了。
电话一通,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水一样的声音,“喂,是沈中秋吗?”
“是的,你是哪位?”我对女人说话向来客气,除了李玉蓉。当然,对男人我也是彬彬有礼的,我那邦子死党除外。
“你猜。”她卖起了关子。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林青,只是她和林青的声音相差太大。林青说的普通话带着家乡味儿,被我笑称为泊头普通话。再有,林青是没有理由给我打电话的,除非她老公暴病身亡,她急着改嫁。我又想了想,我认识的女人总共就那么几个,而且很少打电话联系。我把所有认识的女生都猜遍了,对方还说不对。我干脆说:“你是耶利亚女郎!”她哈哈笑了一阵,接着说:“我可不是你的耶利亚,我是小鱼儿,Cathy,从老马那里要来你的号码。”我心里就骂:老马这狗日的,怎么随便把我的号码给别人?骂完了,又感谢老马给得对。我是典型的伪君子。
“老马还你钱了没有?这事我一直惦记着。”
她说:“还了。这个老马不知道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我主动要他才给的。”
我说:“老马就是这种猪脑子,没心没肺,只记女人不记事情,别人借他的钱,他也会忘了要的。”
小鱼儿说:“不提老马了,你快下班了没有?请我吃夜宵吧,算是还我个人情。”
我兴奋得差点把头撞在机床高速运转的主轴上,又有女人主动约我了!虽然小鱼儿不是什么良家妇女,但我觉得她本性并不坏。况且异性相吸,只要是女人,长得不太丑就能吸引我;当然,还是李玉蓉除外。我没把她当女人看,她是个男人婆。我这可不是好色,谁也别笑话谁,人各有志嘛!谁没点儿业余爱好?据说欣赏美女也可以长寿,这也算个养生之道吧!
人要走运挡也挡不住,正赶上那天机床自动运行程序,提前离岗也不影响工作。我和老马说先走,他连理由都没问就点头答应了。他说:“你走吧,有什么事我盯着。”把半盒烟塞给他,我说:“咱们厂数你老马是爷们儿!”老马一听乐颠儿了。谁不喜欢戴高帽子?
一出门,小鱼儿就从一辆出租车的车窗里探出来,招呼我上车。我挨着她坐在后排,立刻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这次,她用的是一种清淡的香水,象茉莉花的味道。
司机把我们送到周浦一条热闹的马路上。虽然已是午夜,街上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吃饭的人三五成群,络绎不绝。
她为我倒上一杯啤酒,自己也斟了一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为老乡干一杯。”她说完开场白,一扬脖就把酒干了。
“在上海几年了?”我一时找不到别的话题。
“两年。”她倒满了杯子,抬一下眼皮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落在酒杯上。
“怎么干这行呢?”我总觉得她不应该做小姐。
“瞧不起我?”她看了我一眼,又干了一杯。
“没有,只是好奇。象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找个有钱人嫁了多好!吧嘛这么辛苦?”
她用鼻息哼了一声,“找个有钱人嫁了,和出来卖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反问。这个女孩说起话来就象扔转头,东一块西一块的,我怎么也接不住。干了一杯酒,我竟然想到了林青。林青不就嫁了个有钱人吗?她过得怎么样?但愿她过得幸福!
我想说她有很深的仇富情结,话到嘴边却被一口酒压了下去。她见我没说话,也沉默了。
我的世界一下子没有了声响,似乎听不到周围的人声和酒杯声。我不自觉地抬眼看着她。她穿了一件桔黄色紧身秋衣,外面套一件宽大的长衫,一条紧腰牛仔裤,身材的曲线在灯光的照射下越发的迷离诱人。小鱼儿那天竟然没有化妆。不化妆的她,清纯得象一颗清晨的露水。我第一次看到一张如此真实而美妙的脸。她的脸细腻白皙,透出一种清澈的水质感,左脸颊上有一颗芝麻大小的美人痣。她的眼睛象一弯秋月,明媚而迷人。睫毛不算长,但和睛眼搭配得妩媚绝伦。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小鱼儿吗?这是那个一头金黄,胸脯裸露的女人吗?这是那个语言放荡,举止粗俗的小姐吗?这是那个用赤裸的身子取悦男人,然后赚取他们钞票的风月女人吗?她不是,她绝对不是!
“我为什么要干这行?”她向我端了端杯,“不干这行我还能干什么?”她的话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苦楚和绝望。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仿佛有人用鞭子猛抽在上面。
“能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么?”我问。
她沉思了很久,惨淡一笑,眼神中掠过一丝凄凉。“你不必知道我的真名,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我们之间只有那层关系。”
她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是一个让男人充满无尽遐想,却又捉摸不定的女人。她到底有着就怎样的故事和经历?恐怕是我永远也揭不开的迷。
看了一眼发怔的我,她说:“说实话,我现在做够了,每天对着那些王八蛋强颜欢笑,我都恨自己贱。可是谁会跟钱过不去?等再攒些钱,我就金盆洗手,找个男人一嫁,穷富没关系,对我好就行了。”说着,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幸福。我本来想劝她弃娼从良,听她这么一说就释然了。
“女人是要找个好归宿,都说婚姻是女人的全部,这话有一定道理。”说这话的时候,我想到两个女人,一个是林青,另一个是梦仙。我心里竟矛盾起来,梦仙找了我算是好的归宿吗?我穷得一点积蓄都没有,又没什么本事,将来靠什么生活?就靠我干数控每月三千块的工资?买不起房,买不起车,象只寄生在城市里的虫子。我突然发觉自己是那样的渺小,渺小到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22
“沈中秋,你知道吗?”她干了杯中酒,看着我说:“生活中的许多无奈,我真的无法面对,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麻醉来寻求解脱。做这行就是一种麻醉,一种解脱。”
“是啊,生活就是这样,许多不尽人意,许多悲欢离合,许多月残人缺,许多生离死别,但是如果没有这些,一马平川的日子,波澜不惊的生活,是不是很乏味?如果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恐怕人这一辈子就一点儿乐趣也没有了。这些都是生活的点缀,都是生活的装饰品。麻醉里是没有解脱,麻醉终究要醒来,醒来后会更虚脱。”
她思考着我的话。沉默。良久,她说:“我觉得生活就象被强奸,要么拼命反抗,要么躺下来舒舒服服享受。”她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
我要了一支,抽了几口,也保持了沉默。
一支烟烧完的时候,她说:“与其被强奸不如随波逐流,不但没了痛苦感,还有钱挣。”她的话无比凄凉。
我突然想:如果生活真的是她说的那样,那么,我是前者呢?还是后者呢?恐怕我也没有拼命反抗的勇气。
“你的思想太阴暗,你应该看到光明的一面。”我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心里,到底埋藏着怎样深厚的阴影。
“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是看不到光明的,就象茂密树林里的草坪,它们恐怕永远也感受不到阳光的味道。”她又喝了一杯酒,接着说:“其实,别看我干这行,我最瞧不起老马这样的男人,整天风花雪月,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他家里有老婆,有孩子,有父母兄弟,不好好挣钱过日子,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吃喝玩乐,他这种人最自私,心里想的只有自己的感受,从来不顾及别人。”
“你们要不干这个,老马也不会有……”我说到一半就被截了。
“你错了,不是因为有某种商品就有市场需求,而是因为有市场需求才制造某种商品。如果没有市场,再好的商品都是废物。”我就着酒细细品味她的话。觉得似乎有道理,又似乎没道理。我可能是醉了。
“就算我不去做,好多人都在做,就算没有我们这个行业,老马这种人也会找其他方式消遣。这是人性倾向,说难听点儿,有些男人就这副德性。”我听了脸上就火辣辣的烧。“当然,不包括现在的你。”她的补充到底没能让我心里安生一点。我自嘲地想:不包括现在的我,不知道以后的我会不会和老马这类人一副德性?
正想着电话响了,是梦仙。她问我下夜班饿不饿,我说正在外面吃东西呢。她问我吃什么,跟谁。我说自己在吃炒米饭,问她要不要过来。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新镇。她说:“我去,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到。”我一听,心里一阵紧张。“你还真来啊,黑灯瞎火的,不如我给你带回去吧!”梦仙在电话里痴痴地笑出声来,“看把你吓得,以为我真去啊!我都睡一觉了,别说吃炒米饭,就是请我吃唐僧肉,我都不去。”我这才轻了一口气。挂了电话,小鱼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眼神犀利而明亮。我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对象?”她调皮地一笑。
“不是,普通朋友。”说完了,我又在心里骂自己。梦仙明明就你沈中秋的女朋友,为什么不敢承认?
小鱼儿收回目光,淡淡地说:“女人最忌讳男人骗她。如果她知道你骗她,你知道她有多伤心吗?”我竟哑口无言。可是,我能跟梦仙说我和一个小姐在吃夜宵吗?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如果我不做那行,你会告诉她,是吗?”
“应该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吧!”我的回答含糊其词,分明就是此地无银。
她笑了几声,在我听来那完全是对我矢口否认的抗议。
“做我们这行,哎!”她叹息了一声,没了下文。
我说:“我在听,你说吧!”
小鱼儿看了我一眼,又说:“其实,有谁比我们干净?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政客?那些满肚子伦理道德,背后却男盗女娼的伪君子?还那些是头顶花环,坐拥金山的阔佬?”
我想反驳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反驳的措辞。仿佛天下的公理都站到她的一边,留给我的只有随声附和。
她突然问:“做你们这行辛苦吗?”我说:“一年四季倒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熬夜,整个人被机床控制着,生活没规律,作息不固定,生物钟混乱,天天犯困,大脑迟钝,你说辛苦不辛苦?”小鱼儿刚要回答我的发问,我的手机就响了。她冲我一笑,“大半夜里,业务还不少,准又是女的,半夜里想男人的只有女人。”
一看来电,我乐了。我说:“这回你错了,半夜里男人也会想男人。”
是老马打来的。他说:“你小子跑哪去了,到现在还不回来。”
我说在外面吃饭。
“你别蒙我,是不是去快活了?操,你小子敢吃独食,也不叫上我!”
我说:“我真在吃饭,不信我敲盘子你听听。”我就对着手机敲得盘子杯子叮当作响。
老马说:“你敲我也不信,这些东西哪里都有。”
我有些急躁,我说:“我可没你瘾大,不信拉倒,不和你说了,吃完就回去。”
老马说:“要我信还不容易?你给我带点儿吃的来,我就信了。”
一听就知道老马给我下套,我偏不上当。我说:“我没吃饭,泡小姐去了,你要吃自己想办法。”
老马说:“兄弟,好兄弟,我信了,我完全信任你。我快他妈饿死了,食堂里今天又是冷饭,一口也咽不下去。”
我说:“你死了正好,我们嫂子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老马倒有些不耐烦了,他说:“别费话了,记着给我带吃的回来,挂了啊!”我问他要什么,他说随便。刚要挂,老马又说:“别带一份儿,带两份来。”老马饭量大,象个饭筒,一个顶三个。
“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小鱼儿的话突如其来,让我猝不及防。
“咱们刚认识,不好说。”我是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也怕不小心碰到她敏感的东西。
“那我就说说你吧,你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有爱心,有责任心,请义气,喜欢助人为乐,虽然有点花心,但只是有色心没色胆。所以奉劝你少和老马这种人一块儿混,呆久了你也会变坏。”
听了这话,我不得不佩服起女人来。她和梦仙说的大致相同。
那天吃午饭的时候,梦仙把一块软排夹到我碗里。她说:“多吃点,工作挺辛苦的。”我有些动情地看着她。她却低了头,她说:“不要和老马去那些地方了,他是什么人,他是什么名声,全厂都知道。你要是和老马呆久了,早晚也得沾染上那种坏习惯。”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她的话,默默吃着她夹给我的菜,心里却酸溜溜的。看来女人是聪明的,聪明女人看问题都志同道合。
不知不觉我们都有了醉意,只是小鱼儿醉得比我厉害,因为她比我喝得多。平心而论,如果单挑,我绝对不是她的对手。结帐的时候我要付钱,小鱼儿却抢先付了。
我说:“不是已经说好我请你了吗?”
她说:“说好了也会变卦的,天底下哪有你这样说一不二的人?再说,那天收了你钱总觉得过意不去,今天拿你的钱请你,算是扯平。”
我扶她上出租车的时候,手背不小心碰到她酥软的胸上,我竟然有了一种想再看看那朵梨花的念头。我问她去哪里?她醉得答非所问。最后,我把她送回夜来香。
几个女人拉着要我留宿。我逃命一样往门外挤。听见后面喊:“来呀,小白脸儿,今天不收钱,让你白玩。”
当我打车返回住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老马正坐在铺上抽烟,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
见了我就问:“给我带的夜宵呢?”
坏了,我把这事给忘了。我一拍脑袋,对他苦笑一下。
老马说:“我就知道你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说完,他从铺底下拉出一只大木箱子,摸出一袋方便面,干嚼起来。一边吃面,老马一边说:“不垫巴点儿东西就睡不着,你这鸟人,就没把哥哥放在心上。”
我自知理亏,不停地道歉。
躺下的时候,老马小心翼翼,还呲牙咧嘴的。他说:“那狗日的下手真黑,等下回,我非得把他那手爪子给拧断了。”老马是指打他一棍子的保安。那一棍子打得不轻,老马背上现出一道红晕,影响了生活起居。也就是老马,换成我这身子骨,非落个终身残疾不可。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几个女人的影子在我脑子里不停地闪,仿佛交通信号灯一样,红黄绿交替出现。林青,梦仙,小鱼儿,时而还闪出李玉蓉那张胖脸。
听说数数是很好的催眠方法。我从一数到九百九十九,大脑是清醒的。于是,又从九百九十九倒着数回去,大脑还处于兴奋状态。我就隔了位只数双数,却总是数错。干脆念女人的名字,林青,梦仙,小鱼儿,李玉蓉……一遍接一遍地念。念到最后竟全都是梦仙。
第一卷 第10章

23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十一日,这个光棍节我上白班。
午饭的时候刚走进餐厅,梦仙就招呼我坐下。自从我们恋爱,我就没有自己排队打过饭。梦仙成了我的家庭保姆,一些琐事都由她全权代办。桌子上已经盛好了两碗鱼头汤,还有两盘米饭和几个菜。居然有一道是油菜。我悄悄对她说:“你就是一道油菜。”梦仙白了我一眼。我夹一根油菜放在嘴里,接着说:“我一辈子只欣赏你这一道菜!”梦仙从汤里捞出一只鱼头,放到我盘子里。她说:“你不是也爱吃这个吗?”我的心象被谁抽了一鞭子。我想到小鱼儿。梦仙是不是知道我和她单独出去过?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是在含沙射影,还是她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只不过是我太过敏感了呢?
我正想着老马凑过来,一屁股坐在梦仙旁边。他问:“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
梦仙没看老马,故意不理他,低头扒着饭。我知道梦仙讨厌老马,我说:“你操这份心干嘛?”
老马说:“我是你哥们儿,能不操心吗?你们的事快点办!大伙儿都为你们着急呢,都老大不小了,凡事济早不济晚,快点办了得啦!”
老马的“办”字说得很重。中国话博大精深,一寻思一层意思,再一寻思又一层意思。他的“办”一般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这狗东西不管不顾,什么场合都敢拿人开荤。
梦仙似乎也听出老马在拿我们开涮,端了盘子换到附近一张桌子上。我说:“老马,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多大个人了,就不能说句人话?”老马一脸无辜,用高出几十分贝的声音说:“我是好心,你怎么全当了驴肝肺呀?”见梦仙没看他,又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今天光棍节,今天办事会交好运。”我悄悄说:“我就知道你这根老淫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完,丢下一脸坏笑的老马,端起盘子追到梦仙身边。
梦仙不声不响地吃着饭,一脸乌云。我把她盘子里最后一根油菜夹过来,放到嘴里说:“我陪你吃油菜,吃一辈子!”梦仙看着我“扑哧”一声笑了。
我下班比梦仙早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我就坐在保安室和门卫聊天。门卫三十多岁,山东寿光人,一口地道的山东话。泊头与山东交界,山东话和泊头话非常相近。我们第一次接触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因为他一说方言,我也随了他的调儿。一交流还是半个老乡呢。后来,每天进进出出都打招呼,一来二去就很熟了。
他悄悄对我说:“在公司说话一定要小心,以免祸从口出。厂里大部分人都是老板的亲戚,说错一句话,工作就难保了。”
我想到被开除的老杜。老杜在十月一没有明目张胆地跟公司抗议,当时他请了假,是有人向黄经理传了闲话,老杜才被开除的。那天,老杜站在送别的工友中间,他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然后,潇洒地离开了。
我递上一根烟。门卫把烟夹在耳朵上,接着说:“刚过完年的时候,来了一个搞设计的小伙子,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得罪了编程的某某。没几天,小伙子就卷铺盖走了,一分钱都没拿到,白白当了一个月的义工。”
“有这么严重吗?”我有些怀疑他的话。
“我吃饱撑的编这个!还有老杜,你们数控上的吧,在这厂也两年了,临走,不也给扣了一个月的工资?”
这话的确是真的,听说老杜为此还咨询过律师,想跟公司打官司,最后由于种种原因还是放弃了。辞职扣工资对我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我在泊头辞职的时候,就被扣发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和带班费。
我说:“当头儿的要为工人说一句好话,就不扣那么多了。”门卫骂道:“那个大阴蛋哪有人心眼儿!他妈的欺下瞒上,踩着工人往上爬!”
他说的大阴蛋就是我们数控的殷部长,大家背地里都这么叫他。
他向窗外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告诉你个秘密,你们那个殷头儿快滚蛋了,有人要玩拱卒。”
我对殷部长一直没什么好印象,总觉得这个人没什么能力,只会瞎指挥。指挥对了就找生产部邀功请赏,指挥错了就把责任往工人身上推,将自己择得一干二净。数控车间有近一半人是殷部从老家调来的,如果他一下台,是不是要树倒猢狲散呢?我们数控怎么办?
梦仙隔了传达室的玻璃喊我。
门卫说:“咱们的话可别往外漏,保密!”
我说:“我要漏了一个字,把舌头割下来给你当下酒菜。”
上正常班的时候,我就是梦仙的专职司机兼保镖,包接包送。梦仙坐在我自行车的后座上,双手搂了我的腰,头靠着我后背。她柔软的手臂缠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她轻微的呼吸。她说:“我能听到你的心跳,一下一下的,打鼓点儿呢。”我说:“我的心在为你鼓瑟吹笙,好听吗?”她就咯咯地笑起来,象个天真的小孩子。
前面是一段搓板路,坑坑洼洼的,我叮嘱梦仙抱紧点。梦仙的左手就攥住右手。我说:“紧点,紧点,再紧点……”她却伸手在我的肋骨上咯吱起来。痒得差点骑到路边的沟里。
我笑了一阵说:“女人是上帝用男人的一根肋骨做的,你摸摸我那里,是不是少了一根?”
梦仙摸索了半天。她说:“我怎么一根也没找到?都是肉。”
我说:“一定是上帝他老人家对我特别偏爱,把所有的肋骨都抽去造女人了,这下麻烦可大了,那么多女人,我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啊!”
梦仙在我腰上拧一把说,“花心大萝卜!”
“晚饭吃什么?”我问。
她想了一会儿,说:“咱们包饺子吧,我们老家很少吃饺子。”
我说:“行,买两斤速冻的得啦,自己包挺麻烦的。”
梦仙说:“你包给我吃嘛,我想尝尝你们老家的饺子!”
我说我不会。
梦仙说:“我教你!”
我说:“你真麻烦!”
梦仙又拧了我一把,她说:“打光棍儿不麻烦,一个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一人吃饱,狗都喂了。”
我说:“你怎么越来越象东北女人,泼辣!”
她抡着两只小拳头把我后背当成鼓,捶个不停。
在菜市场,我们因为饺子馅儿问题讨论了半天。终于还是她做主,买了一斤韭菜,还有半斤猪肉馅。
正往回走,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我按下接听就后悔不该当着梦仙接电话。万一是小鱼儿打来的,梦仙会不会不高兴?结果,我的担心是必要的,只是打电话的不是小鱼儿,是李玉蓉。
“今儿个光棍儿节,我给你唱首歌吧。”还没等我批准,李玉蓉就唱了起来,是景岗山的《我的眼里只有你》。
一听李玉蓉的声音,我就来气。要不是身边有梦仙,我会没有风度地臭骂她一顿,然后毫不客气地挂掉电话。我看了梦仙一眼,悄悄按下那个红色键。刚放进口袋,手机又响起来,我执意不接。手机响了停,停了响,像个闹钟没完没了。
梦仙说:“接啊,男子汉,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我一接,竟是小鱼儿。
她开门见山地问:“干嘛呢?小扁棍儿,打半天也不接我电话!”
我说:“没事,你的电话怎么敢不接呢!”
她笑过之后说:“今天光棍儿节,请我吃个饭吧。”我说我今天不方便,改天吧。
小鱼儿说:“那就算了,等你方便的时候补。”说完,挂了。
梦仙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人缘不错嘛,都是女的,都是你的肋骨?”
几个漂亮女孩子从一家美容店走出来。我悄悄指了一下,对梦仙说:“是啊,这些也都是。”
正好有一条狗叼着一根猪肋条从马路的一侧蹿到另一侧。梦仙指了指说:“这根也是?”说完,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梦仙对我说她原来不会包饺子,是刚从网上学的。我说:“我还以为你会呢,原来也是个蹩脚小姐,得,咱俩就阎王爷打糨子——糊鬼吧!”
回到家,却忘了买面和作料。我去超市买了一小袋富强粉,一包十三香。刚走到街上,又想起一样东西。打电话问梦仙家里有没有。问了半天,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只好返回超市买了一根擀面杖。
一进门,梦仙已经换掉工作装,穿了一件艳红色的睡袍。她头发高高盘起,用一只发夹束在脑后,美丽的脖子白玉一样呈现在眼前。她脚上穿一双和睡袍颜色相似的棉拖,显得雍容华贵而不失清纯。在我眼里,她有一种安静的美,不象玫瑰那样张扬,不象牡丹那样绚丽,她象百合那样清纯,她象睡莲一样羞涩。她在不经意间透出一种质朴和天真,虽然没有巨大的诱惑力,却有极强的穿透力。象黄昏的箫声,你在听到的时候声音并不大,却可以传到很遥远的地方。我痴痴地看着她,有些眼花缭乱。
梦仙脸上绽了笑容,“站在门口发什么愣,我这里又不需要警卫员。”我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走错门了呢!”她把眼睛眯起来说:“这身怎么样?”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映出睡衣的颜色。我说:“漂亮!你是我见到的最最漂亮的女人,你知道吗?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肋骨了。”她说:“你的肋骨那么多,满大街跑,我可不稀罕,要做,我就做唯一。”把东西放下,我双手捏着她的肩,情意绵绵地说:“卢梦仙女士,我,沈中秋,郑重其事的告诉你,上帝抽掉男人的一根肋骨造成的女人,是男人的唯一;而你是上帝用他全部的肋骨创造的,所以,你是我的全部!”
梦仙的脸上立刻溢满了幸福。突然,她脸色一变说:“你就会耍贫嘴,该把你嘴堵上。”我说,那你就给我堵上吧!我闭上眼想象她吻到我唇上的感觉。梦仙却用透明胶带粘了我的嘴。手舞足蹈地说:“哈哈,这样看你还怎么贫!”我一把揽过她,扯掉嘴上的胶带,向前一倾,就吻在她美玉般的脖子上。她的身体倒在我怀里,柔软得像一团棉花。我顺势而下,轻轻解开她衣领的扭扣,接着是第二颗……我看见她粉红色蕾丝纹胸,浅浅的乳沟两边是两座美妙绝伦的小山丘,若隐若现的,让人无限向往。我轻轻爬过一座山,跨过中间的峡谷,又翻过另一座山。那山柔软而富有弹性,绝对不是石头堆成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的舌头笨拙地在她光滑的脖颈上游走。我听见她粗重的喘息声。手指从她纹胸的缝隙往里探,遇到了困难,却怎么也解不开她背后的小贝勾。她轻轻拿开我的手,说:“别得寸进尺了。”我装聋做哑,继续着动作。她说:“你再不放,我可喊救命了!”我说:“你喊吧,看谁来救你!”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小何回来了。”梦仙的这句话比喊救命还灵。我象一只被拉出水面的龙虾,一下子松开了钳子。小何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拎了大包小包的一堆东西。
24
小何是上海人,因为家离公司不近,就干脆自己出来租房住。她还没进门,看见我就说:“还不快来接驾,累死我了。”我慌手慌脚把她的包拎到客厅。
小何对梦仙说,她有个表姐结婚,请了两天假要回去一趟。一边说,一边进屋收拾东西。我问她要不要我送。她说一会儿有人来接。果然,不到二十分钟就有一辆普桑在楼下响喇叭。小何把头从窗户探出去,冲下面喊:“宝贝,上来帮我拿东西。”小伙子象个训练有素的消防队员,不到半分钟就蹭蹭跑上来,又搬了东西蹬蹬跑下去。我想帮忙,又不好意思进小何的房间。谁知道这小丫头在里面做什么呢,万一在换衣服,我这一进去就春guang泄尽了!
小何一走,家里就剩下我和梦仙。
我把擀面杖在梦仙眼前晃了晃,“刚才我要问的就是这东西,专门轧饺子皮儿用的。”梦仙说:“这个还用得着买呀,找个瓶子也能轧啊!”我说:“你怎么不早说啊?我拿回去退了。”梦仙说:“行,你要是退不掉,罚你不许吃饺子。”梦仙知道我是故意逗她,她倒将计就计。我说:“那我还是不去了,万一我要退掉了,你就得挨饿,你要饿出个好歹来,我多心疼啊!”
梦仙一笑,转身去和面。她笨手笨脚的在面里乱揉,很快就粘了一手,怎么也搓不掉。她不急不躁,一点点地搓,很耐心,很贤慧的样子。我看在眼里,心中涌起一股感动。馅儿也是梦仙调的,我尝了尝,口轻,又放了一些盐。我负责擀皮儿,梦仙捏了一会儿说手酸。我们就调换了工作。
饺子的味道出乎我们的预料,我想应该和心情有关。那天的饺子虽然比不上过年时吃的肉丸儿饺子,但绝对比速冻的味道好许多。梦仙不停地往我碗里夹,她自己却没怎么吃。我知道,她有些吃不习惯。
我说:“在我们老家新婚都要吃饺子。饺子一下锅就捞上来,盛在一个碗里。新郎新娘也只用一双筷子,一人一口的吃。”
梦仙说:“你尽胡编,一下锅怎么会熟呢?不煮熟了怎么吃?”
我说,不能煮熟了,煮熟了就不生了。当婆婆的等他们吃了饺子就问新娘,生不生?回答当然是“生”,要不,就生不出小孩子来了。
梦仙乐得前仰后合。她说:“你们那里还这么迷信!”我说:“这不算迷信,应该叫浪漫!”
饭后,天刚黑下来,她建议去街上走走。我知道她没吃饱,晚上要饿。我正要去超市给她买点吃的回来,就爽快地答应了。她让我躲在客厅,又换了一身衣服,挽上我的胳膊出了门。
一阵风拂过,轻柔柔软绵绵的,和梦仙的身体一样柔软。夜色里的梦仙一身洁白,她是月光里的仙子圣洁无瑕。
她突然问:“你QQ的网名叫什么?”我说:“叫顽铁,我是生锈的烂铁,等待发光的机会,根据顽铁生辉取的。”她说这名字有些压抑,换一个。我说:“倒过来就不压抑了,铁顽,和铁一样顽强!”她笑,“怎么老和铁有关?你和铁是亲哥们儿啊!”我说:“我是干数控的,当然和铁兄弟情深!”她说:“我网名叫Moongirl,月光女孩儿,怎么样?好听吧!”
我抬头看一眼树梢的月亮,那分明是梦仙映在天上的笑脸。我说:“好听,叫月光仙子更适合你!”梦仙说:“这个名字也不错,你再多想几个,和月亮有关的,我挑一个最好的。”我说:“你干脆叫嫦娥,月亮就是你们家房子。”她嫌俗气,让我继续想。我把月老、月嫂、月芽儿、禅月、蜜月,只要和月亮扯上关系的都说了,梦仙还是摇头。我又冥思苦想了片刻,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和女人息息相关的一个词。只是没敢说出来,怕梦仙骂我流氓。
我正绞尽脑汁,老马打来电话。他说,一会儿去夜来香,问我这边有没有戏,不行的话干脆一块儿爽一回。我说:“我这边你不用惦记。你自己去吧,小心别淹死!”老马哈哈笑着说:“我回炉再造啊!”然后就挂了电话。我看了一眼梦仙说:“老马打来的,要请我去洗澡。”
“那你就去吧!”她轻声细语,每个字都是那样的婉转动人。
我轻轻吻了一下她美丽的脸,“在我心中,谁都没有你重要!”
梦仙说:“你的嘴有时候甜得象吃了蜜,有时候损得象一把刀子。”
我说:“我这嘴是损了点儿,我但心眼儿好。老家有一句话叫‘刀子嘴豆腐心’,我就属于这种类型。”
前面路过一家超市。我说:“你在门口等一下,我去买一把锁!”
梦仙一脸不解,“你买锁干什么?”
我狡猾地一笑,我说:“给你买的,你用得着。”
梦仙摸了一下我的额头。“你不发烧啊,说什么糊话?”
我说:“你拿锁把我的嘴锁上,钥匙你保管,什么时候要我说话,就开锁,不让说,就一直锁着。”
梦仙把眼泪都笑出来,“我要是把钥匙弄丢么了怎么办?”
“那我就当一辈子哑巴。”
说着我进了超市。梦仙乖乖地等在门外。
我买了一包蛋黄派一包压缩饼干,还有一袋火腿。梦仙眯着眼睛问:“这是锁?”我说:“你晚饭没吃好,半夜会饿的!”梦仙的眼睛一下湿润了,她把头靠在我胸口抽泣起来。我轻轻搂着她的肩膀,想把全世界的温暖都给她。女人的心有时候脆弱得象一张纸,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会让她们感动得泪流满面。
梦仙抹干了泪,向我说起了她的经历:
大二那年,梦仙在一次学校书法比赛的颁奖大会上认识了王枫。王枫来自苏北农村,家境贫寒成绩优异,他一边勤工俭学,一边考研。梦仙得知了他的家庭背景,就对这个才华出众又在学校食堂做勤杂工的小伙子有了好感。她总是在物质和精神上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两颗年轻的心越走越近,撞到一起就擦出了火花。王枫是个有志青年,他说先以事业为重,等到事业有成了,再和梦仙谈婚论嫁。毕业后,王枫在上海一家外贸公司找到了对口工作。而梦仙却时运不济,象个嫁不掉的姑娘,一直待字闺中。最后,为了离王枫近一些,她在大千公司做了文秘。王枫以他的刻苦和努力,在短短半年时间就成了公司的骨干。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他抱着梦仙哭了,委屈的象个小孩子。梦仙如同母亲一样抚mo着他的头,“哭吧,哭出来就不压抑了。”我联想到当年的这个场面,心里就打翻了醋坛子,酸溜溜的。在王枫来那家外贸公司两年后,他出差去了美国。临行,梦仙把自己给了他。他们约好等他回来就结婚。两个人用电子邮件保持联系。感情大都是经不起等待的,等待是横跨在心和心之间最大的鸿沟。半年后王枫告诉她,他已经在大洋彼岸找到了比她更适合自己的人。一个美国女人,一个腰缠万贯的美国富婆。娶了她,可以拿美国绿卡,可以一辈子荣华富贵。起初,梦仙以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可是后来,渐渐觉得他是认真的,而且通过邮件发来好多他和那个美国女人亲呢的照片。
我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比陈世美还薄情寡义的男人,这个人不但背信弃义,还厚颜无耻地把背叛当作炫耀的资本。
和王枫一同出差的另外两个人回国后,把一张金卡转交给梦仙。里面是王枫送给她的一笔美金。梦仙把金卡一折两半,往大洋彼岸发了最后一个邮件。内容很简单,就短短六个字:你死到美国吧!
“都过去了,日子要往后过的,人总不能活地怀旧里,很累,忘了吧!”我语重心长地说。
“你能忘得了过去吗?”她轻描淡写地反问。
这一问,我竟哑口无言。我真佩服那些说假话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人们,他们怎么就能把假的说得那样声情并茂,把虚的说得那样心安理得呢?反正我不能。我淡然一笑,笑得很不自然,仿佛有沙子打在脸上抽搐一样。
我点上一根烟,慢慢地抽起来。
“少抽点儿,伤身体。”梦仙的每个字都充满了关切。
我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仿佛要踩碎她所有不愉快的过去。看见我的举动,梦仙的脸突然平静起来,平静得象静止的明月。我试图在她平静的外表寻找些什么,到底这个平静如水的女孩子,深藏着怎样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一阵风打过来,有沙子打在我脸上,针刺一样疼。我扫视一眼夜色,夜色朦胧,一切朦胧。我似乎看见前面是波澜不惊的海,海的对岸,那个叫王枫的家伙,正过着他富庶而心安理得的生活。我暗暗在自己的心上上了一把锁,把我和梦仙的心锁在一块儿。我向天祈祷,祈祷这是一把没有钥匙的锁,一辈子也打不开,一辈子都让我们锁在一起。
从那以后,我们谁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一切都恍如隔世,一切都仿佛与我们毫不相关。生命必然要承受一些重量,也只有这样,生活才会脚踏实地。
我把梦仙送回家,把那些食物放在她床头,叮嘱她饿了一定记着吃。她一下子抱住我,我们很自然地吻到一起。我捧着她美丽的脸,两条舌头象蛇一样缠mian游弋。我的双手开始在她身上游走,摸到她丰满而柔软的臀部。她上衣的第一个扭扣很合时宜地自动开了,我试着解开第二颗,第三颗……。她的上衣轻轻褪去,白玉一样的肌肤散发着女人特有的香气。我低头,在她洁白的脖子上吸出一个椭圆形的红晕。
她推开我,“快回去吧,天不早了。”
我承认我沈中秋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我从来不强人所难,更不强迫女人做她们不愿做的事。我走到楼下,看见梦仙正从窗口望着我。那一刻,真有一种返回去抱住她的冲动。
手机里有五个未接电话。最后两个是小鱼儿的,前三个是李玉蓉用那个坐机打的。还有一条李玉蓉的短信。短信的内容是怪我不接她电话。宿舍里还亮着灯,老马的铺空着。他的电话又关机了。
我躺在床上,关了灯。黑暗里,我的世界却是明亮的,满脑子都是梦仙美玉一样的身体。她已经在我心里点了一盏永不熄灭的灯。我失眠了。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失眠呢?这么想着,我发一个短信给她,手机却一直没有动静。我打过去,她已经关了机。
老马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回来了。他象一头牛,倒头就睡,呼噜响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