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章 少年青衫
“公子,你就不要悠哉游哉了,错过了宿头,今天就真的要住树上了,到时候什么诗情啊画意啊都让什么山魈野鬼看了。”
十四五岁的俞禄梳着袖口挽的老高,满头大汗的和那头牙没都剩几颗的老驴较劲,这头倔驴脾气上来的时候可不管你天色怎样,说歇就歇下了。
峰回路转,树后转出一个青衫男子,细细的踱着方步,眉眼弯弯,初见面的人大概都会觉得这是个温柔的应试儒生,总是笑眯眯的模样,最吸引人的是一双细细的丹凤眼,那其中回荡的是比秋日的煦阳还要明亮的光华,白生生的面庞被阳光晒的透出微红,细细的汗珠挂在鬓角,这样一个人有着一张江南学子的面庞,却浑身上下洋溢着健康青春的气息,亲切而无害。不过上下打量起他的穿着打扮就让人哭笑不得了,一袭洗的泛白的长衫还算洁净,偏偏前襟挽到腰间,手中的折扇已经换成了一支劈的光滑的竹竿,至于折扇正在俞禄的腰间斜插着的,老驴也没浪费,包袱行李之外蹬上还晃荡的一双登云靴,它们的主人此刻正像个老农一般赤着脚,温柔的微笑,看着这一人一驴。
“活该,谁让你不愿意好好的在家待着,巴巴的上赶着要陪我上京的。,偏偏你这个惫赖小子如此的不解风情,真是,唉~~牡丹虽好,奈何牛口啊~~”虽然叹着气,书生还是笑嘻嘻的看着,丝毫没有上来帮手的意思。
提起这个就郁闷的不行,这次和公子出来大概是自己自打出生十六年以来做出的最大的一次失误决策了,本来老爷还想安排沉稳持重的俞福陪公子上京。谁让公子爷口才好,把一路上的风景说的天花乱坠;谁让自己嘴馋,听到京城的诸色小吃各式名点,登时让自己那打小没离乡超过十里的馋虫闹得没了主意,迷迷噔噔的就上了贼船,主动请缨。结果刚出门就悔的肠子都青了。累得七荤八素的不说,最重要的三餐也没法保障,公子爷放着大道不走,登山穿林的,运气好的遇到路边的茶摊能打个尖,多数时候只能就着凉水啃着自带的干粮。大概是对把自己骗出来的事也觉得不好意思,每日光顾着游山玩水,绝口再不提什么美食,倒是把出门骑的毛驴让给了自己,不过这头畜生更是个若不起的主,在家的时候谁懒得伺候它啊?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人生在世,不能流连山水之间,就是求得功名,光宗耀祖又有何用,算了,你还小呢……,唉,今天晚餐又有什么好吃的啊?”
看着公子那眼巴巴的眼神,俞禄都快哭了,三天前一只痴肥的快要飞不动松鸡送上门来,大概是在这山间也很少见过什么人物,就傻愣愣的被俞禄扑到怀里,于是痛痛快快的被拔毛开膛,清洗干净后塞上松果生火烤熟,主仆二人好好开了一顿荤,公子大赞自己手艺不凡,起初还让人飘飘然,但是紧接着就天天旁敲侧击的催着俞禄想办法再弄个什么野味解解馋。偏偏这两天走的路人迹渐多,哪有那么多的野味送上门来,你当我不馋啊?
转眼公子已经先行一步往山下走去,书童拽着那头不情不愿的倔驴紧紧跟着。咱的这位爷才是真的难伺候,公子俞丰字子豫,今年二十有四,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俞家在地方上也是有名的郡望大族,偏偏俞家做为宗亲长子,迟迟没有定下姻亲,远近四乡的媒婆把俞家的口槛都踏平了三寸,也没有入得俞丰少爷的法眼,久而久之,都传说除非是天上的仙女或者是当朝的公主才能下嫁给俞大公子,慢慢的也就耽误了下来。这次俞老爷子大怒面责之余,着令年内完婚,看看再拖不下去,俞大公子一夜之间动了朝堂之念。赶上今年科考,男儿求取宝名,也是光耀门楣之事,老爷子不好阻难,只是提出参加今年的科举大考之后就是绑着也要把他送进洞房。本来俞丰俞子豫说起来在就是放在江南京都一代文人骚客云集处,文名也是十分鼎盛的,偏偏从来无意功名,离乡前的最后一场诗会上,那帮损友们得知了这个消息,还取笑他是不是要大隐隐于朝了,对此,俞大公子倒是一笑泯之,联诗之余再不解释,当晚又是月上树梢,大醉而归,还是书童俞禄叫上管家俞福接回来的。
想到此,俞禄越发心下惴惴,不由抬头看看金乌西斜,四望方圆数里不见人烟,隐隐然后悔自己是不是真的上了贼船了。
总算是福人自有天向,还是在天黑前发现山腰处有个小小的三清道观,虽然只有一个正殿,西面一排厢房,俞禄已经谢天谢地不用住在树上了,不然晚上露宿在深山野外还真是提心吊胆的。
观中居然已经有了两拨人,俞禄上去招呼问询,才知道一行人是师叔侄二人,乃是中原镇远镖局的镖师,刚刚从山南道上行镖回返,错过了宿头落宿在庙中,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却是到庙中探寻出家的族叔,赶上全观人众去远方乡镇上办事,已经一气在观中等候了三天。俞丰看小童子生的团粉可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来人机灵打转,心中十分喜爱,不由招手喊到近前,摩摩小孩儿的髻顶,询问起他的家世来。
小童姓张,三岁上父母就过世了,一直是族中的叔长接济生活,家道败落的早,还没来及给他起名字,村里乡亲说道他生来命苦,就唤他张苦儿,倒是从不曾起什么大号。俞丰不由默然,吩咐俞禄从行囊中取十两纹银,悄悄塞给小童,张苦儿倒也没有太多推辞,跪下给俞丰扣了三个头,抬起头来已经泪光泠泠。
那边俞禄刚刚问过观中可有柴草米盐,准备向小童买些过来,晚上吃食之后就在大殿中休息,张苦儿连连推辞,告诉俞禄方位自取,自己到殿后取饼干燥的毡草,在供案西侧铺成铺卧,请俞丰休息。
“俞禄,俞禄……”张苦儿走开后,俞丰挥手将嘟着嘴刚刚生好火,忙的一头汗的俞禄叫到近前,“我听小孩说观后面盖了个小房,掩着口泉眼,想来这儿钟灵毓秀,想必山泉也是上品,我离家是让你从老爷书房偷偷带出来的冻顶乌龙还有没有剩下些?这些天赶路赶得全剩下烟火气了,要不你去取些泉水来咱们爷俩晚上也喝两盏?”
俞禄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偏偏白了俞丰一眼,“我的爷,你那也叫赶路,本来还说出来早了,到了京城徒费川资,看你如今这个走法,想必能在京城赶上过年算是快的了。……统共就不到二两了,要省着些,京城虽好,想必也没有这么地道的茶了。”说归说,俞禄拍拍屁股就起身向殿后走去。
“回来,回来,记得看看泉水里面啊,都说凡灵泉必生宝器,运气好说不清能遇上灵异之物。”俞丰一本正经的说。
“真的?”好像被公子的慎重表情吓了一跳,“公子不是平时总是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吗?莫非自己在路上说道什么山魈之流真有其事?”当下惶恐的看了一眼暮色沉沉的大殿,忍不住抬起沾满烟灰的手擦了一下“大花脸”,匆匆的去了。
初秋的天气变的好像娃娃脸,天边还映着晚霞,山间就淅淅沥沥的飘起了秋雨。“看来晚上看不到山间明月了。”俞丰刚刚在喃喃自语。殿门大张,四五个彪形大汉裹着雨丝风一般闯了进来。“有没有能喘气出来回爷的话。”一个看上去三十上下的高大汉子进门就呼喝起来,手中的马鞭空甩两鞭,噼啪山响,声势惊人。张苦儿战战兢兢迎上招呼,“观中都出去了,这位大爷有何贵干?”
“老四,咱们是客,莫惊扰了此间主人。”后面走上一位红裳大汉,不满的看了刚刚呼喝的一位,走到张苦儿身前,来人身量高大,干脆蹲下身去,“小扮,西面厢房可有人居住,我们是此去岭南道上贩马的客商,今日途经宝地,错过了宿头,不知能够借宿一晚?”这位倒不像刚刚的老四一般粗俗,言语得体,小童似乎也平静了不少,大眼睛扫了他身后的一行人,低下头去。“师傅们离山的时候交代的清楚,西厢房乃是观中人众宿所,待客似乎不妥……,我这几天也是住在后面柴房的。”不敢再看眼前的客商。
“那也无妨,我们今天就在正殿休息,还望小扮指点我们取些草铺休息休息。”红衣大汉面不更色,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到小童的手中。
张苦儿低头看了一眼,居然是黄澄澄一小块,愣了一下,想他小小年纪,又是乡敝之人,如何见过黄金,随手塞到怀中,畏惧的看了一眼后面站着的老四,转身向后面柴房走去。被唤做老四的汉子叫上一个人跟去,走过案桌时,斜睨了倚在草毡之上的俞丰一眼,似乎口中还嘀咕着什么不识抬举,没有眼力势,如何不让出铺位之类,红衣大汉和剩下的众人走到殿中离开众人席地而坐。
“老弟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俞丰侧头看到镇远镖行的一个镖师凑了过来,刚刚互通姓名之时也知道两个镖师一个姓陈,山南道上的人,行镖已经二十多年,是镖行的教头。一个复姓司马,是镖行的少主事,行中大师傅的亲传弟子,此次是第一次随着陈镖师出镖历练的。“这些胡人这些年来我天朝行商,生意做大的不多,火爆脾气的不少,其实也算不上恶人。”
俞丰一听来了兴趣,向陈镖师拱拱手。“受教了,陈教头知道这些人的来历?晚生以前只听村中老者说过先朝曾有西域商客到过我中原,有个什么裴冷翠公国的叫马可波罗还面君称臣,官拜二品,倒是从来没有见过。”
陈镖师一笑,“其实这些胡人也不稀奇,我们常年在江南道行走的时候也遇到过许多,你看他们皮靴马裤,内着短衫,外披大氅,马鞭不离手,便是胡地的人,何况他们个个碧眼红髯,就是改换衣服也能被人一眼认出,我看他们出手豪卓,倒也强似一般的贩马商人。”
俞丰微笑颔首,“陈教头见多识广,小可受教不少。”陈镖师向来于贩夫走卒为伍,难得受过读书人的马屁,乐得十分受用,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待会晚上老弟不嫌弃的话过来喝两盅。”作着揖去了。
天色已晚,外面的山雨下的越发的大了,隐隐传来风雷之声,张苦儿出来将殿上蜡烛点上,走去将山门关山,大概是年幼怕山雨势大,又怕殿中人多毁损物品,也走到俞丰附近坐下,似乎也准备在殿中休息一宿了。俞丰笑着将他招来,伏在耳边悄悄说话。“不要怕,这些人虽然生的凶恶,也不是什么歹人,你若是害怕就跟在我身边,公子我可是习过剑法的。”张苦儿抬起头来,眼睛中满是崇拜和感激,倒是听得俞禄直摇头,身边包裹里确实带了一把宝剑,上面甚至血迹未干,前两天用来洗拨松鸡的时候大概还粘上两根羽毛。但是天知道俞大公子当初说什么是真名士自风liu,学了半载剑术,老爷去课学的时候早就丢在一旁生锈了。问他为何中途而废,俞大公子还忝颜说什么“三尺青峰虽利,我自当学万人敌”,老天,这样也能唬人,难怪老爷这次放心大胆的让他进京考试。
俞丰好像就知道有人腹诽自己一般,回头凶恶不可名状的瞪了俞禄,又赶紧回过头去给了张苦儿一个万事有我的放心眼神。
那边贩马的客商已经在大殿内升起了篝火,架上烤肉喝起酒来,几个汉子许是喝的高了,围着红衣汉子和篝火又唱又跳,落到俞丰眼内耳中全然不知所运,陈镖师听着听着微微有些变色,他已经听到这一行人中以红衣汉子为首,初进来的火爆汉子被称作四爷,略通胡语的他听出歌中隐隐唱出忠心碧血,征战杀伐之意。红衣汉子手握角杯,坦然受之,看到殿中散坐的其他人,唤过一个手下汉子耳语一阵,随后那人走过来走来邀众人过去饮酒作乐。司马镖师大概是年轻贪杯,一听之下马上拽着还在犹豫的陈镖师过去,团团一揖,就有人给他们让出位子。俞丰一偏头也看到俞禄眼巴巴的看着圈中的酒肉,不禁莞儿,起身走向前去。
第一卷 第2章 深观夜雨
“喀喇喇”一声惊雷好像从头顶上滚过,围坐着篝火的众人不自觉的向门口看去,外面不知不觉已经雨如瓢泼,山门似乎也被大风顶开,两扇门在风雨中吱呀呀摇晃不定。屋外漆黑无光,只有裹胁着雨水的大风向屋内呼吼着。
陈镖师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把衣襟向内裹了裹,“一层秋雨一层凉啊。”张苦儿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站起来准备去把山门关上,下一步,却猛然像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一般,缩到俞丰的背后,探出头来向外张望。
俞丰正在奇怪,天边冷不丁划过一道闪电,笑声嘎然而止,接着电光,宴饮众人分明看见山门外立着一人,身材高佻消瘦,面对殿堂,眉目服饰都看不真切,格外引人注意的是头部的位置有一对细长的窄缝,内中星芒闪烁,声势不弱于背后的闪电,一刹那,殿中的所有人都生出一种被人逼视的错觉。
不速之客闪过一边,从后面错出一个身量瘦小的身影,踮起脚向那高个的人喊了几句,偏偏紧接着天边焦雷滚过,掩没了声息。只见那高个的明显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走进大殿。
接着殿内的烛光才看的仔细,首先出现在门口的那人也非甚高,中等偏上身材,脸色铁青,也不知是风雨所侵还是生来使然,目光森森,唇如刀刻,让人生不出亲近之感。对殿内众人视而不见,后面跟进一人,全身包裹在竹制的蓑笠中,连头脸也被宽宽的帽沿压着,不过看竹帽转动,知道下面必有一双眼睛在好奇的打量。
路过贩马客商附近的时候,四爷暴喝一声,“何方小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伸手去揭后者的斗笠。手去如电,距离又近,穿着蓑笠的那人只来得及高呼一声,却来不及躲避。谁料众人眼前一花,走在前面的高个人已经出现在两人之间,出手拨挡,只看他的身形,好像原来就该在那里一般。
嘭的一声闷响,显然两人都是应变机警,同时变招,对了一拳。四爷身形摇了一摇,面上如酒醉一般红了三次,他的对手纹丝未动,仅仅蓑笠上的雨水向后激射,撒落了一地。
红衣大汉脸色未变,长身而立,快步走到面前,一手四爷抓住手腕,暗中把脉,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四弟从小好强,又有奇特历练,虽然不曾学习中原武术,但是天生神力,弓马娴熟,等闲三五条壮汉也近不得他身,平时好勇斗狠,这次缠着自己没有办法才带他出来,如果有了折损,回去须不好交代。
片刻之间见四弟气出如常,心知无恙,松了一口气,不由得也对这不速之客起了好奇之心,红衣大汉是天下少有得好汉,见到这青面人如此身手,当下起了招揽之心。上前拱手告罪。“在下拓跋宏,请教壮士高名,在下四弟出手鲁莽,得罪之处,还望宽宥则个。”
那青面人听到拓跋二字,迟疑了一下,微微颔首,却不作回答,一时拓跋宏微觉难堪,正不知如何发作。“这位拓跋大爷,我们主仆二人游玩至于此间,危及说明身份,唐突此间主人,得罪莫怪。”一个明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刚刚所有的人都被吸引到冲突的两个人身上,待到扭头看向说话的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只见个头稍矮的来人已经除下蓑笠,立在众人面前是一个身穿白裘,光华照人的翩翩美少年。乌睛丹唇,面赛冠玉,虽然大家都认为明艳动人不宜形容男人,但是这样一个词放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却无人觉得不妥,所有的人看到少年的一瞬都觉得心气舒畅,连刚刚因恼火来人托大而暴起发难的马帮四爷也喃喃自觉自己莽撞了,好像唐突他人的不是眼前的不速之客,而是自己一般。
“敢问公子高名,仙乡何处,中原果然多俊朗雅致人物。”拓跋宏看到锦衣少年也不觉明台清朗,对青面人的不理不睬只当无物。青面人此时亦除下蓑笠,露出一身皂色长衫,虽然外面风大雨狂,两人身上却没有崭然半点污渍。见少年微笑不语,便代为应答:“我家主人姓龙,我叫龙三,外出探友夜归,路遇风雨,讨饶诸位客观一晚。”他不开口则已,一张口说话好似金属磨击,尖利刺耳,连拓跋宏也不由皱了一下眉头。
这是张苦儿已经在俞禄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关上了山门,走过来低声向锦衣公子介绍众人,引着二人向笼案处安置去了。路过俞丰身侧,似乎无意间互视一眼。俞丰似乎也是眼前一亮,喃喃到:谁说今天看不到月亮的啊?回到身边的俞禄纳闷的回头向山门处看了一眼,再看看眼前的两位公子,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又作罢了。
等到龙公子主仆铺排完毕,围坐在篝火附近的众人正在接着听陈镖师讲述行走江湖的珍闻轶事,司马良司马镖师显然对这次故旧往事已经听了多遍,在场众人中却也最是兴趣盎然,看到龙公子整装出来,急忙上前去邀坐,龙公子倒是面露向往之色,但是看到龙三无动于衷的表情,无奈婉言谢绝,面色不豫的坐在柱旁,侧着头听得入神。
“陈教头,刚刚你说剑南道上武林领袖铁狮子项猛过八十岁大寿,四方来贺,盛况空前,想必你也恭逢其盛,想来一代武林领袖的寿诞一定是热闹非凡,才俊云集了。”通过刚刚一场冲突,分毫没有影响拓跋宏的谈兴,此刻杯满烈酒,就向陈镖师追问往事。
“哦,是啊,想那项老前辈英雄一世,寿诞之日道贺人流拥塞老英雄所在的卧狮山庄到县城的大道三数日,不光剑南道的武林同好纷纷云集,就是其他省份的武林豪杰又有几个不去道贺的,说来也是好笑,甚至在关内道上发生过数起为采办寿礼发生的争执斗殴事件。我们中原各大镖局行镖到剑南道上的时候要想一路顺畅,必然要先去老英雄的门上投贴拜见,本来老英雄的寿诞我是千该万该过去道贺的,岂料不巧的是行中接了一趟价值百万的生意,净出行中好手送到关外,故此无缘亲自给老英雄拜寿,想不到竟成永别,从此再也不能亲聆前辈教诲,呜乎哀哉。”陈镖师老脸一红,其实以自己的资历,还远远没有达到项猛发贴相邀的地步,大寿之前也是和镖行中的大小镖师随了份礼,至于人家英雄虎目老来不花,也不知道能不能记得自己,只好虚托走镖把事情带过。
拓跋宏何等聪明,当下也不再深究。“项猛前辈一生精研单刀,海渊刀法炉火纯青,更是狮形拳的开山宗师,传说都已经是宗师级高手,号称刀拳双绝,侠义无双,门下又有五虎八彪的众子侄弟子,据说已经二十年不曾行走江湖,怎么会一夜之间满门皆灭,实在是这两年来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桩奇案。”说罢似是微叹一口气,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镖师微感诧异,想不到胡人也对我中原武林纷争如此关心,看来我大齐天威远播四夷,圣化天下,想到这些胡人也敬仰赞服的武林前辈拉上点关系,也不仅心有与荣焉。“那是,说起来,项老英雄绝对算的上是剑南侠义道领袖群雄的人物,当日贺寿的各派掌门,帮主等就有十余人出自项老前辈门下,受过他老人家好处的晚辈后进更加不及其数,老……,我年轻的时候一趟走镖失手,在岭南道上被当是的黑道巨恶断刀段水流所阻,也多亏项老爷子多方出面,亲至断刀寨前,才免去了一场江湖风波。”说起自己当年的丑事还洋洋得意,毕竟断刀段水流也是黑道上百年不出的人物,折在他手上不跌面子,如果要是掀起江湖风波,多半也是镖行和他陈某人的风波了,至于项猛只是请岭南道上的一个交好送了些礼物上山,要回一半镖银的事情反正也没有人会傻到挂在嘴边,也就含糊过去了。
“靠,那个项老头这么鸟,怎么还一夜之间搞得家破人亡,全庄上下死的干干静静。”陈镖师的一口酒还没有咽下去,就听到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响起来,不用问,一定是众人口中的四爷,那个叫做拓跋野的家伙在找茬,不由的心中苦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野货,这话搁着中原武林是一定没有人敢问的,你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喷出来了,不是下武林道的面子是什么,真是,唉,到底是胡夷蛮人。
“那个,”解释还是必要的,毕竟中原武林的面子不能丢在我镇远镖局陈某人的手中,看在自己打不过他的份上,陈镖师还是在心中给友好邻邦留了几分薄面,就当是天朝上国的爷爷被蛮夷儿孙打了耳光好了。“正所谓终日打雁被鹞子闪了眼,想不到项老英雄英雄一世到头来是栽倒了几个江湖蟊贼的手中。谁曾想到江湖上恶名昭著的采花贼金燕子孙三和海外独行大盗孙六哥两和其他几个六扇门内挂号的主也趁着人多混进了项老爷子的山庄,寿诞之期事发,本来依照项猛老爷子两下子就给拾掇了,偏偏老爷子酒醉不醒,就被这群宵小之辈不费吹灰之力的割了头去,几个心腹子侄和徒子徒孙也糊里糊涂的被害了,唉,说起来还有几个是一派宗师的人物,府内大乱,又被随后赶来的三千县兵堵在山庄内。不知怎么传出项老爷啸聚谋乱的谣言,当时来的又是附近山南道的县兵,那里知道详情,一夜之间,竟然将山庄满门杀了个鸡犬不留,可怜啊可怜!虽然最后几个蟊贼也验明正身伏法,到底是项老爷子冤枉,死后身后连个摔瓦奉孝的人也没有留下。”
“好像不对的,陈教头你说前来贺寿的人那么多,而且都是江湖上数得着的英雄好汉,怎么会被三千兵马包了圆,一个都没有跑成?而且要是像您老所言,那岂不是江湖白道人士都死了个七七八八,这什么江湖不是早就乱了套了啊?”俞禄听得入神,忍不住发问到,这小子不愧夸他聪明,难得看事情看的准了一次。引得拓跋宏眼中一亮,向他看了一眼。
“要不怎么说是天亡我剑南武林一派啊!”陈镖师猛拍一下司马良的大腿,疼的小子一机灵,咧着嘴好像一老一少相对唏嘘不已一般。“这也是几个蟊贼小心谨慎,知道三天寿筵结束的最后一天晚上才动手,要知道当时前来贺寿的武林同道多数已经告返离开,只有老爷子的众多子侄和心腹弟子留下来处理庄内事宜,前前后后算上走卒仆役也不过四五百人,要是我们众多武林同道还在,焉能让此宵小得手,误了前辈性命。”说话间眉眼坚毅,义气飞扬,如果颌下又部长髯,估计关老爷也要汗颜了,偷眼看拓跋野几许神往,几许信服的模样,陈教头的心里美的好像自己已经当上了镇远镖行的总教头一般。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龙公子身边的青面仆人似乎已经闭着眼睛假寐多时,这时候冷不丁说出一句话,听到他金属摩擦一般的声音,让人觉得有说不出的讥讽不屑之意。
陈镖师脸红了一红,打了个哈哈,“是啊是啊,老兄明见,如果不是那几个江湖宵小兴许真的有谋反之意,怎会惊动官府出面啊!”半天没有回音,这才注意到本来应该应答的人已经微微的发出鼾声。奶奶的,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愣头青,睡的好好的发什么梦话?
那边俞丰看龙公子听的入神,看看水沸,示意俞禄冲上一盅送过去,反正拓跋他们的塞北烈酒自己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咳嗽,真是不知道两个镖师和他们自己人赞不绝口,两眼冒光之外,除了拓跋宏牛饮了几酒杯茶水之外,别人也就对自己的茶水敬谢不敏,正好俞丰也舍不得自己所剩无几的佳茗白白入了牛口,这个龙公子看上去弱不禁风,似乎也是风雅之人,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碗,向俞丰点头示意。当然谁也没有注意到龙公子似乎是不经意的撇到龙三微微点头之后才放心品茶。
“其实,官府这次的行动确实透着蹊跷,金燕子固然是在中原罪恶累累,这次也算的上是恶贯满盈,但是深海蛟孙六一向是在海上独来独往,专拣海外落单的商船下手,乃是有名的独行大盗,这么多年来从来不履中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中原腹地的剑南道?”拓跋宏一口饮进杯中酒,目光咄咄的看向俞丰,“俞公子向来才名闻于岭南,不知道可否为拓跋解此一惑。”
俞丰浅笑一笑,“拓跋壮士抬爱,丰些许才名怎当的理得清这种江湖纷争。……不过,要说几百武林人士能被三千乌合县兵堵得水泄不通,让人确实怎么也想不通。如果小可推测不错,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项老爷子纵横剑南武林道几十年,想必人脉是丰厚了,况且门下子弟众多,就是有几个坏群之马也是在所难免的,况且江湖人士以武犯禁向来是朝廷忌讳的事情。”
咣琅一声,陈镖师的酒碗失手跌落,外面的风雷之声更大了,几句话居然隐指项家这次落泊竟然是获罪于天,怎能不让他惊的张大嘴巴,偏偏也没有办法驳斥这个文弱书生的推测,一时间只觉得头脑糊涂,背后冷汗涔涔。
第一卷 第3章 政猛于虎
“陈老师父,你说项家一气之下死光光了,那他们有没有什么远房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出来找姓孙家的孙一孙二孙八什么的报仇啊,或者,他们会不会找皇上报仇啊?要是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仇人都揪出来,哪怕十年二十年,把他们满门抄斩,喀嚓喀嚓。”龙公子好奇的问到,睁着黑色的眼瞳好像天经地义一般。
乖乖,现在的小子真是不得了。陈镖师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事态,确实有失镖局总教头的面子,不好意思的捡起酒碗。“好大的雷声啊,把我的酒碗都震掉了。”一面用目光狠狠的涮了司马良两眼,就纳闷了,平时这小子挺机灵的就会一个劲追问接着呢,今天怎么像掉了魂似的,莫非真是孩子太小,被雷惊着了?
司马良自龙公子出来后就盯着不放,看到他掩面饮茶,巧笑顾盼的姿态,不禁面上一红,呆呆的想到,若是谁家女子生的这般,岂不秒哉,不由得一阵口干心燥。
“孙三孙六本来就是太行山上悍匪余孽,其他哥几个也早就被喀嚓了。项家也有几门远亲的……”说到这里,陈镖师不禁苦笑一声,“江湖恩怨,快意恩仇,平时都倚仗着铁狮子的大树,谁没有惹下几门仇人,现在树倒猢狲散,不上赶着去落井下石就万幸啊,就是这样,凡是平时顶着项家旗号招摇的已经差不多被追杀干净了,上哪找人去报仇啊,唉,想项老爷子英雄一世啊……。”
“是啊,我们贩马过来一路上都听说今天那个门派血洗这个帮派,明天哪个家族被灭门。”
“现如今白道快变成红道了,被血染红的,黑道都看了哈哈笑,最近的生意好的不得了。”
“正经人家现在都不敢出门了,迟早这剑南道上的商途也要断了。”
“剑南武林道,完了。”
“岂有此理,那官府就不管了吗?天子脚下,就没有王法了吗?”龙公子摔杯而立,剑眉立竖,虽然粉脸煞红,却有三分傲视天下的气势,一时间人皆无言,陈镖师也呐呐说不出话来。
“俺,俺听村中的爷叔们说,强盗来了没法过年,要是官差来了就没法过活了。”张苦儿大概是没有觉察到殿中的压抑气氛,小声的说,偏偏在这时候外面风雨声渐止,殿中无人说话,人人听在耳中都响若惊雷。
“你说什么?”龙公子睁大了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俞丰从刚刚说完就沉默不言,现在有轻轻的敲起手中的纸扇,吟起诗来。
“龙公子听过这首诗吧,写这首诗的人的尸骨已经埋在流放犯人的地方三年了。”不知不觉俞丰已经走到了龙公子的面前,捡起茶碗,上面已经摔了一个缺口,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塞回龙公子的手中,“这个竹碗虽然工艺不错,市价也就值一钱银子,可是已经足以到乡下买上一个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了,甚至,三年前的饥荒中,在乡下易子而食,折骨为柴也是常事,别问为什么,没有粮食的时候人总要想法子活下去。”
“是啊,听我爹说以前我们镇远镖局行走剑南道上,虽然常常发生黑道劫镖的事情发生,托到正主,多少都能要回来,多少还有个赚头,现在官府设了卡子,明年起我们已经接不起往剑南道的委托了。”司马良低下头小声说。
龙公子怔怔的看着俞丰,握着茶碗的手指关节已经攥的泛白,拼命忍住眼中翻滚的泪花。
“他们不是号称父母官吗?饥荒的时候圣上不是下旨开仓济粮了吗?难道,难道,他们敢欺君?”
“孩子,你还年轻,这些狗官岂止敢欺君,他们根本就是欺心,不对,他们根本就没有心,我们这次走镖回来,在道上听说一首歌谣:不怕豺,不怕虎,就怕剑南龙虎狗,龙抽筋,虎喝血,不及黑狗伸伸手。”
陈镖师拿起旱烟,俞禄默默上去帮他点上火,陈镖师递过一个多谢的眼神,众人都静静的等着解说。
“当今剑南道上的道台据说是当朝太师的亲侄子何大文,何太师姐姐是当今太后,亲女是母仪天下的国母,何大文自然也算的上皇亲国戚,别看他名字里带个文字,其实草包一个,上任头一天就在道台府外贴出告示,把州县大小辟职标价竞卖,短短一个月内就敛财数千万,不可不算是生财高手。”
“剑南道下庆州府的府台张大人张黑虎就是这样献了三百万两,从城中的地痞摇身一变变成了堂堂府台,上任的时候就带了一杆大秤,从此就是雁过拔毛,途经庆州地界的客商往往就此倾家荡产,据说朝廷上发下来的赈灾粮款到此就不见了踪迹。不仅如此,据说庆州府上下的属民的税已经预早征缴十年以后,真是大千世界,咄咄怪事。”
“苟道学就是庆州府下青城县的县令,背后人称黑心狗,是张黑虎手下第一的心腹和打手。这家伙,最是狼心狗肺,张黑虎生平好吃足月的紫河车,我们这位苟县令居然勾结东海上来的扶桑浪人,专门寻找孕妇,盗取胎儿,还组织抢男霸女,卖往扶桑各国为奴,受尽ling辱,生不如死,为了标榜政绩,还组织亲兵围困青城,不许人员随意外出。青城百姓都说宁死北海鬼,不做青城人。”
龙公子初始还犹不信,直到看到龙三也睁开眼睛,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低头掩面痛哭。陈镖师一气讲完才发现烟袋中的火已经熄了,大殿之上只有低低的啜泣声。
不知不觉中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拓跋宏长叹一生,横过马鞭,用胡语唱起歌来,初始声音低徊,如泣如诉,好似怨女望夫,羔羊跪乳,充满了苍茫悲壮之感,拓跋野和其他众人不禁泪流满框,低低相和,继而歌声渐高渐强,殿中众人心胸为之一振,似乎云气为之一括,仿佛决心已定,豪情万丈,说不出的意气飞扬,俞丰看陈镖师听的入神,上前去拍了一下。轻声询问,可知他们唱的什么。
陈镖师擦擦眼睛,低低声音:我也听得不是很明白,应该是胡人的一首古老的牧歌,大概唱的是:娇嫩的花骨朵阿,还没有开放就要摘下送给远方的姑娘,嗷嗷待哺的羔羊啊,眼睛还没有睁开就要离开母羊的身旁,坚实的臂膀阿,血还没有流尽就要送给吃人的豺狼。草原的雄鹰的,我的兄弟,我愿意和你去驱赶凶残的豺狼,妈妈啊妈妈,如果能够再回你的身旁,我愿意躺在鲜艳的花海中把热血流淌。……
听到这里,俞丰默然无语,只是走到篝火旁,端起酒碗,走到拓跋宏的面前,“拓跋兄,你我素昧平生,但是朋友贵在交心,我敬你杯中酒,是真豪杰方显英雄本色。”说完一饮而尽,他本不善饮,一碗下去随即面色红润,微显醉态。
拓跋宏眼中水光森然,举起酒碗,尚未答话,面色猛然变色。
那边龙三已经鱼跃而起,矮身在窗下,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两把造型古朴的匕首,刀身窄薄幽蓝无光,锋口处却流光溢彩,分明是淬毒的利器。
“敌袭。”拓跋宏手下一个汉子刚刚出言示警,猛然窗外电光一闪,那汉子已然倒下,心口莫入一只乌尾羽箭,箭尾尚在颤动不止。如此精准,如此劲力,让殿中众人无不骇然变色。“哲别!”拓跋野低呼一声,急促的语气中居然有掩不住的兴奋之意。语音未落,从窗外流行闪电般的羽箭飞了进来,好在众人反应都是迅速异常,东胡汉子倒下的时候已经各个翻滚着找好掩体躲藏。
俞丰主仆俩和陈镖师矮身在供案之后,案面厚实,倒下来足以掩藏三人身形。那边拓跋宏已经抽刀在手,和另一个汉子拖过香炉抵住山门,龙三和其他两个汉子就势守住两个窗口,时不时有黑衣人破窗而入,殿中烛火已经被强弓扑灭,几个人就趁着窗口透进的月光扭作一团,近距离搏斗中,众人的武艺立分高下,龙三小巧柔绵,走的路子是阴柔狠毒一脉,往往是一招取人性命,两个汉子和翻窗而进的黑衣人也非庸手,双方都是闷声狠斗,俱是同归于尽的招式。拓跋野却从行囊中取出做工精致的小杯,弓身乌黑,毫不引人注目,但是听到弓弦声响,才发现拓跋野腕力惊人,也是个中好手。只见他身型流转,表情凝重,手中弓箭不发则已,发动之时箭开连珠,一人发射,却好像有三五人齐射一般,往往在腾跃转移中出手,在箭雨中往来自如。
陈镖师刚刚看到东胡汉子倒下的时候就面色惨白,现在躲在供案之后,手握钢刀兀自还在微微颤抖,“完了,完了,胡人之中,只有箭穿双雕,力贯狮虎的神箭手哲别才能配上黑色雕翎箭,这些人都是在东胡军营中挂号的寥寥数人,怎么会跑到这个中原的深山老林来啊。”
俞丰却没有注意陈师傅带着哭腔的自言自语,眼光一扫间,看到龙公子委身于地,脚上血迹斑斑,身旁就是巨柱,偏偏他捂着左脚再也不能移动半步,看上去应该是被流矢所中,看到殿中箭如雨下,俞丰不及多想,扯起身边的披风冲了出去,俞禄一个没抓住,在案桌后面急的直跺脚。
用披风扑打着,两步冲到龙公子身边,只见一只白色的羽箭正扎在龙公子的左腿小腿肚上,白色锦衣的下摆已经全部被血染红了,俞丰皱皱眉,龙公子已经疼晕过去了,果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刚刚抱起龙公子,就觉得眼前一闪,龙三面色阴沉的站在自己面前,手中的匕首只剩一把,还在不停的滴着血水,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居然透出一丝赞许之意,顷刻之间,丝丝暖意化为冰雪,俞丰分明从中看到两道电光逼来,心中没来由的一紧,急忙将身体向右边一侧,下一刻只觉得左边肩头一阵剧痛,侧头一看,居然自己的左肩被一只箭扎了个对穿,箭势不减,又插入龙公子肩下,见到如此气势,不由得心中大骇。
龙三再不迟疑,伸手将二人拖到柱后草草检查一下伤势,好在龙公子肩头所中一箭被俞丰削去了大半的劲力,仅仅扎入身体半寸,虽然出了些血,毕竟没有性命之忧。左腿上一箭虽然中的较深,却伤的是皮肉,没有碰到筋骨,只是箭头深入,不能立时取出。当下龙三将俞丰身上中的箭削去箭头抽了出来,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止住了血。
转头看见两个东胡汉子被人攻的甚急,眼见就要招架不住,龙三也是坚决之人,当下把还在昏迷中的龙公子交到俞丰手中,迟疑片刻,从地上拾起一支箭一并交给俞丰。“如果敌人冲进来,就杀了他。”一言说吧,掉头冲了回去。
第一卷 第4章 山夜喋血
俞丰一手抱扶着龙公子,一手持着长箭,不由得愣在半晌。想不到他们主仆二人恭卑相敬,到了危急境地,居然一言即定生死,想来这个龙公子也是个重要人物,断断不能落入强匪手中受辱。想到此,急忙把龙公子放在地上,低头去看向小腿上伤口看去,在左边的小腿肚上伤口,虽然外面的箭杆已被龙三削去,撕裂的皮肉内还在汩汩的向外渗出血水。俞丰叹一口气,把羽箭插在地上,用力撕开龙公子的裤脚,小心将血迹擦去,眼前一亮,竟赛玉藕一般,触手温软,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光洁晶莹,吹弹的破,不由苦笑,可惜生在男子身上,让天下众女子何堪啊?当下不敢驻目,从自己长衫下摆处寻找一块洁净的布匹,用力扯下,细细包裹伤口。
此时外面的箭雨已经停了,只听有人用胡语呼喝喊话,拓跋等胡人凝神倾听,刚听得几句便耐不住斑声叫喊起来,似乎是破口大骂,拓跋宏待声音停歇,才低低回答了几句,外面便再无声音。似乎是劝降未果。
又过片刻,外面不在有什么动静,但是殿中人无不噤声不语,似乎在等待暴风雨的来临一般。司马良从的殿上老子塑像后面探出头来,勉强笑了一声。“如果不是刚刚下过雨,我还真的以为他们去准备火攻了。”
声音虽小,俞丰和拓跋宏同时变了颜色,竟然是掩饰不住的惶恐,俞丰记起古书有云:胡地内有石油,向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此物生于水际,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土人以雉尾甃之,用采入缶中。颇似淳漆,然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皆黑,不惧水侵,用做火攻最是凶险不过。司马良语音未落,就听见大殿四周都有器皿破碎的声音。拓跋宏歉然扫了一眼殿中众人,无声苦笑,“想不到他们还真看得起我,连石油也随身带到中原。”
殿外一声呼哨,大殿四面火起,偶尔有燃烧的瓦罐掷入殿中,落地爆开,其中装有石油四散溅开,沾物即火起,声势十分惊人,拓跋宏急忙令众人堵住门窗,用巧劲将来掷物品拨回,一个东胡汉子不慎用劲稍大,被油淋了一身,转眼成了火人,那汉子倒也硬气,高呼一声,冲出窗口,殿外传来几声喝呼厮杀之声后就再无声息,应该是与敌人同归于尽了。
俞丰看陈镖师找水灭火,急忙制止,招呼俞禄将殿中宜燃之物格开,和陈镖师刨取地面砂土覆盖灭火,司马良也战战兢兢爬出来,知道是生死关头,奋力救火。殿中着火处甚多,一时间烟雾弥漫,迷人口眼,扑灭不及。
趁着殿中忙乱,殿外的黑衣人低声喝呼,显然也是怕火势惊扰了山下村民,进攻也急促起来,山门外也不知用什么器物撞击,咚咚连声,殿堂震动,灰土弥漫。好在拓跋宏指挥有度,手下众人无一不是高手,山门坚固,抵上香炉后急切不能攻破,战斗诸人也个个用命,只是听到殿外喝呼人众估算下来竟然有百人之多,不由的面面相觑,脸色惨白。
又坚持了两盏茶功夫,正面一堵山墙许是被火烧得酥了,轰然倒下,有黑衣人大喝一声,蜂拥而入,拓跋野连珠箭发,射杀数人,不料一箭电至,居然将小杯自中折断,拓跋野长喝一声,空手撕开一名敌人,当做武器在身前挥舞,一时之间倒也进不得他身。
俞丰捂住左肩,歉然的看了一眼俞禄。“想不到这次带你出来游玩,无意送了性命……”转身抽出插在地上的竹箭,走到龙公子面前,此刻龙公子早已被殿中弥漫的烟火呛的悠悠转醒,一张馥粉团面上都是烟火之色,只有乌溜溜的黑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自己,俞丰暗自寻思:莫非真的灵泉必有宝器,可惜……。不愿再想,走到龙公子面前深施一礼。“小可俞丰,今日被贼所趁,生死关头,令仆指我取鲍子性命,还望公子……”说到这里不由一愣,自己都要取人性命,还想让人怎么见谅,真是迂腐之至,想到此不由难堪。
龙公子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眼前人的话意,不过他也是非常之人,心中划过一丝悲凉之后又回复平静,低头间看到脚上包裹的伤口,再看向俞丰的衣襟,面色一红,低声道:是你给我包扎的伤口。虽是疑问,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俞丰一愣,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这个事情,看来这个龙公子也是一个不知所谓。
龙公子见俞丰没有回应,看到他眼中迷茫之意,不由一阵羞涩,定定心神,看着俞丰笑了一笑,“动手吧,我不怪你。”
俞丰何尝杀过人,就是前些日子的松鸡也是俞禄代劳,但是知道此刻不能犹豫,闭眼咬牙就要刺下。
正在此时,殿外不远处传来一声炮响,殿内喊杀声为之一滞,只见龙三面露喜色,仰天长啸,“殿下在此,领兵何人,速来救驾。”
四下里一片惊呼,黑衣人的攻势也略一停顿,显然这支兵马不在主事者事先的情报之中。远处马蹄声急速奔来。只听有人高呼。“宁王座下卫指挥使袁华在此接驾,众军听令,殿外众人杀无赦。”
黑衣人等一阵哗然,大齐军制,卫指挥使掌管五千兵马,远远不是他们这百来号人可以抵挡的。当下人人产生退让之心,攻势立刻弱了下来。拓跋宏等心中正喜,突然看见黑衣人中一个头领模样长身而立,厉声喝呼几句,扯下右边半幅上衣,手中刀挥过,自割长发。似乎在咒骂手下众人。只见众黑衣人个个瞪目欲裂,直欲喷血,全似抱着必死之心,一半人回身冲向杀上的官兵,甚至有人冲到面前引爆石油,用这种自杀性的攻击阻挡大军的进攻。剩下的人在头领的带领下攻势愈猛,奋不顾身扑向殿中,势如疯虎,一幅同归于尽的架势。一轮急攻下来,殿中已经是人人带伤,陈镖师一个躲闪不及,被一支流矢正中心口,仰面倒下,司马良痛呼一声,却不敢上前,反而向后退让。眼见一线生机在黑衣人拼命的进攻中又将断绝。
拓跋宏初见那头领做立誓之状,便知今日恐怕难免命丧于此,不禁仰天长叹一声,望着天边浮出的鱼肚白,想到自己空负雄心,可惜壮志难酬,一时急怒攻心,横刀便欲自尽。
“大哥,万万不可。”拓跋野扑上前去,急切之间用手去抓刀锋,岂料拔刀劲道十足,竟然将他的右手两指削了下来。
拓跋宏见兄弟为了救自己受伤,愣了一愣,却见敌阵中变化又起,黑衣人头领正在呼喝手下上前进攻,不曾提防正前方的一个矮个黑衣人暴喝一声,拔地而起,手中钢刀化作飞虹直冲那头领而去,那头领也算反映敏捷,明白后仰免不了一刀穿心之祸,抱头俯身,滚向前方钢刀飞至,那飞刀从头顶擦过,竟然将后面的一个黑衣人钉在地上,力贯刀身,竟然人立不倒。那头领落地之后尚未喘息,忽感脖嗓初一凉,呼吸困难,那口气再也吸不进来,四肢力气如抽丝一般,无力支撑向后便倒,眼中只见后仰之时黑夜中两点光芒,不由想起家乡草原上深夜的独狼,一时间只想伸手虚抓,只盼看到仇人面目,胡人风俗如果不能见到仇人面容,死了也要被压在阴山下受无穷痛苦,故此一口气不绝,定要看到刺客真容。那发难的黑衣刺客初见一击不中,落地之后并不急站起,滚爬两步欺身向前,他身量矮小,居然躲过两个阻挡刀客,一手捏碎了那头领的气喉。得手之后,那刺客才将面上黑巾扯下,让头领看到自己的面目,随了他的心愿,转身离去,那头领方长出一口气,阖上双目。
虽然是电光火石一般,但是拓跋宏乃是不世的帅才,感到黑衣人群情波动,马上扶过四弟,喝呼一声,冲进殿去,远方敌阵中还有个刺客煞神在人群中冲杀,奔突冲击,当者立毙,黑衣人众斗志已丧,发一声吼,四散逃去。
东方刚刚透亮,山腰上的战斗已经结束。拓跋宏众人在黑衣人四散奔逃开后,回身向俞丰拱了拱手,不发一言,趁乱架着拓跋野冲了出去。俞丰心知他们不会贸然追杀逃窜的凶徒报仇,能够引来这么多人追杀的也定不是常人,避免和官家碰面估计也是有隐情。司马良跪在尸身旁痛哭流涕,陈镖师心口中箭,早已药石无效了,俞禄感念刚刚激斗中陈老镖师照顾自己年幼,数次挡在自己身前为自己遮挡箭雨,也是悲从心来,陪着垂泪。
再看道观中的大火在众人救护下渐渐熄灭,不过浩劫之后只余下一些残垣断壁,想来此处景观从此便算废了,两个军士从几个黑衣人身下翻出张苦儿,已经被压的呼吸薄弱,所幸身材小巧,奇迹般的免去这场刀兵之灾,苏醒过来后看到眼前的惨境,一直啼哭。
俞丰记起龙三呼救时的情景,便隐隐觉得不对,莫非龙公子这文弱书生竟然是天家子孙,对照龙三身形语气,竟然有几分像自己平时听说的宫中阉宦的特征,这样想来那龙公子的来头可是顶了天了。虽然想不出他们何故冒险跑到这深山野林,但是显然那批蒙面的黑衣人不是针对他们而来。而那个扭转局势的刺客高手一击得手后,冲杀一阵就此消失不见,更加是神秘,想起夜间经历的一场激斗,千百人进退有度,呼喝冲杀的情景,这种军阵冲杀起来日月变色,风气云涌的气势确实比江湖武人的纷争壮阔万分。
不管俞丰独自沉思,龙三引来一位贯甲将军走到近前,应该就是领军前来的袁华卫指挥使,来到龙公子面前,倒身下拜请罪,龙公子方才睁开眼睛后一直注视俞丰,等到袁将军再次请示善后事宜,方才暗叹一声,转过念来,吩咐请随军医生上前为自己和俞丰医治箭伤,其他追赶逃犯,拷问俘虏,以及下山调集兵马护驾等等皆交袁华将军处理,自己唤过张苦儿,从怀中掏出一串珠花,让苦儿拿去换钱,重整道观,只看那珠花上镶嵌的珍珠粒大如指,光泽圆润,便知道也是价值不费的稀罕之物,只怕抵上数间道观也不止。那张苦儿哪里认得,接了过来放入怀中,止住哭声谢了。随后,军阵之中抬出一顶小轿,显然是准备多时了,龙公子扶着龙三卷帘而入。
转过身来,袁华吩咐军士全山追捕逃亡,又着一个小旗领了宁王信物去山脚县城引兵马来护驾回京。唯有龙三跟在轿后,看到自家公子眼中掩不住的一丝温柔,不仅心中慨叹一声。
司马良哭拜完毕,收拾陈镖师的遗物告辞而去,袁华将军指挥兵士将所有尸首堆积焚化,可惜逃亡的黑衣人多脱逃而去,个别被围后也力战而死,对于这次规模严密的刺杀居然是个不知所终的不了局,看来此间大小辟员相比是仕途坎坷了。
俞丰主仆二人谢绝了龙公子同行的邀请,挽着张苦儿站在山腰看着数千人马簇拥着小轿离去。渐去渐远间,张苦儿忽然止住哭声,摔开俞丰的手,向轿乘跑去……。
第一卷 第5章 故友新交
“公子,公子。”俞禄兴冲冲的从人群中奋力挤出来,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拎着花灯,冲着俞丰跑过来。俞丰见此不由摇头苦笑,小孩子到底还是小孩子。想起来山间道观遇险之事还在眼前,张苦儿冲到轿前被人拦住后,又被轿中龙公子唤了过去,远远的只看到他凑近轿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远远的向自己挥挥手,冲下山去了。而自己呢,俞禄说大概是祖宗保佑,或者是坏蛋的运气一向不错,虽然被射在左肩倒没有伤到筋骨,支撑着来到京城,也没误了应试。总算不负自己多年所学,一举中第,殿试之后被圣上钦点榜眼,本来是打算遣派俞禄回家报喜的,偏偏这小子听说京城元宵的灯火庙会热闹非凡,兼有各地美食云集,居然好说歹说要求留下,只好写了一封家书请驿丞送了回去。
转眼已经过了农历新年,俞丰在京中本来也没什么亲戚交好,除了部里同仁应酬一下,一榜的几个同年来回问候了几次,也就没有了去处,日日闲坐观书,反正自己也是落得清静,如果不是俞禄今天吵着出来游玩,这个年恐怕要过的颇为冷清的了。
大齐国都平都,历史悠久,据说已有千年光景,其间虽然久历战火,居然也是奇迹一般保存完好,大齐朝开国之君看此处背临太行,下俯运河,进退得益,交通便利,更兼虎踞龙蟠,有帝王龙兴之姿,定都于此,经过百多年的教化生息,如今已是繁华非常,一派天国盛世景象。
平都地坛的庙会,不光是京城春节闹新的一大胜景,在全国走南闯北的商贩中也是鼎鼎有名,平时的初一十五就有集会,每年正月初三到十五期间更是云集各地货商,大红灯笼高挂,端的把过年的气氛烘托的十足十。
俞丰天性本是好静不好动,加上来到京城后自己的南方口音和别人交流上有些饶舌,愈发的与他人少了交流,这次被俞禄拖出来,也只是随兴买了两支梅花持在手中应景。眼见俞禄跑到面前,突然冒出一个可笑的念头:难道自己已经太老了,当不得见到这些热闹场面。想到此不由苦笑着挠了挠头。
“公子爷,那边还有糯米鸡卖,出了家乡到现在没吃过,正经还挺念想的,虽说口味差点,毕竟比不上上次从书院厨房里偷来的好……。知不知道我看到他们吃什么?”俞丰故作神秘的说。
“莫非还能吃人?”这小子就是嘴馋,俞丰懒得和他打哑谜。
“人倒是不敢,但是我看到那边有叫卖毛蛋的,一时稀奇跑过去,就看到架着火盆煮着一锅鸡蛋,也是普普通通的,但是偏偏那人可气,花钱也不让我吃,说是小孩子吃了读书容易忘,忘了被老师打戒尺,公子你说这人是不是混话?后来又看见旁边有人买来吃,拨开一看,神仙娘娘在上,居然是一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鸡子,眼睛还没有睁开,骇的我掉脸就走,你看看现在脸现在还是白的呢。”
“你这惫懒小子,平时不好好读书,那是江南地方上的名吃,也叫旺鸡蛋,不用佐料,沾着盐水下酒最是爽利。大人吃了旺年景,小孩子年少德薄,吃了这些没有见过天光的生灵,遭天谴不说,读书记字真的会忘记啊,哎,不过你小子没问题,反正是沾书就着,忘了也没关系。”趁机吓唬一下这个不知道读书,只知道偷嘴的小子。
“是吗?那公子爷如何知道?要不你吃过了?那还能中榜眼?”俞禄平白被挖苦一顿,不敢高声抗辩,兀自喃喃自语。刚及抬头,马上又十分兴奋起来,跳着向我背后招手,“龙公子!”
俞丰听的就是一愣,想不到在此处也能遇到熟人,继而想到龙公子当日离去时的排场,莫非也要在这庙会上搅闹一番,俞禄这小子,难道看不出人家的来头,上赶着给我添麻烦不成。原来自从上次受伤之后,自己已经是潜意识中把龙公子主仆归到问题麻烦人物之流了。
想归想,不由得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看那丰朗俊逸的翩翩少年,想起当初自己几乎动手将他杀死,也是一阵歉然。见龙公子出尘而来,身后果然跟着龙三,还有三两个相貌平常的人在周围游走,隐隐将龙公子围在正中,庙会中虽然游人如织,龙公子身边却是宽绰不少,此时自然听到俞禄的叫喊,紧接着看到俞丰也站在人群之中,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惊喜。随即迈步向他们走来,龙三迟疑一下,只好将路上众人分开,有人微有怨意,但是看到龙三的阴冷眼神,也不敢多言。
“俞公子别来无恙,早知道公子要来京城应考,想不到在这庙会上也能遇到,真是……有缘。”说到后面,脸上不禁飘过一丝红霞,向俞丰深施一礼,“听下人说,当日若不是龙公子及时出现,小生几乎误中宵小之手,被流矢取了性命,还要感激俞公子援手之恩。”
俞丰被龙公子说的也是十分的不好意思,想起当日救人本是无心,倒是自己真的一度想要取他的性命,这个龙公子出身不小,倒还是谦逊,上来就先行施礼言谢,让人自然觉得亲近。想到此俞丰急忙还礼。“那日在下只是恰逢其时,不敢居功,当时情况危急,得罪之处,还望龙兄海涵。”自然说的是当时我要杀你是你旁边这位龙三先生的主意,不是我有心的阿。
“是啊,是啊,我家公子当时也是好意,龙公子你是没有看到当时冲过来的人有多么凶狠……”俞禄在旁边帮腔,似乎唯恐龙公子忘记当时难堪的一幕。恨的俞丰低下头去一个劲地用眼神刷他。
龙公子向俞禄微微颔首,淡淡一笑,目光又落在俞丰左肩当日的伤口处,“好在俞公子吉人自有天向,这次得中一榜榜眼实至名归,不然便是我的过错了。”俞丰瞪了一眼一脸诧异之色的俞禄,省得这个小子好奇的问出来。人家来头不知道多大,就算查到我及第又有何难。“龙兄过奖,神州才俊之士众多,丰此次乃是侥幸高中。”
“公子爷,你常说是真名士自风liu,自诩文采,今天难得谦逊一回啊。”臭小子,不说实话会憋死你啊?俞禄说完,又愤愤道,“不过前些时候吏部发文,今科状元郎年前已经外放山南,出任府台,探花郎也着令礼部侍郎,我家公子空负经纶,还是吏部行走?”说完摇头晃脑,居然颇有几分郁郁不得志的落拓秀才风范。
俞丰面上一红,急忙上前扯住俞禄,前几日和众同年饮酒之时,自己方才明白个中原因,大凡一榜出身的举子,不光要及时上门拜见主考大人,执弟子礼,还要在吏部上下打点,毕竟自己的前程官运都掌握在人家手中,乖巧的趁早外放为地方大员,挣的雪花白银,京中有势力的也能落的清闲,混个京官。像自己这样傻乎乎的去看过了主考大人,随上六色礼品就在店中奉旨的大概报上去就说各部暂无空缺闲置了,之后才知道历来向自己这样不通情理的应考举子,在京中赋闲的多有散尽家财或者年事已高者,在部中养老天年的也都是大有人在,提起寒心,不说也罢。
龙公子听到此间皱了皱眉头,沉思一会,随即展颜一笑,“今日新春灯会,你我不要记挂这些烦心琐事,不妨协伴赏灯,做一夕之乐。”俞丰正觉面上尴尬,连忙称好,生怕那俞禄再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干脆走上前去,携着龙公子向前走去。
俞禄尚觉不忿,看到公子爷拽着龙公子往前便走,转身之时还不忘恶狠狠的瞪了自己一眼,不由大是委屈。眼光一瞥之间,看到龙公子手被俞丰握住,脸上飘过红晕,不由的大为不解,不知道这位公子仪表堂堂,却为何总是效小儿女态,终于忍不住。“龙公子,你为什么不去应举,要是中了说不定被皇上家的公主看中,定能招了进去做驸马呢。”
龙公子一听之下不由大羞,嗔视俞禄一眼,丢开俞丰径自走到前面去了。
估摸着天光已到一更时分,庙会上依然人声鼎沸,热闹非方,俞丰早想告辞回返,偏偏见到龙公子游兴正浓,不忍拂了他的性质,也就强打精神在一边作陪,龙三虽不说话,但是精神奕奕,不离龙公子左右,隐隐有拱卫保护之意,一行人中就算龙公子和俞禄兴致颇高,初始还要俞丰指点品论,最后两人干脆甩开众人,见到什么新奇事物都是匆忙冲过去,大呼小叫一番。待到见到前面人群拥挤,似乎有什么新奇之事,自然拽着俞丰奔上前去。
走近一问,才知道是众人团围着在猜灯谜,只见方圆数丈之内的树头挂满各色巴掌大的宫灯角灯走马灯等,手艺精湛物品精致,下面都悬挂了同色纸条,游览众人可以随意观看,如有猜中其上写的谜面,可以高声呼出,自然有人送上彩头礼品,其实也就是一些果品,香囊一类不值数文的小物件,全为应景刺激而已。龙公子和俞禄转了半天下来怀中本来已是买的盘满钵满,但是一听说有礼物送,当即欢呼一声,冲进人群,俞丰无奈,只好跟在后面随走随看。
不一会,俞禄首先高呼。“请教:一人一张口,口下长只手,打一字,是不是猜得是个掌字。”马上有人走过来,换下字条,同时递上一束藏香,算是谢仪。那边龙公子也说道:“请教此间主人,这个:点点营火照江边,打一字,可是一个淡字。”也得了一串手珠,当下带上,欢喜万分,此时旁边又有人高呼:这个添丁进口可是可字。也是猜中。俞丰瞧着有趣,也凑近观看,一时技痒,也随口说中几个,得了些饰品笔墨收了。
不知不觉走到人群中间,看到三五人围着一盏制作精巧的宫灯指点,似乎遇到了难解之谜,好奇走上前去,看宫灯下一纸飘飘,隐隐可见字迹清秀,有人将其上谜面读出声来,原来是“万国咸宁”,打《孟子》六字。一个老者看到俞丰低头思索,不由一笑,走上前来。“这个灯谜本来冷僻,客人如果有心,试试却也无妨。”俞丰抬头一笑,拱了拱手,“谜底倒是不难,不知是否是:天下之民举安。只是这个设密之人在这春节喜庆之日,还不忘忧怀天下,可是期盼这元宵繁华,举国同庆,天下黎民却何日才能日日如此,真乃是仁心济世之人。”老者不由仔细看看俞丰,微微颔首,“恭喜公子,中了今天灯谜之首,稍后小老儿自然将彩头送上。”转身吩咐人将宫灯取下离去。
过了半炷香工夫,只见那老者引领着一个宫装丽人迤逦而来,那走在前头的女子面掩薄沙,看不清眉眼,却见身段标致,步履轻盈,举步间风随柳荷,宛若清风拂面出尘而来,让人耳目一清,俞禄和龙公子这时也走了过来,和着周围的人一起指指点点。不多时,老者和那女子走到近前,老者先上前答话,“公子刚刚所中的灯谜是便是这位隋青青隋姑娘所设,得知公子覆中,特地亲来送上彩仪。”老者话音刚落,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原来这隋青青俞丰在与同年宴饮之时也听得多了,知道这隋青青实在是乃是京中潇湘馆的红牌,风尘中的一位奇女子,虽然十四岁上遇人不淑,被卖入勾栏之内。十八岁上就已因色艺双全成为京城中花中魁首,但是其出淤泥而不染,平时不仅乐善好施,常常资助孤老,并且自持极为清高,不畏豪强,当今太师何宓也是久仰隋青青艳名,于六十大寿之日指名前去抚琴祝寿,隋青青即推病婉辞,寿诞之日,让众多前去恭贺的官员汗颜不已,何太师震怒之下,不久找了个由头将潇湘馆的主事老鸨抓了进去,狠狠罚了一笔银子,却也不敢对隋青青怎样报复,从此隋青青姑娘不畏强暴的名头算是在京城中叫响了。对于这样的世间奇女子俞丰也是有心结交,但是自己从未涉足风月场所,至今也只闻其名未见其面而已。
不管周围的艳慕眼光和品头论足,隋青青轻移莲步,走至俞丰近前,从身边解下香囊,双手奉上,轻启兰音,“妾向闻公子文名,仰慕久矣,日前喜闻公子中的今科榜眼,我朝多一栋梁。今日小女子设此灯谜于大贤面前,公子能道出我之胸臆,快慰妾心,小女子略备彩头,以表心意。”
俞丰连道岂敢,伸手接过香囊,只觉触手温软,囊面用锦缎织就,做景蓝之色,两面分别用金银线精心绣了如意百合,除了囊中檀香发出的阵阵幽香之外,尚有一丝兰麝香气幽幽直抵鼻端,让人一时神迷。俞丰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接过香囊,向后退了一步,俯身应答。“小姐兰心惠质,兼贵心忧天下,尤在歌艺之上,虽处红尘,实是女中丈夫,胜我须眉良多,今日以香囊相赠,丰何其幸哉。”
隋青青微笑不答,半晌转身离去,临别之时低语,“公子乃知音者也,如有闲暇之日还望往潇湘馆小叙,青青自当焚香抚琴相待。”围观众人听得隋青青和俞丰的对答,纷纷对眼前的年轻公子指指点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艳慕之色,似乎得到美人垂青,实在胜过科举高中一般。
那边俞禄还好,龙公子听到后来已经面色发青,面露不豫之色,看到俞丰还在望着隋青青的背影沉思,不由的跺了跺脚,将怀中刚刚猜谜所得物件抛下,上去拽着俞丰就走。
第一卷 第6章 月朗影稀
正月刚过,俞禄便觉得公子爷今年实在是转运了,前些日子吏部刚刚发文,增补为俞丰为翰林院编修,虽然不是什么要职,但是正合公子爷平日里乐得轻闲的个性,反正到时候就是修编史书,高兴的时候还能和各位同事宴饮作对,日后要是有了机缘,兴许能够得到帮圣上拟旨的差事,慢慢接触机要政务,成为君王近臣,然后前途无量光宗耀祖。真是不知道俞禄的小辟迷脑袋怎么遇上这样的事情就能无限的发挥联想,倒有几分老爷的遗风。俞丰收到吏部发文和四品的朝服,虽然也是不解为何吏部前倨而后恭,平白无故的送了自己这样一个好差使,却也没有耽搁,早早装束好上院里报到了。
朝中大员仿佛刚刚得知有这样一位名声远播而又没有妻室的今科榜眼,但凡家中有女初长成,而又年龄相近的,也纷纷遣媒婆上门,俞丰一概以父母不在身边,不敢擅自作主挡驾,推了个干净,不仅没有得罪各方大员,相反还称赞他知书明理,一个劲的问他何时向家中双亲提亲,倒是弄得俞丰始料未及,苦笑不得。俞禄这两个月也是不可开交,忙里忙外的张罗,暗地里偷笑,家中老爷夫人已经让俞福送来书信,信中言道我儿高中榜眼,实是我俞家祖上荫护,光耀门楣之事,随信带去金银若干,以便购置宅第,疏通关系之用,二老年事已高,不愿背离故土,我儿切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首要之事便是要在京城物色钟意女子,上门提亲,还望我儿心念二老膝下无人承欢,以俞家宗祧为重云云。俞丰一概诺诺,然后迅速打发俞福回家报平安,依然在人前搬出老人家来当挡箭牌。
龙公子自从元宵灯会上一别之后,也再也没有见过面,便是俞丰被任四品京官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也只是指示龙三送上手札贺仪,恭贺俞丰仕途通顺而已。俞丰暗地对这位龙公子的身份存了几分怀疑,不过也不便向龙三当面相询,手书回札请龙三带回,又吩咐打赏了送礼的龙三,见他倒也受之安然,称谢去了。
若说俞丰丝毫不近女色也非实情,毕竟潇湘馆隋青青姑娘的请柬已经发来了四五次,俞丰倒也从来不折这位京都花魁的面子,次次都是欣然前往,之后见到佳人真容,不仅对青青姑娘容貌无双大为折服,交谈之下,更见隋青青虽厕身于风尘之中,却谈吐高雅,兰心素质,胸襟宽广处不让须眉,对这位红粉知己赞不绝口,誉为天人,奈何每次佳人相对总是发乎情,止乎礼,和青青小姐或议论天下形势,或品评琴技歌艺,丝毫没有轻薄之意,只以红颜知己相称。弄得俞禄常常帮老爷夫人着急——莫非我家公子就真成了柳下惠不成?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又到初秋时节,气候渐渐转凉,日前北方戍边传来军情,言道北方突厥汗国大汗重病卧床,据闻已经药石无效,汗国各部落暗地里都开始扶植各王子势力,准备争夺汗位,各方都忙于囤积粮草,吞并拉拢,估计老可汗一旦归天,夺嫡混战势不可免,众王子中以大王子、二王子、四王子实力最强,大王子长年征战,战功卓绝,颇具才能,二王子和四王子乃是衣胞兄弟,互相穰助,双方争斗多年不分仲伯。
数十年来,突厥屡屡犯境,在大齐境内烧杀掳掠,更在十年前由老汗王长子统兵攻至天京城下,逼迫当今圣上签订了城下之盟,裹胁大批金银人口而去,两国可谓死仇,一直陈兵边境,这次为了汗位之争,边境换防松懈了不少,不少突厥部落也派遣密谍至京探听消息,朝中少壮派的武官纷纷请命,希望借此良机一血前耻,两国边境又显风雨欲来之意。
眼见又到八月,俞丰想起过去年年此时都是在家和父母弟妹围坐赏月,往往整夜宴饮,父严母慈,兄友弟恭,其乐融融。今年又见皓月当空,自己离乡已近一年,而今往后只怕也是要每逢佳节倍思亲,父母春秋已高,弟妹年纪尚幼,思乡之意涌上心头,节前便遣了俞禄在京中采办了各色礼品借着中秋回乡问安,俞禄虽然不忍和公子离别,毕竟也是离乡日久,年轻人思乡心切,收拾行李辞别公子急急上路了。
这日晚间便是中秋佳节,俞丰早早的从院里告返,吩咐下人准备酒菜,准备独自在后院赏月,管家张吉呈上一封请柬,说是潇湘馆隋青青姑娘下午遣人送给公子,邀请俞丰今晚到馆一聚。俞丰展信阅览,清秀端庄的字迹跃入眼帘,信中嗔怪俞丰多日不曾到访,想必是一心专营仕途,效仿那世间逐利之蝇。莫非望了世间还有自己这个红颜知己。俞丰看了不由苦笑,自己向来没有习惯留连于风月之所,就是与隋青青相交知心也并不敢过往频繁。加上隋青青身为京城头牌红粉,等闲人众轻易也不能一睹其面,偏偏对自己独有垂青,屡屡相招,院中知交好友也常常拿此事说笑,本来大齐民风开化,大员官宦出入风月,逢场作戏也是寻常,只是翰林院官员都是经学之士,面对京城中愈传愈盛的风言风语也要自敛端止,倒也不是故意冷落了这位佳人。
看到末尾拍额相责,方知原来中秋节日正好是隋青青的生辰,想隋青青在世上早已没有亲人故旧,世间混浊男子少有入的这位奇女子的高眼,唯有俞丰还算投缘,故此于中秋节略备水酒,盛邀俞丰同去赏月。当下俞丰再也不好推辞,收拾停当,将隋青青所赠香囊系在腰间,吩咐下人准备礼品,前往潇湘馆。
来到潇湘馆,已是华灯初上,馆中平日就是车水马龙,迎来送往,佳节临近,往来人众更加的络绎不绝。馆中老鸨笑容满面,忙里忙外的招呼,看到俞丰进来面不住心中一阵阵发苦,这个俞丰俞大人虽然也是在朝的四品官员,但是在出入馆中的恩客里也属寻常,模样也不过是中人之资,说道资产身价,和自己见过的那些一掷千金的行商客人相比就简直是白丁一个,就是不明白怎么把隋青青姑娘迷住了,生生的将一颗心拴在他的身上,单单这大半年来为了接待他,就推掉了多少豪门显贵的延请,偏偏这些达官个个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显要,之前被何太师责罚的隐痛就要发作,想不到中秋佳节也是如此,没有了招牌花旦的坐镇,自己损失的白花花的银子想起来就让人心揪揪的发疼。唉,谁叫青青姑娘是自己这潇湘馆的当家花魁,自己心肝宝贝的摇钱树,就是上次何太师贺寿坚辞不去,最后倒霉的也是自己。唉,真的各人各命,虽然如此还是满脸堆笑的迎上前去。招呼俞大人到楼上隋青青姑娘的房中。
房中自有丫环宁儿在布置酒菜,桌上各色菜肴摆的着实丰盛,一把青花酒壶,看桌上摆的两付碗筷,知道近日大概就请了俞丰一人。
庆儿见鸨母亲自引着俞丰进来,不由得面色一喜,忙忙将俞丰引到桌前坐下,随后向老鸨福了一福。言道,“小姐今天招呼俞丰公子,不能下去招呼宾客,还望妈妈原谅则个,众人面前帮小姐赔罪。”鸨母心道果然如此,高兴你来,赔罪我去,也只得暗自苦笑,连连说好,退了出去。
俞丰环顾卧房四壁,虽然之前也曾来过几次,但是能够被延请至私室还是头一次,隋青青姑娘的闺居不大,前后两进,一进宽敞充作卧室,墙上悬挂古筝字画,摆放桌椅招待来客,后进摆放香案,是姑娘家上香祈福的所在,隋青青的随伺丫头庆儿晚上也住在此间,整个房间布置淡雅,却没有什么饰物妆点,丝毫没有楼下大厅中的脂粉气息,就是中秋节上,也只是点了一支素香应景,格外雅致。看看桌上摆放菜式点心,几乎没有什么荤腥,素色淡雅,精致悦目,听庆儿说是她和隋青青亲手下厨准备,知道俞丰不好烈酒,准备的都是按照家传酒方自酿的百花酒,清冽养神,醇而不烈。这个俞丰倒是知道,京城之内多以耳聆隋青青琴音舞技,口尝姑娘亲酌百花佳酿为荣,想不到今天自己居然两美具,纵然俞丰是谦谦君子,也是心与荣焉。
只听耳畔传来玎珞轻响,回身观瞧,只见隋青青身披绿裳,简单梳着坠马髻,巧移莲步,徐徐而来。俞丰急忙立起施礼。
“不知道今天是姑娘的芳辰,未曾准备贺仪,奉上些许家乡的土产,望姑娘笑纳。”隋青青一笑,接过俞丰递上的礼盒,看到其中都是这次俞禄从家乡带过来的土特产品,心下倒似胜过收到金银珠宝还要欢喜。唤过宁儿收在一旁,招呼俞丰落座。
此时,圆月刚刚升到树梢,光华柔和,楼下已经有人在院中对月欢饮,隋青青起身将温好的酒倒入盅里,俞丰只觉天地间一片宁静,旁边是佳人在侧,手中酒香扑鼻,不由觉得也是人生一大乐事,浑不觉有客居异乡之感。
隋青青一边招呼俞丰饮酒,一面将近日京中轶事说给他听,俞丰到京时日不长,语言生涩,也没有人会和他聊天之时说起这般市井琐事,当下听的津津有味,便也时不时将家乡的珍闻轶事挑些有趣的和隋青青讲述,本来京城距离海边尚远,俞丰文采又佳,说起小时候的往事,神采飞扬,栩栩如生,隋青青早已住口,只听他一人叙述,连一边温酒把盏的宁儿也听的入神,不知不觉手中酒壶已经凉了也不曾察觉。
隋青青酒量本来甚窄,数杯入口,屋内暖意融融,脸上早已飞上两团红云,一手支腮,定定的听着俞丰讲的眉飞色舞,俞丰看在眼中,心道难怪京都男子为了眼前之人神魂颠倒,确实是世间少有的佳人尤物,果然有颠倒众生的姿容。刚刚念起,忽见佳人眼角垂泪,如梨花带雨。不由一惊不知自己如何唐突佳人,灵光一闪便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如此糊涂,明明是团圆节日,自己在这里把家乡亲友说的高兴,全然忘了隋青青身边已无可亲之人。
隋青青低头啜泣一会,抬起泪眼,望着不知所措的俞丰,歉然一笑。“妾身自幼误入歹人之手,许久不知道亲人下落,刚刚听到公子谈起家乡故事,一时触动往事,失态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俞丰急忙站起,持杯相向,“倒是在下唐突了,惊扰了姑娘的生辰,在此自罚三杯。”说完一饮而尽,待要取饼酒壶再饮,隋青青急忙抢过酒壶,嗔怪到,“酒多伤身,公子无心又何必自责,妾身陪饮一杯就是。”说完也是尽饮杯中酒,两人相视一笑,芥蒂全无。
第一卷 第7章 恩深难负
隋青青请俞丰重新落座,说起自己的往事,原来隋青青本就姓隋,原来也江南道人士,爹爹在外为官,奉诏回京述职,隋青青年纪尚小,举家进京路上,遇蒙面人劫杀,自己父母兄弟不幸惨死,隋青青侥幸被奶妈装死压在身下救出,后来带到山下抚养,当是也是震惊朝野的大案,当今皇上龙颜震怒,着令京畿卫指挥使轰轰烈烈的追查了半年,最终也是不了了之。本来一个弱小女子,无力复仇,若是常人大抵也是在山野之间度过余生,不料长到十四岁上,出落的楚楚动人,奶妈拟把她许配给自己一个远方侄子,隋小姐人虽小,心气却高,不愿终老山间,抵死不从,奶妈一家人反复劝说不进之下,恼羞成怒,竟然将隋小姐打晕买到京城勾栏之内,被这潇湘馆鸨母收留,教育琴技歌艺,一十八岁上在南湖游会上一歌成名,自从成为京城魁首。
俞丰既惊诧于隋青青的身世坎坷,又拜服于这个弱小女子身处乱世,尤能出淤泥而不染。虽然花魁的名头响亮,但是风尘女子最终的结局常常是被过往商客赎身为妾,商人重利轻离别,晚景凄凉实属可怜。隋青青虽然正当青春,也肯定有过打算,俞丰一时之下只想冲动劝说隋青青离了勾栏,只是她这样的花魁一般都是自有积蓄,若非无有依托,早就可以为自己赎身,既然今日还厕身其中,必然未遇良人。况且出得潇湘馆也是没有了处,无奈自己是家中长子,付有宗祧之责,注定要迎娶家世清白的女子,父母双亲是断断不会容忍这样的媳妇的。
隋青青身处风尘,本身又是冰雪聪明,焉能不从俞丰眼中犹豫沉思的目光中揣测出他心中所想,也和摇头苦笑,心道便是自己看中之人也要顾及世俗人言,自己偏偏是眼界颇高,身后境遇可想而知未免孤苦半生,不免一阵悲从心来,酒席宴上一时无人说话。
好在隋青青本就是豁达心胸,当下自满一杯,向俞丰敬到。“青青一身孤苦,无牵无挂,独和俞公子一见如故,如蒙公子不弃,愿满饮此杯,你我结为姐弟,彼此在京城也不孤单,还望公子不嫌青青出身低贱,成全心意。”
俞丰端着酒杯默默不语,自然明白隋青青是为了自己考虑,宁可去担这无谓的虚名,只是苦了一腔情意终归无所寄托。正感慨间,眼看隋青青眼圈泛红,生怕她误会自己嫌她出身不好,急忙满饮一杯,笑道:“子豫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姐姐抬爱,能够常得姐姐教诲,实乃丰之大幸。”
隋青青见俞丰言语间自承为弟,心中虽然还有一丝酸楚,也就满心欢喜。一杯酒下去,面上娇红欲滴,“全赖贤弟成全,今日青青又有亲人。”吩咐宁儿取下墙上古筝,低头调音,俞丰知道隋青青是歌以咏志,当心端着酒杯一旁静静倾听。
隋青青凝神调息,片刻将琴弦调当,着宁儿点上得一只信香,沉思片刻,宛如水银泄地,乐音响起,轻启丹唇:又何须、向明还灭,寒花点缀孤影。玉龙度海吹鱼浪,烟淡宝钗横鬓。斜又整。是虫滴骊珠、两两相交颈。夜长人静。恁玉果低抛,金钱暗卜,此意有谁领。
欢娱事,料想凭伊先应。帕绡新泪独凝。银篦未忍轻挑下,只恐暗风吹烬。重记省。怕莫是、明朝有个青鸾信。怎知无定。算只解窥人,人孤影只,成瘦又成病。
歌声徐歇,余音缕缕不绝,此时已是三更时节,月光正明,楼下庭院之中悄无声息,想是被乐音所感,兀自沉醉,只有老鸨急得暗自跳脚:我的女儿啊,你自家饮酒便罢,便是鼓筝也不妨索性高兴些,但愿今日馆中大爷不要扫了兴致啊。
俞丰一曲听完,已是呆坐一旁,知是前朝才女李易安的词作,哀婉动人处几乎落下泪来,旁边庆儿狠狠白了自己一眼,显是责怪他无端惹了小姐伤心。只听得楼下众人开始高声呼喝隋姑娘琴技高超,歌艺无双。却哪里有人听出自己这位姐姐心中悲苦。俞丰忙抹去眼角泪光,强笑捧起酒杯,“今日中秋佳节,又是姐姐芳辰,无需苦恼,请满饮此杯,恭祝姐姐芳龄永继。”
隋青青刚刚端起酒杯,面色忽然一整,宁静之中门外楼梯之上传来脚步之声,后面隐隐传来鸨母急切的劝阻声,隋青青知道自己在鸨母心中的地位,便是自己平时说的话想来老鸨也不敢违背,哪怕是得罪客人也不会忤了自己的兴致,今天中秋佳节,姐妹们都在大厅或者院中赏玩,楼上只有自己一个,如果有人执意上来而鸨母又未能阻拦的,如果不是势力强大潇湘馆万万得罪不起的便是故意上来生事的,俞丰见青青姑娘默然不快,便也停杯不饮。
说话间来人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老鸨初始还跟在后面急切劝阻,此时也只能躲在后面无奈无语。进来三人,当先二人都是中等身材,身披紫色披风,头扎方巾,年轻者三十左右,走在后面的年长着也在四十上下,都是读书人打扮,后面如影随形一般跟着一个青衣小帽的中年仆人。
虽然三人站在门前虽然衣着光鲜华贵,却也不过分显眼,至多让人觉得是身世交好的世家子弟出来寻欢作乐,但是看在俞丰眼里,脑海中却如惊雷滚过一般,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表,进来三人中自己就认识两个,当先一位引路的年轻人居然是在翰林院曾远远见过的恭亲王,皇上的胞弟,虽然他没有认出自己,但是自己过目不忘岂能认错,而且皇家贵胄的气派岂是等闲人等能够效仿出来的,看到肃亲王身着微服显然不想让人知觉,既然没有认出自己,干脆也故意装作陌生模样。
后面进来的仆从模样的人更加是熟人,俨然便是龙三!俞丰心中早就把龙公子认做是皇室宗亲,那龙三显然也是宫庭中人,此时看到他充做仆役,更加骇然。龙三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此间遇到俞丰,眼中闪过一丝似笑非笑,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贸然相认。
“咣珰”隋青青手中酒盅落地,面色已然煞白,宁儿也是慌乱不已,显然也是认得来人,虽然不一定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但是想来是隋青青的恩客久矣。
进来众人大概也未曾料到房中尚有其它人,立时愣在当场。正在众人各怀心思,无人说话的时候,只见年纪稍大的中年人冷哼一身,声音中透着隐隐的恨意和肃杀之气,转身便走,肃亲王面色铁青,紧随而去,龙三不出声的苦笑一下,向俞丰拱拱手也跟着去了。
三人走了半晌,俞丰方觉背心凉飕飕的,原来刚刚盏茶功夫,自己居然已经汗透冲衫,转身看到隋青青瘫坐在床底之上,似乎全身气力已经被抽去,心中一动,莫非她已然认出朝中显贵,正想开口询问。隋青青已经抬头望向自己。“原以为今日万万不会至此,想不到让贤弟遇见……”无奈苦笑一声,“若说诺大一个京城,姐姐唯一不敢,也不能得罪的便是此人了。……”
“滚,统统给朕滚开!”皇宫寝殿之中,只见一个身着月黄龙袍的人影正在挥舞手中的器皿向几个战战兢兢伺立的宫女投去,显是当今大齐朝的皇帝在大发雷霆,看到他的面容,可知这个此刻万人之上的王者竟然就是刚刚出现在隋青青馆中的神秘中年男人,虽然从小就是贵胄子弟,但是吃起醋来一样像个世间男子一般暴跳如雷,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和怒火。
等到他发泄半个时辰左右,方才双手支撑扶着桌案大口喘气,恢复了皇宫内侍身份的龙三见众人在皇上盛怒之下躲的远远的,不敢动弹,甚至年幼的宫女已经开始低低啜泣,只好自己走上前来,为皇上披上衣服,望着眼前这位还不到五十,却已经满脸老迈之色的君王不由在心中长叹一声,俞丰,你就自求多福吧。
皇帝还在呼哧呼哧的喘气,恼恨的发现自己眼前怎么还是浮现着那个女人的影子,松散的发髻,随意的着装,暖意融融,无边,桌上本该自己享用的酒菜,却只放了他和她两双碗筷,为什么在她的身边会是有着另外一个男子,难道率土之滨,还有比朕更有权势的男子吗?自己当初厌倦了循规蹈矩的后宫粉黛,在肃亲王的怂恿下,平生头一次迈出那高高的紫禁城墙,也是生平第一次听到那如天籁般的琴音,看到那如桂宫仙子般的姿容,虽然容貌不一定就比宫中的三千粉黛出色,但是那笑容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亲切。虽然自己已经富有四海,在那一刻却真真切切的想把这个女子搂在怀中,在那一刻居然有一种心跳战栗的感觉,从肃亲王处知道这个叫做隋青青的姑娘便是京中潇湘馆的花魁娘子,兴冲冲的再跑出来找她的时候,心中居然有了很久之前和王妃刚刚和王妃成亲时候的悸动。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的沉迷于那醉人的身躯,流连于那更应天上有的琴歌,那是宫中女子身上都寻找不到的风韵和情趣,虽然自己也曾听从肃亲王的意见找过其他的不错的女子,但是只有隋青青才能让他找到那种不曾褪色,不曾削减半分的激情。从此,自己便将隋青青视作禁脔,将后宫的三千宠爱都倾注到她的身上,就是上次听说自己的老丈人太师何宓要拿隋青青治罪,也让肃亲王出面挡了驾。虽然不能常常找到机会出城相会,但是正是这种充满了刺激和冒险的生活让枯燥的像帝王生活演绎的丰富多彩。
“啪”,想到那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书生,终于忍不住又甩手摔碎了眼前的一方贡品端砚。今日中秋朕与众官同乐,共渡中秋,酒席散后,想起佳人,忽然兴起,连夜召肃亲王进宫,着小顺子护卫出城探花,没想到她居然在和别的男子把酒言欢,亏你个肃亲王还打探回来说那男子是什么青青的远房弟弟,难道你不知道隋青青的亲戚已经在多少年前死个干净?
朕不能,绝对不能容忍,堂堂帝王身边的女子再投入别人的怀抱,如果有这样的男子,我要让你后悔生在这个世上,因为你在和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争夺他最爱的女子,那你的道路就只有一条死路,对,朕要你的命。
龙三,不,是大内总管王顺看见灯光下一代君王露出的狰狞的笑容,心中微颤,眼中幻化出的是一片刀光剑影。
第一卷 第8章 皓首黄口
中秋节刚过,北方密谍传来情报,突厥汗国老汗王终至病笔,汗长子被立为新可汗,二王子及四子阴谋拥兵夺嫡不成,带领手下心腹连夜逃到北地鞑袒部落,二王子自立索贡汗王,广檄天下,尽数汗长子十大罪状,声言发兵讨逆。汗长子随即在汗都登基,尊号仓央大汉,定于老汗王发丧完毕后征讨叛逆。
消息传到大齐,京都军方纷纷弹冠相庆,这种情况大概是目前所能设想的最好局面,长远看来,索贡可汗背靠鞑袒部落,四皇子孔武善战,在突厥军中影响深远,是突厥的心腹之患,但终非正统,势力单薄,恐怕最终不免落败之局。但鞑袒部落领地正位于突厥北方,地理上必然牵制突厥君臣无暇南顾,全力壤内,待到突厥内战结束,后方稳定至少也要数年时间。彼时大齐经过数年修养生息,兵强马壮,以虎狼之师对峙突厥疲弊之军,此中胜算自不待言,退一步则突厥数十年无心南窥,而大齐尽则可左右天下战局。
故此好消息传来,朝野上下为之一振。有礼部上书请旨派遣官员出使突厥,借祭奠老汗王之际向新汗示好,彰示我上国恩仪,成两国修好之意。老皇过世,遣使追祭本也是两国间正常邦化,往往也要借机刺探邻国军情民风,窥探朝堂实力大员交好,此番遣派官员不仅要是地位相当,也要熟悉两国民风,手段玲珑,善能洞察时机,交际百官。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对于礼部呈上的出使官员名单都没有采用,出人意料的钦点今科榜眼翰林院俞丰前往追祭,同时颁旨擢升正三品上礼部侍郎,则日出使突厥。
俞丰在翰林院中领旨谢恩,几个相交故旧纷纷上来道贺,都说自来新科举子,一年之间便能升到三品品阶的真是凤毛麟角,榜眼兄年纪轻轻,官运如此亨通,出使突厥归来必定还要沐浴天恩,仕途无限光明云云。前来传旨的宫中王公公宣读旨意完毕,也笑眯眯的凑过前来,向着俞丰的耳边谄笑低语:宁王殿下托老奴向侍郎大人致好,宁王殿下素仰大人文名风采,只盼大人荣归后过府相叙。俞丰连连谦逊,心中却是暗暗吃惊,这宁王殿下是皇上次子,素以勇力闻名,平日里骄横自傲,平日里为此和太子之间多有摩擦,面和心异。素日拉拢群臣,夺嫡之心昭然若揭。这番对自己折节下交,显然也是将自己看作朝中权势,着力引为嫡系。回想这一年来自己也算是修身养性,一来没有送生辰礼,二来没有递门生贴,就算是微有才名,又如何上达天听摇头苦思只是不解。
不顾心中揣揣,眼下是皇命紧迫,领旨即日便要早早准备动身,备好行李川资,吩咐张吉好生看护府宅,等俞禄回返后在京城等候便可,又想想手书信柬,信中向隋青青说明出使之事,估计多则三月,少则两月就能回京,还望姐姐保重云云。
转天俞丰起身登程,朝中派了百户一名率领兵士百人,带了国书礼品护送前往。礼部众官员送出城门,郊送三十里,告辞上路。行不上五里,见到路边站着三人,居中人身披素裳,面目掩在斗笠,旁边两个却是早就认得的,一个是地坛庙会上送往灯谜的老者,一个是宁儿,那居中之人自然是隋青青了,此行必是来给自己辞行的,只是女子抛头露面有所不便,用斗笠遮掩了面容。俞丰不由喜出望外,他内心之中还真是把隋青青看作在这京城中的知己亲人,能够在踏上异国之途前,得到亲人的祝福自然十分的高兴,急忙下了马来,上前相见。
俞丰和隋青青牵马走在前头,老者和宁儿在后面相随,百户刘蒙知道隋青青身份和俞丰的关系,也不催赶,率领军士在后面缓缓而行。
一路上隋青青无非交待俞丰此去小心,突厥民风彪悍,水土迥异南方,虽有朝中军士相随,也要处处当心,又问身边衣物是否充足,突厥水土干燥,俞丰又是书生公子,想必不堪那风沙之苦。说到此,便将身上披风解下。
“这是我数年前受西域客商所赠,乃是驼绒所制,穿戴起来最是温暖不过,此去突厥,正好用的上。”俞丰心中温暖,“姐姐身体柔弱,秋冬全仗此物保暖,愚弟如何可以夺人之美,况且七尺男儿自当破万卷书,行千里路。此去关外正好可以见识一下异域风光,历练一番。”
隋青青眼中流露出无限柔情,就好像一个年长的姐姐在看着在自己面前拍着胸脯装大人的弱弟一般,“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贤弟身负国家重托,不似姐姐身如浮萍,自然需要保重。”说完不由分说,自行将披风为俞丰披上。
帮着俞丰披上白色披风,益显挺拔英姿,隋青青望着不由痴了,突然想起曾经听俞丰说过自己在赶考途中遭遇歹人,中了箭伤一事,虽然及时救治,没有落下伤残,但是左肩关节依然在阴雨寒冷时节隐隐作痛,不由的望向自己身边的老者,微微一笑,说道:“贤弟此去山高水长,我身边的老者原来也是出身关外,虽然自幼游历神州,这数年来也随在我身边,但是言语中一直缅怀故土,心中只盼能够再看一看故乡景色,贤弟如果方便,不妨将他带在身边也帮老人家随了多年的心愿。”俞丰面上一窘,知道要在一个月内赶到突厥,路程十分匆忙,看那个老者满头银丝,虽然矍铄,也在古稀之年,只怕路上不堪疲惫,如果老迈不堪,岂不是好意成了坏事?虽然如此,也不忍驳了隋青青的小小要求,“姐姐吩咐愚弟安敢不从,只是如果老人家不堪旅途,愚弟只好遣人将他留下,不能误了朝廷重托。”言语中先行将埋伏打下吧。
隋青青闻言一笑,“这个自然,我的这位老仆也是年轻时奔波惯了的人,这次全赖贤弟能够达成宿愿,只怕高兴还来不及,自不会误了侍郎大人的军机大事。只是,贤弟口口声声言道听姐姐吩咐,当真是言听必从吗?你是大丈夫真汉子,出口成金,万万不能随便许诺啊。”说完掩口浅笑,俞丰被隋青青一顿抢白,任他能言善辩,也是面上一窘,眼中隋青青举止妩媚,目光温柔,几乎就脱口而出,只道自己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偏偏再也说不出口,竟然讷讷木在半晌。
又前行了三五里路,转过路角,俞丰一眼看到道边凉亭内站着一个翩翩少年,亭内石桌上摆放了四色酒菜,亭外站着一人仆从打扮,走到近前方看的仔细,原来是龙公子,想必也是不知如何得了消息特地前来送行的,亭外站着的人不用说定是龙三了。
俞丰遇见故人,心下更觉欢喜,拉着隋青青走入亭中施礼。上次分别之后已经知道龙公子姓龙名欣字若然,家中排行第七,只见他还是当日相见时候装扮,一身锦衣,手捧貂裘取暖,在这城郊野外颇有几分出世之资,若是外人过来观看,一定会惊异眼前俊秀的翩翩浊公子容光焕发,不让隋青青这个花丛魁首。龙欣见到俞丰出现掩不住的面露喜色,显然是在这等了老半天,初秋已经有了晨露,冻的他面色透红。俞丰走到近前施礼,抬头却是取笑的口气,“好你的个龙七龙公子,大半年的都不见人踪,想是陪着红粉知己江湖逍遥了吧,忘了老朋友的惩罚,便让你在这凉亭中再等上一时半会的也是不冤。”他和龙欣生死机遇,又是有着数面之缘,一见如故,出京之后少了许多束缚,此时居然流露出几许少年调皮习气。
龙欣面色一红,刚要回话,忽见俞丰身后转过一个绝色女子,认得是灯会上解囊相赠的风尘女子,不由的面色一滞,眼现不豫之色。俞丰看到龙欣神色,只当她是鄙夷隋青青的出身,急忙挽着龙欣的手来介绍。“这位贤弟也应该认识,乃是俞丰的结拜义姐,真正是女中豪杰,巾帼须眉,丰在京城之中多受姐姐关怀,贤弟也要如我一般敬之爱之。”龙欣手浦一落到俞丰手中,面上立刻飞上两朵红云,待到俞丰说起与隋青青结拜姐弟之事,微微一愣,唯有呐呐向隋青青上前问安。待到抬头看到隋青青看向自己的眼光先是诧异,继而了然含笑模样,只当自己本来面目被她窥破,居然不知所措起来。
“公子,俞大人赶路要紧,莫要耽误了正事。”龙三走进亭来,见龙欣窘态,不由苦笑,上前解围。
一句话唤醒羞中人,龙欣顷刻回复潇洒自然风范,面上红霞褪去,引着俞丰等人走到亭中石桌前,亲自给自己和俞丰满上酒杯。“俞兄此去山高水长,一路上需小心,突厥民风彪悍,虽然有朝中军士相随,也要处处当心,身边衣物是否充足……。”说到此自然注意到俞丰身上所披披风,看向隋青青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莫名之意。
“愿兄长满饮此杯,此去突厥一路顺风,平安归来。”说吧,先将杯中酒饮下,俞丰陪着喝了。
“再饮此一杯,俞大人此去肩负重大,若然在此预祝大人马到成功,不负朝廷百姓重托。”龙欣以家国大义相责,俞丰只觉意气风发,当下饮下了第二杯。
“这第三杯,……希望子豫能够顺利归来,受的朝廷封赏,朝廷重用,龙欣便有所托,再说不迟。”说到最后龙欣已经是满面通红,俞丰不由纳闷,这个理由和前面两个相似,岂不是白说了一般,说不得,这杯酒虽然下去的糊涂也是没奈何的喝得涓滴不剩。“这个自然,我和贤弟一见如故,自当帮贤弟排忧,”看了一眼偷笑的隋青青,急忙加上一句。“当然是无关国家大节,不能违背信义。”
龙欣嗔怪的看了俞丰一眼,“你是大丈夫,出口成金,怎能出尔反尔?我先让你答应一件事便是不要倚老卖老,不要再对我以贤弟相称。”俞丰不禁挠头苦笑,心道莫非你和隋青青才是亲兄妹,怎么说话都是如出一辙,再说也不是我非要叫你贤弟,难道不是你总是俞兄俞兄的挂在嘴边?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分说将龙欣拽到一边,低声将看到龙三和肃亲王的事情向他提起,当然没有提到与隋青青饮酒赏月之事,只见龙欣嗔视自己和隋青青一眼,似乎知道自己隐瞒了那段暧mei之事,转眼又面红耳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羞人之处,声音宛若蚊声,俞丰心中正诧异这位龙贤弟面皮怎么如斯之薄,不过自己向来不会强人所难,看他面有难色,也就不再追问。
眼见已过了正午,刘蒙也前来催了两次上路,当下俞丰向两位知己告别,就在凉亭处此分道扬镳,只是那龙公子,看到俞丰吩咐备马,却是扶着一位老人上路,大是惊奇。隋青青自承老者是送给俞丰的侍从之后,龙欣沉思片刻,偏又生出古怪,居然看了龙三一眼,倒似想把龙三也送给俞丰为仆一般。龙三从小看着这位混世太岁长大,焉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面色大骇,知道自己这位爷想到做到,从不考虑后果。赶紧想那脱身之法,抬头撮唇发出一声尖啸。
远处只听马蹄声疾,转眼间,一匹黑马神骏非常的奔至面前,从上面跳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唇红齿白挽着童髻,煞是可爱。俞丰仔细辨认,居然是一别经年的张苦儿,自从上次他追上龙欣的轿子说了两句独自离开后,俞丰还常常挂念这个名字里都带着苦的苦命孩子。这次看到他除了身量长了不说,比起当日相见之时已不复风霜之色,眉目中的俏皮稚气还没有褪去,只是现在身上的穿着和当初道观之中已经是天差地别,粗看之下几乎已经认不出来了,苦儿跳下马来,显然认出俞丰众人,过来拉着俞丰的手,十分亲热。
龙欣看到张苦儿也是面上一喜,望向老者和隋青青的目光中略显得意之色。“子豫此去突厥,路上一定是辛苦非常,这个张苦儿说起来也是旧识,这两日刚刚前来投奔于我,虽然我不便收留,但是我看苦儿倒是聪明伶俐,至少不会成为路上的累赘,不如就让子豫你带着上路,也好有个照应。”说完凑到面前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小孩子什么来头,还记得那天他奔到我的轿前,数着我给他的珠花对我说苟道学那狗官一定活不过六天,因为我给他的珠花上面有六颗珍珠,当时我听了他的话也没有在意,毕竟是个小孩子能有多大能为,再说就是从道观赶到庆州府青城县快马也要五六天的行程,谁知道过了十数天,龙三告诉我,那个狗官真的被人刺杀了,据说死状极惨,五脏六腑和脑袋都相距着几百里,被杀的七零八落的,当地百姓奔走相庆,计算被杀的日子,正是你我分别的第六天头上,倒是让我也是偷偷的乐了几天呢。”俞丰一听又是大感头疼,这个孩子有了这个来头,这还怎么上路,你龙欣也是,一个垂垂老者不算,又给我增加一个毛孩子的麻烦。
隋青青离得虽近也听不清俞丰和龙欣二人的对话,但是看到龙欣说话的时候黑眼珠滴溜溜只看向自己,以自己多年的风尘经历,如何不能看出那龙欣其实是女伴男装,而且似乎还对自己的这个贤弟颇有好感,不觉好笑,又看张苦儿生的可爱,心中十分怜爱,挥手唤他过来,轻轻抚mo苦儿头顶,目光温柔。
马上老者倒是远远的闭目养神,虽然随时好像要坠下马来,却是始终自得安稳。等到龙欣话音刚落,眉眼一张,露出两点寒芒,沉声道:“我那柳小师妹虽然医术平平,那金针渡劫之术却也是修的火候极精,可以连续过穴一十八针,天下除了老夫还真不做他想。”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马上又阖上双目,不再言语。
俞丰听了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看那龙欣呆立一旁,一点丹唇张的好像能吞下两个鸭蛋,直到俞丰拍他告辞离开都没有反应过来。
第一卷 第9章 做客草原
俞丰坐在马上,兀自回想起离别时候的情景还是苦笑不得,那龙欣终于从呆滞状态中回过味来,再问他什么事情总是无精打采的摇头叹息,直到俞丰上马告辞才猛然惊醒,非要把手上捧着的貂裘护手送给俞丰,俞丰再三解释自己从来不用这种珍贵之物,龙欣便当场居然哭得个悲悲切切,看的众人目瞪口呆,俞丰受不过,不得已收了下来,这才雨过天晴。
老者姓施名鸣,和俞丰本来便已相熟,路上和俞丰说起自己的家世,原本施鸣老人倒也是自小生长在关外,只是少小之时便已经离开家乡,关内游走四方悬壶济世,老了不愿漂泊,被隋青青收留,家乡故旧之情早已淡了。俞丰听到这里心中苦笑,情知这次是上了隋青青的圈套,她是分明把施鸣安排在自己身边照顾自己,好在老人家阅历极为丰富,对关内关外的见闻都非常广博,路上俞丰随时请教,倒也增长了不少学识。
施鸣的高超医术更是让他大为叹服,路上虽然没有专门的向俞丰问诊施治,但是看他路过稍大的城镇便要来纸笔写下或三五味,或数十味的药方,请兵士去镇上药铺买来,亲自煎熬汤药,敦促俞丰一日三次按时服用,俞丰初始还不在意,不过是不愿就此拂了老者心意,数日之后汤药的功效显现,才惊觉自己的左肩的种种不适竟都已消失不见,长途奔波之余精神却是健旺非常,随行军士之中偶有小疾的也趁休息打尖的时候过来央老者施诊,施鸣也是来者不拒,往往药石到处,不仅药到病除,连患者多年的积年痼疾也隐然无踪,俞丰直到此时方才真正知道隋青青的良苦用心。
对路上风光民俗最是好奇喜爱的便是张苦儿,每处停留的时间稍长,都要拽着俞丰四处游逛,当然看到新奇的吃食玩具,当然是俞丰出钱买下,虽然都是些小孩事物,价值不大,却也费了俞丰不少钱两心神。所幸俞丰也是十分喜爱张苦儿的乖巧伶俐,倒也乐得大方。
不过当问起苟道学的事情,这个小家伙马上就顾左右而言他,两个小黑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就是不和俞丰说实话,只说自己自小就是父母双亡,平日里指靠着道观中的道士养活,俞丰他们走了以后观中道爷们回来面对一片残墙断壁,无处安身,一腔子邪火也不知道怎么发在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剑南道上的赃官头上,呼喳喳冲过去取了狗官性命,想不到修道之人火气也是如斯之旺,结果就杀的七零八落了。事后也就此浪迹天涯,躲避官家追索,张苦儿看看在家也是没有活路,想起来当日龙公子离去前让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去京城投奔自己,便一路乞食来到京城,谁成想刚刚找到龙公子没有两天,就被转手送给了俞丰。
俞丰知道张苦儿说话不尽不实,那帮道爷们如果会上赶着跑去千里之外赶那个杀人越货的勾当,那也是江湖大盗的档次了,如何还会为了生计发愁,落得个隐迹江湖?不过自己确实喜爱这孩子的伶俐可爱和侠义心肠,寻思如果放任张苦儿流浪江湖,无人管教世上没准就多了一个为祸之辈。所以干脆将张苦儿收到门下,改名俞喜,平日里也教他读书断字,名份上是俞家家仆,俞丰始终将他看作弟子子侄一般。
路上行了非止一日,转眼已到了突厥地境,过了阴山,眼前目光所及处日渐开阔,耳畔常有牧歌胡琴声响,空气中弥漫的是黄沙青草的大漠气息,别有一番塞上异域的风光,俞丰这两天也是感慨丛生,书生意气上来,想起“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场景在眼前再现,回想起一路走来道边倒毙的牲畜和隐隐的腐烂的尸骨和锈迹斑斑的盔甲刀剑,比起万千将士浴血奋战的修罗沙场,眼前的草原方是牛羊丰腴的草原天堂。
“大人,前面有一片牧场,过去便是突厥汗都境地,路上还算平静,想来应该不会误了大人此行的大事。”刘蒙上前向俞丰汇报队伍行进的进度,这位俞大人年纪不大,处事沉稳全无官威,一路上对自己这些兵士也是多有亲近照顾,颇得刘蒙和手下兵士的尊重。
“辛苦你了,刘将军。”俞丰在马上微微欠身一笑,“前些时候听你说牧场多有秋冬季囤聚的牧民,我听你说那草原儿女们的飒爽英姿,倒还真是想亲眼目睹一番呢。”
刘蒙刘百户倒是穷苦人家出身,当兵前本是山野中的猎户,拳脚上也是一把好手,只因家中贫困难以度日才投身军伍,早些年冲杀战阵,骁勇非常,作战经验丰富,不过毕竟出身贫寒,加上得罪了军中的监军显贵,回到京城领了个闲置,若非赶上保护俞丰这次出使,没准真的要在京城禁军中间孤老一生了,这次出使路上,全凭他调度兵士,才可一路平静,有条不紊。
日暮时分赶到牧场,已是草原上炊烟冉冉时节,刘蒙询问得知前方是一个游牧部落,这个牧场靠近阴山脚下,水草丰裕,每年的秋冬牧草凋零之时都要全部落迁居至此,待到来年春暖花开之时再向北方迁移,如此生活已经有了上百年之久,刘蒙早早上前把自已一行人的来意向牧民头领说了,说是要在此借宿一晚,天明还要赶到汗都,部落头领听说是大齐前来突厥修好的使者,便带着几个老者亲自迎了上来。
俞丰慌忙下了马来,那头领捧着一碗酒走到面前,他也知道这是草原部落特有的招待来客的礼仪,碗中盛的是青稞酿烧三次而成的烈酒,草原儿女胸怀如钢似铁,只有烈酒燃起的熊熊之火才能把它炼化,所以在草原儿女心中,只有能喝得下烈酒的才是草原雄鹰的好朋友,是铮铮铁骨的硬汉子。
好酒当然用来招待远方来客,只是俞丰自上次在京都的一次酒席上喝过这种烈酒,回去就吐的个翻江倒海,让俞禄好一阵担心,眼下到了突厥酒乡,却是走到哪里喝到哪里,无奈硬着头皮双手接过酒碗,屈起右手无名指沾着酒水向着天地虚弹两下,再在自己额头上点了一点,一饮而尽。再让俞喜捧上一些中原特产和银两川资双手奉上。
那个老头领看到俞丰举止得当,显是十分尊重自己部落的习俗,自是高兴,看到礼物却是眉头一皱,看也不看的就甩在点上,一边大声地说着什么,还用手啪啪的拍打着胸膛。
“老人家说什么?”俞丰侧头向刘蒙低声询问,刘蒙多年大漠征战,熟悉草原各部落的语言,这次来也是充当通译的任务。
“他说到草原儿女家中做客的朋友都是腾格里护佑下的亲兄弟,招待朋友和兄弟自然不要金钱,远方的客人如果能够喝下如大河般流淌的烈酒,吃下在草原上长大的牛羊便是草原牧民的荣幸。还邀请大人参加他们今天晚上举行的晚会。”刘蒙深知这些草原汉子的直爽脾气,知道他们不收朋友的钱物,诚心招待都是出自真心,当下也不勉强,拱手谢了。
晚上,首领巴哈尔拉着俞丰坐在自己身边,牧民们数百人都席地围坐在篝火周围,也不知道是牧民在秋冬定居后精力充沛,还是天生就是这样好客,当下有不少的年轻男女走到场地中间,载歌载舞,巴哈尔自然希望远方的客人满意草原大漠的招待,显然也对部落十分得意,也不管俞丰能不能听得懂,一个劲的指点着面前的人物景观评点,间或发出自豪爽朗的笑声,时不时的有人主动上前向俞丰敬酒,俞丰初始还恭敬相陪,越到后来越是苦笑不得,看下面坐着的牧民都是兴高采烈的看着自己,想必都是在等着上来让自己这个大齐来的和平使者喝到东倒西歪不可。
刘蒙自然知道自己这边这位俞大人的斤两,悄悄过来身边坐下,好似是给俞丰通译解说草原上的风俗,不经意间代俞丰接下了无数敬酒。刘蒙本来就是军旅之人,好的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草原上的汉子淳朴直爽,也分不清同行之人官阶尊卑,最喜的便是善饮海量之辈,看到刘蒙如此豪爽,纷纷将转移了目标。
俞丰刚刚松了口气,看到不少年轻姑娘纷纷站起,翩翩起舞,一边舞蹈,一边拉着地上围坐的客人一同起舞,片刻间除了施鸣老者之外,包括俞喜等十数人已经下到场中,这些草原上的姑娘身姿动人,舞技高超,不似久已见惯的中原舞蹈一般欲说还羞,反而落落大方,却没有丝毫暧mei之意,让人看的目眩神迷。俞丰推辞不过,在热情的巴哈尔的半推半劝之下被人拉到了场中。
待到一圈舞跳下来,俞丰已然是汗流浃背,青稞酒的酒劲上来,虽然是累得气喘吁吁,居然是精神奕奕,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痛快舒畅。
姑娘们跳舞刚歇,一阵悠悠的歌声在耳边响起,俞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盛装中年男子分开众人,走到巴哈尔和自己面前,引吭高歌,歌声嘹亮婉转,知道是部落中的歌手出来向客人献歌。
这边一轮疯狂的斗酒结束,刘蒙不忘自己的职责所在,悄悄走到俞丰的身边,低声帮他解释歌声传达的意思,都是些歌颂草原英雄的赞歌和期盼牛羊丰腴的牧歌之类。倒是那个草原歌手的歌声十分雄厚而富感染性,渐渐围坐在火堆旁边的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场中歌手的身上。
俞丰正听的入神,忽然歌声一转,低沉下去,相对于刚刚嘹亮高亢,气势磅礴的歌声,此时好像变得忽远忽近,飘忽不已,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天外之音,随后声音亦转亦高,后面又传来一个女声,两人歌声呼应,益发显得歌声嘹亮深远,仿佛对答一般,只听的火堆旁边的牧民默默无言,便是刚刚还是叽叽喳喳的小俞喜也听得入神。
刘蒙听了几句,便是一愣,偷眼想身边的俞丰看过去,似乎不知道该不该传译过去,一望之下,才惊讶的发现这位俞大人也是面色凝重,似乎早了然歌中之意。
俞丰看刘蒙偷眼看着自己,不由的摇头苦笑,“你也不必给我传译了,这首歌我曾经听过的,我也知道歌中的意思。”说完想起往事故人,喃喃自语:拓跋宏,想不到在这塞北大漠又能听到你当日所唱的余音啊。
想到这位患难之交,俞丰不由满斟一杯,迎着歌手上前。“大齐、突厥两国鏖兵日久,国力疲惫,百姓涂炭,望和平如大旱盼雨,丰此来草原,肩负吊唁修好之责,亦希望能为两国百姓和平宁静尽绵薄之力。”顿了一顿,低声说道,“若的此愿成真,丰虽万死不辞。”
那位歌手刚刚停止了歌唱,听完刘蒙通译之后,定定的愣在当场,眼中竟似隐隐的泛出泪光,俞丰正在奇怪,不知道这个貌似豪爽的草原汉子为何不和自己喝酒,笑了一笑,刚准备再劝。陡然变化已生,只听那男子后面发出一声尖利的疾呼,正是刚刚和歌的女子发出来的,充满了焦急和催促之意,一愣之下,刘蒙已经猛的一手把俞丰推向身后,拔出腰刀向面前的男子砍去。
刚刚的一声尖叫似乎也使男子猛然促醒,看到刘蒙的腰刀已经向自己劈来,匆忙伸手从怀中探出一只黑魆魆的匕首模样的器物,偏头避开刀锋,猛的向俞丰扑来。
俞丰看到刘蒙拔刀,隐隐觉得不好,看到那汉子持刀向自己冲过来,完全不顾刘蒙的刀劈在背上,正对自己的一张黑脸面目扭曲,目眦欲裂,似乎和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由呆了,不知道这个刚刚还因歌声打动自己的直爽汉子为何转眼间欲杀自己而后快。
千钧一发之际,身旁滚过一个矮小身影,挥手架住刺客的手腕,俞丰定睛看时居然时俞喜在危及时刻空手将自己就下,片刻之间场中已经是乱成一团。刺客见一击没有得手,身后刘蒙已然攻到,慌忙转身招架,巴哈尔显未预料到场中变故,站起来向着那刺客大声呵斥,场中众牧民纷纷退让,隐隐将场中人围在当中。
此时那个出声发警的女子也拽出一把短刀,揉身向前,和男子和在一处,双斗刘蒙,刘蒙力大招精,手下留了三分煞手,显然是像留下活口追问缘由。两个刺客却是招式生疏,全仗气力惊人和一股勇气支撑,数招之内便要被刘蒙拿下。
俞丰刚刚死里逃生,心中却没有半点的喜悦之情,想来突厥之人对大齐抱着仇视态度的并非少数,自己虽然满怀和平希望,终觉得也成画饼。转过头来看看俞喜,以目示谢,脑中突然电光火石一般,想起当日在道观遇险,关键时刻远远看到暴起,一举刺杀刺客头领的矮小黑衣人,不是眼前这个小子还有哪一个?想来这个小子是扮猪吃虎,把那么多人全都耍的团团转,这样想来那个倒霉的苟道学死的也不冤了,只是把自己蒙在鼓里,想想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俞喜一副与人无害的笑眯眯模样瞧着俞丰,“不要怪我啊,有规定的,不能招摇的。”怎么还有规定,真是不知道这个神头鬼脑的小家伙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俞丰无奈,好在现在看来,这俞喜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恶意,不然这样一个阴险的小表跟在自己身边还真是要寝食难安了。
两个刺客已经支撑不住,倒地被擒,忽听数里外传来一声呼哨,尖利的哨音在平静的晚间显得分外的刺耳,刘蒙不禁面上变色,领兵这么多年,刘蒙一直保持着行军的军旅习惯,特别是这次保护出使使者,更加不敢大意,虽然汗都近在眼前,晚间牧民主人也安排了筵席招待使者,依然早早安排了斥候四处察探,刚刚便是军中惯用的示警讯息,想来不避不闪的发出如此明显的信号,不顾被来袭的敌人发现,那发出讯息的斥候想来已自揣必死,可见来犯之敌势大。想到此,也不顾地上躺着的两个刺客,高呼一声,“敌袭!”手下数十军士纷纷持戈披甲,面色凝重的纷纷奔走起来。
巴哈尔也察觉到空气骤然紧张,心知有变,侧首询问了两句,面上变色,急促的呼喝了几声,部落牧民在草原上生活多年,夜间遭遇狼群匪帮也是寻常之事,虽然不知道在这个靠近汗都的所在能有什么风险,但是依然按照平时所谓收拾防身刀剑,用车辆马匹结成一个简易的防护堡垒,将妇孺老弱围在当中,等候对敌。
第一卷 第10章 大漠杀场
刚刚准备停当,脚下地面已经感到微微颤动,夜色中隐隐传来人喊马嘶的声音,似乎有千军万马冲杀而来,俞丰刘蒙不禁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少许不安和惧意。俞喜机敏,凑上前来开玩笑道,“公子以后还是莫要再听那什么劳什子的牧歌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吉祥之音,每次听到好像都要引来杀身之祸。”俞丰无心和他说笑,但看到他小小年纪,大敌当前也面不改色,谈笑风生,倒是让自己心中也是平静了不少。
刘蒙走到俞丰面前,躬身行礼,“末将刚刚向巴哈尔老人询问,他并不知道行刺和来袭之事,眼下已经将部落众人交给末将指挥,刘蒙必将竭尽全力,保证大人安全。”说完犹豫一下,解下身边佩剑,递给俞丰。“敌人来势汹汹,交战之时,恐怕不能在大人左右照应,留下此剑给大人防身,请大人自重。”
俞丰接剑在手,想不到当日在道观之中对龙欣所为恐怕今日就要报应到自己身上,倒也是报应的爽快,不由苦笑,诚然自己此行背负大齐出使重责,是万万不能落入贼手,不然自己受辱事小,大齐国威便荡然无存是大。即使如此,自己一个堂堂三品使者职责未竟,倒毙异国荒野,国体威仪想必也是难堪了。当下反手拔出佩剑,持剑在手。“将军只管冲杀立功,丰在后为将军观敌,自不堕了大齐军威国仪。”刘蒙原以为书生懦弱,只怕堂堂大齐朝臣落入敌手,堕了国家威严,倒是没有想到俞丰持剑在手,英姿勃发,慷慨赴死,不由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彩,深施一礼转身离去。俞丰看看四周,唤过俞喜,看了他一眼。“说起来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虽然你小小年纪,但是资质出众,我也不敢将你唤做仆役,等会想必有一场恶战,即便你的身手不凡,但是大战冲杀之中恐怕也没有多少用武之地,施鸣老者年事已高,此次一番好意随我等出使至此,我不愿因为我的缘故令他命丧此处,待会还望你能周护与他,莫要在兵马之中受到伤害才好。”说罢顿了一顿,解下身侧香囊,递给俞喜,“如果抵挡不住,你可急速冲出重围,回到京师,将此物交给京城潇湘馆的隋青青小姐,俞某在此拜谢了。”说完便要施礼。
俞喜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俞丰,并不接过香囊,侧身避开俞丰施礼,笑道,“公子爷吉人自有天向,喜儿现在便去保护施老爷子,您的香囊还是亲自交给青青姐吧。”说完奔跳而去,走不两步,不禁回头,故作深沉的叹息一声,“人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公子这样重待红颜知己,对龙公子未免不公啊。”转身离去,俞丰一时被哭笑不得,想不到这个小家伙报复心还很强,刚刚言语之中本想让他突围逃走,想不到他明明知道危险,却依然留下陪着自己,不禁钦佩他年纪虽小,却是大丈夫所为。
想起来只是片刻工夫,车辆马匹搭起的掩体之外已经是人喊马嘶,四野已被火炬照得通明,刘蒙暗中计较,只怕外面围了数千人不止,敌人进退有序,掩体之中偶有探头出去观察动静的往往被对方飞矢射中毙命,箭术高超,不似寻常过往匪徒乌合之流,倒有几分行军打仗的气势,心中骇然,回首和巴哈尔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掩不住的惊惧和绝望,这边将自己带来的大齐勇士和部落中的青壮男丁加在一起也不过数百之数,如何抵御的了数千虎狼之师,不过两人都是绝决之人,眼中忧色一闪即灭,不在言语,专心对敌。
外面兵马刚刚集合完毕,也不说话,呼哨一声,向着车辆包围圈冲来,刘蒙心中惊讶,敌人定是有备而来,不愿在战斗中浪费时间,根本无意劝降,拼着多些伤亡也要将圈中之人全部杀灭,其中坚毅勇绝,绝非一般匪众,心头忽的如电光闪过,好似一盆冰水从上浇下,浑身寒若冰霜,莫非是突厥大汉不愿修好,要将大齐使徒毙于北都郊野立威,若是那样,则两国战事便在眼前。想到事已至此,胸中不免豪气顿发,既然迟早毙命沙场,此时何妨多杀几个蛮贼。
大齐护送兵马此次出使只带了军中制式长戈和佩剑,并无弓弩,牧民中多有弓箭,见敌人掩杀过来,当下巴哈尔一声喊,箭发如雨,只是敌人身上都穿披轻甲,身上中箭十九无效,刘蒙用胡语大喝一声射马,这才见前面一排骑兵纷纷坠下马来,顷刻间被后面追上的奔马踏成肉泥,一时间呼痛马嘶之声不绝于耳,断肢横飞,鲜血瞬间染红了砂土青草,敌人倒也十分强横,对躺卧在地,呼痛翻滚的同袍不理不顾,前仆后继的冲上前来。
俞丰听得外面厮杀之声,不由的攥紧手中佩剑,过去遇险多是武林高手近身搏杀,虽然惊险之处相比于今晚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阵仗冲杀之间的那种气吞山河,一往无前的壮烈气势是那种小范围的江湖仇杀远远无法比拟的,耳畔垂死之人的呻吟惨呼不绝于耳,身边刚刚还在鲜活呼笑的同袍顷刻间毙命当场,对场中征战的人那种声色刺激确实非比寻常。低头看看手中的佩剑,虽然是刘蒙冲战的佩剑,却比上寻常刀剑沉重了几分,相比场中周围的大齐士兵用的长达丈八的长戈而言,简直是不堪一击,想来刘蒙将此剑交到自己的手中,也不是希望自己能够上阵搏杀,大概只是在引刀自刎的时候趁手一些吧。
俞丰想到此不禁微微苦笑,人便是如此,一旦知道已经是必死之局,心中反而分外的空明清澈,连耳畔传来的呼喝冲杀之声也几如不闻,想起来刚刚俞喜说的话,不由伸手入怀,摸着已经放在贴身衣物的香囊,想起在京城中那个温柔婉转,对自己看护有加的隋青青,不由的心头一热,又偏头看向场子中间老弱妇孺团坐中,俞喜怀抱长剑陪伴着施鸣身边,见俞丰望向自己挤挤眼笑盈盈的看向一边。
俞丰心中感慨,当初只是可怜俞喜无依无靠,聪明伶俐,收在身边做一小厮使用,今日之见发觉他不仅身手高绝,心计之深更是不亚于大人,虽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有些胆寒,原想就此放俞喜离去,全没想到这孩子对自己有情有意,甘心赴死,加上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次如果能够得脱大难,定然要将他当作自己手足兄弟相待。只是看看四周愈来愈近的冲杀之声,侥幸脱逃的机会可谓是微乎其微。
那边刘蒙已是搏杀了十数敌人骑兵,直杀的目眦欲裂,双眼赤红,眼下已经看清来犯之敌身穿突厥军士服装,显然是突厥兵士,必是突厥心无和意,要毙使节于途中。牧民所备弓箭数量不足,收效甚微,敌人微受阻便已经冲到近前,正用刀剑劈砍掩体,刘蒙暴喝一声,跳上大车,手中挥舞长戈,当胸将一名骑兵刺下马去,大戈横扫,面前为之开阔。刘蒙从最低级的兵士积功而至百户长,用惯步兵争战最常见的制式长戈,虽然不是十分的适用于马上作战,但是刘蒙一方面以示自己不忘出身,一方面也意在勉励麾下士兵,上阵作战向来使用和普通兵士相同的长戈,这种长戈长达两丈有余,戈头宽阔锋利,与砍刀相似,用于劈砍竟似威力强过刺击,在人群之中最是能显示威力,距离枪头一尺处有倒刃,遇到骑兵也能够做为勾镰使用,刘蒙天生巨力,一挥之下,一名冲到近前的骑兵躲闪不及,竟然被活活劈成两半,下身坐立马上,上身却已经落于尘埃,一时没有气绝,还在号叫呼痛,四周同袍虽然出身入死,却也少见如此凶残的搏杀,心下胆寒。刘蒙挟一击之威,振臂高呼:同心戮力,扬我军威。
身后众大齐兵士见到将军如此晓勇,只觉气势如红,纷纷抛下手中刀箭,紧握长戈跳上掩体,与来犯之敌展开肉搏。一时间用作掩体的大车之上,双方一守一攻近身搏杀,仿佛两道铜墙铁壁的大潮碰撞相似,只不过挤碎飞溅是血肉惨躯。眼前几成修罗沙场,刘蒙率领众将士呼喝有度,这些兵士乃是京城禁军中的佼佼者,多有早年跟随刘蒙征战沙场的骁勇战将,加上手中使用的长戈天生是骑兵的克星,敌人骑兵收势不住,竟似是撞着长戈杀上前来,双方堪堪对成了相持之局。
俞丰在后方却看的清楚,眼前局面只是暂时之局。夜晚冲击之敌来势汹汹,人数更在数千以上,更兼悍不畏死,前仆后继,所备轻甲并不能抵挡大齐长戈冲击之力,数人更是连人带马被钉在当地,人虽毙命,战马一时还不能死去,嘶鸣不已。不少悍勇之人拼着穿胸之祸也要冲到对手面前,砍上一刀,双方抱在一起同时断气。长戈虽然锋利,冲杀多时被巨力冲刺折断,往往敌方骑兵胸中插着半截断戈,飞身越过人墙,跌落在俞丰面前,扭曲力尽而死,骁勇彪悍一至如斯。
俞丰只觉的眼前俱是血红一片,耳中有如雷鸣,两鬓太阳穴突突的蹦跳,胸中的一颗心几乎要窜出腔子来。手中只是紧紧抱着佩剑,只觉的面上不时溅上热乎乎的腥腻液体,中人欲呕,晚上的酒肉已经吐的干净,望着惨死眼前的来犯之敌,脑中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声音不停的狂叫:我死了,我死了!颤巍巍将剑锋移到脖颈之下,但觉长剑重逾千钧,使尽全身气力也不能向前推动半分,俞丰几乎绝望,闭上眼睛就想向剑锋上撞去。
忽感肩头似乎有微风一拂,刚刚重逾千钧的青锋叮当落地,睁眼看时,面前站着一人,正是俞喜,刚刚就是他不知用什么手段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的佩剑打在地上,颌下微微刺痛,刀剑锋利,刚刚已经划破了脖项。此时俞喜面如冰霜,眼中透出一丝精光,俯身拾起佩剑,递在俞丰手中,低声说,“公子何必如此,男子汉大丈夫自当死在豪强之手,焉能轻言死志,况且侥幸不死,公子如何兑现龙公子的诺言?公子放心,如果今日天绝我等,我定将先杀公子于前。”说到最后竟是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俞丰经过刚刚鬼门关内转了一圈回来,已经汗透重衫,求死之念也不似原先那般强烈,听了俞喜的话好似当头棒喝,渐渐心中大定,看看俞喜已经走回施鸣身边。隔着外衣按了按香囊,用力握了握手中青锋,勉力站起,高呼:大齐大好男儿,岂是避死苟且之人,今日便是抛却大好头颅,也不可堕我国威军威。
大齐军士见到侍郎大人亲自督战,倍感振奋,刘蒙上身衣甲早已破烂,好像披着几条破布在风中飘摇,若是平日里原是十分的狼狈可笑,此时在月色下半shen披血,在月光和火光下显得益发狰狞可怖,闻听高呼一声:保护大人,带领数十兵士冲向敌阵。
对方也没有料到困守之人还有如此勇力和战意,冲击的势头为之一滞,后面传来几声怒吼,前方冲击的骑兵好像收到什么号令,纷纷让开,马后冲上来十数个手持巨斧的步行兵士,冲到掩体之前,二话不说,对着木车便是一顿砍披,巨斧兵士力大斧利,往往几斧子便可将一辆车厢披散。巴哈尔急忙指挥人冲上去射杀几个巨斧兵士,不料外面箭发如蝗,急切间不能靠近,眼看着包围圈便要被冲开半边掩体的通道,敌人骑兵已经整装列阵,只待己方巨斧兵士劈开一条通路便要掩杀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