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ll 第1章 陛下是天子,宫里,那便是云中天上一般,遥不可及,又高远莫测的所在了。 朝露楚家,是代代外戚的武家,论起在外朝的权势,俨然已经压了宗室出身的圣武亲王一头。入宫朝拜,虽说郑重,那也是常来常往的事情。 向来入宫觐见,都是在天尚蒙蒙亮的时分,身有官阶之人,比着品级,一身华贵礼服,在前厅整束完毕,踏上纹饰家徽的辇车,绵延车队,马蹄声落天街石板,在云雾里一路东行而去,真像是踏入云端。 六小姐楚云容要入宫,却是与平日有些不同。轻纱小轿,软罗礼服,头顶五层珠翠,随行之人皆是十岁左右的儿童,那些孩子们在素白锦衣之外套着浅粉或天蓝的鲛纱,特意显出几分孩子气的活泼与天真烂漫。 楚云容是入宫,但也不算入宫,只是去东宫探望病重的太子妃。再加上年幼的缘故,行仪里特意透出些轻简气氛。就算这样,出这一趟门,也是血了不少银子。向来特立独行的三小姐楚云昭之前便嘀咕过,与其把钱花在这种台面上给人看的地方,还不如拿去充军费合算。 脸面还是得要的,毕竟楚家是绵延数百年的武勋世家。 时节不过刚入秋,为了觐见太子妃的缘故,楚云容穿了九层礼服,绫罗锦缎层层叠叠,又戴着繁琐的珠玉,小小头颅,几乎都被压的抬不起来。八九岁的年纪,这么个穿法,简直成了被埋在锦缎堆里的小娃娃。东宫女官来来往往,看到这场面,又是好笑,又是怜爱。不知该说什么。 东宫药香弥漫,太子妃还病着,云容这般年岁,探病又能探出什么来,只是前些天老夫人已经入过一次宫了,回来说,太子妃心情抑郁,也许该让家里的女孩子过去看看,说说笑笑,兴许能好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去见病人,无外乎坐对愁绪罢了,徒添烦恼。 云容年岁虽小,已经略微有些懂事了。东宫如今一位正妃两位侧妃,就已经让太子妃熬得如此辛苦,还不知将来会怎样,想到这些,便忍不住微微皱眉。 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分,女官过来传话,说是太子妃召见楚六小姐云容。云容吸一口气,从容起身,先裣衽施礼谢恩,这才抬起头,静待女官引路。 东宫首席女官苏绾绾不由愣了一下。 楚氏向来以武家为荣,并不怎么讲究礼仪,家族子弟,甚至有些借着兵权在手横行无忌的意思。天启帝都第一才女太子妃楚云萍殿下是个异数,论起知书达礼,说是帝都仕女之表率也不为过了。 但楚家别的小姐们可截然不同,肆意纵马上天街都是常事。幼年时便随兄长上战场的三小姐楚云昭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敢当着太子的面将佩剑兵器随手拍在桌上,老早之前就让宫内女官们见识了楚家小姐的作风。比着世家贵女的身份,楚云昭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令人发指。 原本太子妃想要召见的是楚云昭,宫中女官很是头痛了一番,生怕伺候不周到那位女军爷,随时随地掀翻太子东宫。如今看到来的是这位年岁小小,人也温温柔柔的六小姐,倒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楚云容起身之后,随着女官踏入东宫内殿,一路目不斜视。只盯着那位女官棠栗色的裙裾走路。到了内殿之中,也是低眉敛目看着浅绯色织锦地毯,听到殿门合上的声音之后,便立即俯身拜下,叩首道:“参见太子妃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太子妃斜倚在美人榻上,略含三分笑意看着她。 云容小心翼翼坐在太子妃身侧的脚榻上,便听太子妃问道:“原本想着该是让云昭来的,那丫头,不肯见我么?” 确实是那样,云昭姐姐似是说了,那种腌臜的事情,找谁都行,反正她做不出。至于是什么腌臜事情,云容就不清楚了。 她只是坐直了身子,答道:“云昭姐姐只是说,她与殿下自幼是一起长大的,一向亲厚,因此将这机会让与我们这些小辈。” 太子妃殿下笑了笑,略微侧头,将云容打量了一番,微然一笑道,“你这容貌,倒是同云昭有四五分相似,也算是难得的美人了。” 云容不明所以。云昭姐姐自然是美的,那位是天子陛下同母姐姐辉夜长公主的女儿,曾蒙天子赐名一个昭字,与朱雀王朝的皇子们同样从日。她是楚家出生的龙女,必然光芒四射,但从未有人赞过云昭姐姐漂亮,因她一心扑在军营里,日日戎装。帝都天启之中,人人都知道楚家三小姐在战场上英姿飒爽,至于貌美,倾国倾城算是说得过去的,但没有人敢像楚家太子妃这样,当面品评楚三小姐的容貌。 她不觉得自己像云昭姐姐,那位是如同冰映日光一般耀眼的人物,和云昭姐姐那浑然天成的美貌相比,她其实就是个没长开的孩子。 她还年少,这一次入宫,不过就是陪云萍聊天散心罢了,说了些许宫里的事情,话题十之八九,都是围着云昭。云容也只是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嘴,姐妹两个说说笑笑的,云容倒是知道了几分,这位姐姐如今虽然人在病中,但不知因了什么缘故,心里总惦记着云昭姐姐。 云容看着云萍精神还好,并不像外界传闻那样朝不保夕。倒是放心了很多。 回到楚府已然是深夜,伺候人为她卸下头冠卸妆更衣,她累的几乎一动也不想动,听到别人低声商量,说让赶紧告诉长公子,六小姐回来了。 长公子云兮听说她回来,匆忙自书房赶回来,不顾礼仪,直接就将隔门推开,伺候人低声惊呼,楚家名门世家这么多年,哪儿见过穿着铠甲的哥哥就这么直接闯进幼妹闺房的,一时之间都慌做一团,不知该往哪里回避。 唯有云容镇定自若,她才更衣到一半,顺手敛衽,静静回头,看到云兮忧虑关切的面容,一瞬间就明白了。 她说,“姐姐还好。” 云兮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即将北征,明日清晨便要出发,今夜整顿完军务之后,尚且不及卸甲,正在与军中高级将领们开会,听说云容回来,一时不及考虑,就这么直接闯了进来。 东宫里眼下什么情形,太子妃因何而病,早就被打听的一清二楚了。说太子妃危在旦夕之类的话,云兮是不信的,但无论如何,都得自家人见到她面,带这句话回来才能放心。 明日又将再去北境了,在边境苦寒之地与人征战厮杀,还不是为了保护在意之人,但是明知道自己的妹妹在宫中受苦却又无能为力,这种无奈与压抑,反而是最难熬的。 夜已经深了,参议与将领们陆续离去,只有楚云昭还在书房等着他。 明明是貌美的少女,偏要做武将装扮,一身铠甲英气迫人。红缨穗的头盔之下,露出一张雌雄莫辩的俊美面孔。 云兮道,“此次北上,我要亲自巡防,大营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凡事还须沉稳些,不要总是跟朝中的人冲突。” 云昭漫不经心的把头盔卸下来,道,“眼下无人可用,放心不放心,你都得指着我了,也就安心点吧。” 这种话,真是一点都安慰不到人。 但她说的没错。 如今楚家除了云兮这个主帅,派到北境战场上的,也就三小姐云昭和五公子云清,还有云昭的副将楚烈了。 四公子云桓在南境,楚烈擅武,不擅领兵,因此只能做云昭的副将,云清几乎还是个孩子,能指靠的,的确只有楚云昭。 信不信她,都只能这么着了。 只恨这么些年,战场上牺牲的人太多,以至于到了这种境地,云兮尚且年轻,见过的生死却已经太多。除了心痛,多是无能为力,还要眼睁睁将家族中的年轻人送上战场,其中痛惜之心,无人能懂。 楚云昭尚在稚龄便随父兄上了战场,如今年少风华鲜衣怒马。无数人艳羡不已。但这么些年战场上的伤痛委屈,便不足以对外人道了。 null 第2章 督军是个苦差事,尤其是去督楚家军。 功勋世家,皇室外戚是没错,但再怎样显赫,也是朝臣,该对皇室毕恭毕敬吧?那可不能那么说,楚家人的骄傲是出了名的。除了天子,管是宗室亲王,还是外朝权臣,他们都不怎么放在眼内。 靖王杨曦在这一代的皇子中排行第五,虽然母亲是位匈奴公主,但这么些年,朱雀皇朝与匈奴关系还算密切,在战场上也是同盟,因此杨曦向来也不觉得自己跟别的皇子有什么两样,况且之前也听说了,楚家的公子们与圣武亲王家的小公子冲突,因此才看不上亲王,他是堂堂正正的五皇子,靖王殿下,奉旨前来督军,总不至于会被轻慢吧。 事实证明,他还真是想岔了。 眼下楚家军屯在平安京,他扛着圣旨到了地方,等了许久,让人家验明身份,一重重通报之后才被放进城门。入城之后,楚家五公子楚云清骑马出来迎接,见了他,只匆忙说,“长公子前些天带兵去焉之山那边和匈奴军会合了,如今平安京里只有我做主,靖王既然是来督军,便请先随我去大营吧。” 眉目清秀,身姿纤弱,看着还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也没办法,楚家上一辈的人,伤的伤,病的病,死的死,如今都留在朝露之城休养了,长公子楚云兮二十七岁那年就成了楚家大军督,总领楚家军出征打仗的事情,单看云清这样的少年都被派上战场,便知道楚家这么些年死了多少人。 要不怎么说人家看不上圣武亲王呢。同样是宗室,连杨曦都忍不住腹诽,圣武亲王也是手中屯兵的武家,刀龙府兵在京畿一带,实力仅次于楚家军,但一遇上战事,便为了保存实力一再退避。别说军功被身为外戚的楚家抢走,再保持这样的作风下去,早晚是会让天子不满的吧。 至于云清这接待接的心不在焉,杨曦倒是不怎么在意了。长公子云兮不在,三小姐当然也不会轻易出头露面,四公子楚云桓常年累月驻军衡江,连过年都不上天启请安了。能用的,可不就只剩下这么个年轻的五公子。 见他满面尘灰,也不忍过多苛责。 他却不知道,这位五公子一脸灰尘,并不是为军务操劳的缘故,而是方才在后厨里研究用炉灰煨土豆,不小心蹭脏了面孔。 连盏茶水也欠奉,靖王就被直接带到了军营,四五个领兵的将军与参谋主薄上前来,叩首请安之后,便摊开沙盘便与他讲起当前兵力分布。楚云清虽说年轻,也颇显大将气度,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只在主薄们讲不清楚的时候,偶尔补充一两句,话不多,都在点子上,照这么个趋势看,靖王也没觉得这差使有什么难当的。 却是这个时候,军帐帘子被撩开,一个戎装少年自顾自走到角落,倒了一盏茶水,一气饮下,道:“这鬼天气,真是热死个人了。” 说话间,瞥了一眼这边,便问道,“这位是朝廷派过来的督军么?”又冷冷笑了笑,说,“你们也忒小题大做了,随他是什么人呢?随便应付应付就完了,何必把军中的布置告诉不相干的外人?” 眉眼精致秀气,谁料说出话来,竟然这般气人。靖王自打生下来,就没被人这样无礼对待过,一时之间,居然给愣住了。 还是楚云清看不过眼,在旁边轻咳一声道,“王爷见笑了,这是我三姐,小字云昭。” “云昭,是朝露之城的那个朝么?”靖王不由就问了出来。朝露之城,那是楚家的封地。他说这句话,原本就含了几分讽刺,笑楚家暴发户,将封地挂在名字里。 岂料云昭瞥他一眼,傲然答道:“是昭昭乎如天日之表那个昭。” 这一下,算是彻底把靖王给噎住了。 他隐隐约约是想起来了,楚家有这么个女孩子,是下嫁给上代家主楚凤卿的辉夜长公主之女。 辉夜长公主是当今天子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陛下因此爱屋及乌,对那个女娃儿也视若掌上明珠。特意赐名云昭,与朱雀皇朝皇子们同辈。自幼年起就在宫里养着,宫里人都说陛下对楚家这个孩子比对太子还要好上几分呢。 罢了,靖王此来督军,原本就不想与兵权在手的楚家冲突。既然是女子,就算出言不逊,也就姑且忍让她几分吧。 重要的还是前线的事情,契丹五万大军压境三面合围攻向距离平安京不到三百里的要塞。而周边陆续集结来的军队还不到两万之数,主力便是楚家军。从局势上看是以少对多。另一方面,楚家镇守在这里的,多数是少年将军,能否挡得住尚是未知之数,想到这些,靖王眉宇间的忧色不由深了几分。 楚云昭在一旁看着他思索这些事情,不知是轻蔑还是怎样,竟然轻轻的笑了。 虽然战况紧急,但看楚家军,倒是各个从容不迫,半分慌张的样子都没有。 晚间屯兵的大营突然热闹起来,年轻的将士们都从休息的营帐里冲了出去,一片喧嚷之声接连不断的传过来。靖王爷原本斜倚在床榻边上读兵书,听见动静,还以为是临时要调动军队,连忙披衣出来,却见火把在夜色中映出半边赤红颜色,一身雪白猎装的年轻人带着大队人马归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仔细看过去,就见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年轻统领有一张风流俊秀的面孔,正是以男装示人的楚云昭。 身后便有人议论,“三爷这是打猎回来了?真是好兴致。” “这地方有什么好猎的?平安京的围场五六年前就让咱们家公子们给猎空了。” “三爷哪里是寻常人,带着队一路往北二十多里到龙门要塞那边林子里打猎,契丹人就在附近屯兵,她可是半分都不怕。” 便有人笑着说,“好大的猎物,这是大战将临,要给将士们加餐吧?” 也有年长的人不赞同,摇头叹息道,“这也太胡闹了。” 靖王被人群挡在后面,只是听人议论,看不见所谓的猎物,略有几分心痒,偏偏这个时候,见楚云清肩膀上搭着一个小女孩,顺着旗杆就往上爬,俨然是打算抢占高地看热闹,一时间好胜心起,干脆施展轻功,爬上另一边的旗杆,居高临下,看楚云昭身后那浩浩荡荡的队伍。 null 第3章 是够吓人的,二十几个人抬着巨大山猪,就跟在楚云昭身后,校场两根旗杆相隔不远,彼此说话都能听得见,便听楚云清背着的小女孩问,“三姐猎这么大头猪回来,干什么啊,怪吓人的。” “用来吃啊,”楚云清闲闲的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山猪,简直流出口水来,“猪头砍下来上供,前腿照惯例送宫里,剩下的,也够我们饱饱吃一顿了,回头五哥给你做烤肉吃。” “看见那猪头都没胃口了。”小女孩兴致缺缺。 靖王爷心有戚戚。山猪肉是味道不错,只是那猪头放在那里,一座小山似得,再加上面目狰狞,也不知道心有多大才能吃得下去。 后来才听说,为了猎这头猪,真是费了不少的功夫。刀剑斧钺全都不管用处,战斧嵌在猪头上,照样一阵黑风似得奔逃,眼看连马都追不上了。 楚云昭来了脾气,索性施展轻功,踩着木筏一路滑到沼泽地里,无定三绝的掌法,直接照头拍了下去,将野猪拍翻在地,恶狠狠的厮杀了一番,才捆结实了,用十多匹马从那沼泽地里拖了出来。 分肉的时候就看出来了,那一身皮肉厚实,刀枪不入,活活砍坏了十几把厨刀,到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干脆上兵器,才算是硬斩开了。楚云清当时便抢了块上好的里脊,蹲在后厨旁边就着火堆起了烧烤架子。一群少年男女围着他,眼巴巴的等肉吃。 军营里的人多,就那么大一只山猪,也未必够分的。但主帅在敌人的地盘猎了血食回来,总能让这些年轻子弟兴奋一阵子,楚云昭又下令,将扒下来那足有半尺厚的猪皮拾掇利索,直接摊平铺到校场上,让楚家年少的子弟们都上去,摔跤格斗摸爬滚打,胜了的有赏。 她自己就大马金刀的坐在铺了虎皮的楠木椅子上,执一壶酒,看地下一群半大孩子们扑腾,随着性子,将大把的金铢扔下去。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么热闹的女孩子,这辈子怕是见不到第二个了。 执掌天下权柄之人,必然不少收集美人与名将,眼前这一位,偏偏既是美人又是名将。还有烈马一般的性子。京中世家公子们提到楚三小姐,都是敬畏胜过恋慕,避之唯恐不及。可这一晚上,或许就是气氛太过喧嚷,乱人心绪,靖王看向楚云昭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擂鼓一般跳了起来。篝火之中,不知那落在楚云昭身上的恋慕眼神,有没有被旁人看得一清二楚。 这边军营里的酒宴尚未收尾,便见北面夜空之中,骤然又是半壁红光,楚云昭自椅子上起身,顺手将酒瓶摔到了地上,瓷片碎裂声响起之后,刹那间战鼓如雷鸣,楚家军将士纷纷上马,追随于她身后往北冲过去。不过须臾光景,整个大营几乎都空了下来。只剩下守营的卫兵,还有守着烧烤摊子的楚云清,以及跟着他的那个小女孩 “这是怎么回事?” 楚云清将架子上的烤肉翻了个面,又撒了一把辣椒,才慢条斯理道,“三姐又不傻,今晚去北边打猎,东兜西转,将契丹军主力引了出来,又差人去他们营中放火烧粮草,我们这边假意开宴,好让他们大意,如今营中已然起火,他们去接应放火的人,顺便看看,能不能把那个契丹王子完颜胜干掉。” 好一招声东击西。只是,靖王不由皱眉,“我奉旨督军,她要出战,为何不与我商议?” “王爷想开些吧,我那个姐姐,从不跟人商量,尤其是出兵打仗的事情,向来自作主张,你管她那么多做什么,打赢就行,我们等着领功。” “你又为何不去?”全营出动,只剩下这个五公子在这里,不免觉得有些突兀。 楚云清将手中的肉串举了起来,道,“开什么玩笑,敲战鼓的时候,这串肉还只有五分熟,她少了我照样打胜仗,这里没了我,可怜新鲜的食材,就要变成焦炭了。” 说着便将肉串递到靖王嘴边,“尝尝,这会儿火候正好。” 靖王半信半疑咬了一口,险些连自己的舌头都跟着一起吞下去。 外酥里嫩,肉质香甜,调味鲜美,这辈子就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烤肉。 在宫里的时候,七弟杨曜就跟他提过,说到吃的,谁都没有他们家里那位五哥混的明白。当初还不信来的,一个武家公子,有多会吃?总不至于比宫里御厨还好吧?如今才算是彻彻底底的拜服了。 他同杨曜原本关系亲厚,对杨曜外家的楚家也就不会有多大反感,如今满营里无人,干脆坐在篝火边,一边吃烤肉,一边同楚云清还有那小女孩,他们家八妹楚云灵说说笑笑,竟然也生出几分手足的亲近感。 这家人也不难相处啊,他这么想着,便听楚云清说,“见过那么多督军的人,就属你最不矫情了。” 他算是明白了,这楚家公子,谁都不放在眼内,管是皇室还是权臣,一概任意品头论足,若是稍有些矫情,还真就没法跟他们好好说话了。 幸好,靖王杨曦什么毛病都有,还真就是不矫情。 天亮的时候楚云昭回来了,身上带了点小伤,但听说,契丹王子完颜胜被她一剑劈到大腿上,从马上栽了下去,只得狼狈撤退。算是打了胜仗。见她面色不善,靖王也没打算跟她多说,直接叫了几个从军主薄进去,写军报的折子。 正在商议措辞,便听外面扰攘起来,他掀起营帐,才见几个医官狼狈自楚云昭的军帐里退了出来。 便将人叫了过来,打听什么事,那位女医官低头抿嘴笑了笑,说,“三爷伤在胸口,不愿意让人看,正发脾气呢。” 有这撵人出去的精神,怕也不是什么重伤,靖王正要转身回去,便听女医官在身后又说,“想来是伤的不重,只是,也不让人瞧瞧,总这样,新伤摞旧伤的,难免有些担心,天子陛下那样宠她,回头知道她受伤了,一心疼,怕就要怪罪咱们了。” 鬼迷了心窍似得,靖王说,“我等会儿过去劝她几句吧。” 女医官微然笑道,“那就有劳王爷费心了。” null 第4章 说是要看楚云昭,结果,还是等到军报送出去了才动身。 不过是去瞧瞧她伤的怎样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犹豫徘徊的,迟迟不肯动身,走到门口,又迟疑。想起少年时看过的话本,说书生在心爱女子的院墙下左右徘徊,伤春悲秋,只是不敢说话。他是没想到,他也有今日这般心绪。 营帐附近静悄悄的,伺候人都被楚云昭撵走了,也没个人通报,靖王踟蹰许久,索性掀了帘子,自己进去,就看见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正试图将铠甲间的皮绳绑紧。 不由上前拦住,责备道,“你不是身上有伤么?包扎好没有?这么热的天,又是战衣又是铠甲,捂出一身汗来,怎么能好?” 楚云昭倔强道,“不用你管。” 说着起身,却不曾料到,这么一动,原本就没束好的战甲纷纷落地,战衣领口处便露出被血色侵染的绷带来。 看都能看的出来,是她自己处理的,粗糙的跟屠夫捆猪肉没什么差别。 靖王不由脸色大变,伸手就扯开她领口,从绷带血痕便看出伤口狭长,是被人用胡刀劈下来的,也没到胸口,是左肩到锁骨处横着的一道裂伤,虽然闪躲的快,不至于致命,但这样严重的伤势,看着也觉得触目惊心。 不知她是怎样忍下来的。 靖王略叹口气,伸手将那绷带解开,见伤口裂痕极深。附近放着医药箱,靖王找出金创伤药,重新替她上了一遍药,又仔仔细细将伤口裹好。楚云昭一直满不在乎任他摆弄,等他整理完毕,才掩上衣衫。 靖王心里不免有些疑惑,便问道,“伤成这样,怎么能不让人瞧呢?医官看你你都不愿,倒是愿意让我看了。” “你不是已经看见了么?”楚云昭略带不耐的说,“当我是大家闺秀么?不是怕露这几寸皮肉让人看见,只是觉得丢人而已。又不是背后偷袭,怎么就能让人当胸砍了一刀?” 还是走神了吧,那契丹王子有一张异族人的面孔,轮廓深邃,双眼碧蓝如晴空,蛮族人见得多了,没见过那样好看又精神的蛮族人,不由多看了两眼,结果就险些让人一刀砍翻。 想一想就觉得耻辱。 靖王却不是这样想,两边主帅阵前近身搏杀,都挂了彩,对方栽下马去狼狈撤退,楚云昭挨了刀还能若无其事在马上坐着,指挥若定凯旋归来,这算是高下立见了。 虽然是女子,这一位,倒也不愧是楚家器重的名将。 动了这些心思,便不愿立刻走开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军帐里四处晃悠。他知道,楚家是武道上的人,身为武将,一生多半时间都住在军帐里。但楚云昭毕竟是个女子,杨曦四处打量着,私心里倒是觉得,这跟窥探人家闺房都没有什么差别了。 军帐里几乎是空的,角落里一架屏风,遮掩一半,看得见之后衣架床榻,想来是日常起居的地方,不好出入。他便只在外面看,见四处空荡,就像是个仓库似得,只楚云昭所坐的椅子旁边有一张台子,看来是当桌子用的,但一张书桌,倒是比寻常人家的寝台还大出一倍来。这样大,也堆得满满当当。一眼看过去,几乎都是与战场布局相关的图纸,还有战策之类。旁边放着个架子,零散放着几本兵法上的书。 见他视线落在书架上,楚云昭过来坐下,道:“那些书都是云清拿过来的,说是我架子上一本书也无,回头给别人看见,怕是要笑话,所以随便拿几本,充充场面。” “倒是真够会挑的。”仔细看过去,竟然还是些颇为深奥的兵法理论书,只是奇怪,多数都是水战一类的,还有衡江区域的地理流域图集。实用性姑且不论,摆着是真挺能撑场面的。 “云清也就知道个吃的,这些也是他从云桓那里拿过来的。” 这就难怪了,眼下楚云桓就在衡江前线。他之前也见过楚云桓几面,云桓生性沉默寡言,唯独在谈论兵法的时候会说几句,言语不多却洞察锐利,连天子都对他赞赏有加,说他是朱雀王朝难得的将星。 说到云昭自己的兄弟,倒像是有了些共同话题似的。靖王便道:“从前宁王也同我说过,你们四公子一向好读书,尤其钟爱水经注,曾经游历山川,写下数万言的笔记,宁王幼年时不便出宫,就靠读四公子的笔记打发时间,我也看过,文笔简约清素,是挺难得的。” 楚云昭不由笑道,“他是我表弟,我只叫他曜儿。说什么宁王,你问问他敢不敢在我面前搭架子?” 那当然是……应该不敢的。 宁王杨曜,是靖王的七弟,他们兄弟虽然亲厚,但却并非同母所出。宁王是楚贵妃之幼子,而楚贵妃,则是楚云昭的亲姑母。 就算不是同一个姓氏,但也是一家人,楚家代代外戚,跟皇室有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公主亲王,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姑表兄弟。 即便如此,听到楚云昭以这样亲昵的语气提到杨曜,不由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因此便故意问道,“对宁王这般无礼,难道私底下提起我的时候,也是一样么?” 楚云昭讶异的看着他,道:“当然不一样了,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也没什么理由跟别人提起你啊,若是因为军务要找你,就跟传令官说,把那个来督军的给我叫过来就行了。” 杨曦不由气结,传令官叫他的时候,向来是毕恭毕敬的,说什么:“将军请王爷前去商议军务”之类。谁能料到,楚云昭这般不客气。 知道了,似乎也不能怎么样,天子对这位外甥女可是宠爱有加,一年里分发下来的赏赐,说起来,比临月公主还要多一些。 人倒是真的漂亮,她母亲辉夜长公主,是如同中夜月色一般华美尊贵的女子。至于楚云昭,倒真是人如其名,可以用昭昭天日来形容了,并非明媚璀璨,而是耀眼,宛如雪后晴日,日光落于白雪之上,映照反射,辉煌明亮到无法直视。 真不可触及么?此时就坐在对面,看她微偏着头,露出倔强神态,一时之间难以按捺,索性就对着那艳丽红唇吻了下去。 像是冰下的烈火。一旦碰到,就被火焰缭绕纠缠,再也割舍不开。 片刻缠绵之后,楚云昭才推开他,似笑非笑道:“从前还听人说靖王是个知书达理的儒雅王爷呢,没想到,也有色令智昏的时候。” 靖王沉默片刻,道:“那倒不是,我也只是为你,才多了这许多心思。” 楚云昭半低头,漫不经心的笑,“我听说王爷身边,也是早就有个人了。” 靖王道:“小王正妃原是皇甫家的长女,可惜薄命早逝,如今府上也就两位侧妃,向来主事那位,是明正方大学士家的三女儿,闺名恩华。” “虽然不及我那个二姐,但明恩华也是帝都中出名的才女了,有此贤内助在,王爷还意有不足么?” “若楚三小姐肯屈尊下嫁,曦必然以身家性命许诺,迎你为正妃,一心一意,此生不变。” 楚云昭不由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她说,“未必做得到的事,又何必轻易说出来,我们身为武家的人,不如干脆一些。今夜合围,你若是能为我擒下那位契丹王子,我便允你一段尘缘,就不知靖王爷有没有这个胆量?” 想要的,当然不是这一时缘分,而是一生一世的相守,但此刻为楚云昭所激,不由血气上涌,当场便与她击掌为誓,赌了这一局。 当夜战况激烈,早说穷寇莫追。契丹人为护王子逃离,一层一层拱卫,杀也杀不尽。楚云昭一怒之下,孤身带刀破入敌阵。白色战甲之上,泼洒出重重血花,端的是冶艳如火。 都说兵者不祥,但这样杀伐决断的女人,却是自有风华。 见过她身在战场之上的风姿,才算是真正爱上他。靖王叹口气,提马远去,到一处高地,距离战况最激烈之处已经有五十多米。他搭弓上箭,将牛角硬弓开成一轮圆月,一箭离弦,在骁勇的王子肩上开出血色红花。 王子完颜胜栽到马下,早已埋伏好的细作一拥而上,将他生擒。火光映照之下,他看到楚云昭抬头,带着满脸血迹,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靖王一向不打无准备之仗,但为了一个女人这般花费心思,还是第一次。 null 第5章 深夜庆功,楚云昭酒醉,靖王原本也只是将她送到帐篷,却不料,刚进了军帐,就被她勾住脖子,顺势倒在了床榻上,满营里鼓乐喧嚣,让他想起昔日新婚之夜,与同样武家出身的正妃皇甫漪澜之洞房花烛。军帐里四处刀戟,与那时几乎一模一样,他心浮气躁,抬手扒了楚云昭的战甲,便吻了下去。 战甲之下是游鱼一般的茭白身躯,已经到了这一步,也是覆水难收了。 楚云昭的性情,向来是桀骜不逊,却是未曾想到,片刻挣扎之后,她也不再拒绝,只默然躺着,白色府绸上黑发散乱面容冶丽,微闭双目轻轻皱眉,那隐忍而又顺从的模样,简直让人抓狂。 清晨醒来时,身边空荡,楚云昭人已经不在。倒是一个身形娇小的女童进来,嫌弃似得,让靖王起来,伸手要收拾床榻,说是三小姐吩咐,将这床上的东西全拿出去烧了去。 靖王眼看着白色织锦上一片殷红血迹,心里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趁小丫头不防备,手脚利落的将那片血痕掩盖了起来。结果还是被那小丫头看见了,颇为不屑的冲着他翻了个白眼。 楚云昭进来的时候,小丫头也不怎么留意,换了新的被褥,便抱着东西出去了,掀帘子那一瞬间就看到,日光之下,那女童发色与肌肤都略有些透明,散发盈盈微光,煞是好看。 靖王半倚在床榻上,含笑问楚云昭,“那是你的剑灵?” 楚云昭也摆出一副嫌弃脸,叫他起开。颇不耐烦道,“是又怎样?” 靖王略有些疑惑,道:“我听说,你们楚家人都是先有剑灵,才谈嫁娶的,楚家的公子们养出来的剑灵一般都是女子,称之为北堂剑灵,侍奉床榻,地位等同于正室。倒是没想到,女子也有剑灵。” 听过这样的说法,楚家公子们自幼一起长大的剑灵,便是一生之伴侣。剑灵不能生养,也没什么情愫,侍奉床榻,不过也是为了亲密罢了。虽然与正妻不同,但对武家中人来说,战场上并肩进退的情谊比什么都重。只是,楚云昭一介女子,养个女剑灵做什么?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楚云昭翻个白眼道:“我有什么办法?养剑灵这种事,按说也是阴阳调和。谁让我太像男人,就把藻雪养成女孩子了。” 靖王闷笑,道:“倒是挺漂亮的,改日你嫁了我,就让她给我当通房大丫头好了。我不嫌弃。” 楚云昭一掌就将他呼到了地上,让他滚出去。 靖王起身,却不滚,反倒上前一步,像是要认真跟楚云昭计较似得 。 这女人,真是要将他逼疯了。 契丹王病重,完颜胜原本是王储,担心地位不稳,才在父亲病重的时候匆忙出征,想靠着军功稳固王位,岂料兵败被俘,手下将士失了统领,群龙无首也不敢再恋战,只得匆忙撤退,回国报信去了。 后续诸事如何处理,便是外交那帮文官的事情了,楚云昭并不在意。将俘虏移交之后,便匆忙随军回京了。 一向尽职尽责的长公子云兮回去的比她还早。因为云兮之正妻平安公主将要生产了。云昭一向与那位长嫂亲厚,况且她天生喜欢小孩子,嘴上不说,为这个即将出世的小侄子,也是期盼已久了,就算身在战场,那也是归心似箭。 临近产期的时候已经到了冬至。京都里见天大雪,楚府上下各处厢房楼阁都铺了兽皮,往年不用暖炉的,如今怕平安公主畏寒,四处摆置炭炉,熏的暖洋洋的,倒是让人觉得有些气闷。楚云昭好动的心思起了,也不想整日宅在家里,便见天去猎场晃悠。靖王来楚府探望平安公主的时候,也没有见到她,心下不免还有些怅然。 见到自家姐姐的时候,倒是吓了一跳,因她坐在木制的轮椅上,由伺候人推来推去,心想是不是旧疾复发。公主看出他的担忧,便笑着说,“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怕是随时都要生了,因此不敢轻易走动,怕不小心摔着了。” 这才放下心来,又说,“我陪姐姐去园子里看看吧,方才经过的时候,见中庭的梅花开了,叫伺候人收些梅花上的雪水,去亭子里喝点热茶也好。” 平安公主含笑答应了,杨曦便半蹲下身子,为她整理斗篷,戴好风帽,又让伺候的人提着小暖炉跟着,亲自推着轮椅去了中庭,看梅园之雪落。 景致是不错的,平安公主久不出门,倒觉得这样的天气,新雪飘零,空气微凉,连呼吸都舒畅了许多。杨曦亲自煮了茶给她喝。又说了些闲话,却见平安公主突然皱起了眉。 杨曦忙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公主挥手道,“不妨事,只怕是快要生了。” 说着便叫伺候人过来,去传大夫,又要带她入内。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倒是把靖王给忘在了这里。靖王自己没有子嗣,对生产上的事情也一窍不通,心里担忧,却也觉得不该跟上去添乱。索性就在长廊里坐了下来,一心一意等消息。 天色渐渐暗下去,入夜之后,只见平安公主所住的绣楼那边,还是灯火通明的,伺候人忙乱的进出,雪愈发大了起来,寒意一层层从杨曦身上的重锦斗篷透了进去,冷倒是挺冷的,但他毕竟是自幼习武的人,这样雪立中宵,也是不以为意。直到天色微明的时候,听得绣楼那边传来一声婴儿啼哭。杨曦这才起身过去,问情况怎样了。 是生了个男孩,母子平安。杨曦在外面等着,长公子云兮出来之后,才入内请见,与平安公主略微说了几句。出来时,见一脸疲惫的云兮问他,要不要在府上歇息片刻。他含笑,轻轻摇头。 “要去宫里说一声了,父皇没准也在等着呢。” 云兮点点头。杨曦看了眼四周,略微有几分讶异的问,“三小姐还是不在么?” 云兮说,“方才还过来了一趟,公主生产的时候她也在身边陪着,好像是太累了,有些不大舒服,所以回去歇着了。” 说是这样说,云兮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他那个妹妹一向是精神十足的,怎么熬了一整晚就累成那样?而且,好像是听说靖王在外头等着,才匆匆忙忙走掉的。 毕竟从前在军中的时候,与靖王也有些来往,不出来相送,就有些礼数不周的意思。 但楚三小姐一向不拘小节,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算什么意外。 杨曦没有多问,只道,“回头跟三小姐说说,这阵子没事多去宫里走动走动吧。父皇成日惦记她。” 云兮应下,又亲自将杨曦送到府门之外,才转身回去。 null 第6章 此时方是黎明时分,天子刚起来不久,还未曾去早朝。听说是靖王求见,约略知道是什么事情了。便立即传召入内。靖王带着一身风霜寒气进去,见了天子,三叩九拜之后,方才开口。 “公主在楚府诞下一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早就意料到,应该是好消息,不然不至于这样急切入宫来报,但听见的时候,还是难免笑容满面,天子连说数声好之后,便对靖王道,“朕先去早朝,你就不必去了,先入内去,见一下皇后,将这好消息报给她知道,也好让她放心吧。” 这位天子的心性,一向是心疼女儿多过儿子的。况且平安公主嫁入的楚家,又是位高权重的武家,额外得到许多留意。这样安排也是意料之中。靖王领旨入内,与皇后细说了几句。皇后那边又赐下早膳来,耽误了一会儿功夫,便听说今晨早朝之时,天子龙颜大悦,为平安公主诞下的小公子赐名玉龙儿。但因楚云兮谦逊,再三推辞,最后定为玉隆才作罢。 即便如此,还是吩咐内宫织作坊赶制一枚玉龙子的闲章,留作小公子满月之礼。要说赏赐,那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这天子亲自叮嘱的心意,才是真的贵不可言。 出宫的时候,皇后见靖王身上斗篷已经被雪水濡湿了一些,料想是彻夜守候所致,心中过意不去,便叫内侍拿了之前为太子准备的墨貂披风让他换上。杨曦不好推辞,也只能受着。 离了内宫凤仪殿,出正阳门没多久,便见下朝的官员陆续往出走。楚家有了大喜之事,但凡是与楚家有关的武将,面上都有几分喜色。唯有云兮依然一派淡然的。杨曦原本也有些放心不下,想过去问他几句,看公主怎样了。却不料还没过去,就已经被拦了下来。 是怀王杨晔,一身雪白狐裘,衬得面色更如冰玉一般,含笑道,“听说五弟这是今晨才从楚府回来?” 杨曦微微点头,道:“昨夜去探望四姐,不料正赶上小公子临产,一时放心不下,所以就等了一整夜。” “风露中宵,也算是值了。这不,如今楚家风华正茂权势熏天,不过是养个小公子,比多出个皇子还热闹几分来。五弟跑腿当这一趟差,也没白费功夫。连黑貂都换上了。” 怀王杨晔是深得盛宠的叶贵妃之子,在有一半匈奴血统的靖王面前,向来自觉高人一等,因此难免有些跋扈。靖王寻常日子里惯是忍让三分的。今日却不同。 他微微抬头,道:“小王这一身墨貂是母后赏的,以小王之身份,自然当不起这般贵重衣料,但母后赏赐不敢不受。怀王若是有什么不满,不妨去找母后深谈。” 眼见怀王面色微变,他接着道,“楚家小公子之生母是平安公主,吾辈之嫡亲姐妹,天子盛宠也是该当。怀王不至于内外不分吧。” 怀王生母叶贵妃近些年来与皇后剑拔弩张。平安公主是皇后之幼女,出嫁多年还能得天子这般重视,叶贵妃心里想必也是万般苦涩。杨晔心中妒恨,又不能直接找皇后泄愤。原本只是看见杨曦,便想顺便欺侮一番出几分怨气,谁料被噎的这么狼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在杨曦身后,压低声音恶狠狠道,“匈奴血的小杂种,我倒是想看看,他日你外祖父若是与我朝为敌,看你这颗人头要往哪个城门楼子上挂。” 毕竟是地位有差异,况且这话是贴着耳边说的,并无旁人听见,杨曦一时气恼,心血翻涌片刻,险些一拳对着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孔砸下去,冷静片刻,却还是恶狠狠的忍了下去。 也就如今近着年下,才将各地藩王召了回来,平白受这么些腌臜气。等到开了春,各自回封地,也犯不着再跟对方计较了。 大节之前也就这一件喜事,让宫里里外忙碌起来。杨曦一开始心里还挺讶异的,心想楚家如今大事都是长公子云兮做主,他原本是低调温和的人,如何会因为添了个小公子,就让宫里如此操办庆祝。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因天子那些日子病着,心里不怎么自在。平安公主的意思,不如热闹一些,就当是冲喜了。 就算这样,新年里也过得没什么意思。年后便看得出来,天子精神不振,一日不如一日。御医看过,说是早些年过于劳累的缘故,如今有些内虚。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静心调养一番大概也就好了。只是这内虚之症,最怕劳心耗力。身在帝座之上,又怎么可能不殚精竭虑呢? 宫里上下还在担忧着,正月刚过,天子便传旨让诸位亲王以及皇子入宫。也没在持中殿议事,只在宫灯帷那边摆了小宴,天子斜倚在白狐卧榻之上,随性闲聊了几句。说是这阵子心里还是不大自在,打算去望京那边静心休养一段日子。天启朝中的事情,便交由圣武亲王代为处置了。 这是要让圣武亲王摄政的意思。亲王当即起身推辞,天子却含笑道,“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朕如今病着,总不至于要朕亲自起来跟你商量吧。” 话是这样说,那便不能再推拒了,圣武亲王叩首谢恩。诸位皇子也即刻在他身后跪下,领天子旨意。天子说平身之后,又随意不拘的令众人各自坐下,吩咐道,“如今也开春了,朕去望京养病,诸位皇子没什么要事的话,即刻各自回封地。若有事,就在此刻说吧。朕也能帮你们做一些主。” 往年年节之后,诸位藩王皇子,都是等天坛春日祭典之后才回封地。今年约略是因为病着的缘故,天子也不打算亲身前往天坛祈福了,让宗室子弟在京中等着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临走之前,先将他们打发回去,以免生乱。 众人面面相觑一会儿,此刻说的突然,尚在京中的皇子们,多多少少都有点事情,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还是叶贵妃之子,怀王杨晔最为骄纵,见无人开腔,便抢先答道,“母妃这阵子身子有些不大爽利,儿臣想多陪伴她一段时日,还请父皇恩准。” 说着,又颇为委屈的补充道,“往年怎么都在京中住到三月的,如今这样早就走了,母妃舍不得儿臣,怕是又要添病了。” 天子微微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道,“那就容你在京中留到春分之日吧。”说着,又看了一眼圣武亲王,道,“怀王在京中滞留这段时间,便由你操劳了,可别让他生事。” 语气倒还是挺温和的。圣武亲王应下了,怀王欢天喜地领旨。天子目光扫了诸位皇子一轮,又叮嘱太子,在京中处理政务要处处小心,多与亲王商量参详。太子同样应了下来。 宁王杨曜年岁尚小,连封地都没有定下来,倒是不用离京,逮住个空隙,便道:“儿臣亦有一事。” “讲。” “前两天儿臣出宫了一趟,见到表哥,表哥说过几日就要去北疆战场了,临行之前原本想要入宫向父皇请辞的。只是听说父皇这几日不大自在。怕又给父皇添烦心,索性不开口了。但儿臣看他挺惦记父皇的,所以还是想帮他传个话。” 表哥指的便是楚云兮。杨曜是楚贵妃之幼子,一向与楚家人亲近的。也不怎么遮掩这份与外戚亲近的心思。 null 第7章 天子听到提起云兮,神色倒是缓和了几分,嘱咐身边女官道:“替朕传旨,下午让云兮入宫一趟吧,平安公主方出月没多久,就不必奔波了,叫他带着玉龙儿一起吧,临行之前,倒是真心想见见他。” 谈到这份上,差不多也该散了,圣武亲王正要请退,便见天子目光落在杨曦身上,道,“靖王今日一直心神不宁,是有什么事不敢同朕提起么?” 靖王低头,略尴尬的笑了笑,道,“这阵子是有些担着心事,原本只是一些小事罢了,也不瞒父皇,儿臣是看中楚家一位小姐。想要提亲,又不敢同父皇开口。” 他是已经娶过正妃的人,如今府上还有两位侧妃,再提纳妃确实不妥。只是想到楚云昭的时候便觉得心中有些躁动压不住。这些日子总心神不宁,被天子看穿,索性就说了出来。 却见天子笑道,“这里头倒是有些意思,前些日子才听云兮提起过,楚家老夫人想再嫁个女儿到皇室,相中了你,你又来与朕说起这些,正好下午云兮过来,朕再问问他,就不知你看上的是哪位楚小姐?” 杨曦便答,“楚家三小姐,云昭。” 天子怔了一下,道:“这就不巧了,他们想嫁给你的,却是六丫头云容。” 杨曦不由也愣住了。 就算贵为皇子,也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 见他神色失落,天子笑道,“嫁哪一位不是嫁,朕替你问一问吧,只要云昭愿意,旁人说什么,倒是无所谓了。” 杨曦谢恩之后,心中的忐忑倒是半分也没有消去。 楚家这是从哪儿想起来的呢?太子妃楚云萍这些年来数次小产,身子骨已然垮掉,养是养不好了。内廷中人都在猜测,楚家怕是还要再嫁一个女孩进皇室,接替太子妃的位置。 要嫁也该是嫁入东宫啊,楚家这样权势炽盛的武家,何必将女儿嫁给一半匈奴血的藩王? 那位六小姐云容他还没见过,只记得上次看到的五公子云清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那楚云容,想必还是个小孩子吧。 他是真心看中云昭,只是天子说得也没错,云昭那人,才不管什么家族联姻的事情。她要不愿意,没人能勉强得了她,她要是愿意,也没人拦得住她。 那样烈火一般肆意的女人,会愿意留在他身边么?杨曦心里还真是没谱。 天子临行之前,倒是将这事给定下来了。 楚家那边给了答复,三小姐不打算做靖王妃,莫说是侧妃了,就是续弦让她做正妃也不肯。 也不是老夫人的主意。天子亲自将云昭叫到面前问的。云昭说,她在楚家,也是堂堂正正的武将。如今蛮族尚未俯首称臣,当抛洒热血于疆场才是。王府里养尊处优勾心斗角的事情,谁爱干谁干去,反正她不乐意。 天子一向对她另眼相待,听见她说这般混话,也不生气,只是含笑问她,“也是这般年岁了,靖王你都看不上,你喜欢哪个,倒不如跟朕说一说,朕也好早日为你赐婚。” 云昭亦答道,“倒也不是权势地位的问题。云昭只是私心里觉得,若是一世相许,总该找个一心一意的人。他日陛下若想把云昭嫁给什么人,皇室贵胄贩夫走卒倒是无所谓,只一个条件,一生一世都只能是我一个人,云昭不死,便容不下半粒砂子,靖王没什么不好,只是身边已经有人了,我没兴致趟那浑水。” 天子笑道,“这可难了,随你吧,将来看重谁,若是你想要嫁给他,朕便为你下旨,要他一生一世不能纳妾。” 云昭闷笑道,“那倒不必。我们武家女子,要是连自己的夫君都管不住,还得陛下作主,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云昭这边已然拒绝了,联姻之事却是势在必为。老夫人同天子谈了几句,终究还是许了云容为靖王侧妃,因为云容年岁尚小的缘故,先定婚约,过几年再过门。天子同杨曦说了。他向来也不怎么违逆父皇的意思,也只好姑且应下。 一开始只是听人说云昭看不上他,心里虽然失落,却也觉得不怎么意外。楚家人心高气傲是出了名的,看不上他这个一半蛮族血统的皇子倒也是意料之中。没准根本就不是云昭的意思。是被楚家那些家老们撺掇的。过了几天,无意中听到内廷女官们私下议论。才晓得那一心一意一生一人的说法,当时便有些气血上涌。 又听人说,楚云兮此次出征北疆,云昭并未跟着,而是继续驻扎在平安京,负责京畿地区的防卫,正好杨曦也要回封地,特意绕了点路,上楚家大营,说要见一见三小姐。 他之前被楚云昭拒了婚约的事情,也只有内廷里的人知道,外面人看来,不过就是靖王爷同楚六小姐联姻,如今也算是楚家的准姑爷了,因此连通报都免了,直接让他进了大营,他屏退随从,自己找到楚云昭的营帐,掀起帐子,便见云昭正与云清一起,对着沙盘琢磨北疆战场上的事情。 见他进来,面上倒也没露出什么意外表情,只略微抬了抬头,叫云清先出去。 云清不由愣了一下,说,“三姐,这边兵力布置的事情还没说完呢。我又不是外人,你跟靖王爷有什么话要说,还得避着我不成。” 云昭颇为不耐道,“叫你滚你就滚,哪儿那么多废话。” 云清默默准备滚,又被云昭叫住,“昨个儿打了几只兔子回来,最小的那个送给云灵养着,其他的都给你留着,想怎么吃你自己做主。” 云清立即笑逐颜开,道,“谢谢三姐惦记了。”说着就一道烟似得滚了出去。 杨曦脸色铁青走到云昭身边,云昭索性贴的更近,伸手抚上他的脸,道:“这么俊俏的一张脸,总是板着,就不好看了。” 杨曦抓住她的手,轻声问,“为什么不肯嫁我,你我之间,明明已经有肌肤之亲,说什么一生一世一个人,你已然是我的,又如何对得起你未来夫君?” 楚云昭面色变了变,略冷笑,道:“你是我的男人,我却不是你的女人。你我不过露水姻缘。找点乐子罢了,何必如此在意。” 见杨曦脸上怒意上涌,楚云昭又贴上前,伸手抓下了战衣上系着的领巾,含笑道,“你喜欢我么? 现在就行,又何必把我娶回府关起来?” 杨曦一时按捺不住, 沙盘重重落在地上,堆积的杂物被他一把扫开,他看着楚云昭精致英挺的面孔,道,“我对你是认真的,你若愿意,我甘愿后半生只陪你一个人。” null 第8章 楚云昭看着他,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她说,“我不会与他人共事一夫,你说认真,那你能不能先把你府上那两位侧妃打发出去?” 杨曦按着她,手却在微微发抖。 也许是值得的,可是他办不到。他府上两位侧妃,一个是内阁大学士明慎德的女儿明恩华,另一个,是忠烈府大统领苏晨的女儿苏雅。他不过是一个蛮族出身的皇子,在朝中并无外戚支持,因此当初天子才为他挑选权臣之女为妃,以做后援。 愿不愿意尚在其次,要他为了一个楚云昭将明家与苏家的女儿驱逐出府,他不敢,也不能。 只得缓缓放手,楚云昭起身,慢条斯理的整了整前襟的衣服,道,“你跟我的缘分,也不过如此了。原本不算情深,也无须为缘浅而觉得遗憾。云容不像我这般跋扈,想必合你心意,以后好好对她吧。” 话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反而更加气人。 杨曦不甘问道,“你我今时今日决裂,自此以后,是否再也不见?” 云昭自地上捞起沙盘,背对着杨曦,道:“也不至于吧,靖王爷就这般心胸么?往后要是你来督军,不也是要上战场的么?至于我跟你之间,等到云容进门了,再说一刀两断不迟,你我宿缘浅薄,一起渡过这么些时日,就只当是打发时光了。王爷可别过多纠缠,尽给我添乱。” “楚云昭!”一字一句,简直咬牙切齿。 云昭回头,笑了笑,面上明媚艳光,委实让人恨不起来。 楚云昭道:“我喜欢你呢,只是喜欢的不够,还不足让我留你身边。” “要多少才够?”杨曦问的直接。 楚云昭说,“不知道,也许将来哪一天我真的会后悔,后悔没跟你在一起,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至少此时此刻,我不愿被任何人束缚。”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背对杨曦,收拾沙盘上的布置,杨曦轻声问她,“就算云容嫁我,你也不在意?” 楚云昭声音里似是含着笑,她说,“各有缘法吧,我那位二姐非要把家族里的女孩子嫁给你,谁知是相中你哪一点了,我不愿嫁,也不能拦着别人啊,就这样吧,此刻错过我,也许我会遇到更好的。而你,娶了云容之后,没准就觉得她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了。” 怎么会呢?世间只有一个楚云昭,无可替代。但一场露水姻缘,对方这样冷酷无情,他也无法再继续纠缠下去。 只能收回想要触碰云昭背影的手,收回那些渴慕的心思,喟叹一声,转身离去。 木已成舟了,他也就是不甘心罢了。 天子离京之后,委托圣武亲王暂时代为摄政。那位亲王一向与太子杨旭交好。如今以长辈的身份护着太子,任由太子一党在京中肆意妄为。莫说是亲王家的公子们了,但凡是跟王府里搭着点关系的,哪怕是个下人,在京中也显得处处高人一等来。圣武亲王府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内廷外朝纷纷退避。靖王匆匆返京,才到半途,便听说楚家军已经与亲王府中人冲突数次了。 真是一点都不奇怪。楚家老一辈的人不是死在战场上,便是因年轻时的伤病而在南都建康将养着。代任家主长公子云兮倒是宽容有度的人,可如今他人在北疆战场,鞭长莫及。京城里年轻的楚家子弟都听楚云昭的。那一位虽然是女子,却一向恃宠而骄,生得个飞扬跋扈的性子。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在屋檐下低头的。 说是前几天,亲王府上最小的一位公子,安平候杨广去北郊巡猎,正好在长安街旁边鼓巷里与楚云昭撞上。按道理,楚云昭不过是个武家出身没有封侯的年轻将领,杨广虽非世子,也是个小侯爷,怎么说也得楚云昭避让的。这位楚家女公子向来嚣张惯了,端坐车中,静等杨广回避,见对方迟迟不动,索性拿出军中令牌来,说是少将军要往军部议事,若是再有阻拦,军法处置。 杨广毕竟年轻,斟酌片刻,不敢跟武将论理,只得命令家人,将仪仗侧过一边退避,眼看楚云昭的车辇仪仗完完整整就要从这窄巷里过去,毕竟年轻气盛,吞不下这一口气,随口就说了一句,“楚家人鹰视狼顾,天子忌之,这权势也该到头了。” 尾音尚未落下,却见楚云昭勃然大怒,直接从车上下来,挥手一剑,便将杨广车驾辕门劈裂,剑势不止,整辆马车颤抖着裂开。拉车的四匹白马惊声长嘶,马夫们拼命控住缰绳,而车上的小侯爷已经滚到地上,脸色煞白。 他也算是个习武的贵族子弟,只是不敢跟楚云昭比。那一位可是赫赫有名的女武神,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都是世家出身,谁晓得她脾气这样不好。一句话就翻脸动刀,还是在长安街上动武。 太可怕了,总不至于是想在这里杀了小侯爷吧。王府里的人谨慎的戒备着。却见楚云昭还剑入鞘,微微冷笑了一声。 “堂堂圣武亲王府上,不过就是这样的鼠辈,难怪一肚子心思都花在算计旁人上了。杀你还嫌脏了天街的路面。” 话说完,转身上车,起驾前行,撇下身后圣武亲王府里的人,任由那位小侯爷面色惨白,想骂都不敢出声。 云容原本也在车上坐着,走了一段,见楚云昭面色稍微和缓了一些,才轻声劝到,“姐姐以后可别为这一句半句的置气了,天街动武,可是要下狱的,况且,安平候虽非世子,也是亲王幼子,一向受宠的,得罪了他,回头在朝堂之上又要被亲王苛待了。” “法度于我无用,谁敢抓我?”楚云昭想了一下,接着又说,“至于圣武亲王那个人,反正满肚子嫉贤妒能的鬼心思,得罪不得罪,都要被他算计的,索性敞开了跟他拼命,我敢提剑上殿,他敢叫人动手打我不成?” 那当然是,不至于的。 圣武亲王也是深有城府的人,楚云昭嚣张至此,朝廷边防仰仗着楚家的兵力,就连亲王也对楚云昭隐忍三分。但一再做出如此跋扈张扬之事,早晚是要惹祸上身的 云容满心忧虑,不由还是想多劝几句,便对云昭说,“你又何苦非得让他让道?早过晚过,都是一样的,见天为这些小事情起摩擦,楚家的处境只会越来越糟。” “行了,”楚云昭微微皱眉,打断道,“你也别成天跟我唠叨了,你这人,说起来是我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小妈呢,成天管东管西,没完没了了。” “除了我,又有谁能劝你?大哥和二姐都不在,云清哥哥他们只会跟着你胡闹。” null 第9章 见云容尚且稚气的面容上露出老气横秋的担忧神态,云昭也不想隐瞒,当即便解释道,“安平候前几日在南城那边看花魁游街,相中人家花魁,就非要强抢入府,谁料进府没两天,又被他家大夫人给打了出来。我向来看不惯这样的事情,因此教训他一下罢了,又不是见谁都这样来气的,你也别操心了,没什么事情,我不跟王府的人挑衅就是。” 这样直性子好打抱不平,也真是云昭的风格,云容心知是拦不住他的,因此倒也不想再说了,只道,“你自己知道分寸就是了,我这做妹妹的,可是不敢拦着你了。” 云昭看着她的面孔,一时之间也忍不住失神。 会和杨曦共度一生的,就是这个妹妹了吧。现在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模样,不知道将来会出落成怎样的美人。杨曦会像喜欢自己一样喜欢她么? 这些思绪,楚云昭自己都觉得无聊。掌控不了的事情,不去想才是上策。说到底,是她拒绝了杨曦。 不为别的,楚家现在需要她,北陆战场上也需要她。可是联姻势在必行,老夫人不愿给她时间。迫不得已也罢,为自己谋算也罢,终究,是她主动放弃了那个人,怨不得别人。 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 王府与楚家都是子弟众多,再加上预先知道两边不对盘,就算是两家的奴才们在路上遇到了,那也是要拌几句嘴的。楚云昭向来不约束子弟。王府那边,圣武亲王暂代摄政,日理万机,连世子都天天入宫议政,府上公子又多,也管不了那许多。 时日越久,楚家人与圣武王府中人的冲突就越来越激烈。 亲王原本不愿在天子不在京中的时候与楚云昭起冲突,因此只专注于政务,在朝堂上排挤楚家的军权,私底下的事情并不多过问。 圣武亲王人在朝中,多数时候不至于与楚云昭碰上当面,实打实的撸袖子吵架,但就是因了楚家子弟与亲王府中人摩擦诸多,三天两头便有人在亲王面前提起这些让人不顺心的事情。 小公子当街被劈裂马车之事,也没见有人出面道个歉。他如今独掌朝中大权,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对楚云昭的厌恶之情,倒是越来越深了。 亲王世子杨佑与楚家大公子云兮在战场上是过命的交情,心知云昭这般下去,必然不能善罢,因此与云兮通了书信,说起心中忧虑,又亲自与云昭相谈,却不料,云昭事先已经知道他写信给云兮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但私心里想着,圣武亲王家里的人,能干出的,不过就是背后告刁状议论是非挑唆离间的事情。也不多说,当面将王世子斥责了一番,扬长而去。 纵然杨佑涵养深厚,也扛不住楚云昭的无礼,狼狈之下,也只得在朝中宣称罢手,不再插手两家矛盾之事。 恰巧是在这个时候,战局有变,北疆蛮族六部合围冲击边防,楚云兮奋不顾身,堪堪守住边防四城。却被回鹘人钻了空子,带兵自西川越了西北长城,一路长驱至贺兰城下,云兮牵制北疆联军,一时追之不及,贺兰城虽然是西夏旧都,却也与京畿防线极近,若是让蛮族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北夏总督上书求援。朝中军队多数都在各处边疆,京畿三大营轻易不可动用。楚家军大部也在北疆,能堪调用的,大约也就是圣武亲王府的府兵了。圣武亲王原是武将出身,天子批准养兵的。虽是宗室,手上兵马数量与楚家这种武家也差不了多少。 但圣武亲王生性谨慎。并不愿轻易将自己耗费心血养出来的府兵投放在战场上,因此迟疑了片刻。就这片刻犹豫的功夫,楚云昭已经将近畿地带的楚家军整合起来,主动请缨,要求出战。 亲王与太子商议,眼下并无可用的兵马,既然楚云昭自愿上战场,那就由得她去罢了。若是能驱逐鞑虏,也就罢了。若是战败,正好可以削其锋芒,借机治罪。 最好的结果,便是楚家军与蛮族两败俱伤,敌弱则我强。总之坐收渔翁之利,似是眼下最好之抉择。 王世子杨佑倒是觉得,照着亲王眼下这般,一到战事就留存实力消极避战的作风,早晚会引起天子心中不满,长久而言,对王府也没什么好处。天子心疼楚云昭,一方面是因了辉夜长公主的缘故,又何尝不是为她每次外敌来犯之时都不惜死的奋勇作战? 同样是兵府,圣武亲王这边就该奋起直追才是,总在暗地里算计,不是武家之道。 心中是这样想的,便与亲王商议了一番,却不料亲王勃然大怒,斥责杨佑一心只为楚家着想,如此心思,怎么能做王府世子? 斥责还是当这太子的面说的,亲王发怒之后,拂袖而去。太子一时留下,倒是安慰了杨佑几句。 “亲王对楚家人厌恶至深,说起来,十之八九,都是那位三小姐为人实在过于跋扈。亲王是当今天子的兄弟,地位如此贵重,总被人轻蔑对待,哪能不发怒呢?世子身为人子,实在不该在此事上激怒亲王。” 杨佑微微叹了一口气。 “父王那个人,过于看重身份,不愿轻易动怒与他人计较,一再隐忍,才到今日地步。楚云昭欺人太甚,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国事为重,实在不该为了这些私心延误军机。” 太子沉默不语。说道楚云昭的为人,他难道还不清楚么?他的太子妃是楚家二小姐云萍。自打娶了楚家人,前些年简直一点也没消停过。 云萍是温柔和顺的人,只是稍微受些委屈,东宫里的风吹草动传出去几分,那位三小姐就提剑入东宫,指着他的鼻子算账。简直是踩着他这个太子的面子来来去去。 那又能把她怎样?天子疼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偏偏又不是公主,不受宗法限制。岳家的女儿,搁民间的说法,那就是小姨子。还能打她不成?况且还打不过,那一位那些年掌管内廷兵权,堂堂东宫太子,若是要跟她打起来,没准也只有被按着打的份。 御前第一得意之人,就是这样的派头,谁都不敢得罪。 幸而后来楚云昭退出内廷,去了北陆军大营,军务繁忙不怎么来宫里了,太子这才算是消停了些日子,简直喜大普奔。 听说之前北陆布防的时候,亲王府上二公子破军候得罪她,直接被她一脚踹出内伤,休养了好一段日子。天子不仅没有怪罪,还去信劝她消消气,不要总跟不懂事的人计较。 想到身在外朝的圣武亲王,三天两头被这么膈应着,也是难免让人鞠一把同情泪。 这些事情,杨佑也是无可奈何。毕竟他如今只是世子,亲王尚在,轮不到他执掌大权,也只能按下不安,听从吩咐罢了。 null 第10章 杨佑想了个别的法子,他同亲王提起,说征战全让楚家人抢了风头也不好,不如找个宗室子弟随军督战。若是战败,那毫无疑问是主将的错。战胜了,督军之人也能分些军功来。 这倒是真的为圣武亲王府着想了,京城危殆之时,总要有个杨家的人出来支撑一下的。若是可以的话,杨佑是想亲自督军的,但自上次与楚云昭当面冲突之后,他也说了,不会再过问楚家事。宗室出身的人,身份贵重,是该言而有信。 他原本想着不如让太子督军。亲王倒也不反对,但太子却不愿去。 想到楚云昭那暴躁的模样,已经后背一层冷汗了,督什么军啊,可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太子回说鸿文馆功课繁忙,此时要是擅自离开内廷去北陆战场。太子太傅的怒火估计承受不起。虽说是借口,但亲王心中有数,也不想勉强他。 杨佑这主意不错,但堂堂朱雀皇朝天家子中,找出个人也是不容易。 诸位皇子都没有什么必要去跟楚云昭合作,提起这位女武神,分明避之不及,他一介王世子,也不好勉强皇子。思来想去,便只想到靖王杨曦从前去楚云昭军中待过一阵子,而且封地与北疆之间有官道来往,交通算是便利,不知可否请得动他。 动了这念头,便跟他那位父王提了一下,亲王却是极为赞同的。因杨曦之生母原本是匈奴的三公主。他有一半的蛮族血脉。在天启贵胄之中,算是身份低微了,不管再怎样立功也是有限,不会威胁到太子的地位。况且蛮夷出身的皇子,多少也低人一等,亲王当即便以摄政王之名义,草拟诏书,令靖王杨曦随楚家军督战。 诏书送到,杨曦并不推辞,立即从封地出发,与楚家军会合,他从前与楚云昭算是相熟。云昭身边那些近侍都认识她,进入楚家大营,倒是没费什么功夫。 此时战事已经进入僵持状态,楚云昭心内烦躁,见杨曦此时入大营,也懒得多说,将他叫入营中,屏退左右, 这之后,才算是缓过了这一口气。 可怜杨曦堂堂一个郡王,让她就当做面首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偏偏,还真就没脾气跟她计较。 见她累极的时候,倒像是卸下了几分防备。杨曦便揽着她肩膀,轻声问,“战场上的事情,到底是怎样了,他们都不敢过来问你,也只好让我触这个霉头了。” 楚云昭瞪他一眼,道,“眼下虽然是僵局,但有我在,早晚也得让这帮蛮夷滚回去。怎么?你信不过我么?” 杨曦语含讥讽,道,“那可不敢,这世上哪儿还有人敢忤逆你呢?” 楚云昭冷笑一声,:“明面上是不敢,暗地里鸡零狗碎的事情,做的也不算少了,我立下多少军功,都逃不过他们的算计,有什么意思。” 这话说的,倒还有几分自厌自弃的意思了。少见她这样低落,杨曦不免又轻声安慰她几句,将她哄的睡下了,才出了营帐,让传令官去找楚云清,以及军中的几位参谋,问起边防的详情来。 北疆这边白日与晚上温差极大,到了这夜深人静的时分,寒气便一层层泛上来。杨曦匆忙从楚云昭军帐那边过来,也就只穿了一身锦袍,此刻在议事的军帐之中,被寒风一激,就有些扛不住,见桌边一个椅子上搭着一件紫貂大氅,看着像是男子的款式,便随手拿了过来,披在身上。随军参谋们陆续进来,见到杨曦,不知为何,都流露出几分讶异。杨曦也茫然不知,只是同他们问起当前战事。 楚云昭说的没错,这一仗是会异常艰难,但好在主帅有勇有谋有计划,先以消耗战术分散敌军主力,然后再逐个击破。 人虽然嚣张了些,但楚云昭在战场上,倒真的堪称是国之栋梁。只是,名将越是善战,越容易被主上忌讳,圣武亲王厌恶楚云昭,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说完正经事务之后,杨曦又令人上了些茶点,将军中有些地位的参议主薄们都叫了进来,闲话一番家常。等到散了,已经是二更时分。众人陆续离开,楚云清留在最后,回头看了眼杨曦,欲言又止,却还是说了出来。 “靖王爷身上这件外衣是哪儿来的?” 杨曦有些不明所以,便顺手指了下营帐边上,说,“小王过来的时候,忘记带厚一些的衣服了,见它挂在那里,便拿来取用了,有什么不妥么?” 楚云清面色稍缓一些,道:“原来如此,那件衣服其实是我三姐的。” 杨曦这才明白,不由便有些面红。 难怪方才看见众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其实也早该想到了,紫貂这样名贵,在军中,除了楚云昭,还有谁能穿得起?怕不是御赐的东西吧,谁能料到,被她随随便便搭在议事的营帐里。 似是克制了片刻,楚云清还是说,“王爷还是当心点吧,云清知道王爷是无心之失,但如今王爷既然已经与我六妹有了婚约,这样容易致人误解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传扬出去,三姐与六妹,怕是都不大好说。” 杨曦无语了片刻。楚云清是不知道,方才来之前,他与云昭已经在床榻之上滚过一遭了,照云昭这个状态来看,恐怕日后还会滚不止一次。 他们之间原本就不清不楚的,还有什么怕做给别人看的呢? 楚云清尚且年少,同他说这些,怕也是说不清楚的。 更何况,他怎样也是个过来督军的王公,楚云昭跋扈惯了,也就罢了,连楚云清也这般不客气,想要提点他,不由就心里生出几分怒意,索性将披风甩在一边,一言不发也就离了这营帐。 楚云清跟在他身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差别了。方才那么多人看见靖王披着楚云昭的外衣,风言风语,怕是也少不了了。 云清虽然是个吃货,但也并非全无头脑,想起这些事情,还真是有几分忧思满怀的意思。偏偏他那位三姐此刻在营帐中睡得正沉,全然不在意别人作何看法。 一个月之后,虽损兵折将三分之一,云昭终究还是胜了。 蛮族联军在最后一场大战之中惨败,一向引以为傲的重甲骑兵被楚云昭亲自率领的轻骑所破,不得已退到防线之外,短期之内,怕是没办法再卷土重来了。天子在望京那边听到消息,也是龙颜大悦,特意遣宫中内官传旨,赐封楚云昭为百鸣公爵。 百鸣是上古神鸟,颜色赤红艳丽夺目,其形如雀,论起地位,仅次于朱雀皇朝之象征丹雀。因此朝野上下便议论,向来封公爵没有以上古神兽之名赐号的,楚云昭说起来是个女公爵,但论地位,怕是和朝中的亲王们也要平起平坐了吧。 这一路凯旋归来,她也大肆张扬,挂起百鸣神鸟的旗帜,隔远处看,那猎猎燃烧的红鸟,倒真像是天子出行之时打出的龙雀旌旗。圣武亲王在京中听到消息,不由便有些恼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