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ll 第001章 嫡女穿越模式 静眉小院里,三月的阳光正好,懒洋洋地透过凤凰木的窗格撒进琴室里头来。 五岁的徐明薇和徐家四房的六个姑娘们一起,均敛了眉正色跪坐在古筝前,各自手上戴的,都是相同的玳瑁指甲,幼儿专用,比房师傅手上那一副要小巧上许多。 她们今天要学的是古筝的重难点指法——摇指。 前面已经学了滑音和颤音,可都比不上摇指来得难。 二房的徐明梅早徐明薇一年出生,也才六岁,正是爱玩好动的年纪。听房师傅在上头正襟危坐地讲摇指指法的要领,那双厉目并未盯紧自己,一下子便开了小差,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到了窗外的鸟语花香上去了,连房师傅眼风扫到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还好坐在她边上的徐明薇在古筝架子的掩护下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徐明梅才转过头来,发现房师傅都已经在皱眉看着自己了,连忙提手架在古筝上,装出一副认真练习的样子。 房师傅也知道这琴室里头最要紧的学生还是三房和四房的两个姑娘,倒不是说徐家的三房和四房就格外厉害些,而是因为三房的大姑娘徐明蔷和四房的二姑娘徐明茉再过个两三年就要及笄了。在天启,女子一及笄,也就到了要出嫁的年龄。 天启本来是奉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但自从新皇帝登基,迎娶了个在江南素有才名的小家女子为后,这大家氏族的育女风向便改了。这也是为什么徐家几个女儿都已经快到了适婚年龄了,还才刚刚开始练习六艺。 她们以前都只在自家院子里头学做女红,然后跟着母亲身边看着该怎么当家,管好下人,为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而做好准备。但是自从这新皇后的诗才美名开始在天启内外传播开来,到了街口卖豆汁儿的老汉都能背出一两句皇后的诗句时,京里一时抢人成风。要知道这好的先生本就不好找,大家氏族都是藏了人便轻易不再放人出来的。这再要找个女先生便更是难上加难了,徐家能抢到房师傅,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要说这房师傅,本身也是一本说不尽的书。她旧家是个书香门第,祖上数三辈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是曾做过天子师的人家。可惜命不好,到她这一辈家道就没落了,她父亲房怀山因为被牵扯进文字案,夺了功名,子孙世代不得科考录用。房家的男丁没了出路,只能到书斋做个坐堂先生,勉强度日。也幸好房师傅是出身这样的人家,男孩女孩一样教养,才有了今日六艺精通的她。 本来房师傅也是要嫁人的。结果十五岁那年,说好的人家因她父亲的事情把婚事给退了。房师傅父亲往日的一个学生同情与她,特地求了父母来求亲,好不容易说定日子,男方竟坠马死了。退了亲的女人婚事本来就艰难,第二桩婚事又出了这样的不幸,外头传的闲话是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若是寻常女子,便是被人言逼死的也大有人在。 好在房师傅自己立得住,以未亡人的身份,披了麻衣捧着牌位在男方灵堂上跪了,侍奉婆母六年,还因其贞孝得了朝廷的嘉奖。直到年前她婆母一场风寒去了,这才被徐家给重金请了过来,在徐府上坐了个六艺师傅,专门负责教导徐家四房七个姑娘的功课。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五岁,年龄跨度这般明显,徐家还怕房师傅会不乐意,没想到房师傅见了几个姑娘一面,也并没有说什么,教起功课来十分尽心,深知主家心意,紧着两位适龄的姑娘着重教了,倒让徐家家主徐绍源十分满意。为着这个女先生,险些跟方家撕破脸也算是值得了。 说回到琴室。房师傅皱眉看了一眼跑神的徐明梅,心中虽然叹气,却也不打算深究,毕竟这个孩子离要到自己抓紧的时候还远着呢。她放过屁股长钉的徐明梅,视线落在她边上端坐着的徐明薇身上,看她垂眸敛目,拇指勾拨的动作做得十分认真,已经颇有几分摇指的意思,不由惊叹。 房师傅忍不住从座位上起来,慢步走到徐明薇边上,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可以不用练这分解动作了,手腕不动,小臂悬空,试着加快动作看看。”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姑娘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神色各异地看向被房师傅亲自指导的徐明薇。 徐明蔷是既惊讶又好奇,徐明茉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晦暗,不过很快便掩饰了过去。三房徐明蔷的亲妹,三姑娘徐明冬则是不掩嫉恨,直白地瞪向抢了自己姐姐风头的徐明薇,气鼓鼓的样子,在几个姑娘当中格外惹眼。 房师傅自然也注意到了琴室里头各人脸上的表情,但是她并未走开,反而微曲着(身)子,温声纠正着徐明薇的动作。 “拇指和食指要合,手掌成托,你人小力气不够,可以允你手掌支着……” 徐明薇心想这五岁的身子果然不够用,本还逞强想悬空小臂摇的,可惜力气不够,还没坚持几下便吃消不住了,只能依着房师傅说的那样,手掌倚在古筝上摇了,果真轻松了许多。 “以第一次试这个指法的人来说,明薇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回去继续练习,以后在手腕上绑一两个沙包,练大字的时候也用得上。” 房师傅冷冷清清的话语在她耳畔响起,听着都不像是夸人的调子。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的相处,已经足以让徐家的姑娘们了解,她们这位女先生便是个神仙性子的,轻易根本不夸人,徐明薇能得她这么一句夸奖,已经是十分能耐了。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下午的课仍旧是到翠竹苑,别忘了带上护指。” 房师傅这番话说得姑娘们又高兴起来,要说这些课里头徐家姑娘们最喜欢的便是这骑射课了。其实她们也都才刚开始学,骑的马都是还没一人高的小母马,说是骑马,还不如说是被人牵着马遛罢了。毕竟都是姑娘家,万一摔坏了破了相,将来谈婚事的话就谈不上一个好婆家了。但即使只是这样坐在马背上沿着竹林小道慢慢牵上一小圈,徐家的姑娘们也都高兴的很。 徐明薇心里吐槽,这种心情大概就跟前世她上学的时候最喜欢上体育课的道理是一样一样的吧。 虽说已经下了课,徐家几房的姑娘们也不敢先走,都恭恭敬敬地朝房师傅行了个礼,等她先走了,才各自收拾起玳瑁指甲,三三两两地结伴散了。 徐明薇因为岁数的关系,平时还是跟徐明梅走得更近一些。她动作快,几下就收拾好了琴谱和指甲,徐明梅却还手忙脚乱地在摘手上的指甲,一不小心,琴谱又撒了一地。徐明薇只好帮着她把琴谱给捡了回来,整齐地理好,放到了徐明梅的朱色绣花荷包里头。 徐明梅松了一口气,脸上立刻带了被解救的神情,“幸亏有七妹妹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徐明薇心想,那还不简单,自己捡了就是了。不过她没说出来,又帮着她把玳瑁指甲给收拢了,两人这才一齐走出琴室。 路上徐明梅还在夸奖她,“七妹妹你好厉害,被房师傅盯着弹琴,竟然手都不抖一下。房师傅在上头看我一眼,我怕都要怕死了。” 那是因为你属耗子的,天生胆大不了。徐明薇默默看她一眼,心想这夸奖的角度好像有什么不对,难道不该是表扬她学得比大姐都要快吗? 两人说着话往回走。事实上多半是徐明梅在说话,徐明薇在听,反正徐明梅也不在乎明薇有没有理会自己,她只要身边有个人陪着说说话就可以了。 结果走到芙蓉园附近的时候听到前面有人在说话。徐明梅还要往前走,却被徐明薇给拉住了。 “大姐姐,七妹妹这分明是在摆脸色给你看,刚才你干嘛要拦着我,不让我去教训一下七妹妹?我可忍不了这口气。” 说话的人声音又清又脆,徐明薇一听便知道是三房的徐明冬。好在徐明梅也不是真的蠢笨,被她这么一拉,再立着耳朵这么一听,便知道了她的意思,当下也不说话了,缩在徐明薇的身后偷听,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七妹妹什么时候摆过脸色给大姐姐看过了,难道是刚刚自己太怕房师傅了才没注意到的吗? null 第002章 握了一手好牌 这时另一个人悠悠开口说道,“阿冬,七妹妹也是我们的姐妹,她琴练得好,得了房师傅的夸奖,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你刚刚那些话说给我听听也就罢了,听到别人耳朵里头,倒成了我们容不下别人的好了。何况七妹妹自己专心练琴,是她自己的本事得了先生的赞赏,又怎么能说她是给我摆脸色看了?” 徐明薇便知是这人是徐明蔷。 徐家四房人口,到徐明薇这一辈是排明字辈的,女孩的名字里头都带了个花字。当初老太爷娶好了名字,各房生了嫡女,或是抱养了庶女的话,都按着出生的顺序排了名字便是,并不管各房的长幼。所以徐明薇虽然是大房所出,但是因为大房太太贺兰氏生育得晚,前两胎又都是男孩,到了徐明薇胎生穿越过来,便只能排到了第七个,却就是这么凑巧,和徐家大姑娘徐明蔷的名字凑成了双,蔷薇蔷薇,隐隐地又为大房争回了先的感觉。 徐明冬这时候颇有些委屈,徐明薇听着声音都能想象得出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可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明明房师傅是家里为了大姐姐您请回来的,她徐明薇不过是个顺便的,凭什么还跟大姐姐抢风头?她还小,以后该挨表扬的时候多的是,哪里像大姐姐您,您……” 徐明冬这妥妥的就是个姐控啊,跟自己姐姐说话还您来您去的。徐明薇正吐槽不能停,便听得徐明蔷难得的,语气中透出了几分坏笑,“像我什么啊?阿冬,我怎么听不懂啊,你说明白了给大姐姐听听。” 这下连徐明梅脸上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原来三姐姐是嫌七妹妹抢了大姐姐树美名的机会啊,可这都是自己家姐妹,又没外人在,争来争去地有什么意思? 那边徐明冬怪叫了一声,气急败坏地扔下一句,“大姐姐你坏死了,阿冬再也不要理你了。”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徐明冬竟是逃了。徐明蔷在后头忍着笑,连忙追着人跟上。 徐明薇和徐明梅两人在后头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应该没人了,这才相互看了一眼,吐着舌头偷笑。 徐明薇跟徐明梅直走到掌华亭才道了再见,各自回了院子。 过了掌华亭,她熟门熟路地穿过一片绿竹林,再绕过三房院落的外围墙,过了若光湖,便看得见大房的院落了。 刚穿过来那三年,小的时候还好,有人抱着走,等能下地了,徐家这样复杂的院落设计,着实让她吃了好些苦头。前世公司安排员工到宁波旅游的时候,她一直以为天一阁便是最绕人的宅院了,没导游带着,走到哪里了都不清楚,没想到徐家的宅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丫鬟婆子在边上跟着,徐明薇在大房院子里头都能迷路。 好在这两年她渐渐熟悉了徐家的格局,不然以房师傅不准她们带丫鬟陪着上课的规矩,徐明薇能不能摸得到上课的地方都说不准。 院子建得这么复杂,家里便是进了贼,只怕都逃不出去吧。 回到她自己院子明月居的时候,徐明薇房里的大丫鬟婉柔正带着婉容,婉仪和婉婷打络子。四人围坐在窗前,都穿着一身鹅黄配天青色的窄袖襦裙,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水灵灵的,跟园里头清晨还带着露珠的花骨朵一般,只是这般闲坐着,自己便是一道亮眼的风景线。 徐明薇没有出声,还是婉容抬头的时候发现她回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金线,起身笑道,“姑娘回来了,上学可有累着?要不要先喝杯蜂蜜水?” 徐明薇点了点头。 婉容立刻去兑了温蜂蜜水,婉仪则去开了衣箱,挑了一套桃红色掐腰的对襟襦裙,等着徐明薇喝完水再换。婉婷见她额头上有细汗,默不作声地便去打了温水,绞了软绸镶金边的干净帕子让徐明薇擦脸。 一屋子的丫鬟将徐明薇伺候得周周道道的。她什么都不用说,也什么都不用做,便自然有人会替她想,替她做。 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徐明薇从来没有想过,却适应得极快。她前世是个画设计图纸的,父母早就离异,也各自重组了家庭,身为一个没人要的拖油瓶,被扔在舅舅家一养就是十多年。舅舅虽然疼她,男人毕竟还是粗心的,从没发现她身上的衣服总是不合身,鞋子也早就穿掉了底。 其实也怪不得舅母,舅舅舅母两个人文化程度都不高,在工厂上班一个月加起来也不到四千的工资,除了家里四张口要吃饭,过年过节还要赡养两家的老人。而徐明薇的爸妈只在头两年还断断续续地给过生活费,到后面就一个子儿都看不见了。凭心而论,在她亲生父母都不过问的情况下,徐明薇的舅母还能同意留着她在家里,出钱供她读了大学,已经算是不错了。 在经济那么紧张的情况下,徐明薇自问,换做是她的话,有余钱能给孩子买新衣服的,自然也是会先紧着自己的孩子。人毕竟都是自私的,爱自己的孩子是常情,爱别人的孩子胜过自己的,那是圣母。 徐明薇大学毕业后便再也没要过舅舅家的一分钱,出来工作了五六年,除了给自己留的生活费,大部分的工资都按时汇给了舅舅家,堂弟正是要读大学的年龄。徐明薇也知道,为了让自己上大学,舅舅没少跟舅母吵架。那时候的她没有能力改变什么,高考前都还在担心自己上不起大学。到考试那一天,舅舅特地从厂里请了假送她到考场。别的什么也没说,只说了一句,让她放心考试,他就是砸锅卖铁,也会送她去读大学。 徐明薇到今天想起来,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舅舅跟自己说这话时的神情样貌。 大热的天,他还穿着厂里上班的橘黄色工作服,衣服太肥,穿在舅舅身上空荡荡的,越发显得干瘦黝黑,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刮来都能把他给吹倒了。但是在说那句话的时候,舅舅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坚毅,目光里头的笃定,莫名地让徐明薇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信心。 后来她果然高分考到了重庆的一所重点大学,填志愿的时候她是挑着能提供高额奖学金的专业填报的,大学四年靠着奖学金和兼职打工赚的钱,徐明薇也没给舅舅家添多少负担。大四那年她挑实习单位的时候也是冲着给工资的单位去了,没想到这一做还真的做了下来。虽然专业不对口,但她好学,靠着自己苦练做了本来需要一些美术功底的图纸技工,就因为画图纸的比做文案的工资更高一些。 徐明薇前半生的人生从来都跟享受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她虽然每个月拿七八千的工资,却从来舍不得给自己买一身好一点的衣服,春去冬来就捡清仓打折的时候买的黑白灰几套衣服轮换着穿,公司同事聚会也从来不去,省下的钱除了寄回去给舅舅一家的,就是存起来准备买房子。 到她二十六岁那年,舅母终于打了个电话给她,让她不用再寄钱回家了。她堂弟已经大学毕业,托关系找了一个电力局的临时工工作,只要干满两年,就能转正。挂了舅母冷冰冰的电话,徐明薇不觉得解脱,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更没有理由回舅舅家了,也没人再需要她了,这世上终于只剩了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每个月一下子多了三千块余钱出来,徐明薇一下子有些不适应。可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一把人生,她在上班路上就出了车祸,醒来便到了徐家。开始连这里是什么朝代都搞不清楚,说话也跟她来的地方不同,徐明薇适应了很久,才终于学会了。好在她是个胎穿的,开口地慢些也没人诧异,只不过一切要从头学起,包括走路,以一个被困在婴儿身体里头的成年人来说,的确有些煎熬。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徐明薇也会忍不住地想,或许这就是老天爷在默默地补偿她吧?让她投生在天启四大家之一的徐家里头,还是大房徐天罡,当朝内阁大学士的嫡女,上头除了两个嫡亲哥哥,便再无姐妹了,当然庶出的除外。 在徐家,庶出的儿子和女儿虽然也跟嫡系子女一样,领着相同的月钱,但那也只是做的表面文章。别的不说,徐明薇院子里要是到厨房里头要一碗燕窝粥,掌灶的婆子问都不会多问一声,还得赔着笑将徐明薇的丫头恭恭敬敬地给送出来。 可庶出的就不一样了。 null 第003章 却把自己作死了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最会看府里的风向,惯会捧高踩低的。受宠些的庶子庶女还能得厨房的一张笑脸,不受宠的,便是使了银子,婆子们还要推脱一二,好声好气地求了才给做。 奴大欺主的事情,徐明薇从还在被这一世的母亲贺兰氏抱在怀里的时候看起,见过的不计其数。她渐渐明白一个道理,这里的世道变了,人也并不是生来平等的。 身份,地位,便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拿银子都补不上的一道巨堑。 就比如二房的季氏。 徐家虽是天启四大家之一,是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却也曾经有过铺子摊得太大,被烈火烹油的富贵给烧着,周转不开的时候。恰好那时二房的徐天正到了适婚的年龄,徐家老爷子和老夫人那么一合计,便给他在江南地方找了一门亲事,门第低些,但胜在娘家有钱。 季家当时巴不得能跟徐家结亲,做生意的人家也不是傻的,知道有舍才有得。当年季氏进门的时候,光是明面上的嫁妆就有八十六抬,若不是不能越了品级,便是两百八十六抬嫁妆他们季家也陪得起,至于季氏压箱底的还有多少银票便不得而知了。贺兰氏也是这几年开始当家了,偷偷翻了旧账,才知道季氏进门那年,公中的账面上竟多了二十万两银子。 这么大的一笔钱是怎么来的,不言而喻。 季家当然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跟徐家结了姻亲之后,季家儿女的婚事立刻水涨船高,族里几个当官的,没多久便腾了地方,品级没变,只是换了有油水的地方,没几年,出了政绩又得了擢升。季家自从嫁了一个季氏,时运便节节看涨。至于嫁出去的女儿在婆家过得幸福有否,就不是季家所关心的事情了。 有那么多的陪嫁,还能过出个婆子的日子来,那也是季氏自己没用。 可季氏还真的就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 徐家四房几个媳妇,大房长媳说的是凉山贺兰氏,亦是天启四大家中唯一带了皇室血统的,地位自然不消多说;三房的慕容氏次些,却也是三公人家,世世代代天子师,在读书人当中再尊贵不过;四房的凉氏跟徐明薇母亲同宗,细究起来也是表姐妹,只不过隔得太远,从未蒙面,也是嫁进了徐家,两人做了妯娌,才认清楚了这层亲戚关系。 四个媳妇里头唯有季氏地位最低,别人还没看轻她,她自己便先将自己看低到了尘埃里,这份妄自菲薄,便让人瞧她不起。贺兰氏是知道这笔陈年旧账的,对季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平日里头其他两房打她机锋的时候,还愿意帮着说一两句。三房的慕容氏自持清高,最厌烦的便是浑身铜臭味的,连话都懒怠跟季氏说一句。三人里头最讨厌季氏的,大概就是凉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凉氏见了季氏就跟猫儿见了鸟似的,不撩一下都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内宅后院里头,不似男人外头的广阔田地。日日看着的都是同一个园子,对着的也都是同样的面孔。季氏又是个事后爱多想的,得了三房四房的几句话,夜里都翻腾上大半宿睡不着。二房老爷徐天正又一直嫌这门亲事让自己在众兄弟面前挺不直腰杆,这么多年,季氏也只生出个徐明梅来,二老爷更不愿意在季氏房里带着,回府多半是在各处歇了的,导致二房成婚这么多年了,嫡子还没见着个影子,成形了的男胎倒是流了不少。 徐家是个讲规矩的人家,自然没有庶子生在嫡子前头的道理。徐老爷子年前也是发了狠了,将二老爷和季氏叫道书房里头狠狠地训了一通,到明年要是还见不着嫡子的影子,就撤了二老爷在外头的差事。 二老爷这才没了办法,接连两个月都宿在了季氏房里,一等她有了身孕,第二天便睡到了妾室的院子里,气得季氏当晚就动了胎气,险些连胎都坐不稳。 然而这一次徐家老爷子和老夫人显然是不想管了,竟也没把二老爷叫过府去训斥,二老爷更是没了约束,眠花宿柳的,整日不着家。为着这事季氏也没少找贺兰氏诉苦,回回翻来覆去的也就是那么几句话,听得当时还不太会走路的徐明薇都能倒背如流了。 她要是有季氏那么多的嫁妆,嫁的又是次子不用当家,公婆又有把柄在自己手里,还管男人做什么,就当他是个面(首),生了儿子随他爱干嘛就干嘛去。自己有钱有闲,做点什么不好? 妯娌就好似同事,说几句风凉话又碍着自己什么了,只要顶头上司不找自己麻烦,日子过得不要太逍遥。真咽不下那口气的话,那也简单。三房的慕容氏不是自持清高吗,买一堆的名家字画,撕着玩也好,描着玩也好,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不心疼死她。看不过眼啊?那你花钱买回去啊,一句话就能把慕容氏给噎死。 四房的凉氏不是爱刺人吗,说到底还不是看不惯季氏娘家有钱?那就往海里花去啊,大把的银子撒下去,怎么高兴怎么花,看不嫉妒死她。 在徐明薇看来,季氏就是活生生的握了一手的好牌,却把自己给作死了的典型例子。不过是身份上差了那么一点,她自己首先就已经把自己给糟践了。也难怪老夫人不止一次跟老爷子后悔道,当初不该为了那么点银子,就把二儿子的婚事给卖了,娶回个这么不争气的,陪嫁了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就连底下伺候的人都知道,二房的太太是个守着金山银山都不知道打点上下,让自己好过的木头人。也难怪正儿不喜欢她,这样自己立不住别人也扶不起的泥人儿,就是他们府里的管事太太,都比季氏来得强些呢。 徐明薇人小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大人们都当她不知事,说事情的时候也不刻意避着她,倒让她听了许多徐家的隐秘事情,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她开始学说话了,大人们怕她学舌,才特意避了。 贺兰氏却没这样的习惯。不管是管教下人,还是处理院子里的阴私事,从来不避讳徐明薇还在场,亲自抱了她听管事的婆子回话,连私下发卖大老爷的妾室也是当着徐明薇的面做成的。 徐明薇原本还担心贺兰氏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后来才明白,贺兰氏是打着从小便让自己耳濡目染的算盘,好让自己将来出嫁的时候,能担得起当家主母这一职责。 她作为长房嫡女,注定是要嫁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去做主母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一向只偏疼孙子的徐家二老才会对她另眼相待,小的时候还常常抱了她在屋里玩。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三房的徐明冬特别为自己的长姐不值。大家同样都是嫡女,她家大姐姐还占了一个长字,凭什么跟徐明薇一比,便矮了那么多? 徐明蔷虽然平时摆着一副大姐姐的模样,懂事知礼,对徐明薇也是照顾有加的样子,但眼底的不平之意还是瞒不过人的。 但徐明蔷除了生生受着,并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因为这就是世道。 徐明蔷投生在三房,从出身就注定了她在婚事上要低徐明薇一等。再加上她那个不管家只顾悲春伤秋的文人母亲,在说婚事上就更没办法说个受家族看重些的嫡子了。 徐明冬讨厌徐明薇,也只是凭着自己模糊的直觉。徐明蔷比她看得透彻,也让骨子里头的这份不平,细究起来也只剩无奈,更觉悲凉。 好在徐明薇岁数尚小,没挤着跟徐明蔷差不多时候出门,暂时对她还造成不了太大的威胁。相比起来,反而是四房的徐明茉对她来得威胁更大一些。两人在岁数上只相差一岁,登对的人家就那么几家,适龄的也就那么几个。可以想见,徐明蔷和徐明茉之间的关系在这关键的两年会变得十分微妙。 同是嫡出的堂姐妹身份间尚划分得如此清楚,徐明薇要是信奉前世的那一套,拉着婉柔她们的手说我们是朋友,生来都是平等的……那才真是傻透了。婉柔她们不会感动,反而会以为徐明薇中邪了,或是脑子烧糊涂了,像日漫天是红河岸中女主那样的圣母在这个世道是吃不开的。 不想被人当成是异类,那么就只有融入。 对于徐明薇房里的丫头婆子们来说,小主人对底下伺候的人赏罚分明,不无理取闹连累她们受罚,便是再好不过的主家了。 既然多余的善意无用,徐明薇也不去做那份无用功,心安理得地受着丫鬟们贴心的伺候,不一会儿便收拾妥当,可以去正房去见贺兰氏了。 null 第004章 万千宠爱集一身 婉容最后检查了一边她的穿着,金镶玉的点凤钗上一根翎羽都没少,桃红色的对襟襦裙腰封也扎得恰到好处,没有勒着小主子。腰间配的是藕荷色平绣了绿枝条图案的荷包,压裙的络子也是配的这两个颜色,看着又清爽又精神。 徐明薇已经习惯了她的仔细,还配合着婉容的目光,掀了裙摆让她看自己的绣鞋,惹得活泼些的婉婷在一旁偷笑,被婉容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 直到确认无误,婉容才松了脸色,淡笑着替她打了帘子,说道,“听说今天大少爷和四少爷都从书院回来了,姑娘这会儿去太太房里,正好能碰上。” 徐明薇微讶地看她一眼,婉容以前可是从来都不在自己面前说这些的,是个再谨慎不过的人,凡事做到本分就够了,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现在她竟然也会在自己面前透露出她消息灵便的意思,是“听说”的,而不是主院那边过来交代的。婉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是看自己渐渐大了,知道用人了,才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 徐明薇很快将自己脸上的讶异掩了过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正房走去,婉容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不禁苦笑,姑娘到底还是太小了,指望着她能给自己做主,或许一开始便是自己想错了。 她已经十三岁,再过两年便要被指给府里的小厮婚嫁了。婉容不想嫁人,她娘也是徐家的家生子,十六岁那年被徐老夫人指给了徐家铺子里的管事,羡慕地一群姐妹眼都快绿了。这样人人称羡的好婚事,结果呢,她娘在她三岁的那年,被喝醉了酒的爹爹活活打死了。她不想走上跟自己亲娘一样的路子,可再过两年,姑娘也才七岁,她真的能保得住自己,不让自己嫁出去? 前头徐明薇正板着手一脸认真地迈着小短腿,天启的裙摆做得长,身为闺秀一举一动都有章程,又不能踢着走,为了不被绊倒,她只能走得格外慎重些。 婉容咬咬唇,默默地跟近了些。不管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们家姑娘面上冷清,肚里却是有大文章的。她现在在明月居当差,也求不到别的主子头上,就尽心伺候着,等姑娘大些再求求她吧。 徐明薇到了贺兰氏的院子时,她的两个哥哥徐明柏和徐明樟果然已经在里头了。 徐明柏今年十四岁,已经说了宁伯府的千金,就等他后年下场取了功名再成婚。 当初贺兰氏生徐明柏的时候伤了身子,养了好几年才生了小儿子徐明樟,只比徐明薇大了三岁,却也在去年的时候跟着徐明柏上了嵩山书院。 这非年非节的,府里也没人做寿,徐明薇还奇怪两个哥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家,一不留神,已经被迎上来的徐明柏叉着腋下抱了起来。 被举高了的她沉眸看着面前的大哥哥,面无表情。 徐明柏不以为意,早已习惯了小妹的冷脸,兀自笑道,“娘,小妹长高了不少,还重了。” 他说罢还颠了她几下,徐明薇怕他抱自己不住,下意识地两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袖子。 “快放你妹妹下来,没看见你妹妹脸都吓白了。”贺兰氏连忙拦道。 徐明柏一看怀里抱着的玉娃娃,瓷白微粉的瓜子脸上,一双星眸乌沉沉的,映着他的影子,波澜不惊,哪里有半点被吓着的样子,不高兴才是真的。 他哈哈大笑,又扯了下她精心打好的辫子,这才把徐明薇放回到了地上。 “这么大的人了,还整天欺负你妹妹,羞不羞?”贺兰氏笑着骂道,一边牵过了徐明薇的手,摸着不冰,才真正放了心。 徐明柏笑嘻嘻的,又绕过贺兰氏捏了一把徐明薇的脸,被贺兰氏啪地一下打手,才总算消停下来。 徐明薇也习惯了。 她这两个哥哥岁数相差得大,她没出生之前,徐明柏最喜欢捉弄的是小他六岁的弟弟徐明樟。到她出生之后,徐明柏就转了目标,但凡只要他在场,徐明薇就没一刻安宁日子好过,不是被当成娃娃一样抱着举高高,就是被捏脸扯辫子的。相比起来,八岁的徐明樟反而稳重多了,更像个哥哥的样子,出去玩看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特意给她带回来。 “薇薇过来,哥哥们难得回来一趟,你进门来都还没叫人呢。”贺兰氏知道她不喜欢被人抱着,只拉近到身旁,柔声笑道。 还不是被大哥哥给闹的,一进门就被他给弄懵了。徐明薇心里吐槽,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朝两个哥哥问了好。 徐明柏和徐明樟各自回了礼。 徐明薇被贺兰氏抱到特制的高凳子上坐好,这才听到贺兰氏柔声向她解释道,“你哥哥读书的书院山长病了,听说要用三根百年人参做引子,你两个哥哥这才回府取拿药引了。” 贺兰氏对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事由,满屋的丫鬟婆子脸上丝毫不见惊讶,就连离家多时的徐明柏和徐明樟也不意外,他们当年也是跟小妹一样,被贺兰氏带着身边长大的。 照理说男人不必知晓内宅的事情,可贺兰氏也照样都带着他们一一教会了。她说,聪明的男人,不仅能处理外头的事情,妻妾之间的那点龌龊,也得能心知肚明。只要大体上不要走错,该尊着敬着正室的时候,绝对不能头脑发热,宠妾灭妻。须知多少大家的覆灭,首先便是从根子里烂起来的。 在徐明薇的眼里,贺兰氏成就了她对一个完美女人的所有想象。 凉山贺兰一族祖上因为有鲜卑血统,子孙多高鼻阔目,身高腿长。女子更是肤白貌美,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难得的美人。 贺兰氏便延承了贺兰一族所有的优点。她如今都已经三十多的年纪了,眼角还细致得连一丝细纹都不见,一头乌发压雪腮,美得仿佛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徐明柏等三兄妹便是随了她的长相,直接将大房的颜值拉到了徐家最高点。 一个女人能生得如此貌美,蠢笨些便也算了。偏偏贺兰氏还极为聪明,管家教子,无一不精。徐家上下这么大的摊子,她多年管家下来,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差错。要知道这并不是到月底了,发发下人们的月钱这么简单,小到老夫人和老爷子房里的针头线脑,大到节气礼节上各府的人情往来,无一不需过问。这么多琐碎零散的事情,贺兰氏愣是做得周到,让旁人挑不出错来。 可就是这样一个完美到极致的女人,她的丈夫徐天罡也照样纳妾不断。徐明薇跟在贺兰氏身边这么些年,也没看出来她对徐天罡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一种情感。说爱吧,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自己,还能面不改色地为丈夫张罗美妾;说不爱吧,徐天罡偶尔到她房里过夜的时候,贺兰氏眼里的笑意是藏都藏不住的。 徐明薇对男女情爱的印象,只来源与有限的电视剧和网络,前世忙着工作赚钱,根本就没有好好地谈过一场恋爱。所以贺兰氏这种爱而不妒的做法,在她看来既矛盾又无法理解。 然而她也知道,这个世道的内宅女人是没有权利妒忌的。为丈夫张罗后院,将丈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才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应该做的事情。 贺兰氏的生活,就是她可以预见的未来。嫁进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一个完美的内宅妇人,在男人眼里,她或许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位置,她自己怎么想,对这样的生活满不满意,并不重要。只因为她是徐家的女儿,受着家族庇护教养长大——高高的围墙保护着她们不受人欺凌,不被人轻侮,不必为华服美食粗糙双手,也无需为胭脂花红愁断肝肠,只需要漂漂亮亮地做一只金丝雀,被圈养在这最美丽也最坚固的牢笼中即可。 然而这种庇护并不是无偿的。 徐明薇看得清楚,也早早想得明白。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生养在徐家,她已经比这世界许多女孩都要幸运许多。就像以前有人说过的那样,女人就像花,被风刮落到泥里,便低到了尘埃当中,被人移植到王侯之家,便被当成珍宝精心呵护。 徐明薇穿越过来最庆幸的就是自己幸好没有穿到勾栏院,那样的日子,还不如直接死了来得干净。穿到穷人家,也并不意味着就没有烦恼了。就她在徐家看到的听到的,穷人家的女孩根本就不算人,一生出来就被溺死的大有人在,随便养活了的,不是被爹娘随便嫁了,就是卖了换钱,好给家里的儿子娶妻。疼女儿的人家不是没有,只是极少。 生在徐家,目前看着也就婚事这一项看着糟心罢了,至少徐明薇的前半生吃穿不愁,安全无忧。 null 第005章 崩坏的婚姻观 再说难道生在寻常人家,嫁个穷汉子就一定能保证他一心一意对自己吗? 男人兜里有几个闲钱心思就活络起来,前世她妈陪着她爸一起苦熬了七年,终于房子车子票子都有了,结果呢?她爸转身就跟店里请的小姑娘好上了。她妈也不甘示弱,离了婚还不到两个月,找了个比她小好几岁的领了红本本。各自重组了家庭的两人谁也不想要徐明薇这个拖油瓶,这才被扔到了她舅舅家。 前世在公司里她虽然不参加同事间的聚会,但她也有眼睛会看,有耳朵能听.好几对外人眼里的模范夫妻事实上都不是那么一回事,要么老公在外头有人,要么两人在外头各自有人,还有玩得好的,老公跟老婆的情夫能约在一起打球的,老婆带着老公小三去妇保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可能的。 自身家庭的不幸,加上身边看到的都是这些失败案例,这才导致了徐明薇对男人对婚姻从来都抱着怀疑的态度。未来贺兰氏这样的日子她也不是不能过,就当那个他是个搭伙过日子的,高兴就来,不高兴就去,她只要替他管好后院就行了。 反正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既然没人的生活能是完美的,那么所有的完美当中,存在着这么一点点她并不是很在乎的瑕疵,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的徐明薇到底还“小”,只冷眼看了三两年的后宅生活,便以为自己了解了这个世道的运作方式。 要是贺兰氏知道她这会儿心里近乎天真的想法,肯定会后悔没早把内宅的生存法则给掰碎了讲给她听。内宅女人出嫁后靠什么而活?嫁了人便是别人家的了,娘家的照应有限,还不是靠自己男人的垂怜和那少得可怜的爱?没有男人在后面替自己撑腰,主母的位置摆得再正,那也就是个位置罢了。不守规矩的人家,受宠些的妾都能爬到主母头上来。诸如此类宠妾灭妻的事情自古就有,可见其源远流长。 可这也怪不了贺兰氏。她哪里能想得到,才五岁的徐明薇,身体里头住着的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 贺兰氏这两年才刚开始带着徐明薇管家,对一个还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已经有很多东西要学要记了。至于内宅世界的另一扇更残酷更血腥的大门,贺兰氏还没打算这么早打开给她看。将来便是要教,那也是七八年以后的事情,还早的很。 所以徐明薇的三观在贺兰氏无法预料的情况下,越树越坚,到了她想插手纠正的时候,小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难以撼动了。 视线回到贺兰氏院子里.解释完徐明柏和徐明樟为什么会中途回家,贺兰氏便让他们兄妹三个坐在一块说说话,毕竟也有两三个月没见了,兄妹间不要生疏了才好。 贺兰氏这么做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她都已经三十多了,不好再生育,眼前这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便是她这一生仅有的骨血。而三个子女里,她最疼爱的就是最小的徐明薇,对她比对两个儿子还要上心些。 女儿就是娇客,也就在家这几年过得最舒心自由,等许了婆家嫁到了别人家,就得尝遍做女人的苦楚。她自己就是过来人,其中的酸甜苦辣最为清楚。而这个中滋味,她最心爱的小女儿日后也要一一尝遍,贺兰氏怎舍得在她离家前不对她宠爱些,宽容些,不为她细细筹划? 出嫁的女儿,撑着腰杆子的不仅仅是娘家,更紧要的还是兄弟。明柏和明樟将来都是要为大房,甚至是整个徐家支撑门户的,明薇跟他们两个感情越好,对她将来的婚事越有利。婆家便是看在她兄弟娘家的面上,也会宽待她几分。 这时候的徐明薇还没觉察到贺兰氏的良苦用心。她倒也不讨厌徐明柏和徐明樟,只是不太习惯他们表达喜爱的方式,毕竟没人会讨厌真心对自己好的人。血缘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即使徐明薇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外来户,也阻挡不了她对贺兰氏和两个哥哥产生一种天生的亲近感。 徐明柏还把她当成是一个小娃娃,轻声细语地问她今天去静眉小院里头学了些什么呀,房师傅对她凶不凶啊,还有跟其他姐妹有没有闹别扭啊之类的。 徐明薇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 徐明柏听她说已经开始学琴,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家里还有一架好琴放在库里积灰,可姐妹众多,想必母亲也不好取出来送你,哥哥到时候在外头给你另订个好的,让人给你送到府上来,好不好?” 徐明薇知道自己便是推辞也没有,她这个大哥哥看着脾气温润,说什么都是商量的语气,其实每次他的话一说出口,少有人能商榷的余地,当下便点了头,又嘱咐道,“大哥哥不必买得太好,用不了几年就要换大的了。” 徐明柏也不应承,转而笑眯眯地问她道,“你现在还是跟二房的梅姐姐最要好是不是?你梅姐姐喜欢什么,哥哥这次替你买琴,也顺便给她稍些东西回来。” 徐家人口多,男孩和女孩却还是各自分开玩的多。说是堂兄妹,徐明柏却不见得对徐明梅有多熟悉,这次忽然说要给她带礼物,徐明薇不禁有些惊讶。 “我也不知道梅姐姐喜欢些什么,大哥哥你只管捡些府里没有的,新鲜的东西送回来,让她自己挑着玩吧。”她想了想,回答道。 徐明柏点点头。 倒是徐明樟,一听到她提这个,立刻献宝一样地把自己带给她的礼物都翻了出来,有海外商船带回来的琉璃珠子串成的手串,有象牙雕的骨牌,还有一个红珊瑚珠垒成的小牛摆件,正好合了她的生肖,又做得精致可爱,徐明薇忍不住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 徐明樟见她喜欢,脸上也多了笑容,红着脸高兴道,“就猜着妹妹会喜欢这个,可惜还有个更大的,大哥哥拦着不让我买,那个才叫真的好看哩。” 他刚说完,头上便被徐明柏敲了一记,连忙抱头窜开。 徐明柏笑骂道,“你还说。要不是有我拦着,三千两银子你是眼皮子都不抖一下就要洒出去了。珊瑚这种东西,也就没底蕴的暴发户喜欢摆那么大的。你要真买回来了,往明月居那么一放,还不让三婶婶她们背地里笑破肚皮?” 徐明薇听得咋舌。除了贺兰氏补贴她的不算,她一个月的月钱也就二两银子,加上一年四季六套新衣,和府里统一定做的一副首饰头面,满打满算,也就一年不到百两的进项。可她两个哥哥,说起三千两银子仿佛十分稀疏平常的事情,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这男女之间的待遇差别会如此之大。倒不是她贪图那些银子,以后到她出嫁的时候,嫁妆之类的贺兰氏肯定不会少她。而且就算徐明薇现在手上捏了这么些银子,她也没地方花。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顶多也就是过年的时候给房里的下人发赏钱时能开销掉一两二两的,到现在她小箱子里头还有五百多两银子压着没用呢。徐明薇还以为自己多少是个小富婆了,没想到攒了这么久的银子连徐明樟的一个零头都没,不禁气馁。 徐明樟见她前一刻还很开心的样子,转眼脸上便没了笑脸,不禁纳闷。还是徐明柏一句话切到了要害,“这小财迷在记恨我断了她三千两的财路呢,明樟,下次你也不用绞尽脑汁地去搜刮这些小东西了,直接去金楼给她打个小金牛,保准能哄好。” 徐明薇听他这么编排自己,也不生气,直接摊了手摆到了他鼻子底下,“大哥哥也别说四哥哥,四哥哥好歹记得给我带礼物回来了,大哥哥的呢?” 徐明柏被她这么一噎,还真的愣住了,惹得房里众人一阵哄笑,难得看到徐家大少爷吃瘪,果然还是七姑娘有本事啊。 徐明柏苦笑道,“小财迷,前头不是许了给你订架琴回来吗?结果倒成了我小气了,罢罢罢,再给你打两只小金牛回来好不好?” 徐明薇这才放过他,俗话说的好啊,爹亲娘亲,不如银子亲,钱财这种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啊。 因着儿子们回来了,贺兰氏特意嘱咐了厨房中午多加了几道他们喜欢的菜式,一进屋便听到了徐明柏又被徐明薇拱着许诺打小金牛的声音,不由笑道,“回回都打金牛,你妹妹屋里的小箱子都快要塞不下了,真有心,还不如找些好玉石镶了,打一副棋子回来,又能摆着玩,总不至于放着积灰。” null 第006章 所谓公主伴读 徐明薇一听眼睛就亮了,落在几人的眼里越发显得可爱。 为自己妹妹花钱,徐明柏自然是肯的,只不过嘴上还要讨些便宜,叫苦道,“娘你果然偏心妹妹,这一副棋子下去,我在书院只能喝西北风过活了。” 徐明樟信以为真,连忙表情道,“大哥哥不怕,年前爹爹刚给了我那一份信源钱庄的分红,还有娘给的银子,你不够用的话,就拿我的先用着。” 徐明柏笑着摸摸他的头,说道,“刚刚是跟你开玩笑的,哥哥银子够使,爹爹和娘给的银子你自己收好,别丢了。” 贺兰氏看着眼前兄友弟恭的两个儿子,欣慰地笑了。她看看正一脸好奇神情的徐明薇,解释道,“你两个哥哥要在外头行走,少不了要花销,公中给的月例也只不过比你们女孩的多了一两,哪里够用?眼下咱们府里也没分家,子孙不得留有私产,你爹爹的钱是拿不出来用,却不拘儿子拿亲娘的嫁妆花用。那信源钱庄便是娘的嫁妆之一,你们兄妹三个都有份。只不过大房日后注定是要给你大哥的,分给他的分红便少些。剩下的大半分给你四哥哥,给你的那部份娘每年都有帮你存起来,多买些田地和铺子,等你出门那一天好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贺兰氏嘴一溜,不小心便说到了她的婚事上去,却见仰头认真看着自己的女儿分毫未在意,暗笑,到底还是太小了,三房的女孩一听到婚嫁两个字害羞得脸都要抬不起来了呢。 几人正说笑着,外头婆子谄笑着进来通报,“大(奶)奶,大爷今朝竟回来用午饭了,估摸着也是知道大少爷和四少爷回府来,高兴得慌呢。” 贺兰氏心中称奇。 两个孩子要回来的事情,是早在返家前送了信回来,但是信上没说具体什么时候能到家。今天早晨她自己听到门房通报的时候还意外了一把,因为照发信的日期推算,明柏和明樟两兄弟恐怕还有两天时间才回得来。这一高兴,她就忘记了让府里的人去通传一声,后来想起来,反正徐天罡这几日因为北狄犯边的事,天天都是在内阁待到夜深了才回来,便又打消派人去送信的念头。 这没人通报一声,徐天罡怎么这个点就自己回来了? 也顾不上和几个孩子细说,贺兰氏连忙起身出去相迎。不一会儿,便跟在还身着朝廷一品大员朝服的徐天罡身后回来了。 “见过爹爹,给爹爹问好。”一看见父亲回来了,徐明柏兄妹三人各自行礼道。 还是三月微寒的天气,徐天罡额上满是密密的汗珠,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看到徐明樟和徐明柏两兄弟,他脸上明显楞了一下,继而欢喜道,“你们怎么今天就到了,也不派人到内阁外头传个话。” 显然他也是说过就好了,并不等着两兄弟回答。贺兰氏递了帕子让他擦脸,又使了个眼色,让房里的丫头伺候着徐天罡换了居家穿的宽松袍子,半会儿功夫过去,一家人才重新在小圆桌前坐定了。 贺兰氏正猜测他这一头热汗是为着什么,心想肯定不是坏事,不然徐天罡脸上的神情也不会这么放松。会是什么好事呢?柏儿后年才下场,婚事也早定了,樟儿年纪尚小,说婚事还轮不到他,那就更不可能是薇儿了……想了一圈,贺兰氏也没猜着是什么让徐天罡这么心急火燎地从内阁往家里头赶。 “老爷,可是北狄那边有了好消息?”她问道。 贺兰氏不是那等闷头不知窗外事的妇人,幼年时也曾被带在祖父身边,做了男孩打扮走南闯北过的,贺兰溥心的那点手段本事,贺兰氏不说学了个九成,五成也是有的。当年徐老爷子便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让徐老夫人特意给大儿子说了回来。朝堂中的事,徐天罡从来不瞒她,有时候还特意说了来问她的意见。这次北狄犯边的事情也是一样,贺兰氏一早便是知道的,是故才会有此一问。 徐天罡一听便知她想岔了,笑了笑,忽地将默不作声看着自己的徐明薇给抱了起来,也不顾她脸上满满的不乐意和嫌弃,拉扎着胡子便在徐明薇脸上啃了一口。 “爹爹的好乖乖,快来给爹爹亲一口。” 徐天罡笑着,还想往她脸上再亲一口,却被徐明薇撑着手推开了,那副小模样惹得徐天罡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他这才放弃了,又欢喜地打量了一眼膝上坐着的女儿,真是像极了贺兰氏,长得这般玉雪可爱,即使不爱笑一些也让人见之生喜。 看够了女儿,徐天罡这才对着贺兰氏说道,“并不是北狄那边有什么好消息了,而是皇后娘娘要给大公主选伴读了,说明白了只要三品以上人家的嫡出女儿,岁数也拘在五岁上下,我们的薇儿正好能选上。” 贺兰氏眼里的笑意冻住了一两秒,但很快便掩了过去。她也知道自己女儿这进宫伴读个几年,既能遇见更好的先生,又能跟京中最有权势的官家女子们自小结好情谊,别的不说,在徐明薇未来的婚事上便极有助力,更何况还有个公主伴读的名头顶在头上,即使夫家再富贵,有了这么一层关系,等闲也不敢欺侮与她。那可是大公主,从皇后娘娘肚子里头爬出来的,又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个孩子,在宫中有多受宠自不用说。 可贺兰氏更舍不得的是送徐明薇进宫啊。在徐家有她看顾着,又有大房嫡女的身份,也是受尽了宠爱,长这么大连一声呵斥都没有过的。这样娇养着长大的女儿,又是这么小的年纪,送她进宫里给大公主做伴读,一想到这个贺兰氏心便跟被揪住了似的,隐隐生疼。 徐天罡和贺兰氏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了,哪里不明白她的心思,孩子他也心疼,可眼前这样好的机会,放过了实在可惜。他缓缓拉过贺兰氏的手,轻抚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可这也是为了孩子好,再说又不是送进去了便不再回来了,皇上说了,一周沐休两次,家人要是愿意来接的,隔天便能回家一趟……你要是实在想薇儿了,便跟门房说,架了马车去把人接出来……” 这送人进宫是做公主伴读的,又不是送人进去玩的,哪有三天两天接人出来的道理,把皇宫当成什么便宜地方了? 贺兰氏也知道这些不过是徐天罡安慰自己的话语,做不得真。十五年夫妻了,他的那点毛病贺兰氏也清楚的很,话说出来口,基本便是已经想定了的,无论她同不同意,薇儿这公主伴读是做定了的。她心底泛起一个冷笑,毕竟不是他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为了前程,送个女儿进宫去受苦又值当什么? 没了徐明薇,他还有四个别人生的女儿,可她除了徐明薇,便再没别的女儿了。那些站在她面前,忽闪着眼神,毕恭毕敬喊她一声母亲的庶女们,身上流淌着的,是他们徐家的血,跟她贺兰氏又有何干系? 贺兰氏越想越难过,正心有不甘之际,手上忽地一暖。她低头一看,竟是徐明薇将小手放到了她手心里,轻轻地握了握。 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懂事地冲她眨了眨,满是安慰的意思。 贺兰氏心中苦笑,竟沦落到还要孩子反过来安慰她的地步了。既然进宫已成定局不容更改,她更应该打起精神来为薇儿打点好一切,这大公主也不知道好不好相与,能不能容人?虽说是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可那也是大公主,真要是冲突起来,自家孩子只有吃亏的份儿……贺兰氏心里瞬间转过了众多念头,竟还能一心二用地应和徐明柏徐明樟两兄弟和徐天罡的对话。 徐明柏和徐明樟两人也在场听到了小妹即将要进宫去做公主伴读的消息,如果说做父亲的,徐天罡是纯然的高兴,做母亲的贺兰氏是有喜有忧,那么做哥哥的两兄弟便只剩下担心了。 要是没去书院的话,两人也不知道这做伴读的,不过是面上看着光鲜而已。就拿宁伯府的三公子来说吧,跟他们这些人家不一样,宁伯府是有勋爵在身的,从宁伯府来的学生,便是山长也轻易罚不得。要是三公子功课没做好,或是背书懒怠了,先生也只能惩戒一下他的伴读,训诫几句了事。也正是因为如此,宁伯府的几位公子在嵩山书院读书都读得不怎么样,听三公子说,他母亲还嫌书院的先生不会教书,打算明年下场之前,另外再给他找个先生呢。 徐明柏跟宁伯府的三公子年龄相仿,又即将有姻亲的关系在,平时处得倒也还好,唯有在他对待伴读这件事情上,徐明柏不太喜欢三公子的做法。有时候明明他已经做了先生布置的功课,可就为了整治一下伴读,故意跟先生说自己忘记了,害得伴读的远房表弟又得挨先生的一顿戒尺。 null 第007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徐家在这一点上对子孙自律较严,并不许他们仗势欺人,养成这般跋扈的性子。但看只是有勋爵在身的宁伯府,几位公子一般顽劣,更何况是天家? 徐明柏不由得替自家小妹担忧起来,他心底也第一次开始怀疑起母亲替他说下的宁伯府这门亲事,要是他未来的妻子也和她哥哥一般……一想到这个,徐明柏的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 中午饭因为徐明薇要进宫去选公主伴读的消息,一家子五口人除了徐天罡自己是高兴的,其他四人脸色神情都说不上轻松。吃过午饭,徐天罡留徐明柏徐明樟两兄弟到书房问了功课,贺兰氏带着徐明薇在房里说话。 其实说来说去,也不外乎让她忍耐些,在宫里要听嬷嬷的话,不要顶撞公主,有什么事情着急的,要知道派人回来报信之类的。 徐明薇心想到时候那么多人进宫,只要她不自己往前凑,有事情躲远一些就好了。才五六岁的小娃娃们,能闹出多大的动静。 贺兰氏也是关心则乱。看着眼前乖巧懂事的小女儿,一想到本该是天之骄女的她,过几天就要被送进宫去吃苦了,就心疼得不得了。 “薇儿乖啊,宫里也只是去几天就回来了。娘让人给你再做几套新衣服,再打一副漂亮的金项圈给你戴着玩啊。”贺兰氏摸摸她的小手,哄道。 徐明薇原本就没觉得进宫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贺兰氏却觉得亏欠与她,又给了一堆的东西做补偿,倒是她赚了。 从贺兰氏的院子里出来,徐明薇身上又多了一套南珠头面和象牙小扇,加上之前徐明樟送她的东西,真可谓是满载而归。 内宅院子里的消息最为灵通,这边才打个喷嚏,隔了几个院子,那头便早就知晓了。大房的这点动静自然也没能瞒过徐家其他几房的人。 三房一听到消息立刻闹翻了天。徐明冬跟个炮仗一样一路炸到了她亲姐院子里,“拼什么好事都得让她们那一房给占了?这么大的事情,家里头之前一点声音都没有,大房就这么偷偷摸摸地把徐明薇给送上去了?!” 徐明蔷望着窗外的蔷薇花架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劝道,“妹妹这是打哪儿听来的消息,难道那人没告诉你,这次宫里选人要的是三品大员以上的官家女子,岁数也不能大,只要五岁上下的。你看看我们家,除了七妹妹,还能送谁去?” 徐明冬闻言一噎,面上还是有几分不好看,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到徐明蔷的边上,怒道,“反正我就看不惯她那做派,大房也真是霸道,都是一家人,还怕我们抢了她的还是怎的,没声没息地就做下这样的事情来,要不是我听娘房里的婆子说嘴,还不知道府里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娘房里的婆子说起来的?这些婆子嘴巴也是越来越碎了,什么话都敢在人前说……”徐明蔷皱眉不满道。 她忽然有些羡慕徐明薇,有贺兰氏那样一个好母亲替她保驾护航着。而她和四妹呢,好多事情眼看着都要靠自己,慕容氏那样随意的性子,连自己院子里的下人都管束不好。见了花开要感怀,见了花败会落泪,惯会附庸风雅,可真叫她写一篇像样的辞年赋来,她又会嫌写这个俗气,辱了她们文人的风骨。 为人子女,徐明蔷本不该对自己生身母亲有这样的腹诽,便是放在心里想一想,都是大不孝。可慕容氏这些年实在闹得不像样,当初出嫁时外家陪嫁的庄子和铺子,大半被她低价变卖了,买了字画和雕件.便是名家精品也就算了,事后被徐天直拿去让懂行的一看,不过是些仿件罢了。 为着这个,徐天直没少跟慕容氏起争执。本来陪嫁的嫁妆夫家是无权过问的,算计媳妇的陪嫁传出去更是极为没脸的事情,严重的还能拖累当事人家子孙几代的婚嫁。可慕容氏败家败得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最后还是徐老夫人写了信给亲家,慕容祖家来了人,清点了嫁妆,只留了一小部分给慕容氏,剩下的都分割给慕容氏的几个子女做将来嫁娶之用。 当时这件事情做得虽然隐秘,毕竟是关系到三房的脸面问题,可到后来,该知道的几房人家渐渐地也都知道了,背地里也不知道怎么笑话她们呢,徐明蔷一想到这个心里便犯难受。平时慕容氏便如此靠不住,自己再过两年就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相熟的几家女儿都已经说好了人家,唯独自己还迟迟没有动静……她又长叹一声,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近乎荒诞的念头,要是自己是大伯母的女儿该有多好。 徐明蔷这边感怀自身,徐明冬发了一通火也终于气顺了一些,倒在她床上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会儿,见大姐姐只顾对着光绣帕子不理自己,又勾头去撩她,一会儿拿手挡了她的眼,一会儿又故意扯她手里的帕子。 徐明蔷好脾气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又哪里不痛快了?” “大姐姐你天天这么绣花就不嫌烦闷吗?不如我们去七妹妹院子里去走走,看看这未来的公主伴读有多神气。”徐明冬撅嘴道。 “七妹妹还能长成什么样?还不是一样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嘴巴,有什么好看的。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去。再说这帕子我天天绣着,觉着有意思的很,可不像你,绣花架子跟长了刺一样的,半会儿都拿不住。”徐明蔷头也不抬一下,一针一针地仔细飞着。 徐明冬气得一下子从她床上坐起,跺脚道,“大姐姐好没意思,不去就不去,偏要刺我一下才肯。我来了这么久了,大姐姐也只顾着绣花,都不理人,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说着竟一溜烟地跑了,害得她贴身丫头殷红追都来不及追,匆匆忙忙跟徐明蔷告了一声罪就拎着裙子跑追出去了。 “大小姐,四小姐就这么走了,不会有什么事吧?”徐明蔷的大丫头殷紫担心地问道。 “随她去吧,也半大不小了,回回都是扔了这句话就跑,没人理她大概就消停了。”她继续飞针绣着帕子,殷紫却注意到她手里的配线乱了一针,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徐明蔷已经拿了剪子,将她辛苦绣了两天的帕子给剪了。 “大小姐!”殷紫惊叫一声,被徐明蔷一个眼风扫过,收住了。 “再去寻一块料子来,大伯母心细如发,这帕子上便错了一针她都能看出来,只能重头再绣起了。”徐明蔷将剪坏了的帕子扔到一边,淡声道。 殷紫看看地上染了灰的帕子,心里叹一声可惜,却不敢劝,连忙去开了箱子又挑了一块上好的素绢出来。 徐明蔷接了料子,靠在窗边又细细绣了起来,那神情专注得,仿佛此时此刻,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手上的帕子更重要的事情。 却说这徐明冬没头没脑地从徐明蔷院子里跑了出来,又不见她来追,心中越发气闷,自己一个人跑到明镜湖边上踢石子玩,正好与顺着小竹林找她的殷红错过了。 园里阳光正满撒,映照着湖面一叠又一叠的细碎金鳞,徐明冬坐在湖边,折了柳枝逗了一会儿湖里又贪吃又蠢笨的锦鲤,笑过之后竟有些忘了自己是为着什么跑出来的。等殷红绕到明月居外头打探无果,又顺着小路找到明镜湖这边来,才发现了靠着湖心亭睡着了的徐明冬,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她还真怕四小姐跑大房院子里去闹了。 殷红担心徐明冬这么睡着会着凉,连忙将她推醒,回到院子里又熬了浓浓的一碗姜汤让她喝下,这才算是踏实了。 比起三房这场闹得响歇得也快,四房的三个姑娘却是快把她们爹爹徐天诚的耳朵根子给磨穿了。 徐家除了大房有官身,另一房在朝中做官的就是这四房了。 四老爷徐天诚身为吏部侍郎,官居正三品,正好在选拔范畴之内。只可惜他们这一房就三个女儿,最大的徐明茉,已经十二岁了,最小的徐明兰,也有七岁大,都不符合公主伴读的年纪要求。 可凉氏不管。好不容易她的女儿能有个出头的机会,凭什么只让大房的占便宜?要论出身,四房顶梁的都是嫡子,贺兰氏是名门之后,她也祖上也不差,明兰不过大了一岁,往上头争取一下,怎见得就不比那大房的更合适? 徐明兰懵懵懂懂的,还不知道进宫做公主伴读意味着什么,姐姐们要她争,母亲也要她争,她便觉得这个是好事,必须争上一争。再加上她也乐意让徐明薇不高兴,给她添点堵,被人几下一怂恿,便天天缠着她父亲徐天诚要进宫做公主伴读去。 null 第008章 为进宫做准备 徐天诚也实在是被家里的几个缠得没法子了,他又是四个兄弟里头最宠女儿的,只得硬着头皮跟大哥徐天罡说了,将他们这一房的徐明兰也添到了备选的名单里去。 至于二房,季氏在徐家耳目不明,丈夫徐天正又不乐意搭理她,结果等到徐明薇和徐明兰确定被选上了公主伴读,宫里派了教养嬷嬷来教导两个女孩宫中礼仪的时候,她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季氏抱着大女儿骂这骂那地数落了半天,一会儿怨大房不厚道,平常看着与自己和气,却原来什么事都瞒着自己;一会儿又怨自己丈夫不成器,四房大了一岁的徐明兰都被选上了,他要是有个官身背着,那他们女儿徐明梅还不是稳打稳地能被送进宫去? 徐明梅已经习惯了母亲这样。她无奈地摸了摸季氏鼓鼓的肚子,在心中默默嘱咐了一句还没出世的小(弟)弟,“大伯母是好人,七妹妹也是好人,小(弟)弟莫听娘亲的,以后出来了要好好听话。” 且不说宫里教养嬷嬷进府的时候,二房和三房如何各有各的失落,大房和四房得了这样的好事,更高兴的莫过于徐老夫人了。 她特意将徐明兰和徐明薇叫到了康平院,一人给了三百两银子好让她们在宫里打赏下人用,又让非凤楼的大师傅一人打了一副头面——徐明薇得的是一副掐金丝嵌红蓝宝石的头面,做工精湛,配色也好看。徐明兰大些,得了一副镶东珠飞琉璃凤翅镏金头面,看着比徐明薇的更加大气一些。 徐明兰一看她得的东西比徐明薇的贵重,暗暗得意,心满意足地谢过祖母。徐明薇倒还更喜欢自己这幅头面,至少那上头镶嵌的红蓝宝石成色十分地好,又通透折光又好,以现在的刻面技术来说,做工实属上乘。 而徐明兰手上那一副头面,上头镶的琉璃也就现在的人看着贵重。前世随随便便一个玻璃高脚杯往淘宝上一搜,九块九还江浙沪包邮呢。上次徐明樟送她的那一串玻璃珠子手串,要不是看在他的一片心意上,徐明薇才懒得戴。 两人各自得了满意的赏赐,欢喜地谢过徐老夫人退了。徐家将宫里来的两位嬷嬷安排到了明镜湖边上的客居里头,贪图那一片地界开阔,到时候让家里其他女孩也在边上看了,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 宫里来的两个嬷嬷一个姓常,一个姓杜,对着徐家的女孩们面上虽紧,对着徐家的各方太太们倒还客气。 本来她们只需要教大房的徐明薇和四房的徐明兰就够了。但进府的第一天晚上,陪着徐老夫人吃了一席酒,两人被老太太房里一干婆子敬酒敬得,醉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都许出了些什么。 等第二天客院里头齐刷刷地站满了徐家的女孩们,两个婆子只能对着苦笑一声,痛痛快快地收了老太太身边刘婆子递上来的几张银票,对于徐家临时加人的事情只当看不见,一并教了便是。 对此徐明薇还没说什么,徐明兰一张嘴都嘟得能挂油瓶了。她好不容易能当一回主角,没想到又来了一群蹭边的,尤其是那二房的徐明梅,也不知道是真笨还是假笨,一个简单的跪礼都能出错个好几遍,害得杜嬷嬷都没空指点自己,只顾着教徐明梅了。这到底是为着谁请的宫里的教养嬷嬷?明明应该先紧着她的,结果倒成了为她们请的了。 徐明兰心里这一嘟囔,不仅记恨上了徐明梅,连自家两个姐姐都没放过。她倒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选上的了,还不是她两个姐姐一同帮着求了父亲,才有她今天能进宫做公主伴读的日子? 徐明茉此时只一心留神听着常嬷嬷的指点,没注意到妹妹那不时朝自己飘来的怨念眼神。同她一样格外认真的,便是三房的徐明蔷了。两人在不经意间视线相交,脸上虽然飘着笑,眼神却是冷的,转头练得更加刻苦。 被徐明茉和徐明蔷一衬,身为正主的徐明薇和徐明兰反而弱了许多。两个嬷嬷各自被人占着,徐明薇也不着急,看过一遍动作就在心中默默记下,没人看管自己练习宫中礼仪,她也乐得自在,趁着两个嬷嬷不注意,就溜到边上喝茶吃点心,急得婉容不停地往常嬷嬷那边打量,生怕自家主子被抓了个现行要受罚。 常嬷嬷其实早就看到了。只不过收了贺兰氏的银票,对“年纪尚小,贪玩又没定性”的徐明薇必须得“放松些,莫太过强求,只要样子上过得去就可以了”。 徐明薇见婉容满脸忐忑的样子,不由好笑。 贺兰氏给常嬷嬷和杜嬷嬷塞银票的时候,她就在屏风后面站着。贺兰氏对着两个教养嬷嬷说的几句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不然她哪里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躲懒偷闲? 她轻轻扯了扯婉容的衣袖,下巴朝空了的茶杯点了点。 婉容看看一脸淡定的小主子,再又看仿佛没注意这边动静的常嬷嬷一眼,到底还是拗不过一直扬着下巴的徐明薇,将茶水给补上了。 一旁被杜嬷嬷抓住反复练习跪礼的徐明梅羡慕地看了她一眼,心里后悔得很,早知道来明镜湖客院学宫礼比去房师傅那里上课还让人头疼,她就不该听她娘亲的话,乖乖地跟着徐明薇来受苦了。 不过一想到就算不来明镜湖,家里的姐妹都在这里,那就意味着只有她一个人去静眉小院,独自面对房师傅……徐明梅眼前立刻出现了房师傅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样子,连忙甩了甩头,将这可怕的一幕甩出脑海。 要徐明梅在独自面对房师傅和被杜嬷嬷盯着练跪礼,那她还是情愿选择后者。只是边上的徐明薇看着实在太气人,不是说好了这两个嬷嬷都是为着她和五姐姐来的吗,怎么正主反而比她们还要轻松惬意呢? 徐明梅哪里知道她们这几个学生当中,徐明薇就相当于是那事先给老师塞了红包的,自然是轻轻拿起轻轻放下,只要她做得不出格,杜嬷嬷和常嬷嬷看在银票的面子上,也不会管她。 再说两个嬷嬷都是宫里待久了的人,徐明薇有没有听进去刚刚的指导,看一眼心里便有了数。既然已经能够交差,她们也乐得行个方便,自己也轻松。 毕竟徐老夫人的银票,可不是只为着这两位被选上的姑娘送的。 因着各房的姑娘们忙着到明镜湖客院学习宫礼,房师傅一时空了下来。算算婆母的忌日也快到了,房师傅便向徐老夫人请了假,赶在清明前回老家祭奠一下婆母和无缘的夫君。 徐老夫人估摸着房师傅这一去,回来的时候家里的几个姑娘也正好学成了,两不耽搁,爽快地允。正好天气也渐渐热了,换季的时候蚊虫又多,为彰显主家的优待,徐老夫人又特地让身边的平婆子开了库房,挑了几式花纹素净的料子和内造局出的三匹天青色窗纱,一同送了房师傅。 那几款布料无论她是自己裁布做衣,还是回乡的时候送人做人情,都是极好的料子,同市面上买的大路货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徐老夫人给的窗纱也是。三匹的料子,掂在手上一点都不重,轻飘飘的。摊展开来,却是又细又密,透光性极佳,蚊虫飞不进来房来不说,还不阻了采光,要不怎么说是内造的好东西呢。 房师傅得了额外的赏赐,面上也不见得有多欢喜,恭恭敬敬地谢过徐老夫人,当天下午便有徐府的马车送了出去,说好了清明节后再由徐府的马车去接。 平婆子陪着笑脸将她送走,看马车走远了,也不管边上还有门房在,扭头便啐了一口,暗声骂道,“不过是个破落户,架子倒摆得大,装什么大尾巴狼。” 一旁的丫鬟小厮听见了也都当作没听见,心知平婆子秉性的都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一声,怎生不敢当着房师傅的面说这句呢?在大伙儿面前装什么能耐,还不是嫌人家房师傅没像其他人一样,将老夫人赏的东西分了半数给她? 说到底,这便是有本事和没本事的区别了。人家房师傅有本事,就用不着看平婆子的脸色,自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在徐家便是徐老夫人,都对她客气有加。便是平婆子看着那些东西再眼热,也没那个胆子张口朝房师傅要。 房师傅请假回乡的消息好几天之后才透了出来,徐明梅知道的时候心里那个悔啊,早知道房师傅要回乡祭祖,她才不凑明镜湖这边的热闹呢。次日她便装病躲在了自己院中,不肯去学宫礼了。把季氏给气得,捧着个肚子便往女儿的院子亲自去抓人了。 null 第009章 徐老太爷托梦还乡 徐明梅也没料到自己不过是装了个病,季氏就捧着个肚子杀到自己院子里来了,吓得险些滚下床来。倒不是怕季氏打骂她,而是季氏现在的肚子已经有五六个月了,可经不起折腾。 自从前几年季氏被徐天正流连后院气得坐不稳胎,还没怀足三个月就见了红之后,她在子嗣上便极为艰难。徐天正一年也难得宿在正房几日,季氏想来想去也实在是没了办法,哭也哭过了,求也求过了,好话说尽,徐天正也不肯配合着给她一个孩子。去年十月份的时候徐天正急着用钱,求着季氏开嫁妆箱子。 季氏也是豁出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正室的脸面,给了他三千两的银票,这才有了肚子里的这个种。确定季氏怀上了之后,徐天正立马像出了笼子的鸟,跑得无影无踪。这次季氏学乖了,也不过问徐家二爷上哪个院子去,只顾着养好自己的肚子。等到月份足了请了擅长女科的大夫过府一看,果真是个男胎,季氏便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二房的大小事务全扔给了(奶)娘处理,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地就等肚子里的孩子瓜熟蒂落。 徐明梅做子女的虽然不知道爹娘之间这笔荒诞的交易,但是季氏对这一胎的看重,她自是一路看过来的,心里比谁都清楚。 徐明梅虽然平时功课蠢笨些,但在这一点上却是极好的,一点也不妒恨未出世的小(弟)弟争了母亲的宠爱,相反,她或许是整个二房里,除了季氏自己以外,最期盼这个孩子出生的人了。 自从她懂事以来,徐明梅没少看见过院子里的女人是怎么拉扯她父亲的,可那又怎么样,每一个人敢在她娘前头生下男孩来,这正妻嫡长子的位置,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占去的。 可她心里也着急,徐家几房中,大房有两个嫡子,三房也有两个,就是女儿最多的四房,儿子也生了一个。只有她们二房,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只是她孤零零的一个。家里没有个能顶门户的男丁,不仅她母亲要受人嘲笑是生不出蛋的母鸡,随时都有被婆家休弃的危险,便是她自己,日后要是出门了,受婆家欺负都没个撑腰的兄弟。 季氏这个肚子,徐明梅已经盼了太久,要是因为她装病而出点什么闪失,那她真是一头撞死都不能够原谅自己。 被季氏这么一吓,徐明梅的“病”立刻就好了,不用人请,自己就屁颠屁颠地去了明镜湖继续陪练。 看到走了又回来的徐明梅,徐明兰简直恨得连帕子都要揉烂了。真是阴魂不散,不是说生病了么,怎么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常嬷嬷和杜嬷嬷倒是没说什么,既然她自己没那份心要学,她们也不逼着,说到底教徐明梅也只是个顺带,场面上过得去就行了。两人心里有了这份计较,教起徐明梅来也就没了之前的严苛,正好合了她的心意,乐得轻松。 渐渐的,明镜湖客院里坐着喝茶吃点心的阵容,便又多了一个徐明梅。两人自己躲懒也就算了,最可恶的是还要对着其他五个人指指点点的,凑在一起捂着嘴偷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谁。害得徐明茉和徐明蔷总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被两人笑得心慌慌的,原来没错的也手忙脚乱地错了,被常嬷嬷和杜嬷嬷抓着重练,反而连妹妹们都比不过了,着实丢人。 杜嬷嬷和常嬷嬷在徐家忙活了十来天,总算是把几个女孩教得有几分像模像样。尤其是要进宫去的徐明薇和徐明兰两个,当着徐家几房太太验收成礼,也不见怯意,规矩做得十足,徐老太太一高兴,又赏了两位嬷嬷好些东西,这才让平婆子把人送走了。 清明节前徐家也就这么一件大事了,接下去就是坐等宫里来接人。徐老太太入春以来就觉得身体大不如前,撑着应对过两个宫里来的嬷嬷,人一松懈,就接连几天梦到老太爷在坟前跟她哭诉。 老太爷是她嫁进徐家快十年的时候过世的,也算是喜丧,无病无痛地就走了。可徐老太太在梦里见到的,连一丝一毫过去徐老太爷的影子都不像,干瘦干瘦的,身上穿着的棉袄也是破得能看见里头黑黑黄黄的棉絮。 徐老夫人大惊,问他,却说清明家里烧的纸钱宅子都被过路的阴差给蛮横私下污了,地底下冷得很,还好路边还有一件烂棉絮团的袄子没人要,徐老太爷这才捡了穿了。 徐老夫人看他脚上连鞋也没有,又问他怎么不穿鞋,那后脚跟都快磨得见骨头了。徐老太爷正要说,便听得一声鸡鸣,顿时化作了烟尘看不见了。 接连几天徐老夫人都做同样的梦,醒来更是腰酸背疼,人还困乏得厉害。人越老越信有阴间阳世,更何况接连几天都梦到徐老太爷,徐老夫人心里就有些膈应。后来同徐老爷子一说,险些魂都要被吓出来,他竟然也连着做了三天这样的梦了。 两人又惊又怕,徐老太爷这是托梦来了,今年清明看来还非得回乡一趟不可,要请宗老开祠堂祭祖不说,这事还得办得漂亮,办得隆重,不然这可是要让徐老太爷戳他们的脊梁骨,骂他们不孝啊。 徐老爷子得了发妻的同意,立刻马不停蹄地往寿山寺请法印和尚去了。老太爷不是说家里往年清明烧的纸钱元宝都收不到吗,这梦里也没发问,谁知道老太爷后头还来不来托梦,备着和尚总是没错的。 寺庙虽然是讲求佛法清净无边的地方,可也是要食人间烟火的。一听徐老爷子说了梦境,嘴边浅浅露出个笑,看着更添几分慈眉善目。信徒看了只会觉得大师傅果然是得道高僧,其实法印和尚只是在接到香油钱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佛爷脸色。 “阁老仁孝,既然老太爷在阴间如此受苦,大和尚便是轻易不下山,也自得成全了阁老这份孝心。只不过寺里一时杂务缠身,和尚也不得清净,可不敢一口揽了,万一负了阁老的冀望,大和尚怎生忍得。” 徐老爷子上寿山寺来也只是要求个心安,一听法印和尚这般打太极的语气,便知道这死秃驴是逮着机会了下狠手杀他一把呢。他面上不怒不嗔,恭敬道,“做儿女的不能绕膝伺奉,已是大不孝,如今我老父在下头孤苦无助,还望大师傅心怀慈悲,随同老朽一起回乡做足七天法事,也算全了老朽的一场父子缘分。” 法印和尚一听到有七场法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合掌行了个佛礼,喊了声佛号,这才应下了。 “既然如此,也罢,大和尚便跟着施主下山走一遭吧。” 徐老爷子脸上也挂了笑,往寺里烧了柱香,又捐了五百两的香油钱,和法印和尚约好了明天过府,由着小沙弥恭恭敬敬地送下了山。 等他一走,法印和尚立刻召集了寺里挂单的几个大师兄,分头嘱咐了,留着看山门的几人,要跟自己下山唱法事的几人,都一一分派仔细了。徐家的这单生意要是做成了,他们才是真的有了资本能清清淡淡地礼佛过日子,不然喝着西北风,光念几声佛号肚子也是空剌剌地晃荡得响。 佛祖闭目拈指,心怀大慈悲,只可惜慈悲不到和尚们的肚子。和尚们要在这世道活下去,仅仅靠着菩萨生日那几柱头香是过不下去的,天启人重身后事,靠着每年春冬两季多唱几场法师一年的嚼用就有了。只是这事也难做,边上还有更擅于身后事的道爷们在盯着,这群二脸皮的心还黑,一张嘴就是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不把人家刮下一层肉来是绝不干休。 偏偏道家的花架子又摆得好看,又是烧黄纸又是跳大神的,多热闹啊,事主一看这银子果真没白花。换他们这些唱经文的,讲究一个心诚意净,嘴皮子都不见得动几下,那些不懂行的倒宁愿多请几个跳大神的道爷了。 要不是怕走在山道上被佛祖一道雷给劈死,法印还真想在做法事的时候也跳起来,弄个热闹场面给主家看看。 寿山寺的和尚们枕着徐家老爷子带来的好消息,这天夜里都睡得格外踏实。第二天天才刚蒙蒙亮,几个挂单的便打好了包袱,早早候在山门前等着了。 却说徐老爷子回到了徐家,将法印和尚的事情同徐老太太这么一说,两人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都安心了不少。这天夜里果真不再见徐老太爷托梦来见,徐老夫人对回乡祭祖这件事情越发上了心。等四房太太们带着子女来请安的时候,便将这个消息当众宣布了。 null 第010章 季氏要管家(上) 贺兰氏一手拉着徐明薇,听老太太说要回乡祭祖,一时犯了难,迟疑道,“娘,这我们都要跟着回乡祭祖,那明薇和明兰两姐妹进宫的事情怎么办?这宫里头来人,府里也没个人招呼,说起来恐怕要被宫里的娘娘怪罪。” 凉氏听她这么一说,也想到了,着急道,“娘,要不这次儿媳先留在府中,您跟嫂嫂们自管去,等宫里接了人走,儿媳再跟着过来?” 二房的季氏低头捧着肚子,眼里闪过一丝快意,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了个笑。 她是在场唯一有椅子可坐的,徐老夫人念她怀个孩子不易,再说这也是二房第一个嫡子,到底看重些,才格外破例,允了她免了早晚请安,寻常不叫人过主院来。今日也是因为有着祭祖这样的大事,徐老夫人才特地让平婆子把人给请过来了。 徐老夫人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眼神自然而然地便飘到了二儿媳身上。 季氏这会儿正好抬头,见素来威严的婆母盯着她瞧,一时心里打好的腹稿顿时没了影子,完全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徐老夫人心中失望,暗叹果真是个扶不起的泥人,话都已经递到这个场面了,便是个木头雕的也该知道适时卖个好,把差事给揽过去。她倒好,除了傻兮兮地盯住自己直发愣,什么都说不出,当年真不该为了那么点银子把正儿给卖了。 徐老夫人这时还不知道二房肚子里这个嫡子的来历,却比他爹爹更不值钱,只用了三千两银子换的。徐老夫人要是知道了,只怕更要悔断肠子,给徐家娶进这么个荒唐媳妇来。 她见点不化季氏,只好直接问道,“正儿家的,你这肚子也颠簸不得,眼看着回乡祭祖你也是去不成,不如留在家中等宫人上门吧?” 季氏巴不得能留在府里,她这肚子万一在路上出点什么事,想要再怀可就困难了,这也不单单是上了岁数的缘故,季氏到底还是因着上一胎没坐好伤了底子。上次那个擅长女科的大夫在探脉之后特意将她嘱咐了,让她这一胎可千万要着紧些,要是再滑胎,日后想要再有身子,几乎是不可能了。 有了大夫这句话,季氏哪里还敢冒险,能借着这个由头留在家里头,再好不过。 三房的慕容氏厌烦地看了喜形于色的季氏一眼,心道果然是个蠢人,这个时候留在府里头岂是好留的,大房不在,管家的钥匙也不可能交给季氏,以大房的脾气,必只会留下一笔不松不紧,富余不了多少的管家银子。可问题是二房的治家,有大房那样的手段吗!?只怕没几天,那银子便都打了水漂听个响声就没了。 慕容氏虽然管家没能耐,家中这些门道还是能粗浅地看出个一二来的。当下便用帕子掩了唇,遮掉嘴角的讥笑,省得被婆母记在心里。老太太这是看在嫡孙的面上,想拉二房的一把呢。慕容氏自己也是有短处握在婆母手里的,可不敢当场下婆母的脸面。 凉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处,眼中闪过一抹看热闹的兴意,在对上徐老太太略带警告的眼神时,连忙低了头。 “那便这样决定下来了。罡儿家的,回头你就把这几日的管家事情跟正儿家的交接一下,你们妯娌之间也不是生客,自己商量着办,不过正儿家的第一次管家,你就受累,多带着点,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都早些安排下去,过了明日,这一大家子的就要动身回乡。这次你公爹还请了寿山寺的法印和尚,在车驾安排上还劳你多想些,别让师傅们冲撞了女眷。” 贺兰氏自然应了。 这一大家子几十号人的衣食住行都要仔细安排,还有回乡开祠堂得给宗老们备上厚礼,短短两日就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还要把季氏带着能管事……。 她担忧地看了一眼翘头看向自己的徐明薇,那么稚嫩,那么乖巧……本来她是想开口说留在府里照应的,女儿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她如何能放心的下?可婆母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她便是再想留在府中也留不得。可季氏那人,只怕也是个靠不住的,这几日指不定还得出什么乱子呢。 便是能干如贺兰氏,一想到这些烦心事也忍不住皱了眉。 徐家上下几房要一同回乡祭祖的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除了二房的季氏和要留在家中等宫中来人的徐明薇、徐明兰,各院里头主子下人都在忙不迭地收拾行李。徐老太太这决议做得突然,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为了防着路上不便,连忙赶紧收拾起来。 本来徐明梅也是在回乡祭祖之列的,纵然十分不舍和季氏分开,回了院子也老老实实地准备起来。没想到衣物都已经打包好了,到夜里徐老太太那边又传过话来,念在她年幼,离不得母亲,也不必跟着徐家大小回乡了。 徐明梅知道这消息险些高兴得要跳起来,不想季氏听了婆子的传话,反而失望地叹了口气,拿指头点了她骂道,“笑笑笑,就知道傻笑。还指望你能在祖母面前多亲近些,也好为我们这一房好好争些脸面回来,哪知道你这么不争气,一点都不得你祖母喜欢。” 徐明梅一张小脸上喜色顿逝,呆愣愣地看了季氏一眼,神情麻木地垂头听着季氏唠叨不绝的数落,显然早已习惯了。 季氏正说着女儿,外头婆子忽然来传话,说是大(奶)奶来了,只好停住了,让丫鬟带着徐明梅自回屋去。贺兰氏这次来,必定是来转交管家的事宜的。季氏心中欢喜,赶紧让奶妈子去备下茶水,不自觉地摸了一下两鬓,自觉无误后才定了心神,摆好了架势等着贺兰氏进门。 贺兰氏下了夜还往二房来,的确是为着管家的事情。到明天她恐怕也抽不出空隙,索性将事情理了理,拿了小库房的钥匙便来找季氏。 正巧徐明梅从季氏房里走出来,碰见了贺兰氏和她身边的薛婆子,规规矩矩地朝贺兰氏施了个礼,“大伯母好。” 贺兰氏向来喜欢她,不单单是因为她和自家薇儿格外要好的缘故。徐明梅作为徐家的女儿,却也是最不像徐家人的一个,单纯善良,性子又宽和,比着三房和四房的几个女孩都要可爱许多。 像她们这样自小在算计中长大,心眼密过筛的人,对上宛若一张白纸的孩子,总是会不一样些。贺兰氏柔笑着扶起她,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好孩子,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多礼。明薇跟你一同留在家里,你比她大一岁,大伯母便将她交予你了,你可得替大伯母好好看着她,别把心给玩野咯。” 徐明梅笑着应下,心想就七妹妹那小老头的性子,才不会出去瞎玩呢。知道贺兰氏是来见她母亲的,徐明梅懂事地往边上一让,看着贺兰氏进去了,才跟了挽风往醉星居回去。 季氏之前还埋怨过大房的不厚道,送徐明薇进宫做公主伴读的事情从头到尾都瞒得紧紧的,一点风声都不透,分明没有将她当成是知心的。枉她平日里还当贺兰氏是个好的,也算是错看了,一时又不禁思量着等会贺兰氏进来她该如何如何,要不要在话语上噎她一下……还没待她想清楚,贺兰氏身边的薛婆子告了声罪,便打着帘子让了贺兰氏进来。 只听得一阵珠帘淅淅沥沥的碰撞声中,贺兰氏那张标志性的脸映在了烛光当中,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便是季氏这等看惯了她美貌的人,都在贺兰氏走过来的瞬间,被惊艳得呆愣住了。 她若是男人,哪里舍得放着这样的美人不宠爱怜惜,舍珠玉而就瓦砾呢?季氏一想到大房后院里乱七八糟的女人并不比自己房中的少,心里忽然又起了同理心,将之前对大房的埋怨通通都忘掉了。 贺兰氏已经习惯了众人看待她的目光,淡淡一笑,将一个多月左右的管家银子一一细数了遍,家中厨房如何做,瓜果鲜蔬又是哪家惯送的货,如何结账,下人的月钱又该怎么发放,以及徐家交好的几家最近又有什么红白事要注意送礼或避讳的……诸多繁琐的事情听得季氏脑袋瓜子都不够用了,连忙喊了奶妈子回来,让她在边上一同听着,觉得重要的还特地央着贺兰氏拿毛笔写了,几人折腾到快子时,才算是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 等到贺兰氏和薛婆子走了好久,季氏都已经上床准备睡了,还隐隐有些激动,心情平复不下来。 平时她看着贺兰氏管家那叫一个威风,家里大大小小的管事和婆子,不管是得脸的还是不得脸的,到了贺兰氏跟前全是一个样,低头恭敬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