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朝忽然身亡 宁国王城,云都。 城东,马儿巷尾,兰府。 只见大门紧闭,两名守卫无精打采地倚立在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府外有一棵抱臂粗的老樟树,正是换叶时候。风儿一吹,老叶纷纷落在地上,和门前十几层的台阶上。渐渐厚积的落叶,越发显得兰府冷冷清清。 今日兰府不同于以往。 昔日兰府甚是热闹,门前常有宝马雕车使过,车声辘辘。老管家往往满面笑容,领着几名家丁,高声恭迎或恭送各位佳宾。落叶一起,兰府的下人便过来扫得干干净净。 “这叶子,今日也无人打扫了啊。”一名略瘦的守卫看了看门前的落叶,有点发愣,转了头对另外那名微胖守卫说。 胖守卫叹口气:“看来小姐的病越发严重了,凌管家怕也无心管顾这里。”只怕他现在正忙得焦头灿额呢。 瘦守卫苦笑一下,喃喃道:“也不知小姐得了什么病,竟是没人能治的……” 此时的兰府后花园里,人影绰约,脚步细碎。仆从匆匆,压低着声音,交递眼色行事。因为小姐的病情似乎越加严重,看样子,都挨不过春天了。这时候如果还不知道见机行事,恐怕哭爹叫娘的是自己了。 兰小姐的闺房里,黑压压地立着一群人。 床榻上的兰小姐,睫毛长长,脸色蜡黄削瘦,嘴唇苍白。一身白色中衣,左手放在腹部,右手微垂榻沿,一动不动,静静地躺着。 床前为首的正是兰老爷和兰夫人,以及四位太医,大家神情各异。 那几位太医互相看看,低声商议了几句,最后均轻轻地摇了摇头。半晌,其中一名鬓发灰白的年长太医撸了撸胡须,犹豫片刻,出言道:“左相大人,恕下官直言,令嫒一个时辰以前已经呼吸全无。我等方才已尽最大努力,无法让令嫒起死回生。还是,还是请大人节哀顺便,准备后事吧。” 兰老爷一听,如雷击头顶,一个趔趄,差点跌坐在地。虽然今早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可他依然抱着一丝丝希望,希望出现奇迹。当真实的结果从太医嘴里说出来,他还是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爱女已经香消玉殒。就像落水的人儿,明明抓的是一根稻草,也会死死地不放手。 老管家手疾眼快,从后面伸手扶住了他,方抖抖索索地站稳了身子。兰老爷哑着声音颤巍巍地开口:“前几日不是说病情尚稳,有好转的迹象么?昨晚还能喂进几口流食,为何一下子,变成了这样?” 老太医肯定地点点头,心下叹气,又道:“下官不才,医术浅薄,颇为惭愧。以下官来看,令嫒的病,本来古怪,实为我等之人生平未见。既无法诊断其病因,亦无法对症下药。这突生变化,的确令人不解。下官先前曾说过,令嫒前几日的情况,病情尚稳,虽有好转的迹象,并不代表已经脱离危险。只是没想到,令嫒的病情会恶化如此之快,令我等抢救不及。” 既然说了,不如干脆说得明白一点。几位太医听了一致点头。这些太医,素来医术极高,疑难杂症无一不精,手到病除,名声响亮。尤其这位年长太医,正是太医院的长官董铭。 董太医如此一说,又有众位太医点头。兰老爷怔在当地,脑里乱轰轰地,口不能言语。而兰夫人早已眼睛一翻,直接晕了往后倒。一干丫头惊呼着,一阵纷乱,挨得近的机灵丫头连忙抱住了,有的拖过椅子,将她扶到椅子上坐着;有的急忙掐人中,呼喊着夫人。竟忘了名医们个个在场。 董太医上前查看一翻,便明白兰夫人身体曾有旧疾,又因着连日来的担忧,皆因悲伤过度,情绪激动之下,一时不能承受而晕倒,倒也无甚大碍。 施了银针,兰夫人过了许久,方幽幽转醒,望着众人,愣怔半响。目光突地触及爱女,又立马扑了上去,一边喊着:“儿啊……你走了,娘怎么活啊!” 她哭得肝肠似寸寸而断,令人侧目不忍看,侧耳不忍听。众下人有的喊着小姐也哭开了,有的抹着泪劝慰着。 董太医开了副安神养身的药贴,老管家接过随后吩咐一人去抓药煎熬。 见此情景,董太医知道兰府以后必有一番忙乱,兰老爷眼下已无暇顾及他们,留下也无甚用处,便对兰老爷拱了拱手,道:“望左相大人节哀,下官这就告辞。” 其他太医也跟着纷纷告辞。 兰老爷仿佛瞬间苍老十几岁,无力地作了个请的手势,心不在焉道:“诸位请。” 众太医退出门外。 兰老爷夫妇膝下无儿,四十岁上才得此女,视为命根。如今爱女撒手人寰,白发人送黑发人,叫两老口如何受得了这沉重打击,又如何不伤心欲绝?! 半月前兰小姐外出游玩,突然不适回府,兰府便全国遍请名医,却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查不出病因,更无从开病方。兰老爷子急病乱投医,又请了能人异士,甚至僧侣设堂作法,均无作用,小姐依旧缠绵病榻,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吊着一口游丝般的气儿。 最后把太医院的太医们齐齐请过来,经过众太医一天的会诊和商讨,小姐好像稍稍好了一些,气儿出得均匀了,而且丫环能用小勺慢慢地喂她几口流食。 待到今日辰时,兰小姐突然睁开眼,微微地了一声,挣扎了一下。动作虽微,声音虽小,一旁守候着的丫头却清清楚楚看见和听到了,朝门外又惊又喜地叫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一时顾不得仔细查看小姐,忙奔了出去,呼唤老爷夫人。待到大家呼啦啦地奔到闺房,却发现兰小姐又恢复了原样,双目紧闭。哪里还有半分动静?甚至脸色不如昨日那般。 一丫头对先前报信丫头道:“你莫不是眼花了吧?” 先前丫头揉了揉眼,心想明明白白看得真切,为何转眼又归于平静了呢?而且静得可怕。兰夫人先前听这丫头一呼喝,心生一丝希望,便让兰老爷再去请太医院的太医们过来瞧瞧,没准女儿真的好转了。 谁料太医们匆匆赶来,忙乎了一个多时辰,其间一直神色凝重,看不出是好还是坏。兰老爷夫妇俩见此已心下大为不安,欲询问又怕扰了他们的工作。现在听得小姐已殁的结果,更是心神大乱。 老管家见兰老爷呆呆地,兰夫人又哭声悲嘶,眼见就接不上气儿,不由上前对兰老爷道:“老爷,夫人身子一向不好,事已至此,您还得想个法子,劝劝夫人。” 兰老爷回过神来,知道此时自己不能六神无主,吩咐几名丫头的拉开了兰夫人,送到卧房去休息。又向老管家交待处理小姐的后事。 谁知到门口的兰夫人一听让管家为爱女准备棺木寿衣,两眼一翻,又晕过去了,众丫头急得七手八脚地把夫人扶送出去。 老管家也退了出去,唯余兰老爷一坐在椅子上,禁不住老泪纵横,绝望地瞅着榻上毫无生息的女儿,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正文 第二章 昔日道友来访 兰府的大门外,两名守卫听得里面哭声震天,均知兰小姐终于殁了,不由心下悲戚。 “兰老爷素来是好官,为人正直,积善积德,想不到老天会如此待他。”瘦守卫忿忿不平道。 “小姐这一去,夫人怕是也挨不过了。”胖守卫也低低地接了一句。想到兰府如果就此凋零下去,不免感到悲凉。 正在这时,里面一阵脚步声,两人忙站直了身子。 门开了,众太医纷纷摇头叹息而出。兰府乱成一团,哪里还想到用马车送他们回家。明白这点,倒对兰老爷的失礼也无怨言。 看着落叶满地的景象,众人又一阵摇头,踩了上去,一路无言地走了。 恭恭敬敬地目送他们离去,准备关门。尚未回身,便看见那头转出一个人,向这边施施然地走来。这一段路也不短,他似乎走得很慢,可是转眼间就到了两人跟前。两人心下奇怪,挠着脑袋半天想不明白。 来人一身破旧道袍,又脏又破。袍子原来也许是黑色,也许是灰色,但现在已看不出颜色。他面目普通,五官平淡,垂在胸前的胡须黄白间杂,一双眼睛倒是明亮有神。也看不出年纪,大约五十来岁。背上插着根拂尘,拂尘却洁白不染。如此落魄,却有一种出世的风姿,好像只要他出现,不管站在哪个角落,都会引人注目。 原来是名道人。两人对眼一看,心道想小姐都死了,难道还有江湖闲人来混饭吃?可惜来得不是时候。 道人看了看兰府前的牌匾,自言自语道:“几年不见,这牌匾居然旧成这样了?” 其实,牌匾也不是很旧,只是因为兰小姐病倒后,兰府众人忙着请名医,请高人,又作法,哪里还有空日日打扫牌匾?这些天天气又不太好,常常刮风,蒙了灰尘,自然显得旧了些。 道人抬了抬脚,两守卫一直盯着这道人,以为他要进府,正想伸手截拦,谁知他低头看了一眼脚底,将粘在布鞋底的一片树叶蹭掉,接着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说道:“去通报你家老爷,说他老朋友来访。” 两人将信将疑,可见道人却是正儿八经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诓人。接触到他明亮的目光,心里跳了跳,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可以令人信服的力量,让人毫无由来地相信他所说的话。 瘦守卫进去通报。胖守卫心想:这可奇怪了,明明第一次见这道人,怎么会觉得他很可信? 老管家正在交待下人采办事情,眼角余光瞥见外面东张西望的瘦守卫,一愣,喝斥道:“阿陆,你不在外面好好地守门,跑进内院作甚?!这是你来的地方吗?” 瘦守卫阿陆进了府后,一路没见着别的家丁丫头,所以边走边找,直到临近内院才看见人,还未来得及传话,刚好碰到老管家出来。顾不上被喝斥,忙道:“凌管家,外面来了一名道人,自称是老爷的旧友。小的本想叫人进来通报,一直没遇到有人。” “道人?”老管家详细问了问道人样貌,想到兰老爷早年时朋友向来就多,有高官贵族,有寒门子弟,也有江湖散人,莫不是其中的一位? 话虽如此,他仍然板着脸道: “你下去吧,我自会转告老爷。以后可别忘了规矩,冒冒失失地惹祸,这次就算了。” 阿陆告了退,唯唯诺诺地应了。 老管家心想,小姐一这病,到底是看出了人心。先前闻说小姐病了,常常还有人来探望。后来多得几日,见小姐久不能医治,便门可罗雀,生怕粘了晦气,有些本来经过兰府的都绕道而行了。这位道长此时前来,足见其心可诚。虽然府里乱哄哄地,老爷情况不太好,估计也无心情见客。不过怎么也得赶快通报,说不定还能劝慰几句呢,可比咱们这些下人强。 于是,忙向小姐那边而去。 不多时,兰老爷茫然出来,身后跟着老管家等下人。 他一见道人,先是一怔,稍后脸上露出一丝欣喜之色,却转瞬即逝,脸色又黯淡下来:“原来是高真人大驾光临,老夫失敬了!” 高道长哈哈一笑,声音爽朗:“本道瞧兰相爷,却是一张苦瓜脸,笑容勉强哪!莫非怕本老道来府上白白吃几顿饭吃,就心疼银子了?” 兰老爷苦笑一下,说道:“真人说笑了,老夫岂心疼那些阿堵物?真人乃世外高人,听说一直四处云游,如闲云野鹤,难觅仙踪。今日怎的有空驾临敝府?莫不是哪一阵大风将您吹来的?” “非也非也,”高道长摆摆手,嘿嘿一笑,“本道哪是什么世外高人,不过野人一个,到处漂泊。如今天下战祸纷争,波涌云诡,盗贼蜂起。又山崩地裂,洪水泛滥,蝗虫过境,到处闹饥荒。本道名为四方云游,实则化缘乞讨果腹。今日刚好路过,想起你我多年未见,便不请自来,顺便蹭蹭饭。” “哪里的话。真人贵脚踏于贱地,真乃蓬荜生光。老夫高兴还来不及!请进,请进。” 高道长踱进府里,走了不远,见有小厮正在挂白幡,讶然道:“这又是为何?难道府里令堂今日仙逝?” 兰老爷黯然神伤,眉宇间川字更深:“家母五年前已逝,今日殁的,乃是小女花儿。” 饶是高道长如此镇定修为的高人,也不禁大吃一惊:“怎会如此?!令嫒不是正当韶龄吗?” “刚过及笄年。唉,苦命的孩子。”不提也罢,一提到女儿,兰老爷的眼睛又红了,站在原地,神情恍惚。猛地咳了一声,接吐出一口鲜血,骇得众人大跳。 陪在身后的老管家见状,让人赶快找大夫过来瞧老爷。然后吩咐下人把高道长引进大厅,奉上香茶点心,又对高道长说着歉意话。 一时间,老管家忙得团团转,一个头两个大。 高道长阻道:“且慢,贫道略通医术,把你家老爷扶到书房,本道为他把把脉。” 老管家一听,急忙遣人护送兰老爷到书房。高道长待兰老爷坐定,给他把了脉,说道:“无妨,忧思过虑,忧郁在心,厚积而薄发。待贫道以真气相疗,休息片刻便好。你们退下吧。” 见老管家仍在迟疑,兰老爷挥了挥手,有气无力道:“下去吧,甭在这儿打扰了道长施治。高道长神术高明,岂是你们所能担忧的?” 老管家只得退出房门,各人领着各自的事儿都散了。 正文 第三章 高人问诊原由 兰老爷依高道长之言在床榻上盘膝坐了,倦倦地道:“真人远道而来,老夫本应马上设宴招待。却不料生出这般事,反是麻烦真人了。老夫惭愧得紧。” “呵呵,你我相识数十年,本道怎不知相爷禀性?现下倒也不必讲究这些,反显生份了。”高道长脱了修行鞋,也上了床榻,盘膝坐在兰老爷身后,双手轻轻抵着他后背,慢慢输入真气。 兰老爷只觉一股细而绵长的暖流缓缓注入,上下游动,四处循走,周游全身,直达五脏六腑。登时心头郁积大减,懒洋洋地颇觉无比轻松,说不出的惬意与舒坦。连日的操劳与忧心,此刻疲惫上涌,不知不觉,徐徐合上双目,渐渐地坐着睡了过去。 老管家并没走远,一直守在书房外。他实在放心不下老爷,如今兰府风雨飘摇,小姐刚殁,夫人病殃殃地躺着,万一老爷再倒下,若大的兰府,后果不敢预想。 想着高道长颇有仙风道骨之态,老爷又如此信任他,这才略为放心。恐怕里面有需要东西时,外面无人应答,便忠心地守着,随时候命。 先前还听见两人似乎在说话,后来便渐渐无声,尤为安静。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门吱呀一声开了,高道长双手背后,神色平常,跨出门来。 “道长,我家老爷……”老管家探头探脑往他身后望去,兰老爷侧卧在床榻,一动不动。 高道长往外走了几步,淡淡道:“无妨。兰相爷疲劳过度,此时已睡着,勿要扰了他清静,到时自然醒来就好。” 老管家掩了房门,呵呵一笑,说道:“老奴明白。看老爷如此重视道长,可见道长您与老爷交情匪浅。老奴已命人为道长安排了上好客房,又备下薄酒一桌,给道长接风洗尘。道长,还请这边走。” 高道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迈步走在了前面。老管家招来一名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候在书房外,等待老爷睡醒。然后跟了上去。 高道长走得并不快,听得后面的脚步声,开口问道:“管家,兰小姐怎地突然殁了?” 此问一出,老管家便唉声叹气,打开话匣子,将原由详详细细说了,从兰小姐出游,到突然不适回府,遍寻天下名医,请高人作法,此后无药可治,一直到兰夫人晕倒,刚才老爷吐血等等,全都说了。 说完后抬头瞧高道长的反应,却是一脸的平淡,无半点波动,只是捻了捻胡须,又哦了一声,问道:“小姐如今身在何处?” 老管家一愣,答道:“尚在闺房。老奴正欲吩咐底下人采办各种物件,一时人手不够。方才老爷又突然咳血……” “待贫道去看看。”高道长挥了挥袖,打断了老管家的话。 “这……”虽然看起来高道长跟老爷交情很深哎,高道长算是长辈,但小姐已殁,还没装敛入棺,没必要这时去看小姐的尸体吧?就算道长乃世外高人,难不成还能把小姐瞧得活过来? 念头转了几转,抬头一看,高道长已经抬步走远了。他似很熟悉府内之路,左拐右弯,正是往小姐房去的方向。不多时,只剩几片衣角在飘动了。 老管家迈开双腿,一路小跑跟着上去。 高道长的步伐很快,待老管家气吁吁地赶上来,已进了小姐闺房。门开着,两名以前服侍小姐的丫环正缩头缩脑地往里瞧,听到老管家的咳嗽声,急忙站好了,脸上显然掩不住的好奇。 一名丫环低声道:“管家,有一名道人……” 老管家挥了挥手,不耐烦说道:“知道了。”他已经看见高道长立在床榻前,正认真地为小姐搭脉。 高道长放下小姐右手,又翻了翻她的上眼皮。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来,似诧异,似不解,又似不安。查看良久,最终停下手,背在后面。 “当时小姐出事时,有谁在旁边?”高道长想了想,问老管家。老管家答道: “小姐素来喜静,那日受公主之邀与别府小姐们一道去浮云山游玩。虽说带了许多护卫,但男子不便进入浮云观,所以都在半山腰候着。小姐随身只有一名贴身丫头,名唤知蝉。她们一起随着众人进了浮云观赏樱。事后老爷也派人查探过,当日无其他陌生人进入浮云山。” “那名跟随丫头呢?” “这丫头惹下这大的祸,老爷心好,没把她送到官府,只命老奴看着处理,老奴已将她关在柴房。” “哦,那便唤丫头过来,本道有几句话想问个明白。” 门外两丫环领命去了柴房,将那知蝉放了出来。知蝉前几日挨了鞭笞,身上带伤,又被关了几日,残羹冷饭难以下咽,浑身疼痛,此刻脸容憔悴,狼狈不堪。 被两丫环半拖半扶弄进闺房,随后放了手。她便软软地坐了下去,靠着门槛半倚在地上。 高道长见这名丫头身材娇小,面目清秀,长得颇为讨喜。只是脸色过于苍白惊慌,掩不住内心的深深恐惧与悲伤之情。 她瞅见床榻上纹丝不动的小姐,想起方才路上有经过小厮拿着的白幡,明白小姐已去,怕自己也活不了多长。想到这里,倒还平静下来。 自幼与小姐主仆情深,小姐待自己是极好的,甚至从未喝斥过她。如今本也因自己疏忽照看不周,导致小姐莫名染疾而亡。假使老爷和夫人开恩,关上几天再把她赶出府,恐怕她终生也会沉浸在愧疚与悔恨之中,一想到小姐生前笑语盈盈的模样,活着便也难心安。 知蝉存了必死之心,眼里虽然含泪,但惊慌之色渐褪。 高道长略看了她几眼,问道:“当日你随在小姐身边,是什么情况?” 知蝉转头吃力地看向老管家,不明其意。老管家点点头,叹口气,说道:“你就把那日所见,再详细说给道长听吧。” 知蝉自那日回府,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如今听得这话,只得强打精神,微微低头,再说一遍。 “那天气甚好,瑾瑜公主和小姐们都很高兴,一路上平平安安。到了浮云山,各府的护卫们都停了下来,在半山腰候着。奴婢和小姐一行,随着公主和别的小姐们一道上了山顶,进了浮云观,先在观里喝了茶,休息片刻,又与观里姑子们聊了一会儿。后来大家到了道观后面的樱花林,赏看樱花。赏花途中奴婢内急,便向小姐说了。小姐就让婢子折回观里方便,说在原地等着。” 说到这里,知蝉的脸儿红了红,心下一阵难受。若不是这该死的内急,丢下小姐,小姐也许就不会离开大家,走远了。 “等奴婢回到樱花林,却不见了小姐。问公主和别的小姐们,都说方才还在的,这会儿却不见了,估摸一个人走远了。奴婢于是边寻边唤小姐,快到后山时隐隐听见小姐的声音,却不太真切。奴婢马上赶了过去,发现小姐独自跌坐在草丛里,精神恍惚。奴婢吓得大哭,忙扶了小姐,向公主告了声罪,急急忙忙和护卫们送着下山了。” 之后发生的事,整个兰府都知道了。 “小姐跌倒时,你可见周围有何异常?”高道长心想,浮云山樱花林,那倒是一处不错的景致。此山灵秀,气象平和,历来为高官贵族常常游玩之地,应该不会生出异端啊。 知蝉摇摇头,抽泣道:“奴婢眼中只有小姐,未曾注意周围。当时小姐尚有神智,还能言语,她只是说了句要回去。后来公主和小姐们都赶过来了,无人见周围异常。再后来,老爷也派人去看过,都没任何不对。” 高道长心下已经明白大半,终究叹了口气。无病无伤,忽然体衰暴亡,这其中定有难测变故。而这变故,却非人力所想的,自是药石无医。恐怕当时知蝉赶到,变故已经发生过。这变故,也只有躺着的兰小姐才知道。但那日她回府后,便晕迷不醒,再也未说过任何一句话。 正文 第四章 逆天而行改命 老管家见高道长不再问话,于是又叫丫环扶了出去,暂时还是关在柴房,等候老爷夫人发落。 这时,兰老爷在小厮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原来他心事重重,虽然入睡,在梦中甚为不安,一个辗转,便醒了过来。听伺候的小厮说高道长在小姐闺房,心念一动,便急忙过来。 “真人可有瞧出什么?”兰老爷目睹爱女容颜,心里又是一痛,低头拭了拭眼角之泪,紧张地盯着高道长的双目。 高道长沉吟一会儿,说道:“本道方才把了脉,并未瞧出令嫒身上有任何伤痛,连顽疾也不曾有。不过,……”他顿了顿,却不再说下去。 兰老爷见他神色阴晴不定,知他有话要单独与自己说,便示意下人出去。待房内只剩两人,高道长压低声音说道: “令嫒虽然已无声息,其实,也不尽然。只是,不过……” 兰老爷猛地抓住他的手,颤声道:“这么说,花儿她还未死?!”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也活不过来了。”高道长有点踌躇,这神鬼之说,怎么跟老爷子解释得清楚呢? “……”兰老爷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意思?没死,也不能活?“那到底是死还是活,真人还请明示。”他急得快抓狂了。 高道长见他恨不得想扑上来揪自己衣襟的模样,忙说道:“依本道看,令嫒回府之时余有一魂一魄尚在,只是今日已经消匿,所以三魂七魄全去,无影迹可寻。这情况,似先前被那妖魔邪物强行吸去二魂六魄,故而这余留的一魂一魄强撑了几日才消散。按理说人一旦失去三魂七魄,必定身亡。而令嫒偏偏阳寿似未尽,她体内有一股不名的真气,虽微弱却如涓涓细流,无声无息,能维持身体不坏。若无意外,这种状态可持续数年。” 不过,跟死人没两样。 “就是说,花儿还有复活的一线生机?”兰老爷欣喜若狂,一把抓住高道长的胳膊,力道还不一般的轻,高道长咧了咧嘴。 “方才本道也说过,令嫒三魂七魄全失,想活转,却也难。除非能找齐她的三魂七魄。”高道长话一说完,但暗骂自己多嘴,看吧,马上要惹麻烦上身了。 果不其然,兰老爷扑通一声跪在高道长面前,哀求道:“还望真人援手,救小女和拙荆两命!老夫膝下只此一女,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老夫定为真人作长生牌供奉,日日烧香。” 怎地变成了两命?一命他还救不过来,何况两命?兰夫人可不是在休息么?来不及细问,忙弓身扶他,道:“不敢当,不敢当。依相爷对本道的深知,本道绝非袖手旁观之辈!不是本道见死不救,这……实在是无法可依,又毫无眉目……” 兰老爷听他语气诚恳,神情严肃,自然不是推脱之辞。是啊,高真人道术虽高,到底不是仙人,能有起死回生之术。却又不肯放弃,依然长跪不起,说道:“天不该绝花儿,否则她体内怎么会有莫名真气?真人一定还有别的法子,请救救花儿!” 高道长扶不起兰老爷,又不能跪地对拜还礼,搓着手喃喃道:“本道非阎罗殿王,到哪去放那魂魄回来?这魂魄还未必在阴间地狱呢。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兰老爷固执跪在那里,灰白的头发,撑在地上的双手颤抖着,越发地触目惊心。“若小女不能活转,拙荆必定心碎力竭,挨不了多日。倘若如此,独留老夫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还有何意思?!” 语气凄然,却坚定无比。 果真是一尸两命,啊不,一尸三命。 高道长终于想到什么,却又犯愁了:“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这样一来,可是逆天而行啊,会遭天谴的。” 兰老爷一听,大喜过望,忙道:“方才真人也说,小女阳寿未尽而魂魄尽失,必不是鬼差所为,此行已是逆天而为。真人若是让小女活转过来,说不定乃是功德一件。如真要遭天谴,老夫愿一并承担!绝不累带真人半分!” 高道长张了张口,无言。这天谴,可不是谁愿意承担便全落在谁头上的,那要看老天高不高兴了。不过,如今这种离奇的事情出现在兰小姐身上,看来上面不是很平静,估计一片混乱。大家都在忙着寻找那位的转世,怕是无暇顾及人间。 想到这里,微微放下心来。兰老爷见他神色松动,知是他已肯出手相救,于是不再坚持,借着高道长的搀扶,巍巍地站了起来。然而年纪到底大了点,抓住高道长的手臂好一会儿,才站稳了。 “不知真人要如何做?”兰老爷询问道。 高道长想了想,说道:“借尸还魂。只是此法太过凶险,弊害不少。” 兰老爷带着疑惑的神色望着他。花儿需要的是魂魄回来,但她的魂魄已失无迹可寻。身体还在这里,完好无缺,再借尸体何用?摆在这里排排坐,还是对对看? “呃,应该说是借魂还尸。”高道长嘿嘿一笑,发现说错了话。 “这,恐怕不妥罢?”好好的一个人,被“借”了魂,肯定会身亡。岂不是伤天害理?而且这魂是有借无还的,谁愿意相借?他不是为了女儿害了另一个人嘛。 高道长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相爷无须担心,本道修得是正宗,非歪门邪道之路,断不会做出这伤天害理的事。再者,魂魄左右其身,若是向他人借来的,不但相冲,极易发生意外。因此本道考虑再三,决定从令嫒的前生后世,寻查她本人的合适魂魄,借来一用。这样不会伤其身,纵有稍许异常,终归是她本人,想必您与夫人也能接受。” “只是,此事你知我知,万万不可泄露出去,让他人知晓。就连夫人,也勿提。” 兰老爷神色也变得严重起来:“道长放心,老夫绝不会向外透露半句。若有所违,必遭天雷击顶。” 高道长摆摆手,说道:“本道不是怕老爷说露嘴,而是担心一旦被人知晓,不知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 末了又苦笑道,“至于供奉长生牌,相爷还是免了吧。本道不知弄这一出,是害人还是行善呢。再说,人活得太久了,越久越烦心。” 兰老爷点点头,想了想,不再勉强,又问,“不知道长何时施法?” 高道长嘿嘿道:“不急于一时。可怜我一路云游,沾灰蒙尘,饥饿交迫,原想进来吃饱喝足了。哪知自打进了府里,到现在还未曾喝过半口水,口干舌燥得紧。哪还有力气施法?” 恰在这时,他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似乎在证实他的说法,唱响空城计。 兰老爷恍然大悟,一拍头,颇为愧疚道:“实在是老夫高兴过头,竟然疏忽了,望真人见谅!”转向门外大声道: “老凌,快快摆宴,为真人接风。” 老管家听得自家老爷语气含喜,心情愉快,不复先前抑郁,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语调也不由得轻快起来,高声应道:“好嘞,老爷!老奴早令人准备好了,只等道长移驾尊步。” 兰老爷哈哈大笑,打出房门,与高道长一起走了出来。 正文 第五章 前生后世拘魂 宴席上,兰夫人在丫头的陪同下出来相见,勉强陪坐了小会儿,终有些体力不支,依然回房休憩去了。 兰老爷陪着饮了几口清酒,极少举箸。高道长却毫不客气,大口喝酒,木箸过处,盘盘碟碟,登时露白。 见他如此风卷残云,不知情的,还以为此人刚从牢狱出来,亦或几日未沾一粒米饭。看得周围环伺的下人,一颗跟着忽上忽下,生怕他一不小心被哽住,白眼直翻。 兰老爷神思恍惚,一边劝着酒,心里却焦急得很。女儿还躺在那儿呢。不过他知道磨刀不误砍柴工,高道长先前为他疗伤已耗费不少真气,催促不得。 酒饱饭足之后,高道长打着嗝,满足地拍拍肚子:“肚子兄,你这下可高兴了吧?” 这才让兰老爷准备施法需用上的东西,自己则先行洗濯身体。听兰老爷嘱咐老管家别忘了准备一套新的道袍,忙摆了摆手:“袍子不必换了,本道身上这件看起来虽然又脏又旧,可是一件顶好的好宝贝呢。” 怎么看那道袍,也是脏得发腻,黑不溜秋灰不拉叽的。更仔细瞅瞅,还是能辨出那不过是一块普通的布料罢了。 高道长见众人不以为然的表情,笑了笑,进房沐浴去了。 世人多为势利,以为宝贝,或金光闪闪,或华丽耀目,必有出奇之处。其实许多宝贝,往往其貌不扬,显得平平常常,才使人们错过而不自知。 站在小姐房里设的香案前,高道长见已摆好香炉,香烛符纸齐全。这才从背后抽出拂尘,对兰老爷道:“本道稍后作法,不知其间是否出现异常,若波及无辜,大是不妙,除了相爷,他人实不宜停留在房内。” 兰老爷摒退众人,关上房门,随之立在他身侧。 只见高道长一言不发地点了香烛,烧化了符纸。然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奇怪的线烛,黑而透亮,细细长长,名曰“召魂香”。他双目微闭,一手执拂尘,一手屈起着手指掐掐算算,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香案前突然刮起一阵淡淡的风雾,缓缓绕着香案以及两人转圈。 高道长睁开眼,仍喃喃念着咒语,掐算的手变为空中划动。随着他的手指划动,那风雾越来越浓,转得越快,刮过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桌上的小件摆设,开始咣当乱响。那窗边沙漏斗中的沙粒,不见飞散,却见全部倒流上去,又突然全都倾注下来,如此反反复复。到后来,连面前的香案也摇晃不断,香烛忽明忽暗起来。唯那召魂细香,稳稳地吐着蓝蕊。 兰老爷被风刮得几乎睁不开眼,只觉风雾中黑影重重,耳边声音嘈杂,如巨浪扑岸,海风啸嘶,震得耳膜发痛。就在觉得快挨不过的时候,啸声渐止,风雾转速变慢。 高道长停住了念咒,拂尘一甩,“呔”地一声疾喝,凌空一指,一道朦胧的灰影从风雾中分离出来,往床榻上的小姐而去,迅速覆上。小姐尸身刹时发出一层淡淡的白光,然后又暗了下来,灰影已不见。 此时,风雾变小变淡,凝聚成一缕,在召魂香上爆出最后一声噼叭轻响,终于消散无痕。 高道长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将拂尘背至后面,说道:“总算不辱使命。一个时辰后,令媛大概会醒来。不过,本道虽然为这拘来之魂加了记忆封咒,难保她醒后,不会有异样之举。”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如此大的动静,几乎耗费了他近大半法力,可以说已经筋疲力尽了。 兰老爷背后早已冷汗淋淋,湿衣紧贴,半颗心悬在高空,半颗心卡在咽喉间。听到这番话,心才渐渐复原,落回实处。急忙道:“无妨,无妨,老夫明白。多谢真人劳心费神,老夫感激不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且说外面,为首老管家,齐齐站在院子里,满怀期待。等了许久,不见屋里有动静,都暗想莫非这位道长仙术不精,也是沽名钓誉之辈? 正在奇怪间,听得那屋子里发出响声,似有东西往地上掉落。难道两人发生争执,意见不合,恼怒之下开始摔砸东西?可也没听到争吵声啊。 风沙扬起,前面屋子居然开始摇晃起来。正张皇失措间,屋子晃得越发剧烈,连带着众人都觉得脚下地面不稳。有一个丫环想往旁边移步,没注意脚下,又挨得紧,拌在一只发抖的脚上,一头往前栽去。她一边尖叫一边伸手乱抓,结果带倒一名小厮,两人扑通着地,登时引起人群恐慌。 “地动啦,地动啦!” 有胆小者甚至哭喊起来,大家惊恐万状,不管老管家大声喝斥,纷纷掉转头来,一窝蜂往院外跑,欲夺路而逃。 正在这时,兰夫人被搀扶着迎面而来,见状厉声道:“成何体统?!个个大惊小怪,咋咋呼呼地,一点规矩都没了!都给我站住!” 大家正如无头苍蝇,被这一喝,清醒不少。要是地动了,夫人还跑来作什么?胆大的再回头看看屋子,稳稳地立在那里,哪里摇晃了?地面也无半分波动。 众人揉眼,暗道:难不成刚才眼花了?可也太巧了,哪有十多人同时眼花的?或许道长的仙术太高,威力太大,大家离得太近,因此出现幻觉?也太不禁吓了。 “怎么回事?”兰夫人神色不悦,冷冷地问道。她虽然身体虚弱,但这一发问,自有一股当家主母特有的威慑气势,让人不容轻视。 “是芳草那婢子在那里大呼小叫。”老管家上前回禀,混乱之中怎么喊也喊不住,反而被踩了好几脚,痛得他老脸抽搐,差点闪了老腰。 芳草咬着嘴唇,双手捏着腰带结环,不敢抬头:“奴婢不小心跌了一跤,以为……以为是地动了。” 听了这话,一干人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哭笑不得。有的低着头无声咧嘴,想笑又不敢笑出来,硬生生地憋着。 好在这时,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大家扭头看去,高道长打着大大的呵欠走了出来。兰老爷跟在身后,精神焕发,步履轻快。 “老了老了,这把老骨头可再禁不起折腾了。”高道长转动着脖子,十分地愁眉苦脸。 正文 第六章 天下父母之心 兰夫人一见自家老爷,心里明白女儿定是获救了。当下向前几步,下人们自动分开一条路,往两边站好。她低头便拜: “道长菩萨转世,所以仙法无边。小女不知前几世修来的福份,今日得菩萨恩泽。他日小女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兰府上下铭记道长您的大恩大德。” 高道长微微侧避,隔空虚扶一把,说道:“夫人言重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过借贫道之手,救了小姐。” 兰夫人拜了又拜,这才缓缓直起身子,诚恳道:“若道长不嫌弃兰府简陋,粗茶淡饭,还望多住几日,让老身夫妇略表谢意。” 兰老爷一边点头称是。 高道长打了个哈哈:“好说好说。” 心里却想,早些年常到兰府混吃混喝,被他夫妇俩奉若上宾,从未稍假半分颜色。古人说得好啊,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果然在理哇。出来混的,始终都是要还的。 他为人率性洒脱,不拘小节,又重情义,才有如此之举。听不得别人好言好语相求,受不了恭维赞扬,只觉浑身不自在。又想这一番逆天而行,怕是造就了那小丫头的一段孽缘,到时剪不断理不清,还是赶紧闪身为妙。 兰夫人这才避让过他们,往房里探望女儿。 一进门,骇了大跳。一室狼藉,古琴横陈,沙漏倾覆,碎瓷满地,似暴雨过境般。幸而女儿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脸上多了丝丝的生气。 得知大约个把时辰后女儿才能醒来,她便倚着床边坐下耐心等着。看着女儿略带稚气瘦了一大圈的小脸,心事如波涛般涌了上来。 她十五岁嫁给兰老爷,那时他还不是左相,官居上卿,也算位高权重。两人一直恩爱有加,相敬如宾,却迟迟不见身孕。好在两人头上没有公婆大人,兰老爷也很少在她面前提及此事,耳边清静很多。至于云都里那些流言碎语,她也懒得理会。 尽管如此,兰夫人还是不安的。自古女子嫁人,不就是为夫君早早育孕子嗣,传宗接代,让香火旺盛吗?后来老爷又官拜左相,一举一动是天下人都看着,况且关系有无子嗣的大事,自然少不了各种奇怪的猜测。别人急了,他的族人更急,三番五次遣媒婆往各家去,明地暗里往府里送人。她气恼不已。女人的三从四德自是知道的,虽不愿背上妒妇的恶名,却也不想有人分走丈夫对自己的宠爱。 在送来的女子被兰老爷陆续打发走后,兰夫人开始日日吃素念佛,天天跪拜送子观音。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三十六岁那年,终于有了身孕,可谓老蚌生珠。虽然是个女儿,夫妇俩还是高兴得很,视若珍宝。 想到那十月怀胎的艰难,养育女儿的含辛茹苦,在看见女儿粉嫩可爱的小脸,听到呼唤爹娘的娇言软语后,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点点滴滴的幸福。若不是数日前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恐怕还沉浸在这种女儿承欢膝下的幸福中,以为一直会这样下去。 那是一个噩梦,一个残酷冰冷的噩梦,差点让她失去女儿,失去他们夫妇俩的心头肉。这会要了她的老命啊!兰夫人一想到这里,便觉如锥刺骨,万箭钻心,差点痛苦出声。 好在,好在,遇上了高道长。 她呼出一口气,脸上神色似喜似悲。 这时,兰夫人的随身丫环秋荷和秋莲,早已指挥着几个打扫婆子将房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换过了一些新的摆设,剪了几枝时令鲜花,装在盛了清水的花瓶里。瓷瓶的细腻润白,衬着鲜花翠叶,更添几分妩媚的娇艳。点燃了熏香炉,扔上一块茉莉香饼,不多时,房里飘散着一股淡雅清新的香气,闻之令人心情愉悦。 兰夫人想了想,对秋荷秋莲姐妹道:“你们把那知蝉提了过来,让她跪在门外,等小姐醒后再行发落吧。” 姐妹俩应了声是,随着那些打扫婆子一同出去。 兰夫人又看了看女儿,暗叹道:儿啊,那知蝉犯下如此大错,娘知你与她情如姐妹,依你往昔性子,怕是不忍心责斥她。娘大怒之下,也没忘了嘱咐管家留着几分力气,休伤了她的筋骨。儿啊,若不让她受些皮肉之苦,得些教训,还不晓得将来会生出什么事来,你呀,就是心太善了。 兰老爷送高道长回到客房,见高道长没精打采,有些歉意道: “真人好生歇息,老夫就不打扰了,晚宴时再派管家来请。” 高道长见桌上是刚泡好不久的清茶,自己取只茶杯斟满,啜着喝了几口,才慢慢地说: “贫道近日夜观星相,却是只见荧惑守心,紫微星则暗淡无光。另有一颗异星升起在西方天空,光芒渐盛。鸿国正位于宁国西边,近年来崛起迅速,国富民盛,兵强马壮,且国君又好战。不知相爷有何想法?” 兰老爷一怔,大惊:“果真如此?” “听说最近鸿国经常派兵入境,搅民扰城,极不安份?” “正是,那鸿国甚是狡诈。我军迎之,它便退后;我军返回,它又掉头犯境。如此反复,烦不胜烦。” “哦,那不知,相爷是持何态度?” “老夫自是主战!”兰老爷一甩袖子,目中精光闪动,不怒自威,“鸿国实在太可恶!屡次挑衅,欺我大宁无人?!本朝尚有英勇神武的秦大将军,盛名远播,岂容得它如此轻视?” 高道长坐了下来,又倒了一杯茶,悠悠道:“听说右相大人与您政见相左,他说宁国战事频起,国库空虚,粮草难征,主张求和。而且,国中人都知道,秦大将军目前手中亦无虎符,恐怕……” 兰老爷神色登时颇不自然,哼了一声。 高道长何尝说的不是,朝堂中大家都知道左右丞相一直不合,他受处处压制、排挤;宁国国君又沉溺女色,迷恋靡靡之音,与雪姬夫人在宫中夜夜笙歌,大兴舞乐。又听信雪姬夫人之言,借故缴了秦大将军的虎符,夺了他的军权,让右丞相监国,代理朝政。 “贫道从鸿国经过,经宁国西境而入。路上偶然得知鸿国境内军队动静较大,据说正从各地征调兵力,欲前往边境。” 兰老爷闻之,呆若木鸡,脸色极其灰败:“这……这……” 他不是没想过鸿国会另有图谋,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边境探子发出的军情军报,一直是右丞相在处理,秦大将军只是从旁协助。他在朝堂上并没听闻此事,想来被右丞相压着不发。朝中群臣争权,迎奉拍马,无才和趋炎附势者居多。唯他和秦大将军主战,相形之下两人势单力薄,支持者瘳瘳,朝堂几乎呈一边倒的倾向。 “老夫老骥伏枥,虽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力啊。”兰老爷神色黯然,连连叹息。心里却打定了主意,怎么也要上奏国君,陈情利弊,直述其害,请求让秦将军带兵,以防鸿国野心得逞。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高道长这时想的是,我欲置身红尘之外,无奈以前游玩人间,人情债未还完,被世俗缠身。如今前尘后事一并了结,不如趁早跳出,省得又惹些麻烦出来。 正文 第七章 失而复得苏醒 天色渐暗,夜幕落了下来。 秋荷秋莲点燃了几支粗壮的蜡烛,照得房间明亮而柔和。在蜡烛轻微的毕剥声里,兰夫人耐心地守着。 兰小姐的眼睫微颤,开开合合之间,终于醒了过来。仿佛在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后,终于走出了那片浑沌,甩掉了那些阴阴暗暗,努力适应着房里的光亮。 见到兰夫人一瞬不眨地盯着她,脸上充满紧张又欣喜的表情。她下意识地呃了一声,打声招呼。 两丫头忙过来扶她靠在床头斜坐了。 兰夫人如闻天籁,眼睛一红,登时潮湿。她念了声阿弥陀佛,一把抱住女儿,哽泣道:“我的儿呀,你可终于醒了!娘可是日夜都在担心,生怕菩萨厌弃我儿,不眷不顾……” 秋荷姐妹也围上来,抹着眼泪,左一声小姐右一声小姐地唤着。 兰小姐手无措失,傻愣愣地看着三人,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前厅里,儿臂般的蜡烛燃着,灯光通明。已经摆好宴席,只见美酒佳肴,颜色鲜艳,香味四溢。环伺的下人们,都心情愉悦,曾经连日来罩在兰府的压郁一扫而空。 老管家奉命去请高道长,不多时又急冲冲地返了回来,手里还捧着一幅字画模样的东西,有些着急有些不安地说: “老爷,老奴赶去客房,发现道长早已离开,只留下这幅字儿。” 这字儿,写在老爷平日用来作画的卷轴上,端端正正地悬挂在床前,生怕进去的人看不到。 兰老爷打开卷轴,上面龙飞凤舞般地写着:“今日一别,再见亦难。临赠一言:天下之大流也,必将归一;识时务者为俊杰,莫入穷途。切记,切记。” 墨迹亦干,想来走了已有半个时辰。来无踪,去无影,唯留片言只语。正遗憾间,有小丫环进来嚷嚷:“老爷,老爷,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兰老爷忙把字卷往旁人手里一塞,提袍疾步如飞。身后呼啦啦跟上一群人,登时大厅空空。 兰小姐正被摇得晕头转向,忽见两丫环站了起来,施礼道:“老爷。” 兰夫人这才放开搂住女儿的手,喜滋滋地说:“老爷,快来看看花儿,咱们的花儿醒了。” “好好好。”兰老爷一连说了几个好字,眼中泪花闪烁,却是乐呵呵地瞧着失而复得的女儿。 下人们齐齐躬身道贺:“恭喜老爷夫人,恭喜小姐。” 兰小姐依然呆呆地望着大家,努力回想什么,半天却是徒然,不免有些沮丧。 兰夫人抹了抹泪,自嘲一笑:“老了,愈发没正相了。花儿,快喊爹爹。你看你爹,这几日间,头发都白了大半。” 兰小姐看向兰老爷,张了张口,又合上了,目光中尽是迷茫。 兰老爷见状,有些心酸,说道:“不急,不急。花儿醒来就好,醒来就好。”说完看了老管家一眼,使了个眼色。 老管家会意,忙向大家说道:“小姐才醒,身体虚弱,还未愈全,需要好生静养。芳草,碧桃,你俩留下来照顾小姐。其他的,该干嘛就干嘛去,别一个个杵在这儿当木头,扰了小姐精神。” 又转向兰老爷和夫人:“老爷,夫人,饭菜已准备好,是否现在就食?” 兰老爷点点头,说道:“花儿已经无事,叫丫头们好好伺候着。这折腾了大半天的,也该饿了。老凌,你撤几碟菜下来,另置一桌,大家一块就食吧。这段日子,难为大家了。”当先走了出去。 兰夫人也吩咐了秋荷,去厨房将为小姐熬的小米粥给端来。又想起一事,便对小姐说: “花儿,那闯祸丫头现下正在门外跪着,你看怎么处置?” 兰花小姐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句,兰夫人期待地看着她,她只得硬着头皮开了口,许是久未说话,声音生涩暗哑: “那便,那便放到别处吧。” 兰夫人笑了笑,女儿果然还是心软的。她一边起身,一边往外走,说道:“芳草,碧桃,你俩好生看着小姐,别出任何差池。呆会儿叫人把饭食送了过来,你们就在这里用餐。” 走到门口,对知蝉道:“既然小姐发话了,你且下去吧,领些膏药抹了,伤好后再去外院领活儿干。” 知蝉一听这话,眼泪就下来了。在外院的多是粗使丫头,活儿多且重。当然,以后不能亲自伺候小姐,心里不禁难过。她应了声是,吃力地站起来。勉强直起身子,又虚晃了几晃,眼看要跌倒。一边的秋莲伸手略带了一把,她方稳住身形。又向秋莲道了声谢。 路上,兰夫人埋怨道:“老爷,那日的事儿,妾身还未来得及问起呢。” 兰老爷不急不缓地说道:“你看花儿大病一场,又数日未食,精神萎靡,不宜过多劳神费力。你这做娘的,也不心疼女儿。再说了,你母女俩叙话,日子多得是,还差这一时片刻吗?” “是是,就你做爹的心疼女儿,做娘的倒是见外了。”兰夫人嗔笑道,“妾身只顾着高兴,不觉就忘了。” 其实,兰老爷刚才见女儿迷茫疑惑的神情,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正如高真人所说的,后世记忆虽被封印,可今生属于真正花儿的记忆,怕也寻不回来了。在客房与真人的谈话,一直让他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大鸿国的野心昭昭,和朝堂上的乌烟瘴气,竟忘了在女儿苏醒前想好说辞,差点让夫人生疑。 等到得前厅,兰老爷终于编好一番话来。说那日花儿在浮云山无意冲撞了某位高人,坏了高人的好事。高人大怒之下,施了法咒,封了她的灵台,惩罚之以示警戒。因此花儿晕迷了数日,药石无医。幸好高真人来访,他也是修行得道的高人,才破了女儿身上的封咒。不过,因为花儿被那位高人强行施法,身体已受损,可能会记忆不全。 兰夫人是信佛之人,相信有因必有果,又觉得佛道一家,高真人既然这么说了,她当然深信不疑。至于花儿冲撞的那位高人是谁,恐怕是个谜了。 正文 第八章 小姐沐浴被吓 兰府小姐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得极快。不出两日,云都城人人皆知。大街小巷,都在绘声绘色地谈论,直说得天花乱坠。有人说小姐命不该绝,自有贵人相救;有人说道长仙术厉害,连阎罗王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董太医再次受邀而来,为兰小姐作诊查。董太医搭了脉,脉象平稳,无异状,恢复得甚快。除了惊叹,他觉得再也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了。 兰府大门外,马车又开始络绎不绝。与兰老爷先前有来往的同僚,王公大臣,携了家眷,纷纷前来探望。一时间,街坊和路人引颈翘望。 兰老爷在花厅与同僚们寒暄,打着哈哈,东扯西拉,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大家心里明白,不过是碍于面子,到底兰老爷还是位居左相。又因各家夫人掩不住好奇之心,吹了枕边风,以探望为名罢了。 兰夫人侧陪着女眷们,坐在莲花池边的水榭里闲聊。其实兰府小姐的看头不大,不过是三言两语,唏嘘几句,表表关心之意。重要的是大家能名正言顺地聚集在一块儿唠嗑,八卦八卦。毕竟这样的机会太少,还有免费的茶点和下人使唤。 这似乎是人的天性使然。估计无论在哪个朝哪代,哪个地方,大概都有会有这样熟悉的情景上演。 所以,当那群贵妇领着女儿们兴致勃勃地东家长西家短时,兰府的兰花小姐很无聊地坐在树荫下,双手支颌,仰望着天空,数着天上的云朵。 芳草见自家小姐都数了半个时辰了,忍不住道:“小姐,你还没数完啊?” “快了快了,马上数完了。”兰花随口道,继续观望天空,目光深沉,呈雕像状。 半个时辰后,兰花还是保持原样,一动也不动。芳草急了,哀求道:“小姐,碧桃都已经催热水了,您再不沐浴,怕是赶不上筵席的。” 今日客人众多,小姐如果不洗梳打扮好,会给兰府抹黑的。谁让她是今天名义上的主角呢?大家都是“看”她来的,她不好好打扮打扮,负得起众望么?虽不期望能把小姐打扮得跟那几位妖精般的千金一样,好歹也不能寒碜,是不?再说了,如果不把小姐顺利带过去,她和碧桃今晚就得挨饿了。 “我能不洗吗?”兰花小姐很痛苦地问。 “小姐,这个,”芳草想了想,壮了壮胆,很坚决地说道,“恐怕不行!小姐一定要沐浴。” 碧桃从远处过来,后面跟着几个拎着热水的婆子丫环,陆续进了房间往大木桶里倒水,又陆续拎了空桶出来。 待备齐皂角,浴巾,刷子等,找好换洗衣物,碧桃向芳草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齐向前,一人扶一边,将兰花往房里架去。 兰花努力挣扎,奈何力气不足,被挽得死死的,她大为不满:“这洗澡,必得月黑风高之夜才行。大白天的,洗什么澡啊。” 碧桃听而不闻,芳草瑟缩了一下脖子,说道:“月黑风高,那好像比较适合杀人哎……” 其实兰花不是不爱干净的,而是昨天的沐浴,吓坏她了,这分明就是沐浴恐惧症的表现。 昨天黄昏,当丫环们为她准备好一切沐浴用具时,她还在一边乐陶陶地吃着点心。病倒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沐浴,她能不兴奋么? 前头开始还算顺利,面对着巨大的木桶,兰花的面上虽然有几分呆滞,但还可以踩着小矮凳爬上去。可是要在两人跟前宽衣解带,秀秀她的身材,着实没那份勇气。 在她强烈的要求下,碧桃与芳草只得绕出四扇美人芭蕉图的屏风,掩门站在外面。心下微微嘀咕:难道小姐以前也是这样沐浴的?那知蝉的活儿也忒轻松了些。 兰花费了半天的功夫,才把层层的衣服解下,已是满头大汗。跳进浴桶,她拿了小浴刷,左刷刷右刷刷,上刷刷下刷刷,美美地洗着澡。 只是,当她从桶里爬出来后,刚穿上亵衣亵裤。有一扇窗没有拴住,留着一条较宽的缝儿。一只好死不活的耗子,在外面被一只花猫追得走投无路,情急之下沿着墙根,哧溜溜地爬了上来,挤进缝儿钻了进来。 眼角余光瞥见那只站在窗棂处的小黑团,兰花大叫一声,声音划破夜空,直冲云宵。那小东西显然也懵了,黑眼珠直愣愣地盯着她。 碧桃和芳草冲进去的时候,只见小姐穿着贴身衣物,划动着两只玉臂,光着两条白生生的大腿,赤着脚丫向她们飞快冲来。那速度,是她们有生以来,在所有的小姐夫人们之中,从来没见过的快。那简直是在逃命! 碧桃被她一头撞上,差点往后仰倒。好在芳草拉住了小姐,她才缓过气来站稳。兰花一把抱住芳草,全身瑟瑟发抖,语无伦次: “窗上……窗上……” 两人向窗台看去,什么都没有。只听到喵呜一声,大花猫从敝开着的房门跑了进来,直扑那只刚溜下地的小耗子。 小耗子身法甚是机灵,左穿右躲,每次都险险避过锋利的猫爪。焦急之下,满屋子乱窜。那只花猫也起劲地追着,貌似不抓住誓不罢休。一只没命地逃,一只卖力地追,屋里咣当咣当直响,煞是热闹。 房里同时响起了两个女子的尖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大约终于想起了还有门这道出口,小耗子急忙向门口窜去,刹时窜入院子里。花猫也一个纵身,快如闪电般地追了出去。 被惊动的兰夫人赶来时,碧桃已经趁机麻利地替兰花穿好中衣。兰花依然惊魂未定,芳草则是被她掐得双臂都青紫了,痛得眼泪直冒。 问明原由,兰夫人才放下心来,搂着女儿,抚着她的后背柔柔地安慰。待女儿镇静下来,从碧桃手里拿了衣服替她一件件穿上。 忙完后,转身训斥芳草大惊小怪。然后又道:“小姐从小就害怕这种恶心东西,你们怎么不小心?才大病初愈,怎能受得了这般惊吓?” 碧桃和芳草齐齐跪下,说道:“奴婢错了,请夫人责罚。” 兰夫人正要说话,兰花回过神来,忙说道:“娘,不关她们的事儿,是花儿自己忘了拴好窗子。” 兰夫人见女儿发话了,不再多说,心想暗自叹道这些丫环也都不是省事儿的。她本来身体乏力,嘱咐了丫环们几句,又回去了。 经过这次惊吓,兰花一听说沐浴就开始郁闷。 “你确定那东西不能钻进来?”兰花被押至屏风后,碧桃开始为她取下发簪,解了外裳,搭在屏风上。当露出中衣后,兰花又要赶两人走。芳草苦着脸道: “小姐,夫人知道会骂奴婢的。” “那你们俩站在屏风外。”站在屏风外,就看不见自己了吧?兰花的脸色有些红,似乎有点尴尬。 两丫环偷偷捂着嘴儿一笑,原来小姐害羞啊。不过,以前也没听说过小姐沐浴是她自己动手的呀? 正文 第九章 丫头筵宴解围 当兰花小姐出现在宴席上时,只是引起了微微的动静。 眼前少女一身淡绿纱衫,衬得她肤色更加白腻,容貌娇美。但在座的各位大人,哪个不是万花丛中一身过,美人见得多了去,所以并不感觉惊艳。然而那一双晶亮的眼眸,犹似一泓清水,在大家身上转了几转,便显得分外地清雅灵秀。 只是脸上的笑容,未免有些僵硬。 兰老爷装着没看见,依旧笑呵呵地向那些王公大臣介绍道:“这是小女。花儿,过来见见各位大人。” 兰花移近了些,恭恭敬敬地向众人行了礼,说道:“花儿见过诸位伯伯和叔叔。” 随后又被引至众位贵妇前见了礼,才被领到兰夫人下首的那一桌,正是那些名门贵族小姐所坐的。 见她到来,大家神情各样。有含笑瞧她,有的面露好奇,也有的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其中一个圆脸少女,乌溜溜的大眼睛瞅住她,笑嘻嘻地说: “兰姐姐,你坐我这边可好?” 兰花道了谢,碧桃扶她在圆脸少女身边坐了,圆脸少女甚为高兴,又道:“兰姐姐,你今天很美。” “你也是。”兰花被她无瑕而热情的笑容感染,真诚地赞了一句。 “那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要好好收拾收拾。”圆脸少女满脸得意,引得其他女子也笑了。 随着兰老爷举箸道一遍“请”,席宴正式开始。 客气过后,随着下人们一道道菜呈上来,厅里渐渐热闹起来,只见上方一片杯觥交错。美酒在握,又有美婢在侧拎壶斟酌,客人们大为兴奋,高谈阔论,喧哗异常。间或有打杂小厮应贵客需要,穿梭各桌之间。 少女们这一桌,起先有些拘着。后来也慢慢放开,谈笑起来。这正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女,如花儿般的年纪。有几位平日里私交甚好的,因此最先放得开。 兰花这几日一直在喝粥,虽然不重样,到底也是粥,口里早就淡出苦味来。看着那龙须凤爪,.荷叶粉蒸肉,鸡丝银耳,清炖蟹粉等一干菜肴,早已垂涎三尺。碍于事先兰夫人的提醒,手中的乌木镶银箸微微前伸,只挟了面前的菜,低了头细嚼慢咽。 此时,一位着浅紫色长裙,上面绣有点点花瓣儿,罩着薄薄的淡红柔纱的少女,向兰花看来,问道: “兰妹妹,那日我们一起去浮云山,怎地突然病倒了?” 兰花夹菜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停,很平静地说:“不知道。” 众人不禁愕然。圆脸少女忍不住道:“兰姐姐,这么大的事儿,怎会不知道呢?你都病成那样,我们都以为……以为…你活不过来了……” “我真不知道。”兰花吃了一口菜,脸上一副苦恼的表情。她要吃菜啊,拜托各位留点力气好不好? 问不出名堂来,大家有些兴致怏怏。好在,不多时有人转开了话题。其中一个瓜子脸的少女说道:“诸位姐姐,你们可知道云都最近有什么新鲜事么?” 那位穿浅紫色长裙的少女见她一脸神秘,问道:“莫非那东方公子,又有什么风流韵事发生了?” 众人都期待地看向她。 瓜子脸少女压低声音道:“东方公子从北地带回几名胡姬,放在府中,气得司马大人直骂。” “啊?”大家愣了思议,圆脸少女更是大惊,显然不能置信:“他怎么……居然连胡姬也弄进府了?” 瓜子脸少女咯咯一笑,瞟了她几眼,说道:“难道阿妩妹妹现在还不死心吗?那东方公子,可是风流得紧呢!不仅带着胡姬到云湖一带游玩,还公然出入青楼。” 圆脸少女脸红了一红,嗔道:“他爱怎么,跟我有何干系?”心里却是有些难过。原来,她曾经对那东方公子一见倾心,曾托了自己父亲去欧阳府上提亲,结果被公子以自己无意娶妻给拒绝了。 云都人都知道,东方公子风流无比,家中美婢众多,外面又有红颜知己无数,实在是一位多情之人。偏生这样,还有不少适龄未婚贵族少女,对他芳心暗许。 “那几名胡姬,深目高鼻,肤白胜雪,倒也有一番特别的美貌,而且很会跳舞。”瓜子脸少女笑容有些古怪,声音极低,“听说男人们都喜欢看。”言外之意,东方公子更喜欢看。 唤作阿妩的圆脸少女,刷地站起来,气鼓鼓地:“真可恶!” 她这忽然一站,动作过大,不小心撞在了兰花的肘弯,把正专心挟菜的兰花骇了一跳。木筷尖正挟着一块粉蒸肉,手一抖,它便掉了下来,扑通落进汤煲里,汤花溢溅出来。一滴汤水,正飞到兰花手背,她吃痛之下急忙放了筷子。其中一根没放稳,滑落在地上。 这桌众人登时安静下来。 厅角伺候的有一位丫环一直留心着这边,远远地看见了,忙取了木筷准备过来。 阿妩连忙赔不是,兰花呵呵干笑道:“没关系,你们继续,继续聊。”扭头又对身后碧桃两人道:“再去取双木筷过来。” 这下,席前更安静了。 碧桃一愣,应了声是。芳草却忍不住小声说道:“小姐,是取木箸。”“木箸?”兰花不解,“木筷是木箸?” “小姐,一般称‘箸’或‘筋’的。”芳草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说道。 “木箸?木筋?木头还有筋?”兰花侧头想了一想,嘴里咕哝几句,突然哈哈大笑,“还烤牛筋呢!” 那笑声突兀,无异于往人声鼎沸的喧闹中,扔下了一道响雷。众人均目瞪口呆地看向这里。一时间,大厅里连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碧桃和芳草哭丧着脸,完了完了。小姐不仅把木箸叫做木筷,还笑得这么惊天动地,太失礼仪了。再看那兰夫人,面上已经挂不住了。兰老爷的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怎么回事?”兰老爷努力了半天,终于克制住怒气,站了起来,沉声问道。 “老爷,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小姐讲笑话的,小姐此时想到这个笑话,一时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一名丫环连忙跪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一双干净的乌木镶银箸。一看,正是赶来换箸的知蝉。 兰老爷冷冷道:“哦,是何笑话?竟然让小姐这么开怀?” “那一日,奴婢跟小姐闲聊,说起一个关于木箸的玩笑。”知蝉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道,“南越海边船民渔民喜欢把箸说成筷,因为那里船民和渔民特别忌讳‘箸’,他们最怕船‘住’,船停住了,行船者也就没生意;他们更怕船‘蛀’,木船‘蛀’了漏水如何捕鱼。因此见了‘箸’反其道叫‘快子’,以图吉利。”。(见明陆容《菽园杂记》) “那这又有何可笑的?”兰老爷哼了一声。 知蝉从容不迫道:“老爷,请容婢子说下去再罚不迟。” 兰老爷没吭声,知蝉想了想,继续说道:“这南越海边有一个小村子,村里有一个外地来的落魄书生,家穷,落户在此,娶了本地的一个女子。某日,其娘子在集市上买了一盘卤猪心,书生在外间就食,她在里间做汤。那书生久未食肉,饿得紧,偏不小心弄掉了快子,便着急向里间喊:‘娘子,为夫再来一双木筋。’娘子在里间没听得真切,把木筋听成了牛筋。以为书生食完猪心,仍觉菜不够,急忙从后门出去,要了牛筋,匆匆端回。书生在家中饿得前胸贴后背,左等右等不见娘子送来,又不肯放下面子亲自进厨房。此刻见状,终于气得大叫:‘没有快子,你相公我连吃猪心都没法下手,再来牛筋有何用!’娘子听了,十分委屈:‘你若早说快子,我又何必去买牛筋!’” 大厅中,只听得知蝉声音清脆,说话又流畅,把那娘子的委屈和书生的气急败坏描述得活灵活现。 大家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哄笑起来。有一名贵妇边笑边忍不住说道:“这书生,也太迂腐了些,才弄这一出这笑话。” 兰夫人也不禁举袖掩笑,特意看了知蝉一眼。心想这丫头倒还机灵,从小就呆在兰府,别说她,就连自己根本未曾接触过南越人,倒把这话编得像模像样的。果然跟是小姐处久了的,还是最贴心。 兰老爷绷着的脸皮抽了一抽,面色缓和,挥手让知蝉站起,自己坐了,与众宾客重新把酒言欢。 知蝉起来后,赶紧为兰花换上干净的筷子。正欲离开,兰花小声地向她说了声谢谢。她呆了呆,举步往厅边而去,眼角却悄悄地掉下晶莹的泪珠儿来。 正文 第十章 修身养性观鱼 大约是被兰花在宴席上的言行给惊到了,送走宾客后,兰老爷便心事重重。兰夫人察言观色,说道: “老爷,我见花儿这一病,竟似大变了一个人,大大咧咧的,连这些礼仪细节都给忘了。” 兰老爷也颇为苦恼,这后世与现在差别就那么大么?但这话不敢明里说出来,安慰道: “病得这么久了,好人都会糊涂。何况咱们花儿又不比别人,记忆都不全。哪能不出意外。她既然忘了,你这做娘的,以后多用心教导她如何修身养性,说不定哪日便记起来,自然好了。” 兰夫人想了想,也只能这么做了,说道:“我看那知蝉,还是比较贴心的,终究跟花儿久了,明白花儿个性,晓得处处维护自家小姐,再过些天就放回去吧。” 兰老爷觉得那丫头甚为机灵,不过有前科在先,也不急于一时,磨磨她的性子也好,将来伺候小姐更上心一些。 兰花哪知第二日起来,就变天了呢。 一大早还迷迷糊糊地,就被兰夫人叫去训导了一番话,说女子应该具有端庄淑静之仪态,接着把准备好的《女训》和《女诫》给了她,仔细叮嘱了回房好好背,隔几日再查问记下没有。又让碧桃芳草盯紧了。 兰花有气无力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把两本册子往石桌上一放,嚷着就食。一看是燕窝粥,马上皱成苦瓜脸:“还有没有别的食物?油条,豆浆,馒头都好啊。” 两丫环讶然相视,碧桃迟疑了一下,说道:“小姐,那是粗鄙简陋之物,我们下人才吃呢。而且,府里按人数备份的,这会儿,可能没了。”这都日上三竿,估计连渣都不剩了。 兰花噎了一噎,不吭声了。昨天举止奇怪,连自己都知道太为失态,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可是,这能怪她么? 她自打醒来,除了爹娘,觉得熟悉可亲,其它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人,陌生的事物,偏偏说不出所以然来。她依着本能行事,但一言一行,在别人看来,或多或少总是透着别扭。她认为应该这样的,往往又不是那么回事儿。 勉强喝完粥,随手拿了一本摊开,翻了一页,怎么是空白的?芳草嚷道:“小姐,您的书没翻对。” 带着疑问看向她,芳草努努嘴说:“书要从这面开始翻。你刚才看的是最后一页。” 那不是从后往前翻么?再看了看,她认为是封底的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女训》。其中“训”是繁体字。又翻了一页,傻眼了。这页里繁体字极多,又全无标点,勉强就认得几个。她忍不住把书又倒过来,还是弄不清楚意思,又移过去,竖起来,依然看不懂。 两丫环看得眼花缭乱,不知小姐在做什么,一本薄薄的册子上上下下颠倒翻覆个不停。 芳草忍不住了,问道:“小姐,您不想看么?” 兰花急中生智,说道:“我眼晕得很,你念了给我听,我再背下来。” 芳草啊了一声,说道:“这个,奴婢不识字哎。” 碧桃见兰花看向自己,便道:“奴婢稍微认得几个字。”她接过书来,翻到第一页,念道: “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 兰花立马觉得头大如斗,忙说道:“停停停,晚点再念,晚点再念,我要如厕。”逃也似的去了茅房。 芳草奇怪道:“方才小姐喝的粥,不是很清啊。” 碧桃横了她一眼,心想:咱家小姐是不想背书而已。 花了整整两日的功夫,兰花小姐才将那短短的一篇《女训》给背完。虽然花的时间长了些,兰夫人听后没多说什么,与她闲聊了一会儿,叫她回去继续背《女诫》。 这《女诫》可不比那《女训》,厚厚的一本小册子。碧桃念得嘴唇发麻,兰花才勉强记住了一些。最后兰花烦了,想着反正还有几天,如果实在不济就撒撒娇糊弄过去。便把册子丢了一旁,到花园里散心去了。 花园里有一口三四亩大小的莲花塘,栽种着大片的荷花。池塘呈不规则圆形,四周玉石堆岸,杨柳垂丝,一座小巧的水心亭居其中。一条水渠蜿蜒曲折从远处而来,水渠流着的清水,是引自云江河里的活水。 兰花踏上木桥,走到水心小亭里,伏在围栏上发呆。 刚入夏,莲荷还未到开放时节。清澈的莲塘中,有新出的翠钱点点,撒在水上;有的却似翡翠伞撑出水面,露珠在叶心闪烁。修长直挺的青梗上,是小巧秀气的荷骨尖儿。偶有红色的蜻蜓停驻,留恋照影。荷群中有两只漂亮的小鸳鸯,在叶下悠闲地游荡着。 这时,忽瞥见一群鱼儿钻出一丛莲叶,列队而来。鱼儿身体细长,颜色绚丽多彩。有的通体红似火,有的银白透亮,还有的红白相簇。这些鱼儿尾如燕剪,摇曳生姿,动人无比。它们游到亭前,聚集在一起,纷纷冒头浮出水面,吧叽吧叽地向兰花吐着泡泡,搅动出一圈圈水纹,层层荡漾开去。 “乖乖,好大一群可爱的金鱼!”兰花看得入神,忍不住出声赞叹。那鱼儿居然颇通人性,一听到人声,游得更欢畅了,其中有几条竟高高跃出水面,啪地又掉了回去,溅得水花四起。 呆了好一会儿,那些鱼儿仍不见有人喂食,仿佛觉得无趣,甩甩尾巴,转身结队游走了。 兰花一见,忙叫道:“回来,回来,我还没有看够呢!”她一旁急得跳脚,那群鱼儿却不管不顾,不多时钻进荷叶众,消失不见了。 碧桃和芳草这时也来到了莲花塘,一见兰花,芳草便嚷道:“哎哟,小姐您跑得可真快啊。奴婢们就把书收到房里,转身出来便不见您踪影了!” “方才那群鱼儿跑了,怎么都唤不回来。”兰花仍有些不甘道。 “什么鱼儿跑了?老爷在这莲塘放养了很多鱼儿,有草鱼,鲤鱼,还有鲫鱼什么的,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条。不知道小姐说是哪种鱼?”芳草没听明白。 “草鱼你个头啊。你什么时候能看见草鱼跑到人跟前来表演的?要不就是你眼花了,要不就是它们成精了。”兰花白了她一眼。 碧桃接过话头,问道:“莫非是金鱼?小姐刚才见的,可是那种身上颜色极为鲜艳,有红有白的鱼儿?” 兰花点点头。 “那就是金鱼没错了。这些金鱼放养此塘大约快两年了,平时只要一听到有人走近,就会列队前来乞食。听说这些鱼儿,是司马大人府中所送,老爷说养在鱼缸太委屈它们,不如到莲塘与莲为伴。” 碧桃笑了笑。平日里无事,她们这些丫环,也会过来逗玩这些小鱼儿。 “小姐若是想逗逗它们,奴婢去向府里负责莲塘的花匠阿大要几包鱼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