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岳母大人
元祐十年三月,连续二十多日的阴雨,天空灰蒙蒙一片。
燕京城中的高门大户一直家门紧闭,从去年腊月开始吹起的血雨腥风,还在持续发酵。
去年腊月二十四,元祐帝歇在太子生母张贵妃居住的延庆宫,当天失火。在失火前一天才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瓦片上积着半尺厚的雪,那场大火竟然在三个时辰之内,把诺大的延庆宫烧个干干净净,在熊熊的大火中,近百宫人未逃出延庆宫,扑火中又有近百宫人直接葬身火海,同时烧伤数百人,那天的大火,宫中的主位张贵妃未被救出,元祐帝在其后的数天昏迷不醒,生死难料。丧母的太子把祸水引向中宫,皇后被禁,皇后的父亲承恩公活活吓死,皇后的一兄一弟受尽酷刑,惨死诏狱。承恩公府意图谋杀帝王,废黜太子,另立二皇子为帝的口供都立案成档了,事件又向反方向扭转,最后变成了太子谋反,弑杀君父,威逼嫡母,残害手足。所以燕京内外,就延庆宫大火之事相互攻讦,从去年至今,贵戚以承恩公为首,重臣以首辅李泰为首,已经诛杀了五千人。
宣国公府上,一名穿着深蓝色刻丝褙子,约莫四旬的妇人向宣国公夫人李氏所居住的主院急步走去,转过一处月洞门,和一个穿墨绿色比甲的小丫鬟撞个满怀。公府衣食住行皆有定规,穿墨绿这么耐脏色儿的衣裙,不过是府上的粗使丫鬟,那妇人看也不看,直接甩一巴掌骂道:“不长眼的小蹄子,赶着投胎呢!”
小丫鬟水嫩的脸颊被手指上的一枚银镶蓝宝石戒指刮出深红的一道檩子,虽然没有破相,也得养伤七八天。小丫鬟又慌又怕,又惊又俱,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看清是太夫人蔡氏身边的郝妈妈所为,不敢怒也不敢辩,只捂着受伤的脸颊退到路旁,还要缩着身子垂泪。
郝妈妈鄙夷一声,拂一拂才上身的新衣,继续向李氏的居所走去。
首辅李泰,在数日前以‘逢迎太子’的罪名赐死,同时李家十二岁以上的男丁一同赐死,余下诸人收在诏狱,不日将流放西南云南临安府。李氏是李家唯一的出嫁女,三年前和宣国公朱钦成婚,虽然朝廷论罪,有罪不及出嫁女的原则,但是李氏曾经顶立于世的依仗,转瞬间就如落叶凋零。
郝妈妈边走边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一个女人依仗的无非是父亲,兄弟,丈夫,儿子。李氏父兄俱亡,婚后三年不孕,至于丈夫,郝妈妈很快就会让李氏知道,丈夫,是最难依仗的,便是李氏的花容月貌能专宠三年也一样。
忍!
李氏书从欧阳询,每一个字都有严格的中轴线,严格的起笔和收笔,规矩方圆,横平竖直。在清淡的墨香中,李氏一遍一遍的写着这个‘忍’字,却从原来的法度严谨,写成了跌宕纵肆,一个个狂奔而出。知道门外郝妈妈求见,李氏才及时收住的心神,看着未收干墨汁的字,付于手边的青瓷艾草香薰炉。
有仆妇求见,李氏维持着三年来当家媳妇该有的严肃整齐的仪态,缓缓端起青水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因为郝妈妈是太夫人身边的老人,李氏微微向郝妈妈颔首,示意郝妈妈回事。不过,二十天前,在李家出事之后,李氏已经把宣国公府的对牌主动交给了太夫人。
十九岁的李氏,在屋中身着一件素面的白裙,如墨的发丝只用一根白玉簪挽着,一张未施粉黛的俏脸略显苍白,一双美眸冷泠泠,黑瞳瞳,明明是一个身姿曼妙,容颜柔美的弱女子模样,嫁入宣国公府三年,凭着诸方扶持,生生养成了凛然不可冒犯的气势。郝妈妈无端小腿肚抽了一下,可是想到已经收下的,和事成之后表姑娘许诺的种种好处,邵妈妈挺了一下腰杆,复又折下腰的道:“太太,今儿表姑娘昏倒在房中,家下人忙报到奴婢这儿来,奴婢做主,忙请了大夫来瞧,一瞧之下……”
郝妈妈故作惶恐的样儿,更多的是打量,眼睛往上眺,瞧着李氏脸色细声道:“一瞧之下,表姑娘是有身孕了,已经一个多月了!”
郝妈妈嘴上的表姑娘许锦,是太夫人妹妹的女儿,父母双亡,前年投奔到府上来,太夫人自从收容了这外甥女,是拿她当女儿待的,一应分例都按照公府嫡出的标准拨,曾多次明言要给这唯一的外甥女找个好女婿,去年婚事也相看起来了,李氏听到过一两句风声,说是相中了兵部左侍郎家的大儿子,不过那一家是头一拨满门抄斩的人家。李氏微蹙了一双秀眉,淡淡的问道:“已经一个多月了?”
其实都快两个月了,不过未婚先孕本来就难堪,许锦是要进朱家门,肚子得捂紧了,这日子就往浅了说,郝妈妈窥探不出李氏真实的情绪,硬着头皮道:“是快一个多月了。”
李氏有过片刻静静的审视郝妈妈,许锦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倒也不难猜,宣国公府人口简单,上一代女儿们早二十年前就嫁完了,爷们儿在老国公在世时就分了出去,所以偌大的宣国公府,正经的主子只有三位,太夫人蔡氏,宣国公朱钦,宣国公夫人李氏,余下都是家仆,自去年延庆宫大火之后,京中家家闭户连年都不过了,许锦从未出府,外人从未进府,瞧着郝妈妈的神色,许锦还能被家仆搞大了肚子?虽然这件事情完全在意料之外,不过这些日子李氏经受的打击已经太多了,所以此时的李氏也只是忽而惨淡的笑了一下,语气凉淡道:“坐下了这等丑事,你是干什么的?”
自打许锦头一天进府,太夫人就把郝妈妈拨给了许锦,做个教导姑姑,把姑娘教导歪了,郝妈妈也是要负点责任的,郝妈妈也自知有错,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做个认错的模样,磕着头反复道:“太太息怒,太太恕罪。太太息怒,太太恕罪。”
郝妈妈一边磕头一边腹诽,不自个儿息了怒又能怎样,不饶恕了这场罪过又能这样,现在自己是什么情形,紧夹着尾巴过日子,捏着鼻子也得认了。至于自己,这些年在这位夫人眼里一直不得重用,将来不是在府里早早的养老,就是跟着表姑娘去一小户人家。扶了表姑娘一把,也不过是为自己远谋罢了。回想起来表姑娘也是争气,这位夫人三年没一点动静,表姑娘一次就怀上了!
李氏的心中,像深秋最后一场迎风飞舞的芦苇花,风停了,花落了,就剩下一片赤黄的苍凉。
忍!
那是要用刀刃,一刀一刀,把自己的心剁碎了。
李氏不禁抚了下胸口。
这太疼了!
李氏倏然起身,几步从放兵器的兰锜中,取下作为装饰的弓箭,回身之际,已经搭弓拉弦。
宣国公府是武将之家,屋中陈设处处不忘武将之风,这弓这箭虽然作为装饰描金镶宝,但是这弓弦是上好牛筋糅成,箭头个个开锋,闪着冷冷的寒光,此时箭头距郝妈妈不足三尺。郝妈妈此时就是天性愚钝感受不到周遭弥散开来的浓浓杀气,也被顶在脑门上的箭头吓得魂飞魄散,顿时身子吓得往后仰,哆哆嗦嗦的告饶道:“太太饶命!”
“我不饶又如何!”以李氏的箭术,这么短的距离能干净利索的射穿郝妈妈的心脏,让她几乎没有痛苦的死去,不过李氏没有那么做,她稍稍把箭头往上抬了点,这么近的距离也用尽了力气,箭簇嗖的一声,从郝妈妈的面颊擦过,射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猛烈的摩擦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火光。
郝妈妈摸摸自己的脸颊,触手一片黏腻,郝妈妈的脑子在李氏突然的暴起下都转不过弯来,看都不敢看自己的手,在极度的恐惧中洒出一泡黄汤,两股颤颤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双脚蹬着地面,凭着求生的本能往后退,双脚这般扑腾的往后退,直退到后背挨到门槛,才找到了一点儿主心骨,连滚带爬的翻过门槛,吓得软下去的双腿才恢复了站起来的力气,往院外趔趄着奔去。
李氏闲庭信步般的再次搭箭拉弓,在离院门一步之际,在郝妈妈自以为将要逃出升天的一刹那,一箭追到,射在她的颈后。郝妈妈睁着眼睛,轰然的倒在院门中。
门外多少站着一些丫鬟和婆子,这些日子李家倾倒,这些家下人,对李氏扼腕的有之,同情的有之,怠慢的有之,毫无征兆的目睹了这场射杀。有敬佩的,有恐惧的,有对着郝妈妈的尸体暗暗吐口唾沫扬眉吐气的,也有蹦走相告,说李氏疯了的。
而李氏着一身白裙,立在院中,微微仰着头,由着清风拂面!
正文 有点惧内的
“什么,死了!”
自郝妈妈去后,许锦也一直坐立难安,打发了从老家带过来的丫鬟细柳去外头盯着那边的消息。在府里住了两年多,因着李氏那边事情多,规矩重,尤其是李氏的一举手一投足,不自觉流露的那份贵气雍容的气质,是许锦万万不能比的。起先,连许锦自己都觉得,自己戴金插玉,绫罗绸缎的打扮好站在李氏身边,也瞬间被比成了个丫鬟。为了减少这样鲜明的对比,许锦开始少往李氏面前凑,结果意想不到的,给外人留下安分守己的印象,既然是这样,许锦就在外人面前尽量的维持这种印象,除了给太夫人早晚请安中碰着李氏,许锦甚少见识李氏脾气。
在婆婆面前,李氏多是恭谨和顺的样子,许锦想过李氏会哭会闹,甚至是对郝妈妈又骂又打,可是一箭就杀了,还是冲击到了许锦对李氏的认知,许锦把一张银丝绣帕捏的皱皱巴巴,喃喃自语的低喝:“郝妈妈是姨妈身边的老人,李氏现在……现在的破落样儿,怎么敢!”
细柳是做贼心虚,急着道:“姑娘,夫人根本不留情面,夫人会不会知道是我们怂着郝妈妈,把事情捅出去。夫人知道了,爷也知道了!”
许锦一怔,但是随即发狠道:“知道就知道了,我既然进了这国公府,就没想过出去。”
许锦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也不是今天的事儿。许锦早几天就确定了,暗自窃喜,面带慌张的寻了表哥朱钦做主,结果把朱钦吓得像踩着了老鼠尾巴,当时就捂着许锦的嘴,那副惧怕李氏知道的模样,连认也不敢认,还说要找一副好药把胎打了,还许诺给表妹置办一比丰厚的嫁妆。
再丰厚的嫁妆,能和整座宣国公比吗?许锦像是告诫自己一般,重复道:“我既然进了这国公府,就没想过出去!”说着人已经站起来,要去找姨妈做主。
表哥不心疼儿子,姨妈还心疼孙子呢!
细柳见姑娘往太夫人的院中去,忙机智的道:“姑娘,奴婢回来的时候特意绕到太夫人那边过,太夫人正为郝妈妈之死发着火呢,郝妈妈服侍了太夫人这些年,这回太夫人气大了,现在正去质问夫人呢!”
许锦听着细柳的话,眼珠转了一圈算计着,突然一手捂着腹部露出一副身体不适的模样,一手推着细柳道:“哎呀,我的肚子!你去把表哥找来,就说我肚子疼。”
既然姨妈去了李氏那里,就把表哥绊住由着姨妈和李氏撕一会儿,李氏把姨妈得罪的狠了,姨妈就会更多的偏向她,到时候表哥总会念着她些。
许锦算计的很美好,但是在那一刻大大高估了自己在朱钦心目中的地位,细柳是拦住了朱钦的去路,不过朱钦未有迟疑,就去了李氏那边。比起相见两年,才偷吃一回的表妹,朱钦十岁就在先父的做主之下,和年长一岁的李氏定亲,虽然不算青梅绕竹马,两小无猜嫌,这么些年来,朱钦对李氏是又敬又爱,所以在十五岁大婚之后,三年来除了李氏,府中并未有别的女人。和许锦的那一次,那天朱钦是喝醉了,那会儿外头风声鹤唳,朱钦就独自喝个小酒排解一下,纯粹酒后糊涂,才搂着许锦狂性大发了一回,朱钦清醒之后,也自认自己是被许锦勾引着的,除了送去一些金银玉器作为补偿之外,也没有更多的想法,哪知道一次就弄出了孩子来。
细柳没把朱钦拦住,倒在半路遇上李氏那边过来压许锦过去对质的人。可惜了许锦已经躺在了床上准备拿乔,一声娇滴滴的‘表哥’唤给了几个不懂风情的老婆子听了,还没来得及臊,就被她们从床上拖出来。
另一边太夫人看见死在门口,死不瞑目的郝妈妈,脑袋先一阵的发晕,扶着丫鬟的手看着院中风轻云淡的李氏,就劈头骂了道:“这是服侍了我快二十年的人了,不是随便的阿猫阿狗,平日里不求你多少敬重,也不能随便打杀了。你这是做什么,你心里可有我这个婆婆!这是干什么,外头杀不够,里头也杀起来,府上现在如履薄冰的维持这份清静容易嘛……”
李氏由着太夫人责骂,不辩解不认错,哼也不哼一声,就直直看着太夫人,辨着她的一言一行。
太夫人一身老陈的打扮,身上一件盖到脚面的宝蓝色染烟霞色的软绸长衣,带着一对翡翠头金身的寿字头簪,她是第一任宣国公朱辅明的继室,已经去世的老国公今年冥寿都六十九了,这位太夫人才三十五,比嫁到清平伯府的三姑太太还小几个月,再加上一惯的养尊处优,瞧着不过三旬的模样。此刻对着李氏疾言厉色,自己先气得面红耳赤,见不得李氏这样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儿,先转头叫人来抬走郝妈妈的尸体,还要赏郝妈妈一身自己的旧衣做寿衣和五十两治丧银子。朱钦出现的时候,下人们正在清扫门口的一大滩血迹。
李氏眼角瞥见朱钦出现了,才对主张厚葬郝妈妈的太夫人嗤一声道:“母亲先别忙着赏这个死人,刚才她对儿媳说,表姑娘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说出了这句话……若这话是假的,一个奴婢坏了表姑娘的名声,合该处死。如果这话是真的,表姑娘一直住在府里,坏的是府里的名声,她日日在表姑娘那儿伺候,就更加死不足惜了!”
太夫人回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朱钦脸色不好看,垂头喝退了下人,面带讨好的走近李氏道:“月娘……”
李氏这会儿还能和朱钦好好说话,面对着朱钦的一张平润温和的俊脸道:“这事儿你知道?不知道?”
朱钦目光闪躲的道:“月娘,你听我解释,那天我知道户部右侍郎下了诏狱,牵涉到了户部……我不想和你说,又憋闷的慌就多喝了几杯!”
李氏的父亲生前是文华殿大学士兼领户部,李氏不想去回忆李家的厄运,只是含泪点头道:“就是那天发生的事,算算日子,快两个月了?”
一边的太夫人也是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一脸痛惜的扑过去捶打起儿子来道:“是你做的?锦儿,那是你妹妹,你妹妹!你怎么能坐下这种事,你毁了她。”
朱钦站立不动,由着太夫人打骂,眼睛瞧着李氏恳求道:“月娘,我就做错了一次,我再不见她了。”
太夫人原来打骂儿子,只是做个样子给李氏看,现在看见儿子在媳妇面前如此气短,不由暗恼儿子不争气,下手就加重了几分。而李氏听了朱钦的话只是背过身去,看不出情绪。
这时许锦刚好被押到,恰好听见了朱钦哄着李氏的话,这话对许锦来说何其绝情,许锦又气又吓的差点厥过去,不过这么关键的时刻,厥过去就什么都没了,当然不能厥过去,许锦一咬舌尖,顿时双眼大睁,眼泪滚滚落下,扑到太夫人脚下,对着刚才看起来是维护自己的太夫人哭道:“姨妈,您要为我做主呀!”
谁知太夫人对许锦仰起来乞求的一张小脸,抬手就是一个大大的耳光,清脆的响声直把许锦打翻在地上,太夫人颤抖的手指,指着倒地的许锦痛心疾首的骂道:“你个贱人,不知廉耻的东西,勾引我儿。我这两年是怎么教你的,结果让我成了笑话!”
许锦这两年是太夫人养着的,去年就物色着她的婚事了,因此外头有不少人知道太夫人养着外甥女,结果这外甥女爬到了自家儿子的床上,许锦算什么,外头只会笑话养着她的太夫人。养出一个这么贱骨头的外甥女,太夫人的品行又如何呢。
“表哥!”
许锦穿着一件单薄的鹅黄色衣裙,腰间束着柳绿色的腰封,把一节蛮腰束得细细,因为倒在地上的缘故,双腿交叠以至于圆润的臀部微微往上翘。一声表哥,唤得脆弱无助。许锦也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可是和李氏明艳不可方物的容姿比起来,许锦就有些不够瞧了,许锦胜就胜在这般的娇娇弱弱,和娇弱中随时随地带出来的这股子风骚味。
朱钦看着气得浑身发抖的太夫人,跪下认错道:“母亲息怒,是儿子一时糊涂!”
就在此刻,朱钦也只承认自己一时糊涂,并没有表现出非要许锦不可的样子,许锦俯在地上,哭得泪流满面。
李氏面无表情的走过去,两指捏住许锦的下巴,强迫许锦抬头,然后把这张被泪水浸湿的脸拖过来道:“我都还没有流泪呢,明明是你占尽了便宜,你留这么多眼泪干什么!”
李氏冰冰冷冷的双眸似乎能看穿一切,这样的眼神,比太夫人刚才的那一巴掌,要让人害怕的多,以至于许锦连哭都不敢哭了。
正文 流放
李氏现在确实是落魄了,她可以毫无顾忌的射杀郝妈妈,却斩杀不掉朱家的表姑娘和朱家的子嗣。太夫人虽然厌弃了许锦,她肚子里的子嗣是坚持要留下的。而朱钦对许锦是无所谓,李氏和许锦放一起,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是珍珠和鱼目的差别,至于子嗣,他还很年轻,将来会有更加适合的子嗣,朱钦主要是在太夫人和李氏之间受着夹板气。太夫人是骂骂咧咧不休,李氏是对他不见不听,所以这件事自然传到了宫中。
在朱家,老国公原配所出的次女,朱钦的二姐地位超然,她在先帝年间进宫,一进宫就是从一品妃位,在先帝皇后去世之后,晋为贵妃,代掌皇后宝印,先帝去后,成为皇考贵太妃,因为今上的生母早逝,宫中没有太后,朱贵太妃多得今上敬重。要说唯一的遗憾,便是朱贵太妃从来没有过子嗣。
宫中有谕,传宣国公夫妇晋见。
没有传太夫人?
太夫人俯身恭听口谕的时候,一张脸阴翳无比,而许锦这次是真正吓到动了胎气。
朱钦身穿玄色的武麒麟补服,骑着一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犹如谪仙临世,身材颀长,英姿勃发,到了宫门口亲手体贴入微的扶着李氏下了马车。而李氏穿着一身只有公爵夫人能穿的,大红色四团仙鹤礼服,火红的颜色更加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眼眸黑曜曜,水灵透彻一望到底。两人并立而站,当初多少人赞赏,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琴瑟相和,百年永合。
朱贵太妃的宫室,日夜熏着安神镇痛的苏合香,李氏看见朱贵太妃一张消瘦到失了容颜的脸颊,脸色大变,急步走过去,关切到难得的惊慌:“二姐,这是怎么了?”
李氏有一个多月未进宫,之前只知道朱贵太妃身体微恙,朱钦亲眼见到朱贵太妃的机会就更少了,也是一脸忧心的走到朱贵太妃的另一侧,抱愧的道:“都是弟弟不懂事,让二姐这个时候还为我的事烦心。”
“不过是这阵子老毛病犯着严重些罢了。”当着李氏的面儿,朱贵太妃只是随口说了病症,还对朱钦笑一下道:“四弟,让我先和月娘说几句体己话。”
朱钦没有马上走,黏着脚看着李氏,伏低做小的道:“二姐替我劝劝月娘,只要月娘能原谅了我,我怎么领罚都成的。”
“我知道了,你去吧。”朱贵太妃的话里听不出态度,朱钦无奈的先避开了。
朱钦走后,朱贵太妃轻轻一叹,拉着月娘的手道:“让你受委屈了,你现在做不到的事,我可以来做,我当着便是了,只是……你现在想做什么?”
李氏摇头道:“二姐能帮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我父兄既然是以那样的罪名处死了,我在京城中强强不得,一旦软下来,就被人时时欺负到头上了,进退皆有不是,而我又没有孩子,现在只能指望他的心,他的心,现在还怎么让我相信呢。”
“也对!”朱贵太妃并没有为朱钦说话,冷笑道:“我在宫中近三十年,唯一看透的,就是不能指望男人的心。”
李氏咬咬唇,这念头每天来回几十遍,现在才吐口道:“二姐真要为我做主,请做主让我与他和离,如果和离不成,休妻我也认了,只要能尽快离开朱家。”
朱钦和李氏虽然年轻,却是早早身在高位。老国公七年前去世,朱钦十一岁就袭了爵位,李氏一嫁进门就是超品的诰命夫人,这人越往上走,分开就越不容易。所以高门大户不乏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的,因为活着不能出去,只有死了能出去。李氏现在说拼死一搏的也不为过,许锦事小,太夫人不重要,朱钦的心抵不过皇权。一个罪臣之女坐着超品的公爵夫人,对于掌权者来说多么碍眼,而这样的存在又是朱家的尴尬。久而久之,李氏怕落得幽闭或是病亡的下场,所以李氏这么高傲的人,这是在逃命的,休妻都还要求出口。
“傻孩子!”朱贵太妃今年四十四了,叫弟妹一声孩子也不违和,朱贵太妃抚摸李氏的额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李家诸人,这流放之苦,你怕他们挨不过。”
李家诸人,李氏的父兄都未纳妾置婢,李氏除了老父,有嫡出四个兄弟,大哥两年前病逝,二哥早逝的时候还没有家室,孙子们没有年过十二岁的,李家真正已经被处决的只有老父和三哥,尸首被家中老仆收殓,停在寒山寺中。李氏的四弟偏偏年十三,刚好在被斩之列,不过出事的时候人不在京中,她弟弟得了癔症,京中大夫也束手无策,去年秋天就在管家和奶娘的护送下去了蜀中,向蜀王府的奉祠正求医,现在正被通缉之中。所以李家流放的人就是李氏的母亲杨氏,大嫂曹氏三嫂乐氏,大哥大嫂的一对儿女,三哥三嫂的两儿一女。
流放,是一件很残酷的刑法。流放的人规定是徒步,只有在无人之地才被允许倒坐车尾,可是无人之地又哪来的代步工具,而且流放的限期是日行五十里,沿途经过每一处县府,犯人都要让当地的官员核对,核对无误在流放的批文上注‘完全’的字样,并加盖印信,流放的人走到哪里就歇在哪里,运气好的有个驿站的下房,县府的大牢容身,那时头上是有一片挡风的瓦片,运气不好就是什么破庙,废墟,甚至是荒郊野外了。流放的人在途中穿的是囚服,不过囚服的质量都不怎么样,很快就变成了破烂,只能另寻粗衣麻布裹身。流放的人在途中的饮食,依照当地的县府按照当地犯人的口粮发放,每一个成年人每日支给粗粮一升,盐和菜钱五分,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还只能领取成年人的一半。这衣食住行,一路上没人照顾一下,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到流放地。李家的人,李氏的母亲今年五十四了,而三嫂刚刚生下女儿,不满两个月。
流放,很多时候是把犯人从身到心折磨致死的刑罚。
李家人的流放地还在遥远的云南临安府卫所,路途弯弯绕绕,山一重水一重,距离京城路程实际四千五百里,期限是九十天。一旦批文正式发放,李家诸人开始起行,这九十天,一天都宽容不得的,逾期另有严惩。曾经有人到流放那里,写下一首悲辛的诗句:
昔传瘴江路,人到鬼门关。
土地无人老,流客几人还。
自从别京洛,颓鬓与衰颜。
习宿含沙里,晨行罔露间。
马危千初骨,舟危万重湾。
问我去何处,西南尽百蛮。
而且李家人到了云南临安府也很难安稳度日。西南之地,号为不毛,今春气渐暄,烟瘴渐厉,不须尔杀,四五月间,雨淋河泛,尔粮尽气敝,十散九死,形如鬼魅,色如黑漆,欲活不能。这是生活环境的真实写照。而且临安府的五族人口,罗罗,布都,摆夷,蒙细,僮人都比汉人要多,风俗不同,语言不通,对朝廷一向没什么归属感,说反就反。
李氏想到这些,脸上不敢露出怨怼之色,隐在广袖里的一只手紧紧握拳,四个手指甲生生劈断,与其和太夫人明抢暗箭的往来,用尽手段的维持着朱钦对自己的敬爱,还得悬心着宣国公府里府外处处的杀机,还不如果断抽身,以全人子之孝。
和离也好,休妻也罢了,李氏只求尽快离开宣国公府,到时候李氏只是一个有所取无所归的妇人,不是犯人,她还是自由人,到时候她不再是朝廷的外命妇,便可以无所顾忌的陪在李家人的身边,前前后后的打点他们的衣食住行。而不像现在,用刀剁着心,忍下对主君的愤恨。
李氏实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了,终于是双眼含泪,对朱贵太妃行了个叩拜的大礼,泣声道:“二姐要是怜惜我,便成全了我的孝心吧。”
朱贵太妃连忙扶起李氏,不自觉也落下一滴眼泪道:“你也别太过悲苦,不管怎么说,大姐还在那里。”
老国公原配生下三女,小女嫁入清平伯府,二女在宫中,还有大女,当初嫁的是平西侯郭昂,后来平西侯平定西南,加封黔国公镇守在昆明,去世的时候还加封郡王,现在朱家大姐是黔国公的太夫人。
宫中耳目众多,李氏只是苦笑着对朱贵太妃摇了摇头。靠人不如靠己,有些话宁愿当客气话听一听,也不要理所应当。而且现在的这个皇上要是真对郭家信任有加,为什么一登基就在昆明设了一个镇守太监,处处干涉军务。李家和郭家明面上的姻亲关系,反而会让有心人等紧紧盯着李家,不如把这层关系斩断,无论是和离还是休妻,既然成了有所取无所归的妇人,在道义上让朱家对李氏愧疚,那么朱太夫人为此照抚李家一二,也说的过去。现在求的便是朱家欠下一份情,日后在西南舍些情分。
正文 是非了?是非结?
“有件事情你兴许还不知道,是好事,你娘家三嫂的父亲出现在京中,正在为家里的孙子求娶你的小侄女,所以你那小侄女,应该不必吃流放的苦头了。”
朱贵太妃说起来颇多感慨。乐家那位孙子才两岁多,李氏的小侄女不满两个月,让这样两个奶娃娃正式合了八字,写下婚书,女孩子出嫁便归了夫族,乐家这位老头儿,是摆明了不服气朝廷对李家的判决。现在元祐帝乾纲独断,大肆杀戮,在这种高压控制下,有敢这样理直气壮来救人的总是占少数。
李氏大半个月来难得露出一个笑脸道:“乐伯父是最疼爱女儿的,当初父亲和乐伯父是一起考的进士,龙朔二年父亲中了探花,乐伯父连考三次不中,就绝了科考之心,一心钻研医学,后来因缘际会,我三哥娶了三嫂,乐伯父为了三嫂的体面,又拾起了书本去考进士科,考了两次,倒是在知天命的年纪中了进士科,不过乐伯父并没有仕途之心,得了进士的功名也没有去候官。”
朱贵太妃看着李氏,慈爱的缓缓道:“我也疼爱你。”
这五个字,让李氏热泪盈于眼眶。
朱贵太妃从宽广的衣袖内袋拿出五张面额千两的大通银票,塞在李氏手里道:“李家是抄了,你的嫁妆也不多,真要离开了朱家一路追随去西南,你用钱的有很多。”
李氏的父亲李泰出身贫寒,少时读书科考的钱都是乡绅曹公资助的,曹公是李氏大嫂的娘家父亲。李泰为官三十多年,是官场上少有的洁身自好之人,一生清廉正直,家里三代主子十多口子,丫鬟婆子厨子加门房车夫小厮之类,也只有二十几人,李家抄的那一天,大家有目共睹,李家并没有多少余财。出门应酬不讲排场,年节送礼不讲阔气,当官场上把行贿受贿当成了习以为常,李泰还能坚持本心,做到独善其身。所以李氏出嫁的时候,那十里红妆是摆着好看的,是太夫人坚持,疯狂的往李家砸聘礼,又让李家做嫁妆把聘礼抬回来,李家真正出的部分,都是些实用而实惠的生活物件,换成银子也不值几个钱。
李氏没想到朱贵太妃会拿钱给她,第一反应是推拒了。
朱贵太妃按着李氏的手道:“你在朱家三年,用心打理着宣国公府,你拿着些东西问心无愧,而且老实说我这病,早则三个月,多则见不到明年的春天,我的一辈子是过完了,待我去后,我身后的东西还指不定便宜了谁!”
李氏握着银票,猛然间眼眶通红,伏在朱贵太妃的膝上,为现在的诀别,和不久之后的生死永别而哭泣。
朱贵太妃抚摸其头,似乎享受着李氏这场为她发自肺腑的悲伤,然后让李氏出去梳妆,把朱钦唤进来。
朱钦一进来就扑在朱贵太妃的身边问:“二姐,月娘原谅我了吗?”
朱贵太妃眉毛微眺,道:“‘原谅’是什么?”
朱钦急得挠腮道:“月娘应该知道,许锦对我来说什么都不算。我和月娘,可以从朝廷风云谈到市井上的玩器,总有说不完的话,那许锦只是绣花枕头,说一句‘表哥喝杯茶’,我能新鲜多久。月娘于我是不同的。”
粗俗的来说,李氏是可以生活的伴侣,许锦只有睡的一个功能。朱钦以为李氏会明白,许锦根本就不能和她比。
“你个混账东西!许氏那贱人不算什么?”朱贵太妃横眉冷对,厉声道:“我来告诉你,她算什么。许氏,就算她父母双亡,许家微势。就算她见识浅薄,资质平庸,甚至是她装腔作势,满腹算计。就凭着她的母亲,和你的母亲是亲姐妹,你和她,是嫡嫡亲的两姨表兄妹,姨表之亲,亲上加亲,她做你的妻子都够格,这还算没什么?难怪李氏心寒,刚才在我面前,一点也没有提起许氏那个贱人。你既然不把许氏看在眼里,你去招惹她干什么,你招惹她的时候,你有为李氏想过什么!”
“我……我……我……”朱钦几次张口,才鼓足勇气说了出来:“我当时确实没有想那么多。我就是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甚至这连错误都算不上。京城中的高门子弟,捧花魁包戏子,红粉胭脂堆中来来回回的还少吗,有几个向我一般,我只是一时没有把持住,而且那天确实是喝了些酒。”
朱贵太妃刚才高声说了一大断话,现在捂着胸口喘气道:“这倒是我们的错,不该当初管紧了你。”
朱钦虽然是太夫人蔡氏所生,但是朱钦从小到大的一切,都是老国公和三个姐姐管着的,后来为他物色了李氏,也把他的心拽得紧紧的。朱钦是幼子,偏偏却是需要继承家业的嫡子,双肩压着重担,从小受到严格管教。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朱钦也拿出主张来道:“都是我的错,我也想过了一个折中的处置。反正我和月娘三年无子,许锦的那个孩子倒可以生下来放在月娘的膝下,至于许锦这个人,远远的打发了嫁出去也不是难事,母亲那里,她也算满意了。”
“你还发梦呢。月娘不会养个便宜孩子,你母亲所求可没那么简单,这两头,你一头都摁不住。”朱贵太妃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疼,按着额头道:“这件事情先放着,现在李氏和李家,你是什么想法?”
这些天,朱钦是刻意回避这件事情,不过他也知道在朱贵太妃的面前回避不了,所以挺了挺胸道:“月娘是朱家的人,我会护着她的。”
“所以李家的人,你不会管。”朱贵太妃冷冷道。
朱钦压低了头,轻声叹道:“怎么管,皇上圣心独断,连自己的儿子都杀了,那是已经杀红了眼的人。”
朱贵太妃冷静的颔首,手捂着额头道:“既然如此,你与月娘和离吧,放她出去。”
朱钦不是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的,听了这句话只是跪在了朱贵太妃的身边,没有应答。
“你倔强,再倔不过月娘,那边都是她的骨肉至亲。”朱贵太妃拍拍朱钦的肩膀,叹一声道:“你也大了,只要你自己想清楚。你要朱家多一副枯骨,还是要一个依然生机盎然,但是你却再也见不到的月娘。”
朱钦还很年轻,他只有十八岁,他的心肠没那么狠,但是他的爱也没那么伟大无私,这个决定朱钦一时根本下不了,只被两头逼得懦弱的哭了起来。
“你自己回去细想,但是有一句丑话我要说在前头,不管月娘去留,你和许锦这件丑事,在我眼里别指望一张被子盖过去,到时候可别嫌丢人。”
朱贵太妃的头已经疼的很厉害了,说下这句话就让朱钦和月娘回去了。
一路上,朱钦魂不守舍,不知道自己怎么出了拱门,不知道自己怎么骑上了马,一抬头,已经看见了朱家正大门的匾额,龙飞凤舞,太宗皇帝亲提‘敕造宣国公府’。
朱钦抬头看着匾额,视线模糊,对着进门的李氏道:“你就这么决绝的离开,没有不舍之心吗?”
李氏已经跨过了门槛,身形一顿,只有一个背影给朱钦,声音低哑道:“你以后……会有别的女人!”
朱钦这个丈夫,宣国公府的一场荣华,说到底,还是没有抵过李家的姓氏!
数日后,朱钦与李氏和离,和离的理由,李氏由着朱钦写,朱钦下不了笔,太夫人想着许锦的肚子,教唆着按了一个三年无子的理由。
李氏离开朱家之后,李氏十三岁的弟弟李季繁,已经变成了半具残破不堪的尸体送入京城。因为蜀中的官府追捕李季繁的时候,李季繁所乘的马车跌入山谷,李季繁连同车中的管家奶娘全部身死,等到官府中人爬下山谷的时候,三人的尸体已经被山间的野兽啃食过了,所以就成了那副样子。
李氏收殓了父兄及几位忠仆的尸首,交由乐家伯父抚棺归乡,一同葬在李家的祖籍浙江崇德。然后李氏雇了几个人,尾随着杨氏一行人西出,在走到四川成都的时候才发现怀有身孕且身体赢弱不宜远行,被迫在蜀中滞留,元祐十年九月初九,生下女儿,取名李斐。
而另一边,朱钦是三月和李氏和离,四月在太夫人的做主之下和表妹许氏成婚,月余后便传出了好消息,只是宫中的朱贵太妃,诚如她警告的那样,没有承认这个弟媳妇。元祐九月二十五,朱贵太妃病逝,病逝前公开把部分财物赠与李氏,作为抚养李斐之用,又留下遗命,在她死后不准许氏前来哭灵祭奠。元祐十年十月初六,许锦生下女儿,娶名朱秒华。
关于前后相差不到两个月的女儿,李氏说未足月分娩,七月而诞,许氏也说未足月分娩,七月而诞。这两件事在京城像一滴落入油锅里的水,着实噼里啪啦了一阵。信者有之,不信者亦有之,当年成为一场谈资。
正文 快进十六年
春去春又回,十六年恍然而逝。
十八岁的赵彦恒,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细布长袍,在晨光中徒步急行,几天前就守在这里的董让反而跟在身后指点,气喘嘘嘘的道:“爷,往右转,门上贴着喜联的那家就是。”
喜联?
赵彦恒身似玉树,面如朗月,元祐帝年轻时俊朗的仪表和他母妃昳丽的容颜在他身上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显得他的五官越发精致俊美,可惜他听到喜联二字后,期待久别相逢的脸色瞬间沉下来,黑眸散发着冷意。
蓬门且喜来珠履,夫妻从今到白头,横批:百年好合。
一户白砖黑瓦的普通人家门前,红纸黑字,果然有这么一副刺眼的喜联。
赵彦恒的手刚刚好按在‘白头’两字上,削薄紧抿的唇挽起嘲讽的笑意。
即使成了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人不过是个短命鬼。
寡妇也没有什么好介意的,当初她要不是寡妇,也不能入宫侍奉。
赵彦恒试着说服自己,可是手不自觉的拽紧,质地厚实的红纸被手指钢猛的劲道滑出四道缺口。
赵彦恒没介意过李斐是个寡妇,可是赵彦恒介意李斐一直念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丈夫,她前世之所以进宫,不过是为了延续她夫家的品阶而已。
都说帝王可以号令天下,可是他做了帝王,号令不了一个女人。
“爷,这是怎么了?”
董让虽然觉得最近赵彦恒有些奇怪,不过绝对的忠心让董让只知道听从命令。董让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一张男人嫉妒的脸。
赵彦恒沉浸在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情绪中,形如雕塑,不过他也没沉浸多久,里面就传出了动静,有人向门口走来。
董让小声提醒道:“爷,这家人出来了。”
赵彦恒回过神来,眼神依然灼灼的望着门口,双脚倒退了几步,隐藏在了附近。
门口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白净的脸庞,娇小的身躯,腰上挎着一个铜盆,把铜盆里的残水一点点的洒在门口,洒完一转身,眼睛在喜联上瞄了两眼,拔腿慌张的往里跑。不一会儿,她引出来一位少女。
赵彦恒眼前一亮,出来的正是李斐。
前世赵彦恒第一次见到李斐,李斐已经穿上了制式的宫装,梳着对于她来说过于老成的发髻,正耐心的陪着他两个年幼的妹妹玩着幼稚的游戏,她对着她们像个顽皮的孩子,转头看到自己便成了恭顺肃穆的模样,并且此后两年,一直是那副模样。而现在的李斐,是记忆里从没有过的明快样子。她穿着一件绛红色绣花褙子,下面是一条浅蓝色百褶裙,头上梳了垂挂髻,中间束了一个碧绿色的分发玉环,两边戴着五色珠花,曼妙身姿,轻盈微步。此刻的李斐沐浴在渐明的晨光里,肤若凝脂眉如远山,一双桃花眼不笑时也熠熠生辉,犹如轻风中绽放的牡丹,明艳夺目。
赵彦恒的心口砰砰直跳,早相见三年,那还是自己想要的模样。
李斐皓腕素手,轻轻落在刚刚赵彦恒覆盖过的喜联上,赵彦恒不由心神荡漾,好似李斐的手就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小丫鬟气愤的道:“三姑娘你看,也不知是谁家的猫爪子挠的。”
李斐似乎也是动气了,顺嘴说道:“猫爪子没那么大,像是狗爪子。”
小丫鬟倒是认真了,道:“要是让我看见了那条野狗,非狠狠的打两下不可。”
李斐骂了一句就顺气了,连声吩咐道:“算了,画屏。叫江嫂把早饭放一放,先熬一碗浆糊来。你搬把椅来,拿铲刀把这一条铲干净,我让二哥重新写一条贴上就是了。”
新婚的喜联要贴一个月的,这样破了难看又不吉利,早点换下来才是。
主仆二人回去各忙各的,董让站出来颐指气使的道:“什么猫爪子,狗爪子,我家爷的是龙爪子!”
赵彦恒斥道:“什么爪子不爪子,你家爷的手不是爪子。”
虽是斥了,赵彦恒说话的语气里一点儿也没有被人指桑骂槐的恼怒,因为李斐还梳着未婚少女的发髻。
“是,是,是,是奴婢错了,我家爷的是手。”董让笑着打嘴道。
赵彦恒站着问:“李家谁出嫁了?”
董让早到几天,这些日子已经把李家的人口理清楚了,道:“是李家的二姑娘。就是当初李家流放的前夕,和人成婚的那一位。那会儿李二姑娘不是才两个月大,所以到了年纪,出嫁的俗礼补了一回。”
李家的二姑娘,李姜。赵彦恒对这个人没有印象,就放在一边,依然静静的守在原地,等着李斐出来贴对联的时候再看一眼,不过赵彦恒注定是失望的,就画屏踩上椅子在门口忙活,再出来一个江嫂,最后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穿一身灰布衣裳,长眉细眼,唇红齿白,很有书生的儒雅,不过看得出来,长得单弱了些。
董让轻声道:“这是李速,李叔繁长子,李公次孙。他身体不好,算是病秧子,在文澜阁当个小吏。李家这些年,多得地方通融庇护,一家子很少在临安府当差,现在只有长子长孙李迅,在临安建水驿站当驿丞,这还是前几年被人告发押解过去的,其他李家人除了长子长媳早逝,出嫁了的李大姑娘和李二姑娘,其他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住在昆明城了。”
董让边说边看着赵彦恒的神色,知道他感兴趣的是李三姑娘,继续道:“奴婢盯着李家三天,也只见过李三姑娘出入两回,一回和李二哥去了文澜阁看书,一回去了一户林姓的人家,左右邻舍对她风评很好,是很规矩的姑娘。”
董让虽然不知道赵彦恒从哪里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姑娘,让自己早过来寻找。不过想到李家的身份,董让还是很隐晦的劝诫了一句,李家是犯官之后,当初李三姑娘的母亲放着一品诰命夫人不做,和宣国公和离,何其决绝。想必有其母有其女,李三姑娘不是贪恋富贵的人。
没再看到李斐,赵彦恒失望的靠在墙上,计上心头,一指道:“把李家隔壁的宅子买下来,里面无需太多布置,和寻常人家一般,能住人就行。”
董让无奈的点了头,知道赵彦恒是要住在这里勾搭那李三姑娘。董让忍不住腹诽,自己伺候的这位爷在这个方面,和住在皇城的皇爷是一样的,果然是父子。
董让这一点头,赵彦恒注意到了董让的下巴,道:“算了,这些事情交给程安国来做,以后你少在这个地方出现。”
董让一声哀呼,道:“程安国那个粗人,哪有奴婢伺候爷贴心呢。”
赵彦恒捏住了董让的下巴。董让是个太监,从小净的身,二十余岁下巴光滑如腻,近身仔细瞧,很容易让别人瞧出来他是个太监。赵彦恒一龇牙笑道:“你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办。你去卖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子来,胆子要大,性情要娇,长得要漂亮,最好是眉眼儿能和爷有几分相似,爷准备认个小妹妹,和爷一块儿住这儿。”
二人离去不久,李家门口停下一辆驴车,车中的少女是李斐的闺中好友,家里是做烧瓷生意的宋多福,今年十六岁,长得清秀,身姿有些丰满,她进了李家门没多久,就把李斐拉出来上了马车。上了马车那个兴奋劲儿,道:“不知道襄王长成什么样子,这是龙子呢,当今皇上的第七子。”
今天襄王的仪仗会进昆明城,大家都赶过去看热闹。
对于高高在上的皇族,数千里之外的皇子,很多人不把他们当人看,很多人把他们当做一种信仰,天然的需要敬畏,仰视和膜拜。但是李斐听了也只含蓄的笑着,认真听宋多福说话:“据说襄王殿下的母亲是大美人,所以襄王殿下也长得粉雕玉琢,龙章凤姿,半岁走路,一岁说话,三岁背诗,五岁能作诗,七岁出口成章,八岁封了王,九岁便就藩封地襄阳,把封地治理的井井有条,最最最重要的事,襄王殿下十八岁了,还没有娶正妃。”
自从朝廷今年一月下了明旨让襄王押送二十万石粮草来西南犒军,整个云南之地的人都在谈论这个襄王,从他小时候一夜吃七次奶到现在多么俊朗不凡,反正那是龙子龙孙,就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比拟的。
李斐从水袋里倒出半杯水给宋多福喝道:“你是把关于襄王的段子都听全了。那些说段子的人,不过是图着听客的赏钱糊口而已,有几句话能当真了。”
宋多福咕噜发出了喝水声才想起家里的教导,复又学着淑女的样子,一点点的抿着嘴把水喝完,自己也好笑道:“假的又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真的襄王殿下是什么样子的。把假的当做真的来听也一样了。”
正文 心有所属
宋多福掀开车帘往外看,车马人流越来越密集,有三四人结伴徒步走路的,也有驴车骡车马车的殷实人家,纷纷向着襄王仪仗将会经过的地方赶,宋多福着急,怕占不到好位置,催了车夫两声快点赶路。
李斐笑道:“现在知道急了,我在家里等你等了半个时辰,你怎么不早来呢?”
宋多福嘻哈一声道:“不是起不了嘛,以后再也不来赖床了。”
“信你!”
李斐眉毛微微一扬,一双桃花眼轻轻一挑,含笑带嗔。宋多福看得一怔,双手挽着李斐的手,这一回说得认真了道:“真的,我以后再也不晚了,我以后要是再晚,你就丢下我,不要等我了。”
李斐紧了紧宋多福的手,柔柔的说道:“一个人逛着怪没意思的,我怎么不等你。倒是叫车夫赶的慢一些,这边巷子口多,小心勒不住笼头。”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李斐才说完了话,左边听到了一声急促的马鸣声,驴车骤然往右侧避让,然后听到怎么东西折断的声音,车厢就往左边塌了一点。
“怎么回事……”宋多福待要起身开车门,宋家的车夫回头看一眼忙道:“两位姑娘先别动,是车轮轴快断裂了,我先拿东西支撑一下。”
宋家的驴车是被别人家马车的马蹄踢了一下,那边的车夫也下来扶着宋家几乎要滚出去的车轮,两个车夫几乎支撑着车厢,赵彦恒从马车上下来,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笑脸,用清朗的声音斯斯文文的在驴车外道:“两位姑娘赶紧下来吧,车子马上要倒了。”
幸灾乐祸的笑脸在里头姑娘们开门的一刹那全部收好,李斐倒还好,宋多福差点失了神。
那是一个尚未弱冠的年轻男子,守礼的侧身站着,身姿如青松一般挺拔端秀。他的肤色白皙如玉,他的眉眼黑亮清透,他的鼻梁很高,他的薄唇红润,那是一副一等一的好相貌,而且整个人的气质就像一块美玉一样,温和平润,贵气自流。
宋多福双手提着裙子先下了马车,在轮到李斐下马车的时候,赵彦恒眼儿一递儿,他的车夫程安国会意的把手一松,车厢朝下倾斜,李斐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要摔下来,赵彦恒转身一步,如愿以偿的扶了李斐一把。
李斐心思纯净,站稳之后就后退了一步,和赵彦恒拉开了距离才道:“多谢公子。”
赵彦恒觉得李斐的手白皙修长,软弱无骨,恨不得多模几下,不过这当然是不能的,看见李斐望向自己的双眼还是清泠泠的,只能干咳一声,向看着自己眼睛发亮的宋多福赔罪道:“都是下人冒失,踢坏了两位姑娘的马车,不如和在下同车,两位姑娘要去哪里,在下送你们过去。”
“那就麻烦公子了。”
宋多福马上笑着回。
李斐为宋多福永远装不来的矜持叹了下,倒是没有反对的上了赵彦恒的马车。
两个姑娘靠在一起坐,并起来的双腿挨在一起,宋多福情不自禁的观察起近前的俊美男子,眼睛先落在赵彦恒腰间桃花色玉娃娃的玉佩上,盯着多看了几眼。引得李斐也顺着宋多福的眼神看仔细了赵彦恒的玉佩,轻轻拉了拉宋多福的衣袖。
赵彦恒手握住玉佩的络子,向李斐微微点了点头。
一路无话,马车到了李斐事先预定好的茶楼,宋多福下了马车终于憋不住了了轻声和李斐道:“我是看清了那玉佩雕刻的形状。我娘戴过一只玉娃娃,宝泉寺求来的,天天看着,来年果然生了个胖娃娃。”
宋多福就是有点缺心眼儿,李斐点点宋多福的眼睛轻声道:“以后你别这样看人了,他这样的人带着这样的玉佩,虽然看着不太相配,或许他也着急着子嗣,你看得人家多尴尬。”
赵彦恒好似也有兴趣看襄王仪仗的模样,订了同一座茶楼等候,两人对望着而坐,谁也不打扰谁。
昆明城门口,大小文武官员比平民百姓更早来,天不亮就立在了城门口。四巨头分别是黔国公府二老爷,征西大将军郭坤,镇守太监钱通,云南布政司吕震,云南巡抚周原吉,郭坤横眉冷肃,吕震老神在在,钱通和周原吉毫不避讳的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很是亲厚的样子。
到了午时,襄王的车架由四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拉着缓缓而来,坐在马车里‘的襄王’回避了诸位官员,直接驰入城中。
看着数对持戟跨刀,仪容整齐,高大挺拔,剑眉星目的兵士跨马而过,渐渐让看客染起肃杀的敬意来,在襄王的马车通过前的最后一刻,有一位中阶的武将骑着一匹毛发油亮的黑色大马,最后一次来做巡查。
他身着铠甲,肩宽蜂腰,五官刚硬而凝肃,脸上的肌肤被炽烈的阳光照得滕红,他像一柄没出鞘的宝刀一样雄赳赳的过来,李斐微微倾着身子,眼睛早就停留在他身上,确定他在征战数月之后安然无恙的样子,眉眼温柔似水,笑意染在心头,自然而然的倒影在脸上,宛如桃花初绽。
赵彦恒看着李斐脸色由无波无浪转成蔚然心喜而渐渐凝眉,让后猛然转移到李斐所看到的视线,然后看清了那位武将身穿的武服,是正五品千户的武服,是前世李斐丈夫生前的品级。
那位武将原是面容严肃,在最接近李斐的时候抹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骑在马上,李斐抬头仰望,他们之间弥散出一种互相吸引的默契。
那一刻,被老天爷开了一个玩笑,赵彦恒的心像是被一根针狠狠挑了一下,不过随后,赵彦恒舒展了眉头,压低了眉宇,一双眼睛变得深邃而悠远,那背后是赵彦恒真正的心性,强悍而刚硬,赵彦恒志在必得的决心。
人走过去后,宋多福在一边嘿嘿的傻笑,手指刮着李斐宛如烟霞的脸色道:“我就说,我怎么一请你就来,你一向不喜欢人挤人的热闹。”
李斐也是爽朗的,温声笑道:“你看见徐忠濂的时候不也那样。”
宋多福和徐忠濂数年前就定下婚约了,宋多福惊讶的道:“你家里已经定下了?他是怎么样的人?你快说,我娘背地里说了好几次,你家怎么不急你的大事,原来是不声不响的。”
“还没定,不过家中长辈已经把他当晚辈看了。”李斐眼神闪闪道:“他是后卫所千户,姓陆。”
宋多福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道:“我知道你的祖父,伯父们都是读书的,你的两个嫂子也是读书人家里来的,我还以为,你家一定会给你挑个读书人的。”
“没有非得挑什么人,不过是看重人品罢了。”李斐随意笑笑,对自己和家人的决定不予多谈。
等到襄王府仪仗队经过的时候,沿途的百姓跪迎,李斐侧了头,没看见赵彦恒的身影。
襄王进昆明城后,三日不见云南的官员,只是让手下把押解过来的二十万担粮草和当地官员进行了交割,这根本无需襄王亲自出面,不过云南都指挥使司背地里的怨言还是被襄王听在耳里。
董让为自己主子抱不平道:“朝廷只拨给了王爷二十万担粮草,要不是王爷押送,还不知道会被沿途各地克扣多少,王爷可是把二十万担粮草,一担不少的都交出去了。”
程安国祖上是军籍,所以程安国还是冷冷的劝了一句道:“朝廷欠着云南都指挥使司百万担粮草,这一次郭大将军已经把思机发围困在了孟养,却因为迟迟等不到朝廷答应拨付的粮草而退兵,军中有些怨言也是难免的。”
赵彦恒根本就没有把这些怨声放在心上,向程安国够够头道:“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吗?”
赵彦恒把买房子的时候交给了程安国,程安国心里想着再劝诫一回,不过只是沉默了一阵道:“花了三倍的银子,那家人明天就搬干净了。”
赵彦恒满意的点个头,看向董让。
董让是个圆脸肥耳,小眼塌鼻,长得很次的太监,此时皱着一张脸就更加难看了:“爷,我三天没睡好,鞋子已经磨破了一双,找了十几个牙婆子,看了上百个孩子。就算是再小的孩子,既然沦落到买卖的地步了,她就成了一个物件,灵气都被磨灭了,不可能养成娇里娇气的,宝贝姑娘的性子,再要长得和爷也相似几分,爷是打哪里来的,爷的相貌谁配得上相似呢。爷的妹妹,那是拿银子砸也砸不出来的。”
“废这么多话,不就是差事没办好吗?”赵彦恒也是体恤董让的难处,给他支了招道:“你要是买不到孩子呢,你就去找你的新爹想办法。”
云南的镇守太监钱通刚刚收了董让当儿子,董让小眼咕噜咕噜的转:“麻烦了他老人家,爷的事早晚包不住。”
钱通,是皇上在云南的耳朵和眼睛!
赵彦恒朝东北角仰首,心里柔软甜蜜的道:“我会自己告诉父皇,我在这里遇到一个少女,心生爱慕,不能如期归朝!”
正文 送出去的两坛酒。
李斐隔壁家的住户拿着三倍的房费,三天就把屋子腾成了空壳,第四天程安国带着早就雇佣好的三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天没亮就开始修屋顶,刷旧墙,搬家具,糊窗纸,那副热火朝天的干劲儿,是想一口气就把家按好了。
画屏趁着那边众人吃饭儿的空儿,搬了梯子轻手轻脚的爬上墙头,眼睛垂直瞄下,啧啧赞了两声,依旧轻手轻脚的爬了下来,把梯子搬走,然后快跳着跑去厨房,一边帮着江嫂洗碗一边把嘴一努道:“那家人真讲究,墙根上码了一屋子的新瓦儿,看样子是要把旧瓦好的坏的全都换了。前一家可是哪里漏就补哪里。”
前一家人,管钥匙的大当家是个大抠门。
李家的下人因为不太喜欢旧邻居家的家主,自然对这个看起来阔气的新邻居很期待,江嫂笑着道:“听说隔壁是从湖广来的药材商人,屋子可能要放一些药材,沾不得一点风雨,当然要把屋子好好修缮一遍。你不用帮我忙活儿,锅里热着一碗肉粥,你快去吃吧。”
画屏擦擦手,揭开锅盖看见里面慢慢一碗热腾腾的肉粥,有一粒粒熬开的米花和呈小丸子的猪肉泥,画屏谢道:“嫂子待我真好!”
“不是我待你好,是三姑娘吩咐的。”江嫂看着画屏因为幼时没吃过饱饭而发育不良的身躯道:“三姑娘让你多吃点,你的身子骨好好养着,这一两年还能往上长长。”
画屏想起自己在人牙子手里的苦日子,不由吸吸鼻子道:“他们说人长得矮才好,长得矮穿衣裳省料子。”
“这话是说给鬼听的,咱们女人要是长不高,将来生孩子的那一关也难过的。”江嫂把那些虐待人的人牙子骂成鬼,笑对画屏道:“你快喝,我还等着收拾你的碗。”
画屏的身体像十二三岁,实际上已经十五岁了,对生孩子的事情本来就好奇,尤其现在家里有个随时可能生孩子的妇人,所以更加好奇不已,羞涩的小声道:“江嫂,孩子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大娘子这么大的肚子,怎么把孩子拿出来?”
大娘子是李斐的大堂嫂焦氏,去年怀孕李迅就把妻子送回昆明城养胎,现在孕期已经满十个月,李迅每三天一封信的来讯问妻子的情况。家里老太太当着焦氏的面儿不显紧张,背着面儿也是急切。老太太今年七十了,只有一个重孙女李绮儿,还没有重孙子。
江嫂笑一笑道:“这话不能由我说,你去问问三姑娘,三姑娘肯告诉你,就告诉你了。”
画屏不相信道:“胡说,三姑娘怎么能知道呢?”
画屏是特意买来给李斐使唤的,是去年底才进李家的下人,好些事情还不懂,不懂也不敢开口问的,江嫂就趁机指点她道:“你是遇到好家主了,李家上下都是有学问的人,有学问,就是知道很多的意思,而且涵养又好,你只要用心在这个家做事,这些许小事,你问就是了。”
画屏想一想,还是不好开口问姑娘这种羞羞的问题。以后等到姑娘嫁人生过娃娃了,再问也不迟。
江嫂杀了两只鸡炖上,正准备做米线,好准备晚餐的鸡汤米线,焦氏身边的蒋嫂进来道:“江姐,快烧热水,大娘子发动了。”看见江嫂双手的米浆又道:“罢了,你干净做一碗米线出来让大娘子吃了,吃了好攒力气生娃娃!”
江嫂站起来又坐下,倒被指点的不知道先做哪一条。
蒋嫂自己先笑了道:“你来做米线,我来烧水,先别忙先别忙,三太太说让大娘子现在能歇就歇一会儿,要生还有一阵子。”
三太太就是李斐的三婶乐氏,她娘家是金陵有名的杏林世家,乐氏本来就颇通医术,又生过三个孩子,成了流放之人也没再摆官太太的架子,在临安卫军户所就做起给产妇接生的活儿,乐氏本着济世悬壶的信念干着稳婆的伙计,多年来救活过许多濒临死亡的产妇和胎儿,在临安府乃至昆明城都小有名气的。
李家现在这些人,长媳曹氏进滇第一年就病逝了,三媳乐氏做了医婆,李迅在建水当驿丞,李速在文澜阁当差,李迪在云南后卫所谋了一个军医的差事,先身在麓川,李斐的母亲去了金陵喝二堂姐的喜酒。
三娘子卢氏铺了床来扶焦氏躺下,乐氏对着儿媳笑道:“这里不用你,家里屋子浅,你哄着绮儿去二郎那边过一夜再回来。”
李速在文澜阁附近租赁了两间屋子,有时候忙太晚就歇在那儿了。
卢氏留下她的陪嫁丫鬟香菏照应着,打了一个小包儿就牵着才三岁的李绮儿出了门。
卢氏再摸摸焦氏的肚子,听听胎音,让门上的江伯去接稳婆,请大夫。
焦氏这胎怀的甚是辛苦,孕吐吐到八个月才停住,倒了时间又迟迟不落胎,甚是紧张,捏着乐氏的手道:“婶子,你可要给我看着!”
医者不自医,因为关心则乱,大夫很少给自己的家人看病,不过焦氏深信乐氏,乐氏也交握住焦氏的手笑道:“我看着呢,我看着呢,我多找几个人来备着稳妥些罢了。”
李老太太点起了香念平安经。
李家所有人殷殷期盼着焦氏腹中的孩子。可是总有一点点不和谐的声音。隔壁三十几个大汉吃饱喝足之后干劲更大了,一下是旧瓦哗啦啦扫下来的声音,一下是嘿哟嘿哟把新瓦扛上屋顶的声音,声音传到李家已经不大,可是焦氏正被一波波的阵痛折磨而处在焦虑之中。李斐没有犹豫多久,就和画屏一人抱了一坛十斤重的鹤庆老酒往隔壁去。
丽江粑粑鹤庆酒,剑川木匠到处有。
鹤庆酒以大麦为原料,五十六种中草药制粬,用高山优质泉水酿制,进过半年发酵和五年以上窖存而成,其味香醇甘甜,挂环持久,有舒筋活血、提神补气之功效,是酒中名品。李家家里有的四坛十斤装的鹤庆老酒,是两天前陆千户送到李家来的,李斐把沉重的酒瓶放在门槛之外,对着敞开的大门敲了敲,对着照壁扬声道:“这家管事,或是家主在吗?”
赵彦恒这时正好在此,而且就在刚才给每个人加了一倍的工钱,促使大家卖力干活来。
李斐似夜莺娇啼的声音穿过来,赵彦恒瞬间就一个激动的往门口转,脚上踏出大步,几步就转过了照壁。
李斐见了是熟人,自然露了一个善意的微笑道:“原来是赵公子!”
“是姑娘在此!”
赵彦恒伪装成不经意的巧合,努力压制心里欢喜的萌动。
笑有很多种,有呆板的笑,疏离的笑,敷衍的笑,礼仪的笑,上辈子赵彦恒一见到李斐,他就是襄王,是皇上的七子,李斐谨守着女官的自觉,几乎没有给过他发自肺腑的笑容。所以赵彦恒有时候会刻意的站在他妹妹太和的身后,那哄着妹妹笑的,也当做了对他的展颜。
李斐行了一个万福礼,两手修长的手指相交似玉扣,虚放在腰间,微微俯首,微微屈膝,而后道:“今日家中大嫂身体有恙,坐卧不能安然,可否请赵公子体恤一二,暂缓一日修缮房舍,小女感激不尽。”
赵彦恒忙拱手回礼,殷勤的道:“不知家嫂身患何疾,我这里有不少珍贵的药材。”
李斐怎么好直接和一个外男说家里大嫂在生孩子,只是隐晦的道:“今日搅扰,已是万分冒昧,且家中药材齐备,只需左右邻舍安静半日,让家嫂歇个好觉。”
赵彦恒没有听懂李斐的隐晦意思,不过对着照壁后面的程安国道:“叫他们现在停工。”
李斐把放在门槛外的酒坛移放在门槛内,感激的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不日公子修缮好了屋舍,家人还会登门再贺乔迁之喜。”
赵彦恒觉得自己终于体会到了重生的意义了,前世一再对自己冷若冰霜的李斐,今世一次又一次的对自己微笑。赵彦恒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了水镜山中的三里桃花园,被因为微风轻抚而下落的花瓣掩埋,等回过神来的之后,只见李斐婀娜的身姿转身消逝。
“爷,人已经走了。”
程安国对还站着的赵彦恒道。
赵彦恒弯腰把李斐送他的酒坛抱在怀里,满足的道:“去,打听一下李家大嫂的病情。”
要是帮得上忙,正是献殷勤的好机会,重生一回的赵彦恒最是知道李斐对家人的看重。
对家人的看重,重于性命!
当夜亥时,一个嘹亮的啼声响起,过了一会儿,乐氏抱出一个红色的襁褓对李老太太喜道:“母亲,是个健壮的男孩儿。”
李老太太高兴的含上热泪,没先看孩子,问道:“孙媳妇怎么样?”
乐氏笑着道:“好着呢,还有精神看了眼孩子。”
李斐双手搀着李老太太,笑看着红彤彤一团的新生儿。
正文 孰近孰远
红鸡蛋报喜,焦氏生了男孩子,李家忙做了红鸡蛋送到焦氏娘家,娘家人收下红鸡蛋加倍送还,李家再把这些红鸡蛋分送出去,男为单,女为双,只是一枚红鸡蛋,就是广而告之亲友邻居,李家多了一个男丁。
一墙之隔,赵彦恒把枚鸡蛋转来转去,已经转了一个时辰,期间倒是没有说过一个字,可是一个十八岁的男人,玩个鸡蛋个把时辰,那沉默孤独的背影,怎么看都有一点点可怜。
比着墙对面迎客的热热闹闹,董让为自家主子抱不平道:“爷为了那家人要求的安静,停工了半天,这两天也在加倍上再加了一倍的工钱,叫雇工既要干活儿快,又要动作轻,多花了好多钱,尤其是这份体贴的心意,一枚鸡蛋就打发了爷。”
赵彦恒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算是附和了董让的抱怨之声。今天还是李家那哥儿的洗三,李家只是给了赵彦恒一枚喜蛋,并没有邀请他参加孩子的洗三礼。
程安国刚好从外面盯完李家的宾客回来,见不得这死太监毫无原则的顺着赵彦恒捋,对着他道:“李家请了亲友很少,各各都有和李家相交数年的情谊,轮不到爷,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董让还要还嘴,赵彦恒挑一挑眉毛,示意程安国说外面的消息,李家的人多么机警,要亲近李家得润物细无声。
程安国道:“第一家是焦氏的娘家人,焦家长媳来了。焦家是安宁州的望族之家,焦氏的父亲是元祐十三年的两榜进士,后来为官不到两年还乡。焦氏的兄弟已经是举人,去年进京科考落榜。后面来的是东城城门官林毅,文澜阁馆长的夫人,宋家的太太,和后卫所的陆应麟千户……”
程安国知道哪个人是赵彦恒的爆点儿,所以放在最后一个说,果然赵彦恒就暴了起来道:“你说怎么就偏偏请了他!”
程安国无奈,只能把陆应麟的底细,细细道来,知己知彼才有可能百战百胜。
“陆家祖上是开国之后第一批落地云南的的军户,到了陆应麟的父亲战死之前,军功累至世袭正千户。陆应麟三岁丧父,母亲是罗罗人,很快就改嫁去了凉山,成了当地沙麻部土司家的太太,然后这陆应麟受到黔国公府的照抚,征西大将军郭坤视他为半子,十六岁世袭祖职。”
董让马上就挑出陆应麟身世的缺陷,笑道:“这陆应麟还是半个罗罗人……”
既然现在陆应麟能堂而皇之的进出李家了,这个就不是重点,重点是陆应麟和黔国公府的关系,和征西大将军郭坤的关系。赵彦恒踹了一脚,把他前面的老榆木八仙桌踹出去一丈有余,脸上又是懊恼,又是狠戾。
董让马上闭嘴,看着结实的木桌划出,还心想这一脚要踹在人身上,也能踹个半死不活。
程安国面无表情的看了这死太监一眼,劝着赵彦恒道:“李姑娘也算宣国公府朱家的血脉,郭坤的母亲朱太夫人是朱钦的长姐,要是按着辈分算,郭坤和李姑娘是姑表兄妹。不过两人年龄差很多,郭坤的年纪比朱钦还大。只是陆应麟算是郭家培养出来的,这能力……还有这品行……”
程安国都不明说出口了,有郭家栽培着,陆应麟的能力和品行,李家也不挑剔了。而且有郭家撮合,陆应麟已经得到了李家的认可,现在是准女婿的待遇,虽然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赵彦恒要胜很难,郭坤有时候连皇上的帐都不买,李家很早就不买皇上的帐了,所以才被皇上杀了贬了,赵彦恒用上皇子的身份强取豪夺都难。
董让都皱起了脸道:“爷就非得……”
赵彦恒把眼儿一横,然后气定神闲的道:“爷先安营扎寨,好好运筹帷幄,排兵布阵,必能攻城拔寨,所向无敌!”
输人不输阵,程安国向赵彦恒一抱拳,以显敬佩之意。
在李家,焦家长嫂高氏去看坐月子的小姑,其他女眷陪着李老太太说话,李速招待男客,卢氏在擦拭洗三的所有东西,李斐往各处送些酒水吃食,几碟食指粗细的小卷粉裹好切成一口的小段子还是热乎的,李斐端起茶盘,倒是朝安安静静的隔壁看了一眼,然后快步走去李速的书房。
书房里,李速,陆应麟,林毅围桌谈论着政事,不过李斐一出现在门口,陆应麟像是感应到了停下来,一张硬朗的脸转过来,李斐自然而然的带出笑意来,把托盘搁在桌子边上,晶莹剔透的米皮可以看清里头裹着的馅料,李斐把猪肝豆腐馅儿的放在林毅面前,把鸡蛋菌菇馅儿的放在李速面前,放在陆应麟面前的,是他最喜欢吃的猪肉白菜馅儿。
陆应麟看到这样的摆放心里暖阳,站起来和李斐一起摆蘸料碟子和筷子,很有默契的,李斐搁下蘸料碟子,陆应麟搁下一双筷子。
林毅想着自己日日和林禾摆菜吃饭的情景,对李速点头一笑。就目前来说,陆应麟和李斐,一个高大威猛,一个娇俏可人,不过这女人能把百炼钢化成绕指柔,两人站在一起还是很登对的。
李斐看见林毅和二哥脸上甚感安慰的笑容,收回了手拿起托盘道:“你们先吃着,我走了。”
陆应麟视线黏在李斐的脸上,露出挽留的神情,然后就直接道:“你喝杯茶水再忙吧。”
李斐脸上泛起了红晕,站着没有动。李速见此情景,轻咳一声,对李斐道:“你也坐下听一听,我们正说着大哥的事。”
“大哥有什么事?大哥还没接着信,大哥还不知道他有了儿子。”李斐把托盘放在一边,捋着身后的衣裙大大方方的坐下。
陆应麟没一直盯着李斐看,强行把自己的脸转过去,对着李速道:“都指挥使司下放到临安卫所的军粮是一千五百担,那么李大哥的驿站,今年还是分不到几担粮食。春耕夏种,得熬到秋收了,李大哥现在自己就得做好准备。”
李斐皱眉道:“怎么只有一千五百担粮食吗?这次是襄王押送的军粮……”李斐想起了历代军需官克扣军粮的事迹。
“三妹……”李速冲着李斐摇了摇头。
陆应麟厚道,笑着说道:“不可冤枉襄王殿下。这一批的粮草,是朝廷下发了谕旨在湖广筹集的,也只让襄王筹集了二十万担粮食出来,然后命襄王直接从湖广押运来,每一担粮食都是去年的陈粮,而且每一担都是好粮食,没以往那些烂账。”
当军需官有太多的门道了,把粮食换成陈放了很多年的旧粮或是参入一些干瘪的谷壳,只要不是太过分,朝廷都会闭上一只眼睛。李斐对这样颇为正直的襄王都感到意外道:“这还真难得。”
林毅颇为感慨的道:“世道艰难,三姑娘的嘴是够贫的。”
明明做了正常的事,在吏治日益腐败的时候,反而变成了难得。
李斐笑道:“我是看着阿木叔在这里,才贫几句嘴罢了。”
林毅是在座年龄最大的,三十出头的年纪,五官端方,身材魁梧,原名林木,后来做了城门管因为林木的重名太多,就改成了林毅。他算是李斐的长辈。想当初李氏和朱钦和离的时候,是真不知道身怀有孕,然后陪着李家人走到蜀地,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了流产的迹象,再不能西行,就又多雇了几个人,照顾李家人的行程,林毅就是其中的一人,而李氏当年还寄居在林家。在所有雇佣的人中,林毅是最尽心的,一路鞍前马后,打点的妥妥帖帖,李家和林家的交情就这样结下了,后来林家也搬来了昆明城,林毅的弟弟林禾有一手制香的技艺,李氏出本钱又负责香料的买卖,这两家就缠在一起分不开了。
林毅把李斐当侄女似的,李斐把林毅当亲叔叔待,这话音里就带着点撒娇的口气。
林毅脸上笑得很和祥,语气确是无奈道:“三姑娘年轻,年轻气盛,年轻气盛好是好,可是我们也只能管得了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再往前看,不过是徒惹烦心,白看罢了。”
李斐受教点头,对李速道:“大哥的开销大,他除了驿站里的驿卒要养,还弄了一个学汉话的学堂出来,家里什么时候送东西过去。我得好好准备准备,给大哥带好吃的。”
李速道:“你慢慢准备吧,总得等三弟回来才有放心押送的人。”
陆应麟挺了挺身道:“思鲁在麓川归期不定。我这段时间倒是有闲,若是有效力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了。”
陆应麟哪里有闲,不过是因为李迅是李速的大哥,不得闲也要挪出空闲来罢了。
李速倒也不客气,举杯敬了陆应麟一杯水,李斐执壶,给陆应麟倒上酒。
正文 赵陆二人的对决
酒酣宴散,连焦氏的娘家大嫂都已经蹬车离去,陆应麟装作浑然不觉,一手执壶一手压着将要起身的林毅,仗着酒性随了李斐的称呼大声道:“阿木叔,我和你再喝一杯。”
林毅一手握杯,一手握拳清咳掩饰,眼睛注意着李老太太的态度,只见慈眉善目的李老太太含着笑点点头,林毅也随着以长辈之心看待陆应麟,由着陆应麟把他的酒杯斟满,又饮了数杯。
罗罗汉子都是好酒量,陆应麟有一半罗罗人的血统,又自少年起就在军中打磨,这酒量是千杯不醉,越喝眼睛越亮,脸皮也更加的厚了,迟迟不告辞出去。
李斐调了消食的蜜水出来喂李绮儿,却从陆应麟身边经过,搁下一碗解酒的酽茶,陆应麟双手捧着不喝。
乐氏打量着陆应麟向李老太太耳语,乐氏也不知说了什么,引着李老太太笑了一回,李老太太笑着对着晚辈们道:“阿木,你过来,我有句话要问你。三丫头,你去送送明瑞。”
陆应麟闻言如牛饮水,咕噜一声就把一碗浓茶灌了,李斐羞涩的起身,左手理了理两边的鬓发。
李家院子浅,一条干净的石板路铺到门口,陆应麟和李斐几乎是一步一步的挪着走,陆应麟喝了酒之后,双眸越发油亮道:“三妹妹,过两天小弟小妹要来,到时候我请你来家坐坐可好?”
陆应麟说的小弟小妹,是他母亲改嫁之后生的孩子,陆应麟虽和他们不是同父,感情却是很好的。
李斐侧着头露着一片白腻的颈侧,细语道:“要禀告过祖母,祖母同意,我自然会来的。”
陆应麟看得口干,喉咙滚动了几下道:“那我早点准备酒菜,罗伽湖的抗浪鱼这个时节最是好吃,我们用铜锅煮着吃。”
罗伽湖距昆明城百里,是一个比滇池更大的深水湖泊,里头的抗浪鱼是特产,陆应麟知道李斐喜欢吃鱼,陆应麟虽然是个武人,却是心细,这些年一点点的观察下来,很知道李斐的口味,李斐爱吃鱼,陆应麟根据时令常送一些鲜鱼到李家。
铜锅煮鱼一个人吃没意思,几个人吃就变成了宴上的大菜了,李斐轻笑了一下,摇了头道:“你小弟小妹什么鱼都不喜欢吃,不会吃一口,他们远道而来的,还是先迁就了他们的口味为好,我喜欢吃的也有很多。”
陆应麟乐呵呵的道:“嗯,好的,日后不在城中,我带你去罗伽湖边吃鱼。”
春天闪亮的阳光照在二人的肌肤上,一人黑红,一人白红,一条干净的石板路再缓缓的走也走尽了,二人站在门口,陆应麟的眼睛最后留在李斐身上道:“那我后天来接你?”
李斐对着他缓缓展开笑颜道:“不用,那日二哥必定会送我过去的。”
就在此时,一声嘎吱,是木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陆应麟和李斐不由往门声处看,只见赵彦恒迎着阳光徐徐朝二人走来,他穿了一件白玉色绣银枝锦袍,一双凤眼目不转睛的看着李斐,嘴唇轻轻勾起,露出点点柔情。赵彦恒本就长得容貌昳丽,现在款步走来,带出了身为皇子雍容尊贵的气度,他笑看着李斐淡然从容的道:“才知道今日是府上长重孙的洗三日,知道的晚了,匆忙之间也没有准备一份可以表示心意的厚礼。”
赵彦恒淡然从容的对李斐来说,好似他本可以成为李家的座上宾,只是人到宴已散,来迟罢了。而对陆应麟来说,这样的淡然从容带出了一丝敌意。
陆应麟是武将,已经历过杀伐,来人是敌是友,总比普通人敏锐些。
李斐刻意的先看了陆应麟一眼,陆应麟稳当持重的性情很好的掩饰了他的情绪,李斐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对赵彦恒点头致谢道:“不知道赵公子今日是在府上的,才没有贸然相请。”
真要隆重邀请他,也不会当日邀请他。李斐这么说,无非是想说大家没那么熟的意思。
赵彦恒全然没有被人拆了台的难看,拿出一份请柬双手递给李斐道:“明日家中邀了一些左右邻舍,坊间住户来暖宅,请府上务必赏光。”
“小女会交给家兄的。”
李斐收了请柬,转身进了家门。而在李斐转身的同时,陆应麟也转身离去。
赵彦恒面对李斐的背影,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委屈,但是转过头面对陆应麟的背影,这几分委屈就消失无踪了,扬声对陆应麟道:“陆千户,请留步。”
陆应麟今天穿的是常服,没有穿官服,赵彦恒张口就说千户,陆应麟便知对方是早知道自己身份的,陆应麟大方的问了道:“不知阁下……”
赵彦恒自我介绍:“鄙人姓赵,名亘,字楚璧。”
陆应麟拱手道:“原来是赵兄,幸会幸会。”
赵彦恒亦拱手还礼道:“我从湖广贩了一些药材过来,正有些地方风俗上的问题想向陆千户请教,请陆千户移步寒舍,下人泡壶好茶来,我再细细请教。”
赵彦恒拱手之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陆应麟眉毛一挑,也做了一个请手势,请赵彦恒先行,两人面上客客气气的很。
赵彦恒带了陆应麟去书房,赵彦恒真弄了一批药材来打马虎眼,所以书桌上垒着一摞药材单子和收购药材的明细账目,陆应麟猛然间看见这些私密的东西,眼睛避过了那些账册,拿起压在账册上面的一根白玉镇尺,拿起来之后,陆应麟才感受到这块白玉的滋润细腻,比他曾经在黔国公府接触过的几块白玉都要好,不由赞道:“这块美玉价值不凡,赵兄就把他打磨成镇尺做了寻常之用。”
“千户大人要是喜欢,就送给千户大人了。”
赵彦恒开始称呼陆应麟‘大人’了,字面上的意思,好像是商户在打点官路,孝敬陆应麟这位地头蛇,可是配上赵彦恒随意的姿态,好像把这价值不菲的镇尺做了打赏之用。商户也不是用这种态度向官员送礼的,陆应麟笑一笑,把镇尺放回原处道:“这样名贵的玉器,想必赵兄也很是喜欢,我怎么好收下呢。”
赵彦恒把镇尺拿在手里,神色温和的抚摸着,笑道:“千户大人收下此物,也可以随意给出一样东西作为回礼。这样你我之间,就谁也不欠着谁了。”说着把镇尺双手奉送到陆应麟面前。
陆应麟伸出一只手,压住了赵彦恒送出来的动作道:“我的身边,没有这样贵重的物件可以用来交换。而对我来说正直贵重的,是不可以交换的。”
赵彦恒敛尽了笑意,脸上变得有几分凝重道:“对千户大人来说,什么东西是不能交换的?”
“父母的生育之恩,兄弟的手足之情,恩师的提拔之义……”陆应麟不由想起刚才在李家门口,赵彦恒对着李斐露出来的柔情,说话间甚至带着讨好的意味,不过李斐冷泠泠距他千里,陆应麟审视着赵彦恒,有几分快慰道:“还有佳人的爱慕之心。”
这样□□裸的炫耀,一时让赵彦恒气血翻涌,好在赵彦恒有点养气功夫,勾着二郎腿坐着,对陆应麟的话作出不以为然的态度,不能换,不过是开的价码不够高。
陆应麟觉得赵彦恒外表谦和,内心狂妄无比,一时两人沉默下来,只用眼神剑拔弩张。
这时程安国冒出来打圆场,他做了小厮打扮,端了茶壶和两个干净的茶盏进来。滚水倒进润白的茶盏,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凝绿明亮。程安国介绍道:“《归州志》记载此茶‘烹储碗中,经夜色不变,乃唐代皇族专用的贡茶’,请千户大人品茗。”
程安国祖墀以军籍隶锦衣卫,其母是赵彦恒的奶娘,程安国幼时随母出入宫禁,到赵彦恒九岁封王前往封地,少年的程安国就做了赵彦恒的贴身侍卫,在襄阳府,上下官员都会叫一声‘大人’的人物。此时程安国做着小厮的伙计,那股子身在行伍,武健沉鸷的气势,比之陆应麟也不差半分,由此气概却供赵彦恒驱策,程安国成功的引起了陆应麟对赵彦恒的深究。
赵彦恒顺着程安国搭的台阶走下来,将右手斜伸在茶盏之畔,四指自然并拢,虎口稍分开,手掌略向内凹,手心似含着一个小气团,手腕含蓄用力,向陆应麟欠身微笑。
这如名士一般请人喝茶的仪态,陆应麟是没有学会,陆应麟一边端茶一边道:“赵兄也请。”
一盏茶后,陆应麟告辞而出,赵彦恒亲送了他出门,回身之际停在院中,面对着李家,表情沉重。
程安国收到一张回帖,轻声禀告赵彦恒道:“李速写了回帖过来……”
赵彦恒根本没有听见,他在想,明年秋天,八百大甸宣慰使取云南道解送广西龙州犯人,在路过临安府的时候反叛,沿途烧杀抢掠折返,后经朝廷申敕,上表请罪。
朝廷的记录那样的简单,可是赵彦恒知道,李迅一家在这次事件中蒙难,陆应麟领着几十个私勇去临安府接应,遭到了被释放出来的,千余龙州犯人攻击,陆应麟身负重伤,只把李家的长重孙带回,几日后不治身亡。
正文 重生的朱妙华
赵彦恒抬头望着碧澄的天空,回想前尘。
今年冬天,广西龙州的僮人首领王玉会举兵叛乱,这场叛乱波及广西四府十三州二十余县,两任两广总督兼巡抚,一个病死,一个兵败自杀,皆不能平定叛乱,最后在宣国公朱钦的镇压下,广西境内的叛军基本肃清,王玉余部数千人南逃,进入了深山老林,烟瘴重重的八百大甸宣慰司。
八百大甸宣慰司是官方的行政区域划分,那块地方还有一个更加耳熟能详的名字,叫八百媳妇国。据说那片地方有一个国王娶了八百个媳妇,每一个媳妇统领一座寨子,所以才叫做了八百媳妇国。
那块地方朝廷从来没有征服过,朝廷倒是想征服,可是数度发兵,未战,士卒死者已十至七八,行军到那个鬼地方,沿途因为疫病和危路就死了百分之七八十的士兵,正所谓取之不足以为利,不取不足以为害,最后朝廷把历代的八百媳妇国的国王任免为八百大甸宣慰使了事。说是属地,其实完全是一个小国,只求两边太平即可。
龙州叛军的余部携带部分财宝逃入八百大甸宣慰司,朝廷命令八百大甸宣慰使刀招散继续清缴,最终生擒千余叛军,刀招散押解着这些叛军从云南入朝,欲以此为功向朝廷讨赏,可是在半途,云南的镇守太监钱通却私下反而向刀招散索要大量的黄金和珠宝,云南巡抚周原吉之子周希又奸污了刀招散的女儿,刀招散愤而返还,并释放了押解的千余名叛军,连同所带几千兵马大举骚扰云南的东南边界。
最后此乱以刀招散遣人前往黔国公府军门‘陈词伏罪’,朝廷诛杀周原吉之子周希了结。而对于挑起事端的镇守太监钱通和云南巡抚周原吉,在皇上的庇佑下,朝廷皆不予追究。在当时,八百大甸宣慰使刀招散叛离云南的理由,也成了政治上的隐秘,除了牵涉案中和协调此案的人,外人皆不知其中细节。赵彦恒知道的那么详细,连当时临安建水驿丞李迅被杀前,数度向昆明城传讯道刀招散有反叛之意,也是自己登基之后,李斐对自己陈述的。
李迅只是驿丞,他知道的不能更多,他只是看见刀招散领着数千兵马滞留临安府,裹足不前也不退,临安府危机重重,请朝廷陈兵临安以作威慑,被监军的钱通驳回,李家担心李迅一家,拿出私财请女婿陆应麟雇佣一些私勇,去临安府接应李迅一家,陆应麟到了建水,建水已经兵乱民乱,陆应麟带去的人死伤殆尽,自己也身负重伤,只把李迅一岁多的儿子接回李家。
陆应麟死后无子,朝廷也反对一个罗罗人,陆应麟的异父弟弟继任后卫所正千户。
赵彦恒只愿意相信,李斐是因为陆应麟对李家有恩,才格外珍惜他们的夫妻情义。
赵彦恒想到自己死后,灵魂在时空的间隙游荡,虚无之中听到一声空灵搬的告诫:擅改李家的命运,或许会失去人间帝王的命格!可是按着前世的轨迹走下去,和李斐的缘分即生即灭,重生一回好像也太没有意思了。
“爷,天已经黑了,是掌灯?还是歇着了?”
程安国有点同情董让那个太监了,最近这几个月,赵彦恒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安国,你传讯去王府,让奶娘进京,觐见母妃。”在黑暗之中,谁也看不见赵彦恒的脸色,赵彦恒脑海里陈放着上一世李斐拜见朱妙华的画面,随后毫无留恋的抹去,借程奶娘之口,用自己的语气道:“长兴侯之女,甚合孤意。”
这一世,赵彦恒不会那么无所谓了,给谁就娶,而长信侯之女,赵彦恒记得她三个月之后,就会得肠痈而死,也占不了名分。
程安国虽然比赵彦恒大了几岁,在男女之事上完全没有开窍,所以听了之后愕然以对。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程安国前不久才听赵彦恒说他对李斐“心生爱慕”,现在又对长兴侯之女‘甚合孤意’,现在眼前的这个吃着的机会渺茫,锅里又下了一个,这样好吗?
赵彦恒拍拍程安国的肩膀,没做解释。对于父皇来说,自己喜欢的女人,和自己要娶的女人,完全是两码事情。
朱妙华!
赵彦恒重生几个月后,第一次想起他前世的襄王妃,这个被他赐死的皇后,这一世就各过各的日子,这一世希望她能如愿,成为景王妃,他六哥的王妃。赵彦恒讥讽的笑了。
数千里之外的宣国公府,府里大姑娘朱妙华居住的院子灯火通明,太夫人蔡氏,宣国公夫人许氏,一堆丫鬟婆子陪着一块儿熬着,烧了两天两夜的朱妙华睁开眼睛,她虽然脸色苍白,嘴皮干裂,眼睛却有着前所未闻的亮丽,因而在这般生病之时,另有一股子素净清雅的柔弱美态。
死而复生,朱妙华从心理到身体,都畅快无比。
许氏第一个围了过来,对着朱妙华嘘寒问暖,蔡氏清咳一声,示意许氏回避,传太医进来为朱妙华诊脉,蔡氏已经五十出头,精致的妆容上已经爬上了浅纹,又加上心中急切,直接坐在朱妙华的床畔,让丫鬟放下茜素红帘子。
太医一番搭脉捻须,含笑道:“大姑娘已无大碍,老朽改改药方,几日后便可痊愈了。”
蔡氏眼一递,她身边的丫鬟递出去一个大大的荷包,太医没有推脱之词的收下了,蔡氏方直言不讳的道:“太医要开副好方子,我家大姑娘明儿一早,还要进宫的。”明天宫中德妃传见朱妙华,德妃是景王的生母,现在选秀在即,第一面尤为重要,而且德妃上一个儿媳妇是病逝的,这一次景王续弦,朱妙华的柔弱之态放在男人眼里能顿生怜爱,做婆婆的还是喜欢媳妇气色红润,健健康康的,所以徐徐养着可不行,还得再吃一副猛药,添出好气色来,把明天先对付了过去。
帘内的朱妙华待要出口驳斥,转念一想,又把这话压下,按部就班跟着前世的轨迹走,这一世她依然是襄王妃,这一次,她会把所有的柔情都放在赵彦恒的身上,她的变数不在京城,在西南!
苏醒之后,朱妙华的脑子异常兴奋,重生一回,那种成为先知的优越感,能不兴奋吗?朱妙华飞快的琢磨着,怎么样抹掉这个变数,这一世再不可叫他们相见,想想前世,自己遭废,母亲和祖母幽闭家庙,先祖打下来的公爵被贬至伯爵,那是连死亡都无法停止的仇恨!这一次,这一次……朱妙华兴奋的眼神中,是嗜血的杀意!
“你亲自看着些,指不定你一辈子的指望,还在她的身上。”
太医退出,许氏走了出来。蔡氏常谈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再拿出来对许氏念叨一回,然后扶着丫鬟的手就去前厅理事。李氏把管家的权利交给蔡氏,这十六年蔡氏就紧紧的拽在手里,蔡氏是沉迷上了手中有权的感觉,所以没有往下放给许氏。许氏和李氏不一样,李氏的靠山太大,为人古板,蔡氏根本就指使不动这个媳妇,而许氏只能孝敬姨妈。
李家出事,李氏遁走,这宣国公府的地盘,注定是她蔡氏的地盘!
许氏在这个女儿身上倾注的厚望,比九岁的儿子还要多,其实蔡氏不用念叨,许氏也打算守着朱妙华,守到她进宫为止。
朱妙华躺在床上,脑海使劲的回想元祐二十六年二月,就是现在的人和事,先问一句:“爹爹在哪里?”
许氏正吩咐完丫鬟煎药,转身冷淡的道:“在西山练兵呢。你既然醒了,我打发了人去告诉他一声。”
这十几年,朱钦虽然和许氏生了二女一子,但朱钦并不宠爱她,甚至连敬爱都没有多少,一个月有多半的时间在西山的兵营,余下小半个月,府外有至交好友,府内有姬妾美婢,许氏从不管,也管不住朱钦。如没必要,朱钦一个月也不会来见许氏一回。
诚如李氏所言,和离之后朱钦会有很多的女人,没有了李氏的管束,朱钦变成了一个博爱的人,而许氏当年贪图他什么,李氏离去前已经揭下了所有虚伪的脸皮,这对夫妻不过是各得其所罢了。
朱妙华让屋中站立的丫鬟退下,起身靠着姜黄色富贵团花迎枕上,开口道:“娘,你坐下陪我说说话。我这两天,梦到姐姐了。”
姐姐?朱妙华自己说出口都止不住冷笑,不过谁让那位大了一个月,即使她姓了李,当初朱妙华当着襄王妃,当着皇后,迫于长幼有序的事实,也是叫她一声姐姐的。姑且先这么叫着吧。
许氏没有反应过来,朱妙华就是宣国公府的大小姐,她哪来的姐姐,朱妙华直接道:“就是被带去西南的那一个。”
许氏眉头一皱,不予多谈的样子道:“提起她做什么,是哪个奴婢提起了她,直接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