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相识
“咻——啪!”当第一支烟火升起的时候,借着一瞬间的光亮,墨卿砚看清了面前两人的面容。
一个身材魁梧,面上刀疤狰狞,一个个头矮小,鹰鼻鼠眼看起来好不狡猾。两人衣着皆是红黑相间的暗底暗花绣袍,这样的打扮就算是平日总在闺中的墨卿砚也有所耳闻。
南黔,这个紧邻梁国的小国,从去岁夏天开始就不断侵犯着梁国的边境,迫使南边不少百姓纷纷弃家而逃,连带着京城最近也不是□□宁。眼前这两人穿的,正是南黔人民最喜爱着装的服饰,墨卿砚心头一跳,没想到这两人居然这么大胆地就在京城冒头,还把她逼近了这个小巷子里。
元宵节,灯市花如昼,满街的灯光汇成长龙,那场景壮阔又热闹,吸引百姓无数,更不提每年的这日京城都会燃放烟花,将整个夜幕点亮,因此这是孩子们最向往的节日。墨卿砚原本是牵着大哥的手在人流中穿插行走的,却在中途硬是被四妹六妹给拉走,陪着她们看了一出敲锣打鼓的戏,待她反应过来时,周围已无一人相识。
在陌生的人群中独自行走,墨卿砚既紧张又害怕,她忍不住呼唤亲人的名字,可偏偏周围除了一些好奇怜悯的目光之外再无任何回答。就在这时,这两人出现了。
墨卿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个巷口的,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这两人逼到了死胡同。两人目露精光,手里均握着长刀,锃亮的刀身银光闪闪,墨卿砚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寒冬里的冷气都汇聚到了这两柄刀上。
“你们要做什么?”墨卿砚一边颤抖地问着,一边将手覆上了腰间的武器。
那是一把通身雪白光亮的小太刀,是二舅舅从东瀛扶桑国为她淘回来做防身用的。墨卿砚从没想到她真的会有用上这把刀的时候。
刀疤男看到墨卿砚将小太刀出鞘,眯眼打量着这把武器,然后哑着嗓子说道:“这把刀不错,老子要了。”
矮个男瞥了他一眼:“等卖了她,她身上什么东西不是你的?看她这副精贵模样,必然是条肥羊。”
“说得好,她身上的东西都是我的。”刀疤男大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别跟我抢。”
“这不公平,一会儿卖钱时候七三分。”矮个男讨价还价。
“成!”刀疤男倒也豪爽,能拿到那把小太刀比什么都值。
墨卿砚心中越来越冷,万没想到戏本子里写的故事会发生到自己身上。这两人旁若无人地对话着,透露出的意思竟是要捉了她把她卖到别处去换钱!墨卿砚双手握紧了小太刀,刀尖正对着看起来更加凶恶的刀疤男,双腿却在打颤。
她是忠信侯的外孙女,忠信侯叱咤疆场威名远扬,是梁国最让人钦佩的大将军。墨卿砚在此刻后悔,她怎么就没有同娘亲学些防身的手脚功夫。从前娘亲让她学,她嫌烦嫌累,也是看这把小太刀好看,她才佩戴在了身上。
她不会武,就算会,一个九岁小姑娘又该怎么面对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刀疤男话说完了,提刀就向墨卿砚走来,墨卿砚胡乱挥舞了两下,手脚毫无章法,倒是让刀疤男看得忍不住大笑,抬手就要捉拿她。墨卿砚尖叫一声,闭上眼睛手里猛得一挥,这次却感受到刀锋真真切切砍在了什么东西上面。
墨卿砚睁眼,发现小太刀正巧砍中了刀疤男的左手,血流如注。刀疤男的脸如同三九寒冰,眼刀子带着冰锋迎面戳来,墨卿砚心里恐慌至极,吓得收回小太刀转身就跑。
“看你跑到哪里去!”刀疤男看都不看自己受伤的手一眼,倒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墨卿砚的背影。
这是一条死胡同,出口被他们两人封死,墨卿砚跑的不过是一条死路。当墨卿砚看到面前的那堵墙壁时,脚一软就跪到了地上,绝望、恐惧迎面袭来。明明胡同外是热闹的灯市,偏偏这里面寂静得吓人,她忍不住高声呼救,可两旁没有一户人家开门来查看情况。
这样热闹的日子,这里的小户人家十户里九户是没人的。
墨卿砚转过头,刀疤男已经走到了她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诡异的笑容绽放在脸上,与那刀疤相映衬,仿佛画上的夜叉,让人害怕得牙齿打颤。
“小丫头,你伤了我,我该怎么‘谢谢’你?”“谢谢”二字咬得极重,墨卿砚身体一抖,求饶地看着他,希冀他能良心发现放过她。
“可惜了,为了卖个好价钱,还不能把你的脸蛋刮花了。”刀疤男遗憾地摇头,墨卿砚却没有闲暇功夫感到庆幸。一旦被他们卖了,自己这一辈子就毁了!
“走吧。”男人也不废话,不费吹灰之力就拎起了没有反抗之力的墨卿砚,“当啷”一声小太刀跌落在地,墨卿砚连最后的防身武器都失去了。
这一刻,她心如死灰。
“幸好你没冲动,否则我就要少分点钱了。”矮个男这才走上前,用猥琐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墨卿砚,显然对这小姑娘白净漂亮的脸蛋很是满意。
“走吧,老大要等急了。”刀疤男说着,就要弯腰去捡地上的刀。
墨卿砚双眼无神地看着刀疤男的动作,却突然感觉到眼前一花,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到了自己跟前,再下一刻,一股温热溅到她的脸颊上,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摸,黏嗒嗒的触感让她顿时吓飞了大半个魂魄。
血滴落在地上,如同血红的罂粟四处绽放,与此同时,那个魁梧的身躯颓然前倾,突出的眼珠子似有不甘,最终整个人轰然倒地。
是什么人,竟然一剑封喉!
墨卿砚大着胆子看去,月光下一个蓝色的身影正同矮个男搅合在一起,兵器乒呤乓啷阵阵作响,没一会儿,那矮个男也命丧于陌生人之手,带着愤怒与惊讶断了气。
那人并不比矮个男高,甚至还要矮上一点,转过头来时,墨卿砚发现他脸上带着一张银色面具,在月色下反着银白色的光芒。面具下透出的那双眼睛清亮得如同这水洗的月光,并不让人觉得害怕。此时又有烟火升起,两人同时抬头,看向空中炸开的绚烂烟花,谁也没有出声。
过了良久,该是烟花放完了,银面男收起刀走了过来,伸出了右手问道:“能站起来吗?”
墨卿砚这才发现这声音竟如此清脆,再结合这身形,她作出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判断:这个救了她一命的侠客,竟然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墨卿砚有些傻眼,只是呆愣地看着对方,一动不动。
银面少年见墨卿砚这么一副傻乎乎的样子,突然噗嗤一笑:“你这丫头,是吓傻了?”
墨卿砚被这一笑拉回了神,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瘫软坐在了地上,竟是使不出力气来。被一个少年看到自己无用的一面,她的脸顿时就烧红了,低下头不敢看他。
少年觉得她颇为有趣,有心要逗逗她,又瞧她模样可怜,这才熄了心思,又把手伸到了墨卿砚的胸前:“我扶你起来。”
墨卿砚抬头,撞上对方明亮的眸子,只是略一犹豫,就将小手放了上去,借着少年的力摇摇晃晃地起了身。
“能站直么?”少年关怀地问道。
墨卿砚静立了一会儿,感觉到自己没事了,这才点点头,看向少年的眼光也多了感激与佩服,轻声说道:“谢谢你。”
原本她还应该问一下对方的名字,来日好让外祖父替她送上谢礼,可一想到对方的年龄就有些问不出口。平日里的她不是这样的,至少不会像眼下这般羞涩,偏偏今日的她浑身上下都不对劲,连自己都觉得别扭。
墨卿砚没敢问对方,倒是对方先问起了她:“你是谁?怎么在这里?你家人呢?”
一连串三个问题,墨卿砚只简单说道:“旁人都唤我三娘,我跟家人走散了。”却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更不提自己的闺名了。
“三娘。”少年记下,又指了指自己,“你可以唤我谨言。”
谨言么?真是个好名字。墨卿砚在心里默默说道。
少年俯身拾起小太刀,翻来覆去把玩了一翻,这才递回给墨卿砚:“你不会武,真是可惜了这么一把好刀。”
从前墨卿砚不会这么觉得,毕竟她是女孩儿,学武有什么用,又不需要她上战场,可这个时候她却觉得谨言说得很是。她不懂兵器,但是方才的刀疤男,还有现在的这位少年,竟然都对这把小太刀流露出欣赏与兴奋,想来不是一般物。二舅舅把它给了自己,确实是埋汰了这把锋利的宝物。
“走吧。”见墨卿砚重新插回了刀,谨言自然地执起了墨卿砚的手,“我送你出去。”
手掌突然被人包裹住,墨卿砚吓了一跳,想要抽手,偏偏对方不让,还回头瞪了她一眼,让她立刻就乖乖就范不敢动弹。
少年用腾出的另一只手为她理了理早就凌乱的发丝,咧嘴一笑:“其实你还挺好看的。”
墨卿砚涨红了脸,赶紧转移了话题:“你为何要戴着面具?”
谨言目光一闪,正当墨卿砚以为对方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却问道:“你想看吗?”
墨卿砚惊讶地望着他,拿不准那话里的意思。“可以吗?”她问。
谨言眯眼笑着,说:“你若是想看,我不会介意。”
墨卿砚有些感动,狠狠点了两下头。她是真的好奇,这样一个从天而降拯救了她的少年究竟作何长相。谨言的眼睛很漂亮,想来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脸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谨言松了握住墨卿砚的手,双手缓缓移向面具,一点一点向上抬着。先是下巴,略尖,再是嘴唇,厚薄适中,就快要到鼻子了,墨卿砚感觉自己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一眨不眨地盯着谨言的动作。
“嗤”的轻微一声响,打断了谨言的动作,他手一沉,面具又重新戴了回去。谨言咬牙,那原本清明的眸子染上了迷蒙的痛苦,他惊惧地转身,却看到一个同样穿着暗底暗花纹绣袍的男人举着一把机弩正对着他。
正文 永别了
“你怎么了?”墨卿砚看到谨言突然就踉跄了起来,惊吓间又不忘伸手扶住他。谨言的手臂上插了一支箭,很快伤口处就有血流了出来,看起来有些骇人。
“箭矢有毒。”谨言强忍着疼痛说道。是他大意了,万没有想到那两个人竟然还有同伙。
男人走到两人跟前,目光扫过地上两具尸体,又瞥见墨卿砚脸上还未来得及擦干的血渍,一切尽在不言中。
男人重新举起了机弩,再次对准了谨言,两人大惊,纷纷抽出了腰间的刀,同时朝后退去。
“你快逃!”谨言眼睛注视着男人的动作,嘴里却在提醒墨卿砚,“人是我杀的,他会先冲着我来。”
墨卿砚大脑一片空白,她想走,可是脚不听使唤,仿佛被钉子钉在了原地,让她动弹不得。
“走啊!”谨言大喊。
墨卿砚这才动了动,愧疚地看了谨言一眼,撒腿就朝外跑,身后立刻传来谨言的吼叫声,两人显然已经拼上了劲。
谨言,谨言,谨言!墨卿砚一边在心里默默喊着这个名字,一边狼狈地奔跑,眼看着出口就在眼前,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大舅舅,赵二叔为什么被打死了?他从前给我买过糖人的呀。”
“他临阵脱逃,依军律当斩。”
“赵二叔是逃兵?”
“是啊。三娘你记住,逃避永远不能解决矛盾,听懂了吗?”
“没听懂。”
“三娘还小,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我们将门蒋家没有懦夫,绝对不会出现任何一个抛下兄弟独自逃命的孬种。”
蒋家,那是一个人人手上都沾染过鲜血却比墨府这般清流之地更加充满温情的地方。
墨卿砚害怕,她怕丧命,可眼下她却更怕回去面对大舅舅那张严肃脸,她怕自己被骂成是孬种。女孩子被骂成孬种,这辈子名声就毁了。娘说,谁说女子不如男,女子也能勇敢,女子也能上阵打仗!
墨卿砚内心强烈地挣扎,最终一咬牙,扭头又冲进了那片黑暗。再拐过一个弯就能见到谨言了,可墨卿砚突然放慢了脚步。墙壁那侧为什么没有了声音?两人方才不是还打得很激烈吗?谨言说他中毒了,他还好吗?
墨卿砚双手紧紧握住了刀柄,一步一步走到拐口,一抬头就看见刚走出来的男人,暗底袍子上溅满了鲜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谨言的。男人似乎也没想到这里有人,看到墨卿砚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坏人!墨卿砚脑子一轰。出来的是他,那谨言呢?谨言他,死了吗?
不可饶恕!
方才还如同话本中的侠客一般救了她,还对她关怀备至,还牵了她的手。除了自家的哥哥和蒋家的表哥们,她还没同哪个陌生少年牵过手呢!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被这人给杀了!
身体先于大脑反应,墨卿砚“啊——”地尖叫,突然往前一冲,原本就握在手心里的刀狠狠一送,下一刻整个刀身都没入了男人的腹部。
“唔——”男人显然没想到已经跑了的小姑娘会打了个回马枪,甚至在他还没来得及防备的时候就送了他一刀,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他一把抓住墨卿砚的手腕,目光凶狠残暴,似要吃了她似的。
墨卿砚被男人可怕的面容吓坏了,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抽不动,干脆低头狠狠咬了一口。男人吃痛松手,墨卿砚趁机拔出了刀子,然后又捅了进去,一次、两次、三次……她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少刀,直到满手鲜血,衣裙上也血迹飞溅,她才脚一软,后怕地坐到了地上。
男人死了,死得比前两个更加不甘心,这死亡来得太快,他还没做好反应。
墨卿砚大口大口地喘气,一个气息不顺,就呛得咳嗽了起来。她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却又受不了空气中到处弥漫的血腥味,那味道让人几欲作呕,偏偏脚又动不起来了,她的力气在方才全部耗尽。
“本来还觉得你是胆小鬼的,原来是我看错了。”清亮的声音近在咫尺,墨卿砚激动地抬头,却是谨言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谨言,你,你没死?”看到了谨言,墨卿砚突然间就来了力气,她飞速跳起,踩过男人的尸体冲到谨言面前。
谨言比她更加狼狈,蓝袍上又多了一根箭矢,插在了肩头。
“死不了。”谨言故作轻松,“这不是没事么?”
“谁说没事的!”墨卿砚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看你,都受了这么重的伤,想想也疼。呜呜,方才看你没出来,还以为你被他杀了,我害怕,也不知道怎么了就一头热地冲了过去。呜呜,我杀人了,我居然杀人了……”
谨言原本就有些头昏眼花,这时候被墨卿砚一哭一闹,头更疼了,索性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揽过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小声安抚:“丫头,你吵得我头疼,安静点啦。”见墨卿砚立刻闭嘴,只是低声吸气,他无奈地叹口气,“我没事,真的死不了。我屏了气,他以为我死了,就没下杀手。”
“可你说你中毒了。”
“我有无尘道长给的药,吃下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无尘道长是谁?”
“你不知道吗?”谨言奇怪地看着她,“他可是我们梁国最厉害的毒医。”
谨言摇头,她的家人从未提起过这样一个人。她好奇地打量着谨言那张银色面具,暗暗揣测他的身份,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能得到那位道长给的药丸。
“还哭吗?”谨言温柔地笑,少年的声音如流水一般淙淙作响,在墨卿砚的耳中放大后竟然如有回音般重复不停。
她摇了摇脑袋:“不哭了。”还很不好意思。她觉得今日在谨言面前真是把几辈子的脸都给丢尽了。
“这次换我扶你来走,你需要赶紧拔出毒箭。”她担心地看着谨言身上的两支箭。
谨言本想说不要,但越来越无力的身子却提醒他不得不暂时依靠这个没什么力气的小姑娘。才走了几步,谨言就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终于支撑不住,在墨卿砚急切焦虑的呼唤中一头栽了下去。
混蛋无尘,你给我的是假药吧?
墨卿砚抱着谨言很想大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她要去找人,她要请大夫来给谨言疗伤!她深深望了谨言一眼,强压下想要揭开面具的冲动,转身朝巷口跑去。
刚跑到街上,还没停稳脚跟就有人一步冲了过来,一把抓过她把她死死抱在怀里:“三娘,你去哪了!”
被人挤压得呼吸不畅,墨卿砚只觉得好难受,扭动着身子挣扎,头顶上的人这才放开了她。墨卿砚仰望着那人,发现是大舅娘耿氏。
“哇——”墨卿砚发现是亲人后主动抱着不肯撒手,不管不顾地痛哭了起来,“大舅娘,三娘好怕,好怕……”
“三娘不怕不怕,舅娘带你回家。”耿氏心疼得一塌糊涂,稍稍拉离了墨卿砚,这才发现她身上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这是怎么了!”耿氏忍不住惊叫,“三娘你受伤了?”
“不是我不是我。”三娘拼命摇头,一把抓着耿氏就要往巷道里走,“大舅娘你快来,谨言要死了!”
耿氏听得稀里糊涂,正好这时又有寻找墨卿砚的蒋家人出现,他们跟随着墨卿砚跑到了巷道里,一路上连续发现了三具南黔人的尸体,可是原本应该昏迷不醒的谨言却不知所踪。
“谨言?谨言!”恐惧弥漫四肢,墨卿砚发了疯一般在巷道里奔跑徘徊。没有,没有,还是没有!那个眸如清水的银面少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墨卿砚颓然地坐在地上,泪水布满了整张脸。她本想等他醒来后就告诉他,她是翰林院侍讲墨长风的嫡女,是忠信侯的外孙女,建文伯是他大舅舅。她还想告诉他,她想和他交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种,应该怎么说?哦对对对,是生死之交。
可是,人不见了,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干干净净地走了,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蒋家人讲义气,在送墨卿砚回墨府后答应她会不遗余力寻找那名叫谨言的少年。墨卿砚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日,蒋家终于又来了人。
“在乱葬岗发现的,身高同你说的差不多,衣服也吻合,面上还戴着银色面具。”
“当真?”墨卿砚红着眼问道。
“若你描述无误,该是真的。”来人还是耿氏,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找到了三娘的救命恩人,竟然已经殒命,还被人丢到了那种地方。
“我能去看看他吗?”三娘小心翼翼地问道。
耿氏面露不忍:“那孩子怕是不希望你看到他那模样的。”
墨卿砚黯然,不再提这个要求,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他长得,好看吗?”
耿氏一噎,半晌才答道:“自然是好看的。”
“那就好。”墨卿砚哽咽。
对不起,谨言,永别了。
正文 三年后
冬日里的太阳总是较晚才升起,墨卿砚醒来时天还是乌漆墨黑的,从温暖的被窝中伸出五指,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屋里值夜的丫鬟霜月还未醒来,在屏风后的小榻上睡得极香,还能隐约听见微弱却均匀的鼾声。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墨卿砚的屋子不同于同龄人的厢房,她的屋里几乎不放什么无用的摆设,一物一什都能讲出它的作用来,也因此,墨卿砚的厢房显得更加空旷冷清。她的丫鬟们都不太爱值夜这活儿,因为夜晚睡在这屋里,总会觉得有些胆寒,容易想些有的没的。
厢房外面有一棵参天大树,也不知是这宅子上代还是上上代的主人种的,到了如今已经是相当粗壮茂盛的一棵。夜里有月光的时候,这树就会透过花窗照进屋来,投下斑驳的影子。黑影绰绰,风声萧萧,半夜醒来的丫鬟们总会觉得那随风摇动的树影像个妖怪一样,随时都要吃掉她们。
人们总是畏惧黑暗的,黑暗会蒙住双眼,黑暗会吞噬一切。那些半夜醒来的人们总是会产生错觉,仿佛床前站着黑白无常,手持锁链,面无表情地等着来收自己的魂儿。
这世间真有黑白无常么?谨言他,是否见过他们?
墨卿砚苦笑,三年了,她还是没法忘记当年发生过的事情。那一晚她的恐慌她的激动她的内疚,这三年始终在折磨着她,提醒她有个名叫谨言的少年因为她而埋葬地下。
屏风背后的霜月翻了个身,却是醒了。墨卿砚这才发现,她盯着黑漆漆的床顶竟然发呆了小半个时辰。
“霜月。”墨卿砚唤了一声。
随后便是一阵窸窣声,然后有人从屏风后转了过来。霜月拉开床幔,小声喊道:“小姐,可是醒了?”
“嗯。”墨卿砚坐了起来,“先给我倒杯水来,有点渴。”
“是。”霜月说,“被窝外面冷,小姐您还没穿衣服,别着凉,先躺回去。”
“太小看我了,我的身子骨没那么弱。”
霜月笑而不语,直起身去桌子上找茶水。水自然早就凉了,她提着水壶去了外面,顺便看看其他丫鬟醒了没有。掩上门的时候,她的眼中透出一丝无奈。
每年的这一天,小姐总是醒得格外早,又睡得老老晚。
“小姐——”有人扑了过来,墨卿砚一个激灵,裹着被子就往里滚了滚,果然来人扑了个空,整个身子半趴在了床边上。
“诶?怎么这样啊小姐,人家可是很期待给你来个早安拥抱的。”那人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墨卿砚。
墨卿砚揪着被子,一脸警惕:“春菊你别乱来,本小姐高贵矜持,怎、怎么能和你拥抱什么的!”
“又来了又来了。”春菊笑嘻嘻地搓搓手,“小姐总是那么害羞,春菊就是喜欢小姐这一点。”
春菊是墨卿砚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此人是朵大大的奇葩,墨卿砚犹记得一年前她刚进府的时候,抖着胸前两朵霸王花对她说道:“奴婢唤春菊,春天的春,秋菊的菊,叫秋菊!啊不对,是春菊!”一句话就暴露了她原来的名字。
“好好的叫你的秋菊,为何要改名?”墨卿砚好脾气地问道。
“这个嘛——”春菊摸了摸后脑勺,“叫秋菊的人太多了,要标新立异。”
墨卿砚觉得好笑:“你也知道标新立异?你念过书?”
“诶?小姐您太小看我,不是,奴婢了!奴婢怎么可能没念过书嘛!不瞒您说,当初在司人坊,奴婢学字比旁人都快,阿娘都夸我,不不,是奴婢。”司人坊是京城专门买卖奴仆的人牙行,至于春菊口中的阿娘应该就是司人坊里的牙婆了。
墨卿砚当场大笑:“你阿娘肯定对你恨铁不成钢,瞧瞧你方才的模样,规矩都学会了么?”
“会的。”春菊嘟着嘴,显然也意识到方才总是不小心说错话。
看春菊小狗一样难过的眼神,墨卿砚莫名的就心软了。她身边端庄沉稳的丫鬟很多,但春菊这样的还真没见过,一时间觉得颇为有趣,就把她留下了。
不过很显然,现在她后悔了。
“春菊姐,你就别缠着小姐了,还不伺候小姐穿衣裳?回头小姐要是冻着了,夫人会扒了你的皮。”霜月拎着茶壶进来了,很无奈地看着春菊又在上演每天早晨必有的一番折腾。她比春菊资历老,但是年龄要小两岁,自己也不愿意摆什么架子,对着春菊总是会喊一声“春菊姐”。霜月对谁都和和气气,府里不少丫鬟小厮都喜欢她。
“啊,霜月,茶水来了?”春菊扭过头,跳了过去,一把抢过茶壶,“我来我来,我来喂小姐喝茶。”
墨卿砚眼角一跳,赶紧说道:“春菊你去给我寻件素色的衣裳来,就那件艾绿色冬袄吧,一会儿我要出府。”
春菊看了看手中的茶壶,又看了看一脸坚定的墨卿砚,虽然很不甘心没能亲手为小姐倒茶,到底还是将茶壶递回给霜月,乐呵呵地去寻墨卿砚说的那件衣裳了。
“小姐您就惯着她吧,这性子回头指不定就闯了祸来。”霜月抱怨道。
“你嘴上这么说,平日里与她最为交好的不就是你么。”墨卿砚笑着戳穿。
霜月扭头:“奴婢不跟小姐说了,奴婢明明在说正经事呢。”
墨卿砚含笑看着霜月,这时春菊又取了衣服过来,在两人的伺候下,开始收拾打扮自己。
“小姐,这衣服太淡雅了,不适合今天这节日啊。”帮墨卿砚系上最后一根系绳,春菊忍不住劝道,“奴婢看到箱子里有件去年底刚做的朱红色冬衣,不如换了那一件?”
“春菊姐!”霜月看到墨卿砚脸色突然便黯,赶紧打断她,“小姐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再说今日人人都兴穿红色,咱们小姐这身打扮反而好认一些。”春菊不知道三年前的事情,若是让她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反而让小姐伤心难过了可就不好了。
“这件挺好的。”墨卿砚将刚才一瞬间的黯然掩盖住,笑着说,“这也是娘亲看中的颜色,穿了她只会高兴。”
小姐的话就是圣旨,春菊立马乖乖闭嘴了。
“小姐是先去给夫人请安还是先用膳?”霜月问。
墨卿砚想了想,说:“先用膳吧,过会儿请了安就直接出府去。对了,去给我备辆马车。”
春菊好奇地问:“小姐是要去忠信侯府么?”
墨卿砚点头:“是啊。”
“这么冷的天?”春菊有些惊讶,“晚上表少爷表小姐他们定会来找小姐去看花灯,横竖会见到,何必这么大早的就过去一趟?”
“你再啰嗦,一会儿就不带你去了。”墨卿砚瞪了她一眼。
春菊立刻换上可怜的模样:“别啊,小姐,春菊好想去的。”
“看你嘴贫。”霜月戳了戳她。
墨卿砚笑而不语,有些事情她也不想到处去说,三年前的事情春菊迟早会从别人那听来,她也拦不住,但是让自己去提起,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墨卿砚胃口很好,早饭总是会吃得很饱,食欲大开的时候一顿能跟大郎一样也是常有的事。吃过早饭她便领着两个丫鬟去了正房,还没进屋就听见屋里有人在大声争吵。
“脱。”略显冷淡的声音。
“不脱!”更加激动的声音。
“到底脱不脱?”冷淡中加了一丝不耐烦。
“说了不脱就是不脱!你凭什么让我脱啊?”激动中更添了一些烦躁
“就凭我是你大哥。”
“哼!”
墨卿砚扶着额头赶紧推门而入:“什么脱不脱的,这种话也能随便说?幸好是在家里,传到外面去人家还以为咱府里出了两个断袖之癖呢。”
“三妹!”屋里两个少年的争吵戛然而止。
“在争什么呢?”墨卿砚不满地看着两位哥哥。
两位少年均比墨卿砚大上好几岁。大郎墨卿书是墨府的嫡长子,在麓久书院念书,成绩很好,今年就要参加秋闱考举人了。二郎墨卿知是庶子,生母是一名医家女。二郎是早产,那位姨娘生了二郎就去了,姨娘娘家人个个精通医术,以强横的态度抱走了身子骨极弱的二郎,养到五岁才把他送了回来。
墨府主人墨长风虽然对这家人态度不满,但俗话说得罪谁也不能轻易得罪大夫,谁还能没个头痛脑热的?墨府有人生了病,都是请的雪春堂的大夫,雪春堂就是那位姨娘家里开的。
二郎之后一直养在蒋氏身边,对蒋氏以及几位嫡子嫡女都很亲近。这时候见到墨卿砚,蹭蹭蹭就跑了过来:“三妹你评评理,二哥怎么就不能穿红衣裳了?”
墨卿砚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二郎,他穿着一身绛红色的宽袍,只有领口是藏青色,腰里系着一根银色腰带,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男子穿红的确实少,但不是没有。二郎身体从小身体虚弱,脸色比旁人要白,穿红色反而要看起来精神一点。
不过她始终觉得二郎喜爱穿红色还出于一番恶趣味。全府上下都知道,大郎怕血,几乎是见血死,曾经因为看到有人受伤吓得晕了过去。这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太丢人,偏偏二郎总喜欢拿这个做大郎的痛脚去戳,一来二去,两人总为这件事争吵,大郎也对二郎喜欢穿红色的衣裳表示极其不满。
大郎穿衣好蓝色,今日穿的就是一件宝蓝色的锦袍,腰间是一根玉腰带,头上也戴了玉冠,看起来明眸皓齿,偏偏又随了墨长风长了一双桃花眼,明明是个洁身自好的,偏偏人家觉得他就是笑一笑也是风流无限。
正文 手足情
墨卿砚对两位哥哥每天都会发生的争吵表示见怪不怪,哪天不吵了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何况两人就算家里吵得天翻地覆,在外面都是墨家好儿郎,这点自觉还是有的。
“我记得你有一件猩红色的斗篷?”墨卿砚没有直接回答二郎的话,反而问道。
二郎点头说:“是有那么一件。”
墨卿砚提醒:“今天看起来像是会下雪,披件斗篷比较好。你若是穿这身,再穿那件斗篷就撞色了,不如去换件衣裳,再配上那件斗篷出去转一圈,保证街上小姑娘都看你。”
那件斗篷颜色很冲眼睛,若是穿上回头率保证能提高。大郎生得好看,总是惹小姑娘回头看,二郎羡慕这点很久了。
二郎眼睛一亮:“天才!三妹你真是厉害!”他真是恨不得把墨卿砚给抱起来转三圈,只是碍于两人都已经长大,这些事情不适合再做,才讪讪地收手。
大郎眼睛一翻:“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蠢,连个药方都背不熟。”
“哈?你又找骂?”才起的好心情又被大郎给刷了下来。
“我说错了么?”大郎才不怕他。
看着两人又莫名其妙地吵了起来,墨卿砚暗骂一声“两个笨蛋”,越过他们直接走到蒋氏跟前。
“娘,我穿这身好看么?”说完还转了个圈,臭美了一下。
蒋氏噗嗤一笑:“好看,三娘穿什么都好看。”这颜色还是她挑的,她自然明白三娘穿什么最衬皮肤。
“大小姐来了!”丫鬟高声喊道。
一瞬间,屋里就静了音。刚才还为一点点小事情吵得面红耳赤的大郎和二郎突然就焉了,各自缩了缩脖子,还往角落里靠了靠。
“外面听着好像很热闹的样子,怎么我一进来就没声音了?”随着一双脚踏入,声音也跟着传了进来。
“大姐。”墨卿砚向来人点头,而大郎和二郎齐齐噤声,把头埋在了脖子里。
墨家嫡女墨卿画,人称元娘,是这个家里兄弟姐妹中最不能招惹的存在,也是兄弟俩的克星。这会儿元娘把视线投到了两人身上,疑惑地问道:“你俩装什么死?又闯祸了?”
“怎么会?”明明年龄比元娘还大,大郎却摆不起大哥的谱,赶紧撇清楚,“我怎么会闯祸?要闯也是二弟。”
“怎么说话呢?”二郎不干了,赶紧针锋相对,“我一向老老实实,哪跟你似的外面走一遭回头身后就跟了一群尾巴。”
元娘眼睛一眯:“哦,原来是你俩吵架了?”
“啊?”大郎和二郎齐齐摇头,互相对视一眼,赶紧握住了对方的手,还拍了拍对方的肩,然后对着元娘笑哈哈,“你说什么呢?哈哈!我俩吵架?怎么可能嘛!我俩是亲兄弟不是?要吵也是跟外人吵,怎么会窝里斗呢?哈哈哈哈!”
好一副相亲相爱的场景。
元娘还是有些疑惑:“真不是你俩在吵架?那我刚才进来时听到的是什么?”
是吵架,可这话不能说呀!如今墨府的情况太复杂,这屋里几个都是不受亲爹待见的,元娘早说过,要团结要统一,坚决抵制内部分裂,一切破坏家庭和睦的因素要被她亲手肃清。大郎是书院学子,二郎跟着雪春堂学医,都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类型,在元娘的战斗力面前都是渣渣,至今不知多少次因为兄弟俩吵架而被元娘暴打一顿了。
“我俩在讨论,诶嘿嘿,讨论……”二郎突然词穷,赶紧戳了戳大郎。
大郎心领神会,赶紧接话:“咱们在讨论今晚要不要把茜娘接过来一起过元宵的事情。”
“啊?”二郎傻眼,这剧本跟他想的不一样啊。
看二郎不配合,大郎恨铁不成钢,偷偷掐了他一把,二郎这才顶着一张红脸看向元娘:“是,是,我们正在商量要不要把表妹接来的事情。”
元娘也不多想,说道:“那是你姨娘家的表妹,或多或少都跟咱家有些牵连,接来就接来吧。”
眼看着吵架这事就给揭了过去,兄弟俩齐齐松了口气。
“大姐也是要出门么?”墨卿砚指着元娘身上那身火红的胡服。不得不说,今日穿红色的人确实很多。元娘穿着胡服,踩着马靴,背上还背了个弓箭袋,显然是要出门活动的。墨卿砚很喜欢元娘干练清爽的模样。
“和几个小姐妹约了去骑射,过来给娘请个安就走,接我的马车就在外面。”元娘说,“今晚怕是不会回来吃饭了,晚上我们直接去街上看花灯。娘放心,我们人多,下人也多,不会出什么事的。”
蒋氏知道墨卿画的交友圈,并没有什么不放心,更不会阻拦。这个大女儿是所有儿女中最像她的一个。
“好好玩,打她们个落花流水。”蒋氏给元娘鼓劲。
元娘挑眉一笑:“遵命!”
元娘风风火火地走了,大郎和二郎立马放开了彼此牵着的手,一脸嫌弃。大郎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二郎也搓了搓手掌,互相对望一眼,又彼此“哼”了一声不再看对方。
“出息!”墨卿砚笑骂。
“你要去侯府?”蒋氏索性不理会那两位,拉过墨卿砚的手问。
“是,功课不能断。”墨卿砚规规矩矩地说道。
“既然你自己都不觉得辛苦,那便去吧,路上小心。”蒋氏对待墨卿砚的态度与对待元娘完全不同,她对元娘是放心是信赖,对待墨卿砚时眸子里总会染上一抹担忧之色。
墨卿砚只当作没看见,笑呵呵地领着丫鬟走了,临走前还不忘丢给两位哥哥一人一个鄙视的眼神。
“三妹,三妹!”才出了屋子走了没几步,二郎就在后面唤她。
“二哥不在娘亲屋里跟大哥吵架,跑出来找我作甚?”墨卿砚笑着打趣。
“谁乐意成天跟他吵架了?明明每次都是他先看我不顺眼。”
这点墨卿砚必须承认,大多数时候确实是那个对外人和睦但一碰到二郎就炸毛的大哥先挑起的事。
“找我有事?”
“有。”二郎扭扭捏捏,“想麻烦你帮二哥做件事情。”
“什么事?”墨卿砚觉得好笑,能让二哥这般犹豫不决的也只有关乎一人了。
果然,二郎四处望了望,把丫鬟们挤到了一边,从袖口里偷偷摸出来一张小纸条迅速塞到了墨卿砚手里,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你要去忠信侯府是不是?会经过雪春堂是不是?麻烦三妹把这张纸条送到表妹手里可好?晚上二哥给你买糖葫芦,啊?”二郎口中的表妹,特指茜娘。
墨卿砚再次翻了个白眼:“方才大姐都同意晚上把茜娘接过来一起过元宵了,你急着这么点时间作甚?还要我多跑一趟。”
“这不是,心里着急嘛。”二郎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好妹妹,帮哥哥这一把,啊?二哥讨媳妇容易嘛。”
墨卿砚被逗笑了:“我的好二哥,大哥都没订亲呢,你就急着考虑亲事了啊。你就这么笃定茜娘会嫁你?”
“不笃定啊,所以才求你帮个忙嘛。”二郎软磨硬泡,“你也喜欢表妹的是不是?上次看你俩聊得挺欢的,让她做你二嫂不好么?”
“得了吧。”墨卿砚一把拍飞按在她肩上的两只爪子,“你要真喜欢茜娘,就去跟娘说,你还怕娘不肯为你上门提亲?”
二郎吭哧吭哧了半天,这才一脸幽怨地解释道:“我同娘说了我心仪表妹的,可娘说要先给大哥订亲,然后才是我。长幼有序这点我也懂,也没什么意见。可娘还说,若是不能确定表妹心里有没有我,她就不给我去说。你说,这叫个什么事?”旁人家长才不管孩子喜欢不喜欢订亲的对象,大权都在他们手里。到了蒋氏这边却非要二郎与茜娘两情相悦才行,否则不给说亲。二郎苦啊,他可羞涩了,根本不敢对茜娘表明心意,就怕茜娘说出拒绝的话来。
墨卿砚开始同情二郎了,潇洒地顶了顶他的胸:“行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了。谁叫我是你妹妹呢,妹妹就是用来当牛做马的。”
“是是是,三妹你最好了。”说完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赶紧改口,“不不不,三妹怎么会是给人做牛做马的,是二哥当牛做马,任三妹差遣,啊?”那屁颠屁颠的模样,真是惨不忍睹。
墨卿砚把纸条细细收好,这才同二郎告别。至于纸条上写了什么,她可完全没有那个兴致去偷看,也许就是因为知道这点,二郎才敢放心大胆地拜托她。
“三姐?”穿过抄手游廊,快到前院时墨卿砚又被人叫住了。
原本荡漾在嘴边的笑容立刻冷了下去,墨卿砚冷漠地看着迎面走来的两位小姑娘。
“四妹、六妹。”墨卿砚即使不愿意同她们多接触,但基本的招呼还是要打的。
“三姐要出门?”四娘墨卿舞先问道。
“嗯。”
“这是要去哪里?”六娘墨卿歌跟着问。
“侯府。”
“还在跟侯府的人学武哪?”四娘开始数落她,“不是我说三姐,咱们女孩子家应该多多注意形象。你倒好,从前还挺像个大家闺秀的,怎么这两年越发跟大姐似的,只会耍刀弄剑了呢?”
见墨卿砚冷着脸不说话,六娘拉了拉四娘的衣角,歉然一笑:“三姐别生气,四姐不是有心的,她只是关心你。说起来,三姐今晚和我们一起去赏灯么?”
墨卿砚眼中的痛恨一闪而过,快得竟无人发觉。
那年若不是她俩非要拉着她去看戏,她又如何会莫名其妙走丢!
正文 银面具
小心收起了心里头的那份怨恨,墨卿砚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吧。”
“三姐,你是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去么?”六娘皱了下眉头,有些委屈地看着墨卿砚。
“你邀请她做什么?”四娘冷哼,“胆小鬼一个,自从那年出事,她哪一年再同我们一起出去赏过灯?真是没得自讨无趣。”
“是,我胆小。”墨卿砚坦然承认道,“四妹六妹可也要小心了,我好歹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三哥至今还没被找到。”
这话让两个小姑娘脸色一变。三年前的元宵,墨卿砚出事,如果不是遇到了谨言,她早就被人拐了;两年前的元宵,三郎墨卿礼在人群中走散,至今还没找到下落。也因为这个,去年元宵墨府没准许小辈们出门,大家憋了足足一年,就指望着今天呢。
四娘涨红了脸:“谁跟你俩似的那么没用,好端端的会走丢了人。”
“是嘛?”墨卿砚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会在府里祈祷着两位妹妹不出事的。”
说完也不管两人是什么脸色,拉着丫鬟就走了。
春菊听得稀里糊涂,有心问一问,又被霜月给拦住了,对着她摇摇头。春菊一肚子的好奇心,偏偏又不能问,嘟着嘴不开心地跟在墨卿砚身后。
出门的马车已经备好,赶车的车夫很年轻,一见到墨卿砚等人来了立马眼睛一亮,却是盯着墨卿砚身后的春菊的。更准确的说,是盯着春菊胸前的两朵霸王花。
车夫偷看春菊,春菊心里得意,在上车时有意甩了甩胸前的霸王花,只看得车夫眼睛都直了,这才妖媚一笑钻进车厢里去了。
“你又耍坏了。”霜月压着嗓子数落春菊。
春菊笑嘻嘻毫不在意:“好玩嘛。”
“到外面去可别这样,没得败坏了小姐的名声。”
春菊立刻正了脸色:“我有分寸。”
自从三年前出事,墨卿砚就提出要学武,先是蒋氏和身边一些会功夫的丫鬟婆子教她,后来由于墨府地形限制,又把她送到了侯府去磨练。墨卿砚每隔两天就要上一趟侯府,刀枪剑弓,无所不学,有时候还跟着元娘去马场骑马,去围场射猎。
完成了一上午的功课,蒋家姑娘蒋清提着鞭子凑了过来:“下午去我那?”
墨卿砚摇头:“我还有事要做,改日吧。”
蒋清是墨卿砚的表妹,本想再撒撒娇,看墨卿砚脸上是抱歉的神色,翘了下嘴也就放过她了。三年前的事情她也知晓,知道今晚墨卿砚八成是不会去逛街的,也不强求。她说:“后日你可得去我屋里坐坐,我还有好东西要给你看呢。”
“好,就这么说定了。”只要不是今日,墨卿砚没有不答应的。
“小姐,我们接下来去哪?”出了侯府,好奇心满满的春菊又问道。
“去顺音寺。”
今日是节日,上山烧香的人并不少,墨卿砚进了大殿,只见两边都是来上香祈福的百姓。她也在蒲团上跪了跪,虔诚地磕了个头,烧了三柱香,这才起身走向大殿一旁的小沙弥。
“小师傅,信女曾在贵寺求过一座长生牌并寄放在这里,不知可否领我去看一看?”
对于这样的要求,小沙弥自然没有不许的:“女施主请。”
穿过大殿,又过了一个庭院,墨卿砚等人这才来到后头一个偏殿中。这里按照名字密密麻麻摆放了许许多多的长生牌,都是信男信女们为恩公求的,有为在世的恩人祈求安康顺遂的,也有为过世的恩人祈求佛祖加持早日去往西天极乐的。
墨卿砚让人请来了谨言的长生牌,跪地三拜,再次起身时眼里已经充满了冰凉的泪水。她还好好活着,但是救命恩人已经与她天人永隔,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模样,唯有那双入水的眸子一直印刻在她心上。
在这个时候,就算是没心没肺的春菊也知道不好插话,沉默地看着墨卿砚让小沙弥重新收起了牌位。
“女施主不把牌位请回去吗?”这小沙弥年龄也不大,有些沉不住气地问道。
墨卿砚摇头:“不必了,每年来一趟便是了。”府里总是摆个牌位,其他人不会乐意的。
墨卿砚跟随着小沙弥出了偏殿,才走没多远,旁边一个厢房中出来了两道人影,一人坐在轮椅上,另一人在后面推着,两人均看着墨卿砚的背影出神。
“少爷,小的打赌,刚才那位小姐是忠信侯蒋家的姑娘。”
“哦?你见过蒋家姑娘?”
“小的当然没见过蒋家姑娘,但是小的知道这满京城也只有蒋家姑娘会在腰间挂着把刀诶。”
“行了,你再大声小心人家拿着刀子来捅你。”
“好端端的人家捅小的做啥?”
“因为你话太多了。还不快走?小爷我要去花风楼。”
“少爷,您还去花风楼哪?上回那姐姐不过是想摸一下您的脸蛋香个嘴儿,您就吓得掀了桌子……”
“有这回事吗?小爷我怎么不记得了?小爷明明就是那个风流那个倜傥,怎么……怎么会做出掀桌这么没品位的事呢?肯定是你记错了!”
“是是是,少爷您说的是。少爷风流少爷倜傥少爷英俊少爷潇洒,少爷……”
“嗯?怎么不说了?”
“少爷,下雪了……”
“小姐,下雪了呢。”春菊兴奋地掀开了马车的窗帘,回头喊道。
“是啊,下雪了。”墨卿砚透过春菊拉开的空隙朝外望去,脸上也荡漾起一丝微笑,“这样的日子,酒肆里的掌柜们该高兴坏了。”
灯会照旧,烟火照旧,但是酒楼的生意会因为这场雪变得更加红火。想到那两个要俏要干净的妹妹,墨卿砚轻声一笑,那两个人可不会乐意在雪里面玩耍的。
“哟,三小姐回来了啊。”刚回到府里,墨卿砚就撞见最不想见到的人。
墨卿砚对说话的人不理不睬,倒是对她旁边的人伏了下身:“爹爹。”
“嗯。”墨长风脸上看不出笑容,对着墨卿砚的眼神里甚至有些厌弃,“听说你今日不愿出门,那就好好待在屋子里哪也别去。”
这就是她的亲爹,当年的俊俏探花郎,如今的翰林院侍讲。
墨卿砚收起那虚伪的尊敬,迎面看向一脸得意的柳姨娘:“爹爹说的是,三娘会待在屋子里祈求众人平安回家。姨娘可要好好看紧了四妹和六妹,她们贪玩,惯会乱跑的,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三娘的福气可以出了事还好好的回来。”横竖为了府里姑娘们的名声,也没人敢把墨卿砚当年出过事的事情到处乱传,不过家里说说,还能给柳姨娘添添堵。
柳姨娘笑容一僵,看了墨卿砚好一会儿,这才回话:“多谢三小姐提醒。”
“我们走。”墨长风不愿意看见这个女儿,握紧了柳姨娘的手便走。
墨卿砚沉默地看着两人离去,眼里的小火苗在燃烧。总有一天,她会想办法赶走这个柳姨娘!
到了晚上,一家人都出去了,唯独留了墨卿砚和年龄还小的七娘墨卿文在府里。墨卿砚把墨卿文叫到自己屋子里,为她念话本上的故事。
“三小姐念得真好听,文娘可喜欢了。”七娘的生母云姨娘停下手中的针线夸道。
墨卿砚摸了摸七娘熟睡的脸,对她说:“比不上二姐。”二娘墨卿琴,是这府里最有才华的一位姑娘,诗词歌赋均有涉猎,还拜了一位颇受圣上喜爱的宫廷乐师为师。二娘与七娘,都是云姨娘所出。
墨卿砚就着烛光看向安静的云姨娘,一身湖碧色裙袄将她衬得恬静淡雅,倒真是个难得的美人,无怪乎这府里除了柳姨娘,就只有她能生下两个孩子,可惜都是女孩。
“姨娘若是累了,就先回去吧。”墨卿砚心疼云姨娘这么暗的光线还要缝补衣裳。
“那就多谢三小姐关心了。”想着外出的人也该回来了,云姨娘也不坚持,收了针线,吩咐奶娘将熟睡的七娘一起抱回去。
雪越来越大,墨卿砚估摸着今日大伙儿会提早回来,果然不多久,就有人回府了。首先回来的人是最早出门的元娘。听着院子里有动静,墨卿砚推开门张望了一下,一眼就看见元娘那身火红的胡服在白雪中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耀眼。
“大姐回来了?”
“是啊,雪越来越大了,怕是一会儿不好走路,就先回来了。”
“今日玩得怎么样?”
元娘满不在乎地甩了个头:“赢了。”
墨卿砚嘴巴立刻成了“哦”型,还不忘拍拍元娘的马屁,元娘面上高冷,内心却是得意的,走上前点了点墨卿砚的额头:“你也好好练,回头我们姐妹俩再去马场较劲一番。”
“好。”
姐妹俩站在门口说了会儿话,突然院中那棵大树上传来轻微的响动。
“什么人?!”姐妹俩同时回头,一个抽出腰间的太刀冲向了树干,在树上一蹬就轻盈地上了树。另一个手向后一伸,迅速地将还未放下的弓箭取出,三两下就装好了箭矢,满弓待发。
树上的人显然没想到姐妹俩反应这么快,急速漂移,从树上一跃到了屋顶上。
墨卿砚大惊,没想到潜伏到墨府里的竟然有两人,此时两个黑影分散开来,她也没有分.身术,只能一咬牙认定了其中一人追过去。元娘的功夫相对她来说只强不弱,并不需要她担心。
那人很快就跳出了墨府,沿着街边的屋顶飞檐行走。墨卿砚一身轻巧,冒着越来越大的雪花急速跟行,却眼睁睁看着那人越跑越远。
该死!墨卿砚暗骂一声。
就在这时,那个黑影突然间停下了脚步,还转过了头来,露出了那张之前未曾看清的脸。墨卿砚双眸倏然睁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一个不留神从屋顶上栽了下去。
好在她下落时极力稳住了身形,这才能安全着地,只是在想再追上那人却是不可能了。对方只是默默看了墨卿砚一眼,随后纵身一跃,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墨卿砚傻愣愣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屋顶,直到春菊找来,她都没能缓过神来。
银色面具,为何那人会带着银色面具!
正文 庶姐妹
“三娘,你还好吧?”回到府里,元娘立刻就迎了上来,拉着墨卿砚的手上下打量,确定她平安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无事。”墨卿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没追上就没追上吧,那两人功夫太高,你我女子之身确实难以敌对。”
“大姐交手了?”墨卿砚问。
“嗯。”元娘一边搓着手,一边说道,“打了两个回合,不过显然那人让着我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墨卿砚好奇。
元娘颇有些遗憾地说:“不知道,那人带着面具,看不到长相。”
“面具?”墨卿砚心头一跳,“那人也带着面具?”
“是啊。”元娘肯定,“我试着去取下他的面具,没成功。”
原来不是那人一人带着面具啊。墨卿砚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或许是失望更多一点。看到那人脸上的面具,她有那么一瞬间心里动摇了,怀疑那年死的并不是谨言,而是一个跟他很像的人,而眼前这人才是真正的谨言。可是元娘这头追的人也戴了面具,谨言不可能有两个,所以他们不是谨言。
是啊,大舅娘明明说过,尸体身上穿的正是自己所看见的那件蓝袍,那就是谨言,谨言怎么可能还活着。
“你没事吧?”元娘见墨卿砚不说话,用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大姐。”墨卿砚揽住元娘的肩,“我不喜欢这个节日。”
元娘沉默片刻,反抱了她:“不喜欢,以后我们就不过了,明年跟着我去骑马,可好?”
“嗯。”墨卿砚把头埋在元娘肩窝里,只觉得姐姐身上那股淡淡的梅花香很好闻,让她觉得心里安定了不少。
这一觉,她比往年睡得更加不踏实,第二日醒来时,两眼下方无法避免地出现了黑眼圈。打着呵欠到了蒋氏的屋里,却发现自己竟然是最晚来的,哥哥们早就出门了。
“这又是怎么了?”墨卿砚皱着眉头看向屋里的几个姑娘,只见四娘和六娘脸上怒气冲冲,元娘冷着脸坐在椅子上,而二娘则有些紧张地来回望着两拨人,忐忑不安。
“哼。”元娘只抬头看了一眼,又沉下了脸色,“墨府的脸面都被她俩给丢尽了。”
四娘脸上怒火冲冲,却又不敢多话,这满府里就没有不怕元娘的。
原来昨日四娘和六娘看中了酒楼一盏走马灯,需要对出诗句得到东家的赞赏才能拿到。当时凑热闹的还有其他府里的姑娘,几人因为那灯来回争执了几句,最后就变成了赛诗。
“肚子里没那个墨水还要装诗人,真是丢死人了。”元娘毫不留情面地骂道,“父亲堂堂探花郎的脸面都被你们给丢尽了!”
四娘和六娘诗是做了,可跟人家一对比,就只能羞愤欲走,她们本就不是那块料,如今还被人当笑话看。好在最后二娘实在看不过去,出面作了两首诗,这才把旁人给比了下去,给墨府正了名。
四娘和六娘恨恨地瞪着二娘,丝毫没有因为人家解了围而感激,反而对二娘才名更上一层感到嫉妒。同样是庶女,明明她们俩才是爹爹手中的宝,偏偏二娘才是府里最有才气的一个。
相对六娘,四娘心里更加恼火,因为她分明看到了人群中的蔡二郎在二娘对出诗句后眼中闪过的惊羡和赞赏。蔡二郎那般出众的少年,目光不在自己身上,倒总是围着二娘转,哪怕每次来墨府做客,也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心仪蔡二郎多年,可一次都没得到那人的正眼。凭什么!
“大姐,有些人非要打肿脸充胖子,随她们去就是了,横竖我们姐妹俩也不是作诗的料,就算让旁人知道父亲一个探花郎教养出来的女儿学不到他半点才华又如何?反正我们又不用去考科举。不过是苦了二姐,毕竟二姐一向都是受人称赞的。不过没关系,横竖二姐已经为人所知,我们再差也拖不了后腿了。”墨卿砚自嘲道。
自从意识到父亲不喜欢自己,或者说不喜欢蒋氏所出的孩子,一心只扑在柳姨娘和一双庶女身上后,她就破罐破摔了。
父亲不喜欢舞刀弄剑是吧?她就非要整天别着一把刀在腰间。父亲不喜欢子女和忠信侯府来往是吧?她每隔一天就要跑一趟。总之父亲讨厌什么,她就做什么。
她为蒋氏感到心疼,明明是个娇女,为何偏偏嫁了父亲那样的人。外人都道父亲才华横溢长相风流,只有她知道,这个人是多么凉薄自私的一人。
“你胡说什么呢?谁没有继承到爹爹的才华了?”四娘尖叫道。
“我说错了?”墨卿砚斜眼,“你若是有点自知之明,就不会去同刘家那两位姑娘拼诗了。人家是什么人?她们可是在太后娘娘的生辰上拼诗夺魁的,你不自量力去跟人家比试输了还不服气,怪谁?”
太后的生辰,只有嫡女能出席,墨长风就是再宠爱这对庶女,也不可能带她们去的,因此四娘和六娘都不知道她们昨天遇上的是什么样的对手。话说回来,能得太后赞赏的姐妹花最后能对二娘甘拜下风,倒是间接抬了二娘的名声,想到这层,姐妹俩脸上的表情就更加不好看了。
“二娘做得不错,没让外人小瞧了咱们墨府。”蒋氏终于开口了,“梦叶,我记得我的小匣子里有串玛瑙手串,还是当年皇后娘娘未出阁时送的,你去取了来给二娘戴上。”
二娘听了欣喜若狂,就连墨卿砚都意外蒋氏的大方。那可是皇后娘娘给的礼物,虽然是入宫前送的,那也价值不菲,蒋氏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赏了二娘,看来娘亲对于二娘这件事是极其满意的。
“对了。”蒋氏又说,“元娘昨日和若容公主等人骑马也拔得头筹,不能厚此薄彼了,把匣子里另一串黑曜石的手链也取来,就当给元娘的奖赏了。”
“谢母亲。”虽然元娘对这些首饰并不是很在意,但从蒋氏手里拿东西,还是让她高兴的。
四娘和六娘眼睁睁看着梦叶取了两串手串来给元娘和二娘一人一个,眼里是说不出的羡慕。虽然她们不缺首饰,甚至因为墨长风的偏心比这几个姑娘戴的还好,可架不住其中一个是皇后娘娘给的,这价值不可估量啊。四娘还在介意昨晚蔡二郎的表情,而六娘眼热地看着二娘将玛瑙手串戴上,一时间两人都对二娘投去敌视的眼光。
二娘感受到了姐妹俩的敌意,又看了看手上的玛瑙,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太招摇了。墨卿砚一看二娘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忍不住叹息。二娘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软和了点,根本争不起来。昨晚若不是墨府脸面要被四娘和六娘丢尽了,怕是她也不会出面。这柔软的性子,要改改才好。她又想到二娘生母云姨娘那温和的模样,只能叹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女了。七娘也是云姨娘所出,她可不会再让七娘养成二娘那软绵绵的性子了。
“三娘,过来。”蒋氏将墨卿砚招到跟前,细细看了看她的眼底,尽管被□□覆盖,还是能觉察到眼底的疲倦。
“昨晚睡得不好?”
“嗯。”墨卿砚不好意思地点头,“昨晚风大,吵得人睡不着。”其实风声没那么夸张,不如说到了夜里雪下大了院子里还挺安静的,蒋氏也知道这不过是个托词,怕是还想着三年前的事呢。
“那房间也就你能睡下去。”四娘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当初挑厢房,就墨卿砚那间无人愿意选,就因为那房间容易漏风,加上到了夜里那树影照到屋子里怪吓人的。从前六娘住过两日,半夜醒来被那摇晃的影子吓得不轻,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再住那屋,最后强硬地抢了墨卿砚的屋子。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是住得下去的。莫非四妹心里有鬼?”
“你才有鬼!”四娘涨红了脸。
“还与她啰嗦什么?今日积雪,我们出去玩雪去。”元娘已经站起,过来揽了墨卿砚的手臂,强硬地将她拉离了蒋氏的屋子。
“你昨日还未玩够?”墨卿砚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元娘在两人居住的院子里堆起了雪球。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雪,这院子里白雪皑皑,倒是足够两人折腾玩耍了。
“说起这件事,你猜我昨日碰见谁了?”元娘朝墨卿砚丢了个雪球。
墨卿砚灵巧地躲了开去,自己也随手抓了一团,瞄准了元娘投了过去,同时问道:“谁啊?”
“说出去吓死你,我见着太子了!”
“太子?”墨卿砚一低头,听得身后雪球打在枝干上,手里动作不停,“昨日你不是同若容公主去了马场么?怎么太子也在?”
“谁晓得呢。”元娘说,“只是远远见着了他,我没认出来,是公主说那身影一定是太子,看样子他盯着我们赛马已经好一会儿了。”
“没同你们打招呼?”
“没有,很快就走了。”
“也许只是路过,看见公主也在就停下来瞧了两眼。”
“我想也是。”元娘说着轻巧地爬上了树,又对着墨卿砚招了招手,“你上来。”
等墨卿砚上来了,元娘同她一起俯视着整个墨府,突然说道:“昨日我听燕娘说了一件事。”燕娘也是同元娘交好的一位小姐妹。
“什么事?”墨卿砚问道。
“大哥那个麓久书院,好像要开始招收女学生了。”
正文 蒋表哥
麓久书院是京城除太学外最有名的书院,汇聚了天南地北的佼佼学子,墨家大郎墨卿书便是在这里念学。据说麓久书院名气之大,就连太子偶尔也会跑去旁听,可见它在天下文人心目之中的地位何其高。
墨卿砚是从表妹蒋清那里得到了证实。蒋清告诉她:“知道隔壁吕国的事情吧?当今的吕国皇帝是个女子!”
这事在前阵子被炒得沸沸扬扬,整个梁国上下都知晓这件事。女帝,这在梁国闻所未闻,却真实发生在了邻国。女帝是先皇长公主,自幼随着兄长习字练武,胸有丘壑,才华不输于当时的太子。后来太子登基为王,因着她的胆识和见识,皇帝破例封她官职,后来她又带军出征,将另一个小国陈国杀得差点灭了国。皇帝驾崩,膝下皇子年幼,长公主夺过大权,成了吕国史上第一位女帝。
梁国风气开放,虽然女子为官还未出现,但女子出征还是有的。梁国有一支极其有名的女子军,在南边山林里神出鬼没,打得南黔人分不清东南西北,最为梁国女子尊崇,而墨家夫人蒋氏便是这支队伍的忠实支持者。
蒋清说:“女学开办其实早两年就有人提议了,因为反对声音太多被压了下来。现在吕国女人都能当皇帝了,这事又被提了起来,争论了两个月,总算是定了章程,说是春季招考,夏季入学呢。”
“女子同男子一起念书?”墨卿砚问。
“自然是分开来的。”蒋清摇头,“不过见面次数肯定会多,到时候你要见你大哥也容易了。”
“谁乐意见他,天天在家里都能见着,难道出了门还要看他那张冷冰冰的脸?”大郎在府里容易炸毛,但是在外人眼中就是个严肃冷淡的形象。
“你就贫吧。”蒋清笑,“你能不能进去还是个问题呢。”
“怎么,要求很严格?”
“一共才招二十个人,你觉得以你的才能进得去?”蒋清毫不客气地打压她的积极。
墨卿砚脖子一伸:“我听大哥说书院也教骑射,这可是我强项。”
“你能强过大表姐?”
“……”墨卿砚没脾气了,谁跟元娘比,那都是找死。若容公主能和元娘闹到一处,也是因为不打不相识,现在看两人好得跟亲姐妹似的,刚认识那几天,两人天天斗红了眼,哪天不是狼狈地回来。
“对了,听说芙蓉巷深处新开了一间铁匠铺,可以做出削铁如泥的刀具来,这几天府里几个哥哥们都疯了,一个二个都往那铺子里跑呢。”
“削铁如泥?”墨卿砚才不信,“开玩笑呢吧?”
“真的!”蒋清见她不信,不由跺脚,“二哥就得了一把匕首,可锋利了,要不我带你去瞧瞧?”
“走着。”墨卿砚与蒋清手搀着手,笑嘻嘻地去前院找二表哥蒋浩。
蒋浩看到蒋清领着墨卿砚来,嘴角立刻就扬起了笑容:“三娘来了?”
“二表哥,听说你前阵子染了风寒,可是真的?”前头来的时候蒋清便说蒋浩病了,赏灯都没去成,在家里养病呢。
“好多了。”蒋浩挠挠头,“倒是让三娘笑话了。”一个大男人染风寒,实在是件丢人的事。
“二哥,你不是得了把好匕首么?拿出来给三表姐瞧瞧。”蒋清赶紧扯了扯蒋浩的袖腕,眼巴巴看着。
蒋浩朝墨卿砚看去,见她也好奇地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可以是可以,可是你们不能碰。那刀太锋利,我怕划着你们的手。”
“我们哪里就那么娇弱了。”三娘不高兴了,嘟起了嘴,蒋清有样学样。
蒋浩在两人鼻子上各刮了一下:“我拿出来你们就知道了。那天给书院同窗把玩,其中一个就割了手,流了好多血,怪吓人的。对了,你大哥差点就晕过去了,脸都白了。”想起那日大郎摇摇欲坠的模样,蒋浩就忍不住幸灾乐祸了起来。叫他平日里高冷,见到血就撑不住了,能看到大郎神情失措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墨卿砚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件事,大笑:“好啊,这么有趣的事情大哥也不跟我说,这下让我知道了,回去可以笑话他好多天了。”
“诶诶,别告诉他是我说的,回头开了学他准揍我。”
“笨!”墨卿砚翻了个白眼,“他也知道我今日要来侯府,随便想想不就知道是你说的了?要想不让他猜到,刚才就该闭紧了嘴巴,现在求我,晚啦!”
忠信侯府的几位少爷都是练武的,只有蒋浩文武兼修,甚至在文方面侧重更多。横竖家里不缺能打仗的男丁,也就没人拦着他去书院念学。他与大郎是表兄弟,素日就走得近,两人提起元娘和墨卿砚都是一脸的唏嘘。
“二哥你确实笨,就算大表哥要找你拼命,他还能打得过你?”蒋清也白了他一眼,丝毫没有作为妹妹要为哥哥留面子的自觉。
“得了,就你俩最聪明,满意了?”蒋浩笑着摇摇头,“不是要看匕首么?等着啊。”
蒋浩去了里屋找出装着匕首的匣子,很快就出来了,在两姐妹面前打开了盖子,露出了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
“哇!”墨卿砚看到刀柄上的雕纹就忍不住赞叹起来,“真大气!”
“可不是?”蒋浩对这点也很满意。随后他取出了匕首,小心翼翼地将刀子抽出,露出了雪白的刀身,放在屋门口由着太阳照射在上面,发出略微刺眼的白光。
“这刀确实漂亮,跟我的雪名有一拼了。”“雪名”是墨卿砚腰间的那把小太刀,因为全身如白雪,得名雪名。
“这可比你的雪名锋利多了。”蒋浩得意地说道。
说话间,有小厮得了蒋浩的指示,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根木头来。蒋浩侧过头对着墨卿砚和蒋清说:“你俩可看好了啊。”说完,就对着木头的末梢轻轻削了下去,顿时就削下一个角来。
蒋浩很满意墨卿砚眼里的惊羡,感觉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从前二叔把雪名送给墨卿砚的时候,家里这些兄弟姊妹还艳羡了好久,都觉得这是糟蹋了宝物,如今他不羡慕了,甚至觉得扬眉吐气了。
“怎么样?厉害吧?”蒋浩抛了个媚眼。
“厉害!”墨卿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蒋清赶紧说:“我就说吧,这东西很厉害的。怎么样?我们也去铺子里打造一对?”
“感情这才是你的目的啊。”墨卿砚斜眼看着蒋清,“你一个人去不就得了,何必拉上我?”
“好表姐,你就不想要?我这可是看到好东西紧着要与你分享呢。趁着那铺子在京城还没彻底出名,咱们赶紧去一趟,回头可就要排队了。”
墨卿砚心里有些意动,她这两年也算是被熏陶出来了,看到好的武器都会忍不住驻足,这会儿亲眼瞧见蒋浩手里的宝贝,说没有心动那绝对是假的。
“正巧今日有空,我可以送你们去。”蒋浩赶紧凑上来献殷勤。
蒋清递了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过去,拉着墨卿砚飘飘然地走了。蒋浩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得一脸狡猾。
出了侯府,三人都是骑马而行。少年面若冠玉,嘴角噙笑,一脸爱怜地看着两个妹妹。蒋清天真烂漫,灿烂如花,侧头看向墨卿砚时两眼都在晶晶发亮。而墨卿砚略微昂着头,面容白皙如雪,双眼明亮如辰,一身白裙加身,配上桃红斗篷,怎么看都英气又不失秀美。路上的行人都忍不住多望了三人两眼,暗暗猜测着这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小姐,真是个个唇红齿白,生得好看。
蒋清是个爱说话的,就算骑在马背上也叽叽喳喳没个消停,一路上墨卿砚和蒋浩都含着笑容听她讲,也从没想过打断她。
“那年也是这样的雪,表姐那时还没学武,被我们姐妹扔雪球欺负,你都哭了呢。”蒋清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
墨卿砚诧异地转头:“有吗?我以前有这么不争气吗?肯定是你记错了!”她才不会承认自己的黑历史呢。
蒋清急了:“怎么没有?那时候二哥正好路过,你就哭着扑人家怀里去了,还要表哥为你做主。”
“咳咳。”一听自己也被牵扯了进来,蒋浩赶紧咳了两声。墨卿砚已经长大了,再提这个可不好,有损姑娘家闺誉的。不过听蒋清这么一说,他也想起了这么一件事,那时候雪团似的小人,也有过爱哭的时候,这两年气质越发出众,已经难以想象三娘哭泣的模样了。
蒋浩看着墨卿砚的侧脸,阳光下的皮肤晶莹透亮,还扑了点浅浅的红,那姑娘就如同雪中的梅花清高淡雅。墨家的元娘和三娘,都是梅花一般的女子。
蒋清还在同墨卿砚扯着当年是否真的哇哇大哭的事情,到了一个拐角,蒋清虽然操纵着马绳,但眼睛却是朝着墨卿砚的,完全没意识到角落里突然冲出来了一位老妇。待蒋清意识到时,她急地收了缰绳,马蹄高高扬起,最终擦着老妇落到了地上。
“哎哟!疼死老婆子了!”老妇抱着自己的一只腿在地上来回翻滚,嘴里嚎叫声不断,很快就吸引了附近的行人。
“这是哪家的姑娘,居然当街骑马撞人。”周围有人开始指着蒋清指指点点,目光不善。
蒋清傻傻地看着地上翻滚的妇人,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倒是墨卿砚和蒋浩同时皱起了眉头。墨卿砚原本温和的笑容顿时冷了下去,看着老妇的眼神里闪着冷冷的光。那老妇眯着的眼扫到了墨卿砚的视线,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正文 不说谎
看着墨卿砚轻巧地跳下了马,蒋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慌慌张张爬下了马背,一边往身上掏钱,一边嘴里还在嘀咕着:“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老婆婆,真是对不住了。”
钱袋递到半空,却突然被蒋浩给截走。蒋清疑惑地转头,就见蒋浩冷着脸看向老妇。老妇被蒋浩冰冷的眼神吓得哆嗦,干脆闭上眼再次左右翻滚了起来,口里还不住喊着:“哎哟喂,疼死了诶!我儿还在床上诶,老婆子要给儿子买药诶,遇上了个大小姐诶,这马就踢老婆子身上了诶!这一把老骨头了诶,还滑着雪诶,脚断了诶,兜里还没钱诶,这该怎么办诶!”这说得跟唱戏似的,加上那老婆子中气十足,转眼间墨卿砚三人身边又围了一群人,就连对面酒楼包厢里也有人探出了脑袋来看戏。
“二哥,你快把钱袋给我,老婆婆腿都摔断了,得赶紧拿钱医治。”蒋清受不住周围人的风言风语,央求着蒋浩将她的钱袋子还她。
蒋浩无奈地看着她,却并没有还钱袋,而是在她耳边低语:“你看不出来那是装的么?哪有人摔断了腿还能满地打滚的,哭得跟唱的似的,也就骗骗你这样单纯的女娃。”
“装的?”蒋清有点不信,再仔细看了看那老妇,这才发现人家干嚎了半天,眼里一滴眼泪都没有。旁观者也有人看出来了,可惜大家都是凑热闹的,根本没人指出来,清一色都在指责蒋清纵马伤人。
“表姐,怎么办啊?”蒋清没了主意,钱袋又在蒋浩手里拿不回来,想拿钱消灾都不行,只好眼巴巴地求起墨卿砚来。
墨卿砚嘴角一勾,左手抚上腰间的雪名,一步一步朝老妇走去。许是墨卿砚目光太傲慢,又或者是拔刀的动作太凌厉,老妇松开了原本抱着右脚的双手,胡乱地在地上摸着,想要逃离那令人窒息的氛围。这可是官家千金啊,就算真的杀了自己,人家不过出点银子就又该做什么做什么了。老妇只觉浑身冰凉,双手撑着地,拖着一点没事的腿在地上倒退着,嘴里还嚷嚷着:“别过来,要杀人啦,官家小姐要杀人啦!”
周围有人看不下去了,要阻止墨卿砚的动作,可是蒋家几个护卫往那边一站,谁也不敢再乱动一步。春菊更是当场拔出了身后挂着的剑,一改平日里没心没肺的笑脸,警惕地盯着人群的动作。
墨卿砚已经将雪名握在了手里,站在了老妇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白衣似雪,红氅如血,那盛气凌人的模样让人吓得移不开视线。
“你、你别乱来!”老妇尖叫。
“腿断了?”墨卿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嗯?”尾音里带着浓浓的警告,老妇一个激灵,差点就要承认自己是装的。
“不许欺负我阿奶!”墨卿砚正要蹲下身去强行将老妇提起,半路斜冲出一个五六岁大的男童,迎头就朝墨卿砚身上撞。
墨卿砚退开两步,避开了男童的一击,就见他收不住脚,一个踉跄摔倒了地上,脸趴到了地上,再起来时已经成了个小花猫。
“坏人,不许欺负我阿奶!”男童顾不上自己的狼狈,迅速爬起,弱小的身躯挡在了老妇面前,恶狠狠地瞪着墨卿砚。
“小鬼,你知道你阿奶做了什么吗?”墨卿砚弯下腰,声音温柔地像一阵春风,听得周围人心里都痒痒,明明方才气势还像三九寒冰,怎么现在又变了呢?
男童费力地仰着脖子,哼哼道:“阿奶被那个坏姐姐撞了,腿摔坏了,腰也扭了……”说完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老妇歪着头,又加了一句,“还摔断了脖子!总之你们欺负我阿奶,你们不是好人!你们、你们快拿钱出来给阿奶治病,否则我就、就、就告官!”
“噗——”墨卿砚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一笑倾城,花了众人的眼。
男童有些看呆,似乎是从未见过这般清冷但好看的姐姐,直到意识到周围的人群也在哈哈大笑,这才抖了一下,嘴硬地喊道:“笑什么!”
若是这男童没出现,众人或许还会看戏,但这男童说错了话,周围人也不好装作没看出来了,这时候就有人一边笑一边说:“小鬼头,脖子断了人就没法活了,你阿奶没告诉过你?”
“没办法,人小嘛,没见识。”又有人说。
男童一听是自己的话漏了馅,忍不住涨红了脸,腮帮子鼓鼓的,倒是有几分可怜。这时候他看向墨卿砚的眼神开始游移,不敢再直接对视了。
墨卿砚早就收起了雪名,连带着春菊和蒋家的护卫都收起了武器。她笑眯眯地看着站立不安的男童,恐吓道:“小鬼,你知不知道说谎话是要拔舌下地狱的?”
男童圆睁着脸,恐惧地看着她:“拔舌?下地狱?”
“看来你还是知道什么是地狱啊。”
男童点了点头,小声说:“爹爹说过,地狱是坏人去的地方……”
墨卿砚敏锐地注意到男童提到的父亲,又想起方才老妇的哭嚎里说到自己儿子还在床上,不动声色地继续哄道:“你爹爹说得对,那就是坏人去的地方,还是罪大恶极的恶人才会去的。你想因为几句谎话就落到了地狱被人拔舌?拔舌可是很痛的哟——”
男童看着墨卿砚那意味深长的眼睛,试着咬了下自己的舌头,果然好疼,一想到若是整个舌头都拔了下来,一定更疼,说不定比爹爹的腿还疼,顿时就吓白了小脸。但是一想到墨卿砚刚才差点就要拿刀子戳自己的祖母,又开始动摇了心思怀疑真实性。
“真的?”他的声音更弱了几分。
“真的啊。”墨卿砚点了几下头,然后随手一指,“瞧见这位大哥哥了没?”她指的是蒋家护卫中的一人,长得高大威猛,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样子。方才就是他往前一站,围观的人群便不敢上前了。
见男童把视线移到了那护卫身上,墨卿砚又问:“他长得可不可怕?”
“可怕!”男童这回的声音变得干脆了,那长相确实足以让小孩子半夜里睡不着觉。护卫不解地看向墨卿砚,不知道这位表小姐推他出来是要做什么。
墨卿砚接着说:“他之所以这么可怕,就是因为他是阎王爷派来的,专门抓你们这些谎话连篇的小娃娃,抓到了就要带到地狱里去。你当着他的面撒谎,就是姐姐我也保不住你了。”说完,还摊摊手,做了个无奈状。
那侍卫嘴角狠狠一抽,整个脸都要皲裂了,不过还是配合着墨卿砚的话,提了刀就走了过来。男童到底年幼,被墨卿砚几句话就哄得晕头转向信以为真了,这会儿见那凶神恶煞的侍卫向他走来,以为真的是要带自己下地狱的,顿时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那脆亮的声音在整个大街上回响,看热闹的人们又是好笑又是同情,已经有心软的妇人于心不忍,想要让墨卿砚收手了。
墨卿砚也知道适可而止,见那老妇也不装了,把孙儿紧紧抱在怀里安慰着,这才不再继续,而是问道:“你若是不想被拔舌,就乖乖告诉我,方才为什么要同你阿奶一起撒谎骗人?”
“我不要被拔舌,我说,我说……呜呜呜……”男童哭得差点断了气,墨卿砚一看不好,赶紧把凶面侍卫又给撵到了一边。侍卫觉得自己是典型的用完就被抛弃,脸上的神经抽动得更厉害了。
蒋浩拉过了侍卫,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长得吓人不是你的错,安心吧。”
侍卫欲哭无泪:“少爷您不还如不安慰呢……”
这头墨卿砚示意春菊递了个干净的帕子过来,亲自为男童擦面,将他的泪水一一拭去,又把方才摔脏的脸也给擦干净了。
“不哭了?”这样的温柔,真的让人受不住。
男童难为情地点点头,爹爹明明说过,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他给爹爹丢脸了,想到这里又觉得难过了。
“好了,这下可以告诉我了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出来讹诈人钱财?”原本她是想给祖孙俩一个狠狠的教训的,但现在觉得里面或许有隐情,也就不忙着收拾他们了。
在男童断断续续地讲述中,人们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老妇的儿子、男童的父亲姓张,是开馄饨店做小本买卖的。三天前,有一伙人吃了十几碗馄饨后拍拍屁股就走,丝毫没有要付钱的意思。男人这店本就薄利,哪里舍得这么一群人白吃那么多碗馄饨,便上前寻理,要人家付饭钱。谁知饭钱没要到,男人反被暴打一顿,一条腿被打断,这会儿还躺在床上痛苦呻.吟。
“太过分了,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人吃白食还打人。”蒋清气呼呼地说道,又对着蒋浩伸出手来,“二哥,现在可以把钱袋子还我了吧?”遇到这种事,蒋清善良的脾性自然不会再袖手旁观。
“你每个月月钱才多少?还是我来吧。”钱袋子是还给了蒋清,但是蒋浩没打算让她来出这个头。
“什么人这么大胆?”墨卿砚紧了紧眉头,问道。
老妇抢着说道:“是南黔人!”
南黔人?墨卿砚瞳孔一缩,恨意弥漫。南黔人与她有血海深仇,她这辈子真是恨毒了南黔人!
“京城天子脚下竟然还有南黔人作怪,这事我们忠信侯府不会不管的,您老大可放心。”蒋浩走上来前,诚恳说道,“这些银子你们拿去给伤人治腿,若是不够就上忠信侯府,万不可再干这种当街讹诈的事情了。”
老妇早就感动地掉泪,面对蒋浩那张俊颜,只能不住点头。
“婆婆,为了您孙儿的未来,您也不该把他牵扯进来。若是他今后做了官,被人挖出今天这事,岂不是害了他?”墨卿砚将嘴凑到老妇耳边,悄悄说了这番话。
老妇身子一抖,懊悔迭生,对着墨卿砚等人再三道谢,这才拉着孙儿羞愧地离开了。人群看了一出好戏,又见识到了忠信侯府的正义,方才还指责的人这会儿都回过头来夸他们良善。
正文 父女争
“我该说你什么好呢?”蒋浩揉了揉墨卿砚的头顶,在她眼神的控诉中才讪讪收了手,“你就这么哄他呀,也不想想你自己说了多少谎话。”
墨卿砚狡猾地笑笑:“善意的谎言而已。”
“真是拿你没办法。”蒋浩很无奈,“墨翰林若是知晓你对平民举刀,准能吃了你。”对于墨长风,蒋浩根本不屑于喊他姑父。
“我就是知道他不喜欢我这做派,我才故意为之的。”提到自己的父亲,墨卿砚神色淡然。
蒋清则一脸崇拜:“表姐你好厉害,方才的事情都看得门门儿清,换成我可能早就被迷糊地分不清楚真相了。”
“你也该长长心了,多跟三娘学学,知道么?”蒋浩趁机教育妹妹。
“那当然,我最佩服表姐了。”蒋清也佩服元娘,但是元娘太凶,她觉得还是墨卿砚更好接近一点。
“走吧,不是说去铁匠铺的么。”墨卿砚说。
大街另一边的酒楼包厢里,探出的两个脑袋还未缩回去,其中一个指着翻身上马的墨卿砚得意地炫耀道:“少爷,我说什么来着?那姑娘果然是蒋家人,旁边那公子是蒋家二少爷蒋浩。”
“嗯?少爷?”等了一会儿,不见身旁轮椅里的人出声,小厮纳闷地转过头来,却看到自家少爷神情严肃地盯着那批人。漆黑如夜空的眸子里仿佛有流水淌过,小厮觉得自己从少爷的眼里读到了一种东西叫复杂。这样若有所思的少爷,真是好久不见了,一瞬间小厮觉得少爷这模样清雅如画。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该死,他可是男人!
正当他懊悔自己的问话破坏了这一幅宁静的美景时,主子手里折扇哗啦一声被打开,紧接着就听到他低低笑着:“不过两个毛都没长齐的雏儿,有什么值得看这么久的,还没一个丫鬟好看呢。阿寒,推小爷去花风楼!”
“诶?”阿寒脸上的懊悔顿时变成了抗拒,“少爷您还想去花风楼哪?不是小的说您,那地方您就不适合,前两天您又把人家当红的花魁樱桃姑娘给打了,人家见着您没把您往外赶都是瞧在您的背景上了。”
“啰嗦什么?”少爷不耐烦了,用扇子狠狠敲了一下他的头,“小爷说要去,你就乖乖推小爷去,就是小爷把花风楼砸了,人家也不敢动小爷一根手指,你怕什么?”那鄙视的眼神实在是太赤.裸裸。
阿寒欲哭无泪:少爷,咱不是这个意思啊!
不过少爷说得也是,就算他把花风楼给砸了,也没人敢把他咋样,得,认命吧。掩上窗户前他还对着那准备离开的队伍瞧了一眼——哎,那个丫鬟长得真够味。
春菊显然没想到自己被人瞧上眼了,她正一脸幸灾乐祸地取笑着那长相可怖的侍卫。倒是墨卿砚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忍不住回头瞧了两眼。酒楼二楼的包厢里,有个人影在她瞧过去后突然往里缩了缩,显然在避开她的视线。墨卿砚只看到一个黑影而已,根本看不清长相,紧接着就看见一双手伸了出来,将窗户给关上了。
墨卿砚紧了紧眉头,到底还是掩下了心头那丝怪异,驱着马儿走了。
等墨卿砚回到墨府时,天早已暗了下来。冬日里的黑夜总是来得那么早,抬头望去,天空一片深蓝,仿佛一个□□袋,要将整个天地给罩住。莫名的,一回到墨府就觉得这天竟是这般压抑。
“小姐,快进府吧,外面凉。”春菊难得说回正经话。
“嗯。”墨卿砚应了一声。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飘散,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这还是寒冬。
府里的雪已经被下人扫得差不多了,墨卿砚走在游廊里,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廊上挂着的一盏灯笼。这是柳姨娘的心思,想着墨长风夜里总是会去她屋里的,怕黑夜里瞧不清楚路,就在走廊上挂上了那么一盏灯。这事没经过主母的同意,她擅自就做了,回头墨长风还夸她一句心细体贴,让人心里温暖。
蒋氏对此面无表情,只说了一句:“老爷若是喜欢,回头就给妹妹屋子外挂满灯笼,保证亮堂得连里面的人做什么都给照出来。”
墨长风万没想到蒋氏会说出这种话来,虽然想摆一家之主的谱子,只是眼睛扫到几个孩子眼里的讥诮,又想到蒋氏娘家的权势,最后只能狠狠丢下一句“果真是不知羞耻的女人”后大步离开。
墨卿砚住的院子在柳姨娘的院子后头,通过抄手游廊过去得经过人家厢房。墨卿砚刚走到附近,柳姨娘屋子的门就开了,墨长风从里头走了出来。
墨卿砚头发有些散乱,脸被北风刮得有些干乎,脚上还残留着雪泥,一看就是才从外面回来的。
墨长风看见她就来气,忍不住指着她的鼻子说教:“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竟然才回来?一个姑娘家天黑了才归家,像话么!我墨府里的规矩你全忘了?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家法伺候?一点没有闺阁千金的规矩,真真是给我丢脸!”
墨卿砚眼睛盯着那颤抖的指尖,忽然轻笑了一声,不慌不忙地回敬道:“是,三娘给爹爹您丢脸了,真是对不住呢。不过是晚点回府而已,就要家法伺候,那四妹六妹同刘家姑娘赛诗输了面子的事情又该怎么算?您当年可是风光全京城的探花郎,如今喊您一声先生的学生也不少,您最宠爱的两个女儿作诗做不过人家,可不是更加丢您的脸?”说着,又想起什么来,添道,“哦对了,您的面子不会丢,有二姐为您争气呢。”
“混账!”墨长风气得喝道,“你别给我扯四娘六娘的事,她们可不会像你一样天天与我顶嘴,在‘孝’这一字上她们可强你百倍!”
“就是这个理呢。”一直听着两人对话的柳姨娘也忍不住插嘴,“四娘和六娘还小,作诗作不过人家也是寻常,但她们一日都未放松过自己,想来再过几年便能成为刘家姑娘那般受太后娘娘称赞的小姐了。”
这话墨长风爱听,脸色稍缓了点:“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冷,赶紧进去。”
“我这是担心老爷您气坏了身子呢。”柳姨娘走出门来,当着墨卿砚的面为墨长风整理了一下衣襟,两人间的柔情蜜意深深刺痛了墨卿砚的眼。
“太后娘娘称赞?”墨卿砚冷笑,“姨娘这是做梦呢?二姐名声在外许久,怎的也从未听太后娘娘称赞一声?不就是因为一个身份么。四妹和六妹不过区区两个庶女,太后娘娘怎么会看得入眼。呵——”
“够了!”墨长风愤怒地骂道,“尖酸刻薄尖牙利嘴,我墨长风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不孝女!彩衣好歹是你的长辈,你就这么跟她说话?”
“长辈?”墨卿砚顿时像只浑身带刺的刺猬,烛光下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妾通买卖,不过一个姨娘,算我哪门子的长辈?我正正经经墨府嫡出小姐,忠信侯府表小姐,竟然要认一个歌姬出身的姨娘做长辈?爹爹,您的书都读进粪坑里了吧?”
“荒唐!粗俗!”
“是呢,可不就是粗俗么?但我有自知之明,不会明知道会丢了脸子还赶着上门去人家面前卖弄诗才班门弄斧,丢了您探花郎的脸。”
墨长风气得呼吸都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柳姨娘一见不好,赶紧上前给墨长风顺气,同时趁机数落墨卿砚:“三小姐,老爷好歹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怎么可以这么跟她说话?若是气病了老爷,回头让外人知晓了,只当你不孝顺,还怎么给你相看人家?”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有资格来教训我?”墨卿砚尖利地叫着。
“我……”柳姨娘顿时住了口,一脸委屈地看着墨长风,果然换来了他新一轮的勃然大怒。
几人的争吵早就惊动了旁边厢房里的四娘和六娘,两人一前一后地赶到,一左一右扶着墨长风,学着柳姨娘的动作给他又是拍背又是抚胸。
“三姐姐,这可是我们的父亲,你怎么能对他吼,哪个府上都没这样的规矩!”六娘眼眶里莫名其妙就出现了眼泪水儿,还很有技巧地顺着眼眶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春菊看得大开眼界,对着自己的大腿狠掐了一把,生生逼出了眼泪,也想把这神奇的招数给学会,回头再让外院的小厮办事准能更加顺利。
“今日你不就见着了?”墨卿砚无所谓地瞟了她一眼。横竖这样的争吵从记事以来就发生过无数回,她甚至连“不做你的女儿”这种狠话都放过,今日这点小吵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晚饭前的开胃菜罢了。
“滚回你的屋子里去!”墨长风气得甩了下自己的手臂,“给我抄百遍女诫!”
又是这一招,墨卿砚觉得很是无聊。《女诫》这东西自从二三十年前被如今麓久书院的院长夫人批骂一通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后,如今这京城里已经没多少人家会把这本书处处挂嘴边了。墨卿砚打了个呵欠连告退都没有就径直从这群人身边走过,末了还轻飘飘甩了一句话:“春菊,把我箱子里锁着的《女诫》抽一百份出来送到爹爹书房去。哦对了,回头让淡烟和流水再抄一百份出来备用,横竖她俩整天闲着也是闲着。”
“好嘞!”春菊兴冲冲地跟上了墨卿砚。能跟长辈顶嘴成那样的,全府就俩人,一个大小姐,一个自家三小姐。春菊看着墨卿砚的背影眼中满满的崇拜之色:小姐真是太有气势了!
“……孽女!”墨长风对着墨卿砚渐渐远去的身影,重重扔下这句话。这个孽女,生来就是给他气受的!
正文 两张帖
“小姐又同老爷置气了?”霜月悄悄拉过春菊,眉头间是浓浓的担忧。
小姐今晚吃了两大碗饭,所有的菜一扫而光,最后还临时让厨房多送了一碟子小菜。往日里小姐虽然胃口也很好,但吃这么多也是少见的,而她胃口大开的时候,往往是同老爷生过气之后。
“是啊。”春菊一边美美地照着镜子,一边顺口答道。
霜月一把将镜子翻扣住:“跟你说话呢,好好回答。”
春菊莫名其妙地看着霜月:“你跟谁生气呢?我怎么就没好好说话了?”
“小姐都同老爷吵架了,你还有心情在这照镜子!”霜月有些气春菊,这时候难道不应该担心小姐今后在府里的地位么?虽说夫人娘家家势强大,可这墨府的当家人还是老爷,小姐总是跟老爷顶嘴,今后能讨着什么好?不说别的,小姐再过一两年就要开始相看人家,婚事捏在老爷手里,回头把小姐草草嫁了可怎么是好!
“小姐把老爷气得都说不出话了,一点亏都没吃,你担心什么?”春菊显然跟不上霜月蜿蜒的思路。
“你怎么不劝着点?”
“这是我能劝的?”春菊忍不住翻白眼,偏偏就是那么一个动作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春菊是墨卿砚的丫鬟中长得颜色最好的一个。
“怎么不能劝。”霜月苦口婆心,“那是咱们小姐,总要为她着想才是。她得罪了老爷,能有好果子吃?”
“她不得罪老爷就有好果子吃了?”春菊反问。
霜月一愣,竟然说不出话来。她是家生子,可偏偏这事还没春菊看得清楚,这时候回想起来,居然无从回答。似乎从一开始,小姐就不得老爷的心呢……
墨卿砚百般无聊地挑拨着灯芯,看着墙壁上跳跃的烛影,心思飞到了从前。小时候的她绝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天真又嘴甜,府里不少下人都喜欢她。但是从她记事起,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就没正眼看过她一眼。她与四娘同岁,又是嫡出,可是父亲的眼里只有四娘,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先紧着四娘。仅仅因为比四娘大了几个月,墨长风就一直教育她要拿出姐姐的样子来,哪怕被妹妹欺负了也必须无限宽容着。
后来她读书写字弹琴作画,虽然进步缓慢但过一阵子再看总是会能叫人看出进步的。她举着自己练的大字眼巴巴看着爹爹,只为一句夸奖,却只唤来那人一句“我知道了,四娘身体不舒服,我先去看过她了再来看你的字。”然后他就将她写了几个晚上的心血随手放在书桌上,直接从她身旁跨过。
她曾委屈地问奶娘,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爹爹不喜欢她,奶娘只有抱着她哭,却什么都不肯说。后来她感觉到了,除了大哥,只要是娘亲生的孩子爹爹都不喜。哦,这也不太准确,应该说爹爹眼里只有四娘和六娘两个女儿,就算是才情出众的二娘也入不了他的眼。他只喜欢柳姨娘所出的孩子,对大郎的关心只在于学业,他甚至都不知道大郎怕见血。
墨长风和蒋氏的相处根本就不像一对夫妻,连最基本的相敬如宾都做不到,蒋氏看墨长风更像是看仇人,而墨长风对她也总是畏惧中又带着不屑一顾。墨长风大多数时间都是宿在柳姨娘屋里,但是每个月还是会有五六天在蒋氏屋里,怕是顾及着忠信侯府那边。他姨娘众多,光是生下孩子的就有五个,活着的两个,柳姨娘和云姨娘,有一个是在五娘夭折后不久就跟着没了的。
有时候墨卿砚会很同情柳姨娘,虽然她总是以墨长风真爱自称,可二郎等其他几个庶子庶女的存在就像是打她的脸。而蒋氏虽然很不得墨长风的心,可蒋氏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墨府的嫡长子,而她生了两个全是闺女。肚皮不争气,怨不了别人。
父亲的真爱?墨卿砚觉得好笑,或许柳姨娘只是父亲拿来气赌母亲的吧。
墨卿砚对墨长风彻底死心也是在那年元宵,她的天真自那一晚之后就再也一去不复返。被蒋家人呵护着送回墨府的她,迎来的第一句话竟是墨长风的痛批:“你身为一个姐姐,竟然抛下两个妹妹独自贪玩,甚至连家都不归,你眼里有没有这个家!”
因为杀人而恐惧,因为谨言失踪而焦虑,原本就脑子不清醒的墨卿砚没有受到亲爹一丝一毫的怜惜,而是好一顿无理的责骂。当她看到大郎眼中深深的懊悔自责和四娘与六娘幸灾乐祸的笑意后,整颗心都变得冰凉冰凉。
那一晚,送墨卿砚回蒋家的耿氏第一次对墨长风生了怒气,第二天就有蒋家男人找上门给了他一顿没脸。墨长风恨毒了蒋家人,偏偏自己惹不起忠信侯府,从此只能把怨念全数转移到墨卿砚身上。更让他吐血的是,墨卿砚开始跟着蒋家学武了,那把锋利的小太刀更是从不离身,墨长风只要想起耿氏说墨卿砚失手杀了一个南黔人,看向她的眼光就会带着几分莫名的畏惧。
这墨府,蒋氏是忠信侯亲手栽培出来的,幼时还去边城玩闹过,夫妻俩真打起架来倒霉的只会是墨长风自己。元娘从小就是个性子跳脱的,所有功夫都学自蒋家,如今就是男人都未必打得过她。且元娘性子直,早就不喜墨长风了,见了互相刺两句也是寻常事。到了如今,就连墨卿砚也变得跟元娘一样,再加上府上不少蒋氏陪嫁过来的蒋家下人个个身手不凡,墨长风总觉得哪一天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就会被人搬没了。
墨卿砚想不通的是,娘亲既然不喜爹爹,当初又为何要嫁他?难道也是看中了他御赐探花郎的身份和那张风流俊雅的容貌?外人眼中的墨长风,才华横溢,文采斐然,是当代文坛中的佼佼者,可墨卿砚眼里的父亲却是个胆小刻薄的无情人。
墨卿砚有时候会傻乎乎地想,爹爹若是扇她两个巴掌,她或许还能感受到一点点的亲情,可是这两年他除了吼她,连手都不敢动,看她就像看妖怪一般,仿佛她会吃了她。
手轻轻摸着雪名的刀柄,墨卿砚苦笑,她再对亲爹失望,也不可能做出弑亲这种大逆不道的举动的。亲爹居然害怕她,这可真是讽刺啊。
有人“咚咚咚”地敲门,打断了墨卿砚的思路。她理了理情绪,这才同意外面人进来。
“小姐,这是白天门房送来的请帖。”淡烟手里捏着两张大红的帖子进来了。
墨卿砚一共四个大丫鬟,分别是霜月、春菊、淡烟和流水。墨卿砚是个喜欢自己动手的人,很多事情不需要旁人伺候就能自己完成,所以做她的贴身丫鬟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墨卿砚出门不需要太多人,霜月踏实稳妥,春菊机灵聪慧又跟着她学武,所以每次都是带着这两个人出门。淡烟和流水喜欢念书,墨卿砚便让她们陪着自己习字,而她手里所有《女诫》的抄写都是这两个丫鬟代替完成的。
“谁送来的?”墨卿砚问道。
“一张是齐王府送来的。”
齐王府?墨卿砚打开了帖子,看了下上面的内容,然后笑了:“原来是玉冰县主的及笄礼,这可是一定要参加的了。”
“等小姐及笄时候,夫人也会为小姐大办的。”淡烟笑道。
及笄么?那可还早了。她还记得元娘及笄时墨长风脸上隐忍的不耐,怕是他心里在乎的只有四娘和六娘的及笄礼吧。
玉冰县主啊,那可是个妙人呢。似玉一般通透,似冰一般纯洁,这就是玉冰,齐王最宠爱的女儿,也是太后娘娘夸赞不断的小辈。墨卿砚与玉冰县主有过两次交道,只是点头之交,不过蒋氏出身忠信侯府,墨长风又是翰林院里出了名的才子,墨卿砚能得到一张请帖也是寻常。
翻过另一张请帖,墨卿砚意外发现这竟是工部侍郎蔡家的小姐下的赏花帖。捏着这张帖子,墨卿砚不由笑了,怕是这份请帖府里每个少爷小姐手里都有一份,无论嫡庶。她向淡烟求证,果然不出所料。这位蔡家小姐真正想请的,怕是只有一位。
不用多考虑,就知道两张请帖该回哪一张了。
“替我回复玉冰县主,就说到时一定参加。”墨卿砚合上了两张请帖。
“奴婢晓得了。”淡烟收了请帖,自己下去替主子写回帖了。
这府里收到玉冰县主及笄大礼邀请的自然只有墨卿砚和元娘,二娘脾气好,并没有露出多少失落,但让人意外的是四娘和六娘这次破天荒的没有嫉妒地刺上两句。原因也不难猜,能去蔡府露面,她们比谁都高兴,尤其是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