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生无可恋 残阳如血,一辆马车在山间空无一人的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行着,身后的影子拖得老长。马夫抬起头,乌黑的斗笠下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机敏地打量着四周的地形,天色渐沉,四周都是山脉,郁郁葱葱的树林被夕阳照得金光灿灿,背光的阴影处,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马夫略一沉吟,转身对身后马车内的人低声说道:“小姐坐稳了,我们只怕要快点赶路了。”枣红色的车帘后,半响,逸出一个清淡的女声:“辛苦你了,黎叔。”声音中透着一缕萧索。过了一会,另一个略带鼻音的女孩声音响起:“小姐,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马夫无奈地摇摇头,自家小姐一向进退有度,即便陷入如今这样难堪的局面,心中纵使肝肠寸断,也断不肯在别人面前掉一滴眼泪的。 “啪!”黎叔抬起健壮的手臂挥了一下马鞭,骏马嘶鸣一声,快步跑了起来。自家的小姐慕容溯雪,就是那个惨遭抛弃的可怜人。可怜小姐一心一意等他平乱归来,一等就是两年,谁知道,竟等来这样的下场。那个韩翼,马夫见过几面,面目俊朗不苟言笑,以为是个军中豪杰,谁知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翻过山顶,已隐约可以看到山脚下不远处有袅袅炊烟升起,黎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边继续驱赶马儿,一边回头说道:“小姐,过了这座山就有人烟了,咱们今晚就在山脚借宿一晚吧!” “好。”车内的女子仍只是淡淡地答应。 黎叔暗自在心中喟叹一番,策马扬鞭,驾车向前疾驰。 穿过茂密的树林,前方道路渐渐变窄,左右两边陡峭的山壁将道路挤得仅够两辆四轮马车并排通过。黎叔心下一凛,拉起缰绳放慢了速度,小心地指挥着马车缓步向前。 拐了个弯,前面狭窄的山道上赫然出现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黎叔大惊,连忙驱马掉转车头,这时,只见一只长枪破空而来,有力地刺破白马的左眼,将马头整个贯穿。白马来不及嘶鸣一声便轰然倒地,马车摇摇欲坠,横在了山道正中。黎叔一把扯开帘子,大声叫道:“小姐、小环快出来,咱们中埋伏了!”转瞬间,阵阵箭雨夹杂着风声从两旁山顶疾射而来,整个马车眼看就要被射成个刺团,黎叔一把拉出车内的白衣少女,另外一个丫头打扮的绿衣少女也随即机灵地跳出马车。黎叔让二人背靠山壁,他则顺手扯下马车上枣红色的幕帘凌空一挥一卷,将第一拨的箭雨尽数卷入厚重的幕帘中,然后拔出长剑左格右斩挡住接踵而至的第二拨箭雨。丫头小环战战兢兢地拥着自家小姐紧紧躲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下面,恨不得二人的身体直接融入到石缝中去才好。却没看见,那个一袭雪白罗裙的少女惊吓过后,毫无血色的绝美容颜上却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若是此刻便死了,倒也干干净净了无牵挂。 “我道是谁这么了得,原来是遇到老朋友啦!不愧是响当当的‘震天虎’黎远滔,功力一如当年啊!”一阵戏谑的声音传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从山道拐弯处走出来,身后是一群手拿武器如狼似虎的壮汉。 “戴奎?怎么,当年做我的手下败将滋味还没尝够,今天又想来领教爷爷的本事吗?”黎远滔仰天大笑,自有一股豪气干云的气势,令对方一时也不敢擅动。当年他和戴奎交手过一次,此人以一身蛮力见长。黎远涛暗中揣摩形势,此番敌人部署周全,恐怕一时难以顺利逃脱,只有擒贼先擒王,拿下戴奎。 戴奎恨得牙痒痒,却转而笑道:“当年只怪我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倒是八面威风的‘震天虎’黎远滔,如今居然做了人家的门下走狗,实在让人意外啊!” “黎某做什么自然无需向你交代,你倒是混得风生水起,竟当上山大王了?”黎叔继续激他。 戴奎脸色一沉,喝道:“旧账姑且不算,今天既然来到我的山头,总要留下点彩头,不然休怪兄弟们手中的刀剑不长眼!” 黎叔朗声问道:“你要什么彩头?说来我听听。”问罢,他身形不动,低声嘱咐身后的两名少女:“我一发难,你们立即躲到马车旁边去。”小环连声答应,白衣女子却毫无动静,黎叔急了,低声请求:“就算为了老奴,请小姐保护好自己!”听得身后轻轻应声,黎叔的神色才平缓下来,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这边戴奎手抚着浓密的络腮胡子,眼珠滴溜一转,看向黎远滔身后的白衣女子:“咱们是老交情了,黎兄干脆做个媒人,把这个美若天仙的小娘子送给我做压寨夫人,咱们回山寨痛饮三天,到时候我和兄弟们风风光光地送黎兄下山,怎样?。” “呸!我杀了你个老匹夫!”话音未落,黎叔已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一招长虹贯日直取戴奎项上人头。与此同时,白衣女子也迅速躲到了马车侧边。 戴奎一惊,急忙后退,两侧的壮汉纷纷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向黎叔招呼过来,江湖成名多年的黎远滔又怎会被这些小喽啰困住,只见他剑锋所到之处无人能挡,喽啰们死的死伤的伤,转眼寒冽的剑气已逼至戴奎跟前。 “新仇旧账一起算,既然你一心找死,我就成全了你!”戴奎恶狠狠地笑着,拔出精钢刀,迎了上去。 黎远滔的剑法高超,戴奎的刀法却也蛮横霸道,又是生死关头,一时竟难分胜负。没想到几年不见,戴奎的武功比过去精进了不少,黎远滔心下暗忖,眼下形势极其不利,看来要速战速决。 这边正在激斗得难舍难分,原先堵住山道的巨石后面,悄悄出现了几道黑影,他们翻过巨石,沿着山壁悄悄向躲在马车旁边的两个少女移去。小环正躲在马车后偷看黎叔那边的战况,没注意,白衣女子却缓缓站起身来,嘴角勾起一弯笑容,眼中是死一般的寂灭,这样痛苦地苟且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一死。死吧,死了就好了…… 黎远滔这厢正与戴奎打得难分难舍,忽然听到小环的尖叫声,一回头看到几个劲装打扮的黑衣人正悄悄向小姐逼近,急得瞠目欲裂:“小姐快跑!”戴奎瞅住空隙一刀砍在了黎远滔左肩上,这一刀,深可见骨,血水汩汩地喷涌而出。黎远滔大怒,反身一剑逼退戴奎,急忙向马车奔去,戴奎避过剑锋后连忙跟上,继续与之纠缠,一些武功较好的喽啰也挥舞着兵器上前拖住黎远滔。溯雪回头看到黎叔为救自己身陷重围,眼看败局已定,愧疚和绝望一齐涌上心头,咬咬牙,她清声喝道:“你们要的人是我,要杀要剐随你们,不要为难黎叔和小环!”看到为首的高个子黑衣人手中雪亮的长剑,她闭上眼睛,喃喃地说道:“我死了,就不会连累任何人了。” 正文 第二章 故人 “不!”小环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抓住地上裹了羽箭的车帘,用力向黑衣人挥去,只见一堆羽箭向自己没头没脸地泼来,黑衣人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小环一把拉起小姐转身就往黎叔那边跑。 “小姐!”黎远滔暴喝一声,不顾身后空门大开,奋力向前扑去。戴奎眼见有机可乘,又是一刀砍在了他的后背,这一击,力道之大,似乎可以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黎远滔忍住剧痛,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用内力推动手中长剑破空而出,直直刺向高个子黑衣人。高个子被破空而来的长剑一惊,闪身避开之后那长剑劲道不减,径直地插入了地上,入土七寸方止,黎远滔内功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但目前黎远滔武器已失,又身负重伤,旋即被戴奎一伙团团围住,自顾不暇。高个子黑衣人趁机近身上前连点白衣女子肩上大穴:“我等奉命行事,对不住了!”溯雪只觉得浑身一软,再也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高个子黑衣人将自己扛起。“小姐!”小环正要去追赶,只觉得脖颈间一凉,一柄雪亮的长剑已架在自己脖子上,一个矮壮的黑衣人已定定地站在了自己身畔。 那一边,黎远滔在掌劈了几个喽啰之后,看到小姐被人掳走,小环性命堪忧,顿时心神大乱,戴奎趁机从背后一掌将其打倒,黎远滔来不及起身便被精钢刀架住了脖颈。形势万分危急,眼看主仆三人性命都难保。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脆响,架在小环脖颈上的长剑断为两截,矮壮黑衣人茫然地看向地面,随着自己的断剑一起掉到地上的竟只是一颗小小的石子。还不等他有所反应,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经深深没入他的咽喉,只露出一截半月形的手柄。高个黑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插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喉咙中发出奇怪的咕噜声,两眼一翻倒地身亡,他到死都没见到杀自己的是什么人。小环何曾被人拿剑架在脖子上过?更别提亲眼看到人死了,经此一吓,早已晕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条长鞭破空而来,准确地击中戴奎的右手,戴奎手腕剧痛,还没反应过来,便连人带刀被长鞭扯向了一边,重重地砸在了陡峭的石壁上。众人顺着鞭子望去,一个身穿湖蓝衫子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秀丽的脸庞上一双明眸却是寒气逼人。随着鞭起鞭落,只听见惨叫声此起彼伏,形势急转直下,转眼间,戴奎一伙便被制住。黎远滔顾不得许多,几下爬起来,忙向马车那头冲去边跑边焦急地喊着:“小姐!” 马车这头,溯雪正瘫坐在地上,听到黎叔的叫喊声,缓缓回过神来。就在刚才,这群黑衣人掳了她正要闪身越过巨石,那个扛着她的高个黑衣人却突然闷哼一声扑倒在了地上。他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半月形的手柄上一个古篆的“影”字隐隐泛着暗青色的光芒,同伙过来一探鼻息,已然气绝身亡。 “是谁?”余下的三名个黑衣人惊骇之下连忙以背相对,目光四处搜寻着偷袭之人的影踪。其中一名胆子稍大的黑衣人向虚空中抱拳高声喊道:“我等奉命行事,不知冒犯了何方高人,可否现身相见?”半晌没有回应,旁边略矮的黑衣人怒道:“阁下趁乱偷袭,又避不相见,恐怕不是英雄所为!” 一声冷笑,一个男子的声音悠悠响起:“各位大动干戈围追堵截一名弱女子,本公子也没看出哪里像是英雄所为啊?” 话音一出,矮个黑衣人暗自听声辨位,手腕一抖,几支毒镖已向半山壁上茂密的树丛中激射而去。毒镖射入树丛中却如石沉大海,半点声响也无,众人正在惊疑,只见寒光毕现,那几支毒镖已原路返回,从树丛中疾射而出,三名黑衣人来不及反应已纷纷中镖倒地。 “啪!”折扇一收,韩夕笑意吟吟:“黎叔,如果我真要害她,你觉得你今天能护得住吗?” 黎远滔老脸一红,抱拳道:“以韩公子的武功,黎某就算没有受伤也难以匹敌。更何况公子还救了我们,是黎某多虑了。” “你离家多年,怎么这么凑巧在这里遇到我们?”溯雪颦眉问道,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怀疑。 “如果我说,真的有那么凑巧,”眼前的男子笑得若有所思:“你会相信吗?小雪儿。” 正文 第三章 同行 韩夕目光炯炯地看着溯雪,溯雪也打量着他,三年未见,他依旧一脸玩世不恭的风流样,但眼神似乎更深沉难懂了。韩夕定定地凝视着眼前这个一身雪白,脸色比衣裙还要惨白的女子,三年的时光,怎么让曾经那个简单明媚的女孩变得如此消沉憔悴?她的脸色比雪还洁净,如夏日出水白莲,美丽得不似世间人,但眸中,却一片死气沉沉…… 溯雪避过他的目光,没有搭理他。埋头自怀中取出一个翠绿小瓶,倒出一粒绿豆大的药丸给黎叔服下,又从翻倒的马车中取出行囊,麻利地拿出纱布和金创药帮黎叔包扎的伤口,世代行医的慕容家,自是有不少灵丹妙药,这次出来,溯雪也带了一些以防万一,没想到真的派上用场。韩夕自讨没趣,却只是笑吟吟地摸摸鼻子,自顾看着她。 “公子,这些人怎么办?”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正是刚才手舞长鞭,将戴奎一伙制得服服帖帖的蓝衫女子。 “黎叔,你认识这个头头,你说吧,怎么处置他?是要卸胳膊大腿还是要挖眼割舌?”韩夕一脸闲适地扇着折扇,信步向早已横七竖八的戴奎一伙走去,仿佛口中谈论的只是今天天气如何如何。 戴奎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狂暴,只是靠坐在岩石脚下骂骂咧咧。刚才被长鞭卷起砸在山壁上又摔下来,他的左腿已经摔断,身上也狼狈不堪,看地上吐的鲜血,想来受的内伤颇重。此刻听到韩夕的话,他粗着嗓子吼道:“老子是打输了,你们有本事就将我一刀宰了,别想羞辱于我!” 黎远滔心中暗自思忖:虽然此刻因为这两个年轻人的帮助,己方占了上风,但这俩人也不可能一直保护我们,万一以后戴奎又来寻仇,只怕……更何况这男子还是韩家的人,不知能信几分,不如索性给戴奎念一个好,以免后患。想到这黎远滔笑笑,挥挥手:“你们走吧,我也不想羞辱你们,只要以后做事之前先摸摸自己良心就行。” 众人一愣,没想到黎远滔会这样轻易放过他们。戴奎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愣愣地问道:“你不杀我,就这么放我们走?”旋即又否定自己的话:“不可能!黎远滔,你可别想给老子耍花招!” 黎远滔仰天大笑,笑声在山间回荡,自有一股豪气干云的气概:“老戴呀,长江后浪推前浪,刚才两个小娃的功力有多高你也看见了,这早已不是你我当年称王称霸的年代,你怎么还看不明白?”环顾眼前的残兵败将,黎远滔沉声道:“你们走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不要让我见到你们。” 戴奎似乎被黎远滔的话语镇住了,怔了半晌再无他话,拱拱手:“多谢!”便由手下搀扶着离开。 韩夕轻摇扇子,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眼中似乎有精光闪过。眼见黎叔的伤暂时无大碍,忙唤蓝衫女子蓝歆过来帮忙将马车中的行李一一拿出。忽然看到被溯雪抱在怀里的绿衣少女,眼前一亮:哟,今天什么好日子?同时遇到两个故人哪!“ 小环在昏迷中隐隐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的脸上挠来挠去,有气无力地喃喃道:“不要吵我……”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灵光一闪,晕倒前的画面一瞬间让她清醒过来:“我不会是死了吧?” 小环猛地睁开圆溜溜的双眼,只看见自己面前一左一右有两张放大的面孔,一个是自家天仙般的小姐一脸关切地询问她感觉怎样,一个是天神般的……不对,这张俊脸怎么那么熟悉?一脸坏笑,满眼戏谑,明明是某人的招牌表情! “三……三公子?”小环疑惑地看向小姐,小姐神色复杂地冲她点点头。小环从小姐怀里坐起来,目光转向那个笑意越加泛滥的俊逸脸庞,脑子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还没清醒吧?”眼前的男子“热情”地再次用手中的东西挠了挠小环的鼻尖。 “啊……阿嚏!”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之后,小环的圆脸上顿时布满黑线:“这是什么东西?” 韩夕开心地摇摇手中火红的流苏,笑意盈盈:“火狐的毛做的扇坠哦,漂亮吧?” 话音未落,一个杀气腾腾的怒吼响彻山间:“明知道我最讨厌小动物,你是故意的!” 伴随而至的,是青衣男子一阵狂放的大笑。 然后,下山的一路上,众人的耳朵被小环对过去如何惨遭韩夕欺负的血泪史的深切控诉、韩夕一脸无辜一本正经的辩白,和小环一个接一个涕泪交加的喷嚏声深深蹂躏…… 蓝衫女子蓝歆一脸淡漠地拎着一个包裹走在队伍后面,无言看苍天: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主上么?身后树丛里传来两声鸟鸣,蓝歆侧过头微微一颌首,随即快步赶上了队伍。 阴暗的内室里,一个暗影正面向一片珠帘俯身跪着:“小人该死,眼看就可成功,突然杀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派出去的六名高手全军覆没。” “什么人?难道她们还有暗卫保护?”一个低沉的女声从珠帘后传出,珠帘影影绰绰,令人看不清后面的景物。 “不是,应该是偶遇的。但慕容溯雪似乎认识救她的那个男子。” “哦?”低沉的嗓音轻轻一笑,“一片痴心扑在韩翼身上的小女子,还能认识什么别的男人?这倒令人好奇。去查清楚!”话音的最后,却是一片森冷。 “是!”暗影恭敬地一拜,躬身退了出去。 正文 第四章 回忆 由于马匹已死,坐不了马车,加之黎叔身受重伤,一行人走到山下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山脚似乎有个集镇,顺着官道走,渐渐看得到错落有致的房屋和窗户中透出的桔黄色的光亮。 蓝歆似乎对这个小镇很熟悉,径直把二人带到了小镇中心一家灯火通明的客栈。溯雪抬头看去,迎风招展的大红灯笼上顺序写着四个大字“东来客栈”。 进到客栈,蓝歆跟掌柜的嘱咐了几句,小二把众人带到楼上相连的五个房间。五人刚坐下喝了会儿茶,掌柜的已经带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说是镇上医术最好的胡大夫。胡大夫仔细查看了一下黎叔的伤势,奇道:“这伤口包扎得甚好,实在无需我再处理。” 小环得意地一扬眉说道:“那当然,咱们小姐可是……” “小女子只是略通岐黄而已。”溯雪不疾不徐地接过话头,轻捏了一下小环的手背。 老者捻须点头道:“看得出小姐在医术方面颇有造诣。”溯雪忙谦虚一番,胡大夫继续道:“只是这伤口太深,怕是需要静养几日才行。” 黎叔一楞,因为失血而有些苍白的脸上似有为难之色,最终没说什么。 一旁的韩夕轻摇着扇子,看着溯雪似笑非笑,而溯雪却仿若没有这个人似的,始终不曾看他一眼。 待老者告辞,黎叔因有伤在身,只喝了点稀粥,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其余众人随便吃了点东西也各自回房休息。 小环要服侍自家小姐洗漱,溯雪挥挥手让她将热水放下,“去休息吧,今天你也累坏了。”溯雪想起彼时小环不顾一切救她的样子,语调中便有了几分愧疚。小环自小和自己一同长大,二人早已情同姐妹,可当时自己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一心只想着自己死了就不用面对那许多的不堪,白白连累黎叔受伤,小环也陷入险境。想到这,溯雪说道:“小环,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 小环一愣,将拧好的热毛巾递给溯雪,大大咧咧地一笑:“我的好小姐,你跟我客气什么呢?只是,今天幸好是遇到了三公子,要不,后果真不敢想象……”小环眼珠一转,忽地凑到溯雪耳边说道:“小姐和三公子的缘分不浅呢,在荒山野岭也能遇到,有缘、有缘! 溯雪正用热毛巾敷在脸上,一听这话,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顿时柳眉倒竖,扯下毛巾就拍在小环肩上:“小妮子皮痒了是不是?” 小环看见小姐作势欲打,连忙笑嘻嘻地跑开了。临出门前,小环想了想,回过头认真地对溯雪说道:“小姐,我们都盼着你好起来,可不要再提什么死不死的了。只要能让你好好儿的,让小环做什么我都愿意!” 溯雪心中隐痛,小环已经关上门离开了,她还怔怔地看着掩上的门板出神,她自幼丧母,对于自己的一生,无非就是希望嫁个良人,从此夫唱妇随,举案齐眉。那是她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生活了。如今看来,曾经被认为天作之合的亲事竟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握一杯清茶在手,溯雪轻倚窗棂,看着楼外的房屋和大树在夜幕中影影绰绰,依稀看得到点点烛影,那是街边一些尚未打烊的店铺正在招揽一天最后的生意。刚才听蓝歆介绍说这里叫松和镇,离京城已有二百多里,夜晚不似京城那么繁华热闹,一入夜就安静了下来。想到京城,溯雪的心一阵钝痛,脑海中又浮现出父亲那瘦削的身影,离家出来已经十天了,父亲不知可还安好。转念间又想到,皇上的长公主大婚,京城现在想必已经是一派喜气,那个人就要得到他想要的幸福了…… 溯雪仰起脸眨眨眼睛,将即将汹涌而出的眼泪逼回去,这半个月来,自己流的眼泪只怕比从小到大流的所有泪水加起来还多。翼,过去的山盟海誓都是假的吗?你真的没有半点留恋吗?过往的甜蜜回忆此刻竟仿佛一根根银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头,让她难以呼吸。 就在溯雪痛苦得几近眩晕的时候,一只温暖的大手抚上了她的左肩。 正文 第五章 追问 “为什么离开京城?” 溯雪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韩夕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神色淡然。 “你怎么进来的?”溯雪借着转身面向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接触。自己只顾着站在窗前发呆,连他推门进来都不知道。 韩夕看着落空的左手,自嘲地笑了一下。明明知道得不到回应,为什么每次看到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接近? “为什么离开京城?”韩夕依旧问着,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溯雪默然,只道:“很晚了,我要休息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韩夕眼神一黯:“三年未见,你我之间真的就无话可说了吗?” 溯雪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俊逸男子,没有了嬉笑打闹,正经起来的他让她有一种隐隐的压迫感。轻叹一声,溯雪走到桌前坐下:“喝杯茶吧,喝完就去休息。” 韩夕眼前一亮,快步走到溯雪旁边坐下,笑眯眯地说:“我就知道小雪儿不会那么无情!” 溯雪一愣,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那副黯然神伤的样子是真的吗?提起茶壶,溯雪给他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想了一会儿,溯雪说道:“你会恰巧遇到我们,应该不是偶然吧?” “此话何解?”韩夕“啪”地打开折扇,好整以暇地瞅着溯雪。 “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我就是不相信。”溯雪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已猜到他的答案,却还是倔强地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大哥五日后成亲,他派人找到了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所以今天才会遇到你。”韩夕说着,不放过溯雪一丝一毫的表情。 “是……是吗?”溯雪表面维持的平静被打破了,她艰难地扯动嘴角:“我忘了,他是你最敬重的大哥,即使离家那么多年,总还是要回去喝杯喜酒的。” 韩夕不语,只是一直看着她。溯雪勉强一笑,继续道:“你问我为何离开京城,我自小在父亲的呵护中长大,甚少出门,这万里河山只是从哥哥们寄回的家书中得以拼凑出个大概,我羡慕哥哥们可以云游四海,四处游学,如今既得了自由,便也想四处逛逛。” “是吗?”韩夕不信,却也不逼她,他忽地展颜一笑,眼神温柔:“小雪儿想去哪些地方逛逛?” “听说厘山风景不错,我们一路游山玩水慢慢地去。”溯雪淡笑。 “那么,为什么还要一心求死?”韩夕将手中折扇猛地拍在了桌上,旁边的茶杯被震得摇了一摇,青碧的茶水溅湿了桌面。 溯雪被他突然爆发的质问吓了一跳,她站起身子背对着韩夕冷声道:“我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很晚了,我要休息了,三公子请回。” 韩夕身形一闪,溯雪只觉得腰间一紧,自己已被他搂在了怀里。溯雪大骇,奋力地挣扎着推开他的胸膛:“放开我!” “放你可以,”韩夕低头凝视着眼前因羞愤而粉面薄红的绝美脸庞,右手用力一搂她的纤腰,使她不能动弹,左手伸到她面前,冷冷地问:“这是什么?” 韩夕摊开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只小小的玉筒,莹绿的筒身不足寸长,上部有个环扣,应该是可以打开的。 溯雪一瞧腰间,果然空余一缕丝绳,不禁慌张了。“还我!” 韩夕见她不肯合作,便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住环扣,其余三指稳住筒身,食指轻轻一拉,塞子被打开了,里面是一些鲜红色的粉末。“告诉我,是什么?”韩夕的眼神,让溯雪无端的有些害怕,如鹰隼般雪亮锐利,似乎能直刺到人的灵魂深处。 见溯雪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韩夕缓缓地将玉筒凑近鼻间…… “不要!”溯雪一掌将玉筒从韩夕鼻间挥开,小小的玉筒在空中划出一道碧绿的弧线,鲜红的粉末也随之撒了一地。 “到底是什么?”韩夕毫不意外溯雪的反应,继续逼问。 “不要再问了!” 溯雪双手捂脸,无力地低语:“是鹤顶红……” 正文 第六章 死能解脱谁 “好,很好!”韩夕怒极反笑,他猛地放开溯雪,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好得很!” 韩夕指着那撒了一地的鲜红粉末连连点头:“还真是个痴情种子啊,为了一个负心之人,你连命都不要了?韩翼还真是有福气啊,大婚前夕还有人为他殉情,他这一生也算风光到顶了!” 溯雪定定地看着他,泪水不可抑制地汹涌而出,她却还强自笑着:“你说完了没有?别人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你不可能不清楚。我一颗心地为他,我不知道怎么打个仗一回来就全变了,以前的种种全都不作数了。他在外打仗这两年,寄回的书信那么厚一摞,里面的字字句句我不相信是假的,怎么就变了?”泪水越擦越多,她索性就不擦了。“我爱他,爱了那么多年,他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就将过往全部抹去了,我不甘心!”说到最后,溯雪已是声嘶力竭。 “那你怎么不去问他?”看到溯雪梨花带泪的模样,韩夕的怒火不再,声音也软了几分。 “我有我的自尊,他即已不要我,我还去死缠烂打做什么?”溯雪冷冷地答道。 “那为什么要随身携带这样的剧毒?你早就想好了要找机会自杀,是不是?” “生无可恋,不如一死求解脱!” “你死了你爹怎么办?苏姨怎么办?疼你的哥哥们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溯雪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们此行并不顺利,除了今天遇到的山贼,之前还遇到过两次险情,一次是乘船南下的时候,船到江中突然漏水;一次是投宿在山间一家农户家中时,突遇火灾,每次都是险之又险,但最终她和小环都在黎叔的保护下化险为夷。她很累,就想索性死了算了,也好过这般身心疲惫。却没想过,自己倒是一死了之,得到解脱,疼爱自己的家人们怎么办呢? 看着眼前这个明明难过到快要站不住却还倔强地仰着脸的女子,韩夕忽地笑了,笑得温润如玉,如和煦的春风。他走过去轻轻搂住她的肩头:“还是那个倔强的小雪儿呵……” 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溯雪忽然觉得真的很厌倦这样的自己,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变成了这样一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眼眶一热,又是一行清泪滑落脸颊,她喃喃地问他:“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 韩夕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下文,低头一看,她双眼迷蒙,已渐渐睡去。这连日来的舟车劳顿以及今天发生的事情让早已疲累不堪的她心力交瘁。他轻轻搂着她,闻着她发间的清香,一种久违的温暖感觉充满胸腔,让他久久舍不得放手…… 蹑手蹑脚地将睡着的溯雪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看着她红肿的眼皮,韩夕陷入了沉思。当眼角的余光看到那撒了一地的鲜红粉末和那个小小的玉筒,韩夕的目光忽然变得晦涩复杂。冷哼一声,他拿出一方手帕将粉末和玉筒一起包起来,缓缓走出了房间。 客栈后院,一缕修长的背影立于后院树间光影里,十分莫测。一如多少年来,他在心中深藏之深,久日未能言说的情,不见天日。不一会儿,一身夜行装的蓝歆从黑暗中走到他的身畔,低声道:“主上,黄泉在偷袭慕容小姐的那群黑衣人身上倒是没有搜出什么,但是这几个人皮肤偏白,应该不是山贼一伙的,而且左手虎口处和右手指尖有厚厚的老茧,看来惯用的武器是弓箭。戴奎一伙的袭击行为明显受人指使,只怕慕容小姐她们这一行早就被人盯上了。” “黄泉、黑拓呢?”韩夕随口问道。 “黄泉在我们下山时已偷偷跟踪戴奎去了,黑拓在客栈外面。”蓝歆恭敬地答道。 “恩,让黑拓注意周围动静。黄泉来了,让他马上到我房里来。你住小雪儿隔壁,注意着点动静。”吩咐完,韩夕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不早了,休息去吧!”说罢,徐徐踱向了楼梯。 正文 第七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大风吹,延京街头长长的花灯阵被吹得如波浪翻涌,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俊朗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身子向惊魂未定的她伸出右手,轻轻地问:“你没事吧?” 大风吹,不远处制造了混乱的蓬头少年冲着她大喊:“别相信他!” 眼前的手掌宽大厚实,在等待着她的手覆上去,一边是他诚挚的眼神,一边,是那个少年口口声声骂他骗子、混蛋,最后那个少年被一群护卫强行架走。 要不要把手伸过去呢?她迷惑了…… 忽地场景变幻,回到那日菱湖岸边。新发嫩芽的杨柳树下,初春的阳光照照得人暖洋洋的,有种幸福的错觉。她和已两年多未见的未婚夫漫步在一片新绿的湖岸上,心中满溢着快乐的泡沫,却听到他亲口对她说:“过去年纪尚轻,并不懂得感情二字。如今我与灵儿心心相印,请你成全。原先订的亲事,就作罢了吧!”她张了张口,却发现口干舌燥,竟似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是逗她的吧?她焦急地想从他眼中看出一丝端倪,他的眼中却只有一片冷凝。是了,他向来严谨,从来不开玩笑的。 那日的阳光格外刺眼,他看着她,她却说不出话来,眼泪噗噗地往下掉,打湿了妆容精致的脸庞,那是为他而精心描画的妆容。看到她流泪,他只是轻叹一声,眼神幽暗,右手抚上她的脸颊:“溯雪,别哭,我不值得。” 看着他纵身上马,转眼便绝尘而去,她只觉眼前一黑,昏倒在了小环的怀里。 场景再变,这回是在慕容府的花厅里,二哥慕容云飞狠狠地挥拳打在韩翼脸上,口中还不停地骂他是白眼狼、见利忘义。韩翼不辩解、不还手,只是隔着混乱的人群远远看着她,眼神空寂飘渺,似乎在看她,又似乎透过她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溯雪醒转过来的时候,枕头已经湿了一片,窗外月华如水,盈盈流淌了一地。睁眼环顾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房间,溯雪突然了无睡意。 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前。 景阳三十七年的上元灯会,溯雪和小环趁爹爹在宫中值守,求得二娘的同意,跟着二哥一同出来逛灯会。延京街头的花灯五颜六色千姿百态,令她看花了眼,一失神就和二哥、小环走散了。溯雪顺着人流缓缓地走着,只顾着四处寻找二哥和小环的踪迹,却没有注意到前方一匹受惊的白马横冲直撞地径直向着她狂奔过来。 马上坐着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他一边拼命拉扯缰绳,一边大叫着“马惊了,快闪开!” 周围的人群纷纷闪避,溯雪却被来势汹汹的马匹吓呆了,怔怔地站在路上动弹不了。 眼看白马的前蹄就要踏在溯雪身上,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玄色的身影忽地掠过,一把将溯雪拦腰搂住侧身避开了马蹄。随后,不知道他怎么做的,将马上的蓬头少年拎下来,自己纵身上马,几下就制服了受惊的白马。 “这位姑娘对不起,舍弟任性妄为,险些酿成大祸。”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刚才救自己的玄衣男子跨坐马上,轻扯缰绳,白马嘶鸣了一声,驯服地站在溯雪面前。溯雪愣住了,眼前的男子星目朗眉,仪表堂堂。符合闺中女子对于“英雄”二字的一切想象。 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俊朗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身子向惊魂未定的她伸出右手,轻轻地问:“你没事吧?” 大风吹,拂起延京街头的花灯盏盏,犹如一片红色的波浪起伏不定。刚才制造了混乱的蓬头少年早已被几个护卫押住,口中却不停地嚷嚷着:“不用你来英雄救美,我也能够驯服冽月!”待看清溯雪的面容后,那少年却是一惊,冲着她大喊:“别相信他!他就是个大骗子!” 正文 第八章 回首旧时路(上) 眼前的手掌宽大厚实,在等待着她的手覆上去,一边是他诚挚的眼神,一边,是那个少年口口声声骂他骗子、混蛋,最后那个少年被一群护卫强行架走,口中还不停地嚷嚷着:“韩翼你凭什么不让我参军?你是不是怕我回来抢了你的风头啊?……” “舍弟顽劣成性,还请姑娘不要见怪。”眼前叫韩翼的男子轻笑了一下,眉梢刚硬的线条顿时柔和了许多,他低声说道:“姑娘家住何方,我送你回去?” 溯雪只踌躇了一下,红着脸庞正要答话,只听见两个个大呼小叫的声音,原来二哥和小环远远看到了这惊险的一幕,赶了过来。溯雪被小环一把抱在怀里呼天喊地,二哥却在看清马上之人后,态度恭敬地作了个揖:“多谢韩状元搭救舍妹!” 后来,溯雪才知道救自己的乃是景阳三十六年的武状元韩翼,而惹出祸端的那个蓬头少年则是他的弟弟韩夕。原来,韩夕见大哥屡立战功,便不服气地想要随军出征西边的花蚩国,父亲认为韩夕年纪尚轻,能力不足,不同意他此次参军,韩翼也说了韩夕几句。韩夕一气之下,偷偷牵了韩翼的战马冽月想直接投奔军营,谁知冽月是匹烈马,一生只认一个主人,韩夕控制不住才会一路狂奔出来险些伤了溯雪。 第二日,韩翼便带了弟弟韩夕上门致歉,溯雪的父亲慕容桑是太医院主簿,与韩家兄弟的父亲韩坤同朝为官早就相熟,经此一事后,韩府与慕容府之间的交往就密切了许多。二哥慕容云飞虽继承祖业经营着自家的医馆“五味堂”,却一向喜爱练武,更是将韩翼引为至交,常邀韩翼来府上切磋武艺,韩夕也常来凑热闹,溯雪便这样与韩家两兄弟渐渐熟稔了起来。 想到与韩家兄弟二人的相识经过,溯雪的嘴角划过一丝苦笑,从被韩翼于马蹄之下救起,溯雪的一颗芳心就已经沦陷。后来,即使察觉到韩夕对她的情愫,她也不曾动心,只觉着世间所有男子都比不过韩翼淡定从容的一抹轻笑。再后来,韩夕负气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三年,而溯雪,终于盼来了心上人的回应,韩翼的父亲韩坤来向慕容府提亲那天,溯雪躲在闺房里傻呆呆地笑着,觉着世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嫁给自己最心爱的人了。原定半年后二人成亲,谁知还没等到成亲那天,圣上颁下一道谕旨:豫亲王叛乱,钦封武状元韩翼为少将军,官拜四品,担任伐逆大军前锋,随镇南大将军刘永波前往南疆讨伐逆贼。临行前,韩翼对溯雪说:“保家卫国,匹夫有责。溯雪,等着我,大军得胜班师之日就是你我完婚之时!”彼时,他神情坚定,句句铿锵,她只有将满腹的不舍与担忧化作温婉的微笑,送他出发。 韩翼随军出征一去就是两年,南疆一带是豫亲王的封地,势力盘根错节,大军与其斗智斗勇,足足用了两年时间才攻下城池,将逆贼擒获。两年的时间,溯雪日日担惊受怕,为韩翼的平安祈福。大军班师归朝那天,溯雪和小环早早就在城门口等候,远远看见军队整齐,军旗猎猎,韩翼骑着冽月随着镇南将军走在队伍的前头,红色大麾下一身银甲闪闪发亮,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溯雪禁不住热泪盈眶,他,终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忽地,小环扯了扯溯雪的衣袖:“小姐,这是谁啊?” 溯雪一愣,顺着小环指的方向看去,方才只顾着找寻韩翼的身影,倒没注意,一个身披明黄斗篷,身着红色劲装的女子骑马从队伍中赶上了韩翼,与他并排前行,兴高采烈地和他说着什么。 溯雪心中一震,隐隐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正文 第九章 回首旧时路(中) 伐逆大军凯旋归朝那天,皇上大宴群臣一直到夜深,溯雪没有等到韩翼,第二日,韩翼来到慕容府上,见过慕容桑和苏姨,寒暄一番后,便约溯雪到郊外菱湖边走走。 那日,在菱湖岸边,她和韩翼漫步在一片新绿的湖岸上,心情也像岸边的柳絮轻轻飘扬。韩翼好久没说话,她以为他也如她一般,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过来一会儿,韩翼轻声唤她:“溯雪。” “怎么了?”溯雪迎上他复杂的目光。 韩翼移开目光,下定决心一般,沉声说道:“在南疆,我们攻打腾陇城久攻不下,羽灵公主亲自带着皇上御赐的慰问品和粮草到前线犒劳三军,之后就一直随同作战,直至胜利。” “朝夕相处之下,我发现我和她性情相投,也许更合适在一起。” “过去年纪尚轻,并不懂得感情二字。如今我与灵儿心心相印,请你成全。原先订的亲事,就作罢了吧!” 韩翼迅速地说完了这些话,始终没有看向溯雪一眼。她张了张口,却发现口干舌燥,竟似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是逗她的吧?她焦急地想从他眼中看出一丝端倪,他的眼中却只有一片黯然。是了,他向来严谨,从来不开玩笑的。 那日的阳光格外刺眼,他转过身看她时,她却说不出话来,眼泪噗噗地往下掉,打湿了妆容精致的脸庞,那是为他而精心描画的妆容。看到她流泪,他只是轻叹一声,眼神幽暗,右手抚上她的脸颊:“溯雪,别哭,我不值得。” 看着他纵身上马,转眼便绝尘而去,她只觉眼前一黑,昏倒在了小环的怀里。 自菱湖岸边,韩翼亲口跟溯雪提出退婚之事后不久,听说定远将军韩坤亲自带了三箱财帛来洽谈退婚事宜,口口声声称对不住慕容家,原先定亲送的彩礼一概不用退还,韩家还再送上这三箱财帛,只求慕容家允了退婚。父亲只是沉默喝茶,并不言语,性格直爽的二哥慕容云飞却怒不可遏地痛骂韩翼喜新厌旧、人面兽心,恨不得将定远将军一行人打撵出去。父亲喝住了二哥,只对韩坤说了一句话:“东西拿回去,让韩翼自己来见我。” 第二日,韩翼一下朝便来到了慕容家。彼时父亲还在宫中为贺贵妃诊脉尚未回来,二哥从药堂回来拿东西,知道韩翼来了,二话不说冲到花厅抡拳就打。韩翼是武状元,加之带兵多年,骨骼强健、身手矫捷,二哥即便从小习武,真打起来却占不到半分便宜。这二人原本因为溯雪而结识,早成了莫逆之交,谁知道韩翼一回京便像转了性似的,竟然要抛弃自己的妹妹,二哥怒上心头,招招置人于死地,韩翼却只是防守,并不攻击。旁边众多家仆也不知该怎么劝架,忙叫小环寻了溯雪来。溯雪听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就看到花厅里一片狼藉,二人还在缠斗不休。“住手!”溯雪竭力大喊,韩翼收了手,云天又是一拳挥来,狠狠地打在了韩翼的左脸脸颊上,半边脸颊顿时肿了起来。 慕容家有三个儿子,慕容桑好不容易才在知天命之年喜得这么一个千金,全家人都宝贝得紧,三个哥哥对溯雪更是爱护有加,平时对她说话都从来舍不得大声点。二哥慕容云飞一向脾气暴躁,如今妹妹蒙受了羞辱,大哥和三哥不在身边,除了溯雪,没有人能压制得住他的火气。溯雪暗自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走到二哥面前,目光却是定定地看着韩翼,他的嘴角溢出淡淡的血丝,仍只是垂手站着,不说话,不躲闪。 “二哥,给溯雪留点自尊吧!”他即已打定主意非要退婚,她又何必再过多纠缠?话一出口,溯雪表面上维持的平静终于被击溃,一滴冰凉的泪珠滑落脸颊,她怆然一笑,恨不得马上逃离这场闹剧。 “胡闹!” 正在众人闹成一团时,一个严肃而充满威慑力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正文 第十章 回首旧时路(下) 众人抬头一看,慕容桑不知何时站在花厅门口,只怕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慕容云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指着韩翼对父亲说道:“爹,我是为妹妹不值!妹妹一颗心地待他,定亲不久他就出征平叛,雪儿一等就是两年多,一个女孩子能有多少个这样如花似玉的两年多?她日等夜等,又怕他在前线出事,好不容易盼来了,却盼来这么一个负心汉,白眼狼!什么乘龙快婿,我呸!” 韩翼却只是沉默着垂手站立,不发一语。当时溯雪是希望他能说点什么的,可是,又能说什么呢?还要再次亲耳听到他说他已经移情别恋了吗?不,韩翼说过了,他对她,只是当时年纪小,并不算真的感情……溯雪苦涩地笑,拉起二哥的手,她轻声道:“二哥,我知道你最疼我。”说着鼻子一酸,眼圈渐渐泛红,但是溯雪倔强地不想让韩翼再次看到自己流泪,因为,他真的不值得。 “韩翼,你跟我来。”慕容桑沉声说着,二人便向书房走去。 那天韩翼和爹爹在书房里呆了很久,走的时候一脸萧瑟。溯雪躲在假山后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下一片空茫,真的结束了吗? 爹爹后来又一个人在书房呆了很久,不许人打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那天晚上,在后花园的凉亭里,爹爹轻轻拍着溯雪的肩膀,安慰道:“没事,退便退了吧,我的女儿还愁找不到好婆家吗?” 溯雪心中像被千万颗银针细细密密地扎着,绵绵无尽地疼。可是看到父亲担心的样子,溯雪便红着眼眶不说话了。 那天夜里,溯雪将自己用了一年时间一针一线绣好的大红嫁衣拿出来,摩挲着细密的针脚,繁复的花纹,一遍又一遍。 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满怀着待嫁新娘的喜悦,飞针走线,希望在大喜的日子里,打扮出最美的模样,让心上人再也移不开目光。情最浓时,韩翼曾经以那样热情如火的目光看着她,说她的美足以倾国倾城。她不知道何为倾国倾城,她很少出门,第一次单独出府就遇到了他,一颗心便沦陷在了他那深沉的目光中。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想着,眼前的大红嫁衣竟变得那么可笑,那衣襟上的合欢盘扣、百合花暗纹,腰间九十九颗细小珍珠缝制的腰带,裙摆上翩翩欲飞的振翅蝴蝶,都像是在嘲笑着她,嘲笑她的天真与愚蠢,嘲笑她的一厢情愿! 那一夜,大红嫁衣被她用剪刀绞得粉碎,珍珠洒落了一地,就像她无处安放的悲伤。 第二日,小环打开溯雪房门的时候,就看到她昏睡在一地凌乱的碎红中,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之后,溯雪大病了一场。按理说,当朝太医的宝贝女儿,不可能会生太严重的病,只是,溯雪拒绝喝药,拒绝爹爹帮她诊脉,这一病就病了半个月。 那天,三哥从江南寄信来,他一直随师父丹阳子四处游历,治病救人,来到江南一带,丹阳子深觉地灵人杰,二人便在雁栖山下的风平镇开了一个药堂,打算住上大半年。溯雪看着三哥的家书,不禁对信中描述的江南风景产生了向往,若是能够离开这个伤心地,出去见识见识外面的大好河山,心境宽了,是不是悲伤就少了? 慕容桑下朝回府的时候,看到溯雪一改往日的恹恹病态,主动拿了方子让二哥煎药给她喝,看到爹爹悲喜交加的样子,溯雪提出了条件:“我要去江南找三哥。” “好好好!只要你肯好起来,去哪里都行。”慕容桑坐在床边看着面容憔悴的宝贝女儿,欣喜若狂地连连点头。在朝为官多年,他也算颇有地位,又因医术了得,后宫中的妃嫔也都敬他三分,独独对这一个掌上明珠,恨不得将心都揉碎了给她。